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章四下看了看, 走过去从书桌旁拎过椅子,提了提裤腿,在床边坐下来。

夜已经很深, 窗外残月高悬, 月亮尖上勾着一抹薄纱似的云, 外头墙根下虫鸣依旧热闹,有风轻轻拂起旁边窗上的纱帘。

一团寂静的卧室里只能听见两道频率交错的呼吸,一道凌乱微促,一道低稳沉着,仿佛琴弦上高低起伏的音符,在小小卧室中悄然缴缠。

顾怀章关了头顶大灯,只留了一盏床头墙上的小壁灯,光线偏暖橘, 把卧室里的一切陈设变得朦朦胧胧, 只够看清床上青年微微汗湿的脸和红润饱满的嘴唇。

顾怀章两肘压在扶手上, 双手十指交叉,轻轻抵在鼻尖下,暂时没有困意。

一阵忙乱完又骤然安静, 他在满室的静默里,想起方才的医嘱。

医生说“病人忧思过重, 太焦虑”。

他微微偏脸,看了看床上昏睡的人。

每天都精力十足、看起来总是那么兴高采烈的青年,心里竟然也埋着那么深重的忧虑么。

他要叫医生, 池鸦高烧到迷糊,也要抓着他的衣服说不要。

他说他没钱。

可老二不是给他钱了么?

顾怀章环视一圈卧室, 感觉和这间客卧没住人时几乎没什么两样, 青年的东西少得可怜, 只有书桌上放着一本书一台笔记本,大约是池鸦自己的,至于其他的生活痕迹,几乎淡到看不出。

好像只是一个到朋友家来借住几晚的人,或者一只随时准备恢复流浪的猫。而这里只是一个暂时寄居的地方,并没有太大必要去把自己的东西像在家里那样随性而顺手地乱放。

……有点不对劲。

顾怀章双目微阖,再一次对弟弟与青年之间相处的状态产生了质疑。

他原本以为池鸦是为钱来的,可池鸦不是,甚至在养好伤找好工作后就迫不及待要搬出去。

他以为弟弟其实不喜欢池鸦,可他会因为池鸦给他做了葱油饼却没有给他做而生气,听见他说池鸦想离开南湖,二话不说就拿着卡去留人。

后来他以为池鸦是的确很爱弟弟,所以哪怕明知自己对他很不喜,却还是跟着顾怀安到南湖来,求一个朝夕相处……或是“正室”的名分。

可他发现他又错了,因为池鸦看起来真的很高兴终于有能力可以搬出去。

顾怀章皱眉。

是他的感情经历太匮乏么?怎么这两个人叫他这么搞不懂。

身边床上的人呼吸忽然急促起来,顾怀章倏然回神,一转头,就看见池鸦抬脚,蹬掉了被子。

顾怀章的视线从他露出来的腰身和锁骨上一掠而过,抿着唇站起身,扯过被子又给他盖好。

池鸦在他手底下挣扎,睫毛抖动,含糊地诉苦:“热嘛……”

顾怀章不为所动,一手压着被角一手按着他扎针的手腕,防止这人乱动跑了针,直到池鸦终于放弃了挣扎,又偏过脸陷入病中的沉睡。

顾怀章松开手的动作有一点不易察觉的迟滞,他站直了身子垂眸,看见池鸦刚刚被自己握过的那只腕子上迅速浮出粉红的指痕。

……皮这么嫩吗……

还是他自己没轻没重?

他确定自己不喜欢肢体接触,可跟池鸦身体接触,他又并不反感。

甚至心里还有种莫名其妙的热,有点燥,隐隐想要更用力,去捏,去揉,去掐。

顾怀章脸色微沉。

他是什么变态吗。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会儿,又在椅子上坐下来。

是因为房间没开空调的缘故么,他有点热。

有点烦。

目光在一片朦胧的光线中无处可落,不觉又看到青年的脸上。

烧还没退么,为什么他的脸看起来还是那么红,还是那种粉粉的颜色,像桃花,还沾着热腾腾的湿气。

鼻尖翘翘的,沁着一点晶莹的汗珠,嘴唇抿动了几下,是饿了了么。

顾怀章想起池鸦在电话里跟张妈撒娇,说想喝粥,可回来就烧晕在路边了,还没来得及吃饭。

他就起身出门,到厨房看了看。

张妈很细心,把熬好的粥还在电饭煲里温着,冰箱里放着简单家常的凉菜,大约是晚上做好了准备拿给池鸦佐粥的。

只要池鸦有胃口,端到手里就能吃。

顾怀章就又转身回到客卧去。

才进门就一顿池鸦又把被子给蹬开了。

他大概是真觉得热,很任性地把裹在身上的被子彻彻底底地给蹬开,蹬开了又发冷,就侧着身子蜷缩起来,怀里抱着双人床上的另一只枕头,一条腿紧紧缠上去,短裤滑到大腿根,咖啡色蚕丝被上的整条腿白润修长,那视觉冲击简直是……

顾怀章怔了怔,才又发现他旧T恤柔软的布料被蹭乱了,短裤松松垮垮地挂在胯骨上,露出大片雪白莹润的脊背和后腰,在橘黄灯光中笼着一层浅浅柔光,还有一点汗湿的水色。

毫无防备就直面这画面的顾怀章:“…………”

他极罕见地在门口怔住了十好几妙,也不知道到底想了什么,或是根本什么也没想。

半晌他才迟缓举步,慢慢走到床前去,重复今晚上已经做了好几遍的动作扯过被子,给人盖好。

这次池鸦没有抗拒,估计这会儿还在冷,就很乖巧地让他给自己重新裹好了被子,嘴里舒服地哼唧一声,熟练地把自己半张脸埋进了被窝。

顾怀章松开被子直起身,垂着眼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喉结微微滚动着,忽然又动作迅速地掀起被子,探手给他把T恤衣摆扯下去盖住那片晃眼的雪白皮肉,然后重新放下被子掖好被角。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遮住了。

顾怀章按着被角,无意识地松了口气,紧跟着下一秒反应过来,脸色蓦地一黑。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不就是一个男生的身体?不过是不小心瞄到几眼,他至于?

顾怀章抿唇沉思了几秒,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还真从没有见过别人的身体。

孩提时候不说,后来他念中学、大学,从来就没住过校,自然也就没有过大澡堂里和同学一起坦诚相对洗澡的经历。

要真算起来,似乎也只有在早些年的应酬场上难免见到一些妖妖娆娆的风尘男女,胸前的领口总是低到恨不得露出肚脐,腰又勒得很细,坐在那些老板身上扭蹭的时候像一条黏腻的蛇。

他对那些人的肉.体无动于衷,甚至恶心。

可为什么,他看见池鸦的身体会这么心烦意乱?

……这不应该。

很不应该。

顾怀章沉着脸,撇开了视线。

半小时过去,第一瓶药水挂完。

顾怀章遵着医嘱,起身换了第二瓶药水,还没有困意,干坐又难免胡思乱想。顾怀章在房间走了几步,踱到书桌前,看了看桌上的书。

是一本米兰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书皮很旧,有些脏,像是被很多人翻阅过的那种脏。

某一瞬的记忆倏忽之间在脑中划过,顾怀章皱了皱眉,目光落在书脊的下方。

那里贴着一方白底蓝边的贴纸,贴纸有些磨损,上头字迹模糊。他拿起书,在灯光下辨认,看清是“A1-6-3052”。

顾怀章顿了顿。

这是A大图书馆惯用的藏书编号。

他想起“A”字号的那一排,全是文学名著,他曾经常在那里逗留。

这本书也熟悉,是他嫌老二进了大学整天只知道鬼混,就每隔两周列了书单,严令他必须看完,交读书笔记,其中就有这一本他曾经翻阅数回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顾怀章若有所思,偏头看了眼床上裹着被子昏睡的人。

原则上学校图书馆的的藏书不能私占不还,但如果借口说丢了,交足罚金,也能悄悄把书给留下。

只不过基本没人会乐意做这种亏本买卖就是了。

但如果青年实在很爱老二,那悄悄把老二看过的书据为己有,变作自己的私藏,似乎也是很能理解的事情。

顾怀章抿抿唇,不大想碰这一本,无奈长夜里再没别的消遣,只能拿着书走回床边坐下,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中翻开陈旧书页,慢慢地看起来。

身边床上的呼吸声不是很安稳,有时短促有时悠长,点滴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坠入输液管,夜色安宁得让人沉溺。

顾怀章给乱动的人又一次盖好被子,手里翻过一页书,忽的一怔他竟然看到了熟悉的笔迹。

“她重又凝望着河水。她感到无尽的悲哀。她明白她所看到的,是永别。永别生活,生活正带着所有的色彩逝去。”

这段话被人用铅笔轻轻划出横线,旁边空白的地方写着:“生活本就无色彩,那不过是被生活所困的囚徒自欺欺人的慰藉。”

笔锋凌厉,铁划银钩那是,他自己的字迹。

顾怀章盯着那行小字看了好半晌。

他依然能清晰地记起,那是某一个隆冬的午后,二十多岁的他坐在图书馆敞亮宽大的落地窗边写博士论文,休息的间隙就读着这本书。

窗外朔风呼啸,卷着雪花。他心里也冷冷的,忍不住拾笔写下这行字。

“生活本就无色彩”,所谓色彩,不过是被困在“生活”中的囚徒自欺欺人的安慰,就像今天摔断了手脚,安慰自己还好有爱人床前照顾,或者失业的男人女人回到家,看见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就咽下疲倦和绝望,微笑说自己拥有着世界。

色彩逝去,不过是洗褪喧哗,只剩下人生灰白而孤独的麻木底色。

没什么好伤心。

顾怀章一直这么认为,现在依然……他无意识地又转过脸,默默看着床上的人。

依然……

他曾经把南湖的一切缤纷色彩都粗暴地拔除殆尽,叫它只剩下深重严肃的浓绿。欢笑不属于这里,温情不属于这里,这里只有一条条严苛的规矩,只有佣人们噤若寒蝉的沉默。

可南湖的荷花今天开了,他早上看见的。

一朵朵粉白的花苞亭亭伫立在荷叶之间,有几朵含羞半开,有几朵却已经自在怒放,花瓣上滚着几点清冽晨露,娇怯怯,粉嫩嫩,是南湖二十年中从未见过的颜色。

没人知道他在那里驻足,足足怔住了好几分钟。

“生活本就无色彩”,他依然这么认为……么?

顾怀章沉默地看着青年安宁的睡脸,给他把被角掖了掖。

池鸦忽然翻了个身,变成了面朝着他的姿势,毛茸茸的黑发在枕头上蹭得更乱,大概是退烧药起了效,他的脸已经不像之前那么红,变得有点粉粉的,下巴压在被角上,嘴唇有一点起皮。

顾怀章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触感温凉,高烧摸起来已经退了。

他取过床头柜上的体温计甩好,轻轻摇醒了池鸦:“起来,量体温。”

池鸦迷迷糊糊睁开眼:“……唔?”

“把这个夹在腋下。”顾怀章微微弯着腰,把体温计递过去。

“大、大哥……?”

池鸦翻过身,在枕头上歪着脑袋看他,猫眼因为困倦睁不圆,眼尾上挑的弧度就越发明显,长睫毛的阴影下,瞳孔里像是漾着一层浅浅的水光。

“嗯。”顾怀章神色淡淡的,声音低沉,带着深夜未眠时独有的磁性,“听话,等会儿再睡,先量体温。”

“唔……”

高烧后过于昏沉的大脑叫池鸦想不起惊讶大伯哥为什么在这里,事实上他连一个字都不想说,就只想睡觉。

可另一种难言的生理冲动又攫住了他,池鸦微微低垂着睫毛,乖乖接过男人手里的体温计夹在腋窝下,抿着嘴唇不好意思说。

顾怀章垂眸看了眼腕表记下时间,就错过了池鸦欲言又止的神情。

五分钟很快过去,池鸦又陷入了那种半昏睡的状态,迷迷糊糊的被顾怀章叫醒,取出体温计递给他。

顾怀章伸手去接,被他迷瞪着把体温计怼到手中,池鸦潮湿温热的指尖若有似无地蹭了他的掌心,顾怀章脊背微微一僵,面色如常地接过了东西。

37度6,已经在好转了。

顾怀章微微松一口气,给体温计盖好盖子,放回到床头柜上。

被子的响起来,顾怀章微一蹙眉,手疾眼快握住他乱动的手腕:“做什么?”

“啊?”池鸦才撑着胳膊爬起到一半,被他吓了一跳,才迟钝地发现自己手上竟然还扎着针,要不是顾怀章反应快抓住了,他肯定就给拽跑针了。

池鸦看看床边的吊瓶又看看面前高大的男人,懵逼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要起身的目的:“我、我……”

“要喝水?”顾怀章松开他手腕,道,“还是想吃饭?”

池鸦单手撑着爬起来,蚕丝被从屁股上滑下去。他跪坐着,有点羞耻:“想、想去上厕所……”

顾怀章怔了下,就说:“好。”

家里没挂水的那种移动架,是顾怀章拆了床头一张挂画,把药瓶在钉在墙里的小钩子上挂着,病人要下床,就只能腾出一只手举着吊瓶走。

顾怀章身高优势显露无疑,略一抬手就取下吊瓶,垂眸看他:“不是要去上厕所?”

池鸦整个人都呆住了,一个激灵回过神,赶紧伸手去够药瓶:“谢谢、谢谢大哥,我,我自己来、就可以……”

顾怀章却抬手避开,神色淡淡的:“你不方便。”

可不是?他要上厕所,一只手扎着针肯定不敢乱动,只剩下另只手还要自己拿吊瓶的话……那还怎么弄!

池鸦直接一整个傻住。

那大、大伯哥这是……要举着吊瓶亲自陪他上厕所??

池鸦都想立马缩回被窝里说自己又好了又不想上厕所了……可是好扭捏!

看看大伯哥,他都一副“这没什么不应当”的样子,自己要是再扭扭捏捏的难为情,那这也太做了。

……算了,怕什么,大家都是男人呀,还搞什么“男男大防”!

池鸦一抿唇,就从床上下来了。

高烧才退,他浑身上下的劲儿没缓过来,还都软绵绵的没力气,几乎是才抬脚,冷不丁腿一软,就又不由自主地往后倒。

池鸦“啊”了一声,没扎针的那只手下意识去抓身边的什么东西,试图稳住自己。

一只大手蓦地从后握住了他肩膀,池鸦感觉自己后背蓦地撞在了什么温热硬韧的东西上,他整个人被稳稳接住,伴随耳边一声磁性低沉的:“小心。”

“……”

池鸦不敢动。

他是不是……撞到了大伯哥的胸膛上??

好、好鼓!

卧室中蓦然安静一瞬,池鸦僵硬着脖颈,慢慢慢慢抬头抬头,果然对上身后男人垂落的视线。

顾怀章背光的脸也看起来俊美得不可思议,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手举着吊瓶,一手揽着他,垂眸和他对视:“撞到了?”

嗯嗯撞到了,撞到你的大乃了……

池鸦笑中含泪,摇头摇头:“没、没有……”

脑袋一晃又骤然晕眩,池鸦赶紧捂住脑袋,小心翼翼又不着痕迹地从男人怀里退出来,结结巴巴道:“谢谢、大哥……”

“没撞到就好。”顾怀章声音淡淡的,举着吊瓶看着他。

池鸦领会了意思,连忙转身,也不敢冒进了,小心又谨慎地抬脚,慢吞吞挪向卫生间。

顾怀章顿了顿,举着药瓶跟上去。走了两步,他抬手,轻轻摸了下自己露在衬衫领口上面的锁骨。

刚刚被池鸦的头发蹭到了。

有点痒。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