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幕越压越低, 灰沉沉的云层是破不开的厚铁,吞噬掉世间所有的颜色。
警局会客室里的气氛更加沉闷,白世扬的声音像是沉在深潭:“二十七年前, 瓦卡还只是佤山当中一个丝毫不起眼的小头目,手里的人不到三十,平时多活动在佤山附近的村落,收些零散的鸦|片|膏在佤邦境内售卖。
直到那一年的夏天,他在佤山已经混不下去,解散了手上仅有的二十三个人, 只身去了一趟大陆。三个月后, 他从那里, 带回四个孩子。”
周徽屏住呼吸,心跳加速, 表面勉强维持住镇定。
“瓦卡带回来的孩子是谁?”
白世扬语气稍顿,视线在每个人脸上扫过,最后他深吸一口气说:“他们就是秦正杰、秦桦、纪深, 还有喻白。”
“什么?”这次不光是周徽,一屋子警员都坐不住了,韩尉直接脱口而出的震惊。
秦正杰、秦桦、纪深、喻白。
四个人的名字, 哪一个他们都不陌生。
哪一个都和走私毒|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死一般都沉寂中, 白世扬接着说下去:“瓦卡带走了四个孩子,把他们带进佤邦的深山, 用四个孩子逼迫他们的家人, 跟他合作。那四个孩子的父亲都是当时平陵市富甲一方的商人、企业家, 他们为瓦卡打通了佤山到平陵市的第一条毒品运输通道, 自此开始了他们之间长达二十多年的肮脏勾当。
二十五年前,短短两年时间, 瓦卡的势力已经扩大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佤山几乎大半的武装势力都开始归顺他,他的野心越来越大,胃口越来越大,逐渐不满足于佤山到平陵市的这一条地下毒品链,他把魔爪伸向整个缅甸境内,甚至延伸到周边的泰国、老挝,大陆的云南、贵州。
当时,情况闹的很严重,缅|北边境线前所未有的混乱,瓦卡已经处于完全失控的状态,我向上级打报告请求支援。很快,禁毒大队派来缉毒警协助我们,要求我们一定要将瓦卡的势力一网打尽。而那次行动的总指挥是席烨,席警官。”
白世扬视线转向周徽,看着她的眼睛说:“也就是你的妈妈。”
“你说什么?!”周徽一下从椅子里站起来,垂在身侧的指尖控制不住的颤抖。
“周徽,坐下。”周伯年严厉的喝道:“像什么话?”
周徽猛地转过头去,神色复杂的看向周伯年,压抑的叫了一声:“爸。”
周伯年看着她的神色无动于衷,目光警告的压了一下,对白世扬说:“白厅,你接着说,别管她。”
周徽呼出滚烫的一口气,还是在周伯年面前败下阵来,身体僵直的重新坐下。
白世扬接着说:“席警官到来,让我们的缉毒工作由被动变主动,我们很快扫除同瓦卡走动比较近的几个武装势力,很快就要触及瓦卡本人的核心力量。我和席警官当时原本已经制定下周密的计划,确定那一年的九月十三号,上山围剿瓦卡的大本营,但是临到出任务的前一周,却出了岔子。”
“席警官偶然发现瓦卡买卖儿童的勾当,坚持要先救出寨子里被瓦卡绑架控制的四个孩子,只身一人潜入瓦卡大本营。其实,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席警官甚至已经传回来消息,九月八号的凌晨一点钟,让我们在山下接应,她已经找到机会可以救那四个孩子出来。但是,那天夜里,我带人一直等到第二天天亮,也没有等来席警官。”
说到这里,白世扬的声音也控制不住的变调:“两天后,我们就收到瓦卡寄来……寄来的席警官的部分肢体,他在向警方示威。”
周徽脸色像是一潭死水,一时间甚至做不出任何表情。
第一天到佤邦的那个晚上,吴局在卡车司机家里的那些话突然闯入她的脑海,丝毫不讲道理的横冲直撞。
……
“……当时山区的一伙武装势力和警察发生冲突,残忍杀害了一名大陆来的缉毒警……”
“……他们把她的骨头一根根敲碎,把她的脑袋砸的稀巴烂,甚至寄出了她的肢体向警方示威……”
“……不久之后,他被两地警方联手直接围剿了他的大本营,在他的大本营里找到了两年前大陆丢失的四个孩子……”
……
周徽全身血液都凉了。
周伯年只告诉她,妈妈死在缉毒工作中,但是从来不肯说,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周徽眼珠轻微转动,视线落在周伯年脸上,但周伯年只留给她一个刚毅的侧脸,像是一尊永远不会有情绪的石像。
白世扬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来,这次是只对周徽一人说:“你妈妈救了喻白,这件事她有没有跟你说起过?”
周徽转过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沉默几秒,她还是开口回答:“……没有。”
“没有。”白世扬意味深长的点点头,声调辨别不出情绪:“她当然不敢说,因为你妈妈死的那天晚上,寨子里发生过什么,她一清二楚。她不敢说,她心里有鬼。”
周徽胸口压着一口气,再也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
白世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接着往下说:“二十五年前,席警官牺牲后,我按原定计划围剿瓦卡的大本营,派人在佤山的捕兽陷阱里抓住了这个禽兽。
那年的九月底,我终于被上峰调回平陵市,不用每天面对毒贩,提心吊胆,那时候的我天真的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我终于可以过回安稳的生活。但是,很快我就发现平陵市不太平,当时我人在禁毒大队,那几年毒品案件直线式上升,甚至超出瓦卡统领红门的时期,我派出卧底去调查,除了抓住几个小喽啰之外,什么收获都没有。
直到十二年前我在一次扫毒行动中,又一次听到‘红门’这个名字,我才知道,原来即使瓦卡被捕,即使他已经被我送进缅甸监狱,他的势力依然没有消失。
我开始全力着手调查这件事情,渐渐的我发现红门的势力远比瓦卡当年大很多,它延伸至美国、秘鲁、墨西哥等十二个国家,其中严密庞大的贩毒网早已经在地下扎根。”
白世扬的声音无比沉重,他似乎又一次回到十二年前,那个令人绝望的时间点,亲手结束的罪恶,亲自斩断的贩毒网,又一次卷土重来,甚至比上一次更加来势汹汹,那种颓败和恐惧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感官。
缓了足足五分钟,他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才查到他们的主要势力集中在美国洛杉矶,于是我向上峰申请,去美国任教,实际上暗中调查红门的势力。直到六年前,我找到一个可以打进红门内部的契机,我做出了第一个错误的决定,我派喻白和纪深潜进去,他们打入内部的时间比我想象中还要快许多。
我当时还沾沾自喜,觉得新成立起来的红门组织也不过如此,但很快我就发现我错了,错的很离谱。我是在养虎为患,我在自掘坟墓,我把手上的一个又一个卧底派出去,最后却一个都没有回来,我察觉到我们内部有叛徒。”
周徽艰难开口:“你查到叛徒是喻白?”
“是。”白世扬抬起头,看她一眼说:“两年前的珠港码头,那帮毒贩拼了命也要把纪深带走,我就开始怀疑他们的身份,但是却没有那么肯定。后来,喻白作为他的妻子,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赶去美国,我为725案派出去的另外十一名卧底全部暴露牺牲,我才开始意识到,她可能真的有问题。
我着手调查她的身份,她的家庭,她过往的一切,终于让我查出来,她的父亲喻振东多年来一直从事地下走私毒品的勾当,Red会所,就是当年他们的地下交易钱庄,秦家,纪家,都参与其中。他们狼狈为奸,关系匪浅。”
周徽眼底的目光突然之间变得很沉很沉,大脑一片空白。
事实摆在眼前,她还要再自欺欺人下去吗?
白世扬脸上的神色有点讽刺:“你们看,红门这个庞大复杂、灭绝人性的组织,其实最初也不过就是为了满足一个人的私欲而已,二十多年前的瓦卡,可能自己都没想到,他当初只是为了想要在佤山活下去,最后他的这一点点私欲,竟然演变成无数人的灾难。人的欲望究竟会扩大到什么地步,才能够停止?”
白世扬很轻很轻的摇摇头,自己给出了答案:“不,永远不会。他们这些人是永远也不会满足的。”
窗外的天幕更沉了,一屋子警员全都屏住呼吸。
没人想象得到,困扰多国警方,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的红门组织,居然是这样一步一步发展起来的。
白世扬看着窗外,叹了口气沉声说:“毒品这种东西就是魔鬼,你和这种东西接触久了,有一天自己也就变成鬼了。”
轰隆——
雷声大作。
沉沉的雨终于砸下来。
孙也从外面推门进来,衬衫肩膀处已经有几处被雨水打湿,他刚从医院回来,带来一个重要信息,看到周伯年就定住脚步说:“周厅,您刚让我拿着喻白的照片给三个孩子认,三个孩子在医院一致指认喻白,说就是她带他们三个人来雅文夜总会,也是她,逼他们吞下的白|粉。”
周徽绝望的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