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必下雨的预言在今年也灵验了,昨天还很嚣张的太阳今天面都不露,灰云牵成布笼住天空,不透光也不透气,大清早的,人就满身汗。

  办公室的人是越来越习惯于顽和小荆总结伴上班这件事了,刘杰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人隔三岔五就晚个半小时再来,心想这一路也不堵啊。

  “顽哥,你穿这么多不热吗?”高行凑上来真诚发问,准备扒拉他衣领子。

  “…你早上吃这么多不撑吗?”于顽推开他,无视荆澜生趣味的表情,坐回工位。

  高行瘪瘪嘴,“今天高考结束啊,我不多吃点今天怎么干活。”

  于顽切了一声,转头对上荆澜生疑惑的视线,好笑道:“高考结束,学生们放纵得很,每年这个时候咱们都得出人加班保障安全,怎么,你高考完没放纵放纵?”

  荆澜生了然地点点头,轻飘飘接了句:“没高考,保送的。”

  ……

  真行。

  于顽又问刘杰案子的事,刘杰支着手,眼底青黑明显,说:“靖宁连环杀人案这边,因为明天死亡,案子终止审理,金灿洗脱了共犯罪名,撤案时间到了她就自由了,局里找到了她的家人,现在在往靖宁赶,明天葬礼结束后她应该会和家人回去。游轮案那边牵扯到谈进,现在还是个没完,涉案的人有些会被追责,现在还在商讨之中。”

  乔飞问李队那边的专项调查怎么处理,刘杰摊摊手,“那可就麻烦多了,虽然一直在说买卖同罪,但真处理起来绝对不简单,可以说这…”刘杰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这就是个看不着头的调查,拿不出东西来的。”

  人口贩卖,器官购买,如果仅仅只是斩断肆虐的爪牙,那暗处的根基仍然会滋生罪恶,买卖同罪,现在只是治个卖就费如此大的功夫,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又无处不在的买,要怎样才能得到相同的惩罚呢,总不见得次次都出现金灿这样的例子,堕入深渊以牙还牙吧。

  连着两桩案子都是这样,破获之后大家没感觉到轻松,移交档案后反而更沉重,高行为此还在办公室大放阙词,说恶人就要有恶人来磨,就应该脱了这身衣服帮他们干!当然得到的是刘杰一记飞腿,说他是不是忘了入职宣誓说了些什么。

  于顽也时常在想这些案子里的利害关系,当然他心里那杆秤还是标直矗立未动分毫,但有的时候,他也很想无视一把规则,只遵从最直接的道德情绪,用恶来治恶。

  早间新闻的声音慢慢盖过众人的闲谈,大家听着听着突然慢下来手里的动作,‘近日,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发布最新案情通报,引起市民广泛关注,靖宁荆氏集团也针对案子成立了专项帮扶基金会,由各股东每年定向注资,来帮助涉及本案的受害者家属,首都荆氏集团也发起严惩人口买卖,帮助被拐人员回家的大型公益活动,也希望广大市民……’

  这边还没消化过来,办公室门就被大嘴侯推开,带着股肠粉味儿,大声道:“可以啊你们队,闷声干大事啊,小荆总这波在大气层!”

  高行和乔飞还在数基金会投入资金有多少零,刘杰没多说,起身赞赏地拍拍荆澜生的肩膀。

  于顽挑眉,荆澜生虚心接受各方赞赏,淡淡道:“导师教得好。”

  刘杰也赞同地点点头,“你俩这次表现都挺突出,我得记上功,回头有奖金啊。”

  高行来劲儿了,“我有吗我有吗!我发现那个监控很及时吧!诶杰哥别走啊…”

  午间休息,茶水间里,于顽扯了扯荆澜生的衣角,笑道:“行啊,出师了。”

  荆澜生低下身,“比起出师,更想入师。”

  于顽一顿,心虚瞟了瞟四周,警告道:“你给我注意点场合啊,小心我把你打回原形!”

  此刻站在门外准备接水的乔飞刹住脚,两秒后慢悠悠转身回位置,边走边想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还发现了好几次。

  下午五点,考试结束的广播响起,部分地区结束高考,苦读十二年的学生们此刻真正把身上的担子放肆地卸下来,不管十几天后的结果是什么,现在就是最自由的时刻。

  于顽在五点二十分的时候接到展弋的信息,小子狂得很,说要好好体验无管束的夜晚,于顽笑着警告他别干坏事。这次安全巡游轮次没到于顽,就和荆澜生一起在办公室整理补充案宗,这桩案子牵扯广、涉案人多,因明天死亡,靖宁层面只能做出终止审理的决定,闹得沸沸扬扬的连环杀人剖腹案从事发到现在,没有审判,只有最后的案宗留档,而对于谈进的审判并未结束,所有罪恶的起源,他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小程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喊道:“顽哥,你来一下。”

  “好。”于顽起身出去。

  荆澜生眯起眼睛,他对这个女孩有印象,是刘杰三番两次要介绍给于顽的那位,大晚上的叫他出去,莫不是要,表白!?

  于顽不知道荆澜生冒出坏芽儿的心思,他倒是知道小程是局里派去照看金灿的,所以现在是金灿在找他。

  果然,金灿站在小程身后等着,小程点点头后就回了办公室。

  于顽知道她肯定想说点什么,问:“进去聊?”

  金灿摇摇头,慢慢说:“明天葬礼,能让我去吗?”

  明天的葬礼,定在明天,可惜这个意含无尽的名字最终还是停止了进程,于顽当然没什么合适身份去葬礼吊唁,同样,金灿也没有,明亚彭夫妇是不可能让她出现在葬礼上的,所以,她在找于顽帮忙?

  于顽想了想,说:“我……”

  “求你了。”金灿打断他,生怕他说出拒绝的话来,一遍不够又重复一遍,“求你。”

  女孩低着头,本来就瘦的身子挡在于顽面前线的更单薄,似乎还没乔飞的芦荟叶子有生命力,但就是带着股脆弱的韧劲站在于顽面前,祈求能带她再见见明天。

  于顽没作答允,只说:“我也不一定进得了,远远地看,行么?”

  金灿咬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于顽还想和她说点什么,一转头金灿就跑回小程的办公室,于顽叹口气,也没追上去,倒是在办公室门缝里看到贴门的宽阔身影,于顽挑眉,挪着步子移到门口,对着门就是一声嘿,如愿听到受惊退后的脚步声,终于忍不住在门外捧腹笑起来,二十二年没被人用如此伎俩捉弄过的荆澜生微微有点尴尬,恰好进了个电话,一脸平静地走去阳台接电话。

  于顽一声嘿,把今晚一起睡觉的好朋友荆澜生给嘿走了首都荆氏紧急事务召回小荆总,于顽第N次看到荆澜生的私飞,只是这次不带他一起飞了,荆澜生走之前吻了吻于顽额头,于顽有点在送丈夫出差的奇妙感觉。

  明天葬礼当天,天空一扫昨日阴翳,澄净透亮像稀释得刚刚好的淡蓝色。

  明天早晨九点出殡,金灿六点就站在警局门口等于顽,旁边站着呵欠连天的小程。

  于顽七点到达警局,七点四十开车带金灿到了城西殡仪馆,来葬礼吊唁的人很多,于顽还认得出很多都是在游轮上见过面的,宾客们换下游轮旅行的盛装,穿上统一的黑色服饰,才参加完明天的生日宴,又来参加他的葬礼。

  现场情况也如于顽所预测,他们进不去,于顽把车开到了高处,也能看到整个葬礼现场,灵台中央放着副水晶棺,隔得太远看不清里面,只能一眼看出躺着的人考究贵气的丧服,像童话故事里陷入永眠的王子。

  明母不忍儿子被烧成灰烬,费了点功夫办下来了土葬。

  “他不喜欢那样的。”金灿自顾自说,“他以前说,如果死了,要么烧成灰跟着风走,要么沉进大海慢慢分解,就是不想关进棺材里封着,他说和活着没有分别。”

  于顽靠着车看她,金灿今天穿了条嫩黄色的裙子,裙边围着一圈金闪闪的亮片,还戴了同色系的发箍,看上去青春又活力,和刚高考完的孩子们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也不该穿成那样,黑压压的一片像乌鸦,明天讨厌乌鸦,也讨厌他们一群人,明明不喜欢他,却还要来装作关心,连他死了也还要装。”

  金灿断断续续说了很多,从宾客说到葬礼本身,评价尖锐不留情,不像是来吊唁的,倒像是殡仪公司视察工作的。于顽也任她倾诉,毕竟今日一别,黄土一盖,此生就真的是生死两隔了。

  于顽转身从车里拿出个东西递给金灿,是那个从明天房内带出来的画框。不难猜这个东西是给谁的,这世界上也只有他们有这种独一无二的交流方式,是他们的秘密。

  金灿接过的时候愣了愣,双手攥着画框站立良久。

  九点,太阳完完全全悬于半空,今年盛夏来的气势汹汹,六月早晨的阳光已经很烫人了,把明天要走的路照得暖意洋洋,让人恍惚以为这不是送葬,是送人往新生的大道。

  明父母手拿遗像在前,眼泪一滴滴往地下砸,宾客紧跟在后,表情肃穆,低头抹泪,只有在这片高地,金灿扬着脸露出明媚无比的笑来,微微一动,裙边的亮片晃映着太阳,折射出灿烂的金光,黑色队伍走过下方,金灿终于和明天距离达到最近,棺材换成了实木棺,金灿什么也看不清。

  队伍继续往前,走过金灿的方位,刹那间,生人死者交错前行,一半向阳,一半向阴。金灿举起空白画框,里面膜纸的淡金色纹路像被阳光激活一样,质感十足地流动起来,纹路走过的空隙,一个字缓缓成型。

  炚。

  明的一半,灿的一半,读作光,古义同光,意为光明。

  “就会考人,明天,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字!”

  “我教,你学,学的东西要用一辈子的。”

  要让心脏跳够一百年,要一辈子朝着光明前行。

  一束太阳光洒下,折射裙边的金光落在棺木上,清晨的风拂过高地绿草,女孩的裙摆如波纹一样涟动。

  金灿收回画框,注视着远去的棺木,无声说着再见。

  向阴的一半被拽回来了,这是明天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

  金家的家长已经在局里等着了,金母眼眶红红,两滴眼泪是为痛苦死去的儿子而流,金父紧张搓手,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当年不是遗弃金灿,是被人抱走的,解释完还小心翼翼问金灿到底和杀人案有没有关系,会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家庭。

  于顽带着金灿进门的时候还看到个小小身影,扯着衣角躲在金母背后,是个男孩,四五岁左右。

  金灿全程安静乖巧,配合办完所有的手续,在最后一个公章落下后,金家带金灿要离开警局,回到她短暂停留过的家乡。

  金灿叫住了于顽。

  于顽觉得她现在像个靠机油转动内里的机械娃娃,精密又死气。他对金灿回金家这个事并不持支持意见,一出生就被遗弃的孩子,还和命案牵扯不清,回到金家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于顽想想还是问了她一句,说可以帮忙联系资助部门。

  金灿摇了摇头,低声说谢谢,于顽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金灿走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突然问:“其实你不信明天是主使对吧?”

  于顽看着她,没答。

  金灿似乎也没想等他的答案,慢慢说:“主使可以是南岛的任何一个人,我、我哥哥,被拐卖的小学生、捡垃圾的流浪儿还有被重男轻女的家庭扫地出门的女孩儿。”

  于顽知道她在列举什么,这几个都是在南岛时和她短暂相处过的苦命孩子,金烁、吴小伟、流浪儿、陈招弟。

  “陆俊、陆杰,还有南岛上成百上千的尸体,他们都可以是主使,所以把他们带到那个地方、从他们身体上抢走健康、利益和价值的那些人,都该死。”

  金灿一家上了警车,局里派人把他们送到车站。

  于顽看着远行的汽车,其实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了,所有人都是主使,主使也只会是那些被残害的猎物,但最终是明天掰开了金灿的手,擦干净她手里的血迹,接过了本该由金灿攥着的凶器。

  “顽哥,她说什么了?”高行问。

  于顽摇摇头,说没什么。

  高行又扯着于顽,分享着难以置信的新消息:“顽哥,今早城里出车祸了你知道吗?就早上九点,你猜都猜不到是谁!”

  于顽瞥他一眼,问是谁。

  “屈正!今天出院,在医院过两条街的地方有两辆货车撞了,甩尾碰上了屈正的车,两辆大车一辆小车,三个司机都是轻伤,只有屈正重伤被拉进医院了!”

  与此同时,市第一人民医院,抢救室里红白交染,屈正意识模糊,渐渐感受不到医生们在抢救他,自己好像被溺进血海里,每呛一口都是腥臭的铁锈味,心脏膨胀到了极限,眼珠血丝迸裂,在模糊的血影里,他好像看见一个人,血肉模糊的手朝他伸来,突然身上一处痛得撕心裂肺,像有人用手在死命地掏,把鲜血淋漓的滚烫脏器生猛拽出体外!

  屈正在一瞬间下到了地狱,这时候他看清了,和他做过同样的事儿的那些人在被烈火炙烤,痛不欲生,而那个模糊的血影,拿回了自己被抢走的一部分,转身消失在一片白芒里。

  冤魂索命,报应来了。

  滴

  抢救室红灯熄灭,医生宣告死亡信息。

  最后,任人宰割的猎物最终站在了剥夺者的坟头,无数死去的弱小冤魂在共同宣读判决书,每一条疤痕和被剜走的血肉得到献祭,怨气凝成利剑横斩所有贪得无厌的剥夺者,尸山血海下,留下唯一颤巍站立的残喘者。

  猎物取得胜利,惨痛的胜利。

  第二卷 ,血色名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