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他哑然失笑, 将他扶起来,看他无力低垂着脑袋,似乎是醉了。

  “刚想夸你……”

  揶揄的话未说完, 这人突然抬起头, 目里迷蒙若有若无, 耳轮微微发红,凝眉盯着他看了良久。

  他目光与他对上,一时也不确定这人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便将他推开, 自己刚回过身,白影就猛地扑过来,让他重心不稳,差点从墙上掉下去。

  “你!”

  他跌坐在墙檐边,欲要起身, 冰凉的躯体紧贴上来, 像条蛇一样死死缠紧了他。

  寒毒发作了?

  苏纨感到纳闷,说起来他跟他呆在鬼巢里的那段时间,由于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他身上的阳火已经为他驱散了大部分寒毒。

  他断定徐清翊只要不受寒毒折磨, 就算凭其一人之力也能守好南华道, 所以自己才全心全意地为他的筹谋添薪加火。

  一缕真元从眉心钻出,没入徐清翊体内,将内窍完完整整探查一遍,没察觉异常便悄无声息地消散在其灵府。

  “师兄,再过几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轻轻抚上他的肩, 催发心头阳火, 将这副冰凉躯体慢慢变暖。

  翌日天刚亮,将醉了的徐清翊安顿好后,宁璇生正巧出郇阳殿门,本要往雁埘峰去,撞见他后目里添了几分欣喜,规规矩矩地向他请了早安:“弟子见过殿主!”

  苏纨看他一副出行的打扮,便问道:“你这是要去何处?”

  宁璇生目里暗了一刹,又陡然明亮起来:“弟子得云长老准许,前往地洲替故友送一封家书。”

  他当即明白他口中的「故友」指谁,似是不忍提起那段伤心旧事,遂才避开:“过几日不就是百道比武大会吗?门中亲传弟子皆需随掌门前往白稷神域。”

  “待弟子办完事,就立即赶往白稷神域与南华道众人汇合……殿主到时也会来吗?”

  他停顿了一下,还是问道。

  苏纨摇摇头:“我与掌门之间,必须有一个留在道门中,以防祸患发生。”

  “殿主说得是,是弟子考虑不周,”他挠挠脑袋,有些腼腆地低下头,“弟子本想,若是殿主去了,就能看到弟子的玄阴剑法究竟练得如何了。”

  “无碍,等你回来后,再给我练一遍看看罢。”

  “是!”

  宁璇生笑了起来,嘴角边多出一个梨涡,急急忙忙往外走时,他又回过头,像是很舍不得他,“殿主,那弟子这就走了。”

  “去罢。”

  青年立在望春树下,宁静温和,使他不由地想起了教他练剑的师尊。

  您要等我。

  他深深看了他一眼,暗暗在心底说道,然后御剑飞进云雾缭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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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道比武大会看的就是各门派年轻弟子的资历如何,而道界门派排名也因此转化而来。

  炼兽尚未兴起时,大家过招还算是公平,等到炼兽之法席卷整个道界,对于炼器门派来讲,比试那就是被直接碾压,后来他们索性放弃了天印传承,只想过几天安稳日子。

  南华道却不同,有原主与徐清翊这两个好苗子,早年在比武大会上以一身战百道,把各个炼兽门派打得鬼哭狼嚎,才有了名传天下的「双绝」之称。

  后来对决就成了原主与徐清翊相较,那日原主可丝毫不留情,出手狠辣,差些在擂台上取了他的性命,好在擎霄尊君及时制止,才没让原主得逞。

  自此之后,在世人眼里,赭玄道君的实力绝对是凌驾于鹤悬真君之上的,当然事实也本是如此,但苏纨偏要借此机会扭转乾坤。

  临行前,陆杳作为长昭殿殿主的亲传弟子,自然也要前往白稷神域。

  苏纨敲了敲瓷杯,神色肃然:“阿杳,此行你必是九死一生,要考虑清楚。”

  “阿杳心意已决,虽死无悔,”

  少年为他束好了发,奉上一杯冷茶,面色安然,“师尊放心,我会活下来的。”

  上一个对他说「日月可鉴,虽死无悔」的人大概已经变成一堆白骨了。

  他靠在藤椅里,任由竹影覆盖全身,喃喃道:“好,就当是为了我。”

  少年离去时,一如往常地回头看了眼坐在竹廊里的人,跟那日一样,他以竹影为盖,藤木为棺,仿佛就此长眠,再也不会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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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稷神域位于金洲以北,地圆树稀,山石众多,本是沉于泅海之中,但百道比武大会时机一至,地脉就会浮上海面,静候来人。

  不出几日,各门各派都带着灵兽汇集于此,客套谈话间,整座孤岛竟也热闹起来了。

  “你们说,这次南华道会来吗?”

  “怎么可能不来,他们要是不来,就正表明南华道每况愈下,已是坐以待毙之势了!”

  话刚落音,海水击石,飞溅出的水花直接结成冰凌,「噌」地钉在他脚下,瞬间地面结霜,令一行人连忙后退几步。

  若是被这冰凌击中,怕也要跟这地面一样被冻结。

  众人心有余悸,抬目往上看去,正见鹤悬真君带着一行人御剑而来,其一身寒茶色广陵鹤纹刻丝袍衫,腰间束着石绿葡萄玉带钩,且挂着一枚带细穗的灰白花色玉玦,入目给人以神清骨秀之感,虽不是仙却更似仙。

  “原是鹤悬真君!”

  几人讪笑行礼,心知肚明,他若真要除掉他们,这冰凌早钉在他们喉咙上了,此番不过是给他们警告。

  一行人寻到落脚处,嫦姝对这地倒是稀奇,趁着师尊图清净打坐去了,自个儿溜到一边,准备找个乐子。

  还没走几步,就被人叫住:“嫦姝!”

  她觉得这声音耳熟,回首往后一看:“赵余涯?”

  见是熟人,她蹦蹦跳跳地跑过去:“你们葭山门的也来了?对了,你们掌门是谁啊?”

  赵余涯见她这模样,好像丝毫不记得前世与他相识,所以有些低落:“是我。”

  “啊?是你?”

  嫦姝惊讶地瞪大了眼,这人看上去明明跟她年岁差不多大,怎么就当上掌门了?

  她略退一步,试探道:“那你等下还上台比试吗?”

  “自然是要上的。”

  他们前世就是因百道比武大会结缘,遂他紧紧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熟悉的痕迹。

  “那就好,等下比武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嫦姝活动了一下手关节,右耳朵又听到有人说:

  “听说了吗?南华道的赭玄道君叛离道门,与兽族私通,企图谋夺掌门之位!”

  “这事都传遍整个金洲了,不过今日看鹤悬真君,好像没什么异常。”

  “有异常还能让你看出来!他们道门生出内讧,这表面繁荣怕是长久不了!”

  “胡说八道!”

  嫦姝气得火冒三丈,提起剑就冲了过去,“我五师叔堂堂正正,哪能由得你们恶言诋毁!”

  “什么叫胡说八道,这事叫人尽皆知,你个小丫头少在我们面前撒泼耍疯!”

  “你们这些混蛋,今日我非要给你们一些教训不可!”

  “来就来,还能怕你个臭丫头不成!”

  “姑奶奶这就教你做人!”

  眼见他们抽出兵器打了起来,赵余涯欲要上前帮忙,竟看嫦姝以一敌二也不落下风,招招凌厉,逼得那两个大汉节节败退。

  那一瞬,他突然明白赭玄道君曾说的「重活一次」是何意了,他心里那个温温柔柔的小姑娘,果真变得更好更强大了。

  满耳都是流言蜚语,嫦姝气得快要发疯,浑身都在颤抖,转身时她忽然想起什么,将手中的剑指向赵余涯:“是你!”

  赵余涯连忙摆手否认。

  “可只有你见过我师尊与五师叔打斗,且知道我五师叔曾私离道门!”

  她横眉冷眼,持剑上前几步,把他也逼得不住后退,只觉百口莫辩:“真不是我!若这些流言蜚语出自我口中,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发誓还是挺奏效,嫦姝果然停下来,不确定问道:“真不是你?那会是谁呢?”

  她咬紧银牙,愤恨地跺了跺脚:“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竟敢这样诋毁我五师叔!被我抓到,定要将你个卑鄙小人碎尸万段!”

  赵余涯呼出一口气,不觉庆幸还好当时他没有铸成大错,于嫦姝来说,不论是鹤悬真君还是赭玄道君,都是她万分重视之人,他并不想她恨他。

  此时擂台上传来打斗声,二人互看一眼,忙往擂台赶去。

  众多门派中,就只有南华道以炼器为主,自然是先遭到针对,顺便他们也想看看,南华道弟子只靠炼器能有怎样的实力。

  徐清翊也清楚他们的心思,不过他来此的目的并不全是为了比试,遂冷冷看了眼众弟子中的陆杳:“你去。”

  少年早有预料,二话不说,抱拳应承,脚尖一点地面,轻飘飘跃上擂台。

  随后有道人带着一只紫金鳞猿上台,也懒得行鞠礼,直接驭兽朝少年冲去。

  嫦姝赶来时,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会是二娃师弟先上擂台呢?他又没有灵根,带过来顶多算凑个数才是。

  她仰头去看站在高石之上的师尊,只见他目色冷淡,一动不动地盯着台上的少年。

  “赭玄道君并没有来呢。”

  人群中,尽缘从里面探出个脑袋,不停地打量着四周。

  “他怎么会来?”

  薛獒仍旧一身玄青劲装,压低竹笠的同时,闲散地抱手独立在一旁。

  这状态没持续多久,他就感到不对劲,侧眸看向擂台时,眸光一凝:“阿杳?”

  “阿杳?”

  尽缘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盯着那少年思忖片刻,“他是跟在赭玄道君身边小徒弟?等等,他不会就是那只传说中的雪云地魄虎吧?”

  “阿杳怎么会来这儿?”

  薛獒掀开竹笠,忧心忡忡。

  “可不是嘛,如果他是那只跟道君主动结契的雪云地魄虎,那这打擂,不是同族相残吗?”

  “所以这家伙不忍心下手。”

  薛獒闭眼叹了口气,台上的少年一再退让,尽量不去伤那只紫金鳞猿,而是想办法攻击控制鳞猿的人。

  “二娃师弟……”

  嫦姝自然也看得出来,他并不是打不赢这一场,而是一再避退,想将对鳞猿的损伤减到最低。

  她不由想起那日他在洞内说起的帛金兽之事,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些兽也只是被道人捉来利用的工具,它们或许生性并不坏,但被控制之后,别无他法,只得与恶人为伍。

  回忆起往事间,又有几个道人带着灵兽跃上擂台,对少年发起围攻。

  “无耻!”

  嫦姝火气一来,拔剑就要上擂台相助,奈何下一秒她就感到自己被定在原地,根本无法动弹。

  身边的郇阳殿弟子也要上前相助,竟与她一样,被死死定在原地。

  为,为什么?

  这定身术法她极熟悉——是师尊。

  她倒吸一口凉气,看着眼前的少年被四只猛兽包围,仍想着避退,忍不住替他心急起来:“二娃师弟,我们不打了,认输!”

  少年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找到了休战的法子,欲抬手认输,那矮个子道人却操控着鳞猿猛扑过来,一口咬在他肩上。

  “不要!!”

  嫦姝尖叫一声,眼眶发冷,“我师弟都认输了,你们为什么还要伤他!”

  “这位小道友,你这师弟一看就暗自留了一手,这样遮遮掩掩的有什么意思?”

  猛兽接连扑上去,将少年身影淹没,只是没过一会儿,少年就狠心挥掌击开咬住他肩膀的鳞猿,不顾肩上血肉翻飞,先一把抓住翻天鼬向他颈部刺来的獠牙。

  他知道鹤悬真君让他上台,就是为了逼他现出真身,遂他一直隐藏实力,不敢轻易应战,也不想与同类自相残杀。

  可这些人没有给他后路。

  台上的道人见他一人能制住如此多的猛兽,当即拿出利器朝他刺来,势必想致他于死地,毕竟多杀一个这样的对手,南华道对他们的威胁也会减少一分。

  “师尊,求你了,帮帮他吧……”

  看着少年道袍浸血,三根长戟刺透其胸口,嫦姝声嘶力竭,眼泪止不住地流。

  “求掌门救救师弟!”

  郇阳殿的弟子们虽不明白掌门此番何意,但见此亦心生不忍。

  赵余涯站在一旁,见嫦姝哭成了泪人,心痛如绞,目光注视着擂台,暗暗下了决心。

  与此同时,薛獒甩开竹笠,欲要出手又被尽缘拉住:“你想救他不成?薛獒,你得搞清楚,若是你的身份暴露了,以我的修为可是保不住你的。”

  “不需要你护我!”

  他推开他,又被他一把拽住,

  “闭嘴吧你!”

  暗处的两人刚想上前相助,擂台上突然兽气纷涌,围过去的兽与人全被弹开,摔了老远,吓得擂台边的人皆往后退去。

  “遭了!”

  薛獒自知大事不妙。

  只见擂台上染血的少年慢慢站起来,浑身散发着幽绿的兽气,一双黑眸变成妖异的金色,额间显出一个方正的火印来。

  他回眸的刹那,一只巨大白虎的影子在其身后闪现,发出凶猛地咆哮。

  “这是……这是雪云地魄虎!”

  人群中炸开了锅,全然认出这是所有炼兽门派争得头破血流也要夺到手的雪云地魄虎。

  人们已经没精力去追究为何南华道的弟子是只雪云地魄虎了,他们眼里闪着贪婪的,狠毒的光,拿起手中的武器,只想把这只上品灵兽据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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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华道里空落了许多,有时候时间像是静止了,连不安分的风都停了下来。

  苏纨最后一次去见贺景,又是个昏昏沉沉的阴天。

  这老头终于醒了,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见他。

  池水峰的主阁里,李息垣站在一旁捣着药,白白净净的,还真像只月宫里的兔子。

  贺景靠在榻边,看着面色挺精神,见是他来,那慈祥的笑容飞到眼角眉梢:“赭玄啊,你平安无事就好。”

  “贺老都以命相护了,我若是再不平安,哪有脸来见你。”

  苏纨坐在榻边,感受到那双苍老的手放在他手背上,像是干枯的树皮,一下一下地刮擦着他破旧的心。

  他握住老人的手,看着他花白的胡子像只白蝴蝶上下飞动,又听他道:“赭玄啊,老朽在昏迷中,不知怎的就梦到了以前的你。

  那时你刚拜入南华道,活脱脱一个世家小公子,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你可贪玩了,老是带着戍云禹清他们踢球,被云行忧抓到好几次。

  直到后来,擎霄把你抓住了,我们赭玄就再也没有跟师弟们踢过球了。”

  说这话时,正在捣药的李息垣手里动作慢下来,面容里多了层悲伤。

  “老朽一直都在后悔,要是当年拦下擎霄该多好,这么多年,你为南华道实在受了太多苦,你本该活得更耀眼,是我等的私心化成枷锁,将你牢牢捆住,才让你变成如今这样。

  老朽与擎霄都知道对不住你,所以事事迁就你,但即便这样,也弥补不了犯下的过错。你师尊他一生都在为南华道而活,若是你们大师伯没有因为炼兽叛出道门,害得同门百余人惨死,他也不会变成这样,当年南华道就差些灭门,偏靠他一人拼死撑了下来,所以他极端、心狠,你可以恨他,怨他,怪他,同样也可以恨我,怪我,怨我,但你这一生不该被仇恨纠缠。

  赭玄,我想看你光明的活着,但想想又觉得可笑,你这一生已经被我们毁了,该如何光明的活着呢?  要是来生,你还愿见我就好了。”

  他吃力地抓住他的手,笑着问他:“你说,他会愿意见我吗?”

  苏纨被他问得一愣神,乍得反应过来——贺景知道他不是原主。

  他看着他,半晌没回话。

  大抵是瞧出他眼里的惊诧,贺老头拍拍他的手:“老朽虽说一把年纪了,但这脑子还清明着呢,那孩子应当是累了,就放他走罢,只是每次看到你,老朽就觉着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赭玄。要是他不在狠恶的磨炼里长大,应该是像你这样的,桀骜不驯,却永远柔和清醒。”

  他混浊的眼逐渐失焦,仿佛是困了,又怕他记不住,所以一遍又一遍重复道:“你不该背负他的罪孽,好好活,赭玄。”

  说到第三遍的时候,这人抓他的手倏然松开,他拼命替他输送真气的动作顿住,哑然哽咽。

  “贺长老!”

  李息垣奔上前,不死心地探了探他的鼻息,终是痛极闭目,眼泪悄然落下。

  “禹清。”

  坐在榻边的人唤了他一声。

  他泪眼朦胧地看向他,听他问道:“你说,我是不是整个道界中最厉害的修士?”

  “师兄……”

  他不懂他此言何意。

  “枉我自诩世间第一,原来是狂妄自大,到头来,身边一个人都没保住。”

  他笑得张狂,音色却极度悲呛,如秋风萧瑟。

  苏修权那老东西说得对,他这个人,不管怎么重新来过,都是个废物。

  难怪他做人做得如此失败;难怪,他只能当个残次品。

  他头痛欲裂,摇摇晃晃站起来,忽觉一股钻心的痛遍布百骸。

  “师兄,这不怪你,”

  李息垣上前扶住他,悲戚道,“是我不好,修为总是不上不下,所以才没能护住贺长老,护住南华道。”

  苏纨抽出手,定定看着他:“你方才都知道我的身份了,我不是你师兄。”

  “在禹清眼里,不管是哪个五师兄,五师兄永远都是五师兄。”

  他眸光微闪,同样坚定地与他视线相对。

  苏纨别开眼,低头笑了笑:“那你帮我一把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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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稷神域一片混乱,本该是百道比武大会,结果因为雪云地魄虎的出现,炼兽门派也不比武了,一心只想着抓那只雪云地魄虎。

  徐清翊神色不改,静静伫立在高处,宛如一樽不轻易插手世事的神像,冷眼看底下的少年遭受百道围攻,丝毫不为所动。

  赵余涯虽说对雪云地魄虎也有兴趣,但那是赭玄道君的,他可不想再次与他为敌,加上他现在满心只有嫦姝,干脆一脚踹飞挡路的人,焦急地寻找脑海里的清丽身影。

  薛獒做好了与陆杳一同被围攻的准备,见少年生生折断刺入体内的长戟,顿时一阵肉疼。

  眼看无数锐利法器朝着陆杳飞去,他刚一个鹞子翻身跃出去,岂料烈火滚滚袭来,从天而降,形成屏障挡住少年,将所有法器焚烧。

  靠得较前的人来不及避开,转眼被烈火吞噬,化为青烟。

  徐清翊波澜不惊的脸总算添了一抹阴戾:他还真来了。

  赤金色的长剑先至,“砰”地刺进擂台,数条火龙蹿入成千上百的人堆里,众人急忙借助身边的灵兽悬至半空,尽量避开灼烧。

  青年似鬼魅般现身,一袭濯绛色对襟窄袖襦衫与元青圆领交织绫长袍相衬,青丝束得松散,如刀刻的眉眼却不散漫,带着嗜血杀意,护在少年身前。

  “师尊……”

  陆杳呆滞的眸里陡然有了光,这人哪怕满身的肃杀与暴戾,在他眼里也犹如神明一般,坚不可摧。

  见赭玄道君现身,众人皆想起那遍布金洲的传闻——赭玄道君与雪云地魄虎结下了灵契。

  所以,传闻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少年没变成本体,仍是用一副十来岁的模样面见世人,他胸前血淋淋一片,头发蓬乱,像是从战场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小乞丐。

  苏纨屈膝蹲下,与他并齐对视,目里似乎被刺了一下,他知道他来白稷神域会受伤,但还是任由他来了。

  轻柔地擦去他脸上的血,他把脑袋凑过去,摸了摸他的耳朵,温柔道:“阿杳,真是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少年没来得及说话,他已起身回首,目里余下猩红的血光,俊美面容里绽放出狰狞而古怪的笑:“想从我手上抢走他,得先问过我这把剑!”

  话间,他二人手心里的灵契发出强烈的光,血丝化作红线从手掌里无限延长,与另一端的红线相交相缠,紧紧融在了一起。

  【你看,他这样喜欢他,甚至愿意以叛离道门为代价,向全天下宣告他是他的。】

  灵契相融的景象太过刺眼,徐清翊脸色发白,心脏变得扭曲了起来。

  他本想赌他不会来,就算那只兽死了,他也不会来,他甚至觉得,只要他不来,他可以不杀他!

  可是,他来了。

  妒恨像蛇一样,不断地,疯狂地啃咬着他扭曲的心。

  众人踌躇不前,赭玄道君有了雪云地魄虎,那当真是如虎添翼,他本来就已经够厉害了,方才那一击早让他们心存惊惧,打了退堂鼓。

  而那人的剑却没给他们逃遁的机会,赤金的剑身带着火光,将他映衬得彷如绝艳到诡异杀神,刹那间无数剑影混着灼焰,朝驾驭着灵兽的道人刺去。

  “师尊!”

  身后的人变回十六七岁的本体,从背后拥抱住他。

  知道他的顾虑,苏纨神思一动,暗使剑影避开了灵兽。

  海面惨叫声此起彼伏,不少人从灵兽的背脊上跌落进海里,染红碧蓝海水。

  尽缘带着循亥宗的弟子躲在山石后,尽量远离纷争,赵余涯亦带着门中道人与南华道弟子隐在一旁,见嫦姝仍未回神,不由抚了抚她的肩。

  彼时海水凝结成冰,霜花自空中降落,无数冰锥自海中生出,破开烈火剑影,飞向站在擂台上的两人。

  火龙即出,甩尾撞碎冰锥,冰与火互相抵抗对峙,谁也不肯让谁。

  其他道门的人正逃窜着,发现这斗法架势,便知是鹤悬真君出手了。

  这本就是他们南华道的事,说起来也真是讽刺,枉他们道门秉承炼器之法多年,未曾想竟跟百年前一样,出了个炼兽的叛徒!

  徐清翊寒茶衣袂飘飘,连那花灰色的玉玦一并在风里晃荡,他似是刚从极寒之地出关,满身寒气恨不得要将世间生灵冻死,语气不如以往淡漠,转为夹杂幽黑的怒火,威震天地:“你一与恶兽勾结,致使魔宗侵袭道门,宥虚身死,二与恶兽结下灵契,违背规令,是道有辱师门,万死难赎!”

  “怎,怎么会?”

  所有的流言蜚语都成了真,嫦姝捂着脸,只觉脑里一阵轰鸣。

  苏纨拨开陆杳,半眯着深邃的眼,面上慢慢堆叠起无数恨意:“要不是你这废物抢走我的掌门之位,我也不会如此行事,掌门之位本该是我的,论修为,论天赋,我样样在你之上,凭什么师尊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将掌门传给了你!”

  这些话轰然在脑里炸开,眼前人陡然变成了曾经那个人,那个害他历尽生死折磨,令他恨之不及,想将其剥皮拆骨的人!

  这一刻,他从他身上看不出半点「赭玄」的影子。

  是装的。

  他的心猛烈颤抖起来。

  “泡在玄冰池里的滋味不好受罢?你以为你替我压制魔性,我就会感激你吗?这是你该做的,你应当感到荣幸才是!”

  他一直都在骗他,他竟然有那么一瞬间以为是真的,甚至还动摇了想杀他的心。

  “我真后悔断你灵根那时,没有在你喉咙边割上一刀!让你早些去死!”

  他的心被踩踏得七零八落,不堪的回忆接连挤进来,彻底激发起百年来堆砌的怒恨:

  杀了他,杀了他!

  刻骨的杀意在徐清翊目里翻腾,身体里所有的血一刹那涌到头顶,他陷入癫狂,不管不顾地以全身真元集于霜隐剑,一个俯身持剑朝擂台上的人刺去。

  苏纨面目里的狞恶未消,瞳孔血红一片,当即召来赤煊剑,以炽热幽火覆剑,与其迎面相对,同样挥剑斩去!

  岛上的人大气都不敢出,认真看着这一幕,唯剩嫦姝的呼喊声痛心疾首。

  在众人眼里,鹤悬真君自是稍逊于赭玄道君,长剑一出,胜负其实显而易见。

  两道身影带着真气相撞,银白剑身径直刺入胸膛,赤金剑锋却倏地一转,避开白影要害,轻擦过其肩侧,留下一道带着血色的印痕。

  看客目里一惊,没想到会有反转,亦没想到双灵根鹤悬真君竟能比天火灵根的赭玄道君还要厉害,直接一击毙命。

  而上空那白衣人同样震惊,眼睁睁看着刺入其胸膛的剑,不可置信没能浮在脸上,先见这人徒手没进自己心口,竟是硬生生掏出里头的阳火,随后反手给他一掌,将阳火塞进他手里,身体脱离长剑往下坠时,他如释负重笑道:“自此以后,我还你阳和启蛰,万物生春。”

  “师尊!”

  少年一声戾鸣,如即将绝望死去的飞鸟,扑上前双手颤抖地接住了他,灵契感应到的疼与身体自发的疼痛相结合,泪水模糊双眼,他恨不得将他痛苦全部转移到自己身上,手忙脚乱地替他堵住胸前不停冒着血的窟窿。

  苏纨忍住剧痛,趁自己意识没消散,反手抓紧陆杳,用尽全力往前一跃,好赶紧从此地撤离!

  他受这一剑,心脉俱损,血管被寒气逼得尽数破裂,无了阳火护体就是残尸一具,已经没有能力去保护他了。

  瞧着两人消失在远处,众人立即反应过来:“赭玄道君如今受了重伤,正是夺得雪云地魄虎的最佳时机!”

  “赶紧追!顺便替我们死去的同门报仇雪恨!”

  他们咬牙切齿,把话说得冠冕堂皇。

  赵余涯此刻担忧地看了眼怔在原地的嫦姝,对葭山门的人吩咐道:“拦住这些人!”

  “是!”

  虽没明白掌门为何不去追雪云地魄虎,但他既然下了令,他们遵守就是了。

  一旁的尽缘与薛獒相视一眼,也跟着加入混战中,阻碍他们前行。

  “嫦姝……”

  赵余涯对发怔的少女寸步不离,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

  少女抬起一双眸光破碎的眼,看了他半晌,如同在自言自语道:“他要是想活,我可以拼尽全力,甚至付出自己性命救他,可是他……不想活。”

  破碎的眸光变成眼泪珠子滚落出来,她突然号啕痛哭,呜咽道:“可是他不想活……怎么办,他不想活。”

  她亲眼目睹,是她五师叔自己心甘情愿撞上那把剑的。

  他根本……没想过要活下来。

  _;

  血迹滴落在草丛里,少年从中疾步穿行,身后背着濯绛色衣衫的男子,他胸口的血没有断绝地浸在其背部,几乎沾湿了他大半件道袍。

  “师尊,师尊……”

  他一边呼唤他,一边流着眼泪,然而他并没有比他好多少——胸前亦是插着三把穿透身体的断戟,每走一步都让利刃在血肉里磨进一寸。

  是心里的痛盖过了伤口的痛,他只知道要带他走,于是一刻不停地往前走,却不知该走去哪里。

  “阿杳。”

  背上的人声音虚弱。

  “嗯,我听着呢。”

  少年稳住音色的颤抖,竭力不让他听出异常。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一起去看雪的地方?”

  “记,记得。”

  “你找人也好,兽也罢,把我送去那里,就此,你我两清了。”

  只要有雪,就能掩盖世间一切污迹,他想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走。

  少年停下脚步,终于明白他师尊离开兽界后,一直在找什么了,他在寻找自己的「家」。

  他眼神幽暗,一语不发地往前走:他要带他回兽界。

  即便他心里清楚,这人并不喜欢兽界,可他还是要带他回去,他会让他喜欢兽界的,以后有自己在的地方,就是师尊的家。

  没走几步,有人顺着血迹追上来,为不让他们逃走,立刻掷出飞镖朝他二人扎去!

  他没有多余的力气闪避,只能用身体护住青年,任凭飞镖扎进骨肉,自己再痛也不肯让这人再负伤。

  脚步声越来越多,他预感到自己无法逃脱了,只将青年抱得更紧:跟师尊一起死也挺好的,至少有他作陪,师尊不会孤单。

  悠扬箫声穿林而入,回旋音波似刀刃,让包围来的修士措手不及,无一不被音律击中,倒在草地里。

  李息垣持箫赶来,望着眼前的人声息渐弱不由目里一痛,正要上前施救,少年恶狠狠回眸,露出尖锐獠牙:“别碰他!”

  “我凭什么信你!他就是被你们南华道的人伤成这样的!”

  少年想起了他受伤那幕,顿觉撕心裂肺。

  “阿杳……”

  那人手指微动,吃力唤了他一声。

  “师尊!”

  他面容里的狠戾骤然隐去,泪眼汪汪。

  “五师兄!”

  李息垣忙上前为他渡送真气,在看到他心脏里的阳火不见踪迹,顿时明白了几分,不忍地合上眼。

  “还差一些,”

  苏纨拿出衣襟里的聚灵囊,放在他手里,“以后,就拜托你了。”

  “五师兄……”

  散碎残魂在手,他才明白那段时间他为何会私离道门,一瞬泪如泉涌,百感交集。

  “没事,没事。”

  他苍白得像纸人,笑着摇摇头。

  李息垣施法将他体内残留的月隐无忧草取出,发觉身后又有人追来,忙抹去眼泪,替少年渡送了些真元:“赶紧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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