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屹立在雾蒙蒙里, 天色灰暗到分不清此刻究竟是白日还是黑夜。

  青年取心头火脉于掌,引成浓厚黑金色火焰,笼罩住衣衫染血, 奄奄一息的人后, 化为一团巨大光茧。

  湖绿袍子的少年远远站着, 局促而仓惶向前方的火焰看了眼,随后又咬牙别开脸,两腮绷得紧邦邦的,其手指纠在一起, 不断地抖动,力气大到恨不得将它折断。

  他浑身冰冷,四肢僵硬,跟周围的石像一样,动也不动, 五感隔绝天地间任何风吹草动, 由着心中泛起各种不安惶恐,荒凉以及苦涩。

  “他的手是你砍的。”

  死气沉沉中,有人向水里投了一颗石子, 正砸他心间, 荡开的涟漪化为在身体里乱闯的阵阵痛意, 他逐渐清醒,双目无神地望向眼前的人,下意识摇摇头,声音喑哑:“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你甚至心虚到不敢过去看他。”

  “不, 不是的!”

  他眼睛里布满红血丝, 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透露着凶恶的光,“我不想砍掉他的手的!可我身在幻阵,分不清虚实,我不知道他会闯进幻阵救我,我以为他是恶鬼化成的幻象,遂才砍伤了他,我不是成心的!我根本就不是成心的!”

  见他歇斯底里地拼命辩解,苏纨的脸沉了下去:“那你抛下将死的他,也非成心吗?”

  “我……”他被这句话击得腿脚发麻,身体重重抖了一下,怕冷似的抱住自己,脖颈往后缩了缩,“我只是……只是太害怕了。”

  他像是给自己找到了借口,喃喃重复着:“我只是太害怕了,对,我太害怕了……”

  这番话让他脸上布满震惊,心里藏着的阴暗被剖析出来,一览无余地展示在外面,他眉眼转而痛苦地扭在一起,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瘫坐在地。

  陈妄跟原主有些相似,他们天生傲气,把自尊捧在云端之上,沾不得半点尘埃。

  他们一直活在众口交赞里,以自己为轴心,万事将自己的利益放在最前,生怕被别人抓住弱点,然后一朝跌进深渊,变成人人都能踩一脚的烂泥。

  “宁璇生没有被幻象所困,”苏纨垂眸盯着瘫坐在地上抽泣不止的少年,“你说,他为何不选择独活,偏要下这九死一生的幻阵?”

  “他,他是为了救我。”少年身体随着哭泣耸动着。

  “他拿命救你是为了看你笑话,还是为了抓你把柄,让你这辈子对他有所亏欠?”

  他不再看他,而是眺向那连绵不绝,模糊不清的山脉。

  地上的小道士抖动的身子顿了一下,有些茫然地转过头,看身后被茧型火焰裹住的人,记忆来回闪现,突然嚎啕大哭:“是我带着宁师兄擅离道门,是我仗着有一身修为,非要入鬼界,闯石阵。

  在幻阵里砍下宁师兄手臂后,我方才清醒过来,本来我是想救他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突然想到这事要是被南华道众人知道,他们会如何看我。

  我自认为天赋比师兄高,又是内门弟子里的佼佼者,明明该由我保护师兄的,最后却是我一意孤行,被困于幻阵,差些死掉不说,还砍下了救我之人的手臂,是我心怀恶念,抛下将死的他,企图让他以命来掩埋我一身狼狈的真相。道君,您说的没错,我锋芒毕露,矜功自伐,乃是无用之人,根本不配拜在您门下,更不配宁师兄舍命相救。”

  说到最后,他泣不成声,悲痛和懊悔卡在喉咙里,将他堵得快要窒息。

  借着灰暗掩护,他暗自抬掌蓄力,一掌狠击向自己灵府,手掌还没落下就被一股力量拦住,掌风却已震出,透过胸口,使他喷出一口血柱!

  他用力咳了咳,看着自己被迫悬在半空的手掌,惨笑一声:“道君,弟子自知无颜面对世人,当以死谢罪,终止恶念,求道君成全。”

  “以死谢罪?说得倒是轻巧。”

  他冷笑一声,走到他面前,正颜厉色,“陈妄,抬起头来。”

  少年犹豫再三,颤巍巍仰起沾血的脸,与他对视时瞳孔抖动得厉害,泪眼朦胧。

  “你好生记住,这世上愿意舍命救你的人,对你唯一所求,是要你活着,”

  他的脸罩在灰暗里,字字句句听得极清楚,“你连活着都做不到,谈什么谢罪。”

  陈妄眸光暗了暗,眼皮无力地塌下来,哀声道,“事情已成定局,宁师兄他一定恨死我了,他定会后悔为什么会救下我这种人,道君,我活着还有何用呢?”

  “他醒了,”

  苏纨侧过头,幽黑的眼睛里映出远处的火光,“不如,你去问问他。”

  山川间,除了黑金色的火光,其他一切都归于沉寂的阴暗里。

  火光中的人全身被火舌一圈一圈围着,只有一张不见血色的面容露在外面,很是虚弱。

  苏纨过去时,这人面上添了一抹柔软的笑,眼带恭敬:“多谢殿主救命之恩。”

  他正对他颔首,又见他发现他身边无旁人,两簇眉毛不由皱了起来,满面笑意转为担忧的神色:“殿主可在此见过陈妄师弟,这石阵诡异危险,他与我是一并来的,我担心他……”

  “宁师兄。”

  话没说完,陈妄已来到他面前,他眼眶里还有泪,眼球红红的,血丝还未消退。

  宁璇生的目光在他身上有血迹的地方停留了几秒,再勉强伸出左手,取下挂在腰间的储灵袋:“你受伤了,我这里有伤药,你拿去用……你,你哭什么?”

  面前的人眼泪「哗哗」地掉,他垂着脑袋,模样伤心极了。

  “陈师弟,你别哭,我没事的,”宁璇生弯着眼睛笑了笑,试着安慰他,“真的,我一点也不疼。”

  “手都断了,怎么会不疼呢?”

  陈妄哭得更厉害了,眼泪鼻涕一起流,嘴里吐字都有些含糊不清,“对不起,宁师兄,都怪我逞能,害得你手断了,是我不好……”

  “陈师弟,我救你时就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你我既然都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又何必纠结于个中对错。对了,正好我想试试练左手剑,你会帮我的,对罢?”

  他打断他,转移话题的同时,坚定的眼神定定地望进他血红的眼睛里。

  陈妄捏紧拳头,用力点了点头,跪下拱手道:“从今以后,我会成为宁师兄的右手,与师兄同生死,共进退!”

  “你做不成他的右手。”

  耳边传来长昭殿主说的话,二人都不由一愣,齐齐朝他看去。

  苏纨拂去围在宁璇生身上的火,火焰褪去后,躺在火中的人右臂完好无损,像是不曾断裂过一样。

  “这……”

  眼前这幕明显惊诧到了二人,待反应过来后忙欣喜道,“道君妙手回春,深仁厚泽,大恩大德,吾等没齿难忘。”

  “莫要高兴太早,右臂只是暂时接上,要想治好还是得去找岳长老。”

  他瞥了眼眼泪仍旧止不住的陈妄,无奈摇摇头。

  少年随意抹了把满脸的鼻涕眼泪,顺手就要御剑。

  此时赤煊金光剑出,剑身稳稳拖起二人,浮于上空。

  察觉到长昭殿主没有与他们一并启程的意思,陈妄与宁璇生互看一眼,还是问道:“殿主不同弟子一并回道门吗?”

  “我还有事要办。”

  莫秋折的残魂还没收齐,他得继续找那红鬼的老巢。

  苏纨在他二人身上加了道护身咒印,防止他们在归途遭受侵害。

  “那请殿主将赤煊剑留下,以备不时之需。”

  宁璇生为他思虑。

  “我需要自会召它回来。”

  他让他安心,又多看了眼陈妄,“你之前问我的话可有了答案?”

  “嗯,这世上愿为弟子豁出性命之人,都值得弟子放在心头,万分珍视,”陈妄认真地点点头,“弟子要为他们活着。”

  火红的剑光消失在远山,苏纨立在雾影里,手指摩挲着聚灵囊,低语:“你看,你教的好徒弟。”

  聚灵囊在他手里发着暖融融的光,隐约间,他身边似乎多了道朦胧的虚影,那影子与他并肩而立,一齐看向两个少年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

  鬼界不愧被称为雾洲,不论何时都是大雾四起,根本没有日月星辰可言。

  苏纨再次见到红鬼的时候,他都在鬼界溜达两日了,到了一个谷口前,身后就传来了「公子」的呼喊声。

  他一扭头,自觉屏蔽了真气,那矮小精瘦的红鬼朝着他跑过来,一脸讪笑:“这两日公子过得如何?”

  “还行,没死透。”

  他粲然一笑,心里则想着这东西到底看透他身份没有,毕竟以凡人之躯,是很难在鬼界存活的。

  “您莫要生气,之前出了些意外才将您给带丢了,小的这不是来接您了吗?”

  它一副卑躬屈膝的形态,让他心生怪异,又听它道,“您画上的那人在等您呢!请随小的来。”

  画上的人……看来是阿杳来了,总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心中防备不减,面上依旧笑眯眯地跟着它走。

  往谷口刚行了几步,忽然刮起了邪风,红鬼咧着不整齐的牙诡异一笑,让他手心捏着一团火,只差给它燎了。

  黑色的旋风卷着一人一鬼,眼前的道路更是看不清了,不知过了多久,包围着他们的风散去,眼前早已不见山影,入目只有一座跟山一般高的石窟。

  石窟正中是一个巨型骷髅头,四周则是由圆柱堆成,远远看着就觉得这个骷髅头像活的,两个黑黢黢的眼眶正阴狠地盯过来。

  红鬼带着他先渡过散发着绿光的河,进了最下侧的圆柱里,进来后别有洞天,内里竟是各种亭台楼阁,上头都挂着朱红的灯,就是木头灰沉沉的,有种腐败的气息。

  顺着长廊一直走,廊下都是绿幽幽的水,直到走进靠南侧的小院,红鬼看了看上头挂着的灯,把他引到门前,神神秘秘地对他笑道:“就是这儿,他已经准备好了,请公子自行进去,小的先行告退。”

  不等他问什么,它就化为一团血雾「咻」地溜走了。

  准备好了?

  苏纨保持着十二分警惕,沉思片刻后才推开门,里面摆设正常,与武界客栈的装潢无异。

  “阿杳?”

  他试探地叫了一声,屋里并没有人回应。

  等他下定决心走进来,身后门突然「哐」地自动关上了,他也不在意,径直往里走,掀开挂在内屋的翡翠珠帘,目光瞟到床榻后,人陡然愣住——榻上的男子容貌清绝似雪,鬓发如墨,白衣出尘,美得不似真人,就是那双青灰的眸里明显沾着翻天覆地的怒意和竭力压制的隐忍,因为他被白绸布反扣住双手,绑在黄花梨木床架上,大约是因为挣扎,发丝和衣衫都变得略微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