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萧家回王府, 燕绥当夜失眠,净芸还会喝酒?醉酒后还心事重重?

  那还是自己笑呵呵万事不愁的侄子吗?

  虽然在萧家,燕绥看见了所谓农家自酿的酒, 很浑浊味道清淡, 并不算烈酒, 就连萧幺娘——萧渔也能喝一点,但燕绥还是难以想象整天嬉皮笑脸的侄子酒后惆怅。

  净芸怎会觉得父母不喜欢他呢?若说他不被父母喜爱, 天下就没有受疼爱的孩子了。

  是不是净芸想父母了?是不是自己这几个月因为这两个孩子忽视了他?

  燕绥夜里睡不着,没惊动双顺,自己披上狐裘起身闲步。

  永安王府夜半寂静,除了隐于夜色的护卫, 唯有月光摇曳, 将竹柏投下暗影。

  燕绥想到前人「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1」的句子, 从前读来只觉得雅趣,并不写实, 如今看来果然,描述之妙令人叹服。

  只可惜不能和徐嘉式做闲人夜游,燕绥抬头, 拢了拢狐裘, 掌心贴上腹部,仰头千里共婵娟,低头与腹中孩儿对影成……六人。

  怀孕以来, 本就性格柔和的燕绥越发悲天悯人, 对孩儿之爱延申为对万民之爱, 真真切切有了做皇帝责任重大的感觉。

  东巡一方面是为躲开京城世家重臣视线隐蔽产子, 另一方面也确实是为了照看河山。

  为君称帝, 职责太重。

  夙兴夜寐,不敢一日荒废。

  监国的辛劳不会轻多少。

  燕绥反思,是不是真的逼侄子太紧了?他还是个孩子。

  但辛苦劳累和父母疼爱有什么关系?净芸不想做储君是否和他说父母不喜有关?他还说,哥哥对不起嫂嫂,怎会?

  诸多疑问盘旋在头脑中,燕绥翻来覆去想不明白,还是想找个人聊聊,思来想去只有裴良方——虽然他未婚未育,毕竟也活了三十岁,总能提点建议。虽是夜半,大概裴良方亦未寝,找他正好。

  燕绥缓步来到裴良方的卧房外,果然灯火未熄,燕绥叩门还未来得及开口,室内突然暗下来。

  “神医,睡了么?”

  “睡了还能说话?”燕绥推了推门,“朕睡不着,有话想跟你说。朕进来了?”

  燕绥推门的同时,裴良方从里打开,两相对立,既无灯火,仅凭月光难以看清彼此面容,燕绥隐约见裴良方身着寝衣头发披散:“真睡了?神医睡觉不熄灯的?不让朕进去坐坐?”

  裴良方挡在门口,但燕绥端着肚子僵持,他只能把人让进来:“陛下深夜不睡,对胎儿不好。”

  “偶尔一次,无妨。你讲究养生,不也没睡吗?”室内昏暗,燕绥踩到什么东西,差点让横在屋中的凳子绊了一跤,幸而裴良方眼疾手快把他扶着坐稳。

  “把灯点上吧,朕想和你聊会。”燕绥方才被吓得不轻,按着肚子,倒吸几口凉气慢慢平稳了呼吸,伸手去点灯。

  裴良方一把捂住灯盏,沉声道:“陛下,回去休息吧。”

  燕绥觉察不对,凝视裴良方在暗室中明暗驳杂的脸:“你到底怎么了?朕把性命都托付给你了,你有什么是要防着朕的?裴信,朕以为与你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裴良方默然,片刻之后挪开了压在油灯上的手。

  燕绥拿过火折子点灯,在室内亮起来的同时,燕绥看见裴良方脸颊晕红——

  或许有赧然之故,但仔细能看出胭脂颜色。

  不远处床榻上,被褥隆起,像是胡乱塞了东西进去,七零八落漏出女装边角。

  再看裴良方披散的头发,分明是刚拆了发髻,还有簪子挽在发梢。

  燕绥瞬间明白裴良方为什么不点灯也不让自己进来了,堂堂药王谷少主躲在卧房穿女装搽胭脂,这确实不太好为他人道。

  不过人生在世,总有点癖好,可以理解。

  燕绥也有些难为情,撑着桌子起身:“朕记得,你说过女装也是为了救死扶伤,朕先回去了……”

  裴良方突然攥住燕绥胳膊:“陛下,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和我谈谈吧,我觉得,我病了。”

  燕绥心下轰然,裴良方声音沙哑,和白天言语诙谐的他判若两人。夜色将脆弱全然暴露,医术冠绝天下之人无比憔悴,瘦得过分,眼中已经没有了光彩。

  医者不自医,他确实满面病容。

  “还是因为他,是吗?这些日子你看似淡然,其实并没有放下,是吗?”燕绥扶着肚子坐下,心却还悬着。

  裴良方拧了帕子,一下一下擦着脸上胭脂,动作僵硬而迟缓,不同于他平时悠闲从容,而是整个人像灵魂被抽离的行尸走肉。羞赧和慌张退去,只剩下麻木。

  “陛下,你知道那天他对我说了什么吗?”

  燕绥点头又摇头,他直觉谢璚当日所说并不是全部,但已经足够让人恼怒。

  这小畜生还说了什么伤人的话?

  燕绥伸手覆在裴良方手背:“无论他说什么,都不是你的错。你若觉得说出来好受,朕就听着;不想说,朕就陪你坐一会。”

  夜色流动,间或虫鸣,裴良方端坐着很久,像一尊泥塑,多次张口又哑声,燕绥也并不催他。

  裴良方突然开口:“他说,他爱我比我爱他更多,真正负心的人是我。再也不会有人像他一样爱我,放弃他,我便只能孤独终老。”

  燕绥愕然,谢璚怎么有脸说这种话?他疯了吗?

  裴良方面色茫然而痛苦:“他说,如果我真的爱他,就会为他着想,不会把他逼到绝路。如果我能研制出治疗断袖之药,就可以放过彼此;或者有男人生子药,我们就能好好的了。是我爱他不够又无能,我们才会相互折磨,他才会找别的女人。如果我能生子,就不会有别人了。但即使如此,在他心中我仍是最重要的。而我却为了俗世名利,一而再再而三让他身陷险境。他说,即使我负他,他还是愿意要我,不会再有旁人比他对我付出更多。”

  字字句句犀利伤人,燕绥心头如撕裂一般生疼,又如坠冰窖似的寒凉。旁观者尚且伤心如此,何况当事人。

  燕绥回想,裴良方去见了谢璚回来当天面带笑意,后来的每一天他都在笑,但内心早已经千疮百孔了吧?

  问世间情为何物——

  不,这已经不是情了,是伤害,是折磨。

  裴良方闭眼,缓缓吐息:“我开始反思,是否真是我薄情又无能。我真的应该为了他放下尊严和整个药王谷的名声吗?爱他就应该一切顺从于他吗?如果我真的医药精绝无所不能,便不用担心给陛下剖腹失手,能研制出治疗断袖之药,或者让自己能生子……一切都会不一样了。但我做不到,日夜不休也做不到。或许我真的是无能。我有太多不能解决的困难……要是个女人就好了。”

  燕绥眼中已噙泪,他实在不忍听下去,但裴良方还在自揭伤疤,连同自尊一同剥离,他抓过桌上翻倒的酒瓶仰头饮尽:“我穿女装不是乔装改扮救死扶伤,我没那么崇高。实际上,陛下,我觉得自己下贱至极。即使他对我做出再不堪的事,我还是放不下他,甚至一遍遍回想他的话,开始觉得他说得对,是我对不起他。别的我办不到,我研制不出生子药,我也不能回到他身边,我什么都不能……好像只有着女装能让我停止胡思乱想……陛下,让你见笑了……”

  本就高挑轻瘦的男子如今已是瘦脱了相,不到三十岁鬓边隐约有了零星白发,初见时意气风发潇洒自在,如今竟失意至此。

  燕绥竭尽所知在头脑中搜寻安慰的话,恐词不达意又担心言语尖锐,横竖怕伤着他救不了他。

  泥潭深陷,如何拔脱?

  唯有自渡,唯有自拔。

  燕绥反握他手,目光恳切:“你知道,为什么我国忌讳断袖之事吗?”

  裴良方抬头,额上有汗,眼中布满血丝:“男子相恋有悖阴阳伦常。不止陈国,普天之下都是一样难容。”

  燕绥摇头:“靖国就并不像我国这般讳莫如深。只要不作奸犯科伤及他人,许多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际上,在近两百年前,康国——嘉式他们家天下的时候——更为开放,甚至有皇帝娶了男后。”

  裴良方眼中隐约有亮光。

  “虽然并非两情相悦,是皇帝色念熏心,当时也惹了许多嘲笑,但到底是成了。那时大众对待男子情/事态度确比如今开阔许多。”

  裴良方掐着酒瓶静静听燕绥讲述。

  “那男后是康国英宗——也就是末帝的父皇——献给明宗的。男后其实是英宗的伴读,两人朝夕相处早有情意。但英宗为了稳固势力向父皇献出爱人,在其父驾崩之后,他登基为帝,心爱之人成了太后,同处皇宫却名为母子,可悲又可笑。”

  “所以英宗便禁止男子相恋?”

  燕绥摇头:“并非如此。当年的事朕也是听说,起初有诸多难以想通之处,如今移情易境,忽然明白了——

  当年晏康交战,后来变成靖康争斗。那是一场恶战,英宗虽保下疆域完整,但康国也因此元气大伤。

  在此过程中,康国太后流落靖国,终生都未再回。不是靖国不放,是太后自己不肯——回去也是做皇帝的太后,更是折磨。

  英宗思念越深怨恨也就越深,太后是不可触碰之逆鳞,偏偏当时朝堂上有位高官为了同为男子的至爱宁可抛下一切辞官归隐,正撞在英宗痛处。于是英宗大开杀戒,挚爱一人的要杀,豢养男宠的更要杀,一时间朝堂上人人自危。

  而英宗自己,则纳了一名长相酷似太后的妃子,生下末帝。

  末帝知道生母是英宗爱而不得聊以自/慰的替代品、牺牲品,故而也厌恶断袖之事,偏偏造化弄人,他又钟爱一人,正是男子,因此并无子嗣,所以皇位才落到我们燕家。

  燕家先祖以此为鉴,严禁断袖之事。逐代积累下来,于是陈国形成如今如此风气。”

  裴良方沉浸在故事中,他对靖国皇室之事了解颇多,但对陈国了解甚少,更不用说康国。隐约听师傅讲过当年康国皇帝与太后曾到谷中求医,却并不清楚详细。

  如今听罢越发悲伤:“果然,断袖误国,我和他注定是不可能的。”

  燕绥紧皱眉头,按住他肩:“朕要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再好好想想。”

  裴良方抬头看他。

  “他说的不对,不是你的错。就如故事中的太后无错,都是英宗造孽。”

  燕绥将桌上的酒瓶扔出窗外,给裴良方斟了一杯茶:“朕记得你说过,医者不酗酒,以免手不稳针灸不准。”

  裴良方按住自己略带颤抖的右手:“陛下,对不起……我不会再喝酒了。将来剖腹之时,我不会让你有任何闪失的。”

  燕绥将茶杯塞到他手中:“没人能保证万无一失,朕只需要你尽全力,生死有命,没人能担保的。即便是朕有不测,也不会有人伤你分毫。”

  裴良方摇头:“陛下,你是陈国的皇帝,不能有事。我会多加练习,一定不能出错——”

  “没有什么是一定不能的。或许因为朕登基不久,并没有完全适应皇位,时常还恍惚觉得自己在冷宫无人过问。上至皇帝,下于乞丐,没有人是一定不能缺席的,就算没了朕,陈国还有净芸,不会垮。朕知道你想让朕平安,一方面因为医者仁心,一方面因为我们是朋友。但你不必把自己逼到绝路,没有什么事是一定的,有时候就是会事与愿违。”

  “事与愿违……”裴良方反复念着,忽然哽咽,“陛下,我好像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

  燕绥点头:“朕跟你讲英宗的故事,并不是要你清楚男子相恋有多么艰难,也并不是以此治疗断袖之癖。而是譬如谢璚就是当年的英宗,他是负心人,而你是被辜负的人。负心之人薄情之话说上千遍也还是用情不深,而被辜负之人被指责千遍也不会成为罪人。虽然情/爱之中难分是非,但天理公道尚在,没有被辜负的人还要向负心人忏悔赎罪的道理。

  放下也并不容易。选择原谅还是保持决绝,都是你的权利。你或许一辈子也忘不掉他,但这并非下贱,反而说明你的情意诚挚贵重,是他不配。他更没资格再对你指摘,人生难免事与愿违,是他看不透放不下,是他在胡搅蛮缠。

  你也并非无能。人不是神,而你作为医者,诚心医道救死扶伤,已经做到了极致。但医药总要有所缺陷,世人才会更加敬重生命可贵。

  燕绥一口气说了许多,声音有些哑:“这世上太多事与愿违了,所以才会有舍得二字,有舍才有得。他想全部得,而要你连自我都舍弃……你没错,你只是用情太深了。如果深情是病,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痊愈,你也不必逼着自己痊愈,但是,记住,你没错,你也并不无能,负心的更不是你。别被他骗了。”

  “陛下……”裴良方抽了抽鼻子,压制着三十岁男人不该有的酸涩,“治人身上的病,我自认天下第一;若说治疗心病,陛下强过我太多。”

  说得口干,好在起效。

  燕绥温和一笑:“裴神医想拜朕为师么?”

  裴良方面带赧然:“陛下说笑了……不过陛下确实是学医的好料子,我还没有徒弟,如果——”

  燕绥抬手叫停:“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药王谷的传人都得改姓裴。朕好大的家业,可不能改姓。”

  一番戏语,裴良方终于笑了出来。

  燕绥把从前他对自己说的话还回去:“还会笑就好。你既然想收徒弟了,等到吴州,好好找找有潜力的孩子。养孩子可不容易,一个净芸便让朕又当爹又当娘的辛苦,等你有了徒弟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裴良方点头,很快又想到:“在永州陛下尚可与官员保持距离,到吴州难免和吴王近距离接触,到时候陛下的肚子——”

  燕绥正色:“朕就是要让吴王知道。”

  作者有话说:

  陛下的反PUA课堂开课了,陛下是很好的爱人,也是很好的朋友;

  「1」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引用自《记承天寺夜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