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刚过, 早晚的气温已经被一场场雨降得很低。小区里的桂花来不及浓香,就被秋风吹落,洒在地上, 也落在行人身上。

  施慕程不明就里地打量起晏遂安,黑色挺阔中长款风衣,里面套纯白圆领棉T, 卡其色裤脚处米白帆布鞋露出半颗红色爱心LOGO。墨镜遮住大半张脸, 手中握着旅行箱的扶手。和着扑面而来的清晨的秋风,还有凌冽薄荷味须后水的清凉。一副漫不经心的架势,不像是投靠,倒像出来旅个游。

  因为在开门声后没有听到熟悉的声音, 晏遂安的游刃有余只维持了几秒, 脸上只剩强装的镇定, 整个人紧绷着,“请问,这里是施慕程施医生的家吗?”

  平心而论, 对这样没有分寸感先斩后奏的行为, 施慕程内心十分抵触。

  责任心强会尽力负责是一回事, 私生活被强势打扰又是另一回事了。他憋着一股劲儿,双手交叠抱在胸前, 倚着门框故意不出声。

  即使是人高马大, 即使是位高权重, 晏遂安近三十年游刃有余的人生, 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一个盲人,对突发事件没有一点抵抗能力, 更别说他还是个新手盲人。确实是太过自信, 就没有想过万一地址不对, 万一人不在家的可能,哪怕让司机再晚走个三五分钟也行。

  可是没有万一,也没有哪怕。

  因为看不见带来的心慌,令他不由自主五指蜷缩,脸上是无从控制的狼狈,喉结细微地上下轻颤,表情和声音无不透着紧张,“请问,有人在吗?”

  到底心软,到底不忍心,从小在孤儿院吃百家米长大的施慕程,有着更容易共情弱小的能力。

  他顺手替晏遂安扫落肩头的几小粒橙黄桂花,“你怎么来了?”

  在听到熟悉声音的同时,绷直的脊背瞬间松弛下来,晏遂安又恢复了本性,张嘴就来:“护工家里有急事,求我准她请假,我实在没地方去了,在W市没亲戚朋友,身边没证件也没钱。”

  说得好生可怜。

  此时,在他复式三百平家里惴惴不安的护工打了个喷嚏,对自己禁不住金钱诱惑,答应帮忙一起瞒天过海的行为十分后悔。雇主姜惠兰怎么看都不像个好糊弄的,万一事后告到公司去,说她消极怠工,她辛苦积攒的十年护工工作口碑将毁于一旦,前途堪忧。

  若不是看到晏遂安腕间那块纯黑理查德米勒,施慕程差点就信了,分明就是回家收拾打扮过,区别于普通圆形表盘的形状,很适合盲人从众多圆表盘中摸出来......

  施慕程点到即止地警告,“进来吧,下次一个人出门不要带贵重奢侈品。”一手接过行李箱,一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人领进门。

  一套很周正的两居室,每个区域面积都不大,却收拾的干净整齐,典型医科男的家,与其说整齐不如说性冷风更合适。除了客厅飘窗上有一花架的绿植盆栽鲜花,整个家里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装饰。

  行李箱靠在玄关处的墙角,施慕程将人在客厅的小沙发上安顿好,折回鞋柜拿了双拖鞋,弯腰放在晏遂安的脚边,拉着他的手摸到拖鞋,“鞋子自己换,我先去洗漱。”

  继而响起哗啦啦的水流声,晏遂安根据声音方位判断,卫生间在玄关进来的左手边,即客厅和玄关的中间,他暗暗在心里画着平面图。

  施慕程的动作很快,没几分钟连头也洗好了,他边用毛巾擦着头发边问:“早饭吃了没?”

  还真没吃,晏遂安大清早起来,临时起意,哪顾得上吃早饭。威逼利诱护工陪他回家换行头,还要耐着性子指点毫无时尚观念的护工帮他一套套衣服搭配好,整理归置随身物品。最后再联系司机送他过来,那简直比上市敲钟当天还忙。

  这么一问他还真挺饿,“还没吃。”顺便想起自己任劳任怨一日三餐照顾人的那些日子,颇有些翻身把家当的飘飘然,“砂锅海鲜粥配水煎包,或者三鲜面都可以。”

  还点上菜了,一点投奔的自觉性都没有。

  施慕程脑中扫过银行扣款短信的余额,愤恨回道:“没有。”拉开冰箱门检查食物,“只有速冻水饺,或者泡面。”

  “......”晏遂安,“那你还问我?”

  “我只问你吃了没,并没有让你点菜。”说话间施慕程已经拿出速冻水饺,锅里装好水,‘砰’一声点燃煤气灶。

  晏遂安:“。”说好的所有付出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报呢?

  等饺子煮熟的几分钟空当,施慕程打开抽油烟机,抽了支烟,并很不近人情地宣布:“吃完早饭就送你回去。”

  晴天霹雳,晏遂安惊讶,“为什么?我也没说不吃速冻水饺泡面啊......”底线是什么?就是用来无限拉低的。

  “不是。”施慕程笑了声,在不锈钢水槽中抖落烟灰,顺手打开水龙头冲走,“我这就一间卧室,没法住。”

  “不信?”他在水槽中按灭烟,将烟蒂丢进垃圾桶,几步走到小沙发边,“来,我带你参观一下。”

  拢共也就69方的两居室小户型,一间卧室被改成书房兼陈列室,左侧是顶到天花板的大书架,右侧是陈列架,架上满满当当各种摩托车头盔,护具,骑行服。

  晏遂安心里的平面图终于有了完整的雏形。

  他摸着陈列架上的一排头盔,“好多,是摩托车头盔?”根据车祸事故记录不难得出结论,看样子还是个发烧友。但晏遂安不知道的是,摩托车已经挂着低价在转售了,这些头盔终将沦为装饰。这些天施慕程更做好了长期筹钱的心里准备,甚至盘算过最后一步就是把这套房子挂出去卖了,反正一个人住哪都行。

  “嗯。”施慕程站在他的身侧,认真道:“所以,并不是不让你住,是真的没地方睡。”

  厨房的一锅饺子已经奔涌翻滚了许久,才终于被记起。施慕程连忙奔至灶台边,麻利地盛出饺子过了一遍凉水,调出两份蘸碟,一份装在碟子里,一份直接淋在饺子上。

  这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适应能力很强的晏遂安已经记牢整套房型的布局,并悄么声去了躺卧室,这会正非常淡定地摸回餐桌边坐下。

  施慕程从厨房瞥了眼晏遂安的背影,安安静静的看起来有些孤伶伶,有点于心不忍,安慰道:“你放心,我早上会早点去医院,下午也会晚点走。或者......”他斟酌了片刻,就算一时摩托车卖不掉,目前医院账户余额应该还够住些天,咬咬牙,“我再帮你请个临时护工?”

  “忘了告诉你,我办过出院手续了。”晏遂安说得云淡风轻,其实内心早已按耐不住激动,一间卧室不就等于可以孤男寡男同床共枕,同床共枕四舍五入不就等于婚后生活,既然都到婚这步了那可不就是一生一世嘛!

  “什么?你出院了?”施慕程端出两盘饺子,在对面位置上坐下来。“你这样的情况能出院?”

  虽然晏遂安看不见,但早上提出要出院的时候,整个嘉信的高层恨不得夹道欢送的氛围,他完全能感受到,更别说眼科相关人员,那简直是如蒙大赦。“怎么不能,我都好了,眼睛继续住院也没有任何意义,在医院反而生活不方便。”

  话虽如此,理也是这么个理,却只能由晏遂安这个当事人说出来才合适。

  日渐减少的医院账户余额,是这么多天来压在施慕程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此刻被轻松卸下,这种感觉宛如重生。

  他发自内心的真诚道:“谢谢。”

  【系统:善意值+2,目前您的善意值为,2。】

  突如其来的道谢和更突如其来的加分。

  晏遂安:???

  还来不及细究,他的眼前开始发生变化,原本浓黑的一片,开始逐渐变淡,变得能感知光线,并出现明暗分明的黑灰影像。

  晏遂安无语凝噎,好歹毒的系统,为了早日完成KPI,竟然将他的视力和善意值绑定在一起!

  但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或许他可以再褪掉一些黑影就适可而止。

  见晏遂安半天没反应,施慕程握着筷子和汤匙,终于发出灵魂拷问:“你不会平时吃饭都是护工喂的吧?”

  晏遂安回神,半米外的施慕程在此时他的眼中仍只是一个大致轮廓,“当然不是。”

  “嗯,那快吃吧,吃完我带你去附近酒店开个房间。”施慕程拿起一柄汤匙塞入晏遂安手中,此刻也不计较银行卡余额告急了,很豪气道。

  连手带汤匙一并被晏遂安的掌心完全包住,用力将他整个人拉近,近到大致轮廓变得稍微清晰,近到两人灼热的吐息都揉在一起,“为什么要去酒店开房间?一米八的床,完全可以睡下,两个大男人,你怕什么?”

  施慕程的心没由来紧了一下,若不是自己是车祸的另一个当事人,他简直都要怀疑这人的眼盲是不是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