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橡胶林照进来, 黑漆漆的树影后面背光站着一个男人,男人右手夹着烟,零星火光照不亮那张隐在暗处的脸。
“听说春光夜总会出事, 我就赶过来了。”男人的声音年轻且沉,“你没受伤吧。”
喻白将脸埋在双手里,深吸一口气,放下手摇摇头:“我没事。”
她欲言又止,声音有些不受控制的哽咽:“但是周徽……”
“周徽我已经安排送医院了,放心吧, 没伤到要害。”
沉默一会, 他还是说:“那个脑袋被砸破的家伙, 情况有点严重,很有可能成为植物人。”
“我砸的, 跟周徽没关系。”喻白几乎立刻说到:“有什么处分我都认。”
男人怔了怔,夹着烟的手一顿,轻声宽慰:“喻白, 别紧张。”他说:“一个月前,我和你的工作性质一样,我很清楚你当时的处境, 也理解并且认同你的做法, 放心,我会向上级打报告, 说明你是正当防卫。”
喻白也怔了一下, 感激的对他说:“谢谢。”
晚风刮过树林, 橡胶树叶“沙沙”的响,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
半晌, 喻白率先打破沉默,晚风中她轻声开口:“夜总会两个孩子你带回去。”
“你不跟我一起走吗?”男人虽然是问,但是没有一点惊讶的语气。
没一会儿,喻白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语气有点激动:“我想回去,做卧底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回去,但是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行。”
她闭上眼睛摇摇头,接着看向男人:“我必须要回到瓦卡的大本营,我必须要回到瓦卡身边,亲手结束这一切。”
男人松了口气,没有劝说,没有挽留,如果喻白不说出要留下的话,他就得代替上司向她下达命令,劝她留下。
警察的使命是崇高的,无私的奉献是神圣的。
这句话,他真的能说出口吗?
卧底的工作性质有多凶险他知道,任何一点可能暴露的苗头都有可能让他们丧命他也知道。
内心几度挣扎后男人对喻白说:“喻白,要不你还是跟我走吧,跟我回去,瓦卡和鬼子母已经怀疑你。你再留下,太危险。”
喻白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最后还是摇摇头说:“来不及了。如果我今晚不回去,瓦卡就会认定我是那个内鬼,以他的性格,一定会连夜处理掉那四个孩子,他们会永远消失在佤山深处,尸体都找不回来。”
男人不再说话。
喻白抬头望了一眼高耸入云的橡胶树叶透过的月光,仿佛回到二十五年前那个九月的夜晚,看到那道冲到她面前挡下瓦卡枪口的挺拔的身影。
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她颤抖着嘴唇轻声说:“刚才周徽问我,为什么席警官已经救我出来,已经把我拉出深渊,我还要一脚再踏回地狱。我想告诉她,我没有,我没有让她们两个人失望,我想让她知道她妈妈没有救错人。”
喻白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清亮,在月光下泛着清辉,有种赴死的决然:“当年席警官没有放弃我们四个孩子,她不顾一切来救我们,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今天我也不会放弃他们,我要留下来。”
男人沉默几秒钟,沉重的声音响起:“警力明早十二点会到,你无论如何......活着回来。”
喻白那头明显一愣,迟疑片刻还是说:“如果明天早上我没有回去,不用等我,叫周厅直接带人上山吧。”
“喻白......”
呼吸滚烫,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烈焰灼烧,痛的她喘不过气来,脸转开,男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到她颤抖的声线几经哽咽:“请你帮我告诉周徽......告诉她,对不起。告诉她,我......”
我爱她。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
我也依然爱她。
“告诉她什么?”
“告诉她......”喻白叹了口气:“没有了,就对她说句对不起吧。”
如果不能亲口对你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那我希望你能忘了我,彻底的忘了我。
黑色的汽车在山路蜿蜒行驶,惨白的车灯照清佤山深处一段段树影,一条条河流,照清山脊的每一处嶙峋,翠绿山林背后的一切罪恶。
汽车停下。
瓦卡大本营到了。
“喻姐,您回来了。”
门口巡逻的保镖迎上来,立在车窗下,对喻白态度毕恭毕敬。
摇下车窗,喻白纤细白皙的手指握回方向盘,因为用力显得有些发白,后背紧贴椅背,已经冷汗直冒。
稳住声线,她漫不经心的看一眼寨子,好似不经意的问:“瓦卡哥谈生意回来了吗?”
“还没有。”那人回答。
还没有回来。
喻白眼底一亮,她还有机会,她还有机会搏一搏,还有机会带四个孩子冲出去,搏一线生机出来。
拉开车门,高跟鞋落了地,喻白嘱咐保镖车先别开进去,一会儿她还要出门。
保镖应了声“好”,退开半步。
寨子大门敞开,保镖自动让出一条路,喻白毅然决然的走了进去。
寨子后院。
树影挡住月光,漆黑一片,不见半点光亮。
竹屋的一扇门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喻白知道瓦卡为了控制这些孩子,每天都会派人给他们灌下白|粉稀释的液体。除了吃饭喝水上厕所,其余时候都会用铁链锁住他们的脖颈,绳索缚住他们的手脚。会用胶带粘住他们的嘴防止发声。
所以,一月来后院经常会传来这样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是孩子挣扎的声音,那是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和本能,向外界发出微弱求救信号的声音。
喻白轻手轻脚走到门边,头上摸下一只黑色发夹,很快开了锁。
手机电筒打亮,照清房间内的全部设施。
门口的矮桌,一张竹椅,成堆的干草,两只破碗,碎成两半的镜子,一件扯坏的蓝色上衣,还有墙角已经打开的铁链跟割断的绳索。
房间里不见四个孩子的身影。
喻白冲进房间,跑进原本绑着孩子的角落,蹲在那堆铁链和绳索前面。
绳索切口整齐,是利器直接割断的,铁链的锁芯也没有外力破坏的痕迹,应该是配对的钥匙打开的。
那孩子呢?孩子为什么不在这里?是谁带走了他们?他们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消失不见?
不详的预感逐渐升起。
月亮移动位置,终于透过树影斜斜洒下来,照清院中一片皎洁,照清门口不知道已经站在那里多久的人影。
人影挡住月光,喉咙处动了动:“找那四个孩子呢?”
喻白猛地转头,一下子看见了瓦卡那张苍老面孔下阴沉的眼睛。
她慢慢站起身,眼底冰冷:“你把孩子藏哪了?”
“孩子?你是说孩子?”瓦卡古怪的望着她。
“你杀了他们?”
男人轻声冷笑起来:“你说呢?”
“无耻。”
“我无耻?”瓦卡歪着脑袋,眯起眼睛看向她:“你才是那个叛徒,你才是那个背叛者!你背叛了我们的信仰,背叛了我们向神灵发过的誓言,背叛了红门这个我一手建立起来的组织,背叛了你的好友亲人,背叛了你的Papa!你居然说我无耻?”
男人越说越快,越说越急,阴毒的眼睛紧紧盯住喻白,下一秒已经冲过去掐住了她的脖子。
喻白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外力逼的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咚”一声撞上墙壁。
她的脸色呈现不正常的红色,两手使劲掰住瓦卡的手臂,试图挣脱开濒死的窒息感。
但是,男人青筋爆起的手臂铁钳般死死将她脆弱的咽喉握在手里,仿佛要把骨头都捏碎,捏成一堆粉末。
他疯狂掐着喻白的脖子剧烈摇晃,每摇晃一下就说一句:“我是那么的爱你,那么的喜欢你,你怎么能背叛我,鬼子母对我说了无数遍让我小心你这个女人,我还不信?你怎么能......”
肺部最后一丝氧气都要被夺走,男人突然把她往墙上一推,松开了她。
“咳咳......”喻白被推到在地,跪坐在墙下,双手捂住胸腔剧烈的呛咳。
瓦卡跟着蹲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去,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听的喻白毛骨悚然,抬起眼皮神色复杂的看着他,又朝墙角移过去一些。
“你跟我走吧!我再原谅你一次,我太喜欢你了,你什么样我都喜欢,都喜欢。”
瓦卡一把抓过她的头发,按在墙壁上那面碎成两半的镜子前。
清冷的月光照清那张美的令人心惊的脸。
瓦卡发出一声惊叹,胸口大幅度起伏,苍老的手掌摸上她的脸,神圣又痴迷的眼神望向镜子里的她,也强迫她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他的喉咙里不断的发出惊叹,像是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他苍老的手掌不断的抚摸过喻白的脸颊,像是在抚摸一件无暇的瓷器。
“哦,你看看,你看看你这美丽的脸庞,天使般的脸庞,美丽又多情的眼睛,美丽的鼻子,美丽的嘴唇,你太美了。”
喻白剧烈挣扎,又被他一次次按回镜子前。
“我的女儿不及你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所以她该死,她该被你们抓住,因为她没有你这张美丽的脸庞,没有你这双会骗人的眼睛。哦,杜里帕,我的女儿,我可怜的女儿,一年前在洛杉矶被你们抓住的时候,她有没有提起我这个爸爸?”
喻白看着镜子里被裂痕劈成两半的扭曲面孔,冷笑一声说:“没有!一次都没有!”她低吼到:“她在监狱里到死都没有提起过你这个爸爸。”
“你说什么?!”男人把她身体调转过来,又一次掐住她的脖子,比上一次更狠厉。
“放开,你这个畜牲。”呼吸被夺走之前连喊几声,喻白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
“你敢打我?你居然敢打我?”男人一愣,发狠的捏住她的下颌,眼底泛着冷光就贴了过来:“我让你打,让你打!”
“放开,你要干什么?”喻白惊恐的尖叫,额头冷汗直冒:“你到底要干什么?”
“干什么?”瓦卡逼近她,牢牢钳制住她的双手:“我想干什么?你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吗?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我想干什么?二十五年前你不就知道我想干什么了吗?你好好看看你这张脸,你说我想干什么?”
被拽着头发又伏在镜子前,喻白两手撑住镜面,徒劳的想要反抗瓦卡的桎梏。
窗外月亮又移动了位置,月光远去,院子里又是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