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红鬼想着自己不瞎不傻, 这画上画的人是什么模样它还是知道的,怎么可能是眼前人?

  这人莫是患有辨不清脸的病症?

  它表情复杂地看向他手中的画,惊讶瞬间爬满眼眶, 嘴巴跟着张大, 表示着不可思议——画上的人竟突然换了面貌, 本来是清秀的少年模样,此刻却成了一张绝艳又淡漠的脸,满目光风霁月,似是绘了张精致明丽的神像在上头。

  这……

  红鬼面上的讶异只微微闪动了一刹, 紧接全部收敛回去,恍然大悟:“原来是小的眼拙,不曾认出,望道长见谅。”

  它正愁着怎么把他引去鬼巢,既然他自己送上门来了, 何不将错就错?

  “情字难解, 修道者亦逃不过「情」,如此,便烦请道长与小的走一遭罢。”

  “去何处?”

  徐清翊眸色寒凉, 盯着它身上萦绕的残魂气息。

  它神秘兮兮一笑, 爪子往门前一扬, 做出「请」的手势。

  没多做思虑,徐清翊使寒霜退避,拂袖推开门,抬靴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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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出了邪祟抢亲一事,城里已好久没有办过亲事了, 有的直接谈姻色变, 遂入夜大都早早闭门不出, 鲜少有人敢出来瞎溜达。

  偏生有人不信这个邪,在子夜吹起了唢呐,敲响了花鼓。

  嫦姝从街边探出一个小巧玲珑的脑袋,窥视即将转拐过来的迎亲队伍,顺便探查一番周围的情况。

  锣鼓喧鸣临近,视野里突然多了个身穿紫褐袍衫的人,其行色匆匆,大步流星往迎亲队伍那里去。

  “赵余涯!”

  她赶快跑出来,拽紧这人把他拉进暗处,“你可别弄出什么幺蛾子!”

  “是道友你!”

  见是她,赵余涯脸上添了两抹笑意,片刻后,又面带疑惑:“近日城内种种,想必道友也听说过,为防止红鬼作恶,应当赶紧将那迎亲队伍拦下才是。”

  知道他是好心,但也不能好心办坏事。

  嫦姝拽着他蹲在卖泥人的货摊后,见迎亲队伍往这边过来了,指了指为首穿喜袍的郎君:“你好好看清楚再说。”

  赵余涯朝外一望,瞳孔不禁凝滞住:骑马的公子玉指握缰绳,头戴束发翡翠双龙衔珠金冠,身穿绛红四喜金线凤穿牡丹绣纹袍衫,貔貅带钩上坠着明珠同心结锦囊,脚踩青缎银罗朝靴,形如玉树,相貌堂堂,笑意爽朗疏狂,颇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之意。

  这看着不太像成亲,更像是御马行城道游夜赏景。

  身后的队伍显得与他格格不入,看着贼头鼠脑,眼珠子不住地朝四面打量,心惊胆战,生怕会突然跳出个恶鬼来似的。

  “在下还当是谁在风口浪尖不顾性命,莽撞行事,没想到是隐去真气的道君……”

  赵余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猜测到这其中深意,“道君为除去邪祟,安定民心,竟能想出引鬼之法,在下着实佩服。”

  可思索一二,他还是直言不讳道:“此法虽能引出红鬼,但那红鬼极精遁逃之法,被它发现半点风吹草动,怕是又会即刻入地消失。”

  “所以这回我们不抓它。”

  “难道是要?”

  “嗯,欲擒故纵。”

  嫦姝气势汹汹说出这话后,忙用手捂住嘴,东看看西瞧瞧,然后轻声道,“有五师叔在,这次必将其一举而灭之。”

  话间雾气不知何时自行涌了出来,白纱般的覆在街头巷尾,同样缠裹住了前方吹吹打打的队伍。

  苏纨单手勒住缰绳,神情从容淡定,风度翩翩,仿佛是堆在金玉满堂里的悬珠,清贵难掩,在朦胧烟雾里独放华彩。

  雾中响起鬼的桀笑声,听得人毛骨悚然,队伍里的人顾不上前方的公子,先东滚西爬,抱头鼠窜,不一会儿就只剩下空荡荡的花轿横在道前。

  通身赤红,面目狞恶的鬼显了形,在雾里身形不断往前闪进,最终来到这匹黑马旁边。

  马背上的人侧脸轻垂,俯视红鬼,他另外半张脸笼在灰暗里,单调乏味眼神中泛过一纹清波,鸦黑睫羽在眼尾投下的阴影,为其增添了几分阴翳。

  “光霞电掣,明耀三清。流火万里,鬼无逃形!”

  道人念出咒语,持拂尘飞身前来,召出一道疾驰电光破开浓雾,往马边劈来!

  这狗道士究竟是劈鬼还是劈他?

  电光「噼里啪啦」自头顶落下,苏纨脸色阴沉,指节捏得「咔咔」作响,这该死的红鬼要是不在,他早抽出赤煊剑钉在那尽缘道士的脑门儿上了!

  红鬼不会坐以待毙,用爪子揪住马鞍,暗暗掏出乾坤颠倒符文,嘴中念念有词,使地面轻微震荡,随后它携着一人一马,径直钻入地中,不见踪影。

  那电光沉闷地打在地上,留下满地的焦印。

  “差些让他坏了事!”

  嫦姝躲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这道士一打扰,那红鬼会跳出他们设下的圈套。

  街道上只剩下孤零零的一顶花轿,赵余涯依旧忧心忡忡:“红鬼既带走道君,我等又该如何知晓它去了何处?”

  这个问题似乎一下子难倒了嫦姝,她心慌意乱地拿出传音铃,怔怔呆在原地:“完了,忘记把传音铃给五师叔了……”

  赵余涯盯着她手上的银铃,有些哭笑不得。

  “没事没事,”

  她抓紧铃铛安慰自己,脑瓜子灵活地转动起来,再是灵机一动,马上御剑往醉春楼赶,“我去寻师尊,师尊必定有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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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街的醉春楼热闹不似往常,桌边唠闲话家常的都是楼中住客。

  少女急冲冲地穿过厅堂,行至憩所,拐过几条长廊后,进了长赢庭院里。

  院中北侧玄字阁房门前,几个水蓝道袍的少年恰好走出来,见到她忙问:“师妹,你去哪儿了?”

  嫦姝有事要办,急着往屋里走:“出去散了会儿,师尊呢?”

  “师尊不在里面,”她大师兄拦住她,并拿出传息婴短,“阁中只留下这个,师尊的意思是,让我等先赶回道门。”

  “什么?”嫦姝看了眼他手里的传息婴短,上头「速回道门」的字迹的确是师尊的,“那二娃师弟呢?”

  “管他作甚!”

  她六师兄脸上浮现出不悦的神色,“我等听师尊的,快些回去就是了。”

  嫦姝往天字阁望去,那处房门大开,里面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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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昨日那骑马的新郎官为何如此眼熟,原来是赭玄道君。”

  薛獒拿起一块赤豆萝卜糕,塞给坐在木案上的独角火牛。

  它仍是小小的一团,用前肢抱紧糕点,看了眼出神的陆杳,奋力地把萝卜糕递给他:“来,阿杳!”

  “我不饿,你自己吃罢。”陆杳摆摆头,又看向薛獒,“薛獒大哥,师尊说那红鬼或许会来找我,可我等了很久,也没见到它,它真的会来吗?”

  “这才过了多久?”看独角火牛吃得不亦乐乎的样子,薛獒把装着赤豆萝卜糕的碟子往它面前一推,“此事我知道些许,不过在那几个公子被掳走前,他们的心上人都先消失无踪,你的情况跟他们一比确实有异……”

  “那我马上去寻师尊!”

  他「噌」得一下从桌边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你急什么!”薛獒眼疾手快地拉住他,“你也不想想赭玄道君是谁,以他的修为,说不定已经把那红鬼连同它的老巢一并给灭了。”

  陆杳望向窗外,有只雀鸟从他眼眶里掠过,他轻轻说:“你说得对,是我的心太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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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是白日,天色却暗沉沉,雾气缠在挨挨挤挤的灰山灰石上,连草木带着种枯败破旧颜色,没精打采地生长,水里倒映出连绵起伏的山影,偶然从其间出现一抹艳红,如同水墨画里被洒上了一滴红颜料。

  苏纨摘下胸前的大红喜花抛在一旁,对自己身在何处还是清楚的,所谓「天阴雾谷,鬼气幽森」,想必就是以「鬼」著称的雾洲了。

  那红鬼用的符咒果然厉害,能直接穿梭地洲与雾洲两界,也难怪它每次都跑得这么快,可见这画符之人身上有点本事。

  鬼界虽说不大,但既能容纳千万只鬼,定然也不是什么小地方。

  他只是进了鬼界,还没到这家伙的老巢呢!

  苏纨瞥向立在原地不动的红鬼,见它的脑袋忽是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他半眯了眯眼,发觉它伸出爪子往前指了指,随后「嘭」的一下化为一片稀薄的红雾。

  原来只是个分 身。

  那阵雾飞快消融在天地间,苏纨往它指的方向看去,除了两座被浓雾萦绕的高山,其他什么都没有。

  他回过头看了眼丢在地上的红缎子喜花,原本的鲜红早被灰雾拢盖,不知什么时候,它也变成了一副破败老旧的颜色。

  那匹从武界来的黑马怕是跟它属于同一个下场。

  慢慢的,天空中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雨水和雾气一起扰人视线,苏纨解开屏去自身真气的封印,指尖轻擦过掌心,一团烈火在大雾中被点燃,猛地往前扑腾过去,把雾冲散的同时,前方的路总算是看得更清楚了——各种各样的千疮百孔的石头,有的像在地上爬行,举起断裂的残肢发出惨痛的喊叫,有的是脑袋成了半个骷髅,还要跌跌撞撞地朝前跑,有的胸腔被掏空,露出外翻的肋骨,面目狰狞……

  它们选择的方向,都是往外跑,即便皮破肉烂,残肢断臂,也非要逃出这形同阿鼻地狱一般的地方。

  惨叫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他面如死水,平淡到不起半点涟漪,没一丝犹豫就走进了那片怪石嶙峋里。

  四周哪哪儿都是鬼气,越往里,各种死状凄惨的石像就越多。

  他无心「欣赏」这些石像,只认为那红鬼太不敬业,想它之前抓来的那些凡人难道也像他一样被丢在鬼界,然后四处溜达?这不得吓得连命都没了?

  按照它以往抓人的习惯来看,他都送了陆杳的画像过去,若是不出意外,陆杳此时应当也身在鬼界了。

  苏纨看了眼右掌里的弯钩,慢条斯理地抬头时,眼中即刻多了道他极为熟悉的身影。

  “阿杳?”

  他稍稍有点疑惑。

  那道身影在怪石中转过来,现出一张带着青涩笑意的脸,他敬慕又满眼欢喜地望向他,嘴角边的弧度不住扩大:“师尊。”

  像是听见他唤他了,苏纨眼尾略弯,生出温润细腻,并负手往前走去。

  看他过来了,少年笑意更深,亦快步朝他靠近。

  在其身将停时,穿赤红衣袍的青年手起刀落,冒着火光的赤煊剑把眼前的少年一下劈成两半,其白皙的面颊仰起后,笑容陡然变了味,他眼似寒星,阴沉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冒充阿杳!”

  被劈开的少年惨叫一声,变成一阵烟灰,散在层层雨雾中。

  他刚想到陆杳,这鬼地方便能直接把人幻化出来,企图诱骗他,看来这就是它们一贯用的杀人把戏。

  手中的剑化成纷飞的火星隐没,他满身寒厉,继续往前走,前方突然又冲出一个人影,定睛一看,是个湖绿罗绸道袍的小道士,五官生得周正,瞧着似乎是有些面熟。

  苏纨脑海里的弦被拨动了一下,记忆回闪,这家伙的名字呼之欲出:陈……妄?

  他眼神多了抹捉摸不透的深意,盯着一脸惊慌的绿袍少年,他看样子是受了什么刺激,状态癫狂,眼珠子红红的,深一脚浅一脚像只无头苍蝇横冲直撞。

  被人抓紧后,陈妄先是拼命挣扎起来,嘴里发出尖叫,像只受了惊的兔子,直到被点了督脉经穴,他方才平静下来,身体瑟缩了一下,扭头怔怔看向来人,先是震惊再是欣喜最后却成了怯懦的退缩:“道,道君……”

  这样的陈妄与他记忆里的那个傲气十足的少年不太一样,苏纨送开他的衣领,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他衣衫袖口以及裤腿的位置破损严重,膝盖上沾着泥土和血迹,一双手亦是血迹斑斑,一时也分不清这究竟是他自己受伤了,还是别人受伤了。

  其头顶戴着道冠松散,额前垂下两绺头发,配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狼藉且惨兮兮。

  “你怎会在鬼界?”

  苏纨正色发问。

  陈妄呆呆看他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弟子……是出来寻道君的……”

  “寻我?好端端地寻我作甚?”

  “因道君突然从道门出走,门内流言纷纷,弟子实在气不过,亦不愿相信道君是弃道门不顾之人,遂想……将道君找回来。”

  他慢吞吞地说出这番话,头却垂得更低了。

  “你自己出来的?”

  苏纨扫了眼他布满血污的手。

  陈妄嗫嚅着乌白的唇,捏紧了手指。

  “是,是。”

  他一眼就看破他的慌乱,施力强行让他抬起下巴,好正视自己湛黑的眼睛:“我平生,最憎恶别人骗我。”

  那双逼视来的双目灼灼,一下子烧到他内心,把他的心烤得焦热,他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全身的血一股脑地往头顶涌,那痛苦压得他喘不过气:“不,不是的,是宁师兄跟我一起出来的。”

  宁师兄?

  苏纨此时反应很快,立刻就想起了宁璇生,他盯着他手上的血,多了种不好的预感:“他人呢?”

  “他,他……”

  陈妄嘴唇不停颤抖着,身体也跟着打起了哆嗦,他脸上全是痛苦的神色,那混着血水的眼泪从颊边淌落,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的雨水里。

  “没用的东西!”

  他一把将他掀开,体内炎火冲撞而出,熊熊火光照亮了半边天色,硬是逼得那雾气缩减,阴雨骤停,赤火吞进幽深暗处刹那,瘆人的怪石纷纷被焚没,只听内里发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被石像围住的幽暗即将转明,眼看拨云见日,他身如蹑影追风进到那层幽暗里,一脚踢碎挡在上层的石壁,入目即见不算太深的地洞。

  炎火往下钻入,将内里照成白昼,刺眼的殷血淌了满地,腥甜的气味充斥着鼻腔,洞壁边尽是剑痕,正中落着一把血淋淋的剑,剑的旁边,躺着一个气息奄奄的人。

  他浑身被血浸染,整个人几乎是泡在了血水里,而这洞里所有的血,都是从他那断掉的右臂处流出来的。

  这是他……用剑的手。

  或许是看见了他,他尽量将快合上的眼睁开,嘴唇吃力地蠕动着:“弟子……宁璇生,见过长昭殿主。”

  那一刻,他又想起初见他那时,少年根骨未成,身形干瘦,自愿揽下所有罪责,重重将脑袋磕在地上,音色微微发颤:“弟子宁璇生见过殿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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