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十年二月,而越王病重, 于榻前托孤。

  越王平生所倚重之人除越王妃一族外便只有周曲、江勋、邺沛茗等人, 而他并不担心周曲等人能威胁到世子, 倒是有些担心越王妃一族会仗势欺压世子。

  与此同时他虽看不出邺沛茗有反心, 却又担心邺沛茗掌握靖海军会威胁到世子。只是如今岭南道的兵事还得依仗邺沛茗, 而邺沛茗也能克制越王妃一族,周曲和越王妃一族也可克制邺沛茗, 越王这才将邺沛茗考虑在托孤的范围之内。

  越王需要安排的也已经安排好了,世子早在他这些年的培养和历练之下收拢了人心, 哪怕是手握重兵的邺沛茗想谋害他, 也会有岭南道剩余的十几万兵马来对付她。

  不过他的悔恨更多,在这样的形势之下, 在他正雄心壮志地要图谋大业之际,却因病邪而倒下了!他嘱托世子日后定要替父圆了心愿,以慰籍他在天之灵!

  黄化及的义军攻克东都的消息传到岭南道, 越王吐血而亡。仓惶欲西逃的孚帝得知,便一改往昔厌恶他的态度, 看在他临死也忧心国家安危的忠心上赐谥号“忠”是为越忠王, 而岭南道诸事由其嫡子周督宁承继。

  而实际上越王得知黄化及攻克东都时,便知他图谋大业的时机到了, 只可惜他已是强弩之末。在大喜大悲之下,饮恨吐血而亡。

  “咿呀~呀~”绿意盎然的庭院中,一个穿着小袄子被人搀扶着的小婴孩正朝眼前之人叫唤,只是字节在她的嘴里吐出却永远只有“咿呀”。

  白白嫩嫩的嫩滑脸蛋红扑扑的, 让人看了恨不得咬上一口。而蹲在她面前的人便是克制住了这种冲动,引她往自己这边走来。

  陈沅岚从抄手游廊处走来便看见这一大一小,满脸的笑意:“安安。”

  “咿呀~”小婴孩朝陈沅岚看去,转眼间便抛弃了眼前之人而伸手要陈沅岚抱。

  陈沅岚的心都要化了,连忙过去抱起她来。蹲在地上的人这才起身,叹气道:“这都一岁了,也还不会走路。”

  “安安幼时受过苦,你我又不是不知,再等些时日吧,她一定能自己走路的。”陈沅岚笑道,她秀气的眼睛往身前之人看去,睫毛便扇了扇。也只有这段时日她才能如此有空呆在家中。

  越王薨逝已有一个月,然值国之动荡,丧事便一切从简了。朝廷允许越王世子承继越王位的诏书也传达了,一切又在有条不紊中安排妥当了,邺沛茗反而比以前清闲了些许。

  “换身衣服出去吧,才哥在外头等你。”

  旁边的丫头将汗巾递给邺沛茗,她擦了擦汗便回房换了一身衣服才出去。马良才的儿子赶在了越王薨逝前几日出生,但是这种时期也不好摆满月酒、百日宴,所以他只略备红鸡蛋、长生果和长寿面给人送去。别家的可以让下人代送,可邺沛茗这儿他却得亲自送来。

  邺沛茗收了这些东西,又道:“这种时候明面上说不得庆贺的话,你我也不是外人,我在这私底下便要恭喜你当阿耶了。”

  马良才“嘿嘿”傻笑了一下,可见他首当爹还是颇为高兴的,不过他不能在外表露出来,只有在邺沛茗这儿才能放松片刻。

  “锋哥为立功、立名讨得名字,我也想请公子帮我儿取一名字。”

  邺沛茗哭笑不得:“你们怎么都找我,若论学识,韦叔瑜、孙良朋,那可都是学识渊博之辈,你该找他们。”

  “这如何能一样?”马良才道,“公子是公子,他们是他们,向公子讨名不在于何人学识渊博,而在于公子在我心中位份十分重!”

  邺沛茗挑了挑眉:“才哥,你何时也学会拍马屁这一套了?”

  马良才怔了怔,刚要解释,邺沛茗便哈哈一笑:“既然你们这般看重我,那我也不好推搪了。”她沉吟片刻,“尧,高也;至尧如何?”

  马良才喜道:“谢公子赐名!”

  马良才欢喜地离去,陈沅岚才道:“他们怎么都争先恐后地找你起名字了?”

  邺沛茗想了想:“或许正如他们所言,他们将我看得重所以找我起名。与此同时,或许……会希望我会看在帮他们起名的份上多照拂一二吧。”

  “他们如今想得也远了。”

  “见得多、识得广,看得便远,想得也会更多。”邺沛茗笑了笑,又扭头促狭地看着陈沅岚,“不过说回来,他们得好生感谢沅岚才是。若非当初沅岚圣母,他们也不会有今日。”

  陈沅岚恼她:“你又无故羞辱我!”抱着小无双气呼呼地离去。

  邺沛茗拍了拍额头追了上去:“我知道错了!其实‘圣母’是一个褒奖的词……”

  陈沅岚不听,将小无双交给乳娘后回房一把关上门,将邺沛茗阻隔在房门之外。邺沛茗想要进去自然有的是法子,但是她并不想把事情弄得那么大,便在门外认错了好一会儿。

  宋瑶经过看见她如此模样也就默默地走开,她一把捉住宋瑶:“瑶儿,又打扮成这样出去玩?”

  “先王薨逝,私塾原定的踏青取消了,只是先生又收了两名学生,大伙便提议为增进同窗情谊,结伴去普陀寺外读书。”宋瑶道。

  五知斋先生又收了两名学生的事情邺沛茗早便听闻了,倒不是因为她关注了那边的情况,而是宋瑶一回来便兴奋地与她说五知斋先生又破格收了两名女弟子。邺沛茗这才稍微感兴趣,打听了一番,得知原来是邺沛茗让宋瑶去私塾读书的事情传了出去,有的人家为了接近她便让自家的女儿也去进学,好与宋瑶结交,从而牵上她这条线。

  当初五知斋先生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可是在他们锲而不舍的游说和丰厚的束脩下,也渐渐地动容。不过更为重要的原因是他哪怕看重自己的名节,不会为五斗米折腰,可是他也老了,他不能不考虑子孙的将来。

  “亏他们费了那么多心思!”邺沛茗摇头。

  “这还不是因为家中不许我将男同窗带回来?”宋瑶道。

  “怎么,你想把男同窗带回来?”

  陈沅岚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敢!”

  宋瑶吐了吐舌头,低声道:“阿娘似乎越来越有威严了。”

  “去玩吧,不过该恪守的你莫要忘了。”邺沛茗提醒道。

  宋瑶点头,带着几名仆役便出门去了。王府又来了人请邺沛茗去议事,邺沛茗清了清嗓子,道:“我还有要事处理,沅岚你容我进去换身衣服。”

  陈沅岚虽然生她的气,可也不会公私不分,开了门让她进去自己又坐到案几边上看书。邺沛茗想着她晚上许就气消了,便换了身官服出门去了。

  义军攻陷潼关、华州,活捉退守潼关的孚帝三子秦王。义军欲命孚帝投降,孚帝不从,黄化及便杀了秦王,又驻军霸上,而孚帝终于坚持不住仓皇西逃了。

  “唉,国危矣!”江勋哽咽道。他们远在岭南,远水救不了近火,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义军攻入京都了么?

  “眼下应扩招兵马以随时北伐反贼。”周曲道。

  “不行,穷兵黩武只会虚耗实力。”江勋反对道。

  “先王减免赋税已两年半载,如今农人的日子过得都比将士们好,这如何说得过去?!”周曲激烈道,“难不成江判官认为只要农人的日子过得好,这天下便会白白到手中吗?”

  “周卿慎言!”越王妃喝止道。

  周曲一惊,意识到方才他说了什么,便连忙告罪:“臣失言!”

  虽然越忠王的野心已经交代给了如今的越王,可是毕竟孚帝还未死,他们此言此举也未免有损人臣的身份,若传出去也不好听。

  越王尚且年幼,越王太妃便从旁听政。越王听见周曲的那番话并未觉得不妥,只是越王太妃发言了,他便也得听着。他转过视线看着邺沛茗:“邺卿何以不发一言?”

  “所谓术业有专攻,江判官所言自有他的考虑,周掌书记所言也不错,臣实在是无开口的余地。”邺沛茗道。

  意思很明确:你们要争辩可以,莫要扯上我。

  江勋和周曲便又开始争辩,不过邺沛茗还是趁机问了一句:“臣听闻朱长史以王爷之名在灵洲山大兴土木,可有此事?”

  朱承泽乃越王太妃的堂弟,也是越王府的长史。虽然只是一个长史,可他日后可接掌握实权的诸如行军司马等职位。越忠王如此安排,其心可现。

  “广州城太寒碜,若有来使,被他们轻视可就不好了,所以我命舅舅在灵洲山修建避暑山庄。来使来了也有个好地方招待他们。”越王道。

  邺沛茗微微一笑:“何处来的来使?”

  越王犹豫,邺沛茗又对周曲道:“若是省下这笔钱用于扩招兵马、提高将士的粮饷,周掌书记认为如何?”

  邺沛茗并未讲大道理,毕竟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不过是要看他们到底会选择耽于享乐还是与百姓同甘共苦。

  “不过是一处庄子。”越王嘀咕道。

  “是啊,不过是一处庄子,连先王在泉山的泉陵都还未竣工,再建一处庄子又如何?”邺沛茗点点头。

  江勋趁机道:“先王薨逝才一个月,王爷便如此大兴土木、耽于享乐,有违孝道!我们身为臣子明知君上有错却不加规劝,有违臣道!先王既然命臣等辅佐王爷,臣等便该匡扶正道……”

  越王太妃道:“王爷年幼,故而分不清轻重,贸然允许长史兴建避暑山庄。幸亏众位敢于直谏,我这便命长史停止这劳民伤财之举。”

  轻巧的几句话便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同时又保住了长史,使他免受责罚。众人自然不会认为越王是被长史蛊惑了的,越王太妃也绝不是现在才知道此事,她们不过是想看一看众人的底线在何处。

  最后江勋和周曲争辩之事也还没得出什么结果,退去之时,邺沛茗忽然听见了正在往里头的越王和越王太妃的对话。

  “娘,我们何不与周叔叔说舅舅想要刺史之位?若有周叔叔支持,舅舅要当刺史也是轻而易举之事。”越王道。

  “你对邺将军不满?”越王太妃问道。

  “这倒不是,邺将军随我出巡岭南道那会儿教会了我不少东西,也多番救了我的性命,我对他自是感激和尊重。只是,他如今已是都知兵马使,身兼刺史之职难免会过于劳累。恰巧舅舅欲当刺史,我便许了他刺史之位又如何?他是娘的弟弟,该有此荣恩。”

  越王太妃道:“日后莫要再轻易地答应你舅舅的请求了,这些话也不许再说,知道了吗?”

  “为何?”

  “你如今刚继承越王之位,位子还不曾坐稳,你便动了卸磨杀驴的心思,若被他人得知,传了出去,你的那些弟弟们都等着你的位子呢!”越王太妃沉声道。

  越王沉默了片刻,嘀咕道:“那便杀光他们。”

  越王太妃似乎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越王摇了摇头。

  俩人走远了,也走出了邺沛茗用上内力的听力范围,她望着那高高地屋檐,身边的江勋似乎发现了她停了下来,回过头来:“邺将军,看什么?”

  邺沛茗微微一笑:“刚才似乎听见了乌鸦的叫声。”

  江勋脸色微变,张望了一下,没看见有乌鸦,反倒看见了飞过的燕子,顿时便松了一口气:“哪儿有乌鸦,不过是燕子罢了!还好没那么晦气。说起来我家门前有燕子筑巢,再过半年就有许多燕子了。”

  “看来江家好事将近了。”邺沛茗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