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
第一缕天光照进雪白的病房。
周徽睁开眼睛, 天色还非常昏暗,蒙蒙亮的窗照不清病房的设施,她头一偏, 隐隐绰绰看见床头柜上的鲜花以及窗下沙发里坐着一个男人。
男人原本手撑着头坐在沙发里,这会不知道是听到声音醒来了,还是压根就没睡,站起身朝床边走过来,走近了,周徽逐渐看清男人的样子, 她的瞳孔无声的放大了, 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
男人“啪”一声, 按亮床头灯,然后轻轻按住她:“周警官, 医生刚来过,你的身体还很虚弱,躺着吧。”
周徽仿佛没听到他说的话似的, 还是撑着床沿坐起来,眼底目光难以置信:“邵泽?”周徽一动不动的看着他:“邵源,邵警官的弟弟?”
周徽没有见过这个人, 只见过照片, 还是证件照。但是,他和他的哥哥长得太像了, 无论是眉眼, 鼻子, 嘴唇, 都太像了,所以周徽一眼认出了这个人。
“对, 是我。”邵泽不再劝周徽躺回去,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
周徽脑子里一团乱麻,乱糟糟的团在一块。
突然,右肩传来一阵剧烈的阵痛,周徽想起来昨晚九点接到上峰任命,鬼子母有可能在春光夜总会和人进行交易,这个二十多年始终没有露面的人牙子终于要浮出水面,周徽难掩激动,立刻带人去夜总会堵人。
其他两位警员分别守住一楼的前后两个出入口,夜总会外围也派人布控,为的是将鬼子母和交易人一块堵截在红灯区。
但是,昨晚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那样的诡异。
夜总会里,周徽看见带着两个孩子交易的喻白,她向自己冲过来,告诉她快走,然后枪响了,她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反应,潜意识里爆发出一股劲儿,带着喻白拼命往橡胶林里跑,开枪的那人追了上来,她与那人发生搏斗,喻白抱着当时意识已经不太清醒的她,一遍遍呼唤着她的名字,然后她说……
然后她说了什么?
周徽想不起来,她捂住脑袋,痛苦的闷哼一声,记忆到这里就断片了,她锤着自己的脑袋,沉默了好久,终于想起什么,抬眼皱眉看着邵泽问:“昨晚,是你把我从橡胶林带回来?”
“是。”回答的很干脆。
周徽的手从头上放下来,再一次难以置信的看向床边坐着的男人,她喃喃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沉默几秒钟,邵泽身子坐直些,看着周徽的眼睛沉声说:“我和喻白一样,都是受周厅直接委派,打入红门组织并瓦解这个组织的卧底警察。”
周徽震惊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慢慢消化了好久,她才找回一点自己的声音:“你、你和喻白……你们是周厅派出去的卧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窗外渐渐亮起来,床头暖黄色的灯光照着男人的脸,邵泽深吸一口气,对周徽说:“现在,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略微思考一下,邵泽开始说:“这件事,恐怕要从两年前725案开始说起,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没有毕业的警校学生,却也已经是被周厅派去美国,调查红门组织秦正杰的第三门徒雅各布的第二年。
三年半前,由于喻白和纪深的卧底行动非常成功,我们一举铲除了秦正杰的所有势力,将红门组织连根拔起。但是,紧接着不久之后,喻白和纪深就发现,大获全胜那天,纪深当场击毙的那名毒贩并不是雅各布本人,他们两人小时候就近距离接触过红门,又在组织内部潜伏三年之久,他们对红门组织这些人的做事风格,手段,非常清楚。
喻白做了详细的书面报告交给周厅,要求重新彻查红门组织的残余势力。但是,她和纪深当时已经浮出水面,不能再留在美国。于是,他们二人被周厅秘密调回,安排在省公大教书。而我,因为是张未出校门的新面孔,身上还没有那么多属于警察职业习惯的痕迹,被周厅派去美国调查雅各布的行踪。
当时被周厅派出去的卧底除了我,算上喻白和纪深,有十四个人,我们彼此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周厅替我做了个假身份,我以毒品经销商的身份,潜入红门内部,当时红门组织遭受重创,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所以我的潜入行动进行的非常顺利。那时候的我,周厅,喻白还有纪深,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危险的圈套,我们谁都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完全失控的状态。”
周徽安静听着,全身每一处神经却早已经绷紧了,后背僵成一块铁板,她艰难开口:“后来呢?”
邵泽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面色已经非常平静,但是周徽仍然敏锐的捕捉到他神色刹那的颤抖,他接着说:“后来,其实也没过去多长时间,也就是我去美国的第二年夏天,有一天,我突然被周厅紧急召回。那时候725案已经开始,那个专案组,是周厅组织起来专门针对红门的收尾工作。他告诉我,我的身份很可能已经暴露,我不可以再回去,他给我在美国安排房子,派专人保护我。我是第一个被周厅召回的,我很幸运,在毒贩发现之前撤了回来。
但是,我的哥哥,和另外的十二名卧底却远没有我这样幸运,我们中间出现了叛徒。当时的情况根本反应不过来,前后不到一天的时间,我哥哥邵源的尸体已经在平陵市的河滩被发现,他一家五口人全部惨死在毒贩手里。
紧接着,纪深被带走,喻白下落不明,其他十一名卧底也全部失踪,725案我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全部亲人都死了,我所有同僚都生死未卜,雅各布还没有落网,而我成了一具没办法再见阳光的鬼魅。
一开始,我真以为是纪深和喻白搞的鬼,我恨他们,我想报仇,为我死去的亲人报仇,为我失踪的同僚报仇。但我其实什么都做不了,我不能出门,不知道平陵市的情况,甚至不能去亲人的坟前看一眼,上一柱香,我是被遗忘在美国的孤魂野鬼。
直到一年前,周厅终于在洛杉矶的某处制毒工厂抓到了潜逃在外的雅各布,我终于再次站在阳光里,但是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往后余生只剩下一件事要做,就是找到那个叛徒纪深,彻底的瓦解红门的势力。
但是,那次洛杉矶的行动中,周厅他们并没有见到纪深,没有见到那个已经被警察视为公敌,全城通缉了一年之久的可耻叛徒。他们只看到地下室里堆成山的十具同僚的白骨,以及一个人,一个女人。从那个女人嘴里,我们了解到当年725案的原委,没错,那个人就是喻白。”
周徽一口气卡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她见过太多案发现场,见过太多的尸体,但她依然不敢想当时的现场是怎样一幅触目惊心的场面。
“周厅把她说出的话原封不动告诉我,跟我曾经以为的版本大相径庭,我不愿意相信,我不愿意相信我仇恨了一年之久,每晚都在梦中被惊醒,每每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个可耻叛徒的脸怎么会完全变了样子,她说纪深不是叛徒,他没有叛变,没有忘记警徽之下的誓言,因为他也属于地下室那十具白骨的其中一具。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的话,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那些其实没有任何佐证的一面之词。周厅也许跟我也是一样的想法,他像当年安排我一样,把她安排在了美国俄勒冈州的一家疗养院,始终不敢让她露面。不过,我被限制自由是因为要被保护,而对于她,似乎还多了一层监视的意思。
她是一个危险人物,是一个定时炸弹,我和周厅一样,怕她哪一天就突然原地爆开。直到大半年前,平陵市频繁出事,毒品销售异常猖獗,周厅怀疑是秦正杰的堂弟,秦桦在背后搞鬼。但是经过我长时间的接触发现,秦桦这个人奸滑狡诈,又谨小慎微,根本不相信任何人,更别说我这个才刚刚和他认识不到半年的人。他神经异常敏感,一有风吹草动,他总是借故调开我,派我去美国帮他办点不痛不痒的小事,我无法取得他的信任。
这时候,周厅想到了在俄勒冈州疗养院的喻白,她和秦桦关系匪浅,不但小时候在瓦卡大本营里共同生活过两年,后来秦喻两家也一直有生意上的往来。更重要的一件事,我听秦桦无意间说起,喻白是他的救命恩人,曾经救过他一命,当时警察围剿瓦卡的寨子,他慌乱之下逃跑,并想要以一个孩子作为人质,当时被瓦卡选中的那个人原本是秦桦,是喻白和他临时调换,才让他坚持到获救的那一刻,秦桦为此非常感激。
有了这层关系,周厅找到喻白,希望她能够回到平陵市接手对秦桦的打击工作,怕喻白不同意,还专门找了个女警察做她的思想工作,没想到喻白甚至都没有犹豫,在周厅说完之后就答应跟他回平陵市。我们一开始都害怕她是伪装成好人的模样,毕竟当时她说出的所有事情都没有佐证,而且获救半年来也一直有警察去问关于她被雅各布囚禁一年的每一个细节,她很反感这些事,对警察的态度并不友好,这次却答应的那么爽快,总有点不太合乎常理。
但是,很快我们就发现了她的目的,她来到平陵市,凭借着她的人脉关系,很快锁定吴国江、严明昌、江继文这些毒品链上的人,并且调查到江继文是当年杀害我哥哥的凶手之一,她把他们一个接一个送到警察眼前。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她想要翻案,替邵源翻案,替我哥哥翻案。我们没想到暗处还有一个赵海覃,他也在帮助我们,在我们三个人互不知情的情况下,我们居然能够合作的这么默契,可能真的是冥冥之中有天定吧,在我们共同的努力下,我哥哥邵源终于恢复了烈士身份。我也终于相信,她决不能是叛徒,那个可耻的叛徒另有其人。”
周徽全身血液都在翻涌,她问:“那个叛徒找到了吗?”
邵泽叹了口气,摇摇头:“他隐藏的太深,伪装的太好,手段又令人胆寒,为了保住他的身份,他不惜暴露所有卧底的身份,向毒贩邀功请赏。为了藏起他肮脏的灵魂,不惜用最毒辣的手段陷害同僚替他顶罪。
但我们无法找到他,当时对红门组织的清剿行动,范围实在是太大了,几乎涉及牵连东粤省公安厅和平陵市公安局所有的上层领导,所以当时纪深被诬陷反水,才会引起轩然大波。周厅紧急解散专案组,调回关于725案全部的案件卷宗,秘密彻查警局内部的高层,但是一直查不到那个人。”
周徽听到男人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接着听他说到:“后来,我在大唐洗脚城第一次跟那个暗中多次与我不谋而合,一直暗中恢复我兄长烈士身份的女人见了面。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喻白,她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呢!但我由衷的谢谢她。直到那天晚上……”
邵泽似乎想起了那晚楼下的警灯闪烁,秦桦坐在对着窗的沙发里,眼神冷冷的看着窗外,朝歌夜总会的赖经理被警察押上车。
他端着红酒的手都有点抖,对秦桦说:“三哥,你身边有条子卧底!”
邵泽回过神来,对周徽说:“禁毒大队频频缴获新型毒品,又派人查封朝歌夜总会,我知道秦桦身边有卧底的事情再也瞒不住,他早已经有了几个怀疑的人选,我和喻白都在重点怀疑的名单里。于是,我主动出击,让他彻查身边卧底,其实那时候我们已经在伪造九叔和暗桩其他人信息资料,力图转移秦桦的视线,但是没来得及。”
周徽心跳加速,在胸腔处剧烈颤动着,她终于问出一个多月以来的疑问:“喻白失踪那天下午,Red会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喻白确实暴露了。”秦桦说:“南城货仓的地址被暴露出去,因为我不知道秦桦哪一条放出的是假消息,所以没有办法提前通知喻白。那天下午,秦桦没有去赴约交易,我就知道出事了,你们在货仓抓捕了李永发。与此同时,当时Red会所顶楼的房间里,秦桦的枪口就指向喻白的脑袋,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是那个禁毒大队的女警察。
情况很糟,秦桦阴沉着脸一步一步逼近她,质问她,发疯似的打她,打的她最后站都站不起来,打完之后,他似乎不愿意自己动手了,要回去整理行装,连夜偷渡出平陵市,缅甸、泰国、美国、墨西哥,哪里都好。因为身边有卧底,意味着他也在警方那里留下了把柄,他必须要出国避一避,还让我处理完喻白就跟他一块走。
秦桦要我一把火烧了整个会所,并且弄死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我当时就感觉事情不对劲,因为我说过,其实他谁都不信任,这其中当然包括了我。但是他居然让我帮忙处理叛徒,居然让我跟他一块走。
凭着这种敏锐的第六感,在秦桦离开之后,我迅速带着喻白撤离,并且通知会所安保人员千万不要再放人进来,因为我知道秦桦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我们。但是,我没想到,他这么残忍,提前安置炸药,出了会所就按下遥控,会所轰的一声炸了,炸死好几个人,我根本来不及阻止,只能带着奄奄一息的喻白离开。
后来,我知道他又杀死了九叔,想要独自出国避风头,我赶紧通知周厅,最后,周厅带人在珠港码头截住了就要上船的秦桦,他终于落网,落在我们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