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的灯火一盏盏熄灭, 独留一轮明月高照。
枕上的文件翻了又翻,看着字里行间流露的坚毅和温柔,脑海里回忆着饭桌上视频电话里传来的温声回应, 那人的身影又一点点具象起来,仿佛就在身旁娓娓道来。
林少安又是一夜无眠。
收假后, 社团开会商讨了之后的工作安排。她把那叠满是心意的文件,再根据实情改了又又改,完善以后,慎重地交到了易小雯手上。
“少安,你确定不自己去吗?”
林少安摇了摇头。
明理的话,在那个瞬间或许让她心动了一万次,却始终缺了最后那一下的决心。
她忍住了肝肠寸断,熬过了日思夜想, 整三年都没有去见容倾, 自然也不会因为几句温暖的话就动摇。
她知道现在去找容倾,她们之间的很多东西都是不会改变的。她不知道质变会在未来的哪一刻出现, 又或者永远不会改变,但既然不满足现有的,总得有勇气打碎, 才有机会重组。
她想容倾的世界山高水长, 一定也是不畏惧苍老的。
她老了, 也一样很美。
私下谈心, 她也对易小雯和顾岑坦白道:“人对感情的控制是有限的, 我去,容易把项目谈崩了。”
两人听了这样的理由, 谁也不再劝她了,只叫她放心, 工作之余,易小雯也一定替她去看看容倾。
报销的路费,只够两张绿皮火车票。看不见尽头的铁轨,旅途中数不清的桥洞,无休止的轰隆声,都让去往鹤城的路变得格外漫长。
林少安追到了车站,目送那趟列车离开后,又马不停蹄的返回了怀安县。
他们在怀安县遇到了新的难题。
今年正月的时,马家的小孙子在家门口玩耍时,被邻居扔来的爆竹误伤,损伤了右手神经,地方医疗水平有限,加上家长不听劝告拒绝截肢,伤情发展至今,为了避免右半身肌肉神经萎缩,不得不高位截肢。
手术费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按理对错分明,证据充分,起诉邻居一定能获得合理的赔偿,大家本觉得这只是一起简单的民事案件,可前后两个月的时间,三顾茅庐,受害人家庭始终不同意上诉。
今天再次来到怀安县,他们依然碰了壁。
“婆婆,您相信我们,我们都是来帮您的。法律会给您和小宝一个公道的。只要您在这里签字,我跟您担保,一定能解决小宝的医疗费。他现在真的耽误不起了。”
学长学姐和着几个村干部劝得口干舌燥,老人依然一言不发的坚持。
林少安无能为力,深深叹了一口气。
其实村里的老人并不待见她们这样西装革履的人,不理解他们在说什么,在做什么。他们之间像隔着一堵腐旧的墙,想推翻,荆棘丛生,想铲除,根深蒂固。
“江老师,您来了?”
林少安闻声回头,下意识退让了一步。
江晚云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墨白相间的中式长裙,脸色也有些久在病中的苍白。旁边小生见她来,立马进屋寻了件毛开衫给她披上。
老人顺声抬眼,苍老的眸色里也泛起波澜。
江晚云总是不像旁人急切,眼神里始终带着看岁月静好的平和,也饱含着对人世间凄苦无常的忧思。
她不急不慢地走到老人跟前,蹲身抬头望了望老人的脸,柔和一笑,眉间微微蹙着,伸手抚了抚老人的膝盖。
“孙婆婆,这两天膝盖好些了吗?还疼不疼?”
老人泪水盈眶,摸着江晚云抚在膝上的手,摇了摇头。
“那是我表哥的儿子,我们没得法告他们。他们一辈子守着那几块地,有几个钱?让他们赔几百万,那是要他们命啊……”
声泪俱下,才苦苦吐露出实情。
“我们就这点亲戚了,宝儿爹妈都没了,我这把老骨头能伺候他多久?以后还要靠他们帮忙,现在要闹得老死不相往来,以后我两腿一蹬去了,我的宝儿怎么办?一个家已经毁了,再去把另一个家也糟践了,以后去了那边,怎么和他爷交代啊……”
几个村干部纷纷沉着头,纷纷叹气,面露难色。要不是和村里头人筹的钱远不够医疗费,他们也不会找来律师寻求帮助。
那个夜晚,援助中心的年轻人们又集聚在一起,说是开会,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蹲坐在摇晃不平的木头板凳上,当年所有的意气风发,都陷入里一片寂静的混沌深渊。
这几年他们一往无顾,却在孙婆婆的声泪里狠狠撞了南墙。
法律无情,在法庭里是非对错似乎都能有个分明,可眼下,到底应该往哪个方向使劲,才是对。
林少安默默退出人群,不知不觉走到和容倾重逢的石桥上,想到孙婆婆,想到年幼瘫痪的小宝,想到自己,想到这个世上还有那么多的生离死别,看着满目浪漫的山水云烟,却怨着老天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而她,到底又能做什么。
电话,不知道在哪一刻接通了。
“喂,漾漾?”
她以为的没错,人对情感的控制,终还是有限的。几年的防备和坚持,还是在这一刻的温软里,溃不成军。
“倾倾……”
“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三年前刚回到妈妈家里的时候,她也在迷茫之际给容倾打了个电话。容倾告诉她,要先拿到资格证。
这三年,她心无旁骛,向阳生长,终于取得了那张资格证,却还是迷茫。
这一次,容倾听着她的哽咽啜泣,只是用沉默安慰着她。而她也不是那个只会撒娇的小孩了,平复好心情以后,她还是叫容倾不用担心,自己一切都好。挂断电话以后,又重振士气翻看案例寻找新的方向。
后来的几天,村里没人在嚷嚷告邻居的事。王婶家卖了两头牛,李大哥拿出了将来给儿子闺女买房的存款,不受信任的律师和法学生们,也纷纷自掏腰包捐了款。
村干部把大家伙东拼西凑的钱拿到医院的时候,却被告知已经有人匿名缴齐了手术费和往后三期的治疗费,查了资金来源,户头姓林。
这个户头大家都很熟悉,一年到头总要往村里大金额捐款三两次。
“村长,又是江老师。”
“我们真是欠江老师和小林的啊,你说这小宝以后哪里都需要用钱,孙婆婆年纪有这么大了,编那点手工玩意儿去卖,一天就赚那么几块钱,乡亲们也都不容易。村长,咱们村,不能都靠江老师养着吧?”
老村长沉默无言,摘了头上的旧军布帽子,深长地叹了口气,佝偻着身子一步步迈出了医院大门。
林少安捏着手里的银行卡,止步在门前。这个村很穷,可需要的好像不是钱,亦或者说,不仅仅是钱。
“林少安!林少安!!”
她闻声回头,远远看见顾岑提着公文包踏着石板路晃晃撞撞跑来。
“怎么了?”她上前两步:“什么事这么着急?”
“来告诉你个好消息啊!”顾岑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我就说这些村干部不是吃白饭的吧,人家可是把鹤城的律师都请来了,哎,就为了小宝这一件事!”
林少安只觉得空欢喜一场,白了她一眼。
“你这是什么反应啊?鹤城的律师诶!你就不盼盼是不是清源总部的人?”
林少安心跳恍然间落了一拍,却还是故作镇定道:
“现在谁来也没用,孙婆婆不会告她邻居的。”
“啧……要么说人家是大佬呢,我一路上打听着来的,虽然没确定是哪个律所的人吧,但听说这次过来这批律师很牛掰,他们一听说小孩手都炸得要截肢了,立马察觉到爆竹里可能存在某些含量超标,烟花厂有问题!”
“烟花厂?”林少安眉眼一亮,转念一想:“如果是爆竹的问题,被告方就可以不局限在邻居家了。”
“对啊!烟花厂多有钱啊!告他们!赔他个几百万!哎呀你别墨迹了,快去看大神吧!都在村礼堂开会呢,杨哥他们早去凑热闹了……”
顾岑还信誓旦旦地说着大话,林少安已经跑远了。
礼堂里已经挤了不少来看热闹的人,台上摆了几张四方桌,勉强能让大城市来的律师开个专项会议。几个村干部忧心忡忡地听着,参与不了什么决策,却也高度集中着注意力,想着律师们有什么问题能立马接着,能帮上一点算一点。
林少安知道一个民事案件是不可能这么大动干戈的,挤到前头杨琪旁边一问才知道,是清源总部的人,看了芳姐和易小雯他们带去的项目资料以后,决定过来实地考察,路上听接待的村民顺口提起这个案子,就上了心。
“这么快就来考察了……”林少安垫着脚尖抬头望去,台上全都是陌生面孔。
村长闻声赶来,散了围观的人群,只留下一行法律工作者。
“左边第一位是谭松枝,她是清源总部的第一位女性高级合伙人,从鹤城大学法学系毕业以后,就一直在清源从事刑事诉讼方向的业务,这些年没有什么大动作吧,但时代太平嘛,她兢兢业业不谋私利,也能算得上劳苦功高。旁边那个穿球鞋的,叫王新晨,九零后,面试的时候就穿着球鞋去的,业务能力那是相当可以,典型的个性型加天赋型选手……”
学长一一介绍着那些让大部分法学生一听就热血沸腾的名字,林少安丝毫提不起兴趣。
她不想承认,从一路跑来,到确定是清源的人,到张望后落空,她的心情早就大起大落。
“至于坐在台下那位,”杨琪低了低头打量一眼林少安,风趣一笑:“你这个身高是不是看不见啊?她可是人物,前些年那个地王案你知道吧?她就是律师组的一员,我们那届可多女生是为了她来的清欢政法,我导师都说她是学校的活招牌……”
人群在林少安眼前一点点散开,像久等的剧目拉开帷幕。
杨琪说的那位律师,不在台上沉重的讨论里,也不在围观群众的闲碎里。
那个背影仿佛遗世独立,微微低头垂眸看着手上的文件,本是默默无闻,却像正好被聚光灯照亮般,骄傲的,孤冷的,突兀的,又合理的撞入她的视野。
“哦对了,她叫……”
“容倾。”
林少安念出那个名字,目色缱绻着。
一别经年的蹉跎,一瞬之间的起落,仿佛都在这一刻迸发,又缓缓温润着心扉。
“是啊,你也知道她吧,毕竟她很有名嘛,业界女神呐……”杨琪忽然想起来什么,打趣道:“诶对了,她前两年在学校代过课,还扯出好多绯闻吧?越传越离谱,说她是同性恋的都有,我不太关注这些,也是道听途说。我看啊,就是那些小迷妹自己幻想出来的。不过哪个大人物没有些桃色新闻?”
杨琪笑叹着摇了摇头,言归正传:“你别学他们,律师的私生活怎么样不重要,咱们真的要好好把握,真能跟这些前辈工作的话,能学到很多东西。”
林少安颔首。
台上的人起身了,援助中心的领导也上前跟他们交流着,而后其中一两个下来和容倾低声说着什么。简短交谈一番,就各自散去了。
杨琪带着几个学生和律师们相互介绍后,才发现林少安还在原地呆站着。
“律师说要去烟花厂看看,要不要一起去?”
“嗯,我一会儿过来。”
林少安心不在焉地应着,眼光依然凝着那个背影,容倾好像还有什么事似的,始终没有起身。
是在等她先走吗?
要不然明知道她在这,为什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所有人都在往外走了,她是不是也该跟着走了。
林少安这样想着。
她忍着眼眶里的酸涩,垂着头转过身,一步步往门口挪着。
容倾,应该不想见她吧。
“电话里哭哭唧唧说想我,人都被你叫来了,就没有什么话单独跟我说吗?”
林少安脚步一顿。
礼堂里的有些回声,让那慵懒的声线显得格外好听又不真实,像从深远回忆里传来的。
转过身时,那背影如一。
文件夹合上的声音很轻,却惊了她一跳,折叠座椅因为人站起了身自动收了起来。腰间长盈的卷发随风一摇,终于转身,一弯眉目,脉脉温情依旧。
那双桃花眼中至此有了她。
“好久不见啊,林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