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辛和少年对视, 仿佛看到了一只神经紧绷的兔子。

周围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立马就能炸了毛,往后窜出去十几米远。

“好久不见?”他好气又好笑, “你站得那么远,能看见个什么?”

温辛对少年伸出手, 声音放轻, 眉眼微弯:“还不快过来,让我看看我们家的阿九有没有变化很大。”

那嗓音一如既往, 丝毫没有因为几个月的离别而显得疏离。

金丝雀身后仿佛出现了一只手,温柔地推动着局促不安的他往前走去。

他一边走, 一边陷入和青年分别时的回想。

就这么几步路的距离, 眼中已经不可抑制地呈现出了几分渴望,像缀入了星星点点的微光。

温辛的心彻底软乎了下来。

他将手搭在少年的肩膀,化身为终于盼到游子归来的大家长,仔仔细细地检查对方的身体是否有碍。

金丝雀也乖巧地任他摆弄,脸颊升起两抹腼腆的红。

S级变异体可以掩饰自己的气息,并将其收敛缩小到一定范围。

但小熊猫在气息的识别上天赋异禀。

金丝雀在门口的时候, 它还没有什么感觉。

直到少年越走越近,一股仿佛深渊骤临的压迫感袭来, 它嘴里的烤肉瞬间就不香了。

小熊猫茫然地看向金丝雀。

金丝雀当初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C级变异体,而基地里的C级变异体多到数不胜数。

小熊猫从来没有刻意去记过金丝雀的气息,也就没有想到,温辛他们要找的少年阿九,就是十几分钟前才见过的蔷薇城主。

可是为什么刚才不相认, 还要换一个样子再过来?

许是小熊猫的诧异表现得太明显, 下一秒金丝雀就似是不经意地看了过来。

那张脸上哪里还有什么腼腆羞赧的样子, 锐利的眼神如同淬了冰的尖刀, 警告地盯看着它。

小熊猫浑身毛发一炸,手中的烤肉差点掉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背过身去啃。

七号也是,这个“少年”阿九也是,为什么都喜欢吓它,呜。

温辛眼角余光注意到自闭的葡萄团子,似有所觉地朝着金丝雀的脸看了过去。

少年轻轻地抖了两下眼睫毛,疑惑地回看他。

……好像没什么不对。

温辛拍了一下少年的肩膀,感慨地说:“还是和以前一样,但头发好像变长了一些?”

少年临走时,散碎的金发只在后颈中央。

现在发尾齐肩,可以扎出一个小马尾。

金丝雀捏着自己的发丝,似乎才发现一般,流露出恍然的神色:“好像是长了一些。”

头发是他故意弄长的。

毕竟一走几个月,身上不可能一点变化都没有。

但细看其实差别不大,温辛能很快发现他的头发长了,证明对方刚才真的在仔细打量他。

金丝雀心里暖暖的,冷不丁青年又摸上了他的脑袋:“阿九。”

少年下意识应道:“在。”

“这段时间受了不少苦吧?”

问题来得毫无征兆。

他怔愣着看了温辛一眼,一瞬间,心里好像有什么酸涩的东西如同开闸的洪水一样冲上了喉间,连忙迅速地撇开视线:“怎么会,你看我和之前都没什么差别。”

结果头还没来得及撇过去,就被温辛托着下巴,轻轻扳了回来。

温辛注视着他,怜惜地轻叹了一声:“眼睛都红了。”

就这一句话,差点叫表面淡定的金丝雀溃不成军。

青年总是那样心细如丝,好像一个照面,就能发觉他所有的阴暗与脆弱。

金丝雀败下阵来,沙哑地说:“嗯。”

少年通红着眼,请求一个依靠在青年身上的时间。

温辛便拍了拍地上的葡萄团子:“阿绿出去这么久了还没回来,我有点担心它,你到门口帮我看看它什么时候回来,好不好?”

小熊猫看了看金丝雀,再看看温辛,立马会意,识趣地出了门,还贴心地帮两人将门给关上了。

等房间再一次安静下来,温辛往后坐在了床上,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少年便上了床。

带着放松,带着孺慕,将脑袋枕在青年的大腿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根根劲瘦的手指没入金黄色的软发中,一下又一下,温柔地抚摸着。

温辛即是在安抚他,也是在重新检查。

从一个少年走上蔷薇城主的位置,可想而知这一路上一定不怎么顺遂,或许还充满了刀光剑影。

变异体的愈合能力很强,只要金丝雀想,他的身上就不可能留下什么伤痕。

但温辛的手在抚摸到少年后脑,或是脊背的某些地方时,金丝雀都会反射性地绷一下肌肉。

于是温辛便明白了,那些可能是金丝雀受过重伤的地方。

剧烈的疼痛刻进了骨子里,每碰一下,就会忍不住畏缩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

膝上安静如绵羊的少年突然开口道:“其实那些并不算苦。”

即便苦,也是他自己求来的。

金丝雀渴求站在高处,高到无数人必须得仰望他,再也没有人胆敢将他踩在脚底。

为此他下定了决心,哪怕牙齿被打碎了也要混着血往肚子里咽,高举着血迹斑驳的手臂,拼死往上爬。

骷髅王座上两颗头颅,是原本占领这一方土地的两头变异体。

金丝雀才踏入这一方地界,就引起了它们的觊觎。

肉嫩,漂亮,可掌控的玩物。

殊不知它们一脸狞笑对着少年评头论足的时候,少年也高高地翘起了嘴角。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每至寂寥无声的深夜,蔷薇城新任的王都会坐在骷髅王座,漠然地抚摸那两颗曾经叫嚣着会让他死去活来的头颅,一边告诫自己

弱小即是死亡。

温辛低头看他,见少年情绪稳定,戳了下他的额头:“如果不苦,怎么委屈成了这样?”

金丝雀别别扭扭地闭眼,声音轻得像是在嘟囔:“谁让你突然来了。”

他翻过身来,从下往上看着对方,又拉住青年的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上,目光灼灼。

“温辛,如果我说,只要你杀了我,就能得到足以掌控大半个西部地区的权柄,你会选择掐下去吗?”

温辛愣了愣。

随后,他的脸色陡然沉了下去,嘴角也一点点地绷紧成一根冷厉的直线。

“……”

金丝雀手指颤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连忙撑起身。

清冷的脸上满是慌乱:“我只是开个玩笑,别,温辛你冷静一点,别生气,我错了……唔!!”

行宫内有地暖,小熊猫端着还剩下的大半盘烤肉,在走廊上也乐得自在。

突然听到身后房间里传出来的惨叫声,它吓了一大跳。

小熊猫以为两人一言不合打起来了,顿时连烤肉都没顾得上拿,急急忙忙冲到门口。

可是再一仔细听,那隐约发出痛叫的主人,并不是温辛。

小熊猫傻眼了。

温辛应该是人类……没错吧?

怎,怎么会是那个可怕的S级城主在一直求饶?

小熊猫神游天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那些大人物都很注重自己的体面,要是贸然进去后,叫它看到金丝雀狼狈挨揍的样子,那它会不会被灭口啊?

纠结好一会儿后,小熊猫还是怂了,悄无声息地溜回去抱紧自己的烤肉。

“我什么都没听到,嗯,什么都没听到。”

大概半个小时之后,鳞树蝰回来。

它如约给小熊猫带回了一只变异的巨型山狼,一只长着獠牙的三眼麋鹿,足够葡萄团子填饱自己的肚子。

小熊猫刚刚吃完烤肉,有点撑。

可那头麋鹿的身上散发着一种诱人的香味,顷刻就把它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脑海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小熊猫,只要吃了它们,绝对会比它吃上几十只变异蚂蚁都要满足。

顿时,小熊猫被馋得开始滴口水,哇的一声扑了过去。

鳞树蝰拽住它的后颈肉,啧了一声:“让后厨给你切一下,别在这里抱着啃,弄得到处都是。”

它随手擦了擦肉垫上的血迹,盯着那头鹿头顶的那只红眼睛,又皱了下眉头:“总觉得这里的变异体都长得奇奇怪怪的。”

基地里也有基因混合失败的畸形动物,也会多个脑袋或者多条腿儿。

但那些多余的肢体,一般都是萎靡枯干的样子,没有活性。

鳞树蝰狩猎一般讲究快准狠,看到就是杀。

也没来得及去注意,这头麋鹿在死之前,头顶上的眼睛是不是眨了两下。

它事先吃过了一只,确保没毒而且滋味不错后,才给小熊猫带了回来。

鳞树蝰回头,看见房间紧闭,没多想,大大咧咧地把门给拍开了:“你们把门关着干什么……嘶。”

看着金丝雀通红的左脸,绿团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这是被蜜蜂给蛰了?”

少年闻言,小心翼翼地瞅了温辛一眼。

听人讲完事情的起因经过,鳞树蝰没好气地说:“该,让你对温辛开这种玩笑。”

金丝雀没有开玩笑,他问出那句话时,语气异常认真。

那时他等着温辛的回答,不管青年流露出什么样的神情,即便是坏的那一种,他也能接受。

就像寒夜里冻僵了身体,陡然见到一堆篝火的流浪汉。

哪怕明知道会被烧伤,也克制不住想要将冻到青紫的手伸向火焰,竭力而贪婪地汲取温暖。

可看到温辛气成这样,金丝雀心里也不由得带上悔意。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无声对鳞树蝰传去声波:帮我哄哄他。

鳞树蝰翻白眼:你惹火的让我哄?想得美。

金丝雀:基地里有几个美甲师,对护理鳞片很有一套,我可以给你全送来。

金丝雀又强调道:那几个美甲师都是人类中首屈一指的高级美甲师,保证一段时间之后你的鳞片漂亮得能发光,温辛一定会更喜欢。

鳞树蝰立马被勾起了兴趣,尾巴尖儿一摇一摇:行,这个不错!

它俩交流的时候,温辛就在旁边一声不吭,似乎对两团子的私下交谈毫无所觉。

鳞树蝰清了清嗓子:“温辛,你看阿九他已经知道错了……”

青年双臂环抱,背靠着墙面。

闻言,他面无表情地睨过来一眼,池水般清澈的眸子里满是未消的余怒,不轻不重一个字音:“嗯?”

刹那间金丝雀绷紧脊背,鳞树蝰当场倒戈,转过头去,义正言辞地指指点点:“知道错了也不行,那怎么能是可以拿出来开玩笑的事情!”

金丝雀:“……”

他没想到绿团子叛变得这么快,竟是哽到无话可说。

再一个呼吸,鳞树蝰已经从善如流地蹿到了温辛的肩膀上。

团子低头,心疼地盯着青年通红的手指尖:“他脸皮厚,把你捏疼了吧?快给我看看。”

金丝雀:“…………”出息在哪儿。

温辛在此时看向少年无语的样子,淡漠地说:“是啊,这怎么能是开玩笑的事情?”

他一字一顿,缓慢清晰:“毕竟阿九又不是那位实际掌控着大半个西部地区的蔷薇城主,要是被人听到,举报你想要犯上作乱怎么办?”

金丝雀一僵,立马心虚道歉:“对不起。”

.

这一生气,温辛晚上都没能吃得下去几口饭。

但这个时期,食物已经变成弥足珍贵的物资。

温辛路经不少避难营,放眼望去,都是一张张枯黄麻木的脸,为了一口饼干、一口汤水可以跪地乞讨,连出卖/身体甚至都成了常态。

是以温辛再没有多少胃口,也强迫自己塞下去了一点,大概有个五六分饱后,起身离席。

他一路慢走回房间,就差不多消了食,脱下战术背心,原地做起了蛙跳。

末了,温辛喘匀了气,来到外面的走廊。

手抓着屋檐,以此为单杠,又开始做引体向上。

八十、八十五、九十……一百!

一百个引体向上,得分成好几组才能顺利完成。

温辛松手,稳稳落地,再起身的时候却有点摇晃,已经大汗淋漓。

他上午杀了许多变异蚂蚁,这时候又做起了强度训练,身体虚脱到不行,手臂也传来了拉扯的刺痛感。

缓了一会儿后,温辛边用力按揉手臂,缓解酸胀的肌肉,边走进房间。

这一幕,让心虚跟着青年回来的金丝雀停在了原地。

鳞树蝰在他身后说:“早就跟你说了,我们不在的时候,温辛也在努力成长。”

金丝雀目力奇佳,在温辛身上瞥见了不少浅淡的伤痕,陷入沉默。

绿团语气淡淡:“西部地区有多混乱,我事先听说过,抛开没有那些研究人员的恶心试验,这里和基地也没什么不一样。”

“你可能觉得自己经历得多,看透了世间险恶,所以也忍不住去试一试温辛。但是小鸟,你难道不知道温辛曾经几次遇害?”

鳞树蝰想起与温辛重逢时,青年一身狼藉,就感到一阵揪心的疼。

“那只小熊猫又胆小又怕事,温辛流浪失忆的那段时间,估计也没能指望上它。事后我拉着他称了称体重,居然连一百斤都没有,我到中心城区的街上随便拉一个和他同龄的男人,都比他重。”

绿团看向金丝雀,冷声道:“他经历过很多,他不是感受不到。你别老是将他当成什么也不知道,那会伤他的心。”

“如果你再把温辛惹生气,哪怕你是阿九,我的毒牙也不会放过你。”

晚上,温辛正准备入睡。

却见窗子外面探出个脑袋,少年眼巴巴地看着他。

我知道错了,别生气了好不好,温辛。

窗外不是行宫,没有地暖,天寒地冻,树木都披了雪白的霜衣。

温辛本想不理会,等了十几分钟后抬头一看,少年还缩在窗台边。

玻璃结了霜,将他的脸映得有些模糊,仿佛整个人都冷到蜷缩成了一团。

温辛知道金丝雀是装的。

那可是S级变异体,几百度的高温不能烧焦它们的身躯,零下两百度的液氮也不能冻结它们的利爪,何况这些细碎的飞雪。

少年继续敲窗户,一下弱过一下,充满了哀求的意味。

到最后敲了十几下,屋里的人还是没有理会他。

金丝雀黯然地收回了手,觉得自己可以顶着风雪站上一夜,再试试敲窗户。

咔。

窗户却在此时打开了,露出来一张清隽俊秀的脸。

温辛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最终无奈一叹,屈指在他额头上点点:“没有下次。”

少年瞬间展颜一笑。

屋内地暖烘热,屋外大雪纷飞。

暖黄色的热意经由敞开的窗户倾泻而出,顺着青年白皙如玉的指尖,融化了少年眉眼的霜雪。

金丝雀抱着温辛伸出来的手,抵在自己的眉心闭上眼,在无边悔意中感受着令他贪恋的安宁。

他抬起头,目光熠熠生辉:“温辛,你还记不记得我临走时和你说过的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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