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俞心刚刚和林非轶碰上面。
虽然下课时间还是老时间,但林非轶似乎已经形成了习惯似的,早早地就在俞心的舞室外面等候了。
“久等了吗?”俞心的心情在看到林非轶的那一刻短暂地晴朗了些许,轻轻地握住了林非轶的手,问道。
“没有。”林非轶摇摇头,嘴角也微微上扬了一下。
俞心的眼角余光看到袁子晴不近不远地站着,她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们的身上,让俞心心中的不适感更加浓厚。
“走吧。”他不着痕迹地拉了拉林非轶,说。
“好。”林非轶点了点头。
他们下了电梯,沿着那条小巷向着出租屋走去。俞心眼角余光看到巷口架设的脚手架,忍不住猜测道:“是不是准备要把这里修一下呀?”
“可能吧,这里已经很多年了。”林非轶也赞同道。
路灯依旧是有些接触不良的模样,在昏暗的小巷里投下明暗不定的光。细微的滋啦声和遥远的喧闹声混合在一起,只有脚步声是清晰的。
“是啊,已经很多年了。”
俞心随口感慨道。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口袋里传来了一阵震动。
“哎,好像有电话。”俞心松开了林非轶的手,抽出了手机。
但一下子映入眼帘的名字,却让俞心怔了一下。
林非轶也看到了,皱了下眉:“你爸?”
“嗯。”俞心的声音低了点,看着手机屏幕上跳跃的“爸爸”二字,心情复杂。
直觉告诉俞心,俞父突然打来电话,很可能和闻家有关。
想到这里,俞心轻轻地呼了口气,接通了电话。
过了一秒不到,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很不真切的呼吸声。
接通了。
俞心抿了抿嘴。
那边似乎并不想率先开口,继续保持着沉默。俞心不准备浪费时间在这种事情上面,于是率先开口道:“爸,您怎么打电话来了?”
在俞心开口说话后,那边才顺着话头说道:“没什么,就是我和你张阿姨这几天在H市陪望成,你过来吃个饭吧。”
“……”
俞心默了默,顿住了脚步。
大学四年,俞父和继母倒确实是常常来H市看望俞望成,但来找他还是头一遭。
该说什么呢?
对这颇为荒谬可笑的事情,俞心并不想多做嘲讽,于是只是淡淡地道:“什么时候啊,爸。”
“明天午饭。”俞父对俞心这么快速的答应似乎并不意外,立刻接上了早就等好的话,“望成学校旁边的海丽大酒店。”
“好的。”俞心应声。
“那行,你比较懂事,我就不嘱咐你什么了。”俞父也不多言,只如此止住了话头。
俞心扯了扯嘴角。
他感觉到了俞父想要挂电话的欲望。
什么啊。
打电话来,只是为了约他见面,甚至还是约在俞望成学校附近的地方。
来意不愿意说明,一步路也不想多走,甚至连客套话都不愿意说。
这居然就是和他血脉相连的父亲。
也不知道是自己变了,还是原本就该如此,俞心一下子不想这电话就这么简单地挂掉。
“爸。”他打断了想要开口的俞父。
“怎么了?”俞父的语气开始有了点不耐,“俞心,我一会还有事,你……”
“爸。”俞心再次打断。
他的语气也不复一开始的柔和。林非轶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轻轻地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您约我见面,是为了闻宇生的事情吗?”
这问话太过直接,非常不像俞心的风格,于是也成功地让电话那边的俞父被噎住了。
“你……”电话那头传来了俞父深深地吸了口气的声音。
他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两边一下子都陷入了沉默。
俞心不说话,等着俞父先开口。
而俞父那边,只有粗重的呼吸声,透过听筒失真地传来。
“俞心。”
过了好一会,俞父的才开口。
他的语气像是谈生意一样,带着沉冷的威严之意:“我自认为我养你养到这么大,也没有亏待你。”
“但你为什么,要去做那种下三滥的事情呢?”
俞心沉默,他的眉眼微微地垂了下来。
林非轶在他的身边定定地站着。听筒里的声音飘了些到他的耳朵里,让他的眉头也逐渐皱了起来。
“爸,那看来我没说错。”俞心笑不出来,“您就是为了这件事,才突然叫我出来的吧?”
“不管是因为什么,难道我还不能找我儿子吗?”俞父却是冷笑了一声,“要不是陈澜昨天说漏嘴,我还不知道你在外面干出这种好事。”
陈澜是闻母的名字。
俞心有数了。
不论是“说漏嘴”,还是因为别的、更加阴暗的原因,俞心都不怎么在意。
电话里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俞心便说道:“明天我会来的,到时候再说吧。”
说完,他没听俞父讲了什么,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小巷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俞心偏头,看到了眉头紧皱,目光沉冷的林非轶。
“她告诉你家里人了?”林非轶虽然没什么夸张的表情,但神色间却明晃晃地表现出了他的不悦。
俞心“嗯”了一声。
他侧脸柔和的线条在巷口微弱的灯光下,被模糊地勾勒出。朦胧的黑暗下,可以隐隐分辨出一点紧抿着的、嘴唇的轮廓。
他圆润漂亮的双眸微微耷拉,随手将手机揣回了兜里。
林非轶的目光轻轻地落到俞心身上,真切地感觉到——他好像不太高兴。
于是,林非轶揉了揉俞心的后颈,低声道:“明天我陪你一起去,我在旁边等着,要是有什么事,就叫我,好吗?”
“好。”俞心点了点头,声音不高,有些恹恹的感觉。
林非轶牵起俞心的手。
“别怕。”他说。
“嗯,我不怕。”俞心低声说。
虽然说着不怕,但俞心仍是做了和林非轶在一起之后,第一个噩梦。
和碎片化的、形式虚幻的梦境不同,这个梦就像是他曾经记忆的闪回。
第一个画面是他5岁的时候。
他的身材瘦瘦小小的,迈着细细的小短腿,看到许久未回家的俞父,颠颠地跑上前去,问:“爸爸,他们都说我没有妈妈,我的妈妈呢?”
俞父瞥了他一眼,眼神里不含什么感情。
“你妈妈死了。”他的语气没有波澜,简单地陈述了一个不算事实但又和事实相差无几的事情,“以后别再问了。”
第二个画面是他10岁的时候。
他的作文在市里得了奖,奖励是一只做工精致的陶瓷小猪存钱罐。
但他拿回家的时候,被俞望成看到了。俞望成正是恶劣的年纪,那段时间热衷于抢俞心的东西。
他夺过俞心的存钱罐就不肯还了。俞心无法,只好找继母。可继母只是随意地看了他一眼,和俞父一样,随意又冷淡:“成成是你弟弟,一个存钱罐而已,让着他点不行吗?”
于是那个存钱罐就被俞望成不知道丢在了哪里。
俞心也再也没找到过它。
第三个画面是在他16岁的时候。
那年他高一,晚自习下得早,提前回了家。
刚推开门,他就听到继母的声音:“俞心这孩子,性格太孤僻了。也不爱说话,也不讨人喜欢,谁来都能欺负他一下。反正我不喜欢他,还是我们望成,活泼多了。”
梦里的俞心木然地握着书包的包带站在原地。
过了会,俞父从客厅里走了出来。
他看到了俞心,也一下子就明白,俞心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在真实的世界里,俞心记得,俞父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依旧是用那平淡的、没有波澜但细思之下却能明晃晃地看到些毫不掩饰的冷漠的眼神,轻轻地扫了俞心一眼。
而后,俞父什么都没说,转身便离开了。
但在梦里,那眼神却让俞心感到了彻骨的寒凉。
俞家装潢老式的房间陈设都变得模糊不轻,只有那面无表情的脸,和不咸不淡的眼神,从四面八方沁入骨髓。
“你是不被爱的人。”俞父的嘴巴机械地一张一合,“喜欢是廉价的,会有人喜欢你,但没有人会爱你。”
继母也走了过来。
那张依旧显得年轻漂亮的脸,和俞父一样没有表情。
“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会有人爱你。”她一字一顿地、清晰地说道,“他们都不会包容你带给他们的麻烦,都不会永远把你看成重要的人。”
俞心的大脑嗡鸣。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但又无法醒来。他浑身都被冻得麻木,而那一句句话,就像是魔咒一样,试图一刀刀地往他的灵魂上刻。
“没有人会爱你。”
他们直勾勾地盯着俞心,说。
没有人会爱你。
没有。
俞心在梦里几欲干呕,他想要醒来,想要试图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却如同鬼压床一样,离不开这梦境。
但忽然,他感觉到了背后温暖的热意。
像是有什么热源贴了上来,让那彻入骨髓的寒冷消退了些许。
“你不是生来就应当如此的。”俞心好像听到有人在说。
“你不是生来就应当如此的。”俞心听到自己说。
那些纠缠不休的过往,在俞心决定要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早就不应该成为自己的梦魇了。
在他选择勇敢一点的时候,都不再是了。
那一瞬间,面无表情的俞父和继母陡然破碎。
俞心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感觉到背后贴着一具有些灼热的躯体。
那人的手正环在自己的腰上,欲求不满似的将脸埋在自己的肩窝处。
也许是醒来的时候动静太大,像八爪鱼一样攀着俞心的林非轶迷糊地嘟囔了一声。
原来是他啊。
俞心混沌的大脑里掠过这一个简单的想法。
不过他还是很疲惫,闭上眼,没过一会又重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