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过后, 周伯年没再说要将喻白送去俄勒冈州疗养院的事情。
这件事情仿佛谁都没有提过,也没人再提起。
日子过得很快,天气越来越冷, 平陵市的冬天是个阴冷潮湿的季节。
喻白的情绪还是时好时坏,她很依赖周徽。
一天午后,周徽的电话响了,是周伯年。
电话那头,周伯年说:“白世扬指名道姓要见你,想跟你这位亲手把他送进监狱的人聊一聊。”
周徽看了一眼病床上睡着的喻白, 放低声音说:“我走不开。”
“去吧。喻白我们会找人照看。”周伯年说:“白世扬说, 只要你去听听他的故事, 他愿意出庭作证,提供证据证明那十名卧底的清白。”
周徽一怔。
周伯年在电话那头说:“警官证拿回去, 去见见他。”
看守所。
周徽在医院安顿好喻白,开车来到市郊的看守所。
在看守所,她见到已经戴上手铐, 穿着黄马甲的白世扬。
几天没见,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两鬓斑白了。
坐在桌对面的椅子里, 他变得瘦小干枯, 之前高大伟岸的形象仿佛都是伪装出来的躯壳,来掩饰他最真实的模样。
现在, 这具躯壳落了下来。
白世扬看着对面坐着的周徽, 说:“周警官, 你还是来了。”顿了顿, 他又说:“喻白,还好吗?我听说她自杀了。”
“她很好, 不用你操心。”周徽说:“你说你手上有证据,能够证明牺牲在洛杉矶十名卧底的清白。”
“对。”白世扬说:“不过你要先听完我的故事。”
周徽点点头:“好。我其实也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把一个曾经嫉恶如仇,视缉毒工作为生命的人,变成如今的模样。”
白世扬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怅然,他说:“那要是二十七年前,当时我还在缅|北边境线上从事缉毒工作,当时的情况很严峻,我几乎没有时间回家,电话也很少往回去打,我整天面对的只有毒贩、吸毒者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罂|粟花田。
后来,我的女儿就病了。再后来,妻子受不了高昂的手术费跟人跑了,我不怪她,那时候我才知道,为了孩子的手术她已经借遍了所有亲朋好友,还欠下一大笔高利贷。
那笔钱,我们无论如何也还不起,她只有出去躲债。我向上峰申请调回,但是没被批准。高利贷越滚越高,孩子的手术费治疗费也越来越高,就这样,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我认识了瓦卡。
他当时只是佤山一个小型武装势力的头目,没人脉没资源,我给他开通道,行动时故意放水给他提供货源,很快他成为缅北边境最大的毒品商,成立了红门组织,而他也按照事先答应我的,给了我丰厚的报酬。那笔钱让我还清了高利贷,让我的女儿暂时维持住了生命。
我尝到了甜头,开始死心塌地的为瓦卡效力,瓦卡的势力越来越大,野心也越来越大,我眼看着他一步一步成为佤邦地区最大的毒枭。他去过一次大陆,回来后,对平陵市几家有钱人很感兴趣,他让我为他牵线搭桥,他要我去拐卖那些孩子,就这样我成了他手底下最厉害的人牙子。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魔鬼,越陷越深。直到我女儿病情恶化,从医院打电话来要爸爸。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我想收手了。”
周徽静静听着,看着桌对面坐着的这个男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他使劲搓了两下,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说:
“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把瓦卡送进监狱,我要亲手抓住这个由我一手创造出来的恶魔。但是,他太狡猾了,我几次派人去围剿都以失败告终。直到上峰派来支援,我终于带人在捕兽陷阱里抓到这个魔鬼,我终于能站在阳光下,我终于能回家了。”
周徽看着他,绝望的意识到接下来的事态发展远超出了他当时预料的范围,她说:“可你最后,还是一脚踏了回去。”
“是啊。”白世扬深深的叹了口气,说:“想要回去,哪有这么容易。我发现在处理瓦卡余党的过程中,他的势力范围远超出我能够控制的范围,他在外的眼线也时刻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他要挟我,如果我不再继续为他效力,他就要公开我的身份,揭发检举我做的一切。
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毒品这种东西就是魔鬼,你和这种东西接触久了,自己有一天也就变成鬼了。我在边境线上和那些东西接触了整整五年,已经成了缅|北边境线上,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孤魂野鬼。再也回不去了。”
白世扬颓败的脸上一团死气,沉默了一会儿,他提了点精神接着说下去:“我只好照瓦卡的命令继续行事,我回到平陵市,按照他说的那样,去威胁恐吓曾经被他逼迫,为他效力的那四个商人。我躲在暗处,替瓦卡操纵着一切,直到秦正杰上位。他比瓦卡、比他的爸爸还要狠,他自诩太阳神,将红门分为十二门徒,发展成为十二个国家的地下贩毒网。
你看,人的欲望永远也不会满足的。瓦卡当年不过是想要在佤山活下去,那四个商人也不过是想要救回自己的孩子,我呢?想要还清高利贷,救我女儿一条命。多么简单而质朴的欲望啊!可是后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演变成我们所有人都无法控制的灾难。
几年之后,我再结婚,又有了女儿津津。我每天沉浸在幸福里越久,我就越想要彻底铲除那些地下贩毒网。我开始暗中调查秦正杰的势力,派卧底打入组织内部,但是潜伏工作进行的并不顺利。直到在美国,我接触到喻白和纪深,我了解到他们跟我目标一致,他们也想要让毒品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于是,我开始培养他们,派他们去卧底,我想彻底扳倒秦正杰,彻底的铲除红门组织。我在平陵市和他们里应外合,三年卧底,狙掉秦正杰的大本营。”
周徽冷冷看着他,问:“既然事情真相如你所说,你憎恨毒品,想要将毒贩一网打尽,为什么还要陷害那些同僚为你的前程铺路?”
白世扬突然变得很激动,手铐跟审讯椅接触,碰撞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他喘着粗气,红着眼睛说:“我没办法,周警官,我真的没办法。我想自首的,抓住秦正杰我就想自首的。但是……但是我妻子死了,那天我加班,晚上的时候变天了,我妻子给我来警局送衣服,在来的路上……出了车祸,我女儿津津,那时候才三岁,她还只有三岁……”
白世扬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他痛苦的摇着头喃喃自语:“一夜之间,她没了妈妈,我怎么能……怎么能再让她失去爸爸。我不能,我不能。周警官,你说我怎么能这么做?”
周徽看着他,半天没有再说话。
等到白世扬渐Ⓘⓝ渐平静下来,她问他:“我还有一个疑问始终没有明白。为什么曾经你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像陷害那些同僚一样陷害喻白,杀掉瓦卡的那天晚上,你也同样可以把喻白杀了,为什么你没有动手?”
白世扬明显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周徽会这么问,沉默了一会,他不知道是什么情绪的笑了一下,对周徽说:“二十五年前,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把瓦卡送进监狱,结束这一切。在任务结束之前的一个小时,我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他们说我女儿死了,一个人死在了冰冷的手术台上。
但我只能接着坚守在岗位上,我们救出那四个孩子的时候,我抱着喻白,她叫了一声爸爸,我知道那不是在叫我,可是那个时候,她就趴在我的肩头,我突然就觉得那一声是我女儿没叫出口的那声爸爸,我女儿也喜欢这样趴在我的肩头上。
如果瓦卡没有越狱,我的身份不会面临暴露,如果她可以杀光所有毒贩,一辈子不发现我,那该多好。那样,我永远也不会揭穿她,我想让她永远觉得我还是她心目中那个超级英雄。”
周徽看见白世扬的眼睛里泛着泪光,她不知道透过这泪光,他究竟看到了谁。
她叹了口气说:“你陷得太深了。如果一开始在瓦卡向你抛出橄榄枝的时候,你就拒绝他,一切悲剧就不会发生。如果早在你把瓦卡送进监狱的那一年就去自首,之后的一系列惨剧也就不会上演。”周徽看着他的眼睛说:“白厅,拐卖那些孩子的时候你有没有过一次的心软,杀害同僚的时候你有没有过一瞬的不忍,踩着那些人的尸骨往上爬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将来要怎么面对自己的女儿,你根本不配做欣欣和津津的爸爸。”
“太晚了。”白世扬苍凉的呼出滚烫的一口气,摇摇头说:“这句话如果早二十多年有人对我说,我也许就不会走偏了路,可是这世上哪会有再重来一次的机会。我因为一时的贪念,再也回不了头。
即使现在坐拥万千财产,手上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是我女儿欣欣却再也不能开口叫一声爸爸,我的妻子再也救不回来。这就是报应!老天给我的报应。”
白世扬抬头看着周徽,眼里仍然还有泪光,他说:“周警官,你说的对,我不配做她们的爸爸。我女儿说起我的时候,总是特别骄傲,她们说我爸爸是一名缉毒警,是超级大英雄,抓好多好多坏人。可我最后,居然活成了她们心目中,坏人的模样。”
说完之后,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沉默过后,他开口了:“周警官,我知道你今天来为了什么。谢谢你愿意听完我的故事,我会信守承诺,把证据交给你。”
周徽等着他说下去。
“一年前,喻白从洛杉矶地下制毒工厂被救,曾经说过雅各布录了一卷视频,视频后来不见了,对吧。没错,是我带走了。我为了让他们当我的替死鬼,把那卷视频带走了,那卷视频能够证明喻白没有说谎,那十名惨死的卧底没有叛变,现在没必要了。视频在我女儿欣欣的墓碑下面,你去拿吧。”
说完,白世扬终于松了口气:“二十多年来,我每天都在害怕,现在,我终于不用再怕了。”
他的目光转向墙上并不存在的窗子,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看到女儿欣欣,她站在草地上向他招手,她的嘴上下动了动,她笑着叫:“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