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东巡, 天下皆知。

  燕绥九月在永州广开书院,以国家拨款扶持,减免贫寒士子束脩以开学路。又与永安王太傅张典定下了书院招生、教学、考试等一系列规章制度。

  九月末, 燕绥便结束永州之旅, 启程前往吴州。

  如此行程可以算是忙碌, 总结成文送到京城御书房时,徐嘉式正押着燕植批改奏折。

  燕植一听有皇叔的消息, 踮着脚要看,拉扯之间,从公文封套里抖落一封书信。

  燕植抢在手里:“啧啧,净芸亲启……”他得意地扬了扬信封, “是皇叔给本王的!好像没有别的了吧?看来呀, 皇叔还是更心疼侄子。毕竟嘛,侄子只有一个, 可世上那么多美人,乱花渐欲迷人眼——”

  燕植还有许多话想说, 被徐嘉式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徐嘉式沉着脸看完了燕绥在永州之行,从头到尾全是公事,用语简练而官方, 忍不住瞥向拆开信读得摇头晃脑的燕植。

  同样是留守京城的, 家书只给侄子,皇后就没有吗?

  徐嘉式压下公文:“休息够了吗?殿下的功课还没完,今日上午临帖十页, 下午练习骑马十圈射箭二十支。”

  “十页、二十支?!之前每天都只写一页字的。”燕植脸一垮, “你这可是公报私仇。嫉妒!明晃晃的嫉妒!”

  “臣不过是按照陛下的旨意督促殿下功课罢了, 书法弓马, 殿下都需要精进。”

  “得了吧, 本王的字可比你的好看多了,要练自己练。”燕植撇撇嘴,搭上徐嘉式肩膀,“皇叔父啊,你不就是担心失宠吗?放心,虽然你年龄上不占优势,但父凭子贵,有弟弟妹妹在,没人能动摇皇叔父你的皇后之位。”

  “皇后”二字怎么听怎么舒心,徐嘉式自动忽略了年龄之事,面色稍霁,对燕植道:“字可以少写些,但骑射的额度不能减。操劳国事需要强健的身体,殿下最近又胖了,臣午后会守着殿下做完。”

  燕植谄媚地斟了一杯茶递过去,古灵精怪道:“本王自己去练就行了,不敢让皇叔父再劳累了。刚才小侄气到皇叔父了吧?到底侄子不如儿子亲近,要是弟弟,他绝不会忤逆生父……”

  徐嘉式冷冷看燕植一眼,无情打断:“休想。监国是第一步,以后殿下会慢慢适应的。”

  燕植把书信往徐嘉式面前一拍:“你说了不算,皇叔都答应了,不再逼我。啧啧,皇叔父,你这个皇后能不能名正言顺本王不知道,但本王这个闲散王爷是当定了!”

  徐嘉式这才看到信上内容:植礼予渔,渔盼植归。三人安,勿念。

  徐嘉式当然知道燕绥替侄子给未来侄媳妇送礼,本来觉得小孩子之间不过是童言胡闹,当不得真。但看见寥寥数字,忽然间有些羡慕这小家伙,有人盼他归去。

  此去远离争权夺利,小舟轻船,风雨平生。

  按照先前徐嘉式与燕绥商量的结果,若监国期间燕植仍是无意于朝政,燕绥便会为腹中两个小家伙安排合理的身份,培养新的储君——

  这也就是燕绥前去吴州的缘由。

  三人安。

  旁人或许看不懂,但徐嘉式晓得,那是他全部的身家性命。

  不需要单独再附信,燕绥给燕植的信件表明了态度,徐嘉式也就知道下一步将如何。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的默契。

  徐嘉式见燕植又要溜走,借着那信件考问:“既然殿下知道陛下另有储君人选,你且说说,如何运作能让储君之位名正言顺,满朝文武无话可说。”

  “若答得合理,上午的功课就免了,但下午还是要练习骑射。”

  “行吧行吧……”燕植摆手,娓娓道来,“既然是储君,当然要是燕家血脉。皇叔并未大婚,不能平白冒出两个孩子来,文武大臣一定不会认。要塞在燕家其他人名下,郑王一脉绝嗣,看似只有吴王家了。正好,吴王的二儿媳身怀有孕,月份也差不多,皇叔的孩子便可以与之交换,顶替上吴王谱系,以后再过继回来就是。皇叔此去,就是要说服吴王,和他达成协议。”

  燕植所说确实是燕绥和徐嘉式计划中的内容。徐嘉式有些诧异,燕植看似万事不在意,但心如明镜。不仅知道吴王的二儿媳有孕,且能想到偷天换日的法子,远超一个十岁孩子应有的智慧和心计。

  徐嘉式点头:“还有吗?”

  燕植双手环抱:“这场交易看似对双方有利,皇叔安顿了孩子,吴王一脉得了皇位之名,因此要让吴王答应并不难。可是有名无实未必让人满足。虽然吴王淡泊,本王那些堂兄却不一定老实。虽然是皇叔的孩子,但名分上出自吴王一脉,新皇或许会面临棘手的麻烦。与其后患无穷,倒不如一早就断绝了这些风险。”

  十岁的孩子,说起足以动摇天下的大事举重若轻头头是道,显然从前的不学无术都是故意伪装。

  如今得了燕绥承诺,不用再做储君,燕植便连装都不装了,他目光锐利直视徐嘉式:“皇叔父,我的建议是从郑王一脉入手。”

  太宗生吴王、高宗、郑王三子,高宗与郑王在两年前权宦之乱中身故。高宗仅存当今陛下与永安王两条血脉,郑王一脉更是满门罹难,阖家尸体都是徐嘉式收敛的。

  “郑王一脉已经绝嗣,要硬塞两个孩子进去,更是无稽之谈。”徐嘉式没有再把燕植当作顽童,而是郑重与之商谈。

  燕植道:“也不是彻底没人了,当时不是没有找到完整的世子尸体么?可以对外宣称,皇叔此次东巡本就是为了找寻郑王世子,以彰显皇家重视亲情,然后果然找到。只可惜世子重伤多病,兄弟相认之后便撒手人寰,留下两个孩子托付皇叔照顾。如此,算是死无对证。至多在这几年有人怀疑议论,但你和皇叔总能压制下来,总好过后患无穷。”

  燕植的话说完了,他静静看着徐嘉式等待答复,徐嘉式隐约能从这张稚嫩又深沉的脸上看见仁宗的影子,不,比仁宗更加坚定。

  徐嘉式认真考虑燕植的话。

  很难说将孩子塞到吴王和郑王哪一脉更加稳妥。

  郑王一脉死无对证不会叛变但难以服众,吴王一脉名分更正但活人心思易变。无论怎样,孩子降世总免不了朝堂震动。

  其实最好的法子是让这两个孩子都不要入皇家玉牒,以普通人身份安稳一生,如此便能省去许多麻烦。

  但燕植在徐嘉式面前说这些话彻底袒露城府,便是坚决表明了不做储君的决心,他嘻嘻笑道:“别犹豫啦皇叔父,两条路都不好走,但是你必须选一条。别指望让我继承皇位,要是把我逼急了,我真给皇叔送美人哦!”

  小孩笑着说出威胁的话,徐嘉式知道他是认真的。依照燕植的心机,他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到,不想做的事也没人能强迫。

  燕植指出郑王遗脉这条路,想利用郑王后继无人死无对证,不会想不到可能来自吴王一脉的阻力……或者说,其实他和吴王早有联络,已经达成共识?

  当年吴王不肯接受皇位,如今永安王也不肯。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臣越发好奇,当年,仁宗临终到底跟殿下说了什么。或者说,殿下到底经历过什么?”徐嘉式凝神看着燕植。

  燕植笑容有些僵:“父亲还能说什么?让我好好听皇叔的话呗……皇叔父,我答得好不好?我可以去玩了吧?这些天累死我了,我得好好歇歇……反正我不管,你们得养着我,我再好吃懒做也得养我。皇叔父,我吃得也不多,很好养活的……”

  徐嘉式扒开抱着自己胳膊撒娇的燕植:“殿下字确实写得比臣好,上午的临帖免了。下午继续练习骑射。”

  燕植哀嚎:“我又不做皇帝,文武双全做什么啊!”

  徐嘉式掐一把他脸颊的肉:“减肥。养三个孩子,得勒紧腰带过日子,骑马射箭让你瘦些,少吃点。”

  燕植眼睛一亮:“意思是你也同意了!太好了!我终于可以撂挑子了!多谢皇叔父!皇后圣明!”

  这小人精,马屁算是拍对了位置。

  徐嘉式无奈笑着揉了一把燕植脑袋,叹息道:“说到皇后……臣还是没有找到凤印。”

  燕植仰头:“要不小侄帮皇叔父一起找?我保证把王府里里外外都翻遍,一定能找到!”

  “是吃腻了御膳房想去王府蹭饭吧?”徐嘉式牵着燕植手出宫回王府。

  燕植走路蹦蹦跳跳,天真浪漫道:“也不全是,我还想找老王爷一起钓鱼。你不知道,他看着我钓上来鱼,自己一条也没有,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有多有趣——”

  燕植感觉牵着自己的大掌有瞬间僵硬,他仰头,逆着光看不清徐嘉式神情:“皇叔父,你不会还没和老王爷和好吧?”

  “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徐嘉式缓步在后。

  为了方便照顾,阿姐和阿菟都搬进王府,徐嘉式走进他们居住的院落,老周王正端了碗喂敏敏喝药,他佝偻着腰,双鬓斑白。

  敏敏的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会抱着阿菟唱完整的歌谣;不好的时候便如现在,张着双臂说自己是花蝴蝶,在阶梯上跑上跑下,老周王追着喂药,脚下踩空,好在徐嘉式快步上前扶了一把,老人家才不至于摔倒。

  “阿敛……”老周王浑浊的眼亮了亮。

  徐嘉式垂眼没有应声,收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接过药碗:“阿姐,吃药了。”

  敏敏认真看了看,认出徐嘉式:“阿敛,你回来了?”

  “嗯。”徐嘉式将人扶到屋内坐下,“阿姐,先吃药。”

  “苦。”敏敏皱眉。

  “凉了更苦。”不远处小床上阿菟睡醒了,徐嘉式抱了孩子过来。阿菟一口一个「舅舅」喊得脆生,徐嘉式应了,“阿姐,认得阿菟吗?”

  敏敏伸手要抱,徐嘉式正要把孩子交过去,她又收了手,摇头:“阿敛,是你的孩子吗?孩子的母亲呢?”

  徐嘉式抱着阿菟,淡淡笑道:“阿姐,你忘了,我不喜女色的。”

  “哦,对。”敏敏点头,“但你也得找个伴啊。”

  “有的。”徐嘉式神色温柔道,“等过年,阿姐的病好了,就让阿姐见我心爱的人,看看我的孩子。”

  “好。”敏敏抱着药碗喝完了药,“那我得赶快好起来。”

  “娘亲乖乖,喝药乖乖。”阿菟拍着小手咯咯笑。

  “阿菟也乖。”敏敏笑靥如花。

  姐弟,舅甥,母子其乐融融。

  老周王站在门口,一只脚跨过门槛又收回来,像是手足无措的局外人。

  早坦白,是不是父子之间就不会闹到如此地步?一家人,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嘉式会做一位好父亲,可惜自己没给他起到好榜样。

  老周王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终究是没出声,佝偻着背转身。

  徐嘉式第二天发现池塘的鱼没人喂,问了一圈,四瑞说老王爷走了,去哪不知道,但留下纸条让王爷别找。

  秋风萧瑟,吹皱池面。

  四瑞问:“王爷,那么……还找吗?”

  徐嘉式看着倚在池边的鱼竿,头脑中快速闪过许多事情,自己的身世,未来两个孩子的身世……不知不觉,竟也走上同样的道路,说得上谁对谁错呢?

  或许,真的应该听从燕植建议。至少不会再有孩子不知情被换,三十年后不知该对敬爱的长辈叫父亲或者姑父。

  真切体会到「身不由己」四字,徐嘉式顿感释然。

  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吧,未来会有新路可走。

  “找。”徐嘉式闭了闭眼,“找到父亲,第一时间告诉本王。”

  ——

  吴州。

  燕绥登了吴王府的门,屏退旁人,对吴王展示隆起的腹部。

  吴王却并不惊讶,道:“陛下,孩子不能落在吴王一脉。”

  作者有话说:

  三次元有个DDL要赶,3号的更新可能会晚,先提前滑跪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