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屋内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屋外的寒风声甚至都将其遮盖了过去。对于邺二而言这恍若处刑的刑台, 绳索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却是不知三叔父的职分田仅在韶州便有十五顷了, 加上南哥儿向我报备的那些, 加起来有四十顷了吧?”邺沛茗的声音很平静, 只是她抬眸的瞬间却让邺二的心儿直打颤。

  依照朝廷给官员的俸禄中的其中一项便是职分田和永业田的租税, 而职分田是在官员致仕后需要交回给朝廷的,但是永业田却可作为私产流传下去。

  邺沛茗身居正二品都督, 可享受的职分田为十顷、永业田四十顷。只是孚朝立国三十多年后,可以分配的田便不够了, 而以粟米等方式代替职分田的租税下发给官吏, 这之后便成为惯例。

  所以说邺二此举虽说仍在律法的范畴之内,可实际上便是兼并了土地, 是豪强所为。更别提邺二是未经邺沛茗的准许,便以邺成诚和她的名号来置办这些田产。

  “不、不管阿耶的事情,是我自作主张, 大哥要责罚便责罚我一人吧!”邺二忙道。

  “你这些田的来历也算正途,我为何要责罚你?”邺沛茗反问。

  邺二一怔, 心中微微泛起了一丝喜悦, 正要开口,邺沛茗又道:“不过于法你的确没做错, 可于情,便给别人起了一个坏头,这可不好。”

  邺二的喜悦登时被熄灭,他颇为委屈:“这也不是我开的头, 这种事自古有之,我不过是想替大哥分忧罢了。”

  他们邺氏没落太久了,而若想成为邺沛茗的助力就必须再度强势起来,待邺家再度形成士族门阀才能抗衡别的世家。

  “你知道天下为何会大乱吗?”邺沛茗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邺二沉思了一小会儿,却发现这个答案没法说出来,因为不管他怎么说都会落入邺沛茗的圈套当中。他若说是孚帝昏庸、任用奸佞导致贪官污吏鱼肉乡里而百姓如黄化及才召集人马起兵造反,那邺沛茗便可说他的行径便与贪官污吏无异;他若说是因为各地的都督拥兵自重,相互攻伐而扰乱天下,那无疑是将邺沛茗也骂了进去。

  邺沛茗将账本合上:“刺史府的事务你处理的不错,就是跟同僚的关系不太对付,这是为何?”

  邺二更加迷糊了,怎么说着说着就又转到了这里?他老实回答:“我没跟他们不对付啊……”

  “那你在刺史府这么久,可请他们去吃过一次酒?”

  邺二冷汗便滴了下来:“……没。”

  “那你摒去是我的堂弟的身份,你认为你在刺史府还能如鱼得水吗?”

  “……不能。”君羊八二四五二零零九

  “有自知之明便好。”

  “大哥,为何突然说这个?”

  “你还不懂吗?明旭为何会在我的门前徘徊,最后过来劝你而不是直接告诉我,他便是想若能劝你清醒,此事你在私底下处理好便不会被我知道,也不会被我责罚了。若让我得知,此事定会闹大,届时你我都下不来台面,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也会有嫌隙,而他也成了那个离间告密之人,这样是两败俱伤。于公于私,他都是一个值得你交往和学习之人。”

  邺二本来以为邺沛茗是明旭喊来的,却没想到事实如此,他为心里错怪了明旭而感到羞愧。正恍惚着,邺沛茗却是起身要走了。他张了张嘴想问邺沛茗是否要责罚于他,可他又想起了邺沛茗意味深长的最后一句话,便恭敬地送她离开了。

  “于公于私,他都是一个值得你交往和学习之人……”他琢磨着邺沛茗这话。

  本以为只是让他向明旭靠拢,可他又觉得邺沛茗的目的不在于此,再联系邺沛茗没有指示他如何处理田产一事,他略有感悟。在此事发生后的第八天,他才明白过来,请明旭去吃酒,而借机问明旭该如何处理此事。

  明旭诧异:“都督仍未知道此事吗?”

  “还未曾知道此事呢,她那日刚来,没听见我们的谈话。来找我也是为了检查我处理的刺史府的事务。”邺二说着谎,反正邺沛茗是何时出现的,明旭也不知道。

  明旭松了一口气,又奇怪于邺二的态度,明明那日他还是十分敷衍的模样,怎么忽然就这样了?不过他没多想,而是犹豫道:“邺别驾所为也不至于触犯了刑律,且该如何处置,邺别驾那日也有了主意……”

  “那日明长史的一番话我后来仔细想过了,登时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便清醒了过来。我此举若是让别人学了去,日后定会为祸乡里,而我是万不能做这个罪人的,每日夜不能寐,就是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来。”

  明旭笑道:“好的法子不是没有,不过要实施太难了,我便不说了。而邺别驾若想要解决眼前的难题,我倒是有个实在的法子。”

  “明长史请说。”

  “邺别驾可记得都督任广州刺史时曾广为安置的军田?”

  “自是记得,如今的军粮有三成便是出自军田。”

  曾经是五成的军粮都来自于军田,不过因邺沛茗实际上脱离了越王,靖海军的那部分军粮便拿不到了。而她养这么多兵士大部分靠的是府库的粮仓以及从各处收购来的粮食,军田所屯的粮食只有韶州的两处,虔州的一处以及汀州的一处,只占军粮所需的三成。

  因前期汀州、虔州都不归邺沛茗所管,韶州可用于耕种的地也远不及广州、恩州等地方,另外要安置流民,分给他们无主之地,所以韶州的屯田过少。如今能用的地已经不多,而屯田的弊端也有,权衡之下邺沛茗便放弃了增加屯田。

  “只是,这跟我这事有何关系?”

  “邺别驾苦于无法妥善处置这些田,不妨提出将多余的部分上交给都督,请立军田。”

  邺二糊涂了:“这田……我实话实说,本就是邺家的,而邺家的也是都督的,只是换了一种名号,意义何在?”

  明旭笑道:“正是这田本来就是都督的,可若用以屯田,那别人会觉得不好吗?”

  邺二仔细一琢磨,虽然这是将私产转为公产,但是田本来便是邺家的,不过是贡献出多余的部分用以屯田,最后还是为邺沛茗所用的,还能获得名声和威望。他暗惊明旭看起来那么公正的人也会耍这种滑头,不由得笑道:“可就公事而言,明长史不是该斥责我才是的吗?”

  明旭笑了笑:“于公而言,我此建议实际上也是让邺别驾有所损失的;于私而言,邺别驾是读过圣贤书的人,虽在家族之事上有私心,但别的事依旧能秉公办理,我不能以此否定了邺别驾。”

  更为重要的一点,也许明旭没明白过来,但是邺二却隐约明白了过来:他有私心,明旭也有私心。他的私心在于为家族谋求利益上,而明旭的私心在于自身。

  “这都是有明长史在呀,我需要向明长史请教的地方仍旧多得很呐!”

  “哪里哪里!”

  邺成诚在虔州听闻邺沛茗已经知道了邺二的作为后,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本警告过邺二,本以为他会收敛了,却不曾想还是没有。而一旦让邺沛茗以为此事是他在背后指使,那他的日子也可算是到头了。

  对于邺沛茗这个侄儿,他总觉得许是他离家多年,而不曾与之往来亲密,导致他们的关系虽是亲人,却像陌生人。他感觉跟邺南相处时,血液的流淌还要更为相近,所以他总觉得若触犯了邺沛茗的底线,她是不会顾及血缘关系而下手的。

  邺成诚连忙写信去请罪,但是信还未送出便又接到了邺二建议将十五顷田用作军田的事情。邺沛茗表示讶异之余又欣然地接受了,还表扬了他一番。邺成诚松了一口气,但是又有些担心,便去信给邺南。

  邺南自然也知道此事,他回信道:“三叔父请放宽心,兄长不是那种铁血无情之人,只要二哥儿吸取了教训,下不为例那便足够了。而且兄长的用意不在此。”

  果不其然,都督府的众多臣僚认为邺沛茗大公无私,但是也不能让邺二献出自家的田而只是受到了口头的表扬。于是邺沛茗便在他原来的职务基础上任命他为韶州屯田副兵马使,协助屯田兵马使处理屯田所产的粮食并管辖军仓。

  邺成诚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而又去信将自己的家人告诫一番,同时让族人莫要打着邺家的名号去做伤天害理、鱼肉乡里的事情。如果有人举报到他这里,那他势必要将他们驱逐出邺家,让他们自生自灭。

  发生在邺二身上的事情只是个例,而不能成为他们模仿的例子。邺沛茗也只会宽容这一次,她说的“下不为例”便是一言九鼎不会食言。

  邺成诚想了又想,决定让两个孩子改名。因为他读书不多,所以两个孩子都按照出生顺序起名“邺一”、“邺二”,并打算以后一直以数字来命名延续下去。

  不过邺一如今为镇武都的都虞侯、邺二为韶州刺史府别驾兼韶州屯田副兵马使,两个孩子都当了官,他可不能再让他们继续以这名字过下去了。便将邺一改名为“邺顺”,邺二改名成“邺盛”,寓意邺家可以顺利兴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