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俞心收拾收拾就和林非轶一同出了门。
俞望成的学校有些偏僻,和H大相隔很远。林非轶开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车,才刚刚到地方。
在停车场里找了个车位将车停好,俞心便拉开车门下了车。
林非轶从驾驶座那边拐了过来,低声道:“你先上去,我一会再过来。”
“你跟我一起吧,”俞心犹豫了一下,说,“我怕你不认路……”
“好吧。”林非轶无奈,“那我跟你一起,希望不要碰上他们。”
但担心什么就偏偏会来什么。
就在地下停车场的出口处,他们竟然和俞家一行人碰了个正着。
看到俞父的时候,俞心第一反应,就是觉得他又老了。
老也正常,俞心的年纪也不算小。当时俞心出生的时候,俞父就将近30岁了。这些年,他的身体状况也每况愈下,此刻脸上已经有了些遮掩不住的、纵横交错的皱纹。
旁边的继母也是一样。她和俞父的年龄差并没有那么大,家里的钱几乎都花在了俞望成身上,她也不像闻母一样能用那么多钱来包养。
这就使得她看起来,岁月的痕迹也和俞父一样明显。
俞望成的脸上倒是没什么变化,一如既往的不耐烦和嚣张,只是头发从棕色换成了奶奶灰。
好像还是刚染的,发尾只有一点点黑。
他们好像也刚刚停好车,于是就这么巧之又巧地和俞心两人正面碰上。
双方眼神相对,一下子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俞望成的表情难以置信地落在俞心和林非轶交握着的手上,活像吞了一万只苍蝇。
“你……你们是?”他脱口而出,声音有些磕巴。
继母见他把眼睛瞪得和铜铃一样,顿时觉得面上有些无光。于是,她一拍俞望成的手,微笑道:“啊……大概是你哥,和你哥的……朋友吧?对吧?”
“爸,张阿姨,望成。”俞心却笑了。
他的笑容浅淡柔和,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只平静地说:“他是我对象。”
林非轶站在一旁,不发一语,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一样。
继母的表情微微一变,显然是没料想到俞心的回答竟然会如此直接。
而俞父则是沉声喝道:“俞心!”
俞心有些不适地皱了下眉,没有说话。
俞父深吸了一口气。
他似乎本想继续说下去,但又顾忌着在公共场所。于是,他便将话头一收,语气稍缓,说:“等会再跟你好好说一说,你最近都干了些什么事!”
俞心的眉梢轻轻地动了动。
他应了声“好”,便跟在了俞父和继母的身后,向通往饭点的电梯走去。
一路上,也许是没想好该怎么应对这情况的缘故,俞父一行人全程一言不发。
只是俞望成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似的,总是时不时地回头瞅身后的两人一眼。
那眼神说不上是恶意,只能说是一种好奇和惊讶相互交织的感觉。
像在看猴。
有种打量似的冒犯。
俞父早已订好了座,一进店侍者就将他们引到了桌前。
在经过餐厅冗长复杂的走道时,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落在瓷砖地上的脚步声乱糟糟地回响着,让气氛显得更加沉闷。
俞父径直坐在了主位上,翻开菜单看了两眼,就丢给了继母。
“俞心啊,你和你……朋友。”继母露出了笑容,她费心思画了个妆,但手法粗糙,衬得她的笑容像是黏在脸上的面具一样,程式化且僵硬,“你们要点点什么吗?”
“我们……没什么要吃的。张阿姨您看着办吧。”俞心也不欲多说,只声音淡淡地道。
“那多不好意思啊。”继母的笑容不变,简单客套了一句,便转而问起了俞望成,“望成啊,你选几个你喜欢的。”
“我就不喜欢吃这个。”俞望成很烦地皱了下眉,“你们点呗,我不爱吃,随你们便。”
继母仍是笑着:“那,俞心,还有这位小同学,我就随便点了啊。”
俞心微微颔首,说:“好。”
俞父定下的,是一家陈设看起来十分高雅的中餐厅。俞心垂下眼,用指尖轻轻地拨了拨桌面上的青花瓷碗碟。瓷盘反射着色调微黄的柔和灯光,看起来十分温润精致。
桌布上绣着精致的国风花纹,身穿旗袍的侍者立在一旁,脸上还带着淡淡的职业微笑。潺潺流水般的丝竹声回荡在几乎可以听到脚步回声的大厅之中,让气氛显得宁静又平和。
可惜了,这张桌子上的人都不是来享受这片刻宁静的。
俞心漫无目的地想道。
“俞心。”
在继母点好菜,侍者收回菜单后,俞父终于说出了进入餐厅以来的第一句话。
他的样貌和俞心并不是十分相似。
相对于俞心柔和漂亮的五官,和偏细的、线条感不明显的脸颊,俞父的模样要冷硬得多。
尤其是浓黑锋利的眉毛。在俞心的记忆之中,似乎永远都是这么斜斜地插在眉心上,显得尤其地不近人情。
“俞心,这些年来,我抚养你长大,自认为没有亏待过你。”俞父缓缓地说道。
他的嗓音带了点上年纪人的沙哑。
“我对你也没有什么高要求,只想着,你能够成年,能够成人,能够长成一个成熟的大人。”
……没有亏待。
俞心抿了下嘴唇,抬眼看向俞父。
他很少这么直接地看向俞父的脸庞。
小时候,他在俞父面前总是带着种天然的怯懦和瑟缩。
每每当他将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俞父脸上时,看到的总是那冷漠的、好像在敷衍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神情。
说不出来有什么感想,俞心只是单纯地觉得,这眼神比责怪、比怨恨、比厌恶更加伤人。
而现在,俞心和俞父的目光相触,又轻轻地、毫不避讳地落在那张他曾经畏惧过的脸上。
上大学以后,俞心就几乎和俞父没什么交流了。过年回家,也只是为了达成一个面子上的、无关紧要的和谐。
在此时此刻,俞心恍然间觉得,俞父不仅老了,那冷漠的、刀刃一样伤人的眼神,也似乎和记忆里的不一样了。
“我是真的没想到啊。”俞父还在继续说着。
他的语气又重又沉,仿佛想用这压迫感将俞心击垮一样:“你竟然……你竟然会干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
“是啊,俞心。”继母搭腔,“你怎么能……怎么能……”
俞心看着她装出了点痛心疾首的表情,但只浮于表面,甚至不愿意多几分真情实感。
“闻家那个孩子,我也认识。”俞心听她继续说着,“好好的一个孩子,你说你这……我们该怎么给他们家一个交代啊!”
好好的孩子?
一旁沉默不语的林非轶听到这话,眉梢挑了下。
这能叫好好的孩子吗?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身子一仰,靠在了椅背上,目光不再掩饰,只冷冷地看向对面。
这叫什么话?
俞心不答话。
大概是他的错觉,心脏好像比平时跳动得更快了。
说不好是不是因为愤怒。只是乱七八糟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不断地膨胀变大,将理智的绳索撑得岌岌可危。
他又听到俞父再次将话茬接回自己这里:“要不是我从陈澜那里听说,我还不知道你做了这样的事情!现在你张阿姨在他们家店里工作,你让你张阿姨怎么做人?”
啊。
原来如此。
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这一刻俞心才算是真正确定,今天俞父摆这么一大桌子菜是为了什么。
他虽然不清楚继母的工作,和家里的经济状况,但从继母的话里就可以判断出,她现在在闻家的店里工作。
这份收入肯定对他们来说很重要,不然他们绝不可能从犄角旮旯里翻出自己这个多年来都不闻不问的孩子,还特地叫他来吃饭。
想到这里,俞心只觉得耳畔回荡着的笛曲变得愈发刺耳了起来。
他胸腔中砰砰跳动的心脏搏动得更加快速,像是被摩擦出了火苗,炽烫顺着胸口一路涌上大脑,让他的眼眶都开始过热了起来。
林非轶的手在桌下悄悄地扣上了俞心的手背。
他的指尖穿过俞心的指缝,两人就这么不着痕迹,又明目张胆地牵着手。
俞心紧了紧手指。
林非轶在他的身边。就算中餐厅的香薰味很浓,但他仍然能嗅到一丝丝独属于林非轶的、奇特的气息。
那种气息充斥在小出租屋里的每一个角落,和林非轶相处的每一个瞬间。
很熟悉,很安心。
俞心垂下了眼睛。
他的手心里空空的,他于是拿起了一根竹筷,捏在手心,尽量控制着自己不要露出一些难看的表情。
“是陈阿姨告诉您的吗?”他只简单地问道。
很多不熟悉俞心的人,其实很难看得出来他在说话时的心情。
因为俞心的语气始终是平缓的、柔和的,从不尖锐,也始终会选择争端更少的、更让人省心的道路。
而此刻,俞心就和平时一样,神情毫无变化,甚至连眉头也没有皱。
饭点里,从四面八方洒下的灯光,轻盈地落在他的身上。
一如往常,看起来脆弱得像薄纱一样,一扯就碎了。
也许是这样的俞心太过有迷惑性,对面三人似乎都没有意识到
“谁告诉要紧吗?”俞父将手里的筷子按在桌上,发出了不大不小‘啪’地一声,“俞心啊俞心,你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干下三滥的事情也理直气壮了啊!”
听到‘下三滥’这三个字,林非轶和俞心交错的手指有些急促地动了动,似乎有些按捺不住怒意。
而俞父却毫无所觉:“你赶紧去给人家道歉,好好赔礼,人家说什么,你都收着,知道吗?”
“爸。”俞心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
“您为什么来找我,我想我们都心知肚明。”他的唇角翘了翘,眉眼弯弯,灯光在双眸中反射出了点粼粼的光彩。
“但既然是请求的话。”俞心缓缓说道,不闪不避地将目光落在了俞父的身上。
“我也可以拒绝,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