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刮器像是钟摆, 不知疲倦的运动。
黑色的弧形横在眼前,刮的人心烦意乱。
周徽第六通电话打去喻白的手机,依旧传来“暂时无人接听”的提示音。
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 心也越沉越底。
“接电话啊,喻白。”
雨越下越大,两边的车窗浮起白雾,密闭的空间内除了雨声拍打车顶再无其他。
嗡——嗡——
副座上的手机突然响起,电子屏幕亮起的亮光显示来电人却不是喻白。
周徽按下接听键:“韩尉,Red会所那边情况怎么样?”
很快, 电话那头传来韩尉的声音:“会所的保镖说喻白今天没有过来……周队, 我现在来别墅区跟你会合……”
警车已经开进别墅区, 远远看到花岗岩砌成的围墙外停着的黑色SUV,两个保镖模样的人撑伞靠在车边上吸烟, 周徽认得那是喻白会所里的人。她松下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逐渐复原,对电话那头讲:“……你先不用过来, 人应该没事……回头再联系。”
挂断电话,调转车头停车的空挡,两个保镖已经扔掉烟头走过来, 抬手用力把车窗敲得“砰砰”响。
周徽皱了皱眉头, 摇下车窗,黑伞底下露出两张戴墨镜的脸, 伸出食指凶神恶煞的警告:“喂!警察, 走远点!夫人交代了, 今天不见客。”
也就是在。
周徽神经一松, 接着,担忧又一次爬上心头。
既然在家, 为什么不接电话?
“你们老板是不是……”周徽猛然回想起喻白从大唐洗脚城出来时的反常,烦躁的情绪,莫名其妙的逐客令,赶往金华园小区路途中的沉默,这样的反常她不是第一次见到。
几个月前,从米勒酒吧回医院的路上;上一次,是从九叔的暗桩出来的那晚……
周徽眉头瞬间皱起:“我要进去。”
打开车门,快速绕过车门边上的保镖,抬脚就要往院子走。
“……诶,你不能进去……快,拦住她,夫人说了,放人进去我俩吃不了兜着走……”
果然有压力才有动力,两个保镖为了自己的饭碗确实敬业,干脆雨伞也不要了,朝地上一扔,两步跨过来拦住她,守着大门死活不让她进去。
“你们……”
周徽和他们僵持在雨里,主人不让进她也不能私闯民宅,后悔没提前办个手续再来。
再看眼前俩保镖,雨水哗哗往身上浇,墨镜镜片上全是水雾,也不知道现在看不看得见。
周徽简直无法理解喻白请来的保镖各个大雨天戴墨镜什么癖好。
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周徽想再交涉一下,别墅的门打开了。
“车仔,让周警官进来。”
喻白立在门框里,隔着雨帘声音远远传来。
“是,夫人。”
一句话,保镖立刻让路。
周徽赶紧跑过去,看清门口站着的人衬衫西裤穿戴整齐,身上甚至还有淡淡的木质香水味。
一切看起来平静如常,并无任何异样。
周徽心口悬着的一口气松下半口,却依旧没有完全放下,她有些担忧的问:“你一下午在干嘛?为什么不接电话?”
天色已经暗下来,雨声都藏进夜里的黑雾中,映在喻白漆黑的眸底,她舔舔嘴角,指了指楼上:“我……在睡觉。手机放一楼。”
周徽狐疑的看她一眼,显然不信,再想看出点端倪出来,喻白已经拉过她的手朝门里走:“先进屋,外面雨大。”
周徽目光一落,果然看见她手腕处可疑的红痕。
心头长久以来萦绕的疑惑不断翻涌,皱着眉头视线紧紧落在那道红痕上。
对面喻白已经注意到她目光落的地方,不动声色的收回手,拉了拉袖口:“你手很冰,我给你煮碗姜茶。”
说完,转身走进厨房。
周徽眼底神色明暗交替,跟去厨房,对着喻白的背影说:“你说回家之后跟我通电话的。”
喻白的反应显得有些迟钝,仿佛下午在SUV里自己说了什么,她又说了什么,完全没有印象,过了半晌她才开口:
“……我忘了。”
“忘了打电话,还是忘了你说过这句话?”
“忘记打电话。”喻白走去水槽接水,背对着周徽,有点心虚:“唔,回家之后太困,就上楼睡了,抱歉。”
周徽眉头紧锁,在她身后沉声说:“你下午没说过这句话。”
喻白猛的转身。
“我刚才骗你的。”
“你……”喻白的目光含着三分错愕。
周徽眼底的担忧越来越深,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问到:“喻白,你到底怎么了?”
喻白定了定神,挣脱开周徽的手,转过头拧紧水龙头,背对着她说:“你今晚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周徽:“我……”
“喝完姜茶,你走吧。”喻白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又一次轻飘飘的下了逐客令:“你们案子正到关键期,林姐还在潜逃,最近应该会很忙,不用浪费时间在我……”
“浪费时间?”周徽压抑了一整个下午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她掰过喻白的肩膀把人转过来,抵在水槽边上的大理石台面:“喻白,林翠萍在跟踪你啊,从大唐洗脚城到医院,再到你的家里和会所,你日常生活轨迹,一举一动全在她的监视之下,你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我一下午给你打了六个电话,我在担心你啊,你到底明不明白?”
喻白神色一怔,抬手压了压眉心:“抱歉,我不知道你……”她手放下来,眼底目光柔和,带着点歉意:“今天是我态度不好,我跟你道歉。对不起。”
周徽神色渐缓,一句柔声细语的“对不起”,让她彻底没了脾气。
“我给你煮姜茶?”喻白单手撑着身后的台面,眼尾一垂,提议。
周徽点点头:“我帮你。”
喻白看她并未挪动半分的身体,有点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那现在可以起身了吗,周警官?”
周徽轻咳一声,挪开身体正了正纪风扣。
从喻白手里接过水壶,又切了姜片丢进锅里煮,两人靠在厨房的吧台边上等。
“对了,你说林姐跟踪我这件事,我知道。”喻白突然说。
周徽一惊:“你知道?”
喻白垂眸想了想,抬起头看着周徽说:“嗯……她跟了我很长一段时间,从上个月回平陵市没多久她就一直跟着我,我以为秦桦让她跟的,不是吗?”
“恐怕不是。”周徽摇摇头,神色有些凝重:“十年前的9.12强|奸碎尸案你知道多少?”
喻白摇摇头:“不太清楚。”她深吸一口气,对周徽挑挑眉说:“你知道的,那个时候我人在美国,况且9.12是强|奸案,你总不会认为和我有关吧。”
周徽:“……”
“没说和你有关,我只是想不明白林翠萍为什么跟踪你。当真一点头绪也没有?”
“确实想不出来。”喻白耸耸肩,眼尾一垂笑了笑说:“喝茶吧,姜茶好了。”
周徽见她语气动作懒懒散散,神情漫不经心,唇边还能挂上若有若无的三分笑,对于自己的事情完全是毫不紧张,放任自流的态度,顿时担忧又涌上心头,对着她的背影喃喃道:“喻白……”
喻白转过头,手里的姜茶递给她,嘴角一弯说:“别这么紧张,不是还有你们警方保护我吗?”
周徽略叹了口气,姜茶放在一边说:“林翠萍已经畏罪潜逃不知去向,谁也不敢保证她会做什么,我会派人24小时对你进行保护,但你自己也要小心,随时留意身边动向,一旦发现异常要及时和警方联系。”她看着喻白,补充说:“手机保持畅通。”
喻白点点头。
周徽又嘱咐她一些注意事项,局里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林翠萍正在潜逃,她是案件负责人,既然已经确定喻白没事,她得回局里进行案件部署。
匆匆离开别墅,此后的几天市局忙的焦头烂额,通缉令也已经发出去,却还是没有林翠萍的任何消息,她仿佛人间蒸发一样,彻底消失在警方视野。
喻白这次总算听进去她说的话,手机始终保持畅通,每天至少两通电话保持联络。
这天午后,周徽在市局走廊尽头的窗口刚刚和喻白结束电话,正准备回办公室。
韩尉从办公室跑出来,指了指里面说:“周队,吕雯的电话,说要你接。”
周徽顾不上惊讶,动作已经快一步走到桌边,拿起了听筒:“……嗯,好,我知道……现在过去,拜拜。”
挂断电话,周徽眉头微皱,对着电话站了几秒钟,转过头对韩尉一招手:“走,去市医院。吕严醒了!”
“醒了?”韩尉赶紧跟上去:“吕雯在电话里说什么?”
“不是吕雯,是我师父吕严,他说十年前9.12案,他有情况要向我们反映。”周徽拿过公文包,神色有些复杂的补充:“关于林翠萍的。”
韩尉顿时一惊。
市医院316病房。
周徽和韩尉刚到病房门口,吕雯推门出来,见着他俩,简单打了个招呼,说是要去幼儿园接孩子,匆匆聊几句说了句“我爸在里面等你们”就离开了。
推开病房门,吕严坐在病床上,鼻梁上挂着老花镜,手里正翻看着一本泛黄的笔记本,见他俩进来,吕严合上本子招招手,眉目慈祥的说:“阿徽和韩警官来了。”
周徽把楼下买的水果放床头柜上,简单寒暄几句就进入正题:“师父,您刚才电话里说您认识林翠萍,是吗?”
吕严叹了口气,点点头说:“是啊,你们通缉令发出来我看到照片就想起来了,是她,林翠萍。”
周徽眉头紧皱,问:“她和十年前的9.12强|奸碎尸案到底有什么关系?”
吕严手指摩挲着笔记本的封面,像是陷入久远的回忆当中,足足过了五分钟,他才开口说:“十年前9月7号下午,沙湾区公安局接到一通报警电话,打电话的是一个女孩,电话内容是求救信号,接电话的警员还没问出地址电话就挂断了,经查证电话是从东郊水库附近的一个公共电话亭打出来的,我派警员过去,却根本没看到人影,害怕小孩已经遇害,把水库打捞三遍也没找到孩子尸体。
那时候的郊区水库不像现在,周围安栅栏,边上有监控,水库还专门请了保安巡逻。十年前,哪有这条件,市区好多道路都没装监控录像,郊区水库这种地方就更别说了。附近住的高中生、初中生最爱往这个地方来,结伴来钓鱼、野游的,多得很,每年都得淹死两个人。”
午后的阳光照进病房,落在雪白的被子上,却没有丝毫午后安逸惬意的感觉。
吕严的声音有些沉重,他接着说:“五天后,也就是9月12号,我们接到水库附近肥料厂老板的电话,肥料厂发现一截属于人类的手臂,那天我带人在肥料厂一堆骨头里翻了七个小时,警犬都出动了,最终才拼出半个人来,从那半副骨架里,我们确认了第一个女孩的身份,沙湾中学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叫刘慧,父母都是隔壁县城来平陵市的务工人员,当时刚来平陵市一年,好不容易给孩子解决上学问题,就准备在这里扎根了,结果出了这事。经刘慧的同学反映,9月7号下午,刘慧确实去过东郊水库,警方便以为那天的求救电话是刘慧打出来的。
此后大半个月,接连四个受害者,他们的共同点是十五岁左右的女孩,都在读中学,家住城中村,父母务工疏于管教或是单亲家庭,警方调查始终没找到凶手是谁,后来那个初中生就在网上发了博客,在警方赶到他的住所之前,那个学生自杀了。博客里详细说明作案过程,作案工具及手段,虽然很快撤掉那条博客,可还是造成不小的影响,零几年的时候论坛正火,网上一大堆网友跟进案子进展,博客一出,舆论根本控制不住,把那个初中生的身份信息扒个底掉。经调查,那个初中生确实有作案时间,博客内容也与案件细节吻合,结果再出乎人意料也只能结案。
网上的舆论总算平息下来,但受害者家属不同意结案,非要警方案件重启。案件重启哪有那么容易,知道没那么好接受,但是没准那孩子就心理变态,强|奸,杀人,分尸。”
阳光又倾斜了一个角度,房间光线暗下来一些,吕严终于说到了林翠萍,他说:“林翠萍,那是9.12案结案后的半个月,她突然来警局报案,说她的女儿冯倩也是受害者之一,9月7号和好友一同去东郊水库游玩,之后就没有回家。这件事情立刻引起我们的重视,因为尸检报告显示第一名受害者刘慧也是去水库当天遇害,而且冯倩也是沙湾中学初一的学生,两人很有可能认识,当天是结伴出游,林翠萍的消息说明当天的遇害者也许不止刘慧一人。但是,后来林翠萍女儿的案子没查下去。”
“为什么?”
“冯倩的案子是严重证据不足。通过我们调查,她女儿根本没失踪,9月7号淹死在水库,尸体让她丈夫冯三贵带回去早给火化了,怕她伤心一直没说,为此我们还专门跑了趟东郊殡仪馆,拿到了殡仪馆馆长的证词,证实冯三贵没说谎。林翠萍没两天又来警局,这次是告她丈夫,说他杀了她女儿,这种没法立案啊。这件案子就这么搁置了,林翠萍头两年还总来沙湾区公安局闹,后来我调回市局就没再听说她的消息了。”
从市医院出来,已经临近黄昏,周徽手里晃着车钥匙,对韩尉说:“假设林翠萍的女儿冯倩也是9.12案的受害者之一,那很有可能她丈夫冯三贵和东郊殡仪馆馆长一起做伪证。”她一打响指,说:“回市局,查冯三贵和东郊殡仪馆。”
半小时后。
杨平帆抱着电脑跑过来说:“周队,查到了。十年前东郊殡仪馆的馆长叫江国平,现在还在那工作。另外,我还查到一件事。东郊殡仪馆的馆长虽然一直都是江国平,但东郊殡仪馆是个有限责任公司,江国平背后还有一个法人代表,实际上才是那的幕后老板。”他扶了扶眼镜,犹豫了一会说:“嗯……东郊殡仪馆的法人代表,是喻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