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外婆出事时顾深意还在F国留学,唐吟曾经给她打过一通越洋电话,却被她当做是唐吟喝醉后的胡言乱语挂断了。
每每想起这些,顾深意都觉得自己对不起唐吟。她后悔当初没有耐心听唐吟说完,但凡用点心,应该都能觉察到唐吟当时情绪不对劲。
相依为命的外婆命悬一线,唐吟肯定是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人了,才鼓足勇气打给她这个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联姻对象,无助又绝望的唐吟多么渴望有个人可以依靠,她却还那么冷漠地切断了,这无异于给当时情绪接近崩溃的唐吟心上又狠狠补了一刀。
这件事一直是顾深意心里的遗憾和无法弥补的愧疚,她庆幸自己今天一下班就跟沈大富回了家,至少此时此刻,在唐吟情绪再度崩溃时,她可以陪在唐吟身边,不让唐吟再独自面对这一切。
看着怀里颤抖不止的唐吟,顾深意心疼得无以复加。这个外表总是张扬带刺的女人,只有在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才肯展露最脆弱的一面,顾深意知道唐吟在害怕什么,她能做的只有紧紧抱住唐吟,一遍遍地安慰。
可她的安慰第一次起到了反作用,听着她温柔的低语,唐吟情绪不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愈演愈烈,眼泪夺眶而出,身体抖如筛糠。
为什么又是医院?
为什么每次都要这么残忍地对她?
唐吟真的很讨厌医院,讨厌这个冰冷的地方,它那么伟大,可又那么无情地先后两次夺走了她两位亲人的生命。
对于死亡的恐惧仿佛已经刻进了唐吟的骨子里,她本能地畏惧手术室,她想逃离这里,身体却软成一滩烂泥,只能依靠在顾深意怀里寻求一丝安慰。
恐惧让她暂时遗忘了她们之前的不愉快,唐吟两只手紧紧抓着顾深意的衣服,空洞的眼睛里不停溢出眼泪。
顾深意抱着唐吟坐到休息椅上,一边拍着她的背安抚她,一边给她擦眼泪:“别哭了。”无奈眼泪却是越擦越多。
唐吟按住顾深意的手,泛着泪光的双眸望着那盏显示“手术中”的红灯,抖着嘴唇喃喃:“他会死吗?”
顾深意并非医生,生死之事谁又能预料?但她还是拥紧了唐吟,不假思索地给出笃定的回答:“不会的。”
在一旁焦心等待的徐达也附和道:“是啊,唐小姐,沈总福大命大一定会没事的。”
唐吟看了看徐达,又怔怔地看向顾深意,紧紧咬住下唇。
锋利的牙尖扎进软肉,唐吟在疼痛刺激下找回一丝清醒,湿润的眼睫重重压下来,她把头埋在顾深意怀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声忏悔:“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她声音因为哽咽而变得含糊不清,话也只说了一半,但顾深意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温柔地托起她下巴,看着她眼睛说:“这只是个意外,不是你的错。”
唐吟张了张嘴,在心里反驳:不,这不是意外。
今天的这场闹剧是唐吟精心筹谋好的,是她迟来的反击和报复。
唐吟痛恨沈大富当初背叛了她妈妈,痛恨徐婕这个小三破坏了她曾经幸福美满的家庭,她恨不得这对间接害死她妈妈的狗男女一起去死。所以当她拿到那些证据时,她心里想的不仅仅是要把徐婕扫地出门,更是带着强烈的报复情绪,想让沈大富也尝尝被最亲近的人背叛的滋味。
看到沈大富掐住徐婕脖子闹作一团,唐吟就像在看两条狗在相互撕咬,冷眼旁观。她心里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一种报复的快-感,就差鼓掌欢呼。
可当沈大富晕倒在地时,唐吟愣住了,大脑变得一片空白,她什么也做不了。
直到沈大富被推进手术室,她才恍然惊觉,原来她的恨也没有那么纯粹。
唐吟曾经无数次发自内心地诅咒沈大富去死,因为觉得他活该。可她再怎么恶毒,也没想过要自己亲手了结这个给了她一半生命的男人。
从沈大富和徐婕搞在一起那一刻,他就注定不是个好男人,他背叛了糟糠之妻,他对婚姻不忠,就应该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他对不起唐诗悦,这一点毫无疑问。
但平心而论,沈大富有亏欠过唐吟吗?他给了唐吟从小到大优渥的生活条件,不管唐吟如何恶语相向,对他多么冷淡,沈大富从来不会生气。对待唐吟这个唯一的女儿,他总是极尽所能地讨好,爱她、疼她,卑微得不像一个父亲。
沈大富绝对不是一个好丈夫,至于是不是一个好父亲,唐吟无法客观去评判。
她对沈大富的恨已经根深蒂固,积攒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逮到一次机会,她一心只想着报复,想把一切搅得天翻地覆,却忽略了沈大富的身体状况到底能不能承受得住。
她明知道沈大富有三高,不能受太大刺激,可她还是给他送上“出轨+野种”双重暴击。盛怒之下血压急剧升高,这才导致沈大富昏迷晕倒。
颅内出血多么危险,唐吟不是不清楚,当初外婆就是因为出血险些丧命。
如果沈大富有个万一……那她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亲人了。
唐吟没想到闹剧会演变成惨剧,而促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她。不管顾深意怎么帮她撇清,都改变不了是她间接害得沈大富昏迷不醒的事实。
她像一只受伤的刺猬,蜷缩在能让她感觉到安全感的顾深意怀里痛哭失声,为她的冲动行事和不择手段的报复而忏悔。
这一次,顾深意没有再劝唐吟不要哭,而是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尽情发泄情绪。
汹涌的泪水很快洇湿了胸前的衣服,滚烫的温度仿佛能烙进心里。唐吟什么也没说,顾深意却能感受到她此刻的惶恐不安,下巴轻轻蹭过她头顶,手臂收紧给她力量。
她们在无声拥抱中等待宣判。
经过两个小时的紧急抢救后,手术室门上的灯从红色变成了绿色。医生和护士从里面走了出来。
“出来了出来了!”徐达激动地迎上去。
唐吟推开顾深意站了起来,可她却没有勇气上前一步。
顾深意心里也有点紧张,看到唐吟抿得发白的嘴唇,她悄悄握住了唐吟的手。
唐吟没有看她,而是握紧她的手,屏住呼吸盯着前方交流的徐达和医生。
徐达问医生:“我们沈总醒了吗?”
医生摘下口罩,摇摇头,说:“病人颅内出血的情况暂时止住了,至于什么时候能醒,得看他自己了。”
这些话术唐吟一点不陌生,两年前她向医生询问外婆的情况时,医生也是这么对她说的。
沈大富还没完全脱离危险,随后被转入了ICU病房等待苏醒。
像两年前那样,唐吟站在让人生畏的ICU病房外,静静看着被玻璃罩住的沈大富。她还是感到害怕,只不过这一次,她不再是孤立无援。
顾深意从始至终都在陪着她,牵着她的手一刻也没松开。
医院的走廊里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阴气森森,两人掌心相贴的地方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分不清到底是谁出的更多。又湿又黏很不舒服,但唐吟没有挣开,就这么由她握着。
反光的玻璃映出她们并肩而立的影子,顾深意视线从昏迷中的沈大富转移到唐吟疲惫的脸上,捏捏她掌心,说:“我相信爸他一定会醒过来的。”
会吗?
唐吟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躺在里面的沈大富。
感情真是个复杂的东西,两个小时前,唐吟还在恨恨地想:沈大富你这个渣男也有今天!然而现在,她竟然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起沈大富曾经对她的那些好。
她想起了在她三岁时,沈大富给她买的第一个洋娃娃;还有她八岁时,沈大富纵容她的任性趴在地上给她当马骑……
她以为恨意早就将她对沈大富的父女亲情消磨殆尽,可回忆起曾经那些温馨画面,她还是忍不住会怀念。
失去妈妈的痛却是永远无法磨灭的事实,唐吟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沈大富曾经犯下的错误,看着他昏迷不醒,唐吟还是默默在心里许下了愿望:只要他能醒过来,从此以后,她可以不再恨他。
或许是老天爷听到了她的心声,经过了长达几个小时的昏迷后,后半夜沈大富终于醒了。
徐达一个大男人险些喜极而泣,高兴得又蹦又跳:“醒了醒了,总算没有危险了!”
如果不是顾深意牵着她的手,唐吟很有可能再次倒下去,她趴在厚厚的玻璃窗上,与醒来的沈大富对视上。
她看到沈大富发紫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似乎是在喊她的名字。
唐吟却把头别向一边。
看似冷漠的举动,可顾深意分明看到她别开头时又红了眼眶。
唐吟没有再哭出来,但也没有像徐达那样表现得很欣喜,她像是跋山涉水走了很长很长的路,身体已经疲惫不堪,噎埖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她现在的状态急需休息,顾深意担心地看着唐吟,说:“要不你和徐秘书先回去吧,我在这里陪着爸。”
唐吟掀开眼皮。经过这番折腾,顾深意脸上的妆容已经完全花掉,没有了遮掩,疲态尽显。唐吟看她比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神情犹豫。
徐达插-进来说:“我看你们都挺累了,要不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看着就行。”
顾深意目光转向徐达:“你一个人可以吗?”
徐达状态明显比她们这两个两天没好好休息的好太多了,他毕竟是个男的,哪能留顾深意自己在这里守夜,自信满满地说:“放心吧顾小姐,我没问题的。”
沈大富人虽然醒了,精神和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还得继续在ICU里修养。他们没办法进去探视,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一番商量后,顾深意还是决定先带唐吟回去休息。
顾深意又看了眼ICU里的沈大富,临走时叮嘱徐达:“要是有什么情况,请随时给我打电话。”
徐达:“好的顾小姐。”
唐吟还处在惊惧过后的游离状态,她被顾深意带进电梯,被顾深意塞进副驾驶座。此时的她安静得像个任人摆布的娃娃,直到顾深意倾身过来要为她系安全带,她才猛然回神,按住那只修长的手。
视线沿着那只手缓缓移动,注意到顾深意胸前被她泪水洇湿的一大片深色痕迹时,唐吟眼眸闪了闪,抿着干燥的嘴唇,垂下眼,说:“我自己来。”
顾深意看着她泪水未干的眼睫,就这样僵持了几秒钟,最后收回了手。
唐吟摸到安全带往外扯,扯到一半时被卡住了。顾深意伸手过来想帮忙,唐吟却把她的手隔开,咬牙用力一扯,终于扯动。
“咔”的一声,像是某个开关被打启,随着安全带成功扣上,车里突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那种需要依靠对方才能获得勇气的气氛,在蔓延的沉默中荡然无存。
被遗忘的记忆开始攻击大脑,唐吟迟钝地想起来她们之前还在闹矛盾——虽然只是她单方面在闹。
唐吟知道顾深意在看她,她却故意低着头不去看对方。
最终还是顾深意按耐不住,带着那么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轻声打破了沉默:“唐吟,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唐吟没有回答,而是把头转向了窗外。
不说话,那就是还在生气。
这种抗拒交流的姿态让顾深意有些无所适从,看着唐吟故意对着自己的后脑勺,她思忖着说:“对不起,我一直都不知道,原来你那么在乎两年前那件事……”
顾深意不否认那晚是因为受了艾青刺激,所以才那样放纵自己。她目的不纯,她知道唐吟也一样。
唐吟因为艾青吃醋生气,在她看来也是情理之中,顾深意以为能像前几次那样,只好她好好哄,唐吟就会气消。于是她尝试着伸出手。
可她手指刚碰到唐吟肩膀,唐吟就像被人踩中尾巴炸毛的小猫,语气冷硬地说:“别碰我。”
唐吟打落她的手,身体紧贴车门,满脸写着抗拒,和刚刚依偎在她怀里失声痛哭的的脆弱模样判若两人。
她这个反应让顾深意很难堪,顾深意讪讪地把手又收了回来。
拿她已经没有办法了,顾深意眼神无奈地看着她:“唐吟,到底我要怎么做,你才可以不生气?”
回答她的是唐吟沉默的后脑勺。
凌晨的医院依旧是人来车往,唐吟面无表情地看着外面浓稠的夜色,心情无端又变得烦躁起来。
顾深意大概觉得她是在无理取闹吧?两年前的事居然还要斤斤计较。
这个女人到现在还不知道,两年前那个夜晚,唐吟是抱着怎样的感情和心态对她做出那样的事。
唐吟一直都是个很胆小的人,她没有勇气向任何人剖白自己的内心,就如同顾深意向她表白那次,不管顾深意如何取—悦她,她坚决不肯说出那句“我也喜欢你”。
一旦交出底牌,会让她很没有安全感。
今晚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绪经历了大起大落的唐吟已经没有心情再去处理那些乱七八糟的感情。
在顾深意再次开口前,唐吟抢先一步堵住了她的嘴:“我很累,不想说这些。”
“……”顾深意知道她是在逃避问题,也体谅她今晚情绪起伏太大,把那些哄人的话咽了回去,临时改口,“好,我们先回家。”
唐吟听到“回家”两个字又开始抗拒,皱了皱眉,说:“我不回去,你送我到君悦酒店。”
顾深意顿了顿,偏头看过来:“你这两天都在酒店?”
唐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见她没有开车要走的意思,不耐烦道:“你要是不想送,我可以自己打车过去。”
在她摸到车门准备下车走人时,顾深意眼疾手快地锁死了。唐吟瞪大眼睛的眼睛全是对她行为的指控,顾深意叹了声气,妥协道:“我送你。”
君悦酒店距离医院不算远,开车过去不到十分钟,这在过程中,她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车子停在了酒店门口,听到车门解锁的声音,唐吟生怕顾深意反悔似的第一时间打开了车门。
顾深意没有阻止她,这倒是让唐吟感到有些奇怪。
却没想到下一秒,顾深意也打开了车门,三步并作两步绕过车头走到她面前。
唐吟都没反应过来是个什么情况,手里的包包就被抢走了。
“顾什么,你要干什么?”
顾深意从她包里抽走了什么东西,动作太快,加上光线问题,导致唐吟没有看清。
拿到了东西,顾深意又把包包还给了她,迈开长腿走进酒店大堂。
唐吟还在低头检查到底被她拿走了什么,蓦地听到大堂里传出的声音:“你好,我要退房。”
有客人进来,值班的前台马上站起来迎客,愣了愣,说:“请问您说的是要办理入住吗?”
“不,退房。”顾深意言简意赅,把从唐吟包里抢来的身份证和房卡递上去。
前台看到那两张卡才明白过来,一脸微笑地说:““好的,请您稍等。”
唐吟慢半拍地识破顾深意的意图,推门闯了进来,先是恶狠狠地瞪了眼顾深意,扭头就要去抢前台手里的两张卡。
顾深意却将她一把拖了回来,一只牢牢固定住她的腰,迎着她怒火燃烧的双眸,低声下气地哀求:“老婆,跟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