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人来人往, 络绎不绝。

  拿着吹糖麻婆子和兔儿猫儿纸灯的孩童笑嘻嘻地在人群里穿梭,你追我赶,围着嫦姝转了两圈, 又撒欢儿跑开。

  “姐姐, 你真好看!”

  手提猫儿灯的垂髫稚子离开前, 对她笑咧了嘴。

  “油嘴滑舌。”

  嫦姝娇斥一声,美目中波光流转,巧笑嫣然。

  “哎,小儿未必妄言。”

  温润如玉之声滚耳, 嫦姝目光游移,落在一本正经的赵余涯身上,两颊泛起浅浅的笑涡,戏谑道:“那我问你,是我现在这张脸好看, 还是先前那张脸好看?”

  本来面色如常的赵余涯脸上俨然多了失措, 耳根微红,突然结巴起来:“啊?这……这,是在下冒犯。”

  “真是傻里傻气的, ”

  她从荷包里掏出散碎灵石递给他, “上次多谢你的翠玉莲子酥了。”

  “不必不必!小事而已, 不必挂牢。”

  他刚要推拒回去,碰到她指尖后又飞快缩回来。

  “来而不往,非礼也。”

  嫦姝不拘小节惯了,抓住他的手把灵石塞进去,眼神不觉往前方两道一高一矮的人影眺去, 即便人潮拥挤, 他二人依然是芸芸众生中的独特景致。

  玄衣少年自然而然地牵住青年的手, 像是要陪他走到天荒地老似的。

  “二娃师弟能遇到五师叔可真好。”

  嫦姝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神色,“我就说嘛,五师叔是个很温柔的人。”

  “比起鹤悬真君呢?”

  赵余涯握紧了手中的灵石,笑意不改。

  “那怎么能比,我师尊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尊!”

  她嘴角边露出一抹甜笑,眼里湛湛生出光彩,“他只是把温柔埋在霜雪里,世人难以看见,才会认为他冰冷疏离。”

  少女咬了口手中的糖葫芦,细细咀嚼一番:“不知道为什么,师尊和五师叔分明彼此矛盾,相去甚远,有时候我却觉得,他们很相似。”

  她看向迎风飘扬的卦旗,心思一动,把口中的嚼碎的糖葫芦「咕噜」咽了下去:“城南是朱明灯会最热闹的地方,那里会有许多人放河灯祈愿,你也去看看罢。”

  “道友不一起?”

  赵余涯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临走时仍是问了句。

  “不必了,你自行去罢。”

  “如此,那在下先行告辞。”

  见赵余涯很是懂变通,嫦姝放下心来,朝着前方围满了人的卦摊走去。

  人群中的苏纨则正好停下来,松开陆杳的手,把翡翠扳指摘下来交给他:“送帛金兽去该去的地方。”

  陆杳一点儿也没觉得师尊把自己突然支走有什么奇怪的,他从不会怀疑他说的任何话,捧着扳指就轻捷地蹿走了。

  “敢问道长,这卦象该如何化解才好?”

  妇人焦急万分问道。

  “占此卦者,谋事不遂,既曰天山遁卦,就须夫人遁者避也,退避不出。”

  卦师说完后,妇人连连道谢:“怪不得我今日一出门钱袋就丢了,多谢道长提点,我马上赶回去闭门不出!”

  妇人一走,嫦姝连忙凑上去。

  “姑娘莫非是想算姻缘?”

  他收起桌面上的铜钱,放进龟壳里。

  “不,我算前世。”

  她充满期待地坐下,身后陡然一声「嫦姝」,给她吓得一激灵。

  侧目时,她五师叔那张脸隐藏在一张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笑容诡异的魈头面具下,冥冥中带着一副抓到她做坏事的样子,他仰起脸时,从下颚到项颈那条曲线优美且富有骨感:“我来替你算一卦如何?”

  “哎你这小子怎么抢……”

  被迎头抢了生意,白发卦师心生不满,欲嚷嚷两句,乍与面具后的漆黑瞳孔对上眼,一瞬只觉魂魄抽离,如坠深渊,不禁打了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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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边的蓝花楹花期已至,蓝紫色的花盛放在枝头,偶尔会落下一场花雨。

  嫦姝盯着自己的脚尖,叹了口气:“五师叔,修道者应顺应自然,不该窥探天命,是我道心不正,过几日回道门后,我会自行往慎思堂领罚的。”

  听到「慎思堂」这三个字,苏纨把手臂交叠着拢起来,指尖在胳膊上轻轻敲打,心下暗笑:这死病秧子自己爱去慎思堂受罚,教的徒弟也如出一辙。

  “要说算卦一事,你五师叔我比那江湖术士可厉害多了。”

  他直接扯回正题,笑眯眯地替这丫头挖了个坑。

  “咳,咳!”

  突如其来的转变,使嫦姝惊诧得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不过一想她这五师叔天生反骨,叛经离道,压根儿不把门规放在眼里,瞬间也不觉得有什么惊讶的了,“师叔,道修之所以不卜卦,是因为窥天命属泄露天机,是会折寿的。”

  “无碍,正好我嫌自己活的太长了,想知道折寿是个什么滋味。”

  他不以为意地伸出手,像模像样地掐算了两下,阖目沉思,学着那鹤发童颜的卦师故作高深,嚼字时珠圆玉润:“红颜薄命空流水,绿酒多情似故人。”

  “师叔,卦为何解?”

  嫦姝听得个一知半解。

  “就是说你前世为情而生,因情而死,空有抱负,却未得大道。”

  他掀起面具,半张明净的脸淡淡笑着,和善安然地望向她。

  眼前的女孩朱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太多的话挤在喉咙里,不知该说哪句好。

  她翦水秋瞳里点了两盏烛火似的,一下一下地往上窜动,那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宿命交织感萦绕在脑海心头,令她百感交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五师叔真乃神人也!”

  眼看她师叔笑了,嫦姝连忙继续道:“您别笑呀,在没听您说这些话之前,我一直都在怀疑我自己。”

  “此话怎讲?”

  “五师叔,您会做梦吗?”

  她用那双澄澈的眼睛望着他,“我有段时间总会做梦,梦里我还是我,那时候,我有一身的抱负,师尊常常教导我,要除魔卫道,匡扶正义。”

  “直到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一个我好像很喜欢的人,可这段姻缘却不被世人看好,在师尊勒令下,我与他被迫分离,从此郁郁寡欢,意志消沉,不久就命丧黄泉。”

  苏纨早料到会这样,面不改色,静静听她讲着。

  “我早早夭亡,心里极为痛苦,一直觉得愧对师尊多年栽培,辜负了师尊的期望。”

  回忆起那种痛苦,她紧闭双眼,脸色比纸张还白,指甲掐进了肉里。

  温热的掌心搭在她肩上,让她身体瑟缩一下,再是从痛苦里抽离,咬了咬唇后整理好思绪,“开始我也以为是梦罢了,直到我发现身边发生的一切事情,与梦里分毫不差,不管是我阿爹阿娘的死因,还是师尊把我从死人堆中带回南华道,那时我很害怕,怕我最后会像梦里那样,及笄夭亡,就算做鬼都在遭受愧疚之痛的折磨。”

  “梦为前世,又因何故犹疑?”

  “后来出了变故,我记得梦里的师尊直到我身死,都暂未继承南华道掌门之位,而五师叔你亦没有走火入魔。”

  “是吗?”

  微芒自苏纨瞳里闪过,短短一霎,归于寂寥。

  “嗯,所以我不禁怀疑起我自己,是不是只是做了个极其巧合的梦,直到今日听五师叔所言,那好像……真的是我的前世。”

  “你记不记得,梦里你的意中人,叫什么名字?”

  比起那些有的没的,他更想知道书里的主角到底是谁。

  “宿主大人,时机未到,玩火自焚要不得。”

  好久没出现的系统冒了泡。

  “死一边去。”

  它家宿主大人对它进行了「亲切」的问候。

  “好嘞。”

  它又滚了下去。

  系统并不担心这事,它就上来走个过场,因为——

  “……”

  不仅是荒谬,简直是离谱它老娘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苏纨闷闷地笑了声,把阴翳藏在阴影里:“那你可知晓,他得知你香消玉殒后,一朝疯魔,血洗了整个道界?”

  “什么!”

  嫦姝大为震骇,音量都拉高了好几度,“我死都死了,怎么可能知道这事!他为了我疯魔?还血洗了整个道界?”

  她捂着脑袋,只觉得头疼起来,“完了完了,我却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这样岂不是显得我很绝情?不对,他怎么能血洗道界呢!这得伤害多少无辜生灵!五师叔,最后他怎么样了?”

  “被我劈死了。”

  她五师叔的语气就好像在问她「用膳了没」一样寻常。

  “那就好。”

  她舒出一口气。

  系统扶额:“你们两个是认真的吗?”

  这的确也怪不得嫦姝,她现在对主角没有半分情意可言,顶多会由于主角因自己入魔而对他有愧,但心里装着的还是天下苍生。

  “不行,这一世我绝不会让他再重蹈覆辙,我亦不会为情所困,必实现满腔抱负!”

  她语气坚定,似沧海中的磐石,坚不可摧。

  “抱负?做修真界第一?”

  “不,是开设一家五界之中最大的纸鸢坊!”

  “……”

  有梦想是好事,再努努力,就能气死徐清翊。

  一想到那死病秧子得知自己关门弟子的梦想是做个卖风筝的老板娘,该是何等怒气冲天的模样,苏纨幸灾乐祸地笑起来,而后又想到:“你都不记得那人,要如何让他不重蹈覆辙?”

  “五师叔放心,只要我见到他,即便他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

  她拍拍胸脯,翻了翻储灵袋,从里面翻出一个海棠花状的纸鸢来。

  “你是有多喜欢纸鸢,出门都带着。”

  “这是给小胖师弟做的,上次在长昭殿一起放纸鸢的时候,我就答应了小胖师弟,要做一只送他,我在路上就做好了,一直想着回道门后要给他呢!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这海棠花样式的,他要是不喜欢,我再给他做个别的。”

  纷飞的蓝花楹里映出少女俏丽的脸,她的眼神里充满着无限憧憬和欢喜,似乎又是想起了众人一并在雁埘峰放纸鸢的日子。

  “你不知道吗?他死了。”

  苏纨冷冰冰地打破她的憧憬,让她的欣喜变得支离破碎,“他跟你三师叔,死在了同一天。”

  少女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眼睛都不会眨动了,像是躺在干涸池塘里的鱼,垂死挣扎地发出喘息。

  她这样呆呆地看了他良久,眼泪无声无息从迟滞的眼眶里溢出,一颗、两颗、三颗……打湿了手中色彩鲜艳的海棠。

  “我,我不知道,”

  她用手指抹了抹泪珠,抹掉又溢出来,抹掉又溢出来,“我一直以为,他在等我。”

  “将纸鸢放出去罢,他会看见的。”

  少女抽泣着点头间,纸鸢摇摇摆摆地飞向天际,在满城的灯火通明里,越飞越高。

  “看!海棠花飞到天上去了!”

  “是谁做的纸鸢,真厉害!”

  有孩童兴奋叫喊,音色稚嫩。

  “只有嫦姝死了,才能让主角黑化吗?”

  抬头望向天空的苏纨突然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