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 天空又开始飘雪了。
“冬天,是相遇的季节……ⓜⓞ”
温柔的声线,低低念着旧纸张里稚嫩的笔记, 红唇久违地漾起了怜爱的弧度。岁月不负美人,那双桃花眼依然楚楚动人, 眼底柔光浅浅,妩媚更浓。
久别的第三个年头,容倾终于没忍住翻开了林少安遗落的日记本,看着那些天真可爱的文字,好不容易消解的想念,又一点点被唤起,涩涩揪着心头。
算起来,今年小朋友就要满十五岁了。
艾茜从来不分享女儿的动态, 林少安自己也从来没有发过照片, 所以在容倾心里,每每想起她, 依旧还是那个臭屁小孩的模样。
今年收到的中秋节贺卡,和前两年让她被全家人嘲笑的贺卡一样,别人都是大长篇加小礼物, 她依然只有寥寥几个字的官方祝福。
放下日记以后, 她拿起来几张贺卡一并看了看, 从每年字迹的成熟里, 反复去追寻那一点点成长的痕迹。
心里难免是委屈的, 低落着眉眼没忍住又轻骂了声:
“坏小孩,真的是太过分了……”
三年了, 林少安跟她堵着气不来找她,她心领神会。
而她的生活只剩下工作, 一年一度的家庭旅行也次次缺席。她不是没想过去找林少安,也很想从艾茜那里询问林少安的近况,只是因为一些原因,阻碍了她付予行动。
这还得从离别时说起。
就在林少安被妈妈接走的那天晚上,徐书凝来登门慰问,却不想点燃了两人之间一场激烈的争执。以容倾淡然冷静的性子,她们的爱恨纠葛本应该有一个体面的告别,也在那晚,彻底撕破了脸。
“徐书凝!我容倾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为什么这么侮辱我!林少安她才十二岁!”
“我只是告诉艾茜我们之前的关系,想让她知道那孩子大了,放在你身边不方便。怎么就是侮辱你了?况且我不这样说,她怎么会来接走自己的女儿?五年了,她管过那孩子吗?你难道真的要帮她带孩子带一辈子吗?你现在家里又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是为你好啊……”
“为我好?呵……当初狠心丢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为我好?现在你婚姻美满,倒反过来可怜我说要为我好?”
“是!我是懦弱,我是没办法抵抗家里的压力。可当年分手真的全是我的错吗?我们当初在一起那么久,你甚至连手不愿意让我碰……我是说过心甘情愿等你解开心结,可是你真的为我改变了哪怕一点吗?容倾……你扪心自问一下,我当初就算真的坚持和你在一起,真的就能长久吗?”
彼时,徐书凝泣不成声,终于把心底积压多年的怨念吐露,而这些积压的情绪,就宛若一盆苦涩的脏水,无情浸透着容倾一颗残碎的心。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明明先靠近的人是你,明明我也竭力抵抗。
容倾惊愤得再无多言,直起了本无力支撑的腰身,眉间凄楚,闭眼深叹。随着心底对这段感情最后一点温存的消失殆尽,狼狈不堪的撕扯,也终于平静下来。
“好,当年是我对不起你,现在你也夺走我半条命,我们之间,可以扯平了吧……放过我好不好?以后不要再来招惹我了……好不好?”
“半条命?你说那孩子……是你半条命?”
徐书凝心头一颤。
人是有感情的,她懂。只是当年说分手后,容倾淡漠转身,断绝了和她的一切联系后,就再也没有回头,让她一度以为这个冷血无情的女人是个例外。
她看不到容倾为她的改变,看不到深情和勇气,只觉得自己穷追不舍得来的爱情,终究换不回平等的在意。
爱恨一笔勾销后,说希望容倾好是真心的,从来没真正懂过容倾,也是真的。
她只是以世俗的眼光去考量一个孩子对一个单身女性的拖累,却全然没有想到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容倾和林少安之间,已经有了家人一般密不可分的联系。
她没料到,容倾也是有感情的。
门外正好收到短信来接容倾的明理,一下子被巨大的信息量冲得头昏脑热,愣是等到里头安静下来才疾步进了门,撑住了当时已然是气若游丝的容倾。
“让她走……”
明理气不打一出来,没给徐书凝留一点面子:“听见了吗?她让你滚。”
从那以后,她们再也没有见过。
那晚,容倾被带回了家,虚脱得倒床就昏睡过去,心里也逐渐感知到,林少安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
但其实,艾茜是真的不好意思再麻烦容倾,又思女心切,加上家庭环境准备得已经很完善,才决心接回林少安的。
至于徐书凝说的话,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也从来没有和林少安提起。
一方面,艾茜相信容倾的品行绝不会做出引诱未成年这样卑劣的行为,她们同居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不方便。另一方面,她知道按心理学解释,人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对自己养大的孩子产生那样的情感的。
所以多年后,艾茜再回想起来,也只能苦笑着解释为,或许恰恰是自己造成的这几年的空档,才让容倾有了爱上她女儿的可能吧。
但即便容倾当年就能知道,艾茜并不会因此断绝她和林少安的来往,对过去阴霾久难释怀的痛,对生母没等到罪名洗清就愕然离世的痛,对曾经的爱情失望至极的痛,还是让二十七的她,心里头什么都不剩了。
那年深秋,容倾没能撑住久病了一场,低烧反复,夜夜失眠,身体的疼痛一加剧,心里反而释然豁朗了不少。
病情刚刚得到一点起色开始,她就不顾家人的劝说,一个人收拾行囊来到了临近的怀安县。
这里是她出生的地方,她曾生不如死的地方,也是她和生母曾相依为命的地方。
沿着河流一路往深山里走,是一个景色秀丽却无人问津的小镇。江南水乡,常年被白墙黛瓦、绿水青山藏起,久而久之,就成就了这片纷扰以外的世外桃源。
而这里虽有着最淳朴的风俗民情,也深藏着一些让人无能为力的落后与迂腐。
她本来是不愿再踏及这个让她爱恨交加的故土,可人如果不能释怀过去,又如何谈未来。何况她的未来,从把自己的身世全盘托出开始,就承载着林少安的期望。
她不想在过去的阴霾里苟延残喘,哪天有机会重逢,她也不想让林少安失望。
除此以外,她也希望为这个小村镇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站在长桥上,看河水载着落叶纷飞,目光也一点点变得温润。村长紧赶慢赶地登上石桥阶梯:“是容律师吧?”
容倾回眸一笑,微微颔首。
“大家都等着呢,跟我来吧,”村长恭敬地弯腰邀请她,一面说道着:“咱们村啊,民事纠纷不少,子女不愿负担老人的就更多了,就是大众法律意识提不上去,贵所要是真的愿意每年都来做一次法律援助,那可真的是咱们村的福音啊!”
容倾只是云淡风轻地解释:“这是我们律师应尽的义务,您不用客气。”
在村里考察的三天,手机信号一直不好,到夜里,还处在病弱的她,又固执地披着羊毛衫出来,顶着瑟瑟秋风,摸索到五百米开外的信号塔附近。
等待良久,终于看到手机消息弹动,那个自己给自己改了备注“小宝贝漾漾”的企鹅,果然又鬼鬼祟祟地来偷菜了。
愁凝一整天眉梢,终于松开了几分笑意。
她本来是从来不管这些幼稚游戏的,那几个月开始,每晚都抽空去种上新的菜,还无用地按营养搭配好了萝卜青菜,连病到深重,发烧昏沉的时候都没有忘记浇水施肥,却从来不记得收菜。
每每想象着有只骄傲的小企鹅,扬起小脑袋哼着小嘴大步迈进她的田地,明目张胆地偷走所有能偷的菜,最后生着闷气满载而归的样子,容倾都会忍俊不禁,被可爱得总会想隔空抱抱那个臭小孩。
只可惜,她已经很长时间没能抱抱她了。
那年从怀安县回城以后,容倾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另一个大都市见客户,工作全面恢复后,几个城市飞来飞去,再回家的时候,已经十二月中旬了。
家门口的鞋柜台子上,摆放着一个蛋糕和一捧鲜花。
她脚步一顿,才想起母亲一走,她居然把自己的生日都忘了。
第一反应自然是意外这些东西会是谁送来的,可还没有走近,心里就有了答案。
这熟悉花色搭配,她在二十七岁生日时见过一次的,而显然已经摆放变质的蛋糕上,也依稀还能看清一行字:
“生日快乐,岁岁‘安’在”。
后来小朋友说:“丢了吧,反正也是外卖。”
可是,外卖员真的会偷吃一口蛋糕再走吗?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容倾下定决心,以后无论再忙,也一定要在十二月五日这天守在家里,等着门铃声响起。
世事难料,二十九岁生日前一天,明宪初不小心从楼梯上跌落,扭伤了脚踝住院了。她陪护在医院,家人也帮她过了一个简单的生日,和林少安却是又错过了一次。
今年,她说什么也不想再错过了。
“叮咚~叮咚~”
门铃声如期响起,容倾心头一惊,猛然放下了手中的旧贺卡,拖鞋都来不及穿好就去打开了家门。
可门外,只有漆黑一片。
“漾漾?”声控灯亮起,她转头就看见了桌台上摆放好的蛋糕和捧花,心头却是狠狠一揪,不死心地又唤了两声:“林少安?林少安?”
急匆匆拍着电梯按钮,可楼层还是不顾阻拦地下落了。
容倾并不是一个会因旁人眼光改变自己行为的人,她只是碍于不想跟艾茜为了那荒唐的理由撕扯一次,才一直没主动去找林少安。
所以其实她知道,只要那个小孩能放下骄傲向她跑来,她一定能坦然无愧地朝她敞开怀抱,惜爱如初。
此刻,她只能无奈地坐回桌台旁,赤脚薄裤地贴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摸了摸花瓣,打开了蛋糕。
看着熟悉的字迹,就像是看见林少安在眼前,落至冰凉的心脏,似乎又一点点回温。
她苦笑自嘲:
“从前总让你叫我阿姨,你叫了一声就跑了,现在,我也真的到了阿姨的年纪了……”
静默良久后,玄关的灯熄灭了。
容倾没再扰亮它,索性从开衫外衣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就地点燃了一根蜡烛。微亮的火光,照着满目怅然。
她没有许愿,只有一句黯然的低语:
“容倾,三十岁快乐。”
与此同时,躲藏在安全出口门后的臭小孩,透过玻璃窗口偷看着她,泪流不止。心里,也默念着同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