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正好是小满, 算是严鹤仪认为最有意趣的一个节气。

  有诗云:“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①”

  初夏时节,草木正盛, 花都开好了,又是子规又是烟雨的, 自家又没有水田, 不用弯起腰撸着袖子去插秧,再泡壶茶喝喝, 自然熨帖又闲适。

  人家说,花看半开,酒饮微醺, 因此太满也不好,小满,最为适宜。

  若是往年,这样的日子, 严鹤仪必要吟上几句酸诗,浅浅抒发一下无处安放的情思或愁绪。

  自从小祖宗来了之后, 严鹤仪倒是好久都没有这样矫情过了,毕竟日子里突然多出来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酸甜苦辣。

  也管不着什么大满伤身、小满最宜了,此刻,严鹤仪心里的着急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元溪跑出去之后, 他在原地呆愣了片刻,反应过来便立刻便追了出去, 可哪里还有小祖宗的影子。

  他先是屋前屋后的找了一遍, 没找见人, 便沿着巷子往外跑, 跑了一半又折返回来,闯进了顾大妈家的院子。

  “顾大妈,你见着元溪了么?”

  顾大妈正在院子里侍弄她种的那些花,严鹤仪喊了两遍她才听见,一头雾水地道:“没见着啊,他还没回来么?”

  严鹤仪也顾不上解释了,只说要是见着元溪,一定把他留住,等自己回来。

  说完,他便出了巷子,在每个元溪去过的地方找着。

  元溪躲在院子里柴火垛里,听着严鹤仪的脚步声远了,这才悄悄地钻了出来。

  他三两下翻过自家院子的栅栏,刻意躲着顾大妈的视线,沿着屋后面的小路往山里走去。

  没走几步路,元溪便有些后悔了:没穿鞋子。

  地上的小石子硌的脚生疼,也不知道有没有流血,他就这么往前走着,愈走心里愈委屈,胡乱地抹着眼泪,不一会儿便出了村子。

  他跟着严鹤仪进过两次山,只记得那条通往秦朋墓的路,也就是当时从崖上掉下来的那个地方。

  刚走到半路,远处就传来了雷声,云压得低低的,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雨,元溪有点慌了,但还是没有回头。

  果然下雨了,瞬时如瓢泼一般,高处的土被雨冲下来,混着石子沙砾,路上泥泞了不少,元溪走过的地方,被雨水浸泡的脚印里隐隐约约有些血迹。

  他赌气似的往前跑着,不知道摔了多少个跟头,最后来到了一个山洞,就在当时掉下来的那个山崖下面。

  天已经黑下来了,只有打雷的时候,才会亮上那么一下。

  元溪坐在山洞里,抱着膝,脸上全是混着眼泪的泥水,身上冷得有些发抖。

  方才一时上头,说的话也没有余地,就这么直愣愣地走了,鞋子没穿,出门时随手拿了件衣裳披着,现在仔细一看,竟然拿成了严鹤仪的长衫。

  在元溪看来,在他与外人的面子之间,严鹤仪选择了后者,平日里没人的时候,跟自己多亲近都没事,一到了外人面前,便就要避着了,生怕别人说什么。

  自重?竟然还说我不自重!

  你才不自重,你们全家都不自重!

  元溪想到这里,默默在心里给严鹤仪的爹娘道了个歉:伯伯,大娘,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别生气。

  都是你们家严鹤仪欺负人。

  他又冷又饿,愈想愈气,眼泪流了一轮又一轮,终于没力气了,斜靠在石壁上,痴痴地想着:严鹤仪,你若是现在来找我,我便原谅你。

  自然,除了雷声之外,没有东西回应他。

  远处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叫,听着像是野兽,元溪抱紧自己的肩膀,使劲闭上了眼睛。

  严鹤仪,若是半个时辰之内来找我,咱们的帐便一笔勾销。

  没有计时的东西,元溪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半个时辰的期限什么时候到,最后有些心灰意冷,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严鹤仪一路找到私塾,又到田间地头寻了一遍,几个树林也找了,都没见着元溪。

  村子几乎翻遍了,他又去了上巳节的那个山坡,仍是找不见元溪。

  天黑之后,路上的人也少,严鹤仪每遇到一个人,便要拉着人家问一句,身上的衣裳沾了泥水,湿哒哒地贴着,发上的冠子也散了。

  他没找着自己的长衫,手忙脚乱之间,穿上了元溪的外袍,袖子短了一截,紧紧地箍在身上。

  牛二赶着牛车从远处过来,他今日去镇上卖菜,被大雨堵在了路上,在人家家里避了半天,也不见这雨有停下来的意思,便冒着雨回来了。

  严鹤仪见着他,挥挥手示意他停下,沙哑着嗓子问道:“牛二哥,见着我们家元溪了么?”

  雨声大,天边还有惊雷,牛二听不太真切,眯着眼睛道:“严先生,你说啥?”

  牛二摆了摆手,正要说没有,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大声道:“好像见着了,我在来的路上,遇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哥儿,往山里跑去了,不知道是不是他。”

  路上,他正好遇见了向着山里狂奔的元溪,人跑得太快,雨又大,也没看太真切。

  严鹤仪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仔细问了具体的方向,匆忙道谢之后,便沿着那条路,朝山里一路狂奔过去。

  雨很大,脚印都被冲刷的差不多了,不过泥地里还是留下了一些印记,仔细一看,水洼里依稀还有血迹。

  严鹤仪这才想起来,元溪出门时没有穿鞋,他沿着脚印,半猜半摸地来到那个山崖下面,大声呼唤着:“元溪,你在哪里?”

  “出来好么?”

  “是我错了,严先生知道错了,元溪——”

  他福至心灵,继续提高声音喊道:“明日带你去镇上买烤鸡腿吃,还有玫瑰松子糖、炒葵花子、甜蜜饯、糖渍山里红——”

  “家里的小鸡仔该喂食了,现在都饿着呢——”

  元溪正昏沉沉地睡着,肚子饿得难受,梦里都在狂奔着找好吃的,听到耳边叫嚷着什么烤鸡腿、松子糖,突然就惊醒了。

  醒来发现周围还是黑乎乎的山洞,什么热乎的吃食也没有,就像是突然坠入了深渊,委屈来得铺天盖地。

  严鹤仪的声音近了,又在外面喊着:“元溪——姜元溪——”

  元溪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瞬间心安了许多,心里的委屈跟恐惧全部转化成了小别扭,忍不住撅着嘴巴嘟囔道:

  “现在都连名带姓地喊我了么?”

  “果然是生疏了。”

  严鹤仪的声音似乎就在山洞外面,忽远忽近的,就是找不到这里。

  真是个笨蛋。

  你若是能找着我,我便不同你计较了。

  过了片刻,听着严鹤仪的声音逐渐远了,元溪有些慌,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使劲往外边扔了过去。

  严鹤仪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来,这才发现在树丛掩映之中,还有一个隐蔽的山洞。

  说来惭愧,严鹤仪小时候被他娘一时疏忽,在漆黑的屋子里关过一个晚上,从那以后,他便害怕起这种又黑又逼仄的幽闭之处来。

  他壮起胆子,弓着身子往里探了探,黑漆漆一片看不真切。

  外面适时来了一道惊雷,洞里亮了一瞬,严鹤仪看到角落里缩着的人影,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也不管什么幽闭之类的了,三两步便冲了过去。

  一靠近元溪,严鹤仪便察觉到这人似乎在发抖,心里拧着劲的疼,掐了掐指尖,轻轻蹲到他旁边。

  严鹤仪的声音也有些发抖:“元溪。”

  叫出这个名字,他便再也说不出话了,抬起胳膊想去抱抱他,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黑暗中,一瞬的沉默对视之后,只听元溪哽咽着道:“我饿了。”

  “烤鸡腿呢?”

  严鹤仪也没带什么吃的,颇为不忍心的道:“咱们回家吃,再忍一下,好么?”

  元溪打了个喷嚏,鼻子闷闷地道:“我衣服口袋里有半块馒头,冯大伯给的。”

  作者有话说:

  ①:《乡村四月》翁卷(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