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二十三年, 冰雪初融,正是冷的时候。
官道之上,一队骑士飞马踏雪, 留下一串凌乱深刻的蹄印。
文卫和扬鞭策马, 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眼见天色昏暗,下一处城镇要遥不可及, 继续走下去怕不是要在野外过夜。
他扬声喊住走在最前头的人:“少卿大人!”
前头骑者稍缓速度,侧过沉冷素白的脸,颜色深沉的披风随风翻飞,脖颈处的灰狼围脖在她身上不显臃肿, 衬出几分雍容矜贵气。
这一打眼看过去, 不知情的人会以为是温润尔雅的王公贵族, 而不是杀伐果决的大理寺少卿。
叶慈:“怎么了?”
去年文卫和调任大理寺任职大理正, 是叶慈的下属,此番随她出京办案, 正往回赶的路上。
文卫和加快速度走到叶慈身边,口鼻呼出一片寒气:“这春寒料峭,昼短夜长的, 我看地图一时间也赶不到下一个城镇, 不如就找个地方休憩,明日再继续赶路?”
有文卫和开头, 其余属下纷纷附和。
“是啊少卿大人,我看稍晚时候还会下雪, 继续赶路下去就得上荒野上过夜了。”
“沿着这条道过去, 好像有一处寺庙, 能向僧人借宿一宿。”
特地出京处理的案子情节过于惨烈, 犯人极其难缠,拉长了审理时间,仗着皇亲贵族身份耀武扬威,企图收买办案官员。
生生把涵养极佳的叶慈纠缠出几分火气,好几天都是冷着脸。
属官员们惯会做人的,不敢在这关头上开口,生怕上峰的火气烧到自己身上。
有文卫和开头,事情就好办起来了。
“也好。”叶慈左右一看,勉强压下烦躁的心情,也就点头同意了。
一队人放缓速度,在天黑之前找了个方才说的寺庙,可惜早已荒废。
不过有瓦遮头的也算好事,众人打算在此地生火取暖,将就一晚上。
临到门前,叶慈翻身下马,荒废寺庙的破烂大门半敞,呜呜的寒风往外灌,扑了来人一脸腐朽气息。
几人也跟着下马,双腿踩上实地差点腿软跪下,双膝颤抖,才恍惚想起自己骑了大半天的马。
破庙门前有两道极深的车轮印,马蹄印和脚印混杂交错,好像举家迁徙的过路人留下的痕迹。
“这时间越晚,天越冷啊。”文卫和搓搓冻僵的脸,
正想跟着叶慈身后进门,却看见踏上台阶的人背影停顿,扭头看向另一侧。
“……少卿大人?”文卫和犹豫喊道。
叶慈举手打断他说话,侧耳倾听一会。
从林间吹出的风裹挟着细微的哭声,那哭声渐渐微弱,衬托着周遭的场景都变得诡异起来。
见叶慈神情专注,文卫和也跟着去听,但听了半天都没听出什么来,就看她转身往林深处走去。
叶慈随口道:“我去那边看看,不用等我。”
文卫和一懵,呆呆的说:“好。”
从属官员们都先进去把里面料理干净,招呼着文卫和一块进去,他还担心上峰的安慰,摇头拒绝了。
文卫和道:“你们先去,我等等少卿大人,这等僻静之地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免得照应不来。”
“那行,我去拾点柴火来。”其他人一看也是,加上冻到打摆子,就不再多客气了。
文卫和顶着寒风在门口站了一会,腿都要站僵了,结果就看见闷声不吭的叶慈回来了,怀里抱着好像抱着什么。
“少卿大人你这是……”文卫和上前迎接,终于看清了对方怀中之物,惊讶道:“哪里来的孩子?”
“被人遗弃的孩子,在后面小道上枯草丛里发现是。”叶慈神情复杂,拢了拢披风为其遮挡冷风。
“那还真是可怜,大人快进去说话。”文卫和自己也有个刚出生的孩子,正是父爱爆棚的时候,见不得婴孩受苦。
叶慈与他擦身而过,文卫和探头看去。
只见那婴孩脸色冻得通红,缩在襁褓里,或许是营养不良的缘故,又瘦又小的像只失去母亲的小猴子,看着就可怜。
这不,连哭都没力气哭了,憋着嘴用眼泪汪汪的双眼看人。
文卫和这个新晋父亲都被孩子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的心头酸软。
“少卿大人怎的那么晚才进来……呀,您抱着什么?”
几个在里面忙活的官员扭头看见叶慈进来,惊讶问道。
叶慈低头看着孩子,说道:“在外边捡到的弃婴。”
“那还真是可怜,天寒地冻的。”
“这天下太平的,怎还有这种事情发生,幸好这孩子走运撞上少卿大人,不然得冻死在此地了。”
“看着包着孩子的襁褓用料不差啊,怎么就舍得弃了?”
“男孩还是女孩?”
叶慈把手暖热了才探小孩的肚子,还是鼓鼓的,看来暂时不饿,舒口气道:”女孩。”
像是摸到了什么东西,叶慈把手抽出来,指缝夹着一叠薄薄的纸,透着火光能看见里面有隐约的自己。
展开一看是娟秀字体写下孩子的生辰八字,角落写着她的小名——阿辞。
文卫和坐她隔壁,看清了那行字体,当即笑道:“她名字居然跟少卿大人同音,还是你见到的,可见这孩子跟你挺有缘分的。”
“是啊,不光同音不同字,还被我提前捡到。”叶慈对照着生辰八字,心情越发复杂,眉心微蹙,像是在考虑什么难题。
“?”文卫和听出她措辞里的怪异,有些疑惑的看向她,试图问:“少卿大人,我,我能抱抱她吗?”
柴火燃烧发出毕波响声,散发着滚烫的热意,映红了孩子的侧脸。
叶慈把人放他怀里:“抱吧。”
“这孩子都不哭的,还挺乖。”文卫和姿态熟练,把孩子抱的稳稳的。
“我看看,要说我家刚出生几个月的时候最会闹腾了,闹得我和夫人彻夜难眠,就没歇过嘴!”
几个大男人放下围过来看这个孩子,围在一起毛手毛脚的捏捏小孩的脸。
小孩朝对方咧嘴一笑,吐了个奶泡泡。
有人乐了,对着同僚说:“她还会冲我笑,都不怕人的!”
这小孩乖得很,自打进了这暖和的地方就不再啼哭,眨巴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瞅人。
想起自家皮孩子,几个官员父爱也跟着爆发,轮流抱着女婴逗弄,破庙里笑声阵阵。
他们也是无聊过头了,用逗弄孩子的时光来打发时间。
叶慈看了看又跑到文卫和怀里的婴儿,喊出了系统:“是她吗?”
【您稍等,正在查询……】系统道:【是的,是您想的那个人。】
叶慈搁在膝盖上的修长手指敲了敲,又问:“那你知道她今生命格吗?”
【她已经不是关键人物,只能大概知道身份,无法查询她的命格。】系统这次给出否定答案。
其实不问去系统,叶慈自己都能按照八字测算出来,那么多个世界的任务也不是白做的,多问一句只是想确定一下答案,看看是不是自己算出来的那样。
“小丫头这是跟女扮男装杠上了吗?”叶慈低低道:“又是相似命格。”
这问题系统没法回答,保持沉默。
长叹一口气,叶慈拿着柴火捅捅火堆,心里在思虑着。
按照她今生的命格,应该是出生后被生母遗弃路边,被冻的只剩一口气的时候,大难不死让路过的商户夫人仆从发现,被她抱回去养。
那位夫人生来体弱,怀孕几次都流产,根本怀不住孩子,还被大夫断定不能生育。
她的丈夫是父亲生前为她招来的赘婿,听闻此消息一改憨厚面孔,仗着老丈人去世,大摇大摆的纳了几房美妾进门。
美其名曰替夫人家传宗接代,孩子会抱给她养,也会冠夫人家的姓。
结果孩子出生后,美妾不舍孩子被抱走,她一哭诉男人就心软了。
对着夫人再**悔,总言左右而顾其他,孩子也不是随夫人的洗不过。
夫人也知晓男人不可信,权利只有掌控在自己手里才算是自己的,谋算着夺回家产。
一次查账归家时捡到了弃婴阿辞,被身边的丫鬟婆子一劝,也动了心思。
她知道这是女婴,仍把她当成儿子抚养长大,给予她教育,教她读书成才,经营生疑,严格以待,就为了给自己争一口气,守住家业。
阿辞不负夫人厚望,与丈夫爱妾生的孩子的争夺中占据上风,熬死养父,驱逐庶弟与姨娘,经历千辛万苦成了一家之主。
不论前世今生阿辞都是个要强的脾性,还不到三十岁,她就将商户家发扬光大,一跃成为当地首富。
因着身份原因阿辞终身未嫁,面临着子嗣凋零的窘境,阿辞被养母哭得无可奈何,只好忍痛答应养母的要求。
秘密借种留下血脉,她又当爹又当娘抚养孩子长大,对外说孩子母亲早已去世,自己无心再娶,专心教养唯一的孩子。
总的来说阿辞的命运不算差,少时命运多舛却大难不死,青年掌权虽有挫折但事遂她愿,晚年则子孙满堂,无疾而终。
有起伏有波澜,更多的是她走上更高层的踏脚石。
不过有得必有失,就是从小养母对她要求甚高,性格略显偏激,一旦退步或者什么事情没做好就会惹来责骂。
被压迫的夫人把压力转移到阿辞身上,迫切的要求她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情,非意志力坚强者在夫人膝下长大估计会被逼疯。
叶慈正对着火堆思量着,就听外面隐约有说话声传来,夹杂着清脆马蹄声。
她手上动作一顿,就知道是商户夫人来了,问题再次摆在台面上。
把阿辞给夫人,还是不给夫人。
该不该让她继续原定的命格。
“有人来了?”
里边正热闹着的官员们都收了声,看向了门口。
一个中年男人敲门而入,看见各个都穿着官袍,腰佩令牌的,看着就气势不凡,惊讶了一瞬。
男人又作一礼,说道:“原来是几位大人,小人叨扰诸位了。”
到底是灵活的生意人,很快调整表情,脸上陪笑地解释几句。
大意就是他们夫人路过此地,想着天色不早,希望能在这里休息一夜,保证互不打扰。
说完,眼尖的男人将视线放在叶慈身上:“外面风雪渐重,还请这位大人发发善心,答应小人之请,怜惜一二分这些个女眷们。”
很明显他能看出稳坐不动的她才是拿主意的,这气势能压过不少人去,反正他之前见过的父母官没有她十分之一风采。
“可以。”叶慈把阿辞抱回来,轻轻拍了拍。
文卫和他们是为民请命的官,也不爱摆什么架子,既然领头的叶慈都点头答应了,他们怎会不答应对方的请求。
当即将这地方分他们一半,各自收拾好重要的东西。
中年男人再三道谢,脸泛喜气地出门回话。
夫人被丫鬟们扶着进来,披着厚重的披风,年纪不过双十年华,生的秀美羸弱,包裹的严严实实。
就算是这样还是忍不住喉间轻咳,尽显扶风弱柳之态。
跟着进门的丫鬟们也看见了火光下的侧脸,难得见到这样好看的人,顿时羞红了脸。
几个官员们背对着夫人,交谈的声音小了不少,尽量不冒犯到她,同时没放松警惕,手扶着腰间的佩刀。
夫人身为拿主意的人,本想过来向他们道谢,看见正中央的人时,愣怔一瞬。
准确来说她是看见孩子后才愣住的,估计对这突兀的孩子感到惊讶。
毕竟恬睡的婴儿与冷面的官员怎么看怎么不搭。
叶慈注意到她的目光,眉峰稍敛。
手上一动,用披风盖住阿辞熟睡的小脸,似是不希望被她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