后方一阵窸窣声传来, 有人从暗处走出,手持佩剑,笑盈盈行礼道:“是在下愚钝, 还以为凭雕虫小技就能瞒过道君法眼, 不曾想只是班门弄斧罢了。”

  这人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长得眉清目秀的,乌亮的头发用鎏金穿枝笄挽于顶端,一拢紫褐银纹道袍加身,腰间挂着一枚沉香木制成的令牌, 上书——「葭」。

  “五师叔,他是葭山门的人。”

  嫦姝见令牌便知晓其身份。

  对于葭山门,苏纨是有些印象——炼兽之法兴起时,葭山门就已经是众多炼兽门派里的大派之一了。

  “道友好眼力,在下葭山门赵余涯, 见过赭玄道君!”

  他一举一动恭谨却不卑屈。

  “你们炼兽的阴险恶毒, 行事鬼祟,这回又想作甚!”嫦姝恨炼兽门派不极。

  炼器和炼兽两派理念不同,于炼器门派来看, 炼兽有违道法自然, 取捷径者, 好比肉腐出虫,鱼枯生蠹,而后怠慢忘身,祸灾乃作;炼兽者则认为炼器法门抱残守缺,不懂事异则备变, 应将陈旧推翻革新, 才能使道界长久。

  两种流派的斗争, 持续百年之久,中途有不少炼器门派或变革或倒塌,独余南华道成了守旧之首,遭侵扰纷争无数。

  “道友此言差矣,在下认为善恶不可一言以蔽之。此回是在下路过锦州城,看了城主张贴的文告,想将那妖魔除去,替世人分忧,未想降妖除魔之路,再次撞见赭玄道君,在下并非是有心为之,望道君明辨。”

  赵余涯从容轻缓地道出其由。

  “再次?”

  苏纨在他词句上稍加斟酌,敏锐地咬住了这两个字,他幽黑的眼珠一转,看向陆杳。

  陆杳认真点了点头,这人的确与他们有过擦肩之缘。

  “是在道界的天元山附近,道君当日行色匆匆,虽有幕篱遮面,但您那御风行空之术着实令在下开眼。”

  似是想起那日场景,他不觉笑一笑。

  苏纨可笑不出来,他神色冷如粹冰,心里堵上层层阴郁:原来还没出道界,他就已经被人认出来了,真是一天到晚,净干些没用的事情!

  “对了,在下借道君之威进入地洞,却未曾见到那妖兽,倒是这位道友,跟锦州城通缉文告上的画像生得一模一样……”

  赵余涯看向嫦姝,目光柔和。

  “通缉文告?画像?什么意思?”

  嫦姝显然还不知道自己身陷在怎样的一场乌龙风波里。

  “这些帛金兽借你的脸混入锦州城行偷鸡摸狗之事,现在满城是通缉你的画像文告。”

  苏纨轻描淡写。

  “什么!”

  嫦姝惊讶地大叫一声,血忽是涌到了她那张粉嫩的脸颊上,她咬紧牙关,牙关咯咯作响,两腮气鼓鼓的,忿忿地说,“这些坏家伙!啊呀气死我了!我非剥了它们的皮不可!”

  她顺手抄起旁侧磨得发亮的铁杵,凭着一股子熊熊燃烧的火气往前冲了两步,肚子突然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咕噜」。

  整个地洞都安静下来,显得那声「咕噜」特别清晰,在空旷的洞内隐隐回荡。

  盯着少女急刹步子,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的身影,苏纨忍俊不禁,唇齿间绽出一抹春色。

  陆杳偷偷看他一眼,不由地跟着他弯了眉眼。

  嫦姝暗骂肚子不争气,捏紧铁杵后,咬了咬牙看向身后的五师叔和师弟,再不好意思地摸摸红红的耳朵,窘促问道:“那个……你们有吃的吗?”

  赵余涯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这是在下之前在集市上买的翠玉莲子酥,道友要是不介意,就拿去填肚子罢。”

  “谁问你了!再说鬼知道你安了什么坏心思,别是想趁机毒死我!”

  嫦姝对炼兽者那是警惕得很,当即变得凶巴巴的。

  随后他手中的翠玉莲子酥浮空,由一缕气息牵引,落到青年手中。

  油纸自动打开,露出里面散发着清甜气味的玉色糕点,苏纨将莲子酥递给嫦姝:“饿了就吃罢,要是你真死了,我就即刻杀了他给你陪葬。”

  “我才不要他陪葬呢!”

  嫦姝嫌弃地摆摆手,见自己五师叔都发话了,想必这糕点是没问题的,于是安心地接过,也顾不得形象狼吞虎咽起来,“这些妖兽太过分了,把我埋在这堆破铜烂铁里好几天,连口吃的也不给!差些给我饿死了……咳咳咳!”

  她吃得太急,不小心呛到气管里,脸憋得通红,剧烈咳嗽着。

  “吃慢些,没人跟你抢。”

  在这腐臭的环境里还吃得这般起劲,看来这丫头是真饿坏了。

  那只逐渐腐烂的巨兽还躺在一堆闪闪发光的物什里,苏纨瞟见赵余涯上前给嫦姝递水壶,正要替她顺顺气,他眼神一狠,像刀似的要给他戳出几个血窟窿,吓得赵余涯立刻收回想替她顺气的手,俯首行了唐突之礼。

  嫦姝喝了几口水,总算好多了,她想起五师叔身边还有个师弟,本着有福同享的原则,便将手中的翠玉莲子酥递给陆杳:“二娃师弟,你要吃吗?”

  陆杳摇摇头,表示无福消受。

  “对了,二娃师弟,刚刚你说那些妖兽以为这只母兽睡着了是什么意思?”

  方才还没有弄清楚的事情,她是必然要弄清楚的,毕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陆杳看向趴在地上的巨兽,淡淡道:

  “帛金兽灵智较低,通常群居而生,未长成巨兽时,皆由母兽保护。洞内这只母兽身中利箭无数,是遭到伏击失血过多而亡,可那几只幼兽不知何为生死,只知晓它们天性喜欢发光之物,遂四处收集珠宝金银堆在其尸身旁侧,想让自己的母亲心生怡悦,从而尽早醒来。”

  “所以它们根本不知道,一直拼命保护自己的母亲……再也醒不过来了。”

  嫦姝口中的翠玉莲子酥突然不甜了,心中有些酸涩:原来这些家伙这么拼命地收集闪闪发光的东西,只是为了逗自己的母亲开心。

  “它们不是妖兽吗?妖兽都是凶恶的,所以我们才要斩妖除魔,可为什么……”

  南华道门规有云:兽族作恶多端,凶猛无比,致世人于苦难,修道者遇之必除,以护苍生。

  这是嫦姝一直谨记于心的条规,她平常下山历练也能遇到无数恶兽,自当斩杀,倒是头一回碰见这等温情之事。

  一时间,她亦分不清到底何为善恶了。

  这些帛金兽看样子凶恶又丑陋,虽然脑子不太聪明,却知道母亲是世上最好的,所以不惜忍住恐惧踏足人界,寻来一堆堆金银珠宝,碎石瓷片,日复一日地守在逐渐腐烂的尸身旁,眼巴巴地等着母亲醒来。

  “妖兽也会有真心吗?”

  嫦姝低头望着手中的铁杵,好像在问他们,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你以为只有人才会有真心吗?”

  陆杳冷冷丢来一句,眸里怒波暗涌。

  “诸位道友,人性难辨,兽类又何尝不是?”

  赵余涯适时插话道,“我派曾设下陷阱,捕到一只血翎雄狼,与它一并的雌狼杀我派道人无数,凶猛狠毒,却为救雄狼甘愿舍身入陷阱,势必与它同生共死,遂说天地万物,本就复杂。”

  说完后他发现两道凶狠的目光朝自己瞪了过来。

  陆杳紧绷着脸,低声道:“无耻。”

  嫦姝眼眶发红,两腮颤动着,眼里闪着暴躁的光:“你这个死炼兽的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们,兽类能死伤无数吗!”

  赵余涯忍不住反驳:“我们炼兽的是让兽类为我们所用,至少还能留它们一条性命,可你们炼器的是直接把它们砍死了。”

  “你……”

  嫦姝倒吸一口气后,半天没缓过气,好不容易缓过来,忽是撇嘴,灵动的眼睛里蓄满泪水,泪珠滴滴答答的往下掉,自责道:“完了……我先前杀了这么多兽,它们的孩子是不是也在等着它们回家呢?”

  “你……你别哭啊,”

  赵余涯顿时手足无措,看向不为所动的青年,“道,道君,她……在下不是有意的,是在下口无遮拦,在下该死!”

  少女的肩膀随着抽泣不停地颤动着,显得脆弱无助,因为太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所以她更加难过了。

  “正如这赵小道友所言,善恶不以一言蔽之,人有善恶,兽亦如此。”

  苏纨把手放在她肩上,语气平静如水,“凶兽作恶多端,当杀该杀,至于孰善孰恶,需尔明辨,大道行思,取则行远。”

  嫦姝吸吸鼻子,泪眼婆娑,像只可怜巴巴的花猫,说话时很是坚定:“弟子谨记五师叔教诲。”

  末了她猛然想起了什么:“那些帛金兽在锦州城可有伤人?”

  “不曾伤人,就偷些东西罢了。”

  赵余涯见她脸色一变,忙答道。

  “遭了!我的传音铃还在那些帛金兽身上!要是它们把师尊引来……不行!得在师尊发现之前找到它们!”

  她都能想到那些帛金兽遇到她师尊后是什么下场,当即心急如焚地冲出地洞。

  “道友!”

  赵余涯慌忙对苏纨拱手告退,也御剑跟上去。

  悠悠铃音入耳,那阵他在熟悉不过的微寒一并覆来,淹没伏月里的炎热。

  “师尊,若有一日,天下人视我为凶兽,师尊亦会斩我于剑下,是吗?”

  少年抬起被褐色遮盖的眸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不会有这么一天,”

  苏纨划破手指,将溢出来的血珠抹在他眉间,盯着那抹殷红慢慢消散,突然勾唇笑了起来,“若非亲眼所见,哪怕你为千夫所指,我亦只信本心。”

  他负手踱步往外走去,懒洋洋道,“你师尊我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护你这蠢东西还是绰绰有余的。”

  “师尊……”

  陆杳有一瞬的失神,胸口倏然一颤,眼里荡出层层笑意来。

  夜色正浓,五更已至,山林里气温骤降,仿佛暮冬忽临。

  刀光剑影顺着冷月闪过,空气中浓烈腥味弥漫。

  草地上野兽尸体遍布,蓝衣小道士用力把长剑扎进野兽身体里,像是发泄怒火般狠狠抽出来,血水滋得到处都是。

  余下的一只颤颤巍巍往后退着,其腿边绑着枚小巧的铃铛,随着颤动发出「丁零丁零」的清脆声,它身上多处负伤,皮毛被血浸染,沾在一起,展露出血淋淋的伤口,较深之处可见白骨森森。

  “它身上有师妹的铃铛,师妹的失踪定然跟它有关!”

  蓝衣人拿着剑上前,表情凶狠。

  “这铃铛师妹从不离身的,莫不是它把师妹吃了!”

  有人忐忑不安地猜测。

  “恶兽受死!”

  其中一人听完火冒三丈,当即拿剑劈来。

  帛金兽明显害怕极了,将四肢收拢起来,把自己团成一个毛球,眼里尽是恐惧。

  “住手!”

  异常尖利的音色传来,如声带劈了般。

  这时一根铁杵亦从远处飞来,打偏了蓝衣人举起的长剑。

  那秀丽少女脚尖蜻蜓点水,轻飘飘落在他们身前。

  “师妹!”

  看清来人面貌,在场众人又惊又喜,“你没事就好!你知不知道师尊与我等一直在寻你。”

  “劳烦师尊以及各位师兄师姐为我忧心!”

  嫦姝伸出双手抱拳。

  “师妹,我们将这凶兽解决后,就立刻去见师尊!”

  蓝衣道人们想着速战速决,对那帛金兽虎视眈眈。

  “莫要伤它!”

  看着满地的兽尸,嫦姝心中悲戚升起,觉得十分难过。

  她的师兄师姐们很是不解,“师妹,它是作恶多端的妖兽,该当斩杀!”

  “它们没有作恶多端,也没有伤人,放过它罢。”

  嫦姝想起它们往母兽旁侧叼来发光物件的憨厚模样,不由鼻头一酸。

  “师妹,你在说什么胡话!兽类天性凶恶无比,不然怎会将你虏去!”

  “它们只是不懂这人世种种,若能好生教引,就不是大恶之辈!”

  “师妹,我看你是疯魔了不成,竟然妄想教引一只凶兽,好,就算你说得对,它们现在不伤人,那你能保证它们以后不做恶事吗!凶蛮兽族,留下必是后患无穷!”

  有人长剑一挥,朝帛金兽砍去!

  嫦姝一咬银牙,召来根根带刺藤木,替它挡下那一击。

  “师妹!你再如此阻拦,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其余几人出手拦住她,好声相劝:“师妹,我等为寻你忧心如焚,你怎能为这只恶兽而不顾同门情谊呢?”

  “我……”

  嫦姝神色痛苦,夹在其中左右为难,一边是她深知心地不坏的帛金兽,一边是为她担忧,护她安危的同门,不论是哪一边,她都不想伤害。

  趁她纠结于心,她六师兄面带狞恶,持剑刺向帛金兽,打算直接除之而后快!

  电光火石间,一道黑影疾速冲上前,对准他的腹部,出拳将他打出去老远。

  “二娃师弟!”

  嫦姝挣开身边人的钳制,见他肯出手,心中总算有了些底气。

  少年小小的个头,立在人群中,小而略尖的面颊浮着团驱赶不散的阴云,他身躯里有道看不见的怒火在烧,令在场的人纷纷戒备,拿起了兵器。

  “他不就是长昭殿主收的那个没用的徒弟吗?”

  这人的相貌,他们还是认得的。

  “连灵根都没有废物,怕他作甚!”

  “今日不妨就看看,这长昭殿主教出来的弟子能有多厉害!”

  “你看他连剑都不拿,怕是只会用蛮力挥一挥花拳绣腿罢!”

  说着说着,他们开始冷嘲热讽,毕竟就算是修为极高的长昭殿主,也没法助一个毫无灵根的人练气。

  “师兄!你们太过分了!”

  嫦姝眼里的小火苗都要蹿出来了,眼睛瞪得滚圆。

  虽然她清楚自己师兄们所言不假,但这样未免太伤她这师弟的心了,她欲要安慰这个小师弟几句,身旁的人已化作残影扑上前,飞起一脚踹在那笑得正欢之人的下巴上,瞬时他牙断血喷,惨叫连连!

  其他几个弟子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胸口就挨个受了一掌,锥心刺骨之痛传来,使他们连退几步后翻倒在地。

  另有一人拿起长剑就砍,二人一来一回刚过几招,少年徒手接住剑,轻而易举将它掰断,横起一脚踢在这人胸口,痛得他满地打滚。

  苏纨并未上前,身于暗处轻笑,似鬼又似神,两种极端的美并齐显现,似乎想吞噬对方,又不得不与对方融合。

  只要没有灭兽钉压制,这家伙就是顶尖的。

  在一旁准备帮忙的嫦姝目瞪口呆,她没想到这无灵根的师弟实力竟在她这些师兄之上,且反应速度极佳,可谓是天生奇才,于是她顿时明白了为何她五师叔非要收他做徒弟了。

  “二娃师弟,莫要打得太重了。”

  她目不忍视眼前惨状,出言求情,再瞥向站在边上的赵余涯,使劲朝他使眼色:“收了它。”

  赵余涯瞅向那帛金兽,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对她做了个口型:你们南华道的事,在下贸然插手,不太好罢。

  嫦姝是情愿这帛金兽被收了去,也别是死在他们手上,她两道柳眉横立,态度强硬:“你怕什么!你收了它就赶紧跑啊!”

  赵余涯在原地踌躇了会儿,正欲上前,身上寒毛冷不丁直立,猛烈的寒意夹杂夜风席卷,惊得他心沉到深渊:“遭了!”

  遍地哀嚎中,少年手执断剑,眼里冷漠无情,宛如暗夜里杀手般,散发着森森鬼气。

  他朝着地面上哀嚎的人走去,手中的断剑闪着寒光,明明没沾血,地上的人却仿佛已经预见它沾血的样子了。

  他们不住往后退,像极了先前那只被逼得颤颤巍巍后退的帛金兽,只差眼里拼凑不完整的惧意。

  “二娃师弟,”

  见他浑身阴冷,嫦姝觉得不妙,想拦住他,凛冽寒意从背后袭来,到嘴边的话立马变成了,“小心!”

  几乎是一瞬间,立于暗处的绿影在他面前现身,烈火发出咆哮,与带着杀意的清寒相抵!

  气脉扑开,枝叶震颤,狂风大作。

  苏纨护在陆杳身前,冷眸微眯,似笑非笑望着眼前人:“许久未见,师兄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