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接待室里。
二十来个小流氓挤了一屋, 内勤警察穿梭其中艰难的做笔录。
“姓名,身份证号……等一下,一个一个来……你个小碎催打人打出理来了是吧?……身份证号——再报一遍!”
“警官, 他们挑事,不关我们的事啊!……诶,我日,谁他妈踩老子脚——”
韩尉在一屋子嘈杂中,拿起桌上的铁棍颠了两下,转过头对周徽说:“空心的, 打个地鼠未必打的死, 在这装模作样呢!”
刚给铐回来那一身金链子的小傻叉一听不干了, 伸长脖子嚷嚷:“诶,警察哥哥, 我说你们讲点道理好不好,我没说要拿那女人怎么样吧?上来就抱头蹲下!蹲下抱头!爷爷我丫从来就没有这么被人呼来喝去过!”
他这一嚷嚷,其他人的情绪一下被顶到高|潮, 下一瞬就着他的话头就开始蹬鼻子上脸。
“你们警察怎么办事的?我又没犯法!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
“放人!这破天,老子他妈底裤都是湿的,都是你们这帮操|蛋的警察, 还有这群狗日的杂碎。”
“操|你|妈!你他妈骂谁呢?”
“骂的就是你, 你们几个不服气是不是,有种就再来, 来!往爷爷头上敲, 来呀!不敲你丫就是孙子!警察哥哥来给做个见证!他今天要……”
没两句话, 两边直接在警局对骂起来, 一众警员听他们在那哇哇乱叫简直头都炸了,周徽断然一声厉喝:“闭嘴!”
她一拍桌子, 接着转向为首的小傻叉,一把把他拉过来,指着墙上“打架成本高,下手需谨慎”的标语吼道:“你和谁俩称兄道弟呢?好好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这是市公安局!不是你们撒泼耍无赖的地方!听懂吗?”
小傻叉迟疑的点了点头:“听……听懂了……”
韩尉咽了咽唾沫,多久没见周徽发这么大火了,今天这是……炮仗点着了?
接待室总算安静下来,周徽扯了扯衣领,把小傻叉往椅子上一按,拿过一本笔录居高临下说:“现在,能不能好好说话?”
“能,能……”
“叫什么名字?”
“黄……黄三。”
周徽眉头一皱,把笔一扔:“是真名吗?”
“是,是,警官,天地良心,我打一出生就叫这名,不信您去查?”
噗——
几个小警员忍不住在一旁偷笑。
周徽扶了扶额头,没和他在这个名字上耗太久,接着往下问:“为什么去会所闹事?”
“我没闹事,我真没闹事。”黄三伸着两手连连摇摆:“我弟弟让那女人给整派出所了,那狗日的钱所……不是,派……派出所钱所长,钱所长不知道捞了多少油水,和她暗中勾结,要我弟弟好看!那我不得让她好看?”
周徽:“……”
“警官,警官,你听明白没有。”他试探性的一问,两手一摊扯着嗓子又解释一遍:“就是上次我弟让她给搞派出所啦!我今天就让她出来道个歉嘛!这也有错?警官!你们不能光护着有钱人……”
“……”周徽提了一口气,无奈的打断他:“知道了,你是说上次你弟弟跑人会所闹事被派出所抓了,今天你又带人来闹。”
黄三:“…………”
出了接待室,周徽把笔录朝韩尉怀里一摔。
“哪整来这么个奇葩玩意儿,简直浪费警力,赶紧办完手续让他滚蛋。给钱所长联系一下,给他送个看守所‘豪华大礼包’,让这小子多待几天再出来。”
韩尉也是满头黑线,今天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走,优待室看看喻白醒完酒没。”周徽边走边说:“醒完了赶紧审,她很清楚审讯流程,关24小时,48小时那套对她没用,速战速决吧!”
·
半小时后,市公安局的审讯室里。
韩尉坐在周徽旁边,觉得气氛一度十分微妙。
此刻,喻白正眉目传情的看着周徽,“阶下囚”的身份完全不影响她稳定发挥,她莞尔一笑,回答刚才的问题:
“昨天晚上三点半到四点半——周警官不知道我在哪里吗?”
“?”
“周警官,你这可就不厚道了。”喻白故意嗔怪的看她一眼,真假参半的说了一句:“今天凌晨在我的卧室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我的不在场证明,你最有发言权了!”
审讯室的椅子里喻白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众警员都惊奇的看向周徽,单向玻璃后站着的徐志鑫、张裕南两位老同志、老警员,更是惊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周徽太阳穴突突直跳,瞬间对她避如蛇蝎,咬牙切齿道:“喻白——你别偷换概念——”
故意的,她绝对是故意的!
孙也在张裕南背后,捅咕捅咕离他最近的赵敏,一脸八卦的低声说:“小赵警花,给分析分析里面这啥走位?你们禁毒大队不都是特情嘛!分析人心理有一套,你说说我们周队这是怎么个情况?”
完全没注意到赵敏那缸陈年老醋已经打翻,脸色沉得像是万年不见天日的苔藓,她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分析个屁,一边呆着去,我又不是特情。”
“……”孙也莫名其妙,识相的移开三步,一个人小声嘀咕:“这么大火气?韩副又招惹她了?”
审讯室内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简单的问讯环节被喻白这么一搅和,简直进行不下去。
周徽双手环胸和对面的喻白僵持不下,韩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试图从二人的微表情中找出点蛛丝马迹。
但无奈周徽紧绷着一张脸如同老衲参禅,喻白就更不用说,莫名其妙被带回警局,又是手铐,又是醒酒,一通操作下来只剩下不耐烦。
韩尉一双眼睛都瞪酸了,愣是什么都没看出来,无声的“呵呵”两声,心里瞬间一万匹马呼啸着奔腾而过。
隔间内的张裕南一脸便秘,拿过对讲,冲单向玻璃那边咆哮:“周徽,你搞什么?还审不审?”
说完,又转过来一把提溜过身后只想当做自己不存在的孙也:“童堇华呢?怎么不去抓?光盯着喻白一个人干什么?”
怒气几乎把房顶掀翻,好在审讯室隔音,韩尉只听到前面一句咆哮。
孙也欲哭无泪:“张局,张局……早……早派人去了,人跑了!”
他今天这是招谁惹谁了?
张裕南一时半会怒气收不回来,哆哆嗦嗦了半分钟,总算控制住一路飙升的血压,和帕金森综合征似的手指。
喻白是周伯年点名请进局里的,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儿,没法向老领导交代。
审讯室里,周徽终于再次开口了。
“喻白,我再问一遍,凌晨三点半到四点半,你在什么地方?”
喻白好脾气的忍了半分钟,终于怒极反笑:“我在什么地方?周徽,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是我杀了江继文?我为什么要杀他?杀人动机呢?”
“那就要问问你自己了!”
周徽把桌前的资料翻的哗哗作响,最后抽出一张照片,拍在喻白眼前。
“这张照片不陌生吧!”
喻白皱着眉头垂眼看过去,照片中的人正是她和David,背景是爱丽丝俱乐部的后门。
“巧合的是,当天晚上,禁毒大队抓捕江继文的地点就在这里。我们查过,这家俱乐部是你公司旗下的产业,不打算解释解释?”
喻白一愣,随即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这能证明什么?我回自己的俱乐部不犯法吧!”
“回自己俱乐部当然不犯法,但是打人伤人就犯法,江继文进医院的时候什么状态你看的一清二楚。”周徽剑眉紧锁,毫不客气的问:“你要挟他什么?”
否则,为什么审讯的时候江继文那么配合,几乎什么都没审,就自己招供了两年前的命案。
周徽从警多年从没见过这种上赶着和警察打配合的犯人,何况还是江继文这种几进宫的老油条。
所以只能是有人抓住他的命脉,要挟他,所以他不得不说。
喻白唇边勾起一抹笑意:“你们自己查嘛!”
挑衅的意味不言自明,周徽从这几个字中听到的潜台词就是“能查到算我输”。
几轮下来,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连翻轰炸,一般人早就顶不住了。
但喻白显然不是一般人,她完全不配合,每一个问题都被原封不动的推回来,无一漏网。
周徽刚想发作,审讯室的门被推开,杨平帆进来递给她一份资料。
周徽皱眉翻过去,在怒火冲天中兜了个圈子,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把手里的资料往她眼前一亮:“那我换个问题,你为什么打给童堇华三十万?你让她帮你做什么?”
喻白盯着眼前海外账户底下清晰可见她的署名,觉得确实没什么好隐瞒的,换了个让自己舒服的坐姿,挑眉笑了笑说:
“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让她告诉我严明昌的行踪,仅此而已。”
“你知道严明昌在哪了?”
喻白耸耸肩,大为可惜的说:“不知道,她对严明昌而言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重要,床上的交易,大可以翻脸不认人,你说是吧,周警官?”
周徽冷笑,自动跳过她那些拱火的话:“什么都没问到就给她三十万?这买卖很划算嘛!”
喻白不为所动:“有什么问题?我有的是钱。”
一众警员:“……”
唉,果然有钱人的世界很精彩!
周徽和韩尉被她耗得精疲力竭,最后一丝耐心就要耗尽的时候,喻白终于松口,说了进来之后第一句有用的话:“我没有杀江继文,但我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凶手!”
!!
在众警员激动的眼神里,幽幽开口:
“凌晨三点半到四点半,我确实没去医院,也没空去,因为那个时候我正在听一段故事。但是,在讲这个故事之前,我想再讲一个故事,一个残酷却是真实的故事。
这个故事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呢?两年前邵源被杀?恐怕还要更早,应该要从九年前的夏天,邵源被禁毒大队派出去执行卧底任务的那天说起。”
喻白叹了口气,那口气像是带走了身体里最后一丝热气,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并不存在的窗户,沉声说道:
“那天就像今天一样,也是个雨天,下了好大的雨,邵源在警旗下宣誓……”
……
“我宣誓,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我保证忠于中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
年轻的缉毒警一身警服挺拔的站在警旗下,重温入职誓词,清朗的嗓音回荡在宽敞的会议室。
“阿源,你在邻省干了两年特情,你的能力我们这些老领导可都看在眼里,这次任务困难,需要经验丰富的生面孔打进去,恐怕你又得下水了。”
年轻的面孔浮上点激动的红晕,不以为然的说:“嘿嘿,领导看您说的,又不是第一次了,说得这么苦大仇深,布置任务吧!”
领导拍拍他的肩膀说:“等这次任务回来,至少向上级给你挣个一等功……”
……
“那是他生命里最后的一次宣誓,也是他生命里最后一次‘下水’,之后的七年,他始终潜在水底,再也没有机会浮上来。”
审讯室内外一片寂静,连呼吸声甚至都是轻微的。
足足五分钟后,喻白才再次开口,声调又沉了几分:
“七年的殊死拼搏,七年的命悬一线,邵源没有等来他的一等功,没有等来他的荣誉,也没有等来那些许给他的美好前途,他甚至没来得及回家看一眼他那未满四岁的小女儿,尸首就被扔在平陵市下游的河滩,砍手砍脚,挖眼毁容,如果不是凭借牙齿的DNA确定了身份,警方甚至连死的是谁都不知道。
但是即使是这样,那些毒贩还是没打算放过他的家人,他们全部以同样手段被残忍杀害。
紧接着,这件案子石沉大海,凶手一丁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冤屈得不到洗刷,凶手逍遥法外,因为牵连案件重大,涉及机密,连因公牺牲的消息也不可以公开。
直到今年的四月,张林、吴国江、陈频章、梁家名、江继文,一个接一个的惨死,那个警方始终找不到的凶手才在暗处替他报了仇。”
喻白一口气说完,胸中提起的那口气却怎么也放不下,双眸缠着化不开的情绪,像是深山密林中永远不会散去的霾。
周徽眼底交织杂乱的情绪闪过,有点艰难的开口:“你……想说什么?”
喻白目光扫过周徽和韩尉,也扫过单向玻璃后看不见的一众警员,然后沉声说:“那个凶手真的有罪吗?”
所有人心中皆是一颤。
“而我们,自认为手握正义之剑,可以斩断罪恶,伸张正义,但我们心中的正义真的可以实现吗?那是邵源想要的正义吗?”
邵源生命的最后一刻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周徽突然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她曾坚定不移的认为,正义是绝对的光明,信仰是无瑕的纯洁,那些想要把黑白世界混为一谈,甚至颠倒过来的人,是异想天开,是疯子的行为。
但是,她从来没有真正体会过,当有一天站在明暗交界线命悬一线的时候,当一身骨血都在绝望中消耗殆尽的时候,残存意识里慢慢爬出来的究竟是繁华落尽后的大彻大悟,还是肆意横行的无尽仇恨。
“老师。”桌子后的韩尉突然开口:“我记得当年在犯罪学最后一堂课的课堂上,您也讲过一个故事,杀人犯和复仇者的故事,故事结束后,我问了您一个问题。”
喻白神色一怔。
“我问您,法律之下的正义究竟保护了谁?迫害了谁?您还记得你的回答吗?”
韩尉一双眼睛看向喻白:“您当时的回答是,‘如果每个人都可以随意丈量正义,那么你心中那引以为傲的正义,也终将成为一团虚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