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大伯是个鳏夫, 从严鹤仪记事起,便在私塾里做饭了,工钱要得很少, 只说是老伴喜欢孩子,在世的时候没那个缘分, 就剩他一个人了, 想跟孩子多亲近亲近。

  私塾里每个孩子的喜好,他都摸得一清二楚, 自然也知道元溪喜欢吃面食,悄悄摸索许久,终于把馒头做得似模似样了。

  元溪带头剪了他的胡子, 他也没恼,索性剃个干净,然后仍是笑嘻嘻地往他怀里塞了个白胖胖的大馒头。

  这一锅馒头没盖好锅盖,锅沿上溜了水进去, 一半的馒头都没发起来,给元溪的这个是里面最软最蓬的。

  严鹤仪一摸口袋, 里面确实有半块馒头,此刻已变得硬邦邦的,还沾了雨水。

  元溪饿急了,伸手拿过来就往嘴里塞,严鹤仪看着心疼, 此刻又没有旁的吃食,只得由着他吃。

  跟着那半块馒头在口袋里滑出来的, 还有一团黏糊糊的东西, 严鹤仪把它在手心里展开, 借着一道雷, 才看清那东西。

  那是一朵很小的石榴花,大概是树上开出来的第一朵,现下成了朱红色的一团,花瓣粘在一起,把手心也染了色。

  元溪瞥见严鹤仪手里的石榴花,一把抢了过来,使劲扔进雨里。

  严鹤仪试探着开口道:“这是...给我的么?”

  元溪把身子往里转了转,留了个后脑勺给他,冷冷地道:“严先生是自重的人,谁敢随意给先生送花。”

  “这花颜色太红,瞧着便讨厌,就把它摘下来了。”

  严鹤仪看着元溪的背影,怔怔地出着神。

  他自问元溪来了之后,从未在吃喝上面亏待过他,虽常常几日见不着荤腥,但总归是有米有菜,也没舍得让他干过什么活。

  这人怎么就是不见长肉呢?

  不知不觉间,元溪又长高了些,肩膀薄薄的,穿着他的长衫,全然撑不起来,显得更瘦了。

  身上一冷,他打了个喷嚏,清鼻涕便流了下来。

  元溪用身上的长衫胡乱地揩了揩,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回去吧,不用管我。”

  严鹤仪倒没有不开窍到真的不管他,后知后觉地把身上的外袍脱下来,裹在了元溪身上,轻声道:“先生知错了,元溪宽宥先生吧。”

  “回去之后,任你处罚,可好?”

  元溪本想把外袍扯掉,奈何实在太冷,便象征性地动了动肩,做足抗拒的姿态,又道:“你若是想做先生,私塾里有那么多孩子,何苦来为难我?便是让他们练上一宿的字帖,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严鹤仪往元溪身上靠了靠,挽住他的胳膊:“果真生我气了?”

  “那你以后怎么打算的?”

  竟还真问我怎么打算?

  自然是等你把我哄好,然后跟着你回去睡大床了。

  元溪抽出胳膊来,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以后便住在这山里,等着山神哥哥来,做他的小郎君。”

  严鹤仪忍笑道:“说不定没等来山神哥哥,倒是等来了大野狼。”

  元溪破罐破摔:“那便做大野狼的小郎君。”

  又是一道惊雷,远处果真传来了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叫声,元溪觉得身上的毛都竖起来了,声音有些颤抖,依旧嘴硬道:“你还不走?等着我相公来吃你么?”

  严鹤仪见他这副样子,全然忘了什么礼法,鬼使神差般地想把他往怀里揽,便当真这样做了。

  怀里的人使劲挣扎着,却拗不过他分毫,反而被箍得更紧了。

  突然,他觉得腕子一疼,低头一看,元溪正死死地咬着他不松口,像个在发泄怨气的小兽。

  严鹤仪微微皱了皱眉,把人紧紧地揽在怀里。

  直到嘴里尝到些血腥味,元溪这才松了口。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就这样静默了片刻。

  严鹤仪凑到元溪耳边,极为温柔地道:“明日去镇上给你买烤鸡腿。”

  元溪伸出手指来:“要两个。”

  严鹤仪:“好,两个。”

  元溪:“玫瑰松子糖呢?还有炒葵花子跟甜蜜饯?”

  严鹤仪:“都买,只要元溪想要的,什么都买。”

  元溪仰着头,盯着严鹤仪,一字一句地道:“那我想要一个不自重的先生。”

  严鹤仪心里又疼了一下,自己那句话,说的确实是重了。

  他箍着元溪,腾不出手来,便用轻轻往前,用额头碰了一下他的额头,一脸真诚地道:“好,你说如何,我便如何,可好?”

  “你且说说,想要我如何不自重?”

  元溪想了想,细数道:“同我在一个屋子睡觉,不许搬到外间去。”

  “好。”

  “路上遇到旁人,不可刻意与我疏远。”

  “好。”

  “吃饭时,仍要跟从前那样,挨着我吃。”

  “好。”

  “还有,嗯......”

  元溪总觉得有满肚子的委屈,真要到能说的时候,反而脑子一片空白,嘴巴也迟钝起来了。

  严鹤仪还等着听,见他不说话,又往他耳边凑了凑,柔声问道:“还要如何?”

  温热的气息细细地笼在耳朵上,严鹤仪身上那股好闻的松香味虽被雨冲淡了,此刻离得这样近,却一样闻得很真切。

  元溪觉得身上热起来了,一时没忍住,扬起下巴来,在严鹤仪的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严鹤仪脑子「嗡」得一下便炸开了,呼吸全然被打乱,怔怔地道:“这...也是你的要求么?”

  完蛋了,一时没收住,即便哥哥说了随便提,那也不能如此放肆吧。

  这下,可是真的做实了我不自重的罪名了。

  元溪把头埋得很低,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是的,我我我...你你你...那个,呃......”

  他绞尽脑汁,找了个极烂的理由:“我...我方才脖子抽...抽筋了,一不小心就...就...哥哥别生气。”

  无论如何,元溪总算是又肯叫自己哥哥了,严鹤仪动了动已经僵住的两只胳膊,故作镇定地道:“无...无妨,我给你揉揉。”

  “天...天冷,的确容易抽筋,医...医书上说的。”

  “是...是这里么?”

  元溪胡乱地点了点头:“是这里。”

  又是一阵沉默。

  元溪:既然都亲了,为何不索性亲个痛快,这样不上不下的,平白还落了个不自重的名声,不值啊。

  严鹤仪:亲便亲了,找个如此蹩脚的理由,那日醉酒之时,你可是比这凶猛一万倍呢。

  话说,那还是我的头一次呢,你竟然全都不记得了。

  慢着,第一次亲我是喝醉了酒,那这一次呢?

  难不成,他真的对我意图不轨?

  不不不,说不定真的是脖子抽筋了,话说回来,这天确实是冷啊。

  元溪吃了点东西,腹中舒服了一些,又被严鹤仪紧紧地箍在怀里,纵使外面雷电交加的,却也觉得十分安心,闭着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借着频频而至的亮光,严鹤仪痴痴地盯着元溪,胸口在剧烈地跳动着,又怕惊着怀里的人,连呼吸都十分克制,一口气分成了好几瓣。

  他仰起头来,眼睛还没睁开:“哥哥,怎么了?”

  严鹤仪不好意思开口,只是把元溪箍得更紧了。

  “可是怕黑?”

  “难道是怕打雷?”

  “怕这山洞?”

  不知为何,严鹤仪不想板着了,想跟怀里的人撒个娇,他声音低低地道:“嗯,在幽闭之处呆久了,有些怕。”

  不得不说,撒娇的确很有用,元溪听了这话,反手抱住了严鹤仪的腰,嘴里含糊地哄着:“先生,不怕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