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两人就到了一处河边,有三三两两的妇人正在洗浣闲聊。她们不懂什么剑不剑的,没什么兴趣看打打杀杀,都没去凑碧渊论剑的热闹。旁边有几个孩童在玩闹,手里倒是都拿着树枝木棍当武器,互相比划着,兴致勃勃的样子。
拒霜拉着时素欢在一处石头边坐下:“还有哪里受伤?”
身体哪哪都疼,被一下子问起来,反而具体答不出什么。
“明日还有一场,可能会遇到你师姐。”拒霜随意倚着树坐下来,俯身折了一朵野花,“能狠得下心吗?”
时素欢有些赧然:“比武场上没有亲疏。”
“我瞧你那个大师兄看你的模样不怀好意,你小心些。”拒霜说着将花往时素欢耳边插来。
时素欢偏了偏头,避了开去,红着脸道:“别闹。”顿了顿,转移话题,“我今日一战,可有不足?”
拒霜的指尖揉捏过那花瓣,红色的花汁渗出来,将她的指甲微微染了红,直白道:“一开始漏洞太多,到后面才渐入佳境。”
时素欢抿了抿唇,知晓对方所言非虚,忍不住问:“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哪里习得这一身高超剑法。”
对方身上的秘密太多,让她丝毫看不透。
拒霜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有所奇遇罢了,只是这残躯配不上这一身剑法。”顿了顿,忽道,“想看吗?”
时素欢没想到对方会这般说,愣了愣。
指尖的花被彻底捻了碎,拒霜拍了拍手站起身,从河边折了一根柳枝,轻轻挥了挥。
那葱绿的枝条迎风而飘,看起来甚至比孩童手里的树枝木棍都没有威慑力。
“就这个吧。”拒霜自顾自丢下话来,目光扫了一眼时素欢,唇角微扬,“上次看了你一遍剑法,这次还你一遍。可看仔细了,我可不花力气使第二回 。”
时素欢顿时挺直背脊,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了住。
拒霜站定,做了个起手的姿势,收了笑容。平日的嬉笑都消失了干净,琥珀色的瞳孔在午后的日光下熠熠生辉,平白生出些漠然。
只见她低眉垂眸,身形微动,整个人气势忽然变了。
柔软的柳枝在那双纤纤玉手里,仿佛变成了比剑更锋利的武器,有破空声响起。
身形若蝶,招式并不繁复,却行云流水般毫无一丝顿挫。那一身绯衣在春风里拂动,远远看去,仿佛在草尖起舞一般。然而近距离的时素欢却分明感觉到一股冷厉的肃杀之意。
如冬日泼天的冰雪,自天上飘落,渐渐覆盖世间万物。
她的身体微微颤了颤,缓缓睁大了眼。
明明手中无剑,不过一截柳枝,却仿佛有湛然剑光破开日光,那日光便在视线里碎成星星点点般的琉璃。剑光冷彻,清辉如影。那绯红衣袂猎猎翻叠,青丝拂动,那人的面容也像是笼了一层萧瑟决然,仿佛抽去了七情六欲,天地之间唯此一剑而已。
待收了柳枝,那葱绿忽的化成了齑粉,消散在风里。
时素欢久久不能回神。
拒霜站在原地,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只是眺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微微眯起了眼。
明明站得那么近,人却像是在遥远的不可触及的地方,温暖的日光洒满了裙袂,却丝毫没有温度,纵是一身绯红都点不燃,像是褪去了鲜艳,只余无边无际的绝望。
一滴泪从时素欢眼角滚落,摔在草木中。
拒霜终于收回了视线,迈步朝她走来。
如同从天际坠落凡尘,脸上恢复了往日的浅淡笑意,重新沾满一身七情六欲。
“这……是什么剑法?”时素欢喃喃。
拒霜的目光晃了晃,重新在河边坐下来,淡淡道:“霜落剑法。”她回眸,“我自己取的,好听吗?”
“霜落……”时素欢的唇边回绕这两个字,只觉得心口传来一阵刺痛,她直视拒霜,想要说什么,很多话却堵在喉咙。
她的脑海里浮现起初见的那一幕。
仿佛眼睁睁望着对方坠落深渊,连恨都消失了,只有无边无际的寂灭。
那泪还在往下落。
拒霜探手,抚过那滚烫的泪珠,短促地笑了笑:“哭什么?”
对方的指尖凉得惊人。时素欢忽然俯过身去,一把抱住了拒霜。她的头埋在对方颈边,鼻间是好闻的芙蓉香气。
她紧紧抱着,生怕下一秒对方就也如那柳枝般湮灭了。
耳边传来低低的笑声:“傻子。”顿了顿,“你是唯一一个见到我使剑法的人,也好,至少不会被我带入棺材里去。”
那话语漫不经心。
时素欢的心更痛了,双臂更加收了紧,抱得骨骼都有些疼。
“不会的……”她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喃喃低语,“我还想看到你用剑使给我看。”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抚慰般滑过去,凉意透过衣衫渗进来。
“如果有机会的话……”
那话语散在和煦的春风里,几不可闻。
时素欢踏着夜色回到了客栈。
“六师姐,你去哪了呀?”宋羽然刚在大堂手舞足蹈地比划,一眼就看到了进门的时素欢,兴奋道,“大家都在寻你呢。”
“出去转转。”时素欢情绪有些低落,“我有些累了,先回房了。”
宋羽然愣了愣,目送对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才低声道:“怎么感觉六师姐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啊……不是赢了么?”
邢彦收回了目光,望向宋羽然,宠溺地抚了抚她的头:“让你六师姐独自待一会,明日还有一场恶战呢。”
“你说,六师姐她能赢吗?”宋羽然好奇问,“她连三师兄都打败了诶!”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不过师姐也很厉害!”
邢彦将一块糕点塞入对方嘴里:“是是是,都很厉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要参加。”
宋羽然鼓着腮帮子将糕点嚼了碎,含糊道:“下次可不就轮到我了嘛!”
……
时素欢要了一壶酒,在自己房间独饮。
酒不贵,入喉辛辣,额头都渐渐沁出汗来。她仿若不觉,只是往腹中倒着,任凭那辣意贯穿喉咙,目光比窗外夜色更沉。
蛟火珠一直由掌门亲自保管,无人知其下落。
时素欢从小在玄剑派长大,却是碰巧撞见过一回。
那时她十五岁,已对叶如笙芳心暗许,对方闭关已有一月,正在突破玄剑剑法第三层。她熬不住思念,偷偷去后崖找她。
对方喜欢在哪里练功,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时素欢不敢打扰,只是远远看着,一解相思之苦。
而当时,叶如笙身旁摆放着的正是蛟火珠。她本不在意,奈何那蛟火珠太过夺目,通体如火焰般的红,在夕阳的余晖里幽幽散着光,将叶如笙的半边脸都照得鲜亮。只是瞥了一眼,印象却深刻。
想来叶震毕竟爱女深切,竟拿了蛟火珠助她。
叶如笙是第二次参加碧渊论剑,运气不好,第二天对擂便碰上了狄书仁,早于肖炼就败下阵来。
她记得师姐和三师兄一样,如今半只脚都跨入了第四层。如果没猜错的话,掌门倒是有可能将蛟火珠放置在师姐那里。毕竟掌门如今已登峰造极,极难寸进,蛟火珠对他而言暂时并无用处。临近碧渊论剑,势必想要让爱女在江湖众人面前一鸣惊人。
当真如此的话,有了蛟火珠这等神物相助,也许这几年师姐的进步更精进于三师兄。
时素欢心头百转千回,脸上神色也阴晴不定。
若是放在以前,她万万不会打这些主意。甚至即便是为了自己,也不会起这些念头。
然而她已经没有时间去摇摆不定了。
等师姐跨过第三层,掌门再将蛟火珠收回,当真是不知去哪里寻。
烈酒将她的脸染了层薄云,连眼角都泛了红,烛火的光泽在她脸上摇晃,映衬出一片决然。
窗外的夜色愈发浓。
客栈的喧嚣渐渐散去,万籁俱寂,仿佛一只安静蛰伏的野兽。
时素欢将空了的酒杯轻轻搁置下,换了身黑衣,将鱼靈剑缠了几圈黑布,遮得严严实实,随即从窗口跃了出去。
小素欢:偷珠子救老婆,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