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一辆普通私家车从市局停车场开出去,一路上高速,目的地是靖宁与邻市的交界口。

  于顽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双手还上着锁链的刘心慈,这妖婆指名只要他一个人送,不准有任何车子跟着,荆澜生开着警车,只能和刘杰他们远远地跟在后面。

  于顽车子里安静到奇怪,那妖婆终于出来了反而状态更沉静,一言不发坐在后座,连手铐链子也没有伸手去绞。

  行车快一小时,车子下了高速,往邻市边缘地区开,窗外的稀松绿植逐渐变得浓密起来。手铐链轻微作响,于顽放缓车速,分神查看后视镜。

  刘心慈双手微微颤抖,枯槁脱相的脸上,两颗眼睛止不住地左右张望,像是在等待什么的来临。

  前面正好有个无人加油站,于顽把车停在旁边,偏头问:“现在能说了吧。”

  刘心慈转动的眼珠突然死盯着他,紫乌的嘴角扯到面中,作出个难看诡异的笑来。

  一丝偏离预设的感觉从于顽心底冒出,于顽黑眸锐利,重复了一遍他们先前谈好的条件,“说完了,车子就给你,你如果反悔或做其他小动作,那就是你逃跑未遂,我会立刻开枪。”

  刘心慈哼笑了两声,放松地仰靠在椅背上,说:“于警官,你和医师描述的一模一样。”

  “是吗,他怎么说我。”于顽转身,悄无声息按下锁门键。

  “正义,固执,烂好心,还带点自负。”刘心慈双手交叠放在腹前,“这是你的一面,你还有很多面,需要施加一点刺激才能看见,比如在你身上创造一些伤口,让你流血疼痛,或者杀掉一个小伙伴,让你难过绝望。”

  于顽脸一沉,“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屁话?”

  刘心慈全身以一个极其放松的姿势,半躺半靠在椅背上,生路近在眼前,她仿佛一点不期盼不着急,和在局里拘留室里的疯态完全是两个样子,于顽黑眸紧锁住她任何动作,心里漫生出种奇异的预感:这妖婆此时的宁静,就像是已经预知到某种结局后安然接受的状态。

  刘心慈回答他:“当然不是,这只是医师在看见那些失败实验品时情不自禁说出来的,他对实验、对你,有种特殊的狂热,有时候我还挺嫉妒你的,医师好像就是为你活着的,我、生意、南岛的一切,只是他暂时的落脚点,现在他见到你了,南岛对他来说就毫无吸引力了,所以他交代我,让我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于顽伸手摸到**,现在他确认了,他被耍了。

  车窗外的荒郊漆黑一片,于顽凝神察看,一边摸到手机准备给队里发消息。

  刘心慈笑容苦涩,表情遗憾,“他才是神,他算到你会炸我,甚至算到你会把我带来这儿,连你停车的地点他都预见得一清二楚,警官,你被骗了。”

  刘心慈闭上眼睛,“他来了。”

  砰!车窗被突然猛击,玻璃碎成蛛网纹状,于顽俯身闪躲,车窗外又是一击!玻璃应声碎裂,于顽腰腹用力在狭小空间猛地一翻,对着漆黑的车窗开枪!

  几声枪响惊起林间休憩的飞鸟,远跟在后面的警车突然加快速度。

  荆澜生面色不变,脚底油门却一踩到底,车上的刘杰抓紧扶手,目不转睛盯着前路。前方出现个岔路口,一棵枯树横挡在一条路的中央,疾行的车子左拐进另一条路。

  同时,无人区的于顽下车察看情况,刚才他的几枪没打中任何东西,于顽握紧**,来之前完全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也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是来劫走刘心慈的还是为了对付他的。

  无人区一片寂静,刚才砸他车窗的人不露破绽地融进了周围的黑暗,于顽不确定对方有多少人,只能紧贴在车子旁边,手滑向裤兜准备报备位置信息,突然身后一卷疾风掠过!

  于顽动作很快,翻转身体正好捕捉到身后人一点黑影,定点瞄准,枪声穿过浓夜,打进人的身体里发出血肉爆开的闷响声。

  “嘶!”于顽脖间一痛,蹲下身子,扯出脖子上一根极细飞针往旁边一丢,抬头查看刚才打中的人,那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于顽举枪上前,还未走几步,只觉得步子越来越晃,枪也拿不稳,于顽艰难退回车子旁,费力掏出手机准备联系荆澜生,还没摁开手机,脑中天旋地转,意识顿失。

  公路口,刚才走下岔路口的警车莽撞地开回原地,荆澜生下车,走到拦路枯树前,一手抓住尾端猛然发力往外拖,那棵枯树在他手里像空管一样被直直地甩向路边,把道路让了出来。

  副驾的刘杰只解了个安全带,还没来得及下车帮忙,荆澜生已经解决好了,上车发动,警车又疾冲上路,刘杰握紧扶手,刚才警车走了另一条路,开了三四分钟,荆澜生突然停车,粗暴掉头,低气压快要压瘪车顶,刘杰从来没见过温和有礼的小荆总这副样子,震惊之余又不由得担心到于顽那边是什么情况。

  这条路明显黑很多,路灯被人为破坏掉,荆澜生面无表情,警车一路加速,刘杰心中如擂鼓,在转过一个弯看到前方的无人加油站时,刘杰探出头定睛一看,突然急呼道:“小心!”

  轰!火光冲天而起,一辆轿车被包裹进大火之中,烧得黑烟滚滚。

  荆澜生眼瞳一缩,下车往黑烟里冲,刘杰死命拉住他,“那是加油站!”

  火星子跳动着引诱着地上残留的油迹,在刘杰话音一落的瞬间,大火像洪水般冲进加油设施旁,刘杰大骂一声,把还想往里冲的荆澜生推进车里,驾驶着车子往后退,车子刚退出拐角口,一声剧烈的响动震响了半边山林,刺眼红光拔地而起,半边山头被罩上层血红的火光。

  加油站爆炸了。

  刘杰心脏狂跳,热浪一阵又一阵地打过来,荆澜生踹开还在行驶的车子的门,看也不看就跳下去,摔在地上翻滚两圈,爬起来就往加油站的方向跑。刘杰紧急停车,下车狂奔追上,吼道:“荆澜生!于顽肯定没在那里!你相信我他机灵得很!”

  荆澜生恍若未闻,脸上的表情甚至没波动,只是速度不减地往里冲,仿佛感受不到越来越烫的空气。

  “荆澜生!”

  刘杰踉跄了几步追上他,抬手往他后颈一劈,刑警老队长的手劲儿也不是盖的,毫无防备的荆澜生被击中跪撑在地,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的火光,刘杰把人拖到警车上,联系着最近的消防来灭火。

  到底是小型的自助加油站,除了那一声爆响外,实火范围很快被扑灭,消防走进火源处,一辆被烧焦的轿车架子露出来,刘杰戴好口罩冲过去,车后座有一个焦黑残骸,上面搭着被烧坏的手铐,刘杰松口气,打着电筒在附近寻找,对消防同事说道还有一名同事应该在周围,请留意寻找。

  警车山的荆澜生不知道什么时间下了车,走到轿车架子旁边,焦臭的气味弥漫在上空,荆澜生接过手电筒找了几圈,天色微微泛白时才被刘杰催促着回了车里,一身行头焦灰和黑油裹满,英俊的脸上也多出几道血痕,那是在钻周围草丛时被草刺划的。

  消防收了队,剩几名人员在清理火场,消防队长走过来对刘杰说:“附近找遍了,我们没找到你说的那名同事,我觉得他大概率离开这儿了,你看还需不需要人手,我们再派一队过来。”

  刘杰抹把脸,“我通知靖宁的人过来了,辛苦了,你们收队吧。”

  刘杰和消防队长交接完,转身上了警车,荆澜生沉默地坐在副驾喝水,刘杰满脸也是土灰,抠着脑袋说:“我让大队里的同事都来找了,于顽那小子精得很,不会有事儿的。”

  荆澜生点点头,并未接话。刘杰点根烟,环顾周围一圈被烧黑的山头,他不相信于顽出了事儿,但没找到人心里也没底,还有荆澜生,刘杰一阵后怕,他没想到荆澜生完全不怕死地往里冲,要是他俩都出什么事儿……

  “杰哥!”高行把车停在垭口,狂跑过来,“怎么回事儿啊?顽哥不见了?”

  相玉、侯小松、乔飞和一支小队跟在后面,刘杰把昨晚的情况说了两句,把人分成几个小队去周边地区寻找。

  才被搜寻过一轮的光秃山头又开始一轮新的搜查,荆澜生从车里出来,静静地站在被烧废的车架子旁。

  车里烧焦的尸体连夜被送回靖宁技术部,确认了是刘心慈,靖宁队员在起火的无人区又找了一天,没有任何发现,调取各高速路口的监控也没有疑似人物出现。

  于顽就像是从火场蒸发了一样。

  夜晚回到局里,高行丧着脸对相玉说:“相玉,你说顽哥他会不会…”

  相玉抬起酸痛的手,把高行乌鸦嘴推开,“你是不是讨打,那火灾一看就是是人为的,于顽可能去追凶手了。”

  才被上级问责完的刘杰推门进来,眼底血丝尽显,忙问道有没有找到于顽。

  乔飞摇头,“手机定位也定不了,应该是弄坏了。”

  局里气氛一时沉重起来,相玉宽心道:“于顽那小子本事大得很,有机会肯定会和咱们联系,大家别丧啊。”

  刘杰灌了口提神茶,敲了敲桌子说:“那边我发动了附近居住的村民找人,交管那边也打了招呼,一有消息就会通知我们,滨城那边修复数据整理出来了一些信息,现在刘心慈死了,我们只能从那上面找线索,大家打起精神!”

  熬夜模式开启,众人都严阵以待,高行转了转脑袋,问:“小荆总呢?”

  刘杰站在乔飞电脑边,抬头回道:“他出面用荆氏的力量找人,这段时间不会来局里。”

  相玉抱着手,指尖在手肘轻点,白色发根又往上冲了一截。

  *

  于顽是被晃醒的。

  脖颈间的酸痛一直扯到脑袋,于顽想甩头清醒一下都动不了,模糊意识渐渐回笼,于顽睁开眼睛,自己所在的这片空间很昏暗,于顽眯了几下眼才聚回焦,抬头打量四方时又扯到脖颈。

  想起来了,他在开枪打中一人后被打了麻醉针,于顽缓慢扭动着脖子,边骂边想:这是拿了打大象的针来打他吗,缺德玩意儿。

  清醒过来后,于顽手撑在地下,隐隐感觉到身体在一阵一阵地浮动,转头打量四周,空间不高但十分宽敞,堆满了不知道装着什么的木箱,淡淡的咸涩味从木板缝里钻出来。

  “我在船上?”

  于顽摸遍全身,手机**全部消失,他靠坐在里层的货物前,想刘心慈说的那一番屁话,意思就是医师联合她在骗自己,什么释放条件和秘密都是幌子,把自己搞到这儿来才是最终目的。

  还装得挺真,那女人还真是什么都肯做。于顽一边暗气自己太轻敌着了对方的道,一边站起来,在货舱内走动找着出口,自己身上没伤也没被捆绑,这艘船应该不是敌船,那变态医师把自己弄到这儿来是什么意思?

  于顽摸着舱壁,从头走到底,确认是个很大的货舱,那这艘船的规模也不会小到哪里去,可能是货轮或者大型客轮。于顽撬开个箱子,里面装的是些一次性生活用品,走远点再撬开一个,是一些未开封的新的赌具。

  客轮?于顽走完一圈,坐在原地,想起来陈太和的本子上提到的水上运输被拐人员,难道自己现在正在这条路上?那也不对啊,南岛基地都被摧毁了,那这艘客轮的目的地是哪里?

  货舱的出口一般连着几级台阶,于顽找到了,但他现在很谨慎,安静在货舱内等待着,几小时后货舱门被打开,进来几名身着统一蓝白衣物的男人,走到一堆货物前开始往外搬箱子,于顽跟在搬运队伍的后面,轻手轻脚地走出货舱。

  没有突然闯进的刺眼的光线,于顽这才发觉是晚上了,他不知道时间,不清楚这是自己离开靖宁的第一个晚上还是第几个晚上。

  于顽拍了拍身上的灰,一边从容地走在露天过道上,假装自己是客人,一边不动神色暗暗打量。

  这是艘游轮,还算得上是豪华游轮,绚烂灯光将近海面照耀得彩光闪闪,舱房有四层,于顽站在中间地段,望不着头见不着尾,一层舱房外侧是玻璃,里面像是个大型购物中心,游客来往不断,各种奢侈品专柜陈列在旁供游客购买。

  这个规模的话,看来自己刚才待的地方只是众多货舱的一个,于顽想着,迎面走来一队服务人员,于顽僵了一下,靠在栏杆上让路,领头的却微笑致意,为他让路。

  把他当成游客了?于顽很快进入角色,点头微笑,步伐稳健朝前走去。

  于顽判断自己应该是在往船头甲板的方向走,他在酒水吧台顺了杯酒拿着,让自己看着更像个游客,加快步伐往前面走去,甲板上肯定有很多游客,他要搞清楚自己要被运到哪里去。

  侧边通道走到尽头,入目的是宽旷的前甲板,旅客成对靠在护栏上赏月饮酒,于顽扫视一圈,挑了个单身男性走了过去。

  “晚上还是有点冷哈,”于顽双手支在栏杆上,微笑打了个招呼,随意道:“哥们儿,我都迷糊了,这船什么时候到啊?”

  男人似乎心情不佳,但还是认真回答道:“才跑一天,后天到那不勒斯。”

  于顽捏杯子的手一紧,瞪着眼睛,“那、那不勒斯?意大利?”

  男人奇怪地看他一眼,似乎不明白怎么有人上了游轮旅行还不知道途径地和目的地。

  于顽读懂了他疑惑的眼神,转了下眼睛,接道:“我朋友给我订的票,我自己不怎么清楚。”

  男人哦了一声,试探问:“你也是来散心的?”

  于顽听出点同病相怜的意思,作怅然状,拿出万能接话套术,“是啊,生活嘛。”

  男人也叹口气,主动说道自己叫陶子然,和女朋友分手了才来旅行散心。于顽和他碰杯,煞有其事道:“这有什么啊兄弟,喜欢她就追回来呗,实在不行就换个嘛。”

  陶子然算是找到个倾诉口,一股脑地把恋爱冷战分手全讲了一遍,于顽撑着笑,时不时附和评价一下对错,一个小时过去,陶子然终于讲完了。

  近乎也套得差不多了,于顽揉揉泛酸的脸颊,将话题扯回正事儿。

  “陶兄,这游轮旅行的票,你是在旅行社买的?”于顽问。

  陶子然摇摇头,“票是明家送给我老爹的,他忙,就我和我妈来了。”说完陶子然见于顽还是很疑惑的样子,又补充道:“这船是私人的,靖宁明家知道吧?哎反正就是一豪门,他们家小少爷过生日,每年都宴请合作伙伴,今年是海上旅行,游轮承载量大,除了客人还空出很多,就送了一些给员工和家属,你的票可能就是这么来的。”

  明家?于顽啃着杯边回想,那不就是展弋那同学他们家吗,自己来这儿,和他们有关系吗?

  “于顽,于顽?”陶子然伸手在他眼前晃,“进去吧,不冷啊你?”

  “啊行,进去,对了,我手机没电了,借下你的呗。”

  陶子然把手机掏出来给他,于顽想打给刘杰但从来没记过他的号码,倒是对另一个号码烂熟于心。

  于顽走到一边迅速拨打,等待的几秒无比漫长。

  接通滴声响起,于顽还没出声对面就先开口,“于顽?”

  于顽停了一秒,狐疑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荆澜生似乎是换了只手拿手机,声音有些失真,“猜的,你在哪儿?”

  对面荆澜生的声音冷静沉稳,好像上一秒疯狂派遣人手满世界找于顽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我在明家的游轮上,一天后会到那不勒斯,那个医师把我弄到这儿来肯定有什么事让我做,你知会大家一声,但别行动,我暂时没危险,有情况我再联系你。”于顽言简意赅地交待完,对面却没有回音,于顽举起手机,信号格微弱忽闪,于顽伸长手臂在空中挥几下,电话却因没信号自动挂断。

  也不知道荆澜生听到了没有,于顽返回陶子然身边,将手机还给他。

  “海上信号不怎么好,你要实在要联系人就借海员的手机,他们有特制的卡。”陶子然带着他往一层大厅里走,“不过都来这儿了,还玩什么手机啊,我想清楚了,我不能老是回首过去,我要活在当下,走,带你玩点好的。”

  “行啊,那就沾点你的光了。”于顽跟着陶子然,从容进了一层大厅。

  *

  靖宁,荆澜生坐在漆黑的房间内,手边是手机自动挂断后显示通话记录的页面。于顽那边信号不好,声音卡顿,但说的话他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

  荆澜生冷峻面容隐匿在漆黑空间里,琥珀色眼瞳寒意尽显,医师好手段,在他眼皮底下把他的人弄到了大洋彼岸,拿起手机拨出另一个电话,那边几乎没有等待就被接通。

  “查明家的游轮,保护于顽,找到医师,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