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没话。
路北川沉默地像个木头，我也不想说话。
我实在不知道他说会送回家，到底是不是真的送我回家。
直到看见通往镇里那条熟悉的两边种满了茂密的行道树的水泥小马路，我才放下了心。
车在离杂货店还有五十米的地方停下了。
我吞了吞口水，伸手解安全带。
路北川突然伸手过来按住安全带的系扣。
我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家门就在眼前，然而只要我人还在路北川车上，就有可能出现变故。
因为路北川就是有本事把任何事情搞得曲曲折折反反复复。
我笑：“又骗我？”
“这次真的没骗你，都送你到家门口了……好好念书，二本还是考得上的，高中没毕业就出去打工，能干什么？多读点儿书，才能有更多选择。”路北川声音又沉又轻，像来自海底，又像荡在林间，没个着落。
“还是管这么宽？”我问。
“不是管，就是建议，答应我好好念书，考大学，我放你下去，不会再……再欺负你了。”
诺言么，不就是嘴皮子一碰的事，就算答应了，我要反悔他又能把我怎么着呢？他自己就是个没信用的。
我说：“好。”
路北川一按系扣，“啪嗒”一声，安全带弹开了。
我立马下车关门，站在外面隔着车窗和他短短对视，然后迅速转身走向杂货店。
背后响起车轮滚动的声音，没两秒钟，那声音迅速远了。
突然有种什么都远了的感觉，一个人站在无边无际的旷野里，四下无人。
我走进杂货店门，店里只有杨美娇在，她坐在柜台后面看着手机里的视频笑得可乐。
“我妈呢？”我问。
杨美娇抬头，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天哪！秦歌？！你死哪儿去了？！秦林芝那个婊子找你都找疯了！”
我点点头表示接收了她的信息，我妈不在家。
然后端起放在柜台上的一杯茶。
泼在了她脸上。
杨美娇眼睛瞪得更大了，茶叶挂在她的假睫毛上，茶水融了她的化的丑巴巴的妆。
“既然说我妈是婊子，就别一天到晚学她穿衣服打扮，东施效颦，你没她好看，再叫她一声婊子我下次就动手揍你了。”
“呜——”杨美娇突然就哭了起来，离开柜台跑了出去。
我倒是心情畅快起来，反正马上就要跑路，得罪她也没什么怕的。
但是跑路之前还得和我妈见上一面让她知道我没事才行，我拿起柜台上的座机拨了我妈的电话。
电话才响了两声，杂货店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仔仔！！”
我一回头，就看见妈妈从门外冲了进来，她瘦了很多，头发都没扎，散乱地披着，黑眼圈比之前还重，两只大眼睛喷泉似的往外冒眼泪，一把扑住了我，抱得紧紧的，在我肩膀上胳膊上使劲地捏。
“你去哪儿了仔仔……瘦了这么多……你怎么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跑啊！！妈妈养你这么大……你个没良心的小畜生……我就你一个孩子……你怎么忍心这么对我！我为了养大你吃了多少苦你居然就这么跑了……要是碰上坏人了怎么办……”
我对她的眼泪毫无防备。
因为我并不知道，原来我走了她会这么伤心。
这会子我整个人都傻了，说不出话来。
妈妈还在哭，一边哭一边骂：“最近网上出了很多人贩子抓小孩卖到乡下去给别人家当儿子……”
“我都多大了，人贩子不会抓我……这么大的儿子卖不掉的。”我忍不住回了一句。
“那还有抓人到砖窑里去搬砖的呢！你这么大去搬砖正好，又有点儿力气，又打不过看窑的人……你胆子怎么这么大！这么丁点儿小就敢一个人跑出去！我打死你个小王八蛋！”
她突然就激动起来，巴掌劈头盖脸朝我身上招呼。
我也不敢躲，就站着不动让她打，她打了几下又不打了，抱着我哭，问我饿不饿吃饭了没有这几天睡在哪儿有没有吃好一堆问题。
然后拉着我进厨房，一边给我烧水煮面，一边给我拿了条凳子让我坐在边上继续挨她的骂。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觉得这么被她骂，也蛮好的。
她不是不爱我，只是能力不够，其实我这个儿子在她心里还是挺重要的。
“妈妈我知道错了。”我插了一句。
妈妈回头瞪我一眼：“知道错了怎么样？！知道错了也还是要挨骂！骂得你狗不吃屎你才长记性！吃什么面？卷的那种还是挂面？”
“其实我不饿，吃了晚饭的。”我说。
“那也要吃！瘦成什么样了都？！卷的还是挂面？”
我有点儿郁闷地挠挠头：“卷的。”
“你个狗崽子怎么能想着不读书了呢？读书才能学到本事，最重要的是。”她突然又表情忧愁起来，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你多读书，认真考上大学，有了文凭有了本事，你才有的选，妈妈没文化，只能选去工厂里打工或者去当服务员，但是你有文化就可以选是去当老师还是当医生或者作家白领什么的都行，妈妈想让你有的选……杨刚武不知道发了什么财，下午突然给了我两千块钱，我都给你，带到学校去吃点儿好的，杨刚武那个抠门的给你的伙食费太少了。”
不是太少了，是一毛都不给，我在心里吐槽。
“小畜生回来了？”杨刚武突然出现在我身后，黑着个脸，嘴里叼着根烟，鼻青脸肿的，头上还贴着那个纱布，一巴掌拍到我头上，“妈的，老子让你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