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母亲的水晶消失后,萨菲罗斯感觉自己身边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研究所内部出现了很大的分歧,有人认为救世主项目破坏水晶、杀死了救世主,应该立刻终止,否则会有更大的蝴蝶效应;也有人认为项目已经成功克隆了救世主本人,现在停下会前功尽弃,只有继续培养那两个克隆体才是最好的补救措施。两派吵了半个月,后者人数占优,于是项目最终还是继续下去。

  水晶消散的当天,克劳德突然有了正常的沟通能力,而且变得异常成熟和寡言。

  一开始,萨菲罗斯以为弟弟终于像自己一样能够吸收其他人的知识,这些知识帮对方重塑了世界观,从而产生了一个完整的人格。随着时间推移,他才发现克劳德的情况似乎不太一样。

  克劳德在能流畅说话之前是非常依恋自己的,恨不得二十四小时贴在他身边。他偶尔厌烦了会凶对方,男孩从没被吓跑过,过几分钟就像小磁铁般锲而不舍地粘上来,让他觉得自己在养一只宠物。

  自从克劳德有了独立人格后,忽然开始与他保持距离。萨菲罗斯逐渐看不懂对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克劳德变得太有主见,各种决定都不会过问他的意见。他觉得弟弟正在脱离自己的控制,因此感到一丝烦躁;当他得知克劳德向卡特霍姆提出要替自己参与实验时,这种烦躁到达了顶峰。

  很明显,克劳德在保护他,哪怕会因此受伤也在所不惜。

  但萨菲罗斯已经过了那个会为弟弟深爱自己而狂喜的阶段,他只想让克劳德知道即便是自我牺牲也必须经过他的允许,于是他小小地警告了克劳德,希望克劳德能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有多么脆弱和易伤。就在他攥住对方右臂的过程中,他从克劳德眼中读出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深重的恐惧,仿佛对方看着的不是他,而是某种极其可怕的存在。

  那种惊惧的眼神令萨菲罗斯心悸。

  “你要出门?”邻床的动静拽回了他的注意。

  克劳德研究了一会儿新训练服的皮带是怎么缠在一起的,最终放弃了那个部分。

  “他们说我可以进训练室了,但要先做一个测试,所以我把测试约在了下午一点。”

  又是他不知道的事。

  萨菲罗斯微狭起瞳孔,打量着男孩刚满六岁的小小身躯,心里有些不悦。“VR的模拟战斗测试?”

  “不是,好像是军事猎犬。”

  哦,传统测试项目,他六岁时也做过。

  “注意不要受伤。”

  “嗯。”

  克劳德正在闷头整理装备,萨菲罗斯忽然站起来走到对方身后,高大的阴影将男孩笼罩其中。克劳德受惊般猛地转过身来,瞬间露出戒备的神情。

  ……就是这个。

  克劳德时常在防备他、惧怕他。

  他承认第一次是自己掐了对方脖子,第二次是他捏痛了对方手臂,但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伤害过克劳德,对方却将这份恐惧延续了一年有余。萨菲罗斯甚至怀疑自己在不知情的时候得罪了克劳德,并且完全忽略了十岁身高直逼一米七的自己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别人背后是多么吓人的存在,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我跟你一起去。”萨菲罗斯简单地知会了对方一声,然后换上训练服。

  “不用了,我自己能行。”克劳德试图婉拒,被他用一只手捞起来抱走。

  刚出门的几十米男孩拼命挣扎,直到被他在屁股上抽了一下后才不敢再动。他们在拐角处碰到一个研究员,克劳德马上将脸埋在他肩头,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这让萨菲罗斯感觉心情很好,于是他将克劳德放下来,男孩立刻一溜烟地朝训练区跑去。

  测试用的训练室是一个封闭的房间,从地面到天花板都安装了传感器,通常用于战斗数据采集。他们抵达的时候房间内已摆了一个笼子,一条变异的军事猎犬正在里面来回踱步,时不时冲撞向笼门,发出可怕的吠叫。

  “哟克劳德,今天很准时啊。”怀特轻松地打了声招呼,随即看见克劳德身后的他,顿时收敛了笑容。“呃,萨菲罗斯也来了?”

  “我想看看他的测试。”萨菲罗斯平静地解释。

  虽然他本意是防止克劳德出事才跟过来,但多少也有点好奇弟弟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

  克劳德抿了抿下唇,最终放弃将他赶走的念头,转身走向武器架。

  “可以拿武器吗?”

  “可以哦。按你自己的习惯来就好。”

  萨菲罗斯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看到男孩在武器架前犹豫了一会儿,选了一把比他自己还长的剑。

  那把剑目测重量在3.5公斤以上,是旧神罗时代特种兵制式的双手持剑,即便是成年人也很难长时间挥动,但对他们而言还算不上太大的负担。母亲的那把组合剑有四十公斤,几乎是一个人的重量,作为克隆体的萨菲罗斯和克劳德自然也继承了这种臂力。

  喜欢冷兵器,很好,和我一样。萨菲罗斯愉快地想。

  克劳德掂了掂那把剑,小幅度地挥舞几下,然后朝训练室的门口进发。

  因为身上没有剑套,克劳德只能将那把剑斜拖在地上。他一路走,大剑就一路刮擦着地板,发出令人人牙酸的噪音。直到训练室的门关上,对方才抡起大剑,利用惯性将它甩到某一个位置定住,做出标准的战前准备姿势。

  扬声器中响起提示音,电子笼门咔嗒一声弹开,军事猎犬瞬间窜出,恶狠狠地扑向克劳德。

  猎犬的第一次攻击被男孩就地翻滚躲开,克劳德很快从地上爬起来举剑格挡在身前。从第二次开始,每当猎犬扑过来,克劳德就顺着它的冲劲将它甩到很远的地方,同时恢复格挡的姿势。

  这样打效率很低,数据不会太好看。研究员对这段战斗没有太多反应,但一旁的萨菲罗斯表情却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克劳德用的是防守反击的打法。这种打法比直接进攻更难,需要熟练的技巧和精准的时机把控,通常只有战斗经验非常丰富的人才会使用。如果运用得当的话,防守反击能够以逸待劳,而且非常安全,但对大多数新手而言,这种打法无异于把自己变成敌人的靶子。

  克劳德的生理年龄只有六岁,但他的动作极为娴熟流畅,仿佛已经将什么时候应该挥刀、什么时候应该用力融进了肌肉记忆中。研究员只会观察数据,看不懂这样的细节,只有同为战士的萨菲罗斯才知道克劳德展示出了多么异常的东西。

  正当他还在为这种异常找理由时,训练室内的战斗已接近尾声。变异犬被耗光了力气倒在地上,挣扎半晌无法重新站起。于是克劳德拖着那把剑走了过去,原地旋转几周增加剑梢的动量,然后一跃来到空中,从正上方重重地劈了下去。

  五分钟。比萨菲罗斯第一次与军事猎犬训练慢了两倍,但完全没有受伤,也没有疲惫的迹象。

  萨菲罗斯知道战斗本可以提前至少三分钟结束,克劳德似乎是有意拖延时间来拉低数据。他望着监视器上的画面,陷入一阵沉思。

  是不想被卡特霍姆注意到吗?

  如果数据不够漂亮,研究员可能不会将这次测试的录像发给卡特霍姆看。对方是在赌这件事?

  很快他的思路就被打断。训练室的门被打开,剑尖刮擦地板的噪音再度回到控制台。克劳德将剑放回武器架,迟疑片刻,走到了研究员身边。

  “怀特先生,我的训练服背带上能加装一块磁石吗?”

  怀特暂停了数据录入,躬下身与男孩平视。“可以是可以……但是为什么?你要背着它?”

  男孩点点头。

  萨菲罗斯插入他们的对话:“这把剑对你太长了,斜背也容易碰地。为什么不用剑套?”

  克劳德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要。横插剑容易在进门时卡住。”

  萨菲罗斯被噎了一下,怀特在他身后笑出声。于是他报复性地将克劳德拽到身前,狠狠揉乱那头蓬松的金发:“说得好像你这么插过似的。”

  克劳德下意识地张口,却在出声之前重归缄默。萨菲罗斯假装自己没看到,暗中用力将男孩推出门外。

  之后几个月两人的日程表都被排得满满当当,萨菲罗斯很少在睡觉以外的时间看见克劳德。对方总是神神秘秘地参与某些实验和训练,前者萨菲罗斯在研究员和卡特霍姆那里挖不出任何信息,后者他倒是能在训练室的终端上查到记录。

  克劳德的力量和速度都与自己同期的数据很接近,但训练数据要差上不少。研究所认为克劳德体质稍弱,达不到他的强度也是正常现象。只有萨菲罗斯知道克劳德在故意控制数据,对方选的对战AI各种类型都有,而且结束时间永远在五分钟左右,这种无论强弱都能打成五五开的数据本身就很可疑,他简直不知道研究所平时在分析些什么才能对这件事视而不见。克劳德似乎也知道他在质疑这点,所以从不和他对练。

  这年冬天的时候,研究所内传开一个消息——外面要打仗了。

  萨菲罗斯本来对外界的事不甚在意,不过又有消息说研究所的一部分实验成果要被征用,其中牵扯到他的项目,他就多听了几句。

  如果他没理解错,提出征用的人是泛米德加大公国的军方,他们前段时间与朱农的军阀在中立区发生摩擦,现在想将那片区域占领下来。他们需要更多先进的武器和能够听从指挥的怪物来攻占朱农,于是萨菲罗斯也被算入其中。

  他回去将这件事告诉克劳德,虽然没指望对方能听懂多少,但还是忍不住将心中的疑问托出:“为什么所里的研究成果要被军方征用?”

  克劳德听得很认真,因此也很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大公国是研究所里这些项目的资方。”

  萨菲罗斯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

  “猜的。仅凭一个小宗教团体不会有资金建这么大规模的研究所。”

  他的弟弟越来越语出惊人,但萨菲罗斯暂且不会追问,反正日后他会亲自调查。此时他只是思索了几秒,想到另一个问题:“所以我们的项目也是军方出资的?为了把我们制造成米德加的武器?”

  克劳德摇了摇头:“制造我们可能确实是出于……信仰的目的,这是救赎者教义的核心。但他们怎么说服军方投资的就不知道了。”

  萨菲罗斯觉得有些道理,不过他没将军方打算调自己去前线的事告诉克劳德。自出生以来他就一直生活在研究所中,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增加见识的好机会,但也不想错过。

  萨菲罗斯开始主动增加训练量,从一开始的每天五小时改为每天八小时,克劳德也开始频繁光顾他的训练现场。

  在此之前他从未在控制室的玻璃窗中看到过克劳德,就好像弟弟对他健康以外的东西毫无兴趣。最近克劳德实验结束就会过来看他,从不对他的训练发表任何感想,但萨菲罗斯感觉他在审视自己的战斗,并且在自己尝试拿起母亲的剑后这种意味就更加明显。

  六式——母亲的水晶消失后为数不多留下的东西。结构极其复杂,质量极为沉重,让人很难想象母亲当年是如何凭借那纤巧的身躯挥动这柄大剑的。

  两百年前的时代本留有大量影像资料,但有关母亲的一切都被人为抹除了,大多数关于母亲的结论都来自于研究所对他和克劳德的检测。萨菲罗斯如今的生理年龄是十一岁,身高已与母亲持平,所以他突然对母亲留下的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既然他是母亲的克隆体,理应继承了母亲的一切偏好和战斗习惯,那么这把剑最终也应由他来使用。

  当初萨菲罗斯这样想着,向研究所申请了那把剑,然后跃跃欲试地进了训练场。直到第一次使用六式,他才意识到这把剑完全不是为了好用而设计的。

  整把剑完整组合时有四十公斤,而且重心的位置非常奇怪。主剑以外有四把成对的副剑,但萨菲罗斯怀疑它们并不是为了双手使用而存在,尤其是那对最小的刀长度接近匕首,母亲显然不会用它打近身战。

  萨菲罗斯推测特别小的那两把可能作用是……被扔出去,当投掷武器。这就意味着每次这把刀被拆解,战斗结束后还要一把把拾回来。谁会给自己找这么多麻烦呢?

  随后萨菲罗斯用完整的六式对战重型机械守卫,比平时多花了三分之一的时间。这数据差得出乎意料,于是他又拆出主剑打了一次,比之前快了四分之一,但仍追不上自己平时用长剑战斗的效率。

  萨菲罗斯不服地将剑重新组合在一起,调整进攻姿势再次进战。以他自己的习惯而言,轻盈地进退、灵活地避开一切可能碰到自己的东西、干净利落地刺中对面的要害才是战斗的核心,然而六式的所有属性都与他的习惯背道而驰。这把剑生来就是为劈砍和格挡而存在的,是蛮力的极致,萨菲罗斯试图让它变得优雅起来,但屡屡失败。

  他又一次将机械巨兽劈成两半,暴露在空气中的电线滋了几秒火花,轰然炸开。

  克劳德在控制室中看着他,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训练结束后,萨菲罗斯拿着六式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将剑放回刀架上。虽然他没见过母亲是怎么用六式战斗的,自己也确实能顺利地挥动它,但总感觉什么地方不太对。一想到这曾是母亲的武器,自己却不能自如地使用,他就生出一股愠怒的无力感。

  “村雨。”

  克劳德忽然没头没尾地提起这么一个名字。

  “什么?”他将头转向对方。

  克劳德抬起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番。

  “村雨,一把五台名刀,刃长93厘米左右,虽然有点短了,但比这把剑适合你。”

  “太刀?”

  “嗯。”

  萨菲罗斯在训练室的终端上联网搜了一下,看到了那把刀的照片。这把刀在十三年前以三百万Gil的价格被一个富商拍下,现在应该收藏在某所豪宅中,据说曾经是救世主的武器。

  “这是母亲用过的刀?风格完全不像。”萨菲罗斯本来只是随口一说,却听克劳德在旁边轻轻地“嗯”了一声。

  萨菲罗斯瞳孔剧震:“真是他的刀?”

  克劳德点点头,之后便不再说话。

  萨菲罗斯不再质疑克劳德,他感觉弟弟似乎比自己知道更多关于母亲的事。

  鉴于过去他曾直接在脑海中与母亲交流,不排除克劳德也能做到。但目前为止他们谁也没就这点开诚布公地谈过,仿佛两人都知道对方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小秘密,所以都默契地保守了互不打探的底线。

  就在萨菲罗斯几乎忘了这件事时,两周后的某一天,他回到房间中,发现床上放着一把非常漂亮的太刀。

  那把刀大约有一点四米长,刀身的钢材呈靛青,某些角度下甚至泛着幽幽的紫光。

  ——村雨。

  不用看铭文,萨菲罗斯也能一眼认出这就是照片上那把曾属于母亲的刀。

  但他犹记得这把刀两周前还在某个富商手中,为什么此刻会出现在他的床上?

  萨菲罗斯略微沉吟,拿起那把刀掂了两下。这把刀比他平时用的武器轻了不少,但更纤巧细长,仿佛能与他的手臂融为一体,挥起来毫无滞涩感。虽然他觉得刀身还可以更长一些,不过目前来说已经是最合他心意的一把。

  所以究竟是谁通过什么途径得到了它,又将它放在了这里?

  正当萨菲罗斯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时,房间的门忽然被打开。他转过身,看到克劳德站在门口,望了一眼他手中的刀,便若无其事地走向自己的床铺。

  “我一回来就看见它在我床上。”萨菲罗斯忍不住解释了一句。

  “嗯。那是给你的礼物。”克劳德正要脱掉上衣,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事,又迅速将衣物拉下,严严实实地遮住自己的身体。

  “生日快乐,萨菲。”

  萨菲罗斯的脑中似乎出现了几秒空白,一种陌生的情绪在胸口膨胀起来,像是春天刚刚破壳的雏鸟,柔软的绒毛搔动他的手心。

  他头一次生出类似珍惜的感觉,于是三两步走上前去,正要抱住克劳德,对方却因他的动作吃痛地叫了一声。

  声音很小,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

  “克劳德?”

  萨菲罗斯的心顿时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