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室外。
门口亮起红灯, 周徽靠着走廊的墙壁,全身发冷,指尖控制不住的颤抖。
“……护工出去打水, 就一眨眼的功夫,回来就看见她已经拿桌上的水果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那血流了一地……”
“哎呦,把护工给吓得,暖瓶都给摔了,连滚带爬的去叫医生, 赶紧给拉抢救室去了。”清洁指了指拖的透亮的地板, 对周徽说:“你看看, 我拖十几遍才拖干净血迹,当时我来的时候, 人还没给推走呢!那血流的……满屋子都是……”
周徽痛苦的闭上眼睛,不断拿后脑勺撞墙。
为什么?
为什么要自杀?
明明前两天都还好好的,明明还有两天就能回家。
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人在抢救室?”
突然,走廊尽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周徽睁开眼睛,转过头, 是周伯年。
紧接着, 黄厅、张局、李大队、赵敏,那两位周徽不熟悉的领导, 出现在楼梯口。
周徽想起来, 喻白的情绪就是从昨晚他们走之后开始变得不对劲。
“阿徽?”周伯年看到抢救室门外的周徽, “喻白情况怎么样?”
周徽摇摇头, 没说话。
黄厅忍不住叹口气:“她怎么会这么想不开?你看看这事闹的,昨晚就不该来给她说那件事……”
另一位领导说:“就是说, 告诉她也没用,一年前都问过了,她说的那个视频就是没找到,估计早让那帮人给毁了。要不就是她没跟咱们说实话……”
周伯年压不住的烦躁,打断两人的对话:“行了,别说了。”
抢救室门外的红灯还亮着,周徽看着周伯年眼神复杂的问到:“昨晚,你们在病房里对她说了什么?”
周伯年刚想开口叫她别问,抬头看了一眼周徽,看到她脸上的神色,突然一怔,败下阵般的叹了口气,招招手示意:“赵警官,你给她说。”
赵敏一身警服穿的笔直,从李大队身后走出来,怀里抱着笔记本。周徽已经从沼泽那里知道,一年前,她曾被周伯年派往美国俄勒冈州疗养院,专门做喻白的保护工作,现在她依然跟着周伯年参与工作,说明昨晚他们的话题很可能和一年前洛杉矶的行动有关。
果然,赵敏走过来,犹豫了一下就对周徽说:“昨晚我们来是告诉喻白,洛杉矶清洗行动中惨死的十名卧底很可能葬不回烈士陵园,因为我们始终找不到能够证明他们十个人没有叛变的证据。”
周徽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几乎有点艰难的开口:“两年前725案被迫结束后,喻白在美国到底经历了什么?”
一个月前,在佤邦的医院,邵泽对于这件事的讲述只有寥寥数语,周徽无法从这些只字片语中了解到这件事情的全部经过。
赵敏是被周伯年派去保护喻白的警员,她了解喻白那两年在美国所有的事情,研究过她全部的资料,知道她的往事,知道她过往的精彩履历。
她沉下一口气,对周徽说起了喻白那段被警方秘密隐藏起来的往事:“两年前,纪深被认定为警局内部的叛徒,毒贩将他从珠港码头带走,喻白隐约察觉到事态发展的走向像是红门清理叛徒的手法,并且她在美国的家人也在那个时间联系不上,于是,喻白向上级申请,前往美国洛杉矶。
但是她不知道那是一个圈套,一个早就为她布置下的天罗地网,她的家人被毒贩秘密杀害并转移,而那些潜伏在洛杉矶的卧底也在她踏上洛杉矶这片土地的时候同时暴露,警方几乎立刻就判断是她和纪深里应外合,背叛警徽之下的誓言。
直到一年前,中美警方在一次联合行动中捣毁了一家建在洛杉矶郊区的制毒工厂,从洛杉矶制毒工厂的地下室里,他们发现了喻白,以及那十名消失了整整一年,已经变成一堆白骨的卧底。
行动中,警方抓住了那家制毒工厂的幕后老板,根据喻白的供词,这个女人是瓦卡的女儿杜里帕,也是喻白和纪深卧底行动中,始终怀疑还没有死亡的红门组织第三门徒雅各布。”
说到这里,赵敏的语气明显停顿,周徽几乎下意识冒出冷汗,因为她预感,赵敏接下来的话很可能跟喻白的自杀行为有关。
赵敏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但是喻白的那份证词没有佐证,她向警方反映,雅各布在杀害十名卧底的时候录了视频,可以证明她的清白,同僚的清白,但是警方找遍现场也没有找到她说的那个视频。
相反被她指认的女人在监狱里交代了和喻白完全相反的证词,她说自己和喻白关系很好,儿时曾是十分要好的伙伴,她们共同促成了725案的失败,并说服十名卧底背叛自己的信仰,加入红门组织,在他们彻底放弃抵抗,沦为叛徒的时候再将他们残忍杀害。
交代完这些,她就在洛杉矶监狱自杀了。
就这样,原本应该成为英雄的十个人,一下变成了人人唾弃的叛徒。喻白也从一个被害者,变成了一个潜在意义上的加害者,她扑朔迷离的身份,她曾经和雅各布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让她一下变成了众矢之的,十名卧底的尸体被移进烈士陵园的事情只好搁浅。
喻白也被警方秘密监视起来。当时她已经患有严重的精神问题,会出现幻觉,每天一闭上眼睛就会梦到死在她面前的十位同僚,包括她的丈夫,这个状况对她很不利,意味着她对警方说出那些证词的可信度更低。
知道最后的处理结果后,她几近崩溃,几乎完全丧失求生意志,医院里七次自杀未果,最严重的一次,差点割断自己颈部的大动脉。我们没办法,只好将她秘密送往俄勒冈州的疗养院,强制治疗。”
这段听起来都令人胆战心惊的过往,喻白一次都没有说起过。
她看过喻白的身体,洁白无瑕,分明一条伤痕都没有,她也就自欺欺人的判断她从来没有受过伤害。
但小巷里的飞车抢劫,喻白身后的刀口分明那样深,后来再看的时候也被处理的干干净净。
“我不想留疤。”
喻白就那样随口一说,竟然也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周徽现在再回想起和喻白在一起的那一个月,她每一次从睡梦中惊醒,每一次因为失眠躲在阳台吸烟,那个时候的她在想什么呢?
赵敏的声音接着响起:“一开始她很不配合,十分抵触警方。后来没两个月,她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秦桦又在平陵市活动,妄图重新建立起红门,她不再自杀自残,竟然通过了警方对她的心理测试。周厅找到他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接受任命,回到平陵市,回到警局,协助破案,想要把秦桦送进监狱,用自己的方式把那些卧底重新葬回烈士陵园,但是最终葬回烈士陵园的也就只有邵源一个。
她之所以还能一直支撑到现在,为的就是抓住警局内部的叛徒,还那十名惨死在洛杉矶的同僚们一个公道,但是,如今叛徒找到了,案子结束了,却依然无法证明她的清白。喻白曾经向警方说的那些视频还是没有找到,很可能已经被销毁,白世扬也在监狱里否认陷害十名卧底的事情。
他很清楚这件事没有证据,因为知情人除了喻白全都已经牺牲或死亡,白世扬一旦在法庭上翻案成功,那个结果对于喻白来说,绝对比死亡更恐怖。”
抢救室门外的红灯灭了。
病床被推出来,床上的人双眼紧闭,面色苍白没有血色,左手手腕处缠着纱布,挡住了纱布底下可怖的伤痕。
“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求生意识很低。”医生摘下口罩说:“谁是家属?”
“我是家属。”周徽说。
“最近这段时间,病人身边最好一直有人陪着,以防再有轻生的举动。”
两天后。
今天原本是她们回家的日期,但是现在这个日期变成了一个遥遥无期的奢望。
周徽看着病床上被束缚带绑住的喻白,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喻白已经清醒,却好像丧失了求生的本能,她依然有自杀的倾向。
周徽哪怕离开病房几分钟,她也会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
她不吃不喝,靠营养针维持生命体征,她变得很沉默,有时候又变得歇斯底里。
“找心理医生和她接触一下,对她的病情有帮助。”
但这几乎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但任务,她抵触除了周徽以外的任何人靠近病房,甚至医生来查房也会引起她强烈的戒备。
她的情况变得很糟,医生也束手无策。
因为一年前洛杉矶制毒工厂的事始终没有定论,白世扬的庭审时间推迟,周伯年和厅里领导以及医生商议讨论之后,决定将喻白送回俄勒冈州疗养院。
“你们不能这么做!”周徽在医院的会议室拦下周伯年。
周伯年愣了一下,说:“她在这里情况只会更糟,我们送她去疗养院是为她考虑。”
“你们那是监视。”周徽长久以来的委屈、愤怒,替喻白的不甘在这一瞬爆发:“你们让她一个人去给你们卖命,要她深入敌方,要她出卖灵魂,最后还要她清清白白的站在你们面前,要你们从里到外审视的体无完肤。要我将来坐在审讯室里,再像你们这样去审问她,这样的事我做不出,这样的人民警察我也做不了。”
周徽掏出警官证,扔在桌子上,转身就往门外走。
“周徽!”周伯年一拍桌子,吼道:“你还有没有点组织纪律。”
周徽被周伯年的声音叫住,脚步一停转过头,她看着周伯年眼神坚定的说:“我只是想让你们对喻白公平点,这次,我不会再让你们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你们无权这样做。”
说完,转头出了房间。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316病房里。
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喻白躺在床上眼神空洞的望着天花板,周徽在床边坐着削苹果。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苹果皮落地的声音,偶尔卫生间水管传来一阵流水声。
“吃点水果。”周徽把削好的苹果递过去。
喻白接过去,却没有吃。
良久,她抬起头看着周徽,眼尾似乎有点红,她轻声开口说:“我不想去。”
周徽一愣,问:“他们来找过你?”
“我不想去。”喻白又重复一遍,声音比刚才更轻,声线也有点抖:“我真的不想去……”
她目光怅然的看着窗外,深深的吸了口气颤抖着说:“二十七年前,我第一次听到海|洛|因这个名词,我不理解这个名词的意思,我只知道是它带走了我的妈妈,隔着戒毒所的玻璃窗,她看我的眼神很温柔,但我怕她,我怕她像被强制带走的那一天一样,突然变得歇斯底里,变成我不认识的模样。”
喻白的视线慢慢从窗外拉回来,却惨淡无光,她颤抖着嘴唇接着说道:“后来,我被拐卖,被带进佤邦的深山,真正了解到毒品,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我拼命的想要逃走,想要逃离,两年的漫长等待后我终于获救回到平陵市。席警官为了救我们,她的生命却永远留在了佤邦那片土地上,我妈妈也在那一年的夏天因为毒品注射过量去世了,她没有等到我回来的那一天。
那个时候,瓦卡虽然已经被捕,但是他的残余势力却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们,有人报警遭到暗杀,有人继续被迫卖命,有些人看到利益,已经不愿意放弃诱惑。你看,走上犯罪的道路其实很简单,即使瓦卡已经被捕,即使威胁已经消除,还是有人选择一脚踏进深渊。
红门只是一个称谓,它不单单属于瓦卡,只要人类对金钱、对利益的欲望没有消失,红门就永远存在。”
周徽静静听着,喻白第一次向她讲述自己的过往,那些湮没在岁月长河背后的过往她第一次听。
“那几年乱的很,毒贩在大陆也很猖獗,我不知道我父亲和瓦卡的势力究竟已经盘根错节的何种地步,不知道他已经陷得有多深,只知道他和我一样的憎恨毒品,憎恨毒品带走了他的妻子,憎恨毒品带走他的女儿整整两年。
十五岁时,父亲拼命要把我送出去,送去美国,一同被送出去的还有纪深,我们在美国校园又一次相遇,都选读犯罪学领域。在白世扬的引导下,我们加入公安系统,开始从事卧底任务,因为曾经的身份,我们的潜入很顺利,三年时间捣毁了雅各布在美国的整条毒品链。
卧底工作结束后,我们走到了一起。我们知道彼此的过往,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我们得知对方心里对消灭毒品的那份执念,我们越靠越近,往后日子只想这么走下去。”
话到这里,她停住了。
周徽望着她,发现她全身都在颤抖,面上难掩悲戚之情。
良久,喻白好像才又重新找回一点说话的能力,抬起眼,眼尾微颤惨淡的一笑,看向周徽嘴唇颤抖着:
“直到725案之前,我意外怀孕,那时候确实不是要孩子的时候,但是一个母亲,她不会轻易放弃这个即将到来的小生命。他逼着我把孩子打下来,我不肯,他就在我喝的牛奶里下药。我的孩子没了,我们亲手杀死的那个小生命,他没有来过这个世上一天,他还没有长大成人。
我已经为了缉毒付出了自己的一生,我失去了一切,失去作为一个正常人应该拥有的生活。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失去我的孩子,失去我的丈夫,我眼看着同僚一个一个死在我面前,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喻白再也无法忍受,将脸埋进双手里,肩膀剧烈的耸动:“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就像个死人一样,什么都做不了。”
两年来,她把自己囚禁在这个名为愧疚的茧里,始终不愿出来。她怕自己一松懈就会想起那些为缉毒工作牺牲掉的一切。
“你还有我。你还有我。”周徽将她温柔的拉进怀里,一遍一遍安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