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吃饭!”
明宪初喜上眉梢地端上最后一道菜, 招呼着一家子入座。
一大桌子,谁爱吃的都没落下。
其实容宗黎身体好的时候,明宪初少有下厨, 也是这段时间大展身手后,全家人才发现她其实是深藏不漏。她还说起自己刚参加工作时的故事, 说是有段时间单位食堂的厨子告假,还是她挑起了炊事班的工作,当时人人都夸她做得比厨子好,逢年过节都想着来她院里蹭上一口酱香鸭,后来出来开了律所,她的好手艺也就鲜为人知了。
可惜的是,容倾也还没听过这个故事。
林少安想到这里,不觉间有些出神。
“诶对了, 听说你们要去总部谈合作?”
明柔碰了碰她的肩膀, 她才回过神来,见长辈也都关心地看着她, 立马点了点头。
容宗黎心疼小孩们总要出远门折腾,面露担忧:“那不是也要跑到鹤城去啊?咱们这边不能谈?”
林少安解释道:“我们同学去谈过了,说是拨款的事要通过总部。”
“姐跟你这么说的吧?”明柔哼笑一声, 偷扫了一眼在厨房盛饭的明理, 压低嗓音取笑:“你信她诓你!捞好处的时候没想着那是总部, 一到要给钱, 就要总部点头了。”
林少安没有表态。
明宪初不动神色给容宗黎盛着汤, 这会儿才接话:“也好啊,这样咱们少安还能跟容倾见一面。”
明柔撇撇嘴:“二姐也真是的, 都三年了,也就是我结婚的时候回来了一趟, 爸住院回来了一趟……”
话音未落,被明理踩了一脚,才想起来林少安还不知道容倾回来过。
“爸出院以后,二姐等了你两天,但那边有案子要开庭,没办法只能先回去了。”
林少安点点头,闷声吃着饭。
明柔婚礼的时候,爷爷才去世不久,她到酒店门口替妈妈随了份子,就赶回去陪奶奶了。至于容爸爸住院,她也只陪了手术后几天,就跟着学校下乡了。
她想到了宾朋满座里少不了容倾的笑容,也知道缠绵病榻前一定有容倾的担忧。只是亲耳听到,还是忍不住为错过心空了几秒。
“唉,大过节的,一个人在外头……”容宗黎放下筷子,叹了口气:“明柔,来拿你手机给你二姐打个视频!”
明柔左右看了看林少安和明理的脸色,掏出了手机拨通了电话,对着未接听的自拍画面拨了拨头发。
“喂。”
“二姐!有没有想我呀?”
自从那年秋风过,家宴就成了一道难过的坎儿。
林少安来之前在脑海里演习过无数遍,要落落大方,要笑得自然。可一听到容倾的声音从模糊不清的听筒里响起,她还是下意识紧捧了碗,呼吸变得有些局促。
“我们在一起吃饭呢!”明柔朝着大家一一扭转着镜头:“爸,打个招呼!”
容宗黎一件憨厚地笑容,挥了挥手:“容倾啊,身体还好吧?你那个胃啊,可得好好养,饭一定要好好吃。还有,少喝点咖啡。工作再忙,也还是身体重要。”
“你爸说得对,也赶紧找个机会调回来,妈知道你是放不下那个案子,可是家长们都决定私下解决了,你又能怎么办?”
“行了行了,大过节的,别谈工作。容倾啊,有没有交男朋友啊?别学你姐当个工作狂,成天垮着个脸,别人见了都得躲老远。”
“扯我干什么?”明理皱了皱眉,掰转过镜头打量了一眼:“哟,加班呢?真行,我还以为某人吃不上妈做的月饼,要躲被子里哭鼻子呢。”
“你也真是的,就兴逗你妹,”明宪初骂了句,又朝着镜头笑道:“妈给你寄的月饼收到了吧?尽快吃啊,放久了就不新鲜了。”
“哎呀你们废话太多了!二姐,你猜猜还有谁?当当当当!你的漾漾宝宝在这呢!你们聊两句?”
镜头最终转到林少安面前。
几乎同时,林少安扭转了头,捧起饭碗进了厨房:“我去添饭。”
明柔一愣,看着她仓皇而逃的背影,双眸也微微转晦,没再把镜头追过去,回头再对手机屏幕解释:“没事儿,她就是害羞。”
明宪初笑道:“少安是真的长大了,现在说话都比从前大方多了……”
她满眼想念地望着屏幕里的女儿,静默片刻,慈眉润目地问了句:“你也想她了吧。”
林少安人进了厨房,耳朵树得老高,她听见听筒后的声音间隔了一会儿,而后问起了爸妈的身体。
那一会儿的间隔,容倾是点头了,还是摇头了,还是和她一样躲避着沉默。
碗里的饭一勺一勺分出去,又一勺一勺舀回来,克制一整天的心绪,终于还是全盘崩溃。
饭后闲暇,二老在沙发上研究女儿买回来的新鲜物件。
明柔殷情地切好水果,调好电视,摆好月饼,撮着手站在一边迟迟没安稳坐下,明宪初和明理故意晾着她,还是容宗黎先破了功,挥挥手笑道:“走吧走吧,女大不中留!”
“您就惯吧!”明理翻了个白眼,扔了她一袋提前打包好的手工月饼:“赶紧的,别杵这儿碍眼。”
林少安坐在窗台边,回头看她们笑笑,又转过来望着月亮。
“陪我喝点儿?”
明理走到窗前,递给她一罐水蜜桃味的鸡尾酒。
林少安犹豫片刻才接了过来,拉开盖喝了一小口。
明理看着她沉默片刻,推了推眼镜,转身靠坐在窗檐边,开了啤酒。
“打算什么时候去鹤城?”
林少安颔了颔下巴:“我不去。”
明理眸色微微一惊。
“这些事芳姐和小雯比我会谈。”
林少安解释道。
明理脸色变得有些阴晦,锋利的唇紧闭着,没有反驳她。片刻后,捏起啤酒罐起了身:
“来我房间。”
林少安不明所以,还是带着酒跟上了楼。
从小到大,为了防止明柔大闹天宫,明理的房间都是紧闭的,不管白天黑夜,也不管有人无人。她从来没有进过明理的房间,甚至没有从门缝里偷看过。
此刻看着为她敞开的大门,看着里头一丝不苟的陈设,她还是犹豫地停在了门口。
明理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文件,才回头看了她一眼:“站那么远干嘛?怕我吃了你?”
林少安吞咽一口,这才一步步挪了进去。
“这个是根据你们上次来提交的东西,修改过后的方案,你来看看。”
林少安眉稍一惊,加快步伐到了桌边,放下手上的酒。
“律所里那帮老油条,还是很认可你们的。但是说实话,你们讲的故事,最多也只能打动像你们一样的小朋友,打动不了商人。”
林少安眉眼间露出一丝疑惑:“商人?”
“你们是在找依托站点,不是在请活菩萨。商人做一切事情,都讲究收益。为了你们这个项目,律所继续在怀安设置分网点,能获得什么利益,这个是你们谈判时必须涉及的,不然他们只会觉得,自己在听一群天真的小朋友讲童话。”
林少安不以为然:“法律援助,本来就不是为了赚钱。”
“那是你们的事,跟我们以盈利为目的的律所,没有半毛钱关系。”
林少安欲言又止。
“说白了,怀安的分网点这些年一直处于亏损状态,关门是迟早的事,没有钱什么都干不下去。不过利益最大化,不一定是为了赚钱,声誉和影响力对于一个老牌律所来说也很重要,这就是总部还在为你们犹豫的原因。人家也需要考虑乡镇未来的发展,是不是有必要去为了声誉,继续坚持一个长久不盈利的网点,这些东西都需要合理的理由,以及可行的方案。不然你们大口一张,叫我们坚持,做的还是赔钱买卖,哪个当老板的能支持你?”
林少安哑口无言。
“先看看方案吧。”
林少安重拾起了敬畏心,一页页仔细翻阅起来。里头的数据非常精细,在她从前统计的怀安县及周边乡镇现有的律师事务所情况,以及其他法律相关项目现状之外,还完善了怀安县人口数据统计,留守儿童和老人,同留乡创业务工的人员比例。
除此,还具体分析了茶艺文化产业的前景,手工雕刻坊现存的业务板块,未来的业务发展方向,有可能需要的法务工作和法律支持等等,也全部都排列得一清二楚。
如果继续开设网点,为了保证人员常驻,也提供了几种方案。文字中提及现如今愿意长时间留乡的律师很少,考虑地区一般涉及业务难度低,时间短,因此建议通过实习期的新进律师入所前三年内,轮流下乡驻守,回所后给予相应的福利待遇。一来磨练新人心性和基础业务能力,二来不流失核心人力资源。
林少安合上文件,自叹不如,却丝毫没有消极,反而备受鼓舞。这份详细的方案书,显然为她和理想之间建了一座桥。
“这些是谁做的?”
“你说呢?”
明理借着间隙回了几条工作信息,才又抬起头来:
“有更了解怀安县的人,也有更了解那帮老油条的人,但是要同时了解双方,还能体会你这一片赤子心的,也只有容倾了。”
林少安鼻头一酸,心里瞬间软烂如泥。
“要不要把她的心血交给别人去发挥,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少安紧了紧怀里的文件,如鲠在喉。
窗外落叶乘着风独游,她的目光也跟着飘零。而枯木从来不在风里,即使是根落荒芜,也在万千摇曳里坚毅不动。不羡身旁树木都已花鸟满枝,不屑来往游客笑她无花无果。只向上伸长着枝丫,欲把明月托付于天。
她要是明月,真想长久依恋在枝头,岁岁年年。
她真的可以去见她吗?见了之后,还能坚持得住这几年的伪装吗?还能嘴硬说着过去都已经过去了吗?
她想到那年的容倾独自承受的辱骂,想到那段让容倾遍体鳞伤的过往,想到容倾眼底那些她终于看懂的落寞和孤独。
怀抱逐渐变得松弛,她终究不再是那个只知道高举旗帜的小女孩了。
明理知晓她的难言之隐,也不想再佯装不知,拉开坐椅抱臂坐下,取下了眼镜。
“容倾需要一个可以支撑她的伴侣,我对这个人的设想一直是成熟温柔的,至少有个比她宽大的肩膀。所以说实话,我不支持你和容倾在一起,从前不支持,以后也不会。”
林少安瞬间从刚才的喜悦和落寞里抽身,瞳孔一震,不寒而栗。
“明姐姐,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赶忙否认。
“但是,”明理打断了她:“爱情这种东西,不是必须要得到别人的支持。”
林少安一顿,张口结舌。她捉摸不透明理到底知道了多少,又想表达些什么。
明理继而道:“所以我支不支持不重要,爸妈支不支持不重要,政策支不支持也没有那么重要,那些狗屁不相干的人,就更不重要了。”
看着明理眼中逐渐显露的柔和,她才明白那些看似冰冷言语背后想表达的意思。
“明姐姐……”
“是,要做到真的不在意旁人的看法挺难的,我也是快四十了才想通。林少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想等作出一番成就了,再去找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等不等的了?就算你不嫌弃她人老珠黄,将来想到彼此因为那些七七八八的理由错过这么多年,会不会后悔?”
即便看起来不解风情,能说出这番话的明理一定也曾后悔,在人生最好的年纪里,没有紧紧抓住那个人的手吧。
林少安不太了解明理和于茉芙之间的分分合合,却也能在脑海里绘写出她们的相濡以沫。大概淋过雨的人,才更想为别人撑起一把伞。
她听得热泪盈眶,因为她的单相思,也在明理的言语里变成了“你们”。
好像只要她够勇敢,就真的可以拥有幸福。
可是,现实哪里如此。
“明姐姐,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可是,喜不喜欢,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倾倾她……还有机会幸福。”
明理沉默片刻,叹下一口气。
“我了解容倾,她不是一个会逃避问题的人。如果只是一个小朋友的单相思,她是不会走的。”
林少安双眸一睁,愕然失语。
明理又玩笑似的哼笑一声:“猜的,谁知道她怎么想。”
林少安忽然反应过来,明理故意不让清欢这边受理她们的项目合作,把方案抛给了容倾,就是为了让她能有机会以新的身份重新站在容倾面前。
她松软了眉眼一笑,轻声嗔怪她的刀子嘴:“还说不支持……那为什么要帮我?”
明理叹了口气,起身带起那罐蜜桃酒走到她面前:“不想说话就当哑巴,不想笑就摆臭脸。这个,不喜欢就不要喝。”
她把易拉罐顺手弃在了垃圾桶里,柔缓了声线:
“撑不下去了,就去找她。”
她看着林少安楚楚可怜的脸,扬起眉哄小孩似的解释:
“你也是个笨的,还能因为什么?”
话落,才温和一笑。
“因为除了她,我也是你的姐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