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鹤仪抱着元溪哭了很久, 才哽咽着在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元溪,让你受苦了。”

  元溪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严鹤仪的肩,只道他是受了伤情绪不好。

  直到严鹤仪不再出声, 只是把头耷在他肩上出神的时候,元溪才说出早已想好的哄他的话:“哥哥, 方才我在菜园子里, 见着了一只会变成球的小虫子,我带你去看啊。”

  严鹤仪不答。

  “秋千架子上的葫芦都结出来了, 咱们去瞧瞧?看是不是如哥哥说的那般,正好有七只?”

  严鹤仪仍是不答。

  元溪便也不再说话了,就这样静静地抱着他。

  良久之后, 严鹤仪才抬起头来,眼圈儿红红的,睫毛也被泪水浸湿,变成一簇一簇的了。

  “我...能给你的不多。”他才只说了一个字, 便又哽咽起来,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 继续道,“也没什么钱,说是你想吃什么,便给你买什么,可却是连买一整包松子糖都做不到。”

  元溪应是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伸手给严鹤仪抹了抹眼泪:“哥哥给我买了呀,每回去镇上都买的, 你忘了?”

  说完, 他把手往严鹤仪长衫里面的暗荷包里一伸, 竟然摸出一颗包着赤色糖纸的花生酥糖来。

  这是镇上那家糖果铺子里新制的, 用糖浆裹上花生碎,满口香甜,比松子糖还好吃,是元溪最近新的心头好。

  “哥哥,不知道了吧,我昨日给你塞的,谁知你竟一直都没发现。”元溪打开糖纸,把那颗花生酥糖捏出来,送到了严鹤仪嘴边,“吃一颗糖,哥哥便会开心了。”

  严鹤仪接过那颗糖,把它攥在手心里握了握,复又抬起头来:“我知道,你是想吃的,但又不忍心同我说,每回,每回都只舍得买两颗,你还想法设法地喂到我嘴里一颗。”

  “元溪,你愈是这样,我心里便愈难受。”

  元溪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给他糖吃,却让他心里「愈难受」了?

  他歪了歪头:“哥哥,你在...说什么?”

  严鹤仪的手握得更紧了,仿佛要把那颗可怜的花生酥糖捏碎。

  他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牵着嘴角挤出一个笑容来,握住元溪的肩膀,柔声道:“要不,我送你回家乡吧。”

  元溪听着这话,手里不自觉地攥了攥衣角,故作镇定地道:“回...家乡?太...太远了,我不记得路,而且,我家里也没人了。”

  严鹤仪显然是想了许久,他没理会元溪的借口,继续道:“在那里总有相识的人,托人给你找一户门当户对的。”

  元溪愕然:“什么...门当户对的?哥哥,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终于把这个折磨自己好几日的念头说出口了,严鹤仪似乎平静了下来,心绪也安宁了。

  他感觉现在自己整个人都是苦的,喝了这么久的药,早就被那味道浸透了。

  严鹤仪不想让元溪也沾上这样的苦味,小祖宗还是得泡在糖罐子里,每日都过得甜甜的才好。

  “你放心,我肯定打探好那人的品行。”严鹤仪给元溪拢了拢垂在胸前的头发,嘴角依然恰到好处地扬着,“等你成亲了,我再回来,若是以后......”

  许多话还未出口,严鹤仪的唇便被吻住了。

  元溪使劲儿箍着严鹤仪的脑袋,指尖插进了他的发间。

  其实这算不上吻,若事真要找个说法,应当说是啃咬,元溪上下四颗尖尖的小虎牙都像发了狠似的,一下下咬着严鹤仪的嘴唇。

  直到两个人嘴里的血腥气都无法忽略之后,元溪才松开了手。

  他眼圈儿红红的,却罕见地忍住了眼泪:“严先生,你读了这么多圣贤书,是把自己读傻了么?”

  “我同你在一起,并没有受苦啊。”

  眼泪终于还是决了堤,元溪蹙着眉尖,细数着与严鹤仪过的这些日子:“每日,咱们都能吃上新鲜的时令菜。”

  “每个节日,甚至每个节气,你都很重视,还给我吃了那么多好寓意的蛋。”

  “咱们还有七个小鸡仔,还有小黑。”元溪往院子里指了指,“还有,外面的秋千架子上,天冷垫棉花,天热垫藤席,旁边,还给我种了那么多葫芦娃娃。”

  “可是我说过的那些,还是没有做到,元溪。”严鹤仪的心绪又起伏起来,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控住不住地高,“我说不让你干活,不让你受累,可还是让你做饭了,还把手也烫红了,还要你在院子里洗衣裳,现在多热啊!”

  他抓住元溪的两只手,捧在心口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你刚来的时候,两只手那么嫩,可现在呢,你瞧,全是小伤口,仔细摸一摸,手心儿里已经起来一层薄薄的茧子了。”

  “现在,你饿着肚子还得去厨房做两个人的饭,晚上发梦魇了,醒来还得给我道歉,拍着我哄着我。”

  “我凭什么让你给我道歉啊,元溪。”

  “郎中说了,你之前受了惊吓,落下这个梦魇的毛病,这才刚好一些。”

  元溪刚来时,夜里连连发梦魇,把自己折磨得眼圈儿乌青一片,还满不在乎地说只是当时难受,白日里便全都忘了。

  还是严鹤仪觉得不妥,连诓带骗地拽着他去了医馆,郎中也没给开药,说是伤心惊惧引起的心病,需得细心护着,让他每日过得开心些,等到把那吓着他的往事忘了,也就慢慢好了。

  严鹤仪确实也是万般仔细地护着的,尽量不提他以前的日子,也不提他爹娘。

  直到两个人互相定了情,日子里的盼头多起来,晚上又有严鹤仪的怀抱躲着,元溪才逐渐不再被那些事情折磨,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发过梦魇了。

  本以为这病就算过去了,谁知又出了这档子事儿,这几日,元溪的梦魇便没有断过,严鹤仪总觉得是自己的过错。

  更让他心疼的是,元溪这几日梦魇惊醒之后,也不缠着严鹤仪撒娇了,也不赖着他讲故事了,反而还得操心着严鹤仪嘴唇干不干,伤口疼不疼,有没有压到肿着的脚踝。

  严鹤仪继续道:“你明明那么难受,那么害怕,却因为怕我担心,在我面前强颜欢笑。”

  “我不仅没让你过上好日子,反而让你变成了这样,我不希望你这样,我宁可你在我床头发牢骚,催着我去给你做饭,我也不希望你这样。”

  “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元溪。”

  许是说了太多话,严鹤仪猛得咳了起来,把脖子都咳红了。

  “哥哥,你冷静一下。”

  元溪在壶里倒了杯水,递到严鹤仪嘴边,严鹤仪接过杯子,仰头喝下去,又全都咳了出来。

  “慢点儿,哥哥。”元溪轻轻摩挲着他的胸口,等着他慢慢平静下来,“还难受么?睡会儿吧,哥哥。”

  严鹤仪觉得这个问题避无可避,今日就得说个分明,他盯着元溪的眼睛,又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一字一句地道:“元溪,我是认真的。”

  元溪甩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严先生,你对我到底是怎样的喜欢?”

  严鹤仪愣在了原处。

  元溪又往后退了一步:“求你了,严先生,你能不能不要再这么折磨自己了。”

  他对着严鹤仪喊道:“严先生,你已经向我求亲了,我们马上便要成亲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方才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划我的刀子,都是你的一厢情愿。”

  “你能不能听听我怎么想的?”

  元溪又退了几步,一只脚踏在门槛上,身后月光淅沥沥洒了一院子,严鹤仪有点儿看不清元溪的脸了。

  他犹豫了一瞬,把另一只脚也踏在了门槛上:“我不想要一击即溃的严先生,不想每次一遇到什么事儿,你就把一切都往自己身上揽,然后做出什么自认为是为我好的决定。”

  “上次是我要吃糖葫芦的,也是我轻信了人跟着他回去的,你都已经为我受了这么多伤,不欠我的。”

  “事情已经过去了,不管是谁的错,也不管这件事情有多难,能不能都不要让它影响我们?”

  “人家结拜成兄弟的时候,都懂得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以后是要成亲的,为什么我们这种关系,却连这八个字都做不到?”

  “严鹤仪,你能不能不要老是退缩,老是像个木头似的,老是一次次把我推开!”

  严鹤仪被这些话击得有些站不稳,他张了张口,却只叫出一声「元溪」。

  元溪胡乱地抹了抹脸上的眼泪:“上回晚饭后,我同你在书案前读书,还记得你跟我说的那句《诗经》么?”

  “严先生,你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元溪嘴里的话碎得不成样子,用了很大力气才说出下一句:“「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他跑到书案旁,找出那本发黄的诗经,翻到那一页,拍在严鹤仪怀里,又退回到了门口方才站的地方。

  “而且,我爹娘也都同意了,你若是丢下我,他们一定会来找你的!”

  严鹤仪怔怔地捏着手里的《诗经》,镇上买的便宜书,印刷不规整,唯独那两句格外清晰。

  元溪朝着严鹤仪微微张开手:“我数到十,你若是过来亲我一下,我就当作没听见你方才的话,否则,我便也不要你了。”

  “我开始数了,一!”

  “一”还没完全出口,严鹤仪便如大梦初醒一般,扔下手里的书,三两步跑过来,亲住了那张还染着血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