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脾肾两亏, 精血虚少。”老中医把着脉,干瘪脸上尽数岁月雕刻出的纹路,眼眶深深凹陷下去, 笃定地给出结论:“导致脉道阻塞,久而久之自然目窍青盲。”

  老中医是姜惠兰花大价钱,并且费了些功夫从临市请来的。

  自打晏遂安醒来以后, 各种检查就没停过, 即使是在嘉信这样的一流医院,也一直不得要领。

  起初还怀疑眼盲是外伤引起,但随着颅内压的稳定,血栓淤血压迫视神经的排除, 一度让治疗陷入困局。只是用着万精油般聊胜于无的眼药膏, 毕竟嘉信的眼科医生也不敢说查不出原因, 只能如此拖着耗着,过着脑袋在裤腰带别着的艰难日子。

  姜惠兰不知从哪得来的小道消息,中医也有眼科, 就把人直接弄医院来了。标准的唯物主义女强人, 在面对儿子的问题时, 也会被母爱冲昏头,被蒙蔽双眼, 失去理智和基本判断。不得不怀疑, 如果中医眼科这条路再走不通, 下一步她会不会丧心病狂到, 去找人来VIP病房‘跳大神’了。

  晏遂安躺在床上装睡,作为一介盲人, 他除了任人摆布还能怎么样, 顶多做着无声的抵抗。

  姜惠兰重燃希望:“既然能找到症结, 那是不是代表有治愈的可能?”

  老中医立马怂了,有些虚地清了清嗓子,开始打太极:“这个......一时急是急不来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个病啊,心情也非常重要,要保持积极的心态,不宜思虑过重。”

  姜惠兰心头一紧,“那,医生您的意思是?”

  老中医在自己带来的处方笺上,边唰唰写着,边说:“我先开个方子,一会可以派人跟我一起回B市取药,先吃半个月再做调整。最好是能一周来两次我的诊室,我给你针灸疏通经脉,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姜惠兰“嗯”一声应下,张罗着安排司机送老中医回去,并把药带回。同时又思索着一周去两次B市做针灸的可行性方案,倒也不是不行。

  她将人送至门口,老中医手机响起最炫民族风的强劲铃声。

  走廊上开始回荡老中医接电话的高亢声音:“喂~......不孕不育?......那八成是宫寒啊......怎么不能治?能治......我让一个大老板请到w市大医院了……嘉信你知道吧……大医院都治不了请我来………你放心,等我回来的......”

  嘉信风评被害最惨的一次,但却是被老板一家自己害的,倒也不冤。

  姜惠兰用脑袋中仅存的一丝丝理智,立马给司机发了个短信,只有四个字:药不要了!

  等她放下手机转身回病房时,才发现施慕程早已等在病房门外的座椅上。

  施慕程接连来了近一星期,每天踩点很准时,风雨无阻。

  姜惠兰从起初的内心抵触,到现在逐渐接受现实,面无表情地说:“他还在睡。”

  身后病床上,晏遂安一个激灵坐起身,没有聚焦的眼睛里顿时闪烁着神采,“醒了,没睡。”坐起来又觉得会不会显得太过期待,有点掉价,自欺欺人地半靠回去,“别说,还真有点困。”

  施慕程顺着他的话说:“那要不我先回去?”

  晏遂安心里一突突,马上改口:“别!醒都醒了,待会睡也行。”

  今天晏伟民不在。两夫妻各自经营公司,这个年纪都还是顶梁柱,工作耽搁一周,儿子除了看不见能吃能睡,情况趋于稳定。

  夫妻俩一合计,商量好一人一周轮流陪护。其实生活料理上都有护工,也没多少事,就是怕儿子无聊或者情绪方面出问题,想陪着说说话。

  见儿子醒了,念书读报陪聊的人也来了,姜蕙兰默认每天中午的这个时间段为工作电话时间,跟护工打声招呼,捧着刚才报表看到一半的笔记本电脑走了。

  晏遂安头上的绷带早就拆掉,头发也请了上门/服务的高级Tony打理过,虽然不一定剪出了晏遂安描述的样子,但架不住他长得好,什么发型都能驾驭。整个人看起来很精神,若不是被姜惠兰强烈要求,其实早就可以出院。

  施慕程走进病房,今天带了一把铃兰,娇柔翠绿的花茎上,坠着一串串小铃铛似的花朵,灵动可爱。

  窗台上已经摆满一排的花,大约整个住院部空置的花瓶都在这里了,让冷清的病房一下生机勃勃/起来。

  施慕程收拾掉最早的一瓶有些垂头的淡黄弗朗,把新的插进去,“今天外面下雨,风也挺大,来得路上树叶落了不少,楼下小公园花被雨淋过都蔫了,路面上积水很多又滑。”他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业务熟练了许多,总是尽量详细地去描述画面,即使叙述仍然有些笨拙,“还有半小时,我就在房间里给你读读新闻?”

  他的小心思晏遂安怎会不懂,但眼下来不及感动,很会抓重点地问:“怎么刚到就只有半小时了?”

  每天一小时,是他们约定好的时间。晏遂安很好心地以避免耽误他工作为由,将时间改到中午午休时。他还不知道这个时间点,因为自己车祸事件的介入,施慕程已经被停职。

  “我在外面等了很久。”花收拾好,施慕程走到床边坐下,点开手机,“今天想听什么?新闻还是故事,或者别的?下雨天,我带了本书来。”

  晏遂安心一颤,显然他的关注点丝毫不在读什么内容上,朝着声音的方向:“多久?从给我把脉开始吗?”

  毫不意外得到肯定答案:“是的。”

  现在去举报假中医害人还来得及吗?晏遂安曲起手指蹭了蹭鼻尖,“那个......其实......我脾肾不亏,精血也不虚......”

  施慕程低低地笑了声,“好的,知道了。”

  见鬼!护工怎么听怎么觉得气氛诡异。

  她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这里,重重咳一声,“施医生喝水吗?光顾着说话还没给您倒杯水。”然后做作地一拍大腿,“没热水了,我出去倒点。”急急走拐出门,才反应过来,既没拿暖壶也没拿杯子,甚至想起病房里有装可以直饮的净水器,这下更不好意思回去了。

  被护工一打岔,气氛缓和了些,晏遂安问:“带了什么书来?”他开始好奇起这个世界的施慕程会是怎样的性格,或许从他选的书上能瞧出端倪。

  “哦,我看看。”施慕程从背包中拿出被报纸包得紧实的书,他家里大多是医学相关的书刊,太板正严肃不适合拿来读。

  刚才路过公交站的报刊亭,他询问有没有看了会心情变好的书或者杂志卖。

  老板非常心领神会地朝他扬扬下巴,露出一个兄弟我懂你的表情,继而给他推介了销量最好的一本。

  施慕程甚至还没看清楚花花绿绿的书名,就被老板很麻利地用报纸包了起来。为了防止松开还贴心地在边角贴上双面胶,然后神秘兮兮地塞进他手里,“35不还价。”

  他付了钱,道了谢,心里感叹老板的细腻贴心,下雨天以防打湿还帮顾客包起来。

  那会包的有多仔细,这会拆起来就有多麻烦。

  施慕程边拆报纸边念只露出几个字的书名,“是:十八岁......”双面胶质量不错,粘的很牢,他只好暴力撕开,“成年......”继续撕,“今晚......”终于撕完,“不回家。”

  念出完整书名的同时,高级VIP病房内的两个成年男子都沉默了。

  做为带了这本书过来的人,施慕程更加无地自容。是短短几秒间,脚指头能扣出世界第九大奇迹地下宫殿的程度。

  车祸的愧疚先放一放,第一次庆幸晏先生是个盲人,看不到他此时的窘迫和脸红。

  晏遂安的心里乱七八糟,忽上忽下地跳着,前几天还说对男人不感兴趣,今天就这样,这么野的吗?可是......有点喜欢怎么回事。

  俩人都不吭声,气氛又一次陷入尴尬沉静中,比第一次更甚。

  姜蕙兰半路折回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病房内两个人僵坐着,施慕程并没有在读什么新闻报刊,而亲儿子一脸入定般的诡异表情,看得她莫名其妙。“你们俩在干嘛?”

  施慕程慌里慌张抓起今夜不回家塞回背包,“我还是给你读读新闻吧。”

  晏遂安回过神,“行……新闻挺好的。”

  被姜蕙兰打断:“公司有点急事,有个项目出了问题,他们搞不定,我得去一趟,就在临省,我争取后天就回来。儿子你这边能行吗?”

  姜蕙兰不在晏遂安巴不得,怎么不行,那可太行了,“当然,妈你赶紧去吧,公司要紧。”

  “好,我会尽快赶回来的。”她又转身看着施慕程,这次敌意少了很多,态度温和:“施医生明天中午还能来吧?”

  施慕程点点头:“没问题,我最近……都比较空。”

  姜蕙兰心里咯噔了一下,被停职了当然空,但她没有多说,只是淡淡道谢,“那麻烦你了。”

  等到护工躲完尴尬回来,施慕程才离开,期间读了新闻又念了电子书,口干舌燥,回到家简单吃了晚饭早早就睡了。

  第二天,他是在门铃声中被吵醒的。睡眼朦胧中去开门,吓得醒透了。

  门外站着戴着墨镜的看不见的晏先生。若不是知道墨镜下是一双失焦的眼睛,这会的晏遂安看起来跟平常人并无二致,甚至于比平常人倜傥周正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