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白为什么, 只是吃顿饭的功夫,摄政王就变得很受伤的样子。

  正在安排禁卫军巡逻事宜叶慈感受到众人打量的目光,面不改色继续说。

  叶慈:不愿再笑。

  一整天都是带着这种微妙的表情, 看得大家心慌慌的, 生怕新鲜出炉的摄政王语出惊人。

  幸好, 临近把先帝送入皇陵安葬的日子,摄政王一直都安安分分的, 没有任何异动。

  北盛朝臣们是松了口气,继续忙碌起来,尤其是礼部官员,恨不得自己变身神话哪吒, 长出三头六臂, 脚踩风火轮做事。

  另一边, 皇城的角落。

  趁着最近守卫松懈, 南郑探子们终于找到机会将传递出去,放飞了专门培养的传信鸽。

  迅速的飞鸽穿过汹涌河岸, 掠过地上芸芸众生,跨过山海,落在了南郑皇宫中, 被一双手恭敬地敬呈御前。

  密密麻麻字迹的纸条被展开, 看完后,那人面露笑颜。

  “果真……不出我所料。”

  南郑这边好不容易得到皇帝驾崩消息, 且边境也传来消息,看见河对岸的北盛军全军缟素。

  “好好好, 陆昭还真死了, 朕这么多年的布置没白费……等等摄政王?怎么会?”南郑皇帝先是兴奋了一会, 而后陷入迷茫:“这世上应该没有两个叶慈吧?还是她骗我?”

  侍立的太监总管疑惑道:“陛下?”

  南郑皇帝放下疑惑, 手指富有节奏的敲敲桌面:“没事。”

  沉思良久,扬手传召大臣进行商议,太监总管领命去办。

  “对了,”南郑皇帝道:“告诉于贵妃,朕今夜去她那。”

  太监总管垂眸:“是,陛下。”

  他出去了,心中暗叹不已。

  于娘娘在皇帝在北盛为质时期就在他身边的女人,从北盛回南郑就跟着回宫,不仅如此,她是南郑宫里无子封贵妃的特例。

  那么多年过去仍未有子嗣,陛下对她还是这般盛宠不衰,孕有子嗣的妃子都越不过她去。

  若非太后阻拦,言说于氏身份地位,不堪为后。于贵妃就该是于皇后,不过如今看来,陛下果然深情。

  议事的殿门闭了一整天,临近傍晚才把议事的几位大臣给放回去,各个脸上都挂着兴奋的笑容。

  虽疲累更多的还是为皇帝的野心感到振奋,开疆拓土的功臣,没人能拒绝这份诱惑。

  之后,南郑皇帝便传信至北盛,潜伏在北盛的探子展开一看,各自面面相觑。

  “这……”

  首位上的美艳女子轻吐烟圈,薄烟模糊她姝丽的五官,她慵懒道:“就跟以前做的一样,没什么区别,对象从母亲换成女儿罢了。”

  “说的也是。”

  下面的人纷纷附和,各抒己见。

  若她们的恩客见了,定然认不出这些娇艳女子竟有这般城府,眉宇间蕴含着狠辣杀意。

  “烟姐姐,我有个想法。”面容清丽的女子开口说话。

  她一身青衣气质如莲,正式楼里有名的头牌,岑青青。

  “你说。”白烟岚手撑下巴,宽大的袖管滑落,那节小臂莹白如玉,再加上这媚骨天成的气质,简直叫人挪不开眼。

  岑青青道:“听说北盛新君常年深居简出,本来北盛先帝没有立她为君的意思,这次是北盛臣子们别无他法,赶鸭子上架,又有传言说过摄政王得罪过还是公主的小皇帝。由此可见,她们之间的君臣情意本就不是坚不可摧的,何不从这里下手?”

  白烟岚言简意赅:“重点。”

  岑青青见她听进去了,高兴道:“两天后就是皇帝的送葬仪式,根据消息是摄政王一手安排的,如果发生刺杀事件……你说本就不信任摄政王的小皇帝和朝臣们会怎么想?”

  不论成功与否,受到最大伤害的总该不会是她们,只会是叶慈这个摄政王。

  白烟岚眼皮一抬。

  ……

  很快,就到了送葬的当天,天气晴朗,有阵阵凉风,卷起枯黄的叶片又落下,徒增寂寥。

  前往先帝皇陵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路缟素,悲声震天。

  路上闲杂人等通通避让,文武百官素衣随行,又有披坚执锐的近卫守候,安排的密不透风,简直是铁板一块。

  躲高楼上的人也是这样说的:“北盛的新任摄政王也太谨慎了,根本没地方下手。”

  另一人也觉得难办,他回答道:“将皇帝迁入皇陵需要不少时间,说不准会在看守皇陵的行宫里住上一段时间,且等着吧。”

  “通知兄弟们小心点,北盛的摄政王可是从西境熬下来的人,切不可轻慢!”

  “是!”

  中途休息之际,身披轻甲,手臂系着白绫的禁军统领穿过人群,朝叶慈行礼。

  “末将见过摄政王殿下。”

  叶慈放下水壶,抬手道:“起身吧,可发现周边有异样?”

  “殿下果然料事如神,不出您所料,他们没按捺住。”提起这事,禁军统领神情微变,低声汇报发现的异状,窃窃私语的样子落入不少人眼中。

  不少人暗暗摇头,心说陛下还是太过年幼,不明白养虎为患的道理,迟早会被反噬啊。

  又看向陆上瑜的背影,她的身边也站着一人,不知道正在说什么。

  陆昭留下的遗诏中,不仅册封叶慈为摄政王,还任命她暂领禁军指挥权。

  这一遗诏颇为危险,若是叶慈真有二心,那陆上瑜可就成了叶慈的瓮中之鳖,她直接束手就擒就好了。

  有臣子本想谏言反对,但陆上瑜仍让摄政王暂领禁卫军兵权,当众表示对摄政王的信任。

  陆上瑜道:“母亲既然留下这道遗诏,就表示她信任摄政王,我亦然。且摄政王这段时日劳心劳力,劳苦功高,我也是看在眼里的,你们怎可妄加揣度?岂非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非君子所为。”

  至于是真信任还是假信任,没人能说得清,这数万禁军的兵权还是落在了摄政王的手里。

  叶慈过来的时候,听见陆上瑜对身边的人挥手,示意她离开:“朕知道了,你且退下。”

  “奴婢告退。”宫女躬身退下,转身的时候看见叶慈,惊讶一瞬,恭敬道:“奴婢参见摄政王殿下。”

  叶慈多看了她两眼,就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放人堆里都记不住,她道:“退下吧。”

  这时陆上瑜已经回过头,在叶慈行礼前抢先道:“不必多礼,坐。”

  叶慈不跟她客气,直接敛裙坐下:“臣有事要报,是关于守陵行宫的守卫……”

  有时候上司的不用客气才是真的跟你客气,没按照正常流程,得先推脱一二,再感恩戴德,表示自己的忠诚。

  这摄政王好大的胆子,怕不是心飘了。

  听她说话的陆上瑜倒是没什么反应,看似一片平静,垂下的眼眸露出诧异的情绪。

  她很想抬起头看看说话的人究竟是什么表情,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陆上瑜强行忍住了,维持着黯然悲戚的表情。

  旁观的人却是皱起眉,年长的官员们个个是欲言又止,认为摄政王此番作为实乃不敬君上。

  说完后,叶慈起身告辞,回到原来的位置。

  队伍再次启程,雪白的河延绵不绝的往既定方向而去。

  因为先帝只有一位早逝的正君,早已经躺在陪葬陵里等着帝后同葬,倒免了新君处理先帝后宫的问题。

  北盛先祖可有后妃殉葬的规定在,自陆上瑜爷爷开始要求放宽,仍有殉葬的后妃,比如无子就会纳入殉葬的要求中。

  身为北盛新君的陆上瑜位于人群最前端,亲自送那樽棺椁进入皇陵,永久封存。

  石门落下的时候,一直很乖的陆上鸣突然大哭一场,任谁都哄不好,直到他哭累睡着才安静下来。

  众人被安置在皇陵行宫,这里条件一般,处地偏僻,堪称苛刻,时而还会有皇亲国戚被贬在此地守皇陵。

  新君驾临,先前被贬到此地的罪人以及时代驻守的守陵人想前来请安,皆被叶慈以皇帝长途奔波,身体劳累不便接见的理由拦下。

  请安的人有些遗憾,但不敢不听摄政王的话,在房门外磕个头就退下了。

  房内,陆上瑜在软塌上闭目养神,手撑着太阳穴,宫女太监们在布置房间。

  就算守陵人们提前打扫过,也没有适合皇帝规制的用品可供布置,得他们再次上手。

  临近门边的宫女听见外面的对话声,撇撇嘴。

  将炉上热茶拎起,放在托盘上端走向陆上瑜身边。今日天气渐凉,再加上这守陵行宫没有地龙全靠炉火取暖,这热茶暖胃就很有必要。

  冒着热气的茶水端到陆上瑜手边,宫女轻声道:“陛下请用茶。”

  陆上瑜睁眼,拿过来放在手心暖手,并没有着急喝。

  看陆上瑜昏昏欲睡,精神状态不佳的样子,宫女有意挑起话题,开口试探。

  就这门外的说话声,宫女道:“陛下是天下之主,守陵行宫的罪人前来请安是应该的,摄政王殿下这般为您做主,不问过您就直接推脱……不是越俎代庖么?”

  在掌心转动的茶杯停住了,气氛凝滞。

  落在宫女头顶上的目光如有实质,锐利如刀。

  耳旁的忙碌声仍在继续,没有一个人在意这边发生什么,往来走动的声音富有生活气息,一派轻松。

  唯有宫女脊背发僵,微垂的头部似有千钧之重,压得她抬不起头。

  这秋日温度明明不高,宫女却一层层冷汗冒出来,在额头汇聚一片,密密麻麻。

  不是说皇帝深居简出,不通俗务好糊弄的很吗?这气势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都不懂的主……莫不是自己说中她的心事,让她不喜了?

  正想着,身前的人忽然嗤笑一声。

  宫女双膝一软,直接跪下,颤声道:“陛下……”

  陆上瑜放下茶杯,似乎在疑惑:“你这是在做什么?怎么好端端的就跪下了?”

  “奴婢仰陛下天威,如地上蝼蚁般经不住您的气势,忍不住臣服在您膝下,一时失态了。”宫女强行镇定下来,张嘴为自己辩解:“……请陛下恕罪。”

  她俯首叩头,额头紧贴地面,纤弱的身体已经微微发抖,好像真的承受不了对方气势一般。

  “恕罪?你有什么罪,你说错了什么吗?”陆上瑜问。

  宫女见她真的怒了,心想这小皇帝未免太沉不住气,片刻都不能忍,一方面又忍不住加深陆上瑜心里这根刺。

  她道:“奴婢不该说摄政王越俎代庖,不该……不该……”

  陆上瑜柳眉下压,不悦道:“给你机会还说不明白?这舌头要是没有用,那便拔了。”

  宫女汗大如豆,终于开始慌了,频频磕头:“奴婢言语有失,笨口拙舌的说错了话,请陛下恕罪!请陛下恕罪!”

  磕头磕的砰砰响,肩膀却被人踹了一脚,整个人仰面倒下,朦胧的泪眼对上陆上瑜阴冷的眼神。

  “你太吵了。”

  宫女咬住下唇,强忍着不发出声音,泣音却不住从喉咙里泄出,目露惊恐。

  “没点用,挑拨离间都那么低级,真把朕当无知稚子?”陆上瑜对静立的宫人一挥手,不耐道:“拖下去,拔了舌头吧……动作轻点,别让人听见了。”

  “是,陛下。”

  两个太监上前,一个捂嘴,一个捆人,正要压着人往外走。

  “且慢。”陆上瑜突然喊住他们,手往后指:“走密道出去,她在前边。”

  她莫名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这一面,尤其是之前很讨厌,现在感官很复杂的叶慈。

  两个太监不明所以,仍恭敬应是。

  严尚宫亲自上手把陆上瑜手边的茶水全部置换,以防万一,把那宫女经手的东西全部销毁。

  “陛下用些热茶润润嗓子吧,看您嘴巴都起皮了。”严尚宫道。

  陆上瑜接过来,喝了。

  面上表情仍然淡淡的,跟之前别无两样。

  严尚宫看着极其相似的眉眼,心头感叹一下,又说:“这些人之后还会有的,陛下当真慧眼,看出这人的不对劲来。”

  陆上瑜:“不用宽慰我,我知道的。”

  抬起眼,她看向严尚宫,清透的琥珀双瞳深邃几分:“从我回宫开始,我身边的细作就会越来越多,企图将北盛搅得不得安宁,妄想分一杯羹。无妨,来一个杀一个,总会有怕的一天。”

  严尚宫哑然,侍奉女帝多年的她竟对小小年纪的陆上瑜心声惧意。

  但说实话,她当真对这位陛下不甚了解,毕竟以前的陆上瑜根本不住在宫里。

  这些天相处下来……她倒是认为陆上瑜挺冷情的,小皇子哭成海,她一颗眼泪都没流下,从头到尾都是冷静淡然的。

  ……

  休息一夜后,第二日准备启程时,却天降暴雨,这种天气行路不便,不得已再度在行宫停留。

  陆上瑜坐在窗边听雨,放空的双眼看向雨中枇杷树,捕捉雨点拍打叶面的啪嗒声,这能让她心境轻松几分。

  雨声催眠,陆上瑜听着,不知不觉就在案几上伏倒睡着,脸枕着胳膊肘,眼下青黑十分明显。

  叶慈来的时候,就看见这幅场面,严尚宫正犹豫着该怎么把人喊醒,让她去床上睡。

  听见细微的脚步声,严尚宫回头,眼里闪过讶异。

  叶慈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别出声吵醒陆上瑜,严尚宫只好点头,退在一边守候。

  随手捞起搭在一边的外袍,展开了正要盖在她背上。

  趴着睡觉陆上瑜突然惊醒,看也不看周围的环境就跳下地,赤脚踩在地上匆匆忙忙的找着什么东西。

  叶慈被她吓了一跳,愣在原地,忙出声问:“你在找什么?”

  “你来,笔墨伺候!”陆上瑜直奔水桌旁,随口对说话的人吩咐道。

  叶慈不解:“陛下要笔墨做什么?”

  陆上瑜表情还是有点迷瞪,不是很清醒的样子,头发散乱这:“母亲昨日布置的功课我给忘了,得补上……你过来给我磨墨,稍后还得寄回去给母亲批阅。”

  “陛下。”

  抓笔的手一顿,陆上瑜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睛盯着面前的白纸,头没抬。

  “你喊我什么?”

  对方的声音就是唤醒睡梦的钟声,清晰入耳,长鸣难歇,在清楚也不能地告诉她现实的残酷。

  “地上凉,先坐下吧,外边雨大降温,别着凉生病了。”那人不再叫陛下了,将外袍搭在她肩上。

  身体暖了,心却越发的冷,又酸又涩的,火辣辣的感觉顺着肺管子往上蔓延,直把她的眼睛烧酸,烧热了。

  “啪嗒。”

  水珠砸在白纸上,在沉默的氛围里清晰可闻,比阵阵雷声还响。

  “就做个梦的功夫,我怎么给忘了……”那声音低声喃喃。

  陆上瑜泄了气,颓然坐下,把手中的笔一扔。尖翘的下巴微抬,因守灵而急剧消瘦的清晰可见。

  一手抬起用手背盖着眼睛,她张着嘴,像溺水的人一样,无助地,深深地吸一口气。

  都到了这时候了,她还顾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倔强,满足所有人对她的期望,成为镇定强大的领导者,借着不甚宽厚掌心遮挡起脆弱的那一面,不让人窥见。

  幸而,没人敢动手把这只手拉开,让她继续自欺欺人,牢牢隐藏濡湿的睫毛。

  ——再给点时间就可以了,马上就恢复平静。

  陆上瑜自我安慰道。

  单薄的胸膛起了又伏,难平的是心中如海浪翻涌的情绪,汹涌的洪水正孜孜不倦的冲击看似坚不可摧的大坝。

  待另一只手搭上肩头的时候,陆上瑜浑身一颤,终究没能忍住。

  大坝被冲垮,洪水在肆虐。

  积压已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暴发,两行清泪随着暴雨落下,久久难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