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卖的水通常不会太冰,长时间握着也不用担心冻手,恰到好处地给掌心降温。

  瓶身上凝结的水雾濡湿了手掌,顺着指缝往下淌,在牛仔裤上洇出深色的水印,唐吟就看着那个水印越来越大,也没有找纸巾来擦,握着那瓶水的力道渐渐用了力。

  冰镇的舒适感很快被挤压的肿—胀感取代,这种火辣辣的感觉,又让她想起了自己扇徐婕耳光的场景。

  十几年了,唐吟和徐婕这个后妈水火不容,有过无数次激烈冲突,但这次竟然是她们第一次闹到动手的地步。

  徐婕这女的很聪明,每一次在沈大富面前,她都把自己精心营造的善解人意贤惠好妻子形象演绎到极致,不管每次唐吟如何恶语相向,她都只是咬碎了牙扮委屈装可怜。她越是妥协,越是委屈,越是衬得唐吟是个坏人。但是这次她不装了,因为沈大富不在。

  唐吟懒得去想沈大富这次为什么没有来参加徐婕的生日宴,就算沈大富在,她也一样会动手,因为徐婕触碰到了她的底线。

  别人怎么骂她非议她,唐吟从不放在心上,但说她妈妈就是不行。

  记忆里的妈妈是个从来不会发脾气,每次笑起来都能暖到心里去的女人,她那么美好,却被徐婕这个小三那样诋毁。

  哪怕徐婕只是说她妈妈半句不好,唐吟都无法容忍,更何况徐婕用了“贱人”这样侮辱的字眼。

  并非装腔作势,血气上头那一刻,她是真的想和徐婕拼命。她已经掐住了徐婕脖子,如果顾深意没有闯进来阻止,唐吟不敢想象,被激怒到顶点彻底失去理智的自己,到底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

  顾深意说够了,可她却觉得不够。她还是太仁慈了,再恶毒点,她应该用手上锋利的美甲把那张恶心的假脸刮花,直接让徐婕这贱人毁容,而不是仅仅只弄伤一道口子,就改成扯头发扇耳光。

  她没有数具体扇了多少下,次次都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气,看着徐婕那张浓妆艳抹的脸被打得浮肿起来,五官变形扭曲,她心里痛快淋漓的同时,皮肉还是不免遭了些罪。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掌心的灼烧,就是她下狠手的代价。

  从小唐吟痛感就比别人敏锐,看着右手肿-胀的掌心,她后悔了。还不如用指甲呢。

  “下车吧。”

  顾深意低缓的声音响起,唐吟混乱的思绪被打断,抬头,看了看周围都是车,才发现已经回到小区地下车库。

  她竟然复盘了一路。

  她们竟然也沉默了一路。

  自从顾深意给她买了这瓶冰水后,唐吟心情其实蛮复杂的。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连跟她坐了一起的童伶都被蒙混过去了,没想到发现她手有问题的,竟然是对她从不关心的顾深意。

  所以是因为发现她手不方便,才送她回来的吗?之前的问题好像有了答案。

  “唐吟?”顾深意再次出声提醒身旁这个发呆的女人。

  “啊?”唐吟视线从窗外收回,匆匆瞥了眼顾深意,又快速低下头。解安全带时,她习惯性想用右手,突然又想起右手肿了,还握着瓶水,准备换左手时,“哒”的一声,安全带被解开了。

  看着倾身过来帮她解安全带的顾深意,唐吟愣了下。

  顾深意什么也没说,拔-出钥匙先下了车。

  唐吟呆呆地看着绕过车身走过来为自己开门的顾深意,心情又复杂了起来。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享受顾小姐周到的服务,上次自己吃坏肚子,顾深意把她送去医院时,背上背下忙前忙后,做得比现在更贴心。但这次唐吟头脑是完全清醒的,顾深意还这么对她,她突然就……有点不好意思。

  可能是因为顾深意看她的眼神,对她说话的语气跟以前有点不一样?

  说不清的感觉。

  唐吟目光一闪,避开与她对视,下车时,低声说了句“谢谢”。

  “砰”地一声,车门关上的声音刚好把那两个字给盖住……

  不知道顾深意有没有听到。

  反正她说了。

  顾深意检查了一遍,确定车门都锁好了,把车钥匙还给她。

  从进电梯到进家门,她们还是没有说话。

  要换做以前,唐吟觉得很正常,她们本就是互不搭理对方。但今天唐吟感觉应该说点什么,她清清嗓子:“咳——”

  “还疼吗?”

  “……”突然被抢白,唐吟低头,看看自己还握着那瓶已经不怎么冰的矿泉水的右手,眼皮一撩,对上那双平静的双眸,迟疑了下。

  要说一点不疼,也没这么神奇,但那种火辣辣的灼烧感确实是没有了。

  思忖了下,唐吟摇摇头。

  “嗯,那就好。”顾深意又恢复了那种冷冷淡淡好像漠不关心的态度。

  唐吟一下子泄了气,想不起来自己刚刚想说什么了,把那瓶矿泉水随手放在玄关鞋柜上,换鞋回了房间。

  折腾了一天身体已经累到极致,她今天没怎么化妆,护肤这一步直接省略了。卸完妆已经把力气耗光,唐吟不等浴缸里的水放满,迫不及待坐进去,脖子一歪,很快睡着。

  漫出的热水浸透了地板,哗哗的水流顺着地漏往下渗,蒸腾的热气渐渐充满整间浴室。

  唐吟大半个身体浸泡在热水里,双目紧闭,表情痛苦地被梦魇住。

  她又梦到了妈妈。

  梦到妈妈在给她讲睡前故事。

  很长很长的一个故事,好像永远讲不完一样……

  从窒息中醒来,唐吟两只手扑腾着抓住了浴缸沿,冲出水面那一刻,求生欲很强地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哗啦啦的水声和她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此起彼伏,看着热气缭绕的浴室,她才恍然惊醒。

  她居然就这么睡过去了,也是命大。

  唐吟不禁去想:如果她真的溺死在里面,怕是等到尸体发烂发臭,顾深意才会发现吧?

  夜渐浓,顾深意还在办公。

  审阅完新工厂那边发过来的生产计划任务书,她通过邮件给顾慕白转了一份,很快便收到顾慕白的微信消息,收到了。

  顺势问他张兰有没有被安全送到家,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顾深意关掉电脑,放下手机去洗澡。

  衣服上还有从宴会上带回来的各种味道,虽然很淡,但还是被她灵敏的鼻子捕捉到了,于是洗的时候她用了比平时多了一倍的时间,洗完出来已经是半夜十二点。

  轻轻打了个哈欠,顾深意拉上窗帘,关灯上床,躺下准备入睡。

  “砰”的一声。

  巨大的声响瞬间把她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睡意赶跑了,她一个激灵弹坐起来,灯都顾不上开,穿上拖鞋,打开房门。

  对面打开的房门突然射过来的强光让她微微眯起眼,在这迟疑半秒时间里,一些乒乒乓乓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顾深意心底狐疑,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过去,越过一片黑暗,看到了被灯光圈出一小块天地的吧台,还有坐在吧台边给自己倒酒的女人,绷紧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大半夜不睡觉起来找酒喝,这确实是唐吟能干出的事。

  刚刚那声巨响是什么?顾深意带着疑问走近,看到被砸碎在吧台洗手池里的玻璃渣,还有唐吟手里那个瓶口破碎的红酒瓶时,好像明白了。

  红色液体顺着破碎瓶口落进高脚玻璃杯,唐吟倒酒的动作一顿,撩起眼皮,看向朝她走过来的人:“我又吵到你了?”

  顾深意前一秒还在想唐小姐是不是对红酒瓶施暴了,后一秒就听到她这么问。

  为什么是“又”?因为上次,顾深意大中午的在家补觉,睡得正好时,被唐小姐怪叫声吵醒了。

  她看向唐吟的眼神顿时多了几丝微妙。

  唐吟洗过澡了,没擦干的头发稍显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小半张脸。吊带睡裙跟瓶子里的液体一样,明艳的色调衬得她皮肤胜雪,发尾坠落的水珠沿着她精致的锁骨没入宽松V领下的深—沟……

  顾深意只看了一眼便别开头,看向她手里的红酒瓶和酒杯,视线又转移到她素净的脸上,薄唇轻启,淡淡“嗯”了声。

  “好吧。”唐吟难得没有跟她抬杠,“我小点声。”

  确实小了,后半句是用的气声。

  “……”看着突然变“懂事”的唐小姐,顾深意竟有些不习惯了,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唐吟也没理她,又往杯子里倒红酒,倒到一半才停,拿起高脚杯,眼都不眨地将那半杯红酒一饮而尽。

  顾深意皱眉,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唐吟下意识想说这个点对她来说还不算晚,放下酒杯,看清顾深意脸上表情时,想说的话就变成了这样:“睡不着。”

  “手还疼?”顾深意注意到她刚刚倒酒时用的是左手,拿酒杯也是左手,往更远了猜想,她之所以把红酒瓶口砸烂,是不是因为手疼才这么粗暴?

  唐吟举起右手看了看,把掌心转过去给她看,漫不经心笑了下,说:“还行,能忍。”

  这算什么回答?顾深意自己都没意识到地又皱了下眉。

  唐吟喝完半杯又倒了半杯,仰起脖子,又是想要一口干完的架势。嘴唇碰到冰凉的杯口时,她突然停下来,晃晃杯子里的酒,问站在对面一直看着自己的人:“你要来点吗?”

  顾深意默了默,摇头。她本来就没有睡不着,不需要借用酒精。

  她不喝唐吟就自己喝。

  “为什么睡不着?”

  嘴唇再次碰到杯沿时,唐吟又被她的问题打断了。

  隔着两层玻璃和晃荡的液体,唐吟与她眼神对视上,突然觉得她今晚话有点多。

  这种听上去像是关心的问题,顾深意从来不会主动问她的。

  真的很奇怪。

  更奇怪的是唐吟自己。

  她把杯子放下,没有了中间的阻碍,就这么笔直地望过去:“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打徐婕?”

  事情发生到现在,从始至终,顾深意都没有问过她这个问题,她以为顾深意会像之前那样,冷淡地甩出那句:跟我无关,然后她就可以很坦然地接受顾深意并不是真正关心她的事实。

  但她又一次预判错了。

  顾深意看着她眼睛,看了挺久,带着点试探道:“问了你就会说吗?”

  杯子里的液体晃了下,唐吟压下心底那一点点小意外,轻轻眨眼,说:“不会。”

  “……”顾深意顿时有种被戏耍的感觉。

  她早该料到唐小姐不会好好说话。

  但她脸上也没有表现出一丝愠怒,只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了。

  是睡觉不香吗?

  顾深意默默无语地转过身,准备回房。

  突然又听到这个性质恶劣的女人说:“刚刚洗澡的时候,我睡着了。我又梦到了妈妈。”

  她抬起的双脚就这么被一句话钉住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