佤邦, 大金塔。
日头升起来了,蒙着一层云,只有淡淡的金色轮廓挂在天边。
风很大, 是下雨的前兆。
北门的金鸡阿鸾依然呈现展翅欲飞的形态,仿佛随时会张开翅膀飞走似的。
喻白拾级而上,越过展翅欲飞的金鸡阿鸾,走进大金塔。
寺院里安静极了。
肃穆的佛像立在头顶上上方,悲悯的眼神望着脚下的一切,也望着供桌前立着的她。
喻白的眼神在佛像只停留了几秒钟, 就挪开了。
她对着空荡荡, 寂静无声, 连敲钟声都听不到的空气大声说:“瓦卡,有种你就出来, 你要还算是个男人就给我出来!”
脚步一转,走出去,眼神观察着周围环境:“你要耍什么花样, 都冲着我来!你把那四个孩子放了!”
寂静的寺庙只有诡异的回声。
“瓦卡!你不是叫我来找你吗?你为什么不敢出来?”
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
喻白下意识回头,佛像后面走出四个孩子。
孩子全部被绳索绑缚住双手,嘴上粘着胶布, 神色惊恐的慢慢往出走。
喻白一惊, 脚步已经朝孩子的方向迈出去。
“别动。”
突然,佛像后面, 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接着, 一把漆黑的枪抵在一个孩子的头顶。
喻白定住脚步, 看到绑缚孩子的绳索牵在一只手里, 慢慢的,她看到一个人影从佛像后面走出来。
站在佛像落下的阴影里, 他轻声说:“你还是来了。”
男人的声音,不是陌生的。
喻白认出了那个声音。
她的瞳孔无声的放大了,全身不受控制的颤抖。
曾经多少年都解不开的疑惑突然清晰起来,刹那间在脑海中连接成线。
从二十五年前被带进深山的那一刻起,到加入警察队伍的那一天;从在警徽下宣誓忠诚的誓言开始,到执行卧底的那一天;从725案彻底暴露,她去美国起,到十位同僚惨死异乡的那一天;从她重新接受任命回平陵市协助警方侦破案件,到这一次假死脱身来到佤邦的那一天。
所有的一切都清晰起来,男人的脚边流淌出鲜红的血液,那血液从阴影流进阳光里来,瓦卡僵硬的尸体从佛像后面倒了下来,胸口插着一把钢刀。
所有的一切都清晰起来,男人的轮廓也清晰起来,他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在阳光里了。
“老师......”喻白颤抖着嘴唇叫了一声。
白世扬一步一步走近她,直到走到她面前,停了下来。
就那样安静的看着她,仿佛头顶不会说话的佛像。
“你是鬼子母?一切都是你做的?”喻白颤抖着声音问。
白世扬轻轻挑眉,很痛快的承认了,他轻松愉快的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的手下败将,那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一件事啊。
于是,他愉快的问:“你说哪一件?”
低头轻蔑的看了一眼瓦卡的尸体,他抬头了然说:“这件事?还不是瓦卡优柔寡断不肯杀你,英雄难过美人关。他被你迷的五迷三道,明知道你身上那么多疑点,还是不肯动手,那我只有自己动手了。他不让我杀你,那我就只好先杀了他,再来对付你。”
白世扬神色得意,又朝前走了一步:“寨里的那些死人就更容易了,我只要散布消息,说瓦卡大本营里混进了条子卧底,根本不用我动手,他们就会自相残杀起来,多有意思!”
喻白跟着向后退了半步,神色复杂的看向他:“昨晚春光夜总会的行动呢?也是你让周徽来的?”
白世扬神采飞扬:“当然。”
他说:“我得让瓦卡知道,你确确实实就是那个叛徒,我得让他看清你的真面目呀!我故意打电话去警察局,告诉周徽鬼子母当晚会在春光夜总会出现,她天真的以为电话是你打的,她到了这个时候还相信你是个卧底警察呢!当然没有丝毫怀疑就去了。”
喻白血液都要凉了。
手脚冰冷到没有一丝温度,胸腔剧烈起伏,几分钟才强迫自己稍微冷静下来一点,她的视线紧紧看住白世扬,艰难开口,声线还是控制不住的抖:“725案的失败也是你一手造成的?”
白世扬愣了一下,突然笑了,那是胜利的笑,那是得意的笑,那是胜券在握的笑,是喻白怎么看都看不懂的笑。
他长长舒了口气,惊叹的说:“那对于你们来说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但对我来说,那是我一生当中引以为傲的杰作!”
“杰作?”喻白重复一遍这两个字:“您把这叫做杰作?”
白世扬毫不犹豫的点头,面不改色看着喻白说:“当然是杰作。我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幕后操纵着一切,连着清理掉我前进道路上的十四名卧底警察,还让纪深,哦,就是你的丈夫,让他连说话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替我顶下一切罪名,这难道还不能称之为杰作吗?这是伟大的杰作!”
白世扬哈哈大笑起来。
喻白没有笑,她神色复杂的看着白世扬,仿佛突然之间不认识这个人,她问:“老师,为什么?”
“为什么?”白世扬脸上的笑容落下去,突然看怪物一样的眼神望了她一眼,古怪的说:“你居然问我为什么?我以为这种愚蠢的问题,只有周徽、周伯年那种高高在上的警察才问的出来。”
喻白安静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白世扬看着喻白,自嘲的笑了一声:“你说为什么?我当缉毒警,我为他们舍命卖命,我卧底过无数次,受了无数伤,我肋骨断过四根,三次被推进重症监护室,和死神面对面。我换来我老婆跟人跑了,女儿得病我没法回去,我连女儿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你居然问我为什么?”
喻白脸上神色变幻莫测,声音冷的如同一潭死水:“那你就出卖同僚?踩着同僚的尸骨一步一步爬上去,你就当了叛徒?!”
“那也是他们逼的!”白世扬神色突然狠厉起来,歇斯底里的大吼到:“我好好一个人,活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都是他们逼的!你再看看你,兜兜转转二十多年,不又回到佤山,又回到瓦卡身边,做那些二十多年来你最不愿意做的事,做那些你二十多年来你最不愿意面对的事。
这就是命,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命运让我做出这样的选择,命运促使我做出这样的选择,人怎么能跟命运抗衡呢?认命吧,喻白。
“认命?”
“对。”白世扬呼出一口气,轻松的说:“喻白,认命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听老师一句劝,你已经把半辈子耗在毒品上了,难道今天还要为此丢了性命吗?别挣扎了,跟我回去,只要你现在开枪杀死其中一个孩子,我就带你走。我当你是我的好学生,他们都死了,我没让你死,我是舍不得你这个人才,我女儿要是没死,应该就像你这么大了。”
白世扬笑着望向喻白。
“您是说回去?让我跟您回去,做一个不知廉耻的叛徒?”
白世扬脸上的笑容落了落,又扬起来,他冷笑着说:“既然你这么不知好歹,那我只好杀了你。”
“叛徒?不知廉耻的叛徒?为了缉毒工作,我大女儿死了,前妻跟人跑了,我妻子出车祸没抢救回来,我为自己挣一个前程怎么了?这不过分吧?”
枪口对准喻白的眉心,白世扬微笑着对她说:“你别指望着有人会来救你,今天你必须死,因为我要活。我女儿还在家里等着我,我已经失去一个女儿,我不可以再失去一个,我不可以让我女儿没有爸爸。好了,现在带着你的忠诚和这个秘密,下去找他们吧。你不是一直都想死吗?”
沉沉的风刮过来,夹着沙石冷冽的拍打在脸上,有点疼。
喻白很轻很轻的摇摇头:“老师,你选错了路,你不要一错再错......”
“别说了!” 白世扬打断她的话,眼底闪过一丝苍凉,然后依旧笑着看向喻白说:“太晚了,还是让我送你上路吧,送你下去,我再送走这四个孩子。”
喻白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枪口抵住她的额头,枪声始终没响起来。
喻白睁开眼睛,皱眉错愕的看向白世扬。
白世扬握着枪,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居然有点抖,他的眼睛看向遥远的天边。
半晌,似乎过了有好几分钟,终于,他回过神来,看着喻白的眼睛,手里的枪放了下去。
“什么意思?”
白世扬故作轻松的耸耸肩,微笑着说:“念在我们师生一场,我给你一个选择。今天只要你死了,我就放了那四个孩子,我带着孩子回去,也当一回英雄。我说到做到。不然不光你要死,他们四个也要死。现在,你自己选吧。”
喻白神色一怔。
白世扬打开手,把枪递了过去:“枪里只有一颗子弹,只要你开枪打死自己,我就保证这四个孩子平安。”
接着,他掏出一把匕首,刀刃抵住其中一个孩子的咽喉:“不要想着耍花样,也不要抱着侥幸心理,如果你没有死,这个孩子就会立刻死。你的枪法是我教的,满分成绩,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
白世扬的目光温柔又和蔼,像极了一位老师在夸奖自己最得意的学生。
“好,您也要说到做到。”
“那当然。”
喻白握住那把枪,对准了自己的左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