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不动声色, 即便那么多成年人都没有察觉,林少安却注意到了容倾的不对劲。
虽然和人说话时,容倾还是爱笑爱打趣儿, 可在偶尔没人注意的时候,那双笑意盈盈的眼, 会在一瞬间怅然,会溢出来许多她看不清也猜不透的沉郁。
林少安和容倾从素昧平生到亲如家人,心里的好奇却只增不减。
如果不是今天的婚礼,她都还不知道容倾和徐老师曾经是高中同学呢!难怪容倾每次见到徐老师,眼里的情绪都复杂难懂。
诸如此类的好奇还有很多,比如为什么明姐姐柔柔妹妹都跟明妈妈姓,只有倾倾跟容爸爸姓。为什么每年的十二月五号,倾倾都会单独出门, 不让任何人陪着。
关于容倾, 林少安有太多太多的问题了。
可她才不到十二岁,看得见悲欢已经很不容易了, 又何能去看懂。
正如现在,她还天真的以为,容倾心情低落是因为不能和大家一样把酒言欢。一想到还是因为她, 心里就更加过意不去了。
全家人居然瞒得没有一丝痕迹, 居然瞒得她今天才知道, 原来容倾是会喝酒的, 原来或许大家都是会喝酒的。
林少安低头思考着, 自己已经十二岁了,该懂事了, 不能因为自己害怕不喜欢,就让全家人都跟着一起不喜欢。
好巧不巧, 她发现脚边不远处的位置正好就摆着一瓶酒,由此灵光一闪,决定给容倾一个惊喜。
于是,趁着大家注意力都不在这边,鬼鬼祟祟猫下腰,拿着容倾的玻璃杯倒了满满一杯,又偷偷送回了容倾手边,事成之后,还满脸得意的笑。
直到容倾转头看见她的呆呆傻傻的小表情,眼底疑惑一阵,笑问道:“傻乐什么?”
林少安抿着嘴忽闪着大眼睛,神秘兮兮地摇了摇头。
容倾更加疑惑了,睫毛往下一落发现了盛得满满的玻璃杯,了然地弯了弯嘴角:“你给我倒的呀?这么乖。”
正好觉得茶不解渴,一杯清水来得正是时候,想都没多想就端杯喝下一口。
即便是饮水习惯还算秀气,也抵不住把酒错当水喝下的冲击,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小半口已经入喉了。
容倾怎么也想不到,林少安给她倒的不是水,而是……
一杯茅台。
她平时淡然地眉间顿然凝起,一贯处乱不惊的神情此刻也慌乱无助。无言地看向一脸微笑的林少安,眼里瞬间浮现千万疑惑惊异。
没办法失态地把酒吐出来,只能由着滚烫的刺痛感顺流入胃,忍过一阵闷咳,再继续慢慢把嘴里含的酒咽下去,整个过程说是在生吞碎玻璃都不为过。
况且,她已经五年来滴酒不沾了,身体完全没有做好接受这一切的准备。
突如其来的折磨过后,容倾依然半天说不出话,默默看着林少安,酒烈让她那双桃花眼无力抵抗地泛起了点点泪光,无辜和委屈各半,或者也夹杂了些不解和羞恼。
林少安笑意收了几分,才一口酒而已,就要感动哭了吗?看来这几年真是忍得很辛苦啊。
“倾倾,我们走。”
容倾还没反应过来,袖口就被捏拽了起来,林少安依然以那样特别的方式牵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宴席。
进到电梯以后,容倾还是没忍住弯下腰,扶着墙捂着嘴隐忍着咳嗽了好一阵。
这期间她就满脑子在想,这熊孩子,开玩笑也开得太过了,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啊,要被这么捉弄。
来不及开口质问,林少安就担心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倾倾,以后不要再为了我戒酒了。”
容倾慢慢直起腰,看着林少安怔愣几秒,疑惑逐渐散去,泪花点点的眼里晕开些豁然的笑意,无奈轻叹:“你这小孩……”
林少安小脑袋瓜转了可不止那一下,在插不进大人谈话的时候,她默默听着,思索着,很多从前没有答案的问题,现在也有答案了。
于是,又猝不及防地抛出一句:
“倾倾,你喜欢的人今天跟别人结婚了,对吗?”
看见容倾脸上的笑意顿然沉凝,她觉得自己猜得一定没错。这样一来什么都解释得通了,为什么容倾和徐老师之间的关系那么奇怪,为什么容倾一直都没有提及过自己的恋爱经历。
大人应该都有爱情的吧,她以为。
不提,是因为曾经痛失了爱情。
容倾沉吟片刻,柔声问道:“你是因为这个理由,才突然拉我出来啊?”
林少安摇了摇头:“不是啊,我是觉得……嗯……在那么多人面前为一口酒感动哭了,多没面子呀,倾倾很要面子的吧?”
她自作聪明。
容倾啼笑皆非,面对这么个脑回路清奇的人间小可爱,她是又恨的牙痒痒,又爱得心疼不已:“你真是……”
于是,没忍住抱过来就一顿乱揉,痒得林少安咯咯笑个不停:“哎呀倾倾……痒痒……啊哈哈哈……你别……哈哈哈……”
一直等电梯门打开,两人才停止闹腾。
“现在好了,车都开不回去了。”
容倾满是宠溺地责备。
“那就不开嘛,明天再来取就好啦!我们好久没坐过公交车了,”林少安兴奋地踮了踮脚:“倾倾!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个车站!就在前面,再走两站就是了!”
容倾眉梢一惊,放眼往前看去。
说起来,从前的房子是租来的,两年前,她买了房,也换了车,和林少安第一次一起吃清汤面的那套地毯茶几,现在应该也已经围坐着其他人了。
“还有哦,猫耳朵咖啡店前年搬到国金街附近去了,王大妈杂货店去年就倒闭了,现在新开了一家关东煮,我们班好多同学都爱吃,我都还没尝过呢!清欢书店还在,但是好像换了个老板,不是之前那个哑巴婆婆了……”
虽然这条路依然是她们上班上学的必经之路,但每天开着车来回匆匆,容倾丝毫没有留意到这些细小的变化,以前常去的咖啡店,也早因为律所附近的生活圈逐渐开发,慢慢被遗忘了。
五年时间,大城市的变化快得让很多人都追不上脚步,多少人漂泊而来,又漂泊而去。
而夜色自顾自地沉沦在一片灯红酒绿里,根本听不见街巷里醉醺醺的哭诉和怨悔。
世界纷杂,变迁无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不再留意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了。
或许也只有小孩子,才能留心着这些细枝末节吧。
原来那双童真的眼,每每贪恋着窗外,留意的都是这些景色,思索的都是这些“大事”啊。
久违地置身于浮躁和焦虑以外,容倾不禁有些动容。
不知道是这浪漫的气氛浸染了心,还是那意外的一口茅台冲昏了头,她忽然坦然道:
“你猜的没错,我今天是来让自己放下过去的。”
林少安小眉毛一抬,惊异于容倾第一次主动说起自己的感情,转瞬又沉落下来,心里隐隐地为她疼着。
她还不懂爱情,她只是看见电视剧里的人们,为情所伤时都会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一想到容倾或许也有过那样的时刻,她就觉得又苦涩又郁闷。
“那……你现在还难过吗?”
她小心翼翼地问着,她知道容倾是不会说真话的。
在她还是个骄傲的七岁小朋友的时候,也以为容倾是个不掩盖情绪的人,因为她总是笑得很明媚,也总是坦然地说出自己的害怕和难过。
可是后来她才慢慢发现,容倾能说出口的都不是真的,比如说她根本就不害怕打雷,却从来不说为什么不和别人牵手。
还有平时看电影看电视,明理和明柔时不时会破口大骂,时不时会拍手叫好,只有容倾,不管剧情再牵动人心都很少激动起来,却会在一些旁人都无法体会的时候,默默侧过脸红了眼眶。
容倾已然了解了她的眼睛,可那双深邃而迷人的眼到底看到了什么,林少安却一无所知。
此刻,容倾也只是浅笑着回答她:“都过去了。”
她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话。
容倾第一次主动勾起了林少安的手,塔放在臂弯里,带着她慢慢往前走。
而林少安也一如既往地相信并保护着容倾“不敢说的害怕”,只轻轻握拳捏住了臂弯里的衣边,没有抓握她的手或是手臂。
事实上,今天能坦然地出席这场婚礼,坦然地听着人们夸赞郎才女貌,坦然地接受别人说徐书凝是她的闺蜜……就代表着,真的过去了。
容倾不禁想起那个夏夜,一贯滴酒不沾的徐书凝,微醺着把所有的爱意诉说,深情款款地为她醉,为她泣,说爱上她是她徐书凝这辈子唯一的放肆。
她意外,慌乱,也束手无策。
拒绝、逃避,到心软、回头……最后终于在坦诚地告知一切“不可以”后,她们选择彼此接受,慎重其事开始了一段为期两年的“柏拉图”恋爱。
这个柏拉图之所以打引号,是因为并非出于她们的精神追求,而是源于万千顾虑和无可奈何。
即便没有赤诚拥抱的欢愉,没有热烈绵吻的悸动,但她们彻彻底底的爱过,纠葛过,彼此期待过,也痛心绝望过,似乎把最轰轰烈烈的恋爱完整的经历了一遍,却又像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毕竟对于墨守成规的徐书凝来说,承认她们之间的过往,就像是在犯罪一样。
把一颗小心翼翼捧出的真心打碎在泥泞里是什么滋味,容倾已经不敢再回忆了。
她也不甘过,委屈过,也曾想过如果徐书凝当初没有胆怯要求她“地下恋”,没有在每一个关键时刻都跟朋友们介绍说:“这是我闺蜜”,她是不是就勇气牵起她的手。
但那都是后话了。
她始终觉得,爱过的人,哪怕是不爱了,也会因为曾经爱过保留一份慈悲,至少她做不到反过头来伤害。
所以,面对她从无怨无悔一路走到心力交瘁的初恋往事,她选择把错全部归于自己。
她只是习惯以薄情寡义的姿态面对过去的不堪,这两年即便徐书凝几次朝她抛来橄榄枝,她都不曾理会,如果不是几年前为了林少安,她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和徐书凝有任何交集。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痛”过去不是真的过去,“爱”过去了才是。
林少安皱着眉头哼哼呼呼、骂骂咧咧了一路,终于忍无可忍地凶了一声:“抢倾倾男朋友的坏人……我再也不喜欢徐老师了!”
容倾脚步一顿,看着那奶呼呼的小脸却在用尽全力咬牙切齿,怔愣了好久,噗嗤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