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仙侠武侠>升邪【完结】>第三百章 六耳杀猕

  沈河、贺余皆知苏景的疑惑,但不急着解释什么,带着他深入地路、向下急行。

  地路倾斜蜿蜒绵长,足足二十里路过后,苏景面前豁然开朗:巨石垒砌,偌大地宫。

  以金乌之目,视线尽头之后沉沉黑暗,地宫边际遥不可及;视线之中空空荡荡,不存一物,地宫中什么都没有。

  目光转圜,下一刻苏景便发觉,地宫中有人……人在墙壁中。如紫桐仙宫时小妖女融身壁画一样,一个个玄衣人静静端坐于石壁中,一动也不动,对进来的三个人也不闻不问。

  贺余缓缓开口了:“石宫之下是一道封禁大阵,永镇一族凶蛮。之前你所见玄衣老者,还有这些石壁中人,也非东土汉家,他们自石壁生、石壁长、石壁修、石壁死,代代传承生生世世,只为看护宫下封禁大阵,咱们离山长辈管他们叫做‘镇士’。”

  “九位开宗师祖驻道离山时,根本不知晓地下深处还有这样一处地方,直到离山开宗六百年一七年,封禁大阵被冲破,凶蛮冲杀出来。”

  那时贺余刚入山,还是个小小修童,对那场恶战印象尤为深刻,现在提及面上仍显余悸,地下深处冲出来的凶物根本不问青红皂白,杀得也不止是人,它们杀生:花鸟鱼虫、草木禽兽,只要是活的东西,便一概杀灭!

  那些凶物实力之强,比起普通的修行弟子犹有过之,离山门下猝不及防,顿时伤亡惨重,所幸当时还有七位师祖在山中,当即动剑催法,匡护晚辈斩杀凶蛮;更幸运的是,地宫下的封禁大阵不是被全面攻破,而是行转的年头太久远了,阵基松动出现破绽,于下面的凶蛮、护阵的镇士、和地上的离山来说都是一场意外……离山高人截杀凶蛮,寻根溯源一路杀到这座地宫。

  “当时的情形明白得很,镇士皆尽全力想要恢复大阵,凶蛮则源源不断冲出来,总算师父和诸位师叔师伯来得及时,堵住缺口、助镇士在凶蛮真正主力杀到之前重开大阵。”

  离山与镇士也由此结缘,之后几位离山师祖又施展手段,助镇士修补阵基,以保大阵将来行转无恙。为了自家门宗着想,离山师祖也得这样做,不过对镇士而言,却是一份大恩情,双方关系也就愈发融洽。

  “师父曾说得明白,下面的大阵修补过后,凶蛮想要从自下而上再破大阵,万年之内断无可能。”贺余把“自下而上”四个字要了重音。

  跟着贺余拉了苏景的手臂:“再随我来。”说着,带他斜穿地宫,转入侧壁后一座石室,差不多普通人家厅堂,别无陈设、只在地面上横七竖八地堆放了十几具尸首:“那场祸事之后,凶蛮尸体大都被八师叔一把阳火烧个干净,仅在此处留了一些,主要是为了让后辈弟子辨认清楚。这种怪物不存于记载,师父、师叔伯唤他们六耳杀猕……”

  说到这里,忽见在端详尸体的苏景神情诧异,似是见过这种东西,贺余问:“师弟识得它们?”

  苏景点了点头,青色甲胄、腮上六耳、天灵开第三目、铁齿铜皮,如此明显特征,想认错都难!

  有关南荒的经历,苏景曾说与多人知晓,只是沉渊深谷中巨蝎与六耳怪人的战场、虽然震撼宏大,却并未牵扯出其他什么经历,不过就是处荒古遗迹罢了,苏景自己不曾放在心上,在青灯中对师叔、以及回离山后对同门也都没有提起过。

  仔仔细细,苏景把南荒深处地谷所见,讲给了贺余、沈河两人。

  远古时的恶战和今日离山之患并无没有太多牵连,两位离山高人听过也就是了,贺余翻手取出了一物,将其递到苏景手上,居然是一个香囊。

  是香囊,但却没有一点味道,至少以苏景现在的五感无法察觉,将其打开一看,香囊中是两截短短的骨头,看上去应该是人手的两段关节。

  “这是镇士尸身上取下的骨头炼化而成,唤作‘骨石香’,当年离山助镇士重新封禁六耳杀猕后,镇士就炼化诸多‘骨石香’回馈离山弟子。”贺余说道。

  镇士也不是人,严格讲他们都是石髓土精,身骨炼香有抚魂清心、辟邪扶正的奇效,另外“骨时香”还有一重副效:笑。

  它的香气,修家也好妖孽也罢,任凭你多强的修持、多高的境界也无法嗅到,唯独“六耳杀猕”能够闻到,且它们一旦闻到骨石香,就没办法忍住的、会发出几声尖笑。

  说到这里,贺余又把话题兜转回去:“大战过后,离山并未将此间事情宣扬过去,这个封印事关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以防野心之辈会打它的主意。再之后,便是太平日子了,离山剑宗开枝散叶,年年壮大。直到有次,八祖下山游历,途中遇到一位同道高人,对方的身份、名气,比起离山的几位前辈也毫不逊色。”

  “初时八祖只当偶遇,但闲聊了一阵便觉出不对了,对方似是在言语试探,想要了解六耳杀弭之事……这可就奇了,这件事离山缄口、不会走漏半点消息,他又如何知晓?”

  八祖心中动疑,面上神情不变,随便扯了个理由,说道:“前阵子偶得一件有趣玩意,我自己有些吃不准此物效用,正好,请道友帮我掌一眼。”说话间自乾坤袖中取出了镇士赠与的“骨石香”。

  根本不等递送上前,八祖才将香囊拿到手里,对面之人面色陡显迷醉,无法自动地发出连串欢笑,而笑声尖锐凄厉,全不是人能笑出来的声音。

  这一来八祖立时明白了对方的真正身份,那人也晓得自己暴露了,神通与剑术并起、同时转身便逃。

  这个人声名显赫,本领更是不俗,以八祖之能当时也没办法将其生擒,要么放他逃走、要么一剑斩杀……哪还有什么好说,八祖自然选后者。

  讲过了一段往事,最后贺余呼出一口长气,道:“就因为八祖斩杀了这个高人,后面还闹出了些事端……”

  以苏景的心思,又怎么可能没有猜度:“那个人,莫不是天元道三位掌剑真人的师父?”

  “不错。就是他。”贺余稳稳点头,跟着伸手一招,将一枚“六耳杀猕”的首级抓在手中:“师弟请看,这种凶蛮长相似人,可区别还是明显得很。但它们削耳、缝目、挫牙,化作常人模样,早已混入人间,尤其修行世界!”

  苏景没办法不吃惊,天元道宗是什么样的地方?堪与离山比肩,并称天宗之首,连这样的门宗都被“六耳杀弭”混了进去,且还做到一人下万人上的高位……

  这时掌门人沈河开口,沉声道:“凭目力、凭灵识,都无法分辨,唯一办法仅在于‘骨石香’、它们会笑。以后小师叔请随身佩戴这香囊,不可收入体内或置于锦绣囊,一定要佩在身外才会有效。”

  斩杀天元道“高人”后,离山几位师祖开始留心追查,这才发现混入修宗的六耳杀弭着实不少。

  在活捉几头、严刑逼供后更得知,潜伏修宗的六耳,只是荒古时遗留下来的一小支。

  它们族中传说,于天地初开时,六耳全族便被分封到三个地方,分由三座不知哪里来的大阵封禁镇压住,其中一脉早被毁掉;一脉仍被镇压但不知被关在何处;另一脉则饱受地心恶炎、可怕瘟疫之苦,人丁稀薄……

  就是人丁稀薄这一支,因大阵松动,得以逃出,但它们人手不够实力有限,潜行匿踪遁入人间,就是为了寻找尚存的那一道封禁。

  苏景忍不住低头看了看地面,不用问了,外面的六耳找得就是这里。

  不过遁入人间的这一脉六耳血脉虽延续下来,传承却断了不少,它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族究竟从何而来,又被什么人封印在地下。

  “本来那些六耳不晓得他们要找的地方在离山,但那次封镇松动、怪物逃出时,外面的六耳都有了感应,便是说……”贺余声音低沉下来:“它们要解救同族,须得先破封镇;要破封镇,就要先灭离山。”

  说到这里,苏景面现恍悟,沈河真人则对他点头道:“小师叔刚来离山时,曾问我为何会如此看重守山大阵,这便是缘由了。”

  离山正道,匡护人间,既然知道门宗下藏着无数恶鬼,自然不会迁宗换地,竭尽全力守护封镇,才是离山本色。

  在查知祸患之后,离山几位前辈最初的想法便是找出“奸细”,一一杀灭,可着手于此事之后他们才发觉:不可能。

  六耳杀猕匿潜人间早在离山开宗之前,潜伏之广、藏匿之深远超想象。尤其麻烦的是,不知多少门宗的顶尖人物都是六耳,离山若妄动,立时就会召至“杀戮同道以求独尊”的恶名,这种事情根本讲不通道理,贸然动强离山便逃不脱“修道公敌”的下场。

  苏景追问:“几位长辈又如何安排此事?任夺又……”

  不料贺余摆了摆手,认真道:“具体如何应对,师弟不必过问,带你来此、了解事情始末,只是要你心中有个底子,将来外面行走,小心中了杀弭诡计。”

  说完,贺余又把话锋一转:“天上、地下,离山两重隐患,此为其一,‘地患’。”

  第三百零一章 天患

  六耳杀弭蛰伏修行世界、专心一意要对付离山开解封禁,此事已经够麻烦了,却还只是两重祸患之一,苏景不禁皱眉:“另个祸患是什么?”

  不料,贺余竟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随即他迈步向前走去,没有什么解释,只说说道:“师弟再随我来。”

  石室尽头有门,推开、迈步,另一室。

  比起存放六耳杀猕之屋广阔了些,十余丈见方,是一座祠堂,离山九位师祖,皆有牌位供奉。

  “镇士得离山相助,心中感恩,在此建了一座香堂,九位师祖牌位长生永奉。”贺余的声音低沉,隐隐还带了些嘶哑。

  而此时,苏景也变了脸色,吃惊、疑惑、甚至还带了些恐惧……从大师伯刘旋一到小师叔陆崖九,九块长生牌位,唯独三师伯仇魁的牌位后,赫然摆放着一口寒玉棺!

  离山九位开山师祖,六位飞升、一位渡劫失败、师父走火入魔夭折半途、师叔被困青灯境。其中仇魁三是贺余的师尊,他老人家明明白白,是六位飞升师祖之一。

  早已破道、成就真仙之人。他牌位之后的棺材中,躺得又是谁。

  贺余暂时没在多说什么,带着苏景、沈河一起,先恭敬行礼拜奉九位师祖牌位,跟着他又回到三祖牌位前,再行大礼叩拜。

  苏景不敢多问了,随着师兄一起施礼叩拜。

  最后以三炷清香相祭,贺余起身,面沉如水:“百多年前,我在人间游历、做最后一境领悟,一日清晨正结坐观想时,忽然领受一道‘天人感应’。”

  与灵机乍现有些类似,来的无端、消失突兀,贺余也说不出缘由,但那道“感应”还算清晰:师尊要与他相见。

  三祖早已飞仙天外,而远古之后,无论修家、妖家或者其他什么族类,飞仙之人从未有过回来的例子。

  惊喜同时也存疑惑,贺余自己都不敢肯定,他领到的“感应”会不会成真,但他又哪会多想,立刻启程返回离山,恭候师尊法驾还宗。

  贺余回山时正逢小泥鳅大喜之日,跟着便出了蓝祈行藏暴露、苏景循例护师母出宗之事。

  贺余问:“我听任夺讲,在山下你也看到了那道天火飞星。”

  苏景点头。那时他正与任夺说话,见一道规模很小的天火飞星落入天幕,向着离山方向而去,随即贺余率领离山重要弟子迎上……

  贺余的声音微微颤抖:“那道天火流星,便是师尊仙驾。”

  即便心中已经隐隐猜到答案,听到师兄亲口证实,苏景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

  见师尊竟真的返回人间,贺余心中喜悦无以言喻,立刻带上离山诸位长老遁剑飞迎,可又哪里想得到,他老人家回来了没错、但归回的是尸身、法蜕。

  那一刹那,贺余如坠冰窟!

  三祖飞剑断裂,法蜕上伤痕犹存,致命之害在祖窍、被一道锐利打入,外表看上去不过一抹红痕,实则贯穿颅内、精练元神也早绞杀……

  “还有,师尊陨身时,双目是张开的。”说话时贺余落泪,双拳紧握、努力压抑着声音中愤怒颤抖,一字一字,把事情给苏景解释清楚。

  三祖是在返回人间途中遭斩杀的,此事为离山绝顶机密,除了贺余、掌门和诸位长老,再无一人知情,仇魁三的法蜕暂时被安置于镇士修建的祠堂内。

  贺余闭上了眼睛,深呼、深吸,好半晌才重新开目,语气归于平静:“这便是离山的另一重隐忧了,‘天患’。”

  别人都回不来,三祖为何能回来;他老人家回来做什么、为何会在途中被袭杀;截杀三祖的又是什么人、其他五位升仙师祖人在何处……暂时没有答案、甚至查无可查的事情。

  唯一能猜测一下的也仅仅是:三祖归来,或与一桩离山祸事有关,他老人家是来示警、帮忙的。

  离山“天患”。贺余、掌门等人只知有此一患,却不知这祸患到底是什么、在哪里、何时会发动。

  离山九位师祖,还在青灯境中苏景就听老祖说过他们不少事迹,在中土行走时,也时常能再听到他们的故事。

  每一个人,在苏景心中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求仙也求义,求逍遥却不忘守护人间……曾经于中土人间仗剑护道、后来渡劫飞升得证长生、如今静静躺在玉棺死时未能瞑目的离山第三祖,仇魁三。

  无需再多说什么,有些事情不用说出口,但哪怕横扫宇宙、也要做。苏景重新整肃衣衫,对三祖的灵柩再做大礼叩拜,心中默默祷念。

  ……

  苏景跪拜时,蚩秀也在跪拜。

  天魔大殿,气象森严,两边祭台上各色高大魔王巨像耸立,唯独正中大龛内,空空如也:真魔无相,至上魔尊不可见。

  蚩秀面色苍白,嘴唇灰暗,本元混乱引出的重伤远未痊愈,但拜奉天魔的功课不能中断,口中喃喃祷念魔家祭辞,蚩秀虔诚叩首。

  好半晌过去,终于完成功课,正待起身,忽然一个清甜的女子声音传来,语气中惊讶有之、愤怒有之,但更多的是关切:“你真的受伤了?是那里离山小师叔所为么?”

  蚩秀闻声,脸上不见亲切,反倒是满眼的无奈。

  随着关切之问,香风流转,一个身着红袍,虎背熊腰、豹头环眼的虬须大汉闪入天魔大殿,立在蚩秀身前。

  天魔弟子喜艳色,蚩秀平时也是红的、紫的穿着,不过仅止衣袍而已,别无其他饰物、加之蚩秀神采高傲举止阳刚,不显丝毫女气。

  可新入大殿的汉子,长相再威风神武不过,红袍也算端庄,偏偏他又穿了一双嫩绿布靴、再加上颈下扎的那道金银嵌边的宝蓝丝巾,看上去可就着实让人不舒服了。

  “你且稍等,待我拜过诸位魔祖。”红衣大汉开口,清脆甜爽的女儿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蚩秀脸上无奈更甚,随口敷衍:“你快去叩拜,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说着起身就走……没走出去多远,红衣大汉就草草叩拜完事,追上来伸手扶住他:“我听外间修家盛传,说你为离山苏景所败,心中实在惦念,特意赶来探望你。你摸摸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惶急呢。”

  闭着眼睛听,红颜软语、薰暖入骨;

  张开眼睛看,虬须大汉、满目柔情。

  被他左手搂腰、右手搭臂地扶持着,肉眼可见、蚩秀额头跑过了一排鸡皮疙瘩,一向倨傲的魔家少主忙不迭往外抽胳膊、推开他:“不敢有劳师兄。”

  红衣大汉皱眉、“嗔怪”:“魔家孩儿,不分长幼,你直接喊我名字,莫叫师兄。”

  “戚东来,你我各有师尊交代下的要务在身……”

  不等蚩秀说完,红衣大汉又咯咯一笑,纠正道:“骚,戚东来。”

  东土汉家古语中,“骚”并无“放荡”或“腥味”之意,原指“动荡、难安”。曾有一族汉家古人,或因战乱、天灾等外因,或因不满环境、追寻肥厚土地等本因,数千年间不停迁徙、从未安定,久而久之,这一族便以“骚人”自称。

  在名前冠以族称,本是东土不少地方的习俗。

  “骚戚东来,你做的,我做我的,我的事情不劳你操心,受不受伤也和你没有丁点干系。”蚩秀是着实烦腻这位师兄,说话不客气了。

  戚东来不以为忤,依旧笑得“鲜艳”:“师父不过两个弟子,我只有你这一个兄弟,你吃了亏,我拼了性命也要帮你找回来的。”

  蚩秀挥手:“不用!输了便是输了,我去离山时说得明白,只求一场比试,技不如人、愿赌服输!若之后再找你、再找几位师叔甚至师父去纠缠不休为我报仇,岂非堕了天魔本色!”

  戚东来不屑一哂:“姓苏的敢伤你,便已经是在找死了,我成全他又有何妨?”

  蚩秀的语气冷了:“骚戚东来,你听清楚,我与苏景之间,只存一场比试,并无恩怨可言,更无需你来助我了断。你若执意找他麻烦,莫怪我不认同门。言尽于此,真魔做鉴。”

  蚩秀为人骄狂,甚至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输了就是输了,事后再去报复这种事情他是不屑去做的。

  见师弟态度坚决,戚东来也不再坚持,笑道:“你这孩子,怎么还冲我瞪眼睛、还值得请魔尊做鉴?我不就是心疼你么。罢了,罢了,依你便是,我不去主动招惹苏景。”

  蚩秀面色稍缓,不料戚东来口中仍扯出苏景不放:“姓苏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为人,有什么样的手段,你仔细说与我知……”

  蚩秀眉头大皱,骚戚东来又摇头笑道:“我不会去主动对付他,但我要为师尊做一件要紧大事,说不定就会对上苏景,我总得心里有数。”

  这不是戚东来信口而言,他修得“魔算子”,做大事前,他会以加身剧痛为价,求请天魔指点。

  但所谓“天魔指点”,不会有凶、吉、成、败之说,只是能解出其中一道关键。

  这次戚东来也不例外,不久前动法“魔算子”,揭卦四字:少年锋利。

  放眼修行世界,能称得上“少年”,且还当得“锋利”二字了,怕是非苏景莫属了。

  蚩秀不矫情,直接道:“苏景的火法修持深厚,若你遇到他决不可小觑。”

  “比我呢?”戚东来反问。

  “不知道。”蚩秀摇头,继续道:“至于斗法手段我了解不多,再就是他有两个凶猛手下。”

  “尺身阴褫、六头相柳,外面已经传开了,不必细说了,他为人、性情又如何?”

  蚩秀正色道:“就这么说吧,苏景做事、说话、甚至对敌、斗法,一言一行都衬得上他离山掌门人的师叔的辈分、身份。”

  说完,蚩秀稍加沉吟,又加重了语气:“不是能装出来的,我自忖不会看错,苏景是个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便是正道高人了?”虬须大汉咯咯咯地娇笑出声:“处处标榜德行无亏,做事时束手束脚、只为保住‘道貌岸然’的正道、高人?这种人我最喜欢对付……放心,他不挡我,我不惹他。”

  笑了一阵,又换做满脸的关切,对蚩秀道:“好孩子,你安心休养,我为师尊办过事情再回来看你,东天屿的桃花快开了,我陪你去赏花儿。”

  “我不去。”

  随着蚩秀三字拒绝,骚、戚东来留下一串银铃似的笑声,一飞冲天消失不见!

  第三百零二章 宁静离山

  戚东来隐遁高空,向着西方纵法疾驰。但飞出不远后,他忽然止住身形,半转身,对着前方空荡荡的空气躬身:“骚、戚东来,拜见师叔。”

  随他施礼,空气中层层涟漪掀出,一个花甲年纪的绿袍老者显身,神情冷漠,讲话刻薄:“我既隐身,便是不想见你。还非要站住行礼,你是不晓事还是性子贱?”

  戚东来脸上看不出丁点愤怒,笑得依旧那么开心:“见了师长行礼问安,这是晚辈的规矩。”

  绿袍一摆手:“问过礼了,滚吧,做你的事情去。”

  戚东来又是恭恭敬敬地一作揖,继续向着西方遁身而去。

  “回来。”绿袍老者突然又唤住了他,冷声问道:“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修哪一门不好,非得去修那憎厌魔尊,你到底怎么想的。”

  憎厌魔,人人皆憎厌,莫说别族生灵,就连天魔一脉的兄弟同胞,也憎厌此魔,甚至到最后,憎厌魔自己也会憎厌自己。

  戚东来笑着应道:“别人对我憎厌多一份,我的魔家本元便增长一份,这么明摆着的好处,弟子反倒奇怪,为何大家都不来修呢?”

  绿袍老者反问:“连同门都憎恶,也是好处么?”说到这里,绿袍的眼中稍显惋惜:“我亲眼看你入门,看你修行、长大,你的资质比起蚩秀毫不逊色,又比他早入门了整整十个甲子,师兄的魔君大位本来非你莫属。”

  直到三百年前,戚东来还是天魔宗最最重要的弟子,地位远在蚩秀之上,但不知为何他突然开始修持“憎厌魔”,随即闭关自守一甲子,再出关时变成了女儿音,动作举止间也多出了一份扭捏气。

  他本相是个威风汉子,如今这副模样,没人能不厌恶他。就连他师父也不例外。再说堂堂天魔宗,将来继承掌门大位之人,又怎么可能是一个不男不女之人……

  自他修持憎厌魔后,师父就把历练机会、扬名事情,全都交给师弟蚩秀。派给戚东来的差事,则是无需抛头露面的山野苦差。这次戚东来奉命去做的“大事”也不例外。

  戚东来似是听不懂绿袍师叔的话,抿着嘴笑道:“一魔一真味,我修了憎厌魔,尝到真滋味,欲罢不能啊。师叔若是有暇,其实也可对此法略作参研,说不定会有新领悟。”

  绿袍目中惋惜之色消散,浓浓尽是厌烦:“滚,滚滚滚!”

  “师叔息怒,弟子告退。”戚东来继续向西赶路,但脸上的笑容很快消失不见了,从目光到神情,皆阴冷如冰。

  就在这个时候,东方破晓。

  戚东来向西行,阳火自背后照耀过来,他又次止住遁法、特意转回身来,遥遥望向初生旭日,双目微闭、深且用力的一个长吸,似是要把所有阳光都吸入体内似的,而他面上的冰冷也迅速消融,换而一个惬意微笑:人人憎厌、天地嫌恶,还好……还有太阳。

  唯独太阳不弃我。

  太阳谁也不弃,照耀于乾坤,光暖所有一切。

  戚东来一笑转身,继续赶路。

  同个黎明时,苏景自“镇士”处返回光明顶时。

  展开元吉天都双翼飞身半空,继而静静悬浮,苏景环顾四望……

  小小笔仙端坐白鸟、穿梭各处,时不时奋笔疾书,不知谁又触了他们的霉头;高大黄石卫手执长戈、巡检四方,他们的脚步从不停歇,三千年如一日……

  “拜见师叔祖。”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传来,看上去七八岁的小丫头,手中托着面镜子,对苏景行礼。

  红长老新收入门下的弟子,苏景摆摆手示意无须多礼,小丫头也不用师叔祖发问就笑道:“今天日出好朝阳,师父命我去采些朝霞回来染衣裙。”说着,挥了挥手中的镜子。

  苏景笑着点头,小丫头高高兴兴地继续向天空飞去。

  不远处又有云驾行过,几个灵水峰的弟子手托白玉瓶,说笑着前行,见了苏景赶忙施礼,风长老常常要采集晨露入丹;另一边,三十三名公冶长老门下弟子正张结大网、五感播散全神贯注,公冶长老要烘烤炼炉,须得邪风鼓火,这些弟子从七天前就开始捕捉邪风,已经捉了满满的十个口袋,但还不够;更远些的律水峰,隐隐有雷声滚动,苏景识得那是“元动”声音,龚长老门下有弟子完成第五境冲煞了,可喜可贺;还有,诸多星峰真水灵元,分作千丝万缕、受修家心念引领缓缓流转;远处镌天石崖不时有剑光闪动、偶尔还会传出几声剑鸣……

  宁静离山。

  唤起三尺云驾、收了天都双翼,苏景在天上坐了下来,没什么道理也没什么目的,就是想从高处看一看离山。

  一坐、一看,整整十天。

  因六耳、因三祖而激荡的心绪渐渐平复,而坐得久了、看得久了,苏景心中也渐渐升起了一个念头。

  其实不能算念头,至多只是感觉,踏踏实实、清清净净、再也朴实不过的感觉。

  当真不用去计较什么善恶、正邪、大义,单只这份人间难寻的宁静,离山便值得每一个身在其中的弟子认真守护了。

  深吸一口气,苏景忽然发了疯,挥手收了云驾,不撑火翼不动身法,就那么直挺挺、让自己从半空里掉下去。

  轰隆一声,泥土四溅,苏景摔落光明顶旁,松软泥土被他砸出一个大坑。

  身边微风一荡,听到动静的小相柳赶来查看,皱眉问道:“受伤没?”

  苏景是换上金乌蛮摔落的,距离不算太高,自然无碍,摇摇头。

  小相柳淡淡一句:“你有病吧。”转身走了。

  苏景却笑了。小时候,高兴了,会跳起来把自己扔到床上,他刚刚那一摔也差不多的意思。只是蛇子从来不用家具,自然不会懂得这重乐趣……

  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不过心念坚定时,自有一份融会贯通的惬意吧。

  重返光明顶,一道道阳火行运开来,剑魂屠晚、老蛤蜃玉、鬼袍三宝分炼;剑狱与剑羽、骨金乌与黄金屋,两两合炼。

  苏景随身宝物样样不凡,距离炼化极致还早得很,以鬼袍为例,在老蝎洞府冲煞时几十年的祭炼不辍,但也只是将它炼得更结实,那袍子另有妙法尚,想要挖掘出来非得继续炼化下去不可。

  此外值得一提的,路过狐地时收入大圣玦的那团白雾,苏景始终未停祭炼。

  于苏景而言,催动阳火炼器本身就是行功修炼。

  心神可十分立,除去炼器,剩下的心神分作两段,一重遁入大圣玦内,指点小祸斗和其他几位弟子修炼;另一重继续投入星峰阵图,精研不辍。

  几个月后,苏景收起了阵图,心念一转,减弱对体内诸多宝物的祭炼火候,腾转出五成修为……轰的一声闷响,光明顶上火光冲天!

  千多道气路便是千多条火蛇流转,阵图研究得差不多了,苏景开始动法祭炼光明顶。

  重升光明顶师,母飞升前的嘱咐言犹在耳。其实又何止蓝祈,从阴阳永隔的八祖陆角、被困青灯中的九祖陆崖,到师兄贺余、掌门沈河再到离山普通弟子,又有哪个不盼着有朝一日,光明顶重显于离山之巅。

  缥缈星峰便是所有离山门徒的图腾,可没了那颗灿灿骄阳,星峰转得再如何轻灵、终归还是少了些味道。

  而更要紧的,在参研星峰阵图之后,苏景明白了:光明顶不同于其他星峰,祭炼升空同时,它会成形凶猛法术。

  在外的“水幕天华”;在中的“壬水雷母篆”和“戊石紫剑阙”;在内的“千江水月、万里云天”,离山有三重护山大篆守护,而光明顶升空,则是游离于三重大篆之外的,另一道凶猛杀术。

  金乌巡天、匡护万物!

  光明顶是缥缈星峰的太阳,自有守护群星之责、之能……

  重升光明顶,是八祖一脉弟子的重责,更是苏景对离山的守护。

  至于下一境的修炼,涅罗坞随时可去,但那里的天罡实在没什么可以值得期待的地方,以苏景现在的元基,去炼涅罗天罡,了不起三五年就能功成破境,时间大是从容,是以苏景不急。

  转眼一年过去,光明顶的祭炼持续不停。

  乍望上去,光明顶上火焰熊熊,仿若一枚沉落于地面的小小骄阳,但动用灵觉仔细辨查就能发现,火焰之下,千多道粗大火蛇来回游走,看似杂乱不堪实则错落有致……

  苏景忽然开口传声,樊翘步入烈火中,结印、端坐、吐纳、行功,苏景则小心控制好火候,保证光明顶祭炼同时,给自己的真传弟子做一番好煅焠!

  又过一年,苏景心意再转,大圣玦中百名小祸斗也进入光明顶。祸斗尽化人形,一个又一个光头少年蛮子,按照苏景事先嘱托,分驻火场各处、循法运功。

  行功动法,时光轻贱,十年只做弹指一挥。这一天里,光明顶上烈焰翻卷不变,苏景开口:“樊翘,霍家儿郎。”

  “弟子在。”

  一百零一个声音整齐响亮,自光明顶各出传来。

  “凝神敛气,受我‘金乌炼日’法咒。”苏景缓缓说道。

  第三百零三章 剑映,剑影,剑冥冥

  下一刻,苏景没了声息,但口唇仍在动……

  随他无声静念,一个个法言篆字“脱口”成形,于身边飘舞不散,直到三百三十一字法言吐尽,苏景手印翻转、吐气开声:“传!”

  三百三十一篆字汇做一道金红大咒,于火海中欢快流转,向着樊翘游去。

  抵到樊翘身前,三百三十一咒字又如落樱舞于长空一般,围住他上下翻飞,一字一字于他眉心祖窍,融入体内。

  好半晌,大咒尽落樊翘体内,冥冥之中一声金乌啼鸣,樊翘猛张双目、瞳做金红,身周火焰暴涨!

  苏景微微一笑,不再理会樊翘,重新静念法言,咒成后仍是一字轻咤:“传!”第二道大咒流转向百名祸斗弟子中的老大……如此反复,苏景传咒不休,前后用去两个月的功夫,光明顶上一百零一人,皆受苏景“金乌炼日”大咒。

  之前十一年,樊翘、祸斗,便如公冶长老炉中之剑,只是“被动接受”,借着炼化光明顶的机会,苏景催驾阳火,为他们洗炼血脉、淬炼骨皮;而受下、发动大咒之后,从此反客为主,百零一位真火弟子与苏景一起驾驭着阳火,共同淬炼光明顶!

  所有烈火仍源自苏景,对诸多弟子来说,动咒的过程是将苏景的阳火收入自身、再将其散发出来淬炼光明顶,这一收一放,便是一次至纯阳火的洗精伐髓、便是一次汲取火灵滋养本元,补益何其惊人;于苏景来说,则是一下子多出了百多个帮手、助他一起行功淬炼,益处更不必说。唯一“害处”仅在于,弟子们会把一些阳火收入自身,这算是“工钱”了,苏景家大业大,全不在乎。

  传咒百人,协力同心,苏景还嫌不够,一道谕令急传南荒,不久之后九十八位乌鸦卫,每人率同麾下最优秀的十名剑鸦妖徒、共计千零七十八头乌鸦回援离山,入火、接咒共同祭炼光明顶!

  时光忽忽,转眼又是三十年过去,光明顶上烈焰冲腾,一日比着一日更强猛,金红光辉直冲云霄,明耀四方……一天,苏景正凝神淬炼中,突然张开了眼睛、面现惊讶。

  犹豫了片刻,苏景摊开左手,一团金光缓缓凝聚,越来越纯透、到最后几近透明,不过拳头大小的一团,却整整用去了他七天时间才告凝结完毕。

  而后苏景开口传令:“有事在身,我须得离开一阵,此间交由樊翘主持,大家继续祭炼。”说话间他身形一晃来到樊翘跟前,将手中那团金光递到樊翘手中:“我的两成元火于此,任你随心调运。”

  苏景的两成修为,就是南荒深处老蝎留下的半座烈火地煞!缓缓抽调运用,足够维持樊翘等人对光明顶百年祭炼了!

  之后苏景拔身而去,跃出光明顶,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离山年轻弟子,一点没有对师叔祖的恭敬,直愣愣问道:“要出门么?去哪里?”

  再仔细一看,哪里是离山弟子,分明是小小相柳,不过他换了衣衫,不再穿大“好”捕快袍,换做了离山剑袍了。

  苏景暂时没多说,寄出一道传讯剑蝶,请见掌门人。

  离山掌门居于“离山巅”,但这座星峰平时都隐匿不可见,以灵觉也无法探知其所在,求见掌门时,只能以门内剑蝶相传。

  小师叔请见,掌门直接来到光明顶旁,苏景只说有些事情,要出山一趟,应该不会去太久。

  他未明说,沈河真人就不作追问:“可用遣些弟子随行听调?”

  待苏景摇头之后,沈河真人又嘱咐了句:“骨石香可辨六耳,这一重关键还请师叔牢记。”说完,向后退开一步,合手作礼:“恭祝师叔一路顺风。”

  苏景道一声谢,双翅展开一飞冲天,小小相柳紧随其后。

  揭开离山画皮,苏景向着西方飞去,一边飞遁、将香囊取出,还特意在相柳面前晃了晃……相柳没笑,皱眉问他:“作甚?”三言两语,把六耳怪物的事情交代了下,相柳翻起怪眼:“你这人,练功炼坏脑子了么?”

  他是九头蛇,自然不可能是六耳杀猕。

  “头次用,明知你不是还是忍耐不住想试试。”苏景笑道。

  相柳懒得和他纠缠此事,换过话题:“去哪里?”

  不料苏景居然摇了摇头。不是不说,他自己也不晓得。

  并非苏景自己想起什么事情,而是七天之前,体内剑魂忽然苏醒了……自从以阳火配合三这三那诀淬炼以来,剑魂日渐强大同时,对苏景也愈发认同,再不会像以前那样随意暴发,有事时会与苏景先做“沟通”。

  这一次它醒来后,就一个劲地“催促”苏景启程向西而去,具体要去那里、做什么它却不说。不过它的催促中并无愤怒之意,肯定不是发现了墨巨灵之类的祸患。

  一路向西,急行赶路,对于目的地,屠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其实这也再正常不过,屠晚强大毋庸置疑,但哪怕强过了天,它到底也只是一道剑魂。器物灵气再如何浓厚,开出的灵智也有限,与它而言,本能便是智慧了。而苏景也渐渐想到,恐怕屠晚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它只是领受到了一道感应吧。

  赶路途中一如既往,见到凡间有难他便出手帮忙。以他现在的修持,化解几场生死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了……

  十一天后,正在疾驰中,相柳和苏景同时皱了下眉头,继而对望一眼,西北方向灵元震颤激烈,显是有人斗法正凶。

  还不等苏景说什么,剑魂屠晚陡然躁动起来,杀气迸现怒意急急,再明白不过的意思,有人在施展墨巨灵一脉的本领。

  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苏景收了天都火翼、捏起一道隐身咒法,与相柳并肩向着西北方赶去。疾驰七十里来到战团附近……十余白衣修家各展手段,围攻一个黑衣男子。

  白衣那边皆为道统修者,法宝、剑术或者神通施展之间,气韵中正气象磅礴,只看本领就知他们是正道弟子,为首一人能有宝瓶境的修持,身边同伴则要差了些,应该是晚辈弟子。

  黑衣人施展的便是墨巨灵的玄法,但他的手段比起南荒妖国的伏图天差地远,且似有重伤在身,动法之际全无伏图那份神奇,显得鬼气森森、丑恶不堪,缠斗中落尽下风,正做困兽之斗。

  毒蛇睚眦必报,相柳曾遭伏图所擒,从此恨极了墨巨灵一脉,正待出手结果了黑衣人的性命,肩膀忽然一沉,被苏景按住了。

  相柳转头,传音入密:“为何拦……你罩画皮作甚?”

  苏景已改头换面,应道:“你莫现身,由我来。”

  不远处的战团中人根本未发觉有人靠近,随着首领道长号令,白衣道士们催法更急、想要就此结束此役。这时候不远处空气突显涟漪,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凤目、白面男子现身。

  白衣道士们一惊,暂时收手、但围困黑衣人的阵势不曾松动丝毫,首领道长沉声问道:“阁下有何贵干?”

  凤目男子挥了挥手,在他手中,一只香囊。

  修家炼宝、炼剑不拘于形,只要修家自己不嫌寒碜,就是一坨狗屎也能被祭炼成法宝,来路莫名之人忽然晃动香囊,白衣道家同时凝功防备。

  但香囊普通,不见丁点威力,反倒是首领道长座下首徒、其他白衣道士的大师兄,突然发出了一串夜枭啼鸣似的怪笑。

  便是这个瞬间,凤目男子身上陡掀邪异!无以言喻的凛冽妖威绽放四方,同时一道璀璨剑芒闪烁,直接将那发笑的白衣道士一斩两段。

  继而大笑声起,凤目男子身法犹如鬼魅,抢入道士们阵中,伸手掐住黑衣邪徒的后颈便走。

  一蓬凛冽邪佞、一道惊鸿剑光、一串嘹亮大笑!杀人、抢人,白衣道士全都来不及反应什么……

  凤目男子劫了本已必死的黑衣人,化身一道金光,眨眼消失不见。

  黑衣人被他擒住,全无反抗余地,问道:“阁下何人,意欲何为?”声音低沉,语气里满满敌意,虽然刚刚领受了凤目男子的救命之恩,但他实在太邪佞,落入此人手中,还不如死在那些白袍道士围攻下来得干脆。

  凤目男子不急着回答,直直飞出三百里,确定白衣道士们不会再追来,这才停下了身形,不料就在此刻,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叱喝:“邪徒,放人!”

  又一个黑衣人现身远方,黑布裹面只露一双眼睛,扬手一剑刺来。

  人在百丈外,剑在咫尺间!直刺凤目男子左肩。

  凤目男子随手放开俘虏,面目轻松、侧身让过这一剑,可是避剑之后,他却突然变得气急败坏,翻手亮出一柄丈一长剑,高举向天凌空一刺,“当”的一声惊鸣响彻四方;跟着凤目男子倒转长剑,急急向脚下一挥,仍是“当”的一响;这还不算完,最后他又横剑当胸,摆出守御之势,丈一长剑的剑身微微一颤,又挡下了一击……

  后来显身的黑衣男子,出手只一剑,但天如镜,自上而下、“映”了一剑;地趁影、“影”了一剑;最难防的则是最后一击,冥冥回转、又“转”了一剑!

  第三百零四章 摧城

  对方一剑,引动天、地、冥冥各一刺!若非凤目男子五感明锐可探查气机变化、加之自身剑术了得,现在已经身受重创了。

  这还是旨在救人、而非真正放手相搏的一剑。

  出剑之人则趁着凤目男子手忙脚乱之时,招手一引把那“俘虏”抓到手中,又冷冷望过来一眼,转身就走。

  凤目男子非但自己不去未追,还及时对身边喊了声:“不用跟下去。”

  人影晃动,小小相柳显身:“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画皮脱去,凤目男子变回苏景,点了点头:“我抓他,本来就是要救他的,所幸屠晚现在听话了,否则当真麻烦。”说到这里,他忽然又笑了起来,眉飞色舞、开心惬意!

  小相柳语气很不耐烦:“你又笑什么?”

  苏景摇摇头,不解释什么、无端端的另起话题:“现在离山长老这一代弟子中,单以剑术而论,当属滇壶峰虞长老最强!”

  小相柳在离山已经在离山待了几十年,就算平时再怎么不爱说话,也多多少少能了解些事情,闻言皱眉:“虞长老不是死了么?缉拿叛徒任夺未成,反倒让任夺给斩了。”

  苏景的笑容愈发快活了:“是是,死了,哈哈,他死了,离山为了抓任夺,死了四个长老呢!”

  小相柳突然沉了脸色:“苏景,你当知晓,我一直都想和你再打一场,便现在吧。”

  “可是因为我莫名其妙的,太烦人了么?”苏景干脆哈哈大笑起来,不和小相柳打,摆开双翼继续向西赶路……

  两个黑衣人也在疾驰,后来之人将一枚丹丸塞入同伴口中:“那人你可识得?”

  被救下的俘虏摇了摇头:“此人身上的妖邪气息,为我平生仅见,应该是妖门中的绝顶人物,但古怪的是……他也有石骨香,且一剑斩杀了我想杀的那个六耳杀猕。”跟着他又把苏景显身前后的情形仔细说了下。

  后来之人皱了下眉头,没再评论“凤目男子”,语气一转换做森严:“六耳杀猕个个该死,但怎么杀、什么时候杀,都需仔细计较,师兄早有严令,没有他首肯谁也不得动手,只为一头杀猕泄露形迹,引来天下修家追杀,值得么?任畴承,下不为例。”

  被一群道士困住的,正是任夺门下弟子,在离山时曾先后和苏景两次比剑的任畴承。当初任夺反出离山身边带了三十余名亲信弟子,任畴承也在其中。

  任畴承也知道自己这次莽撞了,苦笑着点头:“弟子记住了,多谢师叔相救。”

  ……

  苏景和小相柳这一边,两个人飞起不久,就听到有人高声呼喊,语气欢喜:“前面两位可是离山道友?白山道宗无尘有礼了。”

  喊话的就是那伙白衣道士。

  不久前苏景披着画皮,杀一个、救一个,道士们吃了亏但实力相差太远不敢追赶,不过双方行进方向正做交叉,小小绕了个圈子后苏景又和他们遇到了。

  此刻苏景已经脱掉画皮,和小相柳都穿着离山剑袍,同道中人一眼就能辨出他们的身份。无尘老道满目惊喜。率领弟子赶到两人身前,可是稍一分辨,发觉两位离山门徒不过是六境修持,目光中又掩饰不住的失望。

  在离山时苏景辛苦炼化光明顶,小相柳也不是成天闲坐。蛇性属水、离山的水行基正合它的修炼。四十余年的功夫修炼不辍,修成了一项好本领:藏境,相柳把自己“藏”在了第六境。

  相柳炼这个本事,心中存得念头就不必说了。和苏景相处了久了,总得学点“坑不了再打”的手段。

  失望之情一闪而过,依着同道之谊,无尘老道施礼,口中问得仍是那一句:“两位可是离山高足?”

  只凭身披剑袍,可不能完全确认身份,苏景知道他是想请自己亮出命牌。不过苏景更明白无尘道长找自己为了什么事情:不外是想请离山弟子帮忙追杀黑衣邪徒和“凤目男子”。

  苏景微笑摇头,不容对方开口相求:“我们兄弟正有要事在身,无暇顾及其他,就此别过了。”说完也不亮命牌,带上相柳起身欲走。

  无尘见状面色焦急,急忙道:“修行正道匡扶人间,满城凡人大难临头,只盼离山高人加以援手!”

  苏景微微一愣,无尘所言和他的想象差异颇大,暂停身形:“内中详情还请道长仔细讲来。”

  “西北千五百里处,真页山城大祸将至。”

  苏景愈发诧异了:“白翼……当朝皇帝先祖故里的真页山城?”

  当年真页山城主人、大洪朝开国皇帝白翼早已作古,但大洪的江山一直稳如磐石,两百多年长盛不衰。真页山城是白家的根基所在,自白翼以下历代洪皇帝都会兴建此城,如今真页山城已经是除了皇都外,东土汉家第二大城,规模宏大、繁盛昌荣远胜往昔。

  不过现在真页山城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无尘老道自己也不晓得,他是昨天突然收到一道求救灵讯。

  讯息简单:邪魔作祟,真页山城正临摧城大难,请附近正道修宗急急驰援,三日内务必赶到地方。

  但传讯之人却不得了:七大天宗中弥天台,雷音阁首座神光大师。那灵讯上扣下的印鉴是绝无法作伪的。

  真页山城与苏景有故人之情、那本《屠晚》就是人家写的;神光大师于苏景更有赠花之德。而凡间有难,说是义不容辞或显浮夸,但苏景从来不会坐视不理……

  于理于情,苏景非去不可,至于剑魂屠晚、也只有让它再耐心等一等了,苏景说道:“大家这便动身吧。”言罢正要动身,无尘却又问道:“两位道友可有师长随行?”

  离山剑宗地位尊崇,但是两个六境弟子怕是也没太多用处,若是两个后生身边还有剑宗长辈随行,那就再好不过了。

  苏景的长辈,要么飞天要么入地要么被困青灯境,离山小师叔这次没再隐瞒,摸出自己的命牌递给对方。

  一见是“真传玉牌”,无尘老道先是愣了愣,待看清那“苏景”两字正楷,老道倒吸一口凉气,面色欢喜乍现!

  归宗之初燃香破宁清;修行不久下山大破双双欢喜寺、扬威无烬山;剑冢之行救下数千同道;被离山一弃、一归中间去了趟南荒,杀灭野心蛇皇灭去东土一场大祸;再回山没几天又大败天魔宗高手弟子……离山苏景,年青一代修家中风头最劲、名头最响亮之人。

  可欢喜之后,无尘老道又面现迷惑:同道相传这位离山小师叔,修为早都到了元神境界,甚至还有人说他早已化三清、距离飞仙只差一线之隔。

  苏景却没耐心再等下去,辨明方向,催动云驾将所有人托浮而起,向着真页山城方向飞去。

  不过盏茶功夫的疾飞,无尘老道便疑虑尽去、心悦诚服。苏景云驾催动,速度之快远超老道想象,只凭这道遁法之急,足见小师叔的本领了。

  老道却不知道,这还是苏景留了两成修元在光明顶、另有两成修元对体内诸般宝物祭炼不停……

  途中闲聊几句,苏景旁敲侧击,很快弄清楚,白山道宗收到神光大师传讯后,无尘老道立刻率领门下精锐启程,途中察觉有人跟踪窥探,就是那个“黑衣魔徒”了。

  赴援真页山城和围战黑衣人本就是不相干的两件事。至于黑衣人的身份,无尘全不了解、更没往离山叛徒那头去想,只道是邪魔故意找正道的麻烦。

  不过陨丧了一位大好弟子,让无尘道长颇为难过,苏景自然不会揭穿那人是六耳杀猕,随口安慰了几句了事。

  距离真页山城越近,时时可见别宗修家云驾,苏景一概不予招呼,直奔目的地,倒是别家修士见他们的云驾不俗,知道有高人赶来,纷纷面露喜色。

  天色擦黑时,苏景一行来到真页山城。

  无尘道长见了城中景象,脸上又重现疑惑:城无恙,一切安好。

  华灯初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在天上鸟瞰,酒肆食寮人满为患,风月之地莺莺燕燕,也有不少百姓吃饱喝足,正带着孩儿闲走散步,说说笑笑着、偶尔转入街边店铺流连一番……一派悠闲富足之象,哪有半分“大难临头”的样子。

  可苏景与小相柳却同时皱了皱眉头,修为不同、看到的景色也截然不同!

  两人眼中,只见“千丝万缕”。

  一道道细线自天而降,牵住了这大城的每个人、系牢了城中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是“气机相牵”,莫说凡胎肉眼,就是普通修家也极难察觉。

  不难想象的,偌大城池、所有一切皆被气机牢牢锁住,只待法术成形或时机一到,真页山城立成死域。

  杀机摧城。

  看身边无尘面色纳闷,苏景伸手按住道长肩膀,一道阳火送过去助他洗炼目光,下一刻无尘得见城中玄虚,神情猛地一变,惊骇交加。

  骇的是眼前景色;惊得却是离山小师叔的修持,人家阳火一转便让自己目力暴涨。

  若是凡间势力倾轧,大兵压境而来,修家不会理会;但有人以法术作祟、威胁城池,这么大的事情修真正道绝不会视若无睹。

  苏景和小相柳对望了一眼,传音入密商议几句,苏景又以大袖遮掩、递给相柳什么东西,后者点点头,身形模糊了下,下一刻消失不见……

  第三百零五章 成见

  苏景看得清楚,真页山城各处都有灵元躁动,乍看繁乱实则错落有序,应该是先行赶到的正道修家正在准备什么庞大阵法,用以对抗摧城邪术。

  不过修家们都捏了隐身诀,城中百姓全无察觉。

  这个时候又有几道云驾从别处赶来,与白山道、苏景等人会合一处。

  过不多久,一道人影自城中飞上天空,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者来到众人面前:“无为谷沈泰和,见过诸位道友。老朽受弥天台神僧所托,代为迎接各方驰援修家。”

  此人只是一介散修,但交游广阔,辈分不低,更难得的是他有这份主动帮忙的热心肠,请他来居中联络在合适不过。

  至于神光大师,不用想也知道,他老人家正忙着准备辟邪法术,一座城池大难当头,他又哪里有空出来和大家应酬。

  现在不是寒暄的时候,沈泰和开门见山:“弥天台神僧赐下一道护城大篆,凡来驰援的修家都请入阵,诸位随我来。”

  一行人落入城中,自有事先安排好的修家上前接应、验证诸位修家的门宗信物、确定身份。苏景看得明白,随他们到来,每个人身上也被挂上了“悬丝”,只是修家都未能察觉。

  沈泰和正待离开再去接引新人,苏景及时开口:“请问沈道友,弥天台高僧法驾何处?”

  “神僧正忙,现在怕是无暇见……”沈泰和随口应道,说到这里、目光转到苏景身上,这才目现惊诧、收声。若非苏景主动说话,他竟没发现自己接下来的这一群修家里,还有一个身着离山剑袍的青年弟子。

  当然不是苏景捏了隐身诀,他一直站在人群中,不曾刻意躲避,但他的气息与周围环境相融相合,全不引人瞩目,这才被沈泰和忽略了。

  “原来离山的道友来了,这可再好不过,老朽眼拙,万请恕罪。”沈泰和客气一句,又问:“还请道友示下……”

  苏景递上命牌,见了牌子上那两字正楷,沈泰和如何能不吃惊,但不等他说话,苏景便道:“烦请道友引路,感激不尽。”

  “前辈请随我来。”沈泰和脚步匆匆,引着苏景向城东走去。

  附近修家听沈老竟对这个年轻弟子口称“前辈”,大都面露诧异,直到无尘老道解了苏景的身份,众人恍然大悟之余,也全都面露喜色……有弥天台神光大师坐镇,再加上离山小师叔相助,邪魔再如何凶猛也能抵挡一阵了。

  行走时,苏景伸出两指在老头子肩头一剪,将牵扯在他身上的那根“悬丝”截断,可向前走出不到十步,又有一根“新丝”落下,重新牵住了沈泰和。

  苏景皱了下眉头,没再去试。

  三拐两绕,苏景来到一座小庙,才跨入庙门,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年纪、有些呆头呆脑的小和尚就迎了上来:“沈老,这位道友是……离山……苏景!”

  小和尚霍然大喜!

  苏景看他也有些眼熟,仔细想了想,恍然大悟!当年剑冢之会,弥天台送来采剑的小沙弥,神光大师亲传弟子,“我佛弟子、不赌不赌”的那个果先。

  那时的面貌七八岁年纪,两百年未见长大了不少,已经变成少年了。

  样子变了,举止神态却一点没变,小和尚见苏景来了欢喜得抓耳挠腮,待沈老头告辞而去,果先带上苏景迈步向佛堂走去:“苏先生快随我来,见一见我家师兄。”

  “师兄?”苏景疑惑。而说话功夫,两人已经跨入佛堂,此地已经清空,驻寺僧侣都被请进后院,佛堂地面被人绘上了副巨大阵图,一个中年和尚居中端坐、正聚精会神端详阵图。

  阵图中灵光闪烁,外面每有修家入阵,这座图上都会有相应显示,和尚在此可纵观全局。

  中年和尚听到有人,目光迎上了苏景。果先代为引荐,先对苏景道:“这位是我师兄,般若堂执珠弟子、净先。”

  苏景执礼,净先却全无佛门弟子的谦和,只是一点头就算应付过去了,继续低头看自己的阵图。

  小和尚果先没点眼力,根本没看出师兄的冷漠,高高兴兴地给师兄引荐:“这位是离山……”

  “离山苏景,你们在院中讲话,我听得清楚了。”净先和尚应道,稍稍停顿片刻,他又抬起头,望向苏景:“此地有我们师兄弟足矣,区区邪魔,劳动不到阁下出手。离山的弟子有空来管真页山城,不如去认真追查下贵宗叛徒任老魔的下落。”

  说着,净先冷哂,语气始终清淡:“离山苏景,好大的名头了,修行中人哪个不知。擒杀贵宗叛徒,等闲事耳。待自家事情料理清楚了,再来行侠仗义不迟。”

  果先总算听出味道了,站在一旁面色讪讪,倒比着苏景还要更尴尬。

  净先又望向师弟:“你若闲得没事做,就出去转一转,指点下外面同道修家布阵。”

  果先应了声“是”,拉上苏景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

  一直退到庙门外,果先在松了口气,忙不迭又对苏景合十鞠躬:“我师兄是真性情,想什么就说什么,他并无恶意,你莫怪罪,都怪小僧,忘了他见不得离山弟子……”

  苏景纳闷得很,离山和弥天台平时往来不多,但共为修行正道、天宗门派,几千年里同气连枝,彼此间总是有一份和气面子的:“净先和尚对离山的成见从何而来?”

  “敝寺般若堂首座、净先师兄的师尊、乘光师伯,在山外游历时遭了任老魔的毒手,所以净先师兄对离山颇有些……有些……还请你见谅,师兄的本心是很好的。”

  情不自禁,苏景低头看了看挂在腰间的香囊,叹了口气,没再追究此事:“神光大师不在城中?”

  “师父早已闭入不动关,不再踏足外间半步。”果先摇头,与苏景便走便说。

  两天之前,果先与师兄两人路过此处,看到偌大繁城都被邪法气机扯住,吃惊之余,立刻传讯回门宗求援,正道天宗弟子见了这样的事情,不可能不予理会。

  可弥天台也好,其他几大天宗也罢,距离真页山城都非常遥远,非三五日功夫就能赶到,而邪法发动之期不会太远,两位佛家弟子又传讯三千里内所有修家赶来驰援。

  果先是一贯的老实人,不过老实人也有蔫心眼,生怕附近的修家不来,便冒用了师尊名义。神光大师德高望重,以他的威望一呼百应不难。

  小和尚以前就帮师父传箴递讯,神光对他信任得很,闭关时并未将平时都放在徒弟那里的印鉴收回,这次正好派上了用场。

  说话时正路过一家书社,一个学生模样的少年人从中走出,手中拿了一本刚买的《屠晚》,这让苏景颇有些意外,过了这么久了,这书居然还在印、在买。

  苏景进门,也买了一本,还特意问老板:“这书卖得好么?”

  “异志经典,畅卖不衰。”老板应道。苏景又多买一本送给了果先。

  拿书在手,突然就感觉这大城挺亲近,苏景笑了下,转开话题:“这里的邪法你们怎么看?”

  果先的脸色凝重起来:“不得了的大事!”

  修行中人不得滋扰凡间,此事早有公议,算得正道铁律。而修行道上正邪倾轧、门派纷争等种种恶斗自古至今从未停歇,但也都会尽力避免牵扯到凡人,现在有人敢对东土第二大城池直接下手,的确算得上是亘古罕见了。

  小和尚眉头深锁,但他说的在苏景听来干脆就是废话一句,摇头道:“我问的是,你家的阵法对上邪术的把握。”

  “小僧布下的阵法威力如何,就不劳离山高足牵挂了,阁下若不放心,大可在我阵外再布一阵。”净先和尚的声音忽然传来,说话同时,他从两人身边经过,城北某处入阵修士施法有误,他得赶去纠正。

  免不了的,果先又是好一阵尴尬。苏景并未翻脸,易位而处,若自己的亲近同门被弥天台的叛徒斩杀,再遇到弥天台弟子他也一样不会有好脸色。

  苏景加快了脚步,追在净先和尚身后:“曾有一头凶猛丧物被镇压在此城地下深处,不知此事与邪魔这次大举来犯有无关联,那鬼物早已伏诛……”

  对方图谋现在无从揣度,苏景只是把自己所知相告于和尚,让他心里有数,或许会对布阵有用。

  净先只一点头。

  苏景又道:“我当入阵何处,还请你指点。”

  他不谙阵法,对净先的布置全无置喙之处,但苏景有个好处,不懂的事情绝不会去指手画脚,只当个凶猛的大头兵便是了。

  净先站住了脚步,看了苏景一眼:“你若留在城中,就做个后备吧,如果大阵被邪法催破,那时就要仰仗阁下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净先说完迈步又走。

  苏景无奈摇头,佛家究竟四大皆空,想不到平时眼中、心中空空之人,一旦记了仇比平常人可要更计较得多。

  净先走后,果先又讪讪来到苏景身旁:“这个……唉……哦,师兄布置的阵法的确不俗,分作上下两转,第一转会斩断所有牵入城内的邪法气机;第二变则结下封禁、守护全城,邪魔虽然凶猛,但咱们支持上十天半个月应该问题不大,用不多久师门和其他天宗的援兵便能赶到,到那时便无碍了。”

  苏景没说话,只在心里叹了句:真有这么简单便好了。

  第三百零六章 机锋

  且不论施法之人目的何在,单只“灭城”一事,无异于向东土天下所有正道修家宣战。可以说,从两个弥天台的和尚发现真页山城陷入灭顶之灾那一刻起,那伙妖人就开始被天宗为首无数正道疯狂追查、追踪、追杀!

  能引发如此严重后果的事情,妖邪若非十足把握,岂敢贸然行动。

  可再看看现在的真页山城,仓促集合、草草施阵、没有真正的大修前辈坐镇……

  苏景摇摇头,再开口时换过了话题:“神光大师最近还好?”

  话题突兀,且之前小和尚已经说过师父闭关了,所以果先愣了下,但下一刻他的神气变了:神情依旧、糊里糊涂的样子,可瞳仁中心一点蕴起玄光,若隐若现;五官不动、痴痴呆呆的,明明没有笑,却莫名其妙地让人觉得他就是在笑,他的声音也随之清亮了:“闭关,有什么好不好,你又提起师父,想赞他、还是想骂他?”

  “不赞,更不会骂,是想谢谢他。”苏景应道:“谢他赠我黄花,帮了我的大忙、算得救命之恩。那黄花是什么,你晓得么?”

  果先的眼睛愈发明亮,缓缓点头:“师父前生不是好人,黄花是他十七世的罪业。”

  苏景问道:“大师将十七世罪业赠与我,其中当有深意,但我不明白其中道理。”

  “黄花是师父的,他想送给谁便送给谁。这个道理还不够么?他愿意给,你又有用,接下来便是了,又何必再多问。”说到这里,果先笑了起来,再眨眨眼睛,由内而起的那份智慧神气散去,又变回痴呆呆的小和尚,对苏景合十道:“我得帮师兄照看大阵去了,你请便……那个、师兄说话得罪你,你别往心里去啊。”

  说完,撒腿跑去追赶师兄去了。

  神气一起一灭,小和尚判若两人。苏景却不意外,弥天台,当今世上佛徒心中圣地,门下优秀弟子无数,若果先真是个小小糊涂蛋,当初又怎么可能把他送去剑冢采剑。

  小和尚打机锋不说老实话,将来有机会直接问一问神光大师就是了,苏景也不介意,在大街上随意闲逛,净先和尚的态度坚决,肯定是不会让自己参与他的大阵了,但苏景不是冲着净先才来真页山城的,自也不会一走了之。

  就在这个时候,苏景忽然抬手,指做拈花自空气中轻轻捉住了一柄三寸灵剑,灵剑温顺异常、不作稍动,片刻后苏景放手,小剑又消隐于空气中……

  苏景稍显意外,迈步就向城中心的白家老宅走去。

  万岁祖屋、先皇故居,自有精兵守护,苏景才一靠近便有差官上前拦路,喝道:“此处不容闲逛,速速离开了!”

  话音刚落,差官眼前没人了,差官左右看看,目瞪口呆。消失刹那,苏景显身于白家大宅之内,直接开口笑道:“白羽成在家么?”

  刚刚他拦下来的那支灵剑是“离山剑讯”,专做危机时联络同伴之用,且还是高级货:灵剑不止飞赴门宗传讯,还会在沿途主动寻找沿途附近离山弟子,相告险情请同门速去相救。

  普通的内门弟子都没资格带这等灵剑,非得真传弟子或长老才能携带。

  刚刚苏景接到的剑讯是“请离山弟子速来城中白宅相见”,那不用问了,是白羽成传讯。

  可是让苏景颇为意外的,显身相迎的并非白羽成,而是一个身着妖甲、膀大腰圆、肥头胖脑地妖怪。修为倒不算差,看他的神气应该是七灵阶、刚攀到下品妖师。

  妖怪一捋唇边长须:“你是离山弟子?与俺那贤重重玄孙儿白羽成怎么称呼?”

  苏景一听就笑了:“你这人,一见面就论辈分,还怎么论都得输给你。”

  胖妖怪双唇奇厚、嘴巴大得惊人,瓮声道:“白羽成的爷爷的爷爷也要叫俺一声大爷爷,辈分明摆着的,又不是俺冒充……看你境界普通、想来在离山也没辈分,白羽成是你师兄还是你师叔、师爷?”

  苏景不生气,但也不肯让一个糊涂妖怪占便宜,自己的辈分低了,岂不是还得连累师叔师父他们:“那你跟三阿公怎么论?”

  “哪个三阿公?”胖妖怪眼睛小,眨了眨、若有所悟:“天酬地谢楼的三足蟾、金老祖爷爷?”

  苏景心中通泰:“三阿公叫我老弟台。”苏景还算客气了,没直接问他和蚀海大圣怎么论。

  胖妖怪哪里肯信:“金老祖爷爷怎么会和你一个六境小修称兄道弟。”

  “我和三阿公刚认识那会还是三境。”说着,苏景把命牌递了上去。

  离山命牌有辨真法术,这是做不来假的东西,一见“苏景”两字,胖妖怪大嘴猛张……他只道是个普通离山弟子来相见,又哪会想到来的是离山小师叔!

  天酬地谢楼三阿公联姻光明顶传人,这是妖门中轰动一时的大事,胖妖怪自然知晓。

  苏景问他:“咱俩怎么论?”

  胖妖怪面现茫然:“没法论了。”

  “那就别论了!”

  “不论,没法说话啊,我该如何称呼你?”

  苏景笑道:“敢问道友怎么称呼,怎会在白家老宅。”两人说话的功夫,不少白家仆从侍卫都被惊动,苏景看得明白,所有人都对胖妖怪面带恭敬,显然它不是外来作祟的匪类。

  “道友”两字,让胖妖怪醍醐灌顶:“俺名唤李不二,乃是城北三百里洪波湖大王千岁,与真页山城老白家是世交,白羽成的爷爷的爷爷喊俺大爷爷。白家成了气候,我在湖里呆着无聊时,就来他家老宅享几天福。”

  一经提醒苏景也依稀想起,当年来真页山城时,白翼提到过这个妖怪。湖中妖,姓李,再看他的样子,必是条大鲤鱼成精无疑。

  胖妖怪说着,把命牌还给苏景,神情里似是还不肯置信,又追问:“你真是三阿公的亲家?是齐喜山三百大东家宋六两的主上?俺这身辟火劈山甲就是跟他买的。”

  苏景闻言好奇:“‘三百大东家’的称呼从何而来?”

  “他开出了三百家铺子,咱们妖门中人就送了他‘三百大东家’的绰号。”

  苏景失笑,六两的买卖顺风顺水越做越大,可喜可贺了。

  闲话放到一旁,苏景问起剑讯事情。

  世世代代,李不二对白家多有照顾,白家欠了这个妖怪无数人情,白羽成修行有成后,赠他一支离山剑讯,同时传下发动办法。此事不是白羽成自作主张,曾禀明过门宗师长。

  离山有恩必报,且李不二虽然不怎么通透,但是个与人为善的本分妖怪,便应了白羽成所求。

  不二大王最近来白家老宅享福,几天前喝得酩酊大醉,不料一觉醒来,发觉这城中处处灵气动荡,聚集了不知多少修家。

  以李不二的修为,还看不出城中牵扯的千万“悬丝”,可大群修家聚集而至,让他大是不安,立刻放出了剑讯,没想到立刻就找来了小师叔。

  来到内宅落座,苏景把城中危机大概解释了下,免不了的、不二大王大吃一惊,小眼睛转动着:“那还等什么?俺这就召集儿郎,把城中人都送到俺的大湖去……”

  不等说完苏景就摇头:“悬丝牵身,就算离城,邪法来时大家还是活不了,都聚在城中,救起来反倒更方便些。”

  跟着苏景请李不二帮忙两件事,一是传讯本城太守做好准备功夫,另则安排一间静室以便自己行功备战,李不二就是此间的半个主人,直接将他带到当年白家家主的书房中。

  苏景自是不用旁人侍候,摒心静气……邪法的威力、敌人的目的、邪魔的身份等等一切皆不可知,完全无以预料的恶战,苏景不多想,他只看自己。

  一声又一声的剑鸣,自冥冥中响起,只有苏景自己听得到:丈一龙剑、北冥神剑、九九剑羽、天乌剑狱、黄金屋、骨金乌……每一剑被神识扫过时,都会轻鸣一声,和应于主人。

  苏景完全沉静下来,安安静静地等待。就连一直“催促”他向西去的屠晚似也感到大战在即,重新归于安宁,不再急躁相催了。

  不久,苏景忽然扬了下眉毛,似是察觉到了什么,随即又恢复平静,再没丝毫表情了。

  如此,两天两夜过去。戌时正、真页山城中暮鼓响起,城门闭合,就是这个时候,果先小和尚的声音传遍四方:“邪法将至、请诸位道友谨守阵位,等候师兄阵令。”

  跟着净先和尚的断喝响彻全城:“请真页山城百姓速速归家,关门闭户,不可稍作窥探!”

  要知道这里不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小村落,街上人来人往何其热闹,和尚没头没脑的一句吩咐,城中立刻大乱。

  自幼遁入空门,再不理会凡间,做事时就难免想当然了!

  净先想清场,怎料反倒是搅乱了全城。一时间眉头大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个时候突然鸣锣响亮,衙中差官、城中军马一队队鱼贯而出,穿插、巡检于大街小巷,疏导混乱人群,有家的归家,无家可归的则被带到大宅、衙门、兵营暂住……全赖苏景提前和城中官吏打过招呼,官家有所准备,让一切迅速归于宁静。

  半个时辰过去,真页山城真正寂静,大街空空荡荡,再不见人影。

  第三百零七章 五十三参,参参见佛

  净先不觉得是有人暗中帮忙,还道差官平乱、兵马静路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见城中安静下来,和尚深吸了一口气,结跏趺坐、左手置于腿右手高举以掌心向外,正是佛陀从体起用、普利众生的讲法像。

  “众修家,随小僧启阵。”净先的声音并不响亮,语气平平淡淡的,却足以传遍全城。到现在已经有千多修家齐聚真页山城,分作城内五十三处阵位集结,听从和尚号令,按照阵诀指点,同时催动玄法入阵。

  净先的面上忽然浮现笑容,宁静且慈祥,口唇翕动唱动无声咒言,动法、率先发动阵眼。

  忽然,一只蜻蜓从和尚身边飞出,在他肩头伫立片刻,跟着轻飘飘得飞起来,翩翩飞舞着向着城西一处阵位而去,到了地方,蜻蜓身体微微一震、散碎化作淡淡金光。

  蜻蜓不见了,金光却不消散,缓缓下落沉于阵位,下一刻,仿佛火种落于油坛,嘭的一声轻响中,那处阵位金光大作,闪亮于夜中之城。

  而此刻,阵眼净先身边,又显出一头巨大白象,在和尚身边流连片刻,迈起沉重脚步,向着城北一处阵位去了,到了地方、和之前蜻蜓一样,化作“火种”点亮新的阵位。

  接下来,蝴蝶、青燕、松鼠、黑虎甚至长蛇,种种饱蕴灵光的兽畜,从净先身边显形、出发,把城中分布的五十三座阵眼一一点亮,一炷香的功夫过后,本应沉寂于黑夜中的城池处处佛光氤氲,凡间城、欲望地,转眼变了样子,庄严肃穆却不失灵妙。

  苏景已经离开了书房,置身于白家后园高塔,看着佛家弟子施法。

  所有阵位被“点燃”,果先小和尚起身、对师兄道:“我去了。”说完,他的神情忽然轻松起来,背负着双手,脚步轻快,向着第一只蜻蜓点亮的阵位而去。

  来到那阵位前,果先含笑,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参德云比丘。”说着,迈步走入阵位、闭目颔首、默默站立有盏茶功夫,没再说半个字,转身又想第二座阵位走去。

  白家高塔上,望着小和尚的苏景目光微微一亮,离开第一座阵位时,果先身后透起了淡淡佛光。

  动作、行止和之前一般无二,来到第二座阵位前,只是这一次入位前果先口中说的是:“参海云比丘。”

  待到第三个阵位,他说“参善住比丘”、第四个阵位时他说“参弥伽大士”、再下个阵位又变成“参解脱长着”。

  五十三处阵位,小和尚果先一处接一处的拜访、进驻、离开。苏景则看得明白,每走过一处阵位,小和尚身上凝萃的佛光便会暴涨一重、浓郁一重,待他走过十座阵位时,身后佛光已具百丈规模!

  又是十座阵位走过,两百丈佛光凝聚不散,而果先的神情也愈发纯透了……

  佛家有典,观世音驾前善财童子遍求法门要义,行历诸地,先后向菩萨、比丘、佛母、天女、长者等等高深学识之士参访请教,一地领一偈,一参得一悟,共做五十三道参悟、终于证得真知。这是善财童子妙演成佛的心路历程,是称“五十三参,参参见佛”。

  弥天台弟子在这城中摆下的“五十三参”之阵,就是由此典而来。

  五十三处阵位化为五十三处闻知地、领悟地缩影,此刻果先便是那善财童子,以修成境,再以境重演童子证道之途,唤请八方功德力量入阵参演,凝佛心慈悲、聚除魔业力!

  三十阵位走完,果先身后佛光不再增长,开始缓缓蠕动起来。

  四十处阵位经过,果先的神情净洁得几近透明了;等到五十三处阵位全部走完,果先背后的金光蠕动的愈发剧烈了,小和尚却忽然笑了起来。

  无以言语的快乐,果先满脸“妙不可言”,似乎抑制不住心中欢喜,甚至还手舞足蹈、扭了扭屁股。

  这个时候,阵眼方向净先和尚的声音传来,语气清淡依旧:“信愿行具足,佛力必加被。”

  果先笑容敛去了,但模样更散漫了,几乎是有些心不在焉的、开口应偈:“业缘尽了脱,菩提自圆满。”

  净先和尚的声音忽然激烈了:“有求必应,佛光普照!”

  果先脸上突显怒容,铿锵吼喝:“忏悔业障,菩提增长!”

  净先和尚又笑了:“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啊。”

  而果先未笑,目光重归清宁、合十,昂首、望天,字字漫长、字字清晰:“圆融通达时,方显、玲珑……体。”

  话音落下时,便是圆润通达时,西天远方,一声佛偈唱响天地,果先身后佛光突兀崩碎,而那光芒绽开之瞬,三百丈神佛法相显身!

  面带微笑、目蕴慈悲,眉宇间显着活泼,那身形巨大的少年人不是菩萨驾前善财童子是谁!

  而那五十三处阵位,金光闪烁得愈发耀目。苏景不懂佛法,不过他至少能看得懂力量生灭,大阵行衍到现在,他心中也只剩下了佩服。

  天宗门下各有绝学,两个弥天台的晚辈僧侣,纠集千多“乌合之众”,便能唤出三百丈善财法相入世,让己方实力暴涨无数,这样的阵法算得“绝妙”两字。

  果先转回身,对童子法相合十作礼,相比之下,和尚小得仿佛蚂蚁,但那座巨大法相不因果先渺小而丝毫轻视,同样庄严还礼。继而法相扬手,缓缓向前、双指如剪向着身边一根邪法“悬丝”剪去。

  旋即只听一道断裂脆响,震耳欲聋!

  佛法精妙,“童子”只剪一根弦,却同断千万丝,随“他”双指一剪,牵扯在真页山城上的所有“悬丝”,尽数崩断。

  “丝”断两截,下半段没了支持,顷刻化作青烟,再没什么害处了,而上一段却飘飘荡荡集结过来,千头万绪尽牵于童子法相。

  童子全不以为意,双手合一印,淡金色业火升腾于周身,烧灼悬丝。

  几个呼吸功夫,悬丝被烧灼一空,果先哈的一声笑,童子法相一样也是哈的一声笑,跟着双手盘合,结不动根本印,大阵第一转已经完成,接下来就是“佛光普照”,以童子法相之力封禁全城、做牢固守御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童子法相身上忽然传出“啪”一声轻响,在“他”胸口中,绽开了一道寸长裂璺。

  三百丈的身体,一寸长的裂璺,根本可以忽略不计,童子却面露疑惑、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又是啪的一声轻响,第二道口子裂开,于左手食指,童子的神情更惊讶了,又去看自己的手。

  而下一刻,千千万万声脆响,汇聚成一道闷雷般的巨声!

  一响便是一寸裂璺,闷雷之下,善财童子法相遍体鳞伤。果先大惊失色,但全不容他做什么,爆裂怪响乍起,三百丈童子法相把崩碎无形。

  “他”破了悬丝邪术,但也遭邪术反击……一群元神境界的高手围攻都难伤分毫的童子巨相就此轰碎,果先也好净先也罢,之前毫无察觉,只知道是邪法作祟,却不知敌人的法术是如何做成此事的!

  童子碎,阵法破,自净先、果先以下所有入阵修家皆遭阵力反噬,惨叫声自城中各出响起!本以为大局已定,哪料到情势突变。

  九霄云上,清晰一声冷笑,落入城中所有修家耳中、心中。

  冷笑落下,万丝汇聚成潮,泼天降,又向真页山城奔涌而来。

  城中心、高塔上,苏景急急一声敕令,遥向半空猛地挥手……大雾弥漫真页山城。

  狐地收拢的大雾,苏景的炼化未尽全功,现在拿出来只盼能应付一时。

  “丝”为气机,是法术的指引,或牵于人或牵于物,每一道“丝”都有自己的目标,但狐地之雾连尺身阴褫进去都会迷失,更毋论这些“气机”,哪里还找到得到目标,立刻乱成了一团。

  好歹炼化了这么多年,苏景自己不受大雾困扰,闪身来到果先身前,沉声问道:“还好?”

  果先周身通红,仿佛被蒸熟了似的,声音颤抖:“师兄……”

  没有一字废话,搭上果先去了“阵眼”。小庙之中净先和尚瘫软在地,受的伤比着师弟还要不堪,脸色苍白目光黯淡,见苏景进来、似是挣扎着想坐起来,才一动口中就涌出鲜血。

  苏景把两个和尚放到一起,动用阳火相探,心下稍稍松一口气,佛法中正平和,反噬远不如别宗法术霸道,和尚伤得虽重不过性命无碍。

  就在苏景救人的这一会功夫里,天际狂风骤起、暴雨裹挟雷霆倾泻,有人催动风雨雷电之术,想要破掉苏景的大雾。

  可这大雾如果能被风雨所惊,又怎么可能笼罩狐地千万年。

  九天之上,十几个修士裹身于白云中,为首一个瘦骨嶙峋、个子奇高的老者瞩目城中大雾片刻,挥手止住了身后两个正呼风唤雨的手下,开口传令:“攻进去。”

  老汉的声音嘶哑,仿佛两块顽石摩擦。

  第三百零八章 谁也走不了

  呼风唤雨之人退下,一个蜂腰削背的妩媚女子走上前,对枯瘦老者道:“九门、七谷、三宫、十八山都派了人来侍候,老祖要动哪一宗?”

  “让炼心谷下去探一探。”提及炼心谷,枯瘦老汉的目光变得淫邪了,也不管身边还有手下,直接把蜂腰女子拉进怀中,鬼爪子似的手自她衣领探入,又抓又揉用力得很。

  蜂腰女子轻轻呼了声痛,却又吃吃笑了起来,抬手将一道咒令抛向天空。

  片刻后一道赤色烟霞自东方流转而至,内中近两百女子,个个妖娆美艳,而这将近两百女子加在一起,身上都凑不出一寸布条。

  不着寸缕,更没有廉耻之心,一个个搔首弄姿,对着枯瘦老者敛衽施礼,不怎么整齐的娇声喊道:“拜见老祖,侍奉老祖。”

  “老祖”嘿嘿笑道:“乖,先下去替老祖破了怪雾,把施法的小妖斩了,老祖就让你们侍奉。”说话时,他手上揉搓得更用力,怀中那蜂腰女子不敢再呼痛,咬住了嘴唇。

  红霞之中,“炼心谷”那些女修大都点头,偏有一个自作聪明的,腻声笑道:“奴婢想要先侍候老祖,再去给老祖做事时一定精神百倍……”说话时,故意挺了挺傲人的胸膛。

  可她话还没说完,正笑得淫邪的老祖突兀变色,大口一张长舌探出如电,一下子把她卷了,拉进自己嘴巴。

  老怪的形貌奇特。但终归还是脱不开普通人的轮廓,而此刻他的嘴巴长得、大得竟真能放下一个人。跟着咔咔的咀嚼声响起,老怪生生把那个做媚的炼心谷门徒嚼了、仰头吞下,对其他人狰狞怒吼:“滚下去!”

  红霞中其他女子花容失色,眼中却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似乎觉得同伴死了活该,赤身、亮剑、俯身自九霄云上冲向真页山城雾中。

  老怪怀中的蜂腰女子伸手,把老怪嘴角流出的血抹了,放回自己口中吸吮。笑个不停,片刻后突然嘤咛一声,在胸膛上揉搓的鬼爪子伸长了、探向更深处的要害……

  城中,苏景取出离山疗伤良药给两个和尚服下,又给两人各送入一道阳火真元、助其疗伤。

  果先很快张开眼睛,他伤得比师兄更重,不过苏景度给他的真元也比给净先多多了。小和尚嘴巴动了动,苏景知道他想问什么,应道:“净先无碍,伤得比你轻。”

  刚说到这里,苏景面目一寒,对果先道:“敌人下来了,我出去一趟,你安心疗伤。”言罢起身欲走,一旁的净先这时忽然吃力开口:“此城……拜托苏施主了。”

  始终对离山弟子冷面相对的和尚,此刻终于口风软弱了。

  离山门下都有一份正义本色,同为天宗的弥天台弟子又何尝不是共存了一道慈悲心肠。净先的托请不因自己而来,只为这满城无辜。

  “放心。”留下两字,苏景闪身不见,消失于浓浓大雾。

  雾中添出了一股古怪味道:有些香甜、又有些腥臊,乍一闻会让人皱眉,可再仔细嗅一嗅,只要是男子,胸中心脏便忍不住猛跳几下,血脉渐渐贲张……

  两个炼心宫弟子手牵着手,腰肢扭摆,小心翼翼地走在雾中,亮闪闪的飞剑护身飞旋。

  她们大队人马一冲下来,没一会功夫就走散了,在雾中每个人都只能看到身周三尺,这两个裸身女子再不敢分开,在大雾中探索前进……突然,一个声音传入两人耳中:“尔等何人,图谋何在。”

  两个女修一惊,旋即便镇静下来,一个应道:“婢子西西。”另个接口:“奴儿阿吮。”跟着两人异口同声:“拜见小相公。”

  几个字说过,两个女修完全轻松下来。敌人是男人,只要是男人她们便不用害怕。

  炼心宫邪法,寻找阴日阴时出生的女婴,待养到九岁九月零九天时,抽干体血炼化成丹,炼心门下弟子每年一颗丹,人人炼就邪阴之体……她们修炼了多少年头,便吃过了多少女婴。

  雾中的味道就是她们的体嗅,凡人男子闻了很快便不能自已,心甘情愿供其采补;修士嗅到也难免意乱情迷,定心稍差都会被她们迷惑。

  听雾中的声音,不过是年轻男子,年纪不大道行便不会深,多半是仗了师门的宝物散出这样一场怪雾。

  “西西”做出环目张望的模样:“小相公你在何处,婢子看不到你,你可看得到我们?”

  “阿吮”脸色潮红,声音里待了嘶嘶喘息:“小相公,这雾是你的么?”说着,她扬起手去抹额头的汗珠,咯咯笑道:“小相公,你的雾中热得很,你是雾主人,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奴儿不那么热……”

  说话间,她两条长腿紧紧并着了,上身还稍稍前躯,把臀儿翘了起来。

  另个邪女西西则吃吃笑问:“小相公,你到底在哪里,在她前面还是后面……我猜是在后面。”

  “前面。”苏景应道,显身两女面前三尺。

  人影现、北冥剑光闪烁!

  那个躬身翘臀的“阿吮”被一剑刺穿眉心!鲜血飚溅、浓雾中多出了一丝颜色,少了一点甜臊怪味。

  连阿嫣小母真正的元阴香气都无法撼动的心境,又岂会给它们这种不伦不类的淫邪法术可乘之机。

  而对这种敢动邪法降祸于一座大城的邪修,苏景下手全不留情。

  自称“西西”一见敌人显身、同伴被斩,立刻叱喝一声,护身飞剑爆起,同时张口、举手、投足,早就蓄势以待的另外几道法宝法术同时打响苏景……全中!

  飞剑、法宝、神通,“小相公”一样没能躲开。

  摆出的局面这么吓人,原来是个绣花枕头不堪一击,惊诧之余,西西忍不住露出笑容,可旋即发现对面那个年轻男子居然也在笑……一笑森然,跟着他的身形破散不见了,不过一道幻象罢了。

  “尔等何人,图谋何在。”西西耳中又想起“小相公”的声音,仍是那八个字。

  淫邪女修哪里还敢恋战,催动法术转身便跑!

  急掠百余丈,其间不知冲散了几堵墙、撞碎了几棵树,“小相公”似乎并未追来,“西西”惊魂稍定,忽然又听到不远处苏景的声音:尔等何人,图谋何在。

  一样的问题,但不是问她的,苏景在问附近另一个炼心宫女子。

  西西面色一惊,并不出声提醒同门。“小相公”盯上了别人,她正好借机脱身、放轻了身法、悄无声息地向着苏景声音相反方向遁走,不过她才刚一动,耳中就明明白白地响起苏景一声冷笑,传音入密、专门笑给她听的、冷笑。

  下一刻,不远处那个被苏景质问的炼心宫女子娇笑声响起……眨眼便戛然而止。

  没有怒叱、更不存惨呼,娇滴滴的笑声就那么毫无征兆地、被斩断了。

  跟着,西西身前“嘭”地闷响传来,刚遭斩杀的同门尸体,被苏景丢到她的面前,耳中响起的仍是那八个字:“尔等何人,图谋何在。”

  西西并不答话,飞剑护身、转身再逃。

  仍是百丈掠过、仍是一具同门尸体被扔到面前、仍是那八个字追问!

  苏景不追她,但他是这场大雾的主人,所有进入其间的敌人行踪他尽在掌握,随心点选、上前追问、不答便斩杀,而后把尸体扔给“西西”看。

  一个两个、五个六个、九个十个,西西一路逃,“小相公”真就如厉鬼阴魂一般死死缠住了她,不停猎杀她的同门再送上尸首和那八字讯问。

  之前全未放在心上的年轻男子声音、平静追问,此刻再落入西西耳中,何异于阎罗王的咆哮!

  下来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西西已经数过了快三十具同伴尸身。

  苏景的斗战之力本就惊人,又有这样一场神奇大雾相助,而更要紧的是……他从南荒闯过了一个来回!那是真正腥风血雨的焠炼,相比着普通中土修士,他更敏锐、更野性、也更简单粗暴!

  何况他还狡猾。

  若普通修家是强壮的公羚,苏景便是咬断过野牛喉咙的豺狼,即便力量有所不及,斩杀对方依旧从容。

  这个时候天上的老怪似乎也察觉城中情势不妙,昂首引颈做烈烈长啸,召回女修!

  狐地大雾任何人都无法看穿,但并不会阻挡内中人的前进,只要认准一个方向迟早能走出去,只是之前天上老怪未传令,炼心宫弟子不敢逃回去,违反了他的谕令,要比死在雾中更凄惨万倍。

  雾中炼心宫弟子如释重负,忙不迭催动法术飞奔天空。

  “西西”也急急忙忙动法飞遁,忽然她的额头一烫,被“小相公”打入一道阳火,淫邪女修还道必死无疑,不料侵入阳火非但不伤人,反而在迅速流转中为她洗净了眼睛,旋即、雾中情形她一目了然:百多赤裸女修遁法飞天;

  一道金红身影遽然发动开来,快若闪电穿梭于大雾。

  剑光如虹,闪烁耀目;惨叫不迭、声声凄厉;鲜血喷溅、尸身摔落……闯入大雾的敌人想要逃遁时,苏景的狙杀才真正开始。

  雾中自有金乌做主,苏景不高兴,谁也走不了。

  谁也走不了。

  第三百零九章 一拍两散

  苏景刻意扬威,杀人之际再不是无声无息,剑光凄冷直切要害。中剑的女子谁也活不了,但死前尚有片刻生机,能供她们发出一声惨嚎。

  只够一声惨叫的活命。

  天上老怪面色一紧……自天顶鸟瞰,大雾弥漫,看不到发生什么,可下面炼心宫女修此起彼伏的惨嚎声,早把城中正发生的屠灭喊得一清二楚。

  城中浓雾高六百丈,对于精修之人,疾飞跨越这样的距离,了不起几个呼吸的功夫。百多女修四散奔逃,苏景身法再如何快也没办法狙杀全部。

  终于,老怪隐隐看到那些白花花的身子,幸存之人逃到了大雾尽头,堪堪就要冲将出来,总还有六七十人能逃走,不用老怪吩咐,身后十余邪修全都凝聚法术,只待炼心宫弟子离开迷雾便出手接应;西西也在拼命逃升之中,抵达大雾边界了,只盼着那头“恶鬼”去对付其他同门、别再来盯着自己不放……可惜事与愿违,苏景突兀出现在她面前,没什么表情。

  跟着,苏景身后金光暴散!

  结域时飘零如羽,杀人时激射如电。利剑惊鸣响彻全城、庚金剑羽呼啸四方!

  扎心、穿肠、抹咽、削首……一根剑羽之下,便是一条淫邪性命!大雾遮蔽了危机,而炼心宫女子的斗战本领,也远逊于她们的采补之术。

  九九剑羽,横扫大雾边缘!

  数十声惨叫同时爆发,直入心底的凄厉。

  天上老怪眼角猛跳,手上也情不自禁一紧,抓得怀中蜂腰女子闷哼半声、眼中满满痛苦……刚才显出轮廓的那些女子,又重新跌回大雾深处,消失不见了。

  但就在其他女修丧命之时,还有一个炼心宫弟子未遭阻拦。

  苏景狙杀所有人,唯独留下了西西,她一边向上疾飞一边急切呼救:“老祖救……”

  喊出三个字,赤裸裸的身子大半冲出迷雾,只剩双脚还在雾中,下一个刹那,此人突兀消失!

  苏景抓住她的脚踝,一把将其掷回地面。

  娇嫩的身体砸在冷冰冰的石板路上,苏景接踵而至,站在她身旁,低头俯视:“尔等何人,图谋何在。”

  仍是那八字讯问。

  说完,苏景满脸厌恶、皱起眉头,一摊水迹正从淫邪女修身下扩散开来……自始至终,苏景未碰她一下,更不曾伤她一根头发,可是这位“小相公”一剑一剑,尽数斩入她的心根、胆囊。

  对其他女修苏景催命,对这西西苏景夺魄!

  淫女真正被吓破了胆子了,却犹自不肯吐露实情,哀哀道:“婢子照实讲来,只求上仙能绕了我的贱命。”

  苏景痛快点头:“讲。”

  “婢子乃是炼心宫弟子,日前宫主领受奎宿老祖谕令,遣我辈弟子一百九十七人,由大师姐率领,赶来真页山城,我们只是奉那奎宿老祖……老魔之命、按照阵图布置法术,那老魔具体要做什么,婢子人微位轻,当真不清楚的。”

  苏景又问:“奎宿老祖是什么人?”

  西西只知道他是个凶猛魔头,藏匿西方的众多邪修都听命于他,实力匪浅,老魔和身边几个忠心手下的修为也端的惊人,但此人具体来历她并不清楚。

  话说完,淫邪女修叩首不停,乞求苏景饶她性命……

  所谓“邪魔外道”,在古时并非贬义,便如曾经去离山惹事的天魔宗,他们修魔尊,却心高气傲,做事有自己一套规矩,不会欺凌弱小更不会滋扰凡间。

  不过现在,邪魔外道在字面意思上已经被引申了,指的是那些行事全无底线、只求利己的恶修,他们的邪法大都以“夺”为主,靠着从天地乾坤、凡间常人中“吸血”以求精进。这样的一个高深大修之下,尸骨累累山河疮痍。

  以青灯境时、陆老祖的说法,他们就是这锦绣乾坤的蝗虫,若放任不理,迟早被他们啃掉世界的根子。

  还在南荒时苏景就听说,邪魔外道蠢蠢欲动、正邪争斗愈演愈烈,自己这次遭遇到的自然是这伙人,想不到归宗后第一次下山,大家便碰头了!

  苏景摆手止住了邪女的叩首,问她:“你在炼心宫修行多少年了?”

  “回禀上仙,婢子入宗、修行了一百零三年。”

  “就是说你身上已经背了百零三条性命了?”话音落,金光闪动,剑羽穿心,淫邪女子死得又快又好。

  苏景听同门说过这个淫邪门宗。

  无可恕就是无可恕,苏景没把自己当佛,恶贯满盈之人和自己说了几句话也不会消减罪孽,仍就恶贯满盈、死不足惜。

  最后一个侵入大雾的炼心宫弟子诛灭,双翼展开、苏景动了起来,急行如风、辗转城中各处,找到一具具淫邪女修的尸体,伸手一引、用力向天空一抛……

  九霄云上,奎宿老祖阴沉着脸色,目光闪烁着、正在思索对策。忽然雾中异象显现,炼心宫弟子的尸体被接连不停地扔了上来!

  还有阴冷笑声从大雾中传来:“性命留下了,尸身还给你。”

  老魔把手从女人的衣裙中缩了回来,五指跳动着、轻轻一挥,苏景送上来的快两百具尸体,于空中迅速腐烂、枯萎,不等再落回雾中就烂成了飞灰,被风一吹四散不见。

  而奎宿老魔的手上,多出了一点乳白汁液——女修尸身中残余的邪阴精华尽集于此,老魔开声:“六大天宗,哪一门的人物在下面,报上名姓来吧。”

  说着,他把手向着旁边一伸,被他摸索半晌的蜂腰女子立刻面露贪婪,四肢伏地仿佛犬子似的,凑上前、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食他指尖的邪阴精华。

  雾中笑声猛地响亮起来:“奎宿老魔,你眼中就只有六大天宗么?未免太小看天下同道了吧!”

  从妖狐地方收来的雾气,又在大圣玦中炼化数十年,打从骨子里透着隐隐邪佞和淡淡妖气,修行正道炼化的宝物可不会有这样的气韵。奎宿老祖见识精深,自然能看得出这一重,只是他想不通除了天宗正道,还有谁敢来拦他。

  何况前面才破掉“五十三参”,大雾就弥漫起全城。老魔沉声反问:“不是修宗正道,阁下又是何人,为何阻我大事,伤我手下。”

  大雾之中,蓦然煞意弥漫,阴森气势滚滚荡荡,旋即雾气变得稀薄了些,大城中心显出一座四四方方的黑色阴影,阴影之中鞭挞皮肉的恶响、凶狠毒辣的咒骂、凄厉惨嚎、大哭求饶和声嘶力竭的喊冤声交织一片,响彻冥冥……

  天乌剑狱的晦暗、阴森之气绽放,再配上鬼袍的之煞、金风之丧,离山小师叔摇身一变,真真正正的判官转世!

  浓雾又散去了些,黑狱阴影越发醒目,一个三十出头的、书生模样的身形渐渐清晰,长相没什么特征,唯独一双凤眼、目光凛然。

  不止披上了画皮,苏景还亮出了手段:

  身后,十三头尸奴侍立;身边,六条铁灰大蛇的尸兽相护,六蛇身体盘结、昂首向天,依旧保持着在世时的习惯,时不时吞吐蛇信,黑紫色的蛇信。

  六合青龙、十三煞将。

  除了最最亲近之人,又有谁知道堂堂离山小师叔还是个丧家修持弟子。

  见了苏景显出的气度,再见了他的尸煞,奎宿哪还能看不出他的身份,老魔稍显诧异:“丧修?”

  说完,他又笑了起来:“想不到,中土世上还有丧修余孽,下面的丧家晚辈,敢在本座面前显出修持,不怕死无葬身之地么?”

  丧修炼尸哪管他生前正邪,谁的祖坟都照刨不误,这才把自己刨成了禁忌,正邪共同诛之无赦。

  苏景声音平平:“在我面前冒充前辈,不怕我刨了你的祖坟,把你的祖宗拿来做奴仆么?那时再看看谁的辈分更大些吧。”

  说完,不等老魔怒叱,他又把话锋一转:“正道眼中,我们丧修一脉,和你们这些邪魔外道是一般的货色;你却不和我攀交情、也一样喊打杀,生怕自己的对头太少?你是傻屄么?”

  丧修一脉,天天和尸体打交道,女子珍惜容表气质不会怎样,但男弟子大都满口污言秽语,主要是口出恶言也是辟煞镇尸的一个办法,苏景演戏演全套,再说骂街本来也不难。

  话不停顿,苏景的语气又稍稍缓和了些:“若是正道中人,老子一个个抽筋剥皮,你不是,未必没的商量,莫急着动神通,聊上几句再打不迟吧!真要谈不拢,大家再一拍两散!”

  “一拍两散”这四个字点明要害!

  若奎宿老魔只想摧毁真页山城,直接降下浩大法术轰砸下来就是了,又何必悬丝前线,把一道道气机挂满全城?

  不是多此一举,而是另有图谋。

  反观苏景的大雾,诡异莫测,遮蔽一切,只要苏景不作退让,老魔就没办法再悬丝全城,苏景躲进雾中又难以诛杀……如谈不拢,老魔施法轰城、丧修难逃一死,可城池也会被毁,老魔图谋落空,便是真正的一拍两散!

  第三百一十章 丧修脏口

  奎宿老魔自能明白苏景之意,冷声应道:“商量?你挡我的路、坏我的事、杀我的人,还有什么可商量的么?”口风强硬得很,但他不动手、便已是在商量了。

  “挡你的路?坏你的事?”凤目男子忽地笑了,可声音里又哪有一点笑意:“明明是你挡了老子的路,坏了老子的事。”

  奎宿老祖皱眉,冷声:“你说的是些什么!道友若真想做个商量,就莫打哑谜。”

  “龙脉。”无端两字忽然出口,凤目男子目光陡然犀利,穿透天地直视老魔。

  奎宿老祖目中,一道精光绽放明显,旋即他眯起了眼睛,毒蛇一般、盯住了苏景。

  只凭老魔眼中那精光一闪,苏景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重回真页山城、邪魔万丝垂悬,苏景全然想不通他们到底想要什么。直到他驻进白家老宅、历代家主书房、真正全城核心要地,摒心静气养神备战时,隐隐察觉到了一丝“真龙气魄”。

  当然不是听到了龙吟、见到了龙形,只是因为五感明锐而探知的一线“气象”。若是旁的修家,就算修为更强、五感更明锐,探到这气象也不会识得,龙是神物,凡间又有几人得见?

  可苏景曾亲历巨蛇化龙、又亲手屠龙,立时辨出了这气象。

  东土汉家历朝历代都讲究“龙脉”,听上去玄虚但是确有其事。大洪朝江山稳固、国富民强,冥冥之中自有真龙庇佑。

  只是白家占住的龙脉,一不在祖坟、二不在皇城,而是在这真页山城、故居老宅之下!

  此事莫说别人,就连白家自己都不晓得。

  在书房时,对“真龙气魄”做细致查探,苏景又发觉内中含了些阴晦气息,这又是丧家弟子的本事了。

  再仔细思索,不敢说融会贯通,但至少苏景心中有了个猜测……

  喜袍鬼被前辈高人禁锢在地下深处;

  丧物被镇压的地方,附近有一条阴煞地脉,喜袍鬼就是靠着这道地煞,为自己炼化出十三鬼身;后来封禁阵法被破,喜袍鬼逃出,杀鬼抄家那些事情自不必提,苏景另外想到的:如果那阴煞气脉是一条丧龙所凝结、且这条气脉又在喜袍鬼破禁时、气韵也随之缓缓散入人间。而真页山城在兴建时,就按照堪舆高人指点,做下了聚气敛意的大好格局,气脉溢出自然都归了他们白家。

  在书房,苏景曾在入定之初微微扬眉,猜到了一个皇帝的发家之本,苏景当时觉得挺有趣来着……

  东土世界大小城池无数,唯独真页山有龙脉,邪魔外道来这里,不为龙脉为什么?

  剑狱之中,苏景一拍锦绣囊,天上的邪魔还道他要动法,个个凝神戒备!苏景摸出来了一本书,口中喃喃几句法咒,道一声“疾”,书的封面封底张开,如翅膀摆动,那书仿佛一只鸟儿似的,扑棱棱地飞了起来,直奔高空而去,不久飞到奎宿老祖身前。

  苏景郑重其事:“你看看这本书吧!”

  老魔伸手接下书一看,封面上两个大字——屠晚。

  东土汉家,风行几百年畅售不衰、最最有名的志异故事。

  老魔手腕一抖,大好故事化作纸屑纷飞:“故弄玄虚的事情,老夫见得腻烦了,道友有话直说。”

  “这书是编的,唯独开篇是真的。”老魔不看书是意料之中,对方要是津津有味地翻开来看才是见鬼了,苏景开口回应:“差不多四个甲子前,离山那个高高在上的小师叔,在此斩了一头恶鬼,救下满城性命。说句题外话,那个苏景当真有些本领的,有朝一日,诸位道友若遇到了他,最好加一分小心。”

  赞过“离山小师叔”,苏景话锋一转:“我乃沉世渊嫡传弟子,门中故老相传,真页山城下藏有一道阴煞气脉,于我家修法有极大好处,可惜古时有大修在此结阵封禁了一头厉害鬼物,大好煞脉一起被封住,只好望洋兴叹!”

  “不料两百多年前,封禁破、恶鬼除,哈哈,饶那苏景精似鬼也想不到,他斩杀凶狠丧物,其实是给老子帮了个大忙!阴煞气脉重见天日,我又还有什么客气的,自然来此间修法炼尸。”说到这里苏景大笑,凤目画皮邪异凛然。

  “老子一个人藏身地下,苦苦修炼。”说着苏景一摆手,身后十三煞将同时踏上一步,苏景继续道:“这十三头恶鬼,就是我自阴煞气脉中祭炼而来的,奎宿,你也算有几分眼力,仔细看一看,还不错吧!”

  说到这里,苏景哈哈大笑,满目得意,十三尸煞似是察觉到主人因自己快活,个个仰头烈烈长嗥。

  丧修大笑,尸煞怒啸,裹在一起直冲云霄,转眼间天地变色阴风四起!

  天上的奎宿老祖眼光雪亮,就算不懂炼尸之道,也能看得出那些尸煞确非凡品,且它们身上的气韵与城下阴煞地脉相符相合,显然同出一处,这一来奎宿自然信了苏景所言。

  “老子越是修炼也就越是觉得……这条阴煞气脉不简单啊,竟还透出了一份真龙气象,妈的,居然是条龙脉!”凤目画皮眉飞色舞,打从心底透出来的快活:“过宝山岂能空手而归,既然是龙脉,老子若不把这条阴龙炼了,对不起我师娘!”

  “我预备法术、布置大阵,准备炼龙,花了不知多少心思,耗用了数不清的宝贝,更不知道用去多少时间,总算准备的差不多了,上来透口气,却不料……”

  说到这里,丧修的神情陡然凄厉:“不知哪里来了一群傻屄,在真页山城上悬丝牵线,大张旗鼓布下凶猛法术!还不等老子弄清你就是那个大傻屄,正道的修家又纷纷赶来,真页山城算是热闹了,我的大事也正经麻烦了!”

  “最可恨的,正道修士请出了五十三参大阵,唤来了善财童子法相,这法术和老子的夺龙办法正好相克,我的阵立刻就被佛光给毁了。”

  丧修,成天和尸煞打交道,阴气入脑喜怒无常,一会大笑一会怒骂再正常不过。

  这个时候丧修变得暴跳如雷:“老子辛苦布置了四个甲子,你们才他妈的来了多久?奎宿,你自己说,是谁挡了谁的路,又是谁坏了谁的事!我肏他妈的,杀你们几个小娘们,连利息都值不回!”

  从头到尾,有来龙、有去脉、有佐证、有脏话,丝丝入扣合情合理,大雾、黑狱中,不见离山小师叔、只有一个气急败坏的丧修余孽。

  再之后丧修口中就没人话了,对着天空,满嘴污言秽语破口大骂……

  总算苏景心细,在雾中布下一道绝音法术,他和天上邪魔对话无碍,城中正道却只字片语不得闻,否则一大群正道修家先听苏景是丧修、再听他满嘴腌臜,离山的脸面就直接被小师叔丢进臭水沟了。

  奎宿老祖身后一个肥壮如鼎的大汉听不入耳,面色阴寒:“丧修,再敢出言不逊,本座便拔了你的舌……”

  “你是大傻屄!”

  苏景能听他恐吓?第三个字特意咬了大大的重音。继而苏景瞪目、咆哮:“你再开口一字,老子立刻毁了那气脉!”

  奎宿老祖及时一摆手,制止手下发怒:“丧修脏口,古来便有,不必当真。”说完,他转头望向苏景:“道友也适可为止吧,事已至此,发怒何补。”

  苏景又骂了两句,总算收声了。

  奎宿老祖又问:“道友如何称呼?”

  “好说,沉世渊门下,乌肩左便是!”

  “山溪乌”这个名号响彻南荒,未必没有传到中土来,现在不能再用了,苏景自己也不知哪来的灵机,想起了天斗山上的小乌鸦。

  奎宿老祖性情残暴,但绝非莽撞之辈,眼前的事情再明白不过,大家不是仇人,甚至还可以说是同仇敌忾,是误打误撞才对上的,大有转圜余地。

  老怪继续道:“事出误会,可就算老夫现在退走,把龙脉让给乌道友,你也再无法成事了。多则十天,短则七日,正道天宗的高手便会赶来,这短短几天功夫,你怕是来不及再重新布置!不如这样……你且撤了大雾、把城池让于我。至于阁下损失,老夫定当给出个交代,让道友满意。”

  苏景不屑冷哂:“这是要赔偿于我?天底下还有什么东西,能抵得过一条阴龙!再说您老未免太小看我了,咱们沉世渊弟子做事,只看心思顺不顺!顺了,万事好商量,大家做朋友;不顺,我去他麻了个痹,大不了同归于尽,老子不痛快,谁都别痛快!”

  “道友想怎样呢?”奎宿老祖问。

  苏景直入正题:“先说说看,你弄出来千万悬丝、气机牵引,到底是什么法术,想要干啥,要屠城、要断龙脉,可犯不着这么麻烦!老子总得知道,我倒霉在什么事情上。”

  奎宿老祖不急回答,而是反问:“乌道友恨不恨正道中人?”

  “废话!毁宗灭门之仇,穷尽天地以报!”提及正道,丧修恨得咬牙,字字怨毒。

  奎宿老祖目中戾气消隐,居然笑了起来:“那便是了,老夫要借这城、这龙脉施展的法术,必能让乌道友顺下一口气……”

  第三百一十一章 啊呀,不好

  邪魔布阵、千万悬丝牵扯全城,邪术发动后,夺人魂、夺城势,真页山所有“生气”都会被奎宿抢夺,并非化为己用,而是统统送入地下龙脉……

  阴阳相悖,若是普通的阴煞气脉被磅礴“生气”逆冲,立遭损毁无疑,可真页山城下面是阴龙煞,藏蕴了真龙的先天灵气,有接驳阴阳之效,是以地煞不会被毁,它会变化、会涨大!

  法术复杂,细节无数,奎宿老祖无意多做解释,大概说过两句后,对苏景道:“就这么说吧,老夫的法术成形后,地下阴龙煞就会变得阴阳混杂,纠缠一起再也分不开……乌道友可知,‘阴阳纠缠不清’是什么?”

  苏景心中打了个突、凤目男子倒抽一口凉气:“混沌!”

  两个字,真正打中了奎宿老祖的得意处,当即放声大笑:“不错!老夫的法术,就是要把这真页山城变作混沌地、天杀地!”

  “混沌”凶猛,一旦成形,它便开始吞噬四周一切,越长越大,若不予理会,假以时日它便会湮灭整座天地!

  苏景翻起凤目:“你这样做,好处何在?”

  “乌道友糊涂了么?”奎需老祖只当丧修问了个傻问题,对方问“傻问题”不是心思差劲、而是被自己的凶猛法术震慑了,是以老怪愈发开心:“混沌吞噬天地,对世界是大害,那些正道修家、六大天宗能坐视不理么?”

  “乌道友放心,我仔细算过,以天宗之力,在最初三五百年、混沌杀地尚未真正成气候时,及时扑灭它不难。不过……这‘不难’两字,要看怎么说了!”

  正道修宗势力庞大实力深厚,对付这座“混沌”一定能胜,但也不可避免,会因此伤筋动骨、损耗惨重。

  这便是邪魔外道与修行正宗的区别了。前者做事丧心病狂,真敢放火,后者却不能任由那火烧下去、非得去救不可。

  实力上,正道稳胜邪魔;但做事的手段上,正道却始终处在被动,此事无可破,这也是为何修行正宗始终没办法真正把邪魔外道清剿一空的缘由之一。

  “到时候大群正道修士死在老夫的混沌中,天宗门徒伤亡惨重,这还不是我们的好处么?”奎宿老祖抚须微笑:“有关法术一切,老夫都已准备妥当,只要道友撤去大雾、容我气机引线,只消二十四个时辰,便可大功告成。”

  苏景皱眉:“正道若不理会混沌,大家便抱住一起死?”

  奎宿老祖未作答,又个愚蠢问题,他懒得理会。

  其实话问出口,苏景便晓得自己多此一问。不说其他门宗,单只离山而言,若发现这世上有一道“混沌”成形,绝不会坐视不理,甚至明知这是邪魔用来消耗仇人实力的办法,离山剑宗也还是会竭尽全力斩断这祸根、不惜伤筋动骨。

  苏景再问:“法术事情变化无端,事先盘算得再如何仔细,偶尔也还是会有意外,你就不怕万一造出来的‘混沌’太大……”

  奎宿老祖摇头打断:“非常事当用非常手段,若永远那么小心翼翼,到穷尽天地也扳不倒那些伪君子。再说这道法术,我有九成之上的把握,足可一试了。”

  说完,老魔话锋一转:“老夫的法术效用便在于此,用不了多久,此地就会填进大群正道修家的性命,另一重,阴龙煞变成混沌杀地,龙脉也会被毁,大洪帝王气数绝尽、凡间又将大乱,正道中人自也免不了手忙脚乱……乌道友,这口气,可还算顺得么?”

  丧修凤目圆睁,瞪住奎宿老祖,后者神情怡然,这桩法术的牵扯何其惊人,莫说下面那个丧修余孽,就是奎宿自己初闻此事时也吃惊半晌,现在乌肩左被吓到,再正常不过了……

  等了片刻,奎宿老祖再问一遍:“乌道友的气顺了没有?”

  苏景笑了起来,奎宿老祖与之对视、也笑。

  两个人越笑越欢畅、笑声越来越响亮!

  好半晌,奎宿老祖先收敛了笑声:“怎样?”

  “妙得很!”苏景犹自笑容满面,无比畅快的样子,口中却话题忽变:“乌肩左是孤魂野鬼一个,飘荡四方、惶惶不可终日,今日见了道友的阵仗,心中羡慕得很呢。”

  奎宿老祖神情不存丝毫变化,微笑依旧:“道友何意?”

  东土上稍有学识之人都知道,天上有二十八星宿,“奎宿”正是西方白虎第一宿。

  如果只是巧合,老魔就叫“奎宿”,倒是无所谓;可如果他的名号是跟着排行而来……

  第一重疑问、邪魔外道想要做什么如今基本开解,苏景又做第二重试探:“奎宿,你家二十八星宿满了么?若未满,你觉得我如何?”

  奎宿老祖眯起了眼睛,盯了苏景良久,终于淡然一笑:“封星拜宿,老夫做不得主。道友若真有此意,老夫可代为引荐。”

  老怪这一答便是默认了苏景的猜度,邪魔外道已经不是一盘散沙了。

  苏景哈哈一笑,点头道:“道友痛快,乌肩左也不是不懂好歹之人,道友重新准备气机悬丝吧,我这就撤散仙雾,让出真页山!”

  奎宿老祖闻言面做喜色:“多谢道友!”说完,对着身后手下接连做出两个手势,一是命令他们准备法术,没什么可说的,涉及施法之人当即领命,开始行功做法;第二个手势则是领命护法弟子:杀人。

  只待丧修收拢迷雾,便立即诛杀此人。

  奎宿老祖信了苏景所说一切、更相信他是丧修,但信了他不是正道中人,也不是就表示奎宿信任他能做自己人。何况那丧修杀了他一群娇滴滴的淫女部下、又给老怪添出个大麻烦,此人一定得死。

  城中大雾翻滚,卷荡不休,丧修和他的黑狱、尸煞消失其中。

  至少从天空鸟瞰,丧修的确是在收拾大雾。奎宿老怪等来等去,小半个时辰了,城中浓雾还是那样翻去滚来,动的是足够激烈,可是哪里减少了半分。

  这会功夫里,苏景跑遍全城,把五十三处阵位、受阵法反噬的千多修家,连同净先、果先两个和尚,全部集中到白家老宅,顺道还把几个溜出家门结果迷路在大雾里的半大少年送去了衙门。

  妖怪李不二跟着帮忙,这是个施恩附近正道修家的大好机会,这档差事做好了,将来大把好处等着。

  当然,鲤鱼怪也没不忘讯问苏景:“道友,后面咋办?”

  苏景忙完事情,神情有些无聊,左手一本屠晚,之前送给小和尚的那本,右手则摆弄着一块玉简,口中应道:“能拖就拖,拖不过就打,没别的办法。”

  又过了一阵,天上奎宿老祖声音传来:“乌道友,大雾因何不散?”

  苏景扬声应道:“迷雾法术,施展容易收敛难,还请道友耐心,再多等一阵。”

  此刻苏景已经撤掉了雾中绝音法术,一群正道修家听苏景和邪道老魔道友相称、有商有量的,个个诧异万分。

  奎宿老祖的声音低沉许多:“还须得等上多久?”

  “六个时辰。”苏景应了一声。

  奎宿老祖皱眉、闷哼:“道友最好快一些。”着急也没用,只能耐心等待,好在六个时辰他还等得了,天宗正道来不了这么快。

  苏景则向着天空猛一挥臂,手中玉简直飞冲天:“等待无聊,此物赠你打发时间。”

  奎宿接下来,动用灵识一扫……大好玉简,内中录得居然是全本的《屠晚》。老怪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乌道友对这神鬼故事情有独钟啊。”

  “挺好看的。”乌道友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天地之间重归安宁,城中大雾仍就滚滚荡荡,忽浓忽浅的,看上去仿佛是在收拢,可更像在玩耍……

  良久,奎宿老祖的声音低沉:“五个时辰过去了,道友还剩一个时辰。”

  苏景理都不理,和身边的李不二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妖怪可没有小师叔那份镇静功夫,心不在焉地,时不时抬头看天。

  第六个时辰过去,奎宿老祖喝声愠怒:“乌肩左,大雾……”

  “雾你妈!”丧修的声音比着奎宿老祖凶狠愤怒得多:“老子这仙雾尚未完全祭炼好,为你们放了来出来,想要再收拾,比想的更麻烦得多,有耐心就给老子等着,没耐心滚!”

  白家一群修家听离山小师叔突然口出恶言,面面相觑惊奇不已。

  “多长时候?”奎宿深吸一口气,平下心中怒火。

  “三个时辰,必定妥当!”

  奎宿老祖闷哼了一声,不再开口。

  老魔挨骂居然忍气吞声,城中的正道弟子愈发诧异了……果先勉强还能坐着,双手合十,对师兄低声道:“苏景先生手段灵妙,深不可测啊。”

  净先笑了笑,一点头,同意了。

  两个时辰一晃而过,城中的大雾突兀猛震起来,剧颤足一炷香的功夫,乌肩左的难听笑声响彻云霄:“好了,成了,耐心等待!”

  随他怪笑,大雾缓缓变浅、便淡,速度慢得可以,但和之前的翻滚掀荡决然不同,明明白白的,它就是在收敛,天上老怪和一众手下都看得清楚。

  不过大雾收拢得着实缓慢,待第三个时辰到时,雾气至多收拢五成,天上魔头却没再催促,只要雾在敛去便好……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大雾已经变得浅薄很了,仿佛一层薄纱笼罩,城中景物已经隐约可见,照这样子用不到盏茶功夫丧修可尽全功。

  奎宿老祖紧紧盯住城中薄雾,脸上喜色渐浓,不料就在这个时候,下面突然响起丧修怪叫:“啊呀,不好!”

  话音落处,大雾陡然浓郁!厚厚实实又重新堆满全城。

  奎宿老祖脸上笑容登时僵硬。

  第三百一十二章 绣剑

  这次不等天上邪魔质问,城中丧修就先开口了,估计是自己也觉得过分了,声音里略带讪讪:“这个法术……第一次用,有些状况我以前不曾察觉,再请道友耐心等待,万勿见怪。”

  说话同时,苏景身形一动、自塔内立足于塔顶,取剑。

  丈一龙剑握于右手;北冥神剑左手倒提;天乌剑狱高悬于顶、缓缓旋转;九九剑羽环绕着剑狱、飘零无端;身旁一座黄金屋光芒璀璨,屋中丹炉上骨金乌默默伫立、眼窝空洞阴冷森森。

  苏景身前,还有一柄翠绿长剑静静悬浮……苏景身上的剑各有其用,回离山后专门又向公冶长老求了另一柄剑,专做屠晚“附魂”之用。

  将此剑赠与小师叔,并非公冶器随意点选,这把剑本来就和光明顶有些渊源:八祖还在门宗时,曾击杀一头为祸人间的千翅螳螂,尸首带回门宗,由公冶长老的师父炼化三百年,得好剑,名:刀螂。

  屠晚融身刀螂在前。苏景身后则盘起了一条朱红大龙,小小阴褫得苏景阳火洗目,能看得穿大雾,正藏身在龙儿中……收敛大雾,拖了将近一天,未必能再继续拖下去了。

  奎宿老祖身边那个蜂腰削背的女子媚声开口了:“或者,我们下去几个人,帮一帮乌道友可好?”

  苏景坐在高塔上,微笑回应:“阁下又是哪位?”他不着急,多说一句就多耽搁一会功夫。

  蜂腰女子不报名:“还请道友将大雾拨开一线,容我们下去吧。”

  苏景呵呵呵地笑了起来:“道友是真想帮忙?”

  “这是自然。”蜂腰女子知道丧修看得见自己,嫣媚一笑:“道友斩杀炼心宫那么多千娇百媚的妹妹,铁石心肠贱妾平生仅见,你这样的人我避之不及,若非带了一片帮忙诚心,我哪敢去你身边?”

  “这位女道友是以为只要斩了我,迷雾也会随之而破吧?姓乌的修行三千年,见得死人比活人多;听得鬼话也比人言多……”高塔上苏景语气微微一紧:“想来就来,但能不能走,在下可不敢保。”

  说完,苏景的语气又复放松:“你们急,我又何尝不急,天宗的人到了,于我有丁点好处么?诸位道友还请再耐心些吧,再有一个时辰……”

  “不必了,”奎宿开口了,老魔面上已经重归平静,自上而下俯瞰真页山城:“就依乌道友之前所言吧。”

  “又不必了、又要依我所言,道友可把我说糊涂了。”苏景口中应付着,神识转动、一一扫过自己的剑,剑微鸣、回应主人。

  奎宿老祖的声音传来,缓慢且平静:“老夫说不必,是请阁下不必再急忙忙地收拢大雾;老夫说依你所言,依的是你说过的‘一拍两散’。”

  哪怕下面那个丧修说的都是实言;

  哪怕城中大雾真的会在一个时辰内收敛;

  哪怕这一场耗费无数心力、功夫的大好图谋落空;哪怕回去领受“道主”责罚,身受绝大苦楚煎熬一甲子……奎宿老怪也不等了。

  天宗长老中没有等闲之辈,邪魔高手中更不存昏庸之人,东土汉家的大修持者,无论脑筋心窍、还是行事决断,都远非南荒妖蛮可比,老怪觉出蹊跷,当断则立断,不存丝毫犹豫。

  不要那图谋了,但并非收兵罢手,至少在离开前,他得毁了这座城、轰了那龙脉、宰了那脏口丧修!

  奎宿老祖声音落下,身后那肥壮如鼎的手下躬下身子、猛张大口,一挂天河倒灌真页山城。

  水势浩浩,奔涌如龙;水色幽绿、饱蕴奇毒!水中隐隐有鳞光翻腾,“昂嗯昂嗯”的低沉吼即便雄壮水声也遮掩不住,毒瀑内还藏了不知什么凶鱼恶蛟。如城不设防,只凭壮汉这一记“口悬天河”便足以毁了真页山;蜂腰女子一扬手,一把抓七十二枚檀珠翻滚。珠凌风、化青烟,青烟破灭,七十二尊金铜罗汉化形,周身披霞环晕、光彩迷离,各执法器俯冲雾城!而随着罗汉显形,天地之间禅唱如轰雷涌动。又有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淫荡妖媚的妖邪女子,修持的竟是最最正宗不过的释家神通;奎宿老怪身后又何止两个手下?

  头绑冲天辫,口眼歪斜面目畸形的小童子,吸一口气、撮唇厉啸,他的声音肉眼可见——自口边一道黑色裂璺撕破空气,涨、暴涨,去势如电,仿佛黑色雷霆猛劈向下,音雷哭啸,早已失传的邪魔神通;颌下三缕长须、面目矍铄、郎中打扮的老者,自袖中取出针灸皮囊,喝一声“灭”,抖开皮囊,囊中三百一十一根银针尽化闪亮天锥,法术算不得稀奇,但法宝威力惊世骇俗,锥锥饱蕴巨力,破山断岳等闲事!

  还有牵猴的汉子放出了猴子,猴儿身在半空化作百丈身形,大如山岳,一旁的婆娘敲响了耍猴的铜锣,一声一声震得大地开裂;独腿的酒鬼砸出了自己的葫芦,倒吸天地似是将真页山城从地面拔起;黑脸的病痨鬼费力咳嗽,一声一口血、一口血中生一小小罗刹……

  老魔身边,个个大修!

  除了贴身高手,还有追随着奎宿老祖的九门、七谷、三宫、十八山,大群邪修显身,各逞神通全力动法,轰袭真页山。

  瞬瞬,便是千万法术倾泻。

  天塌了,怕也不过如此吧!

  大城中,高塔上,苏景一声敕令急急!旋即浓浓大雾之中,剑啸龙吟、风疾火烈!

  金风与阳火,巨龙和利剑,从大漠到离山、从离山到南荒,四甲子所修真元、所学神通、所得宝物,尽入十段心神引动,全部投出,苏景死守真页山!

  七彩崩裂、轰鸣浩荡,巨力暴散成汹涌气浪横扫半空,敌人的实力远超苏景预料;而那大雾中的抵抗,又何尝不是让邪魔大吃一惊!

  天上邪魔本以为弹指间便能完成的“杀灭”,足足持续了半炷香的功夫尚未开始……大雾未散、雾中人未死、雾中神力未消,邪魔的杀灭便开始不了!

  但也才半炷香,苏景的脸色已经隐现红晕,气血翻腾难调之像。他心里再明白不过,勉力支撑吧,挡不了多久。

  今日情形与南荒诸般恶战皆不相同。南荒诛妖时,无论追、逃或混战,苏景能够飞掠、穿遁,金乌翱翔九天,这一脉正法中的身法优势明显,可现在苏景要死守全城,他能动却不能躲,见了敌人神通,只有硬扛一途。

  更要紧的,或者说真正关键,苏景一人之力,敌不过天空中密密麻麻的邪修合力,这是实实在在的差距!

  可即便如此,大雾中还是传出丧修一声声怪叫:“老怪,混账,打错了人,瞎了眼睛也瞎了心的鬼崽子……”脸色异常、叫声气急败坏,但苏景的目光是清透的,一如既往、下定决心时的模样。

  奎宿老祖的神情大是诧异:“乌道友的修为端的深厚,之前都小看阁下了。”

  阳火轰涌,冲碎了不知那群邪修联手投下的一座巨石,苏景的左耳鲜血沁出,顺着腮边划出一道血线、蜿蜒向下直没衣领:“没点真本事,又哪敢请老祖引荐去做一方星宿。”

  “当得,当得,道友的本领做一方星宿倒也说得过去了,”奎宿笑了起来:“道友再辛苦些,再挡老夫一道法术试试,若能挡下……也还是得死,乌道友命中注定就是孤魂野鬼!”

  说完,老怪忽然手舞足蹈起来。

  十指柔柔、腕儿灵活、双臂摇摆、摇身扭转、提足跨腿,奎宿老祖竟然跳起了一支舞蹈。

  江南采桑娘、纺丝女的柔美舞蹈,可那老怪瘦如骨骸,身高盈丈,此刻扭扭捏捏的一支舞,跳得邪异凛然,让人不寒而栗,偏偏他脸上还满满欢笑、全情投入。

  舞森森,舞盈盈,老怪双手来回摆动,像女红引线、像煮茧抽丝,随他一次次牵引,天空中真的被他捉出了一根一根的“悬丝”。

  老魔的动作越来越快,“悬丝”也越聚越多。一根悬丝便是一道气机,一道气机引领着一朵青黑法云!

  不知不觉中,黑云于老魔头顶汇聚千里,死死笼罩雾城。

  老魔忽然开口,笑声尖细:“乌道友的剑法不错,老夫就给你绣一柄剑!”说话间舞姿一变,像个快乐绣女,做起了自己的织绣,刚刚缠在手上、臂上、身上的“悬丝”,于灵活十指中被编结一起。

  天顶的青黑法云随之结形……从老魔舞蹈一炷香,天顶法云消散不见,只剩一柄黑色长剑,斜贯三百里巨剑。

  苏景已经皆尽全力,哪里还有余力再挡老魔蓄势良久一击,全无悬念的,老魔剑落时,苏景只剩两条路走:要么于真页山城共存亡,要么独自舍了这城、独自逃命去……

  再没有半字废话,施法结剑后,老魔指做兰花,向着真页山城轻轻一点,媚舞终、邪法落,三百里剑,混杂于无数邪修的法术中,怒劈真页山!

  第三百一十三章 人世间第一美景

  苏景挡不住了。

  但也不用苏景来挡。

  就在老魔绣出的邪剑堪堪刺入大雾之际,一个形销骨立的黑衣老者,突兀出现在雾之上、邪剑下,黑衣老者扬手,一根手指、抵上了那三百里巨剑之锋!

  巨剑发出一声难听鸣啸,去势戛然而止。

  不止黑袍老者。

  水色寒光,湛湛青蓝,一柄长剑自远天飞来!剑轻震、化清冽长河,迎上邪修的毒水天瀑,一青一乌两道水光如蛟龙纠缠、稍作僵持毒水天瀑散碎溃败,长河之剑逆起诛杀元凶……玉色川汤,苏景认得这剑法,栉雨星峰,秦长老。

  秦长老在追杀离山叛徒时,被任夺斩杀。

  清脆剑鸣如铃,急急响彻四方,一柄短剑不过尺许,鸣唱声却远胜洪钟大吕,响声震碎人心,轻松破去畸形邪童的音雷哭啸……剑如铃,铃动天地,铃铛剑,清泠星峰,岑长老。

  岑长老在追杀离山叛徒时,被任夺斩杀。

  虎啸轰隆,腥风浩荡,白色的剑,剑上氲起的奇光映出一头斑斓巨虎,一声吼就震碎了耍猴婆娘的铜锣、一扑又撕碎了那大如山岳的怪猴子……剑藏天虎魄,虎啸渚悬峰,渚悬星峰,雷长老。

  雷长老在追杀离山叛徒时,被任夺斩杀。

  第四柄剑平平无奇,没有玄法、没有花俏,施展之中,它也只会刺出、劈斩,再也规矩不过的招数,可就是这规矩到不能更规矩的剑,几次劈斩就碎掉了上百根银针天锥、顺带劈断了那枚想要把真页山城倒拔而起的葫芦,这把剑上,阴刻了一副山川锦绣图……一剑一山河、七剑画乾坤,滇壶峰,离山剑法最最精妙的虞长老。

  虞长老,也、他娘的、早在百多年前就被任夺斩杀了。

  一个巨大怪物陡显云端,四目三口,丑陋惊人,身体扭曲九条胳膊,每只手七根手指、却没有拇指,怪物身形晃动,九条胳膊挥动、面条似的手指抓来抓起,呕血邪修唤出的小罗刹尽数被抓住、捏死……苏景没见过,但听说过,天宗紫霄国,赫赫有名的天灵大将军,修得独门绝技“七指巫祖”。

  天灵大将军,在助离山缉拿任老魔时陨落。

  佛光万丈,天空震颤!金身巨汉一步一步、踩踏天梯而来,面容愤怒凶猛,巨铃双目却平和、慈悲,巨汉挥手,蜂腰女子唤来的金身罗汉个个被拍碎……普贤菩萨现作步掷金刚明王!唤请步掷金刚明王法相入世降魔,正是弥天台乘光神僧的拿手好戏!

  乘光大师,如天灵大将一样,被任老魔狙杀。

  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天变了,石钟乳一般,青色“倒刺”垂下、化剑,千柄长剑如游鱼,轻盈且快活,灵动却凶猛,猛冲入邪修群中,横扫四方……苍穹刺,人世剑,天元道“人剑”掌剑真人冲灵道长的成名剑技。

  冲灵老道也早就死在了任老魔的手上,此事天下皆知,他死得妥妥的。

  离山四位长老、天灵将、乘光僧、冲灵道,还有不发一言却各展浩大神通,从四面八方冲杀过来的另外十几位精深大修,无一例外,死的、死的、死的、死的……统统都是“死”的,统统都是“死”在了任老魔手中的正道天宗精英!

  而那“罪魁祸首”,被诸大天宗都引为心头大患的任老魔,此刻就站在奎宿老怪催动的三百里巨剑前,用他的一根手指,稳稳挡住了那巨剑……又何止挡住,黑色玄光、透着无以言喻的神圣,绕着巨剑迅速飞旋,那剑正一点点的氤氲、散碎!

  任夺老了。

  本来他就是个老者,但在离山时他气度昂然、气韵饱满,身形算不得魁梧但也绝不瘦弱,现在却满面皱纹、腰身佝偻、骨瘦如柴。

  精深大修,老去得比凡人缓慢百倍,可若他的心思花费得多过千倍、压力沉重得多过千倍,还不是会老得更快!

  大雾弥漫了整座真页山城,城中人看不到天上的发生的事情,也看不到苏景的神情——苏景在咬牙,使劲使劲的咬牙,他想叫、想笑、想作声大吼想哇呀乱嚎,可胸口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让他笑不出来更做不得声,只好咬牙,只能咬牙!

  有些事情,沈河真人不说,贺余师兄不说,苏景也就不作追问,可是不问不代表苏景自己不去想。

  别人怎么想、怎么看,我们管不了,但是自己心里知道“我是离山弟子”这便足够了……当年循尘霄生之例离开离山时,任夺的这句话言犹在耳。

  此时此刻再见任夺,苏景又如何能不激动,不开心。

  任夺还是任夺,离山弟子永为离山弟子!

  两件事是当务之急,苏景立刻施法,绝音法术充斥迷雾,天上的一切动静,雾中不可闻,赶来驰援、剿杀邪魔的这一支正道力量不能为旁人所知;心念急动、坚决到全无商量余地,硬生生召回屠晚,将剑魂收入体内……任夺的修持,是屠晚的生死之仇。

  一群早已死掉的天宗精锐,由正道最最臭名昭著的任老魔率领,直直扑进天上邪魔阵中,与苏景眼中,这是如何动人心魄的景色,乾坤内,人世间第一美景!

  他们的出现毫无征兆,他们的修持精强深厚,他们的斗战凶猛狠辣,所以——摧枯拉朽!

  随手剥去画皮,浴火挟风、擎剑驭龙,苏景冲出大雾,来到任夺身旁,他终于能笑出声音了,欢愉到无以言喻:“来得刚刚好!”

  “来了有一阵了,看你耍猴戏正快活,就等了会。”任长老没表情,冷声应了句。

  这时苏景身边人影一闪,小相柳显身于身侧,对他点点头:“幸不辱命,抵过一条命。”

  “全抵了去!”苏景大笑,纵剑登云霄!

  而奎宿老怪现在甚至未发现敌人都是“死人”,只道他们是天宗的援兵,是以他想不通:怎么可能来得如此之快,这又怎么可能!

  五天之前,果先净先发现邪法笼罩真页山的时候,就传讯向天宗求援了,可无论那一座天宗,也不可能在十天之内赶到这里。

  三天之前,苏景抵达真页山,一见城中万丝垂悬的景象,便知此事非同小可,他怕自己应付不来,他要请援兵!

  请援于门宗来不及,但苏景在来时路上曾救了一个“黑衣魔徒”,随后“俘虏”又被人劫走,是以他知道,距离真页山城不远处,可能会有一队真正精锐大修、这队人可能会来帮忙……

  进城前,苏景交给小相柳两样东西,一是离山传讯灵剑,另则自己的真传命牌。

  依苏景嘱托,小相柳重返“黑衣魔徒”被同道劫走的地方,发动传讯灵剑、开始等待。

  苏景的传讯灵剑和白羽成赠与李不二的讯剑一模一样,发动之后它会主动去寻找附近离山同门求援……小相柳等了两天,终于等来了一个瘦骨嶙峋的黑衣老者。

  小相柳把真页山城的状况讲明白,又递上苏景的命牌为证,黑衣老者垂目一炷香,沉吟思索,终于还是摇响了木铃铛。等候一阵,人手到齐,小相柳大吃一惊:来的都是些什么人物啊,个个修为精深难测,比起他在离山时见过的诸位长老毫不逊色!

  正如苏景所猜、所想、所愿,他请来了一个魔头、一群死人!

  任夺等人赶到时,苏景正扮作丧修拖延时间。任夺一行不急着动手,已经死掉的、以后还要继续“死”下去之人,既然来了,天上邪魔就不能留下一个活口,分散、包围、准备法术,务求一击而杀之……

  九霄云上,哇呀一声惨嚎,奎宿老怪的巨剑被任夺破去,老怪遭法术反噬受伤不轻,转身便逃,不料面前人影一闪,一个身着离山剑袍的青年修家挡在面前,怪声笑道:“道友去哪里?”

  画皮揭掉、模样变了,老怪本认不得苏景,但一听怪笑顿时反应过来:“丧修?你到底是什么人?”

  剑狱剑羽黄金屋、丈一北冥骨金乌,乱七八糟的手段一起施展开来,苏景满面正气:“离山……”

  刚说两个字,一道人影突兀抢入,伸手拿住老怪后颈,任夺插手。

  老怪本已受伤,又被苏景一大堆神通打得手忙脚乱,哪里还能再避开任夺这等巅顶大修的偷袭,要穴中击、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可把苏景气坏了,最最最关键的……报名、报“离山苏景”的名号啊,老怪还没听见就昏了!

  任夺才不管苏景的显摆心思,冷声道:“此人我来审,你不用再管了。”

  匪首被生擒,老妖身后的凶猛邪修大都在任夺等人显身时就遭重创,剩下的邪魔外道哪还有心思恋战,引遁法四散而逃,可任夺等人又哪容得他们逃走!

  一群元神境界、正法修持的大修家下手无情,扫荡群魔,务求灭口,苏景喜笑颜开地帮忙,跟在任夺身旁:“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吧。”

  “和莫耶之人为伍还嫌不够,又修持禁忌之术,祭炼尸煞,苏景,你当检点些了!至于其他,你少问。”非但不答所问,反而还开口一番数落。

  任夺还是以前模样,冷冰冰的言辞,一点没把这个小师叔当长辈。

  小师叔贱,挨了数落还在乐,合不拢嘴嘴巴的乐。

  任夺斜忒了他一眼,皱眉不悦,真心看不惯苏景这副德行。

  第三百一十四章 血腥气

  手上斩杀妖邪不停,口中絮絮叨叨追着任夺问真相,这就是十段心神分立的好处,可惜苏景只有一张嘴巴,如果能再开三张口,他能一起说……可不管怎么问,任长老都没半字回应。

  苏景翅膀一摆,又追到虞长老身旁,虞长老没变样,对他客客气气,笑道:“拜见小师叔。”

  “辛苦虞长老了。”苏景诚心致敬,跟着直指主题:“到底怎么回事?”

  “小师叔能向任师兄求援,自然就猜到怎么回事了,又何必再问。”虞长老说话兜圈子。

  苏景一个劲摇头:“我猜得不算数,再说好多事我还没猜出来,你给说说。”

  “一别不到三甲子,小师叔的修为竟然精进如斯,当真羡煞弟子了。”虞长老愣是把话题给岔开了,笑容里还真是羡慕样子。

  在离山时苏景就觉得虞长老最是狡猾,今天算是又坐实一次,一转头,小师叔看见雷长老了,这位长老性子木讷,但对长辈一贯尊敬,以前和小师叔讲话时都毕恭毕敬、更不会有半字虚言。

  苏景笑眯眯地向他飞去。

  “邪魔,哪里逃!”一见小师叔要来,雷长老猛一声大吼,向着乘光神僧正追剿的一群邪徒冲去……

  本门长老都不肯说,别家门宗的高手就更问不出来了,找这个找那个,扑腾半晌的小师叔终于死心了。

  胜负毫无悬念,除了被俘的奎宿之外再不留一个活口才是关键,苏景扮作丧修装神弄鬼,本以为是给自己争取时间,其实真正成全了任夺一行的布置,这也算是歪打正着。

  一场猎杀,整整三个时辰,来真页山城图谋的邪魔外道,真就被一网打尽!

  此间事了,任夺不打算作丝毫停留,率领众人转身欲走,苏景及时出声:“任长老请留步。”

  任夺暂停脚步,并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何事?”

  “墨灵童那一脉的修为,会伤神误性……”苏景改作传音入密,话才说道一半,任夺就明白了他意思。任夺的魔功修炼绝不浅薄,从屠晚的反应苏景就能明白这一重。

  任长老居然笑了笑,神情有些古怪,不置可否,应一声“晓得了”,催动云驾就此离去。

  其他门宗的高手和苏景没交情,至多点一点头,但离山四位长老都做躬身长揖,而后众人遁去,自始至终,也没有人来嘱咐过他一句“我们的事情不可泄露”。

  又何须嘱咐,若苏景笨得连这一关窍都弄不清,当初陆老祖根本就不会把他收入离山门墙。

  不算任夺,一群已经不存于这世上之人,来去匆匆、救下一座繁华大城!

  直到众人消失于视线,苏景收回目光,长长一个呼吸,纵身返回真页山城,挥手间收拢大雾,再请李不二通传城守危机已过、戒严可以解去了。

  之前大雾中有绝音法术,天上发生什么事情,城中那群身受重伤的修家全不知晓,可天上那好一场厮杀,邪魔修家的尸身落入城中不知多少,白家老宅的院落中就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个死人,此刻大雾撤去,见了敌人尸体、再看天空宁静,正道修家哪能不惊诧。

  离山小师叔亲善同道,也不让大伙干纳闷,简简单单几句话,把邪魔的图谋、邪魔的实力大概交代了下,但最后的恶战只字未提。

  城中千多正道修家,人人伤得不能动弹,但还有不少人能勉强开口,果先发问:“苏先生,那天上的邪魔外道……”

  “逼人太甚,忍无可忍,就地正法了。”苏景微笑应道,稍顿,不忘补充:“无一漏网,尽数伏诛。”

  净先忍不住追问:“可是援兵到了?”话说过净先也觉得自己多此一问,若是天宗援兵赶到,现在早就和大家见面了,由此他瞪大了眼睛:“所有?都是……都丧于先生剑下?”

  苏景得笑容愈发清淡了,没否认、便是默认了。

  嘶……有人倒吸凉气。

  邪魔外道的实力净先等人没能亲眼得见,但就凭城中千多人合布的“五十三参”被人家轻易破掉,就足见对方凶横了。

  离山小师叔一个人?杀灭满天邪魔?

  白家老宅中的正道群修哪能不惊讶,哪敢不惊讶啊!

  苏景谦逊,拍了拍身边小相柳的肩膀,对同道们说:“也有他的功劳。”

  小相柳实话实说:“我杀的不多。”

  苏景此刻想起另一件事,转头问小相柳:“你怎么还未走?”

  援兵到时苏景一高兴,把小相柳欠自己的性命一笔勾销,这种事情他从不会赖账。

  小相柳却有自己的道理:“你说的不算。这城,城中其他人我管不着,我的做事情,就是救了你一条性命。相柳自在于心、于己,我自己会算,还欠你五条命。”

  这等好帮手,谁愿意平白放走,苏景大喜之余不忘客气:“要不算三条命?你若实在过意不去就两条。”

  “恁地啰嗦!”小相柳懒得多费唇舌,迈步去城中闲逛了,走不多远冷漠少年眉头微皱,喃喃回味:“我过意不去?我又什么可过意不去的……”

  随后几天苏景留在城中,直到距此最近的弥天台高僧赶来,高僧抵达不久,师兄贺余也带着龚、范、红三位长老赶到真页山。

  对其他天宗同道、包括离山几位长老,苏景都说自己一怒惩凶,斩杀了遮天蔽日的邪魔外道,语气清清淡淡,得意内敛于平静之中……他就只对师兄交代了实情,说完后,苏景又道:“我怕任长老、虞长老他们会为难,是以并未追问具体缘由,憋住疑问,就等着师兄给我指点内中详情呢。”

  贺余笑了:“你没问啊,虞师侄给我的密讯中可不是这么说的。”

  苏景气得甩手:“你知道怎么回事,刚我说起经过的时候你又不吭声。”

  贺余大笑:“待你回山吧,让沈河把事情缘由给你说一说。门中机密,就算你已经猜透,我也不能说,除非掌门点头。”

  笑过之后,贺余又把话锋一转:“师弟做得很好。”

  这次苏景未贪功,摇头道:“是我走运。”

  “若没有自己一份心思,如普通弟子那般只把任夺当作魔头,便不会去求这道援兵,即便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也会白白错过。”

  贺余是什么人?律水峰龚正长老的师尊,上一任离山刑堂主事。在他眼中好就是好,当赞则赞。

  真页山城大破邪魔,固然有些运气,可如果换成别的离山弟子来此,此刻邪魔的图谋已然得逞,这便是差别、也是贺余赞苏景的缘由。

  苏景不虚伪矫情,坦然点头:“多谢师兄称赞。”跟着他又把眉头微皱:“这只是一个星宿。”

  “此次邪魔行事是三宿联手,由奎宿主持。”显然,任夺那边对奎宿的审问已经有了结果、并密报贺余所知。

  苏景的神情并未由此轻松下来。

  邪魔有二十八星宿,三宿联手差不多是一成之力……奎宿这次亮出的阵仗,也不过是邪魔势力的十分之一多些吧!

  “这些年邪魔躁动不休,但始终抓不到他们的要紧人物,这次生擒奎宿,才真正问出些有用的东西,你功不可没。”贺余声音不停:“邪魔之首唤作‘道主’,麾下二十八宿之外,另有骄阳、朔月两重天。”

  师兄说到这里,苏景的表情里闪过一丝古怪,贺余目光何等锐利,当即微笑道:“怎么,你也察觉到了?”

  苏景明白师兄之意,点点头:“这套阵仗,和咱们离山有些相像。”

  离山有缥缈星峰,邪魔有二十八宿。

  八祖修炼金乌正法、九祖修得寒月天河,以两位前辈的性情,自然不会去弄什么“离山日月”之类的称呼,但这重意思早在修行道上流传了几千年。邪魔外道则弄出了日月两重天。

  “或许只是巧合,日月星辰这种名头,也不是说离山能用,别人就不许用。”贺余的声音渐渐低沉了:“可正邪不两立,就算他们不是故意冲着咱们来的,只冲着大家的名字,便是针锋相对了。”

  六耳杀弭盼望重返人间,离山一重内患于地;三祖下界遭遇截杀身亡,离山一重外忧于天;如今邪魔外道的势力也展露冰山一角,离山再多一重隐忧。

  苏景深吸一口气,冥冥、隐隐,他嗅到一股血腥味道……堂堂离山,正道天宗,外人只见它万丈荣光,门下普通弟子只觉它安稳宁静,又有几个人才能嗅到这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血腥气!

  沉默片刻,苏景又开口:“我还有一事不解,要请师兄指点。”

  “邪魔外道,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厉害老怪?”贺余猜到苏景想要问什么。

  二十八星宿,每一宿的主持都不会差劲,日月两重天犹在星宿之上,实力更不用说,再加上那个莫名其妙的道主……以前修行世界太平了许久,但这并不是说正道修家会放松警惕,正相反的,七大天宗以下,所有正道门宗都对邪魔外道“严防死守”。

  按道理讲,邪魔根本就没可能成势;再退一万步,就算邪魔能成势,正道也不可能全不知情。这件事在道理上根本说不通。

  可是贺余师兄摇了摇头:“不知道。”

  第三百一十五章 随君如意

  “别人不提,只说被擒下的奎宿,”不等苏景再问,贺余便继续道:“这老魔的出身门宗,不过是个藏于大山深处、微不足道的小宗。这么说吧,奎宿的门宗,从开宗师祖到奎宿的师父,历代先长全都加在一起,随便他们布阵还是围攻,都打不过剑尖儿丫头一个人。”

  “这等洞府、小宗多如牛毛,即便正道同宗再仔细百倍,也没办法一一探查清楚,偏偏奎宿天纵奇才,修行三十年后忽然开悟灵光,将他们本宗修法发扬光大……”

  苏景忍不住苦笑:“不是、这事不对。”

  功法不行,再如何发扬光大也大不到哪里去,师兄现在说的事情,就仿佛一个学生靠着念《百家姓》考中了状元郎一样无稽。

  贺余摇了摇头:“确实蹊跷,却也是实情。”

  奎宿靠着百家姓真就修成了状元郎的学问,跃身一等大修境界,但他不出山,外人对他也就一无所知,唯独那“道主”不知是巧合偶遇还是什么其他缘由,找到了此人、并将其收之麾下。

  有关邪魔外道,暂时知晓得就这么多,任夺对奎宿仍在拷问不停,可是还能不能再问出更多消息,就不得而知了,离山这边只有耐心等待……

  另外邪魔对龙脉的图谋,既已经被天宗所知,自然就不会再给他们施展的机会……

  至于以后是调遣高人守护此脉、还是施展妙法保住龙脉灵气同时抹去煞气,这些自有贺余和其他天宗首脑商议和处理,全不用苏景再操心。

  此间事情了结,前后耽搁了十余天,剑魂屠晚早都等得不耐烦了,催促了数不清多少次,见过了师兄之后,苏景与小相柳启程,继续向西去了。

  元吉天都火翼绽起的金红光芒划过真页山城,虽非刻意招摇但实在醒目得很……有大嘴妖怪李不二在,有关邪魔入侵的来龙去脉,早都传入了坊间,城中百姓听说以前曾拯救全城的小剑仙苏景,这一次又力挽狂澜、庇佑真页山,心中的感激和喜悦自不必说,见天空金虹、得知恩公离去,全城叩拜在地,这份景象比起正邪恶斗神通往来,另有一份惊人意境。

  因师尊遇害、对离山颇有愤懑的净先和尚,也双掌合十,遥对着苏景离去方向,低声念唱了《地藏菩萨本愿经》,为苏景消业增福。

  苏景做人厚脸皮,苏景行事不讲规矩,可正如他在青灯境时对老祖所言:事无对错、但人分善恶。

  执着自己的柔善心思、拯救无辜之人,所作所为当得满城的叩拜、当得和尚的钦佩和祈福!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真页山城恶战过后,《屠晚》的售卖又告大热,单这一本还不够,另有精明书商重金礼聘名家,出了续传、后传甚至前传;凡间如此,修行道上也不逊色,随城中正道修家陆续归宗,苏景以一人之力大破邪魔之事四散传播。离山苏景的名号,又次响彻修凡两界。

  六两人在齐喜山,听说小祖宗又将威名远播,好妖奴笑得合不拢嘴吧,一边传讯回南荒天斗山,让同门都一起开心;同时传令下去:麾下所有买卖字号全数提价一成。修行世界,人人皆知齐喜山是苏景的产业,小师叔的名号就是六两大东家的招牌,就往贵里卖、有的是人抢着买!

  好妖奴大发黑心财之时,苏景跨过东土、横穿西域、又飞过戈壁进入大漠,一路向西向西再向西。

  时隔四个甲子有余,重新走过大漠,心中怎么可能没有些唏嘘,只是这炙热沙漠中,再不见那座繁华大城了。

  稍稍绕了个路,去看了趟“红黑岗”,烈火乌鸦妖裔仍在此定居,远远就听到岗内聒噪喧天,苏景没敢露面,见鸦裔们过得快活也就是了,振翅疾驰而过。

  自从再次启程,屠晚的“指点”便从未停止,直到苏景飞越大漠,来到西方大海之滨,剑魂之意仍是那两个字:西行!

  悬于海岸半空,苏景眺望前方无尽汪洋。

  如今大海中早已没了龙王,但无论东南西北,汪洋远比陆地更大、更广漠,深海中的凶恶怪物不知凡几……都已经到了这里,自然没有再退回去的道理,只盼着没事吧!苏景一拍身边小相柳的肩膀:“走了。”说着双翅振动向前飞去。

  小相柳却不再飞,身形翻滚从天空直接跃入大海。他本就是水行妖,在南荒时遇到长河大湖都会下去扑腾一番,这次哪有不作畅游的道理。

  大圣玦开放,十六老爷在洞天里看到外间大海,都不再继续炼化它的龙辇,忽忽叫着就冲到了苏景脸上,跟着纵跃入海,追在小相柳身边一起游。

  天上一个人,海中两条蛇,继续向西前行。

  他们的速度何其惊人,尤其两条蛇,在水中游行甚至比着飞天时还要更快,没用几天就进入了深海,此时苏景也不止在天上飞了,有时会请小相柳展开身体、化形数十丈大蛇、他就坐在蛇脊迎风斩浪;有时干脆捏个辟水咒,遁入海底而行。

  天生的活泼、好奇性子,连踏入修行都是为了“攀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来到西方无尽大海,苏景当然要好好浏览一番……

  自然神奇、造物无端,凡人看来的漆黑海床,苏景眼中却是真正瑰丽世界,种种旖旎不必多说,当然也少不了凶鱼恶章想要把小师叔当作腹中餐,这些凶险微不足道,只是些没有灵智的畜生,苏景也不为难它们,闪身躲过就是。

  前进速度不曾稍减,但大海景色也不肯放过,放开了心怀,眼中自然处处美丽,但是最让苏景惊奇的是有一天,他居然在深海之中看到了熟人:不听。

  光溜溜的不听,未着寸缕,游弋于水中,笑眯眯地向他招手,让苏景“随我来”。

  总算苏景明白,就算再怎么巧,大家也不可能会在深海相遇,何况不听若真要光着身子再被自己看到,非得拔刀子拼命不可,怎么可能笑得那么甜。

  可苏景瞪大眼睛,连金乌辨真之术都用上了,硬是看不出“小妖女”的破绽。

  水波一晃,小相柳潜游过来。

  大水妖,对海中怪事多有了解,开口给苏景解释:“这是海灵儿,人身鱼尾的水妖,全族皆为女子,只是长得太丑陋、找不到郎君。”

  “传说古时,因为无人愿娶她们,这一族渐渐式微。但一头海灵儿追随龙王身边出生入死、为平叛立下天大功勋。龙王问她要什么赏赐,那海灵儿说:只求我族后世孩儿,都能嫁得如意郎君。”

  “听海灵儿的要求不是要嫁给自己当皇后,龙王爷暗松一口长气。”小相柳一向不苟言笑,他也不会开玩笑,当初他听来的传说就是这样讲的,如今一字不差转述于苏景:“海灵儿的要求龙王爷也做不来,但龙王开了神坛、乞求上界神仙,将海灵儿之愿直送入天听。神坛之前,龙王爷为部下请愿一跪百年,终于感动上苍,为海灵儿一族种下一道天眷法术,唤作‘随君如意’。”

  十足神奇的天赋本领,男子见到海灵儿,海灵儿自己不会有什么变化,但在对方看来,她就是心底最深处那个女子的模样。

  是幻术,但这道幻术是从见到海灵儿者心中、眼中而生,并非海灵儿自己施展了什么,又难怪苏景看不出破绽。

  “有了这一重本事,海灵儿勾引海中男妖就再也简单不过了,或许算不得发展壮大、但至少繁衍、传承无忧。再就是海灵儿性柔心善,被她们骗回家,一辈子享福。”传说讲完,小相柳才问苏景:“你看她是谁?”相柳有远古凶兽血脉,不受水妖所惑。

  “她哪能迷惑到我,我早就看出了她本相。”苏景应道,说话同时暗动一道金乌定心咒法,一下子心中“空空”,心底那道影子散去了,前面海灵儿的“随君如意”幻象也随之破灭,被苏景看出本相。

  而苏景愣了愣,旋即变得啼笑皆非,问小相柳:“这等姿色,在海中会找不到夫君?”

  不远处的海灵儿,不若小妖女那般灵动,气韵上显得呆滞不少,但以五官、样貌、身形而论,比着不听、扶乩、扶苏、阿嫣小母大小师娘等等苏景见过的美貌女子都要更胜一筹!

  把她捉到人间去,当得“绝色”两字,被昏庸帝王见了,惹出一场刀兵大祸也不稀奇。

  小相柳六头扭摆,语气不耐烦:“落在海妖眼中,海灵儿十足丑陋惊人。”

  这时那头海灵儿也晓得自己被对方看穿了本相,怯怯地对着苏景笑了笑,端的漂亮动人,跟着鱼尾一甩游走不见了。幸亏拈花神君不在此间,否则上九霄落黄泉、都非得追下去不可。

  苏景不理那小小水妖,好奇追问小相柳:“那海妖眼中美人,该得何等艳丽?”

  相柳摇身化作人形,伸手一招、将一尾凸口塌额、双目如豆满口獠牙的怪鱼抓到手中,给苏景看:“样子差异极大,但大概是这类形质。”

  怪鱼被人抓在手里如何甘心,摇头摆尾、满是獠牙的大嘴开阖空咬咔咔作响,看得苏景打了个机灵,笑道:“佩服!”

  小相柳随手扔掉怪鱼,大家继续前行。

  一路都平安无事,又走了两天,这天子夜时分,始终开开心心、但没怎么胡闹过的小阴褫,突兀变得亢奋起来……

  第三百一十六章 回头看看岸是一场空

  口中呼呼叫、身子啪啪跳,十六快活不已。

  相柳不明所以,问苏景:“它怎了?”

  苏景倒是明白怎么回事,笑道:“七月十五了、今天中元节,十六老爷过节,自然高兴。”

  东土汉家民俗,又把中元节叫做“鬼节”,所谓“七月半、鬼门开”,相传这一天里子夜时分鬼门关大开,孤魂野鬼得以到世间游荡,因此衍生传说无数、禁忌无数。抛开这些不去追究,就只七月十五子夜,的的确确是一年中阴煞气最重的时候。

  小阴褫与幽冥有着扯不清的干系,生性喜阴,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快活不已。

  适逢“佳节”,它是水行妖又得以畅游大海,此刻愈发开心,闹腾得比往年都欢实。

  小蛇欢喜纵跃,倒也不耽误赶路,苏景就由得它自己玩耍……

  中土鬼节,亦是莫耶中元。

  小妖女不听摔倒在地,身体蜷曲、身体无可抑制的颤抖,秀眉紧蹙、神情痛苦。

  天上没有星月、地面全无生机,这世界只有无边死寂、漆黑——她在莫耶。

  蓝祈飞升前,除了几样贴身宝物,其余所有东西都送给了不听,包括那枚玉皮蛋和催运它的功诀。

  小妖女忍不住,还是请裘婆婆帮忙、修炼了玉皮蛋的用法,又一次破开两界,把自己送来故乡。

  没道理讲,甚至不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来做什么,她就是想来看看……她以为自己已经知道真相,再回来也能忍住心疼,不听太高看自己了。

  入界后没能飞一会她就飞不动了、落地后没能站太久她就站住不了。天之下、人世间,最后一个莫耶女子摔倒在地,心疼到无以复加!

  只想放声大哭,眼睛却干涩的几乎枯萎、流不出泪水;喉咙却窒闷得难以呼吸,又该怎能才能痛哭出声!不听想哭,哭不出来。全没办法用言语形容的难过。

  上次来莫耶,她发疯、她昏厥、她心丧若死,可那时她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帮她、救她、安抚她。

  这次不听孤身而来,没人管她了。或许就是这个缘由,不听开始想念苏景。

  过了不知多久,不听仍就未能哭出来,想念却更甚,想的发疯……

  苏景不知道不听现在的情形,他正皱眉头:十六闹着闹着便忘形了。

  小东西看上去混不起眼,却是这座世界中有名有号的可怕凶物,它的快活忘形,落在这片汪洋便是:天崩海啸!

  忽忽的怪叫,变作风雷浩荡,直冲九霄;啪啪乱跳,每一次蹿起都荡起如山巨浪、每次落下又砸得海坑深陷百里不止,顷刻便闹得星月无光、汪洋狂躁。

  它这一搅,这片海域的鱼虾蟹蚌也跟着倒足了大霉,被巨浪、漩涡卷了、四下翻滚不能自已。

  小相柳对苏景道:“快让它消停了,这等动静说不定会召来妖物巡海,图惹麻烦。”

  这道理苏景当然明白,可是小蛇撒欢了,用大圣玦一时都降之不下,着实费了一番手脚,最终也没把它收入令牌,但十六还是被劝住了,收敛了巨力。

  大海很快风平浪静,不料才刚宁静了片刻,前方百里处又陡显巨漩,轰轰荡荡搅得海水冲天腥臭,被卷入其中的鱼虾根本都没有沉底的机会,便被内中巨力搅碎身体!

  十六这不知愁的妖物,见状不惧反喜,尾巴尖一甩直蹿上前,快得苏景都来不及阻止。跟着小蛇落入漩涡,随着怒潮一圈一圈的打转。

  十余里的巨大漩涡,转得几欲疯狂,三两个呼吸功夫便是一周旋转,十六每到正对苏景位置,都会跳起来,忽忽大叫着、喊苏景和小相柳快快看过来,然后再得意无比地把自己摔回去……

  没一会功夫,前方怒海中,一头黑、红、蓝三色相间、身形足有百丈开外的巨虾自海下升起,在他身后还跟着几枚小虾兵。

  虾子长须摇摆腿子弹动,催动漩涡转动更猛,旋即这群妖物摇身变化、开始变作人形,首领口中尖声叱喝,开口一句佛号在前:“我佛慈悲、普度众生!”

  宣号之后他便骂道:“哪里来的千刀万剐的该死忘八施主,打扰了你家老衲爷爷念佛超度,害得三百斤鱼死后无法往生极乐,该当何罪!”

  苏景和小相柳对望一眼,两个人前半辈子活得各有精彩、遭遇强敌无数,可是谁都没听过这么不伦不类的开山喝骂……

  而骂声落下,虾子已经变作一个头顶尖尖堪比木凿、脸孔窄窄不过四指的丑陋汉子。

  脸型如此,长相也就实在不用多说了,奇特的是这个妖怪幻化的居然是个和尚,身披大红袈裟、颈下挂着百零八颗如意串珠,尖尖的光头上甚至还有几枚香疤。

  身后的小虾兵也化作人形,但它们修行不够变不完整,化成身穿沙弥僧袍、却还顶着一颗虾头的怪物,看上去十足诡怪。

  首领虾和尚这时也看清了来人,面上明显一惊:“恁地丑陋的丑八怪!”随即转头问儿郎:“今天是什么日子,这等丑货寻常难见一个,怎地今天一下子冒出两个?”

  “启禀方丈,七月半、鬼门开,今天是鬼节。”小虾沙弥算出了日子。

  虾和尚点点头,神情似是释然。

  被丑八怪骂丑八怪,苏景和小相柳对望一眼,两人神情皆无奈。小相柳现在也是人形,以虾和尚的本事还看不透他的真身本相。

  小相柳忽然昂首,长长提吸,片刻后对苏景笑道:“这些虾子味道不错,我请你吃。”

  苏景摇摇头,他不怕麻烦,但这种平白无故欺负人的架他轻易不会打,本就是十六放肆在先。苏景对虾和尚笑道:“我们兄弟不过路过宝地,身边孩儿一时兴起忘形,搅动了海水、打扰大师清修,务请恕罪。”

  十六是水行身,但并非海中妖,虾和尚不认得它,也根本都没注意还在漩涡里打滚玩的小蛇。

  闻言后,虾和尚黄豆大小的眼睛上下打量了苏景几眼,他倒是讲道理,得了一句道歉心气便顺了:“罢了,你们走吧!不过后面赶路,最好把脸孔蒙上。再往前去,会路过谢头陀、单居士、章老尼姑的地盘,他们可不像老衲这般佛法精深、慈悲心肠,见了你俩这么丑陋之人,说不定会动法除魔。”

  苏景笑道:“多谢大师提醒。”

  虾和尚把骨瘦如柴的胳膊一摆:“去吧。”

  说完一群海中妖精转身欲走,但苏景看过他的模样、听过他说话,心中另有念头升起,急忙唤道:“大师留步,刚听得大师提及佛法修持……”

  虾和尚重新站住身形:“不错,老衲修持佛法,怎么,你也懂得佛法么?”

  大和尚身后,有小虾沙弥接口:“这方圆三千里,海中生灵哪个不知,我家方丈修持精深,几近大道!”

  空口无凭,另个小虾沙弥摆出例子:“我家方丈每天要吃三百斤鱼,每餐之后都会再拿出半个时辰,专门诵经超度亡灵去往西天极乐世界,如此礼佛,足见虔诚了,问世间几人能及!”

  虾和尚微微一笑,挺谦逊:“比起老蟹大鳝他们,老衲参禅的年头多一些,领悟自然也就多一些。但再往西方远海去,高僧大德多不胜数,老衲这点修持便不值一提了,我听说,西方深海有位老鼋居士,每吃一顿饭、都会诵经三个时辰来超度腹中餐,他的胃口大,整日里除了吃饭便是超度,再不做其他事情,端的虔诚无比,老衲自愧弗如。”

  说着,虾和尚长长呼出一口气,双掌合十:“精修事情,无远弗届,永远也不应有停歇之时,有道是佛法无边,回头、回头……回头……”

  虾和尚本意是佛法无边,修持无尽,可生平第一次给不是小虾米之人讲经布道,不知怎么就把“回头是岸”接了上来,总算他反应快及时把后两个字止住,可“回头”已出,后面再怎么接都不像话了。

  听着虾和尚“回头”个没完,苏景也替他难受,开口替他打圆场:“大师之意,是佛法无边,回头看看岸是一场空。”

  岸是空空,这辈子就在佛法大海里游着吧,虾和尚闻言先是一愣,继而欢喜点头:“不错,不错,老衲正是这个意思!原来施主也懂佛法,当真再好不过。再请施主指教!”

  苏景笑着摇头:“我哪懂得什么佛法,只是融会贯通于大师指点,在下请问大师,这西方大海中的诸般灵物,皆尽修佛么?”

  “差不多,不敢说是所有,但八九成都参佛悟道。”虾和尚点了点尖头。

  苏景再问:“再请问大师,这海中的佛法传承又从何而来?可是曾有大德高僧来此布道授业么?”

  这次虾米和尚摇起了头:“哪有人来布道,又哪用人来布道,不提别人就说老衲,从我爹、我爷、我家祖宗不知多少代,自打降生后就开始修佛。”

  “没有专门传承,出生、懂事后,自然而然就修佛了?”苏景追问。

  “不错。”虾和尚确认了苏景之言,于这一方海族妖怪而言,修持佛法就和水中游泳一样,生来如此、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第三百一十七章 行者大士

  小相柳在旁边听着,不插口,但脸上兴致盎然的样子。

  他家祖先是海中巨怪,不过小相柳生于南荒、以前从未来过西方大海,实在不曾想到,南荒、西海,两地妖精差异竟如此之大。

  南荒中的淡大师,传道几百年一个徒弟都没收到;西海之中,虾妖鱼怪却生来便信佛祖、修释家。

  苏景问过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就此出言告辞。或许觉得和两个丑八怪聊得投契,虾和尚又多嘱咐了一句:“我辈修佛修心不修性,看施主是外来人,怕是不晓得深海中的凶猛,再向前行,千万莫再干兴风作浪这种傻事了,另则……最好能剔个光头,再背上几句偈语,如果遇到巡海高僧,这样会方便些。”

  剃光头这种事是不用想了,对“佛偈”之说,苏景也笑而摇头:“您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成不?”

  东土世界上连无知小儿都会念的“和尚话”,苏景这么说,于他自己本意、和在汉家人士听来不是卖弄学问、而是自认于佛法一无所知,不料虾和尚听了、皱一皱眉头、做仔细思索模样、旋即神情耸动:“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苏景不明白他哪来这么大的反应,试探重复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虾和尚的眼睛亮了、拳头捏得死死的、牙齿咬得咔咔响、连身体都弯了,不知再和自己较什么劲,过一阵猛地哈一声大笑:“还说你不懂佛法!”笑声中,他身形一闪直冲苏景身前,伸手去抓他的腕子:“再来一句!”

  苏景要想做什么,不等虾和尚靠前便能打碎他的尖脑袋,不过苏景看得出和尚没恶意,也就任由他抓住,反问:“什么?”

  “佛偈,再来一句啊!”虾和尚的欢喜不是能够作伪的,一只手抓着苏景,另只手抓耳挠腮,几乎不知该如何自处,这副样子看上去哪里还是海虾妖怪,分明就是猴儿精灵。

  妖怪的这副模样未免太夸张了些,苏景一时间有些懵然。

  虾和尚却道他不愿传道,声音急急:“再来一句,若说得好,老衲送你一程,保你一路平安!”

  这倒是个好买卖,苏景稍稍想了想,轻轻咳嗽一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觉得行么?”

  虾和尚又次皱起了眉头,小眼睛中精光闪烁,显是在苦苦思索,然后……他呆住了,木头桩子似的站在海面上,一动也不动了。

  小相柳看得稀奇,笑问苏景:“他怎了?”

  “初闻大道,喜不自胜吧?”这时候苏景大概琢磨出缘由了。跟着拍了拍虾和尚的肩膀,暗中动用了一道阳火为他醒神,口中笑道:“大师醒来。”

  大师一惊而醒,左右看看,迅速回神,眼光自呆滞变作清明、又自清明变作期盼:“你……再、再给我说一句。”

  苏景摇摇头:“你当参偈是吃蒜么?一口一个嘎嘣脆?一句话说出来了简单,不过寥寥几字,却是佛家前辈做无数修行才得来的灵光一现,曾参悟一句便受用不尽。大师若真心向佛,便不应这般贪心。”

  非得把道理给虾和尚讲明白了不可,苏景能记起来的佛偈实在有限……

  虾和尚神情殷殷:“再求一句,就再求一句,虾和尚真心向佛,求大士垂怜,再指点几字。”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皆是错。”苏景缠不过,又送了他一句。

  在东土汉家,不用专门修佛、只要稍稍读过些书的学生都能随口说起的佛偈,于西海的妖怪高僧,竟是无上妙言,虾和尚喜不自胜。

  而看他的样子,苏景也若有所悟,笑了。

  小相柳才不理会什么佛偈,他只在意白来的向导:“和尚,刚刚你亲口说的,要为我们引路……”

  不等说完虾和尚就忙不迭点头:“这是自然,一定要引路、一定要护送的!就算这位行者大士不用我做向导,虾和尚也要追随、追随着一路向西。”言罢回头传令:“来呀,吹响法螺,点起阖寺僧兵,随本座护送两位行者大士去往西方深海!”

  “行者大士”称呼不伦不类,苏景也不放在心上,摆手道:“无需点兵,更不用护卫,烦请大师为我们做个向导,你我三人足矣。”

  虾和尚瞪起了眼睛:“那怎么行!大士有所不知,海中巨擘也不是个个信佛,说不定就会遇到那不通教化的蠢物,万一冲撞了两位,虾和尚可就罪孽深重了,就算不带兵,至少也要带上几头鲸鲨做驾……”

  “恁多废话!”小相柳不耐烦了,摇身化作凶物本相,水中展身三十丈!

  阴褫在大海中籍籍无名,相柳可是海中早有无数传说的凶物,何况妖威随真身同显,虾和尚的修为就算不错也挡不住相柳的威风,啊呀怪叫中一屁股跌倒在海面上,脸色苍白全无血色。这才明白,两个丑八怪之一到底是什么东西!

  相柳喝一声:“赶路吧!”当先向着西方游去,十六甩着尾巴尖,兴高采烈地追在九头蛇身旁。苏景把虾和尚扶起来,微笑道:“有劳大师了。”

  “是、是老衲有幸才对啊。”当即动法、充作向导引着苏景一行向西方急行。

  一路劈波斩浪,越往深处走,大海中的状况渐渐多了起来,巡海拦路的妖怪时常可见,但只要虾和尚开口,对方也都会卖个情面。

  偶尔虾和尚遇到和自己同辈的妖精,还会卖弄一句:“师弟,听好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对面的妖怪也是出家人打扮,闻言稍作领悟、旋即双目大睁:“妙啊……再来一句!”

  “不可说,不可说,一说皆是错。”虾和尚笑容明慧,引着苏景一行渡水而去。

  小相柳忍不住望向苏景:“这海中的精怪都是怎么了?修佛会把人修傻么?”

  “我有个猜度。”苏景应道:“古时,摩天古刹不是坠入了这一方大海么?”

  西海中妖精大都信佛,但无人布道、不见源头,他们这份信仰来得无端;且妖精虽然方丈、大师的自称,身上传了袈裟头上烫了香疤,佛法的修持却少得可怜,手上连本真正的经书都没有,所谓“超度”、“慈悲”之类全是他们自己领会出来的。

  “这就是最奇妙之处了,要真是没有一点禅意,就算想破了头,也不可能凭空想出‘慈悲’两个字。”

  心中粗略想法,刚开口讲时难免有些词不达意。好在小相柳的脑子不糊涂,大概领会了苏景的想法,反问:“你的意思,摩天古刹的佛意禅味,熏染了这西方无尽之海?”

  苏景点头道:“不错!佛意熏染,海中妖怪生来心中就沾染了一丝禅味,所以才会莫名其妙的修佛,但又无人指点无经可查,完全自己领悟,难免乱七八糟;也是因为生俱佛光一点,确实是有向佛之心,所以得一妙偈,欢喜不能自已。”

  相柳目露向往:“待你要办的事情了结,我想去摩天古刹沉落之处看一看。”

  苏景笑了:“虽不确定,不过我觉得,应该不用另作行程。”

  这次苏景被屠晚一路指引向西、抵达海疆时他就开始猜测,除了摩天古刹,这西海之中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屠晚如此在意……

  相柳面色微喜,目中向往更甚了些:“能把无尽汪洋都浸染掉的庙……”说着,六颗脑袋中的一颗转头望了懵懵懂懂的虾和尚一眼,口中继续对苏景道:“尤其让我吃惊的,他们被佛意熏陶,自己却不知晓。”

  让海中无尽灵怪生来便信佛、修佛,世世代代往复不休,这是何等庞大、震撼之事,却进行的悄无声息、完成的理所当然!

  苏景好歹修行了两百多年,心中生了道,想也不必想便回应:“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便是这样的道理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虾和尚猛地喝了一声好:“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士的指点小僧记下了!”言下神情欢喜且感激,又得一指点。

  说完,稍顿,虾和尚又言辞恳切:“这八字可还有前言、去语?求请大士指点于我。”

  既然说了,就给他个全套,苏景直接开口:“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说到最后几个字,苏景终于觉得不对劲了,先是失笑,跟着咳嗽了一声,语气讪讪:“大师啊,这句你别记了,这不是佛偈,这是道家言说。”

  大海之上,西行不辍,也多亏着虾和尚的照应,一路平安无事,转眼两个月过去,屠晚剑魂仍是要苏景向西,尚未抵达目的地。这天正在行驶中,视线尽头显出接引连绵、十余座巨岛。

  凝视片刻,苏景忽然咦了一声……那些岛子的轮廓虽有些模糊,但也足以分辨,一座一座的岛、便是一尊又一尊巨佛大像!

  无论江河湖海,虾都是水族之中有名的眼神差,天生弱视、再加上修为远逊,虾和尚根本还没好看到远方岛屿,听到苏景低低惊呼,他问道:“大士,怎么了?”

  苏景把前方景色大概一说,虾和尚神情一惊,声音紧张起来:“您可看清楚了,当真是一座座佛陀岛屿?”

  待苏景点头,虾和尚伸手拦住了两人:“大士,暂请止步吧,前方去不得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浮海鳌

  相柳的一颗脑袋转动,望向虾和尚:“为何?”

  “相柳施主没来过西海,是以不晓得,前面那些不是岛屿,而是鳌家兄弟。”

  虽未见过,但曾听长辈提及,虾和尚一说相柳就明白了,冷哂了下,虽然未说什么但神情中的轻蔑不言而喻。

  鳌为巨龟,体大如山性情凶悍,他们这一脉是霸下子孙。龙生九子,霸下为其中之一,所以大鳌都算得龙王后代,可说到底它们失了龙形,算不得嫡传子嗣。

  海中龙王一脉都姓敖,巨龟不敢直接继承先祖姓氏,就给自己取了个同音别字,自称“鳌”。

  此地距离摩天古刹的沉落遗址更近,鳌家受佛意熏染更甚,连背上的厚甲都生成了佛陀之形,所以远远看去,那些小岛皆为佛祖大像。

  远古时九头大蛇纵横四海,没少与姓敖的厮杀,相柳遇上真龙,彼此间或许还会有几分顾忌,但对远处那些血脉不纯的“鳌”家兄弟,小相柳还不放在眼里。

  “西海故老相传,龙王爷嫌自己的龟儿子蠢笨,也就不怎么待见这些大鳌,不过好歹也是一脉传承,便命他们世代驻扎于此,看守大海深处的西海碑林,真正的悠闲差事,算是把他们养起来了。反正霸下负碑是在典的事情,大鳌看守碑林也算是它们的本分。”

  神鬼传说,多彩迷离,听到这里苏景插口问:“西海碑林?又是什么?”

  大士有问,虾和尚必答:“据说就是西海敖家的藏经殿,不过是不是真有这么个地方我也不好说……不敢相瞒大士,这些传说……也未必都是真的,当年虾米小和尚怎么听来的故事,如今虾米老和尚就怎么讲给大士。”

  敖家早已消失不见,但大鳌还留在海中,这种东西不怎么聪明,固执守旧无人能及,是不是真在看守碑林不得而知,不过他们世代于此,万万年不作迁徙是千真万确的。

  “平时鳌家兄弟都待在海底,倒也没太多规矩,别人要从海面上游过、或者天空飞渡它们也不管,只要不潜到它们的深海腹地就没事。不过……”虾和尚把话锋一转,终于说到了正题:“每隔三五十年,鳌家人都会浮上海面透一透气,不知为何、每到这时它们便会霸海封天,无论天上还是海面、海下,绝尽一切过往,靠得稍近些都会遭凶狠斩杀,绝无通融。”

  说完顿了顿,虾和尚又皱眉道:“按理说咱不应该能碰到他们,鳌家人上来透气从来都是在春天,从未听说过它们会在秋天浮海。”

  苏景哪有心思追究老鳖什么时候晒壳,问道:“如果绕路会耽搁多久?”

  前面不是一头怪物拦路,而是繁衍了不知多少年头的一族凶猛妖龟;眼中看到的只是十几座小岛,天知道再向前还会有多少、又或者尚在海中还未曾浮起。

  虾和尚翻着眼睛好一阵算计,摇头苦笑:“这个圈子兜起来可就大得没边了,三四个月不稀奇。”

  想都不想,苏景又问:“这些大鳌行遁之法如何?”四个月他可耽搁不起,没得说,重新开始盘算冲关。

  虾和尚的脸色发青,行者大士的盘算对他而言未免太惊心动魄。

  苏景冲过去就算没事了,虾和尚的根子、老巢都在西海,以后还得继续在这里过日子,哪敢去惹鳌家的人。这一重道理苏景自然明白,笑道:“大师送我至此,在下感激不尽,不敢再劳动大师法驾,你我就此分别。临别之际再送大师四句箴言。”

  虾和尚稀罕的就是佛偈,闻言大喜:“请大士赐教。”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苏景会的,都是东土流传最广的佛偈,但若反过来看,流传的广便说明这禅说端的精妙,是以苏景占便宜没错,“讹人”却远远谈不到。

  可苏景还没说完,忽然面露诧异,小相柳也察觉有异,不惊、冷笑着说了句:“不知死活的东西。”

  这两个“丑八怪”的五感何其明锐,明白察觉身下水流变化,有四座“小岛”正从深海浮升上来,其中最快的一座,出海之地正是他们的立足之处。

  就算要冲关、动手,也不急在此刻,苏景劝住小相柳,三人后退让出地方,真元行转心神专注,静静等待。

  过不多时,浪花躁动水面急颤,轰隆一声,浪涛惊起四散去,方圆二十里巨佛显世、巨鳌登海!

  而苏景只才看了这“岛”一眼,立刻皱起了眉头;小相柳的六颗脑袋则微微向后一仰,齐齐发出了一声“咦”。

  地位相差得太远,置身于大鳌身前,虾和尚心胆具寒,忍不住的瑟瑟发抖,可“行者大士”不走,虾和尚也忍住了不逃跑,见苏景、小相柳各显异常,妖怪还道他俩已经被大鳌法术慑服,颤声问道:“两位无妨吧?”

  苏景摇摇头,口中却对相柳无端道:“死的?”

  六颗脑袋一起点头,相柳沉声道:“死的。”

  之前看到的那十几座“佛陀岛”,都在视线尽头,双方相隔数百里遥远,苏景没能察觉异常。但刚刚上来的这头大鳌近在咫尺,苏景和小相柳立刻探知:没有生气!

  这岛是死的,或者说,这大鳌是死的。

  从海下浮上来的是死龟。

  小相柳身形一闪,去查探这头大鳌浸在海面下的身体,不用盏茶功夫他就返回苏景身边:“死了,新丧,大概看了看,不见伤痕。”

  这个时候,海面上轰轰荡荡,巨响不迭,另外三头大鳌陆续浮出水面,无一例外,全无生机。甚至有一头干脆是腹甲向上、四脚朝天上来的,连虾和尚也能看出它死了。

  虾和尚的嘴巴骇然大张,全然不知该说什么……西海土著,谁不晓得这些大鳌的凶猛,便如东土不入流散修对元神大修的仰望一般,一下子好几头大鳌死在面前,虾和尚的震惊远比外来“大士”更甚!

  喉咙里咔咔作响,憋了好半晌,虾和尚终于憋出了一句:“难怪它们在秋天上来了,原来死了。”

  身死,毕生修持的精元消散,大鳌身上的岛屿不是真的石头,没了精元支持就变得轻飘飘了,和死鱼也不见得有什么区别,浮上了海面。

  妖怪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样一句来,苏景和小相柳早都潜身入海去查探尸体了,过不多久两人重回海面,不约而同向着前方那十几座大岛眺望一眼,跟着两人又对望了一眼……都是胆大包天之辈,哪还用言语商量,一个眼神便交流妥当。

  下一刻,一个火翼招摇,凌空而起;另个六头摇摆,凫水而渡,两人彼此呼应,向着远处那十几座大岛赶去。

  才一接近,苏景心里就笃定了:一样,都是死的。

  把新的尸体大概查验,两人重新汇合时,苏景问小相柳:“辨得出是什么毒么?”

  海面上前后近二十头巨鳌,死因几近相同:中毒而亡。

  就只有其中最大的一头,是被人以凶猛神通打穿前额、伤及要害惨死,这具尸体苏景和相柳专做仔细检查,探得明白,虽是外力致死、但也是中毒在先。

  情形明白得很,这头大鳌修持精强,中毒后仍有反抗之力,额头的重击便由此而来。

  虾和尚咬牙再咬牙,还是跟来了,听了苏景之问,不等相柳回答,他先摇头道:“不可能吧……鳌有真龙之血,百毒不侵。”

  “鳌血算什么真龙血!”小相柳冷笑:“莫说其他,被我或者它咬了,这些龟崽子就活不了!就算真龙,也未必挡得住咱们咬几口!”

  小阴褫从一旁甩着尾巴、对虾和尚忽忽叫了两声,示意小相柳口中那个“它”就是老爷我。苏景身边两条蛇,都是这世上真正的剧毒之物!

  所谓百毒不侵,也不过是抗毒、解毒的本领强一些,岂能绝对而论。

  普通人怕毒蝎蛰,修家根本不把普通蝎子放在眼中,可若是蝎子修成的精怪呢?蝎毒也会变得更强。待修家正道、变成神仙了,蝎子精的毒又不值一提;不过等蝎子修成大圣,神仙还是得小心别被他蛰了。

  道一尺、魔一丈、相生相克随水涨船也高,最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了。大鳌的“百毒不侵”,扛不住比它们更强的凶物剧毒。

  “是鸩。”相柳应了苏景之前所问,九头蛇自己是剧毒怪物,对毒物了解也比苏景多得多:“但不是普通鸩鸟,要么就是玄鸩,要么就是鸩鸟中修持得道的巅顶大妖。”

  后者自不必说,前者则是鸩鸟中的天眷灵瑞,凡鸟中生出的神雀。

  话说完,小相柳的语气放松下来,道:“虚惊一场,继续赶路吧。”

  大鳌出水不是封天霸海,而是在下面遇到了凶猛敌人,被人家打死了,西海的妖族争斗和苏景没有半个大钱的关系,自然是继续赶路。

  不料苏景却摇了摇头。

  下去看看也无妨,相柳无所谓的,但他很有些纳闷,笑道:“行侠仗义上瘾了?离山小师叔连海妖都要照顾?”

  “不是。”苏景如实回答:“不是我想管,是屠晚翻脸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夺字

  说话时,苏景指了指海面上那头体型最巨、额头被人打穿的鳌。

  刚刚在检查它额头伤口时,剑魂杀气迸现……鳌已死、巨力消散,苏景和小相柳都未能探到什么异样,但屠晚能明白分辨:打穿额头的力量来自墨巨灵。

  没什么可说的,事关墨巨灵,苏景一定要查一查。

  相柳对苏景说了声:“稍等。”旋即身形一闪,遁化流光入海、直直冲入一头鳌尸巨目!

  虾和尚大吃一惊,问苏景:“他做什么?”

  苏景也不晓得,但明白相柳自举必有深意,摇了摇头、安心等待着。

  小相柳去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再回来时已经变回人形,左手除了拇指外,每根手指的指肚上都托了一滴湛湛清露:“巨鳌目中精灵一点,下面若真有什么东西,可开目、辨真。”

  说着他将其中一滴点入自己目中。苏景有样学样、取过一滴清露入目,小阴褫直接跳上相柳手心,它没眼睛也得凑热闹,用左“目”白鳞蹭去了一滴。

  这倒看出相柳早就存了照顾十六的想法,四个人四滴清露……相柳又望向虾和尚:“你下去么?”

  虾和尚犹豫着,就在小相柳准备把最后一滴清露弹飞时,他点点头:“我与两位大士同行。”

  和尚话音落,忽忽怪叫响起,十六人立海面,它可积愤已久了。虾和尚还算聪明,稍一诧异便告领悟,赶忙改口:“是三位大士。”

  最后一滴鳌眼清露落入虾和尚左目,相柳对苏景道:“潜海之事有我主持,你收元敛势,真正动手打架前什么都不用做……还有,把十六收进令牌。”

  虾和尚哪想到令牌是大圣玦,还道是生生袖之类能容纳生灵进驻的普通宝物:“我也进去吧。”

  苏景笑了笑:“大师留在外面无妨。”挥手把小蛇收入洞天。

  相柳妖身变回九头蛇,不急着入水,蛇口呐呐、催动了一道水隐大咒,片刻后水光一闪、裹住两个同伴,再一眨眼,三人均告消失不见。

  三人仍在,但目光不见、灵觉难查。天生的海中凶物,相柳的水行咒非同凡响。

  相柳对两个同伴点点头:“不可离开我身周三丈境地。”言罢身形一摆潜游入海,苏景带上虾和尚紧随其后。

  咒法神奇,但天下不存十全十美之事。施咒可隐遁、不过非得放慢身法不可,三人潜海速度也不比得游鱼更快。

  没潜多久阳光泯灭,海中只剩无边漆黑!潜行不停,一路向下不知海深几许,鳌家腹地的深邃,远非虾和尚的小庙可比。

  一路之中,或身体察觉水流变化、或是直接抬眼望到,一头一头岛屿般的鳌龟巨尸向着海面升去,甚至有两头前后与苏景擦肩而过。

  浮尸带动暗流,在大海深处激荡,闷雷般的躁响从耳中直落心底……潜了良久,忽然之间苏景只觉得左目有灵光闪烁。凝神望去,大海深处,一抹抹柔和白光闪烁,似是有什么东西,只是距离尚远、那光华究竟源自何物暂时还看不清楚。

  心思沉定、并不急躁,再深潜一阵,眼中景象渐渐清晰……那是一片矗立海底、方圆千里仍嫌局促的石碑大林!

  白色的巨碑,座座高耸百丈,小一些的山峰也不过这个高度吧!看不出那些巨碑的石材本料,不过能扛住深海的巨大压力屹立无数年头,便足见神奇了。

  到此刻苏景哪还能不明白,传说中的“西海碑林、鳌家永镇”确有其事。

  而苏景眼前的景色殊为古怪:左眼中磅礴碑林漫无边际;右眼中却空无一物、除了黑漆漆的海水——西海碑林是古时龙王家的藏经重地,自有妙法笼罩,以苏景的修为也无法发现,更毋论入内查探或作恶。

  但鳌家世代守护于此,不受法术妨碍。这便是小相柳要从鳌眼中取“清露”的缘由了。

  苏景只在左眼滴了清露,双目的景色天差地别。

  苏景与相柳,无论目力还是实力都在伯仲之间,他能看到的,九头蛇也都一样入眼,小相柳潜游的速度明显又放慢了些,悄然向着海底的遗迹接近……

  再沉落一阵,苏景看得愈发清楚了,碑林附近仍有数百大鳌栖息,只是这些巨大怪物都趴伏在海底,一动不动。

  隐约能察觉,他们尚有微弱生机,苏景心思稍稍转动便能想明白:统统中毒了,暂时未死、却动弹不得了。这个时候身边的虾和尚才刚刚看到有碑林,忍不住“啊”的一声低呼。

  小相柳身形陡止,再不做稍动,六颗头目光冷冽,巡视四方……良久才确定虾米的惊呼未曾惊动敌人,相柳又继续潜游、同时他的一颗脑袋转回来,口吐人言、对虾和尚密语:“你若再出一声,便永远不用再出声了。”

  虾和尚想应一句“大士放心”,刚要出声总算反应够快,赶忙咬住嘴巴,用力点点头。苏景不像相柳那么凶狠,微笑着拍了拍虾和尚的肩膀,以示安慰。

  最后一段潜游,小相柳根本不再摆动身体,一道精修元力压住尾尖,只凭本身重量向下沉落,同时无声咒一道接一道祭起,不停抹平下坠途中惊动的水流,真就仿佛一只鬼魂般,全无半点声息、带着两个同伴最终沉落于碑林第一列正中的一块巨碑上。

  碑林前有人,两伙。

  一拨人间修士,十余人,为首之人长相普通但身形奇特,双臂奇长,他把腰板挺得笔直、手都能轻松摸到膝盖。

  此人肩膀上站着一头鸽儿大小的雀子,羽毛七彩目蕴玄光,身形虽小却神气轩昂,颈子扭转、尖尖的嘴巴一咄一咄正梳理自己的漂亮羽毛。

  相柳的一颗头望向苏景,传音入密:“玄鸩。”

  苏景会意,就是这头小东西,毒翻了整整一族、数百头“百毒不侵”的大鳌!

  另一边只有两个人,一女子、一娃娃。都身着黑袍,虽然化作人形,长相却只有“稀奇古怪”四字堪作评价,不知是什么海妖化形。

  一看到这两人,苏景便眯起了眼睛……又何必管他们是何方妖孽,大小两人身上,满满当当墨巨灵玄法气象,与南荒见过的那个伏图全无区别!

  不过苏景能察觉得出,单以修法而论,这两个“墨灵海妖”比起南荒伏图,还要差上一大截。

  碑林前的修家都是修持精湛之辈,身上加持辟水大咒,虽在海底但开口无虞,肩负“玄鸩”的修家首领对黑袍大妖微笑道:“幸不辱命,总算帮到了奎大家。”

  他们也才刚刚“完事”,降服了全族大鳌,彼此间正做应酬。黑袍“奎大家”笑声清脆:“参宿老祖手段端的了得,妾身六千年未尽之谋,落在老祖手中,短短十几年光景便做成了,佩服之至。”

  石碑顶上,苏景悄无声息地笑了,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大小海妖是墨巨灵的传承,另一边就更有趣了:参宿,廿八星宿、西方白虎七宿之末,这些人间修士的来历不言而喻!

  “全赖‘道主’赐下了这神雀玄鸩,另外有关布置,也都是敝宗朔月天尊亲力亲为,这才兵不血刃、把这群凶龟一网打尽,在下不过是个跑腿的小卒罢了。”邪魔中的“上仙”插手此事,参宿之主不敢贪功,跟着他把话锋一转:“该我们做的,都已经做完、做好,奎大家得偿所愿,莫忘记答应我家道主的事情。”

  奎大家应道:“这是自然,三个月之内,我那七千葵娃娃必定出海。”

  “海葵精怪。”苏景耳中响起相柳的传音,短短一会功夫,小相柳已经辨出了海妖的本相。

  奎大家的话还没说完:“另外再请老祖稍等,我这便抄录碑文。短则半日、多则两天可尽全功,整座碑林一字不落。依先前之约,一式两份,请老祖代为转呈道主。”

  话说出口,不止偷听的苏景、相柳,就连参宿老祖都微微一惊:“这么快?”

  千里开外的巨石碑林,每座石碑宽十八丈、高百零八丈,而碑上古篆龙文也不过葡萄珠大小,密密麻麻的镌满石碑,整座碑林的记载何其繁杂!莫说一两个妖孽,就算离山的小小笔仙全都修成了真仙飞升,再一起返回人间来抄录这座碑林,也休想在几天内完成。

  奎大家傲然一笑:“我这孩儿,其他本事不值一提,唯独抄抄写写,还算有几分功夫。”说着,她转头望向身边小海葵。

  那娃娃会意,盘膝坐倒在地,不见催咒不见运功,直接就将双手往地面上一按,旋即他十根手指仿佛一条条活蛇,古怪扭摆起来,至纯的黑色气煞,自指尖飘起。

  黑气氤氲、越来越浓重,不足盏茶功夫变作团团乌风,随着那个妖娃子身体猛一跳,乌风向着碑林席卷而去。

  乌风过处,背上铭文迅速变浅、消失,而妖娃子的脸孔也变得狰狞、扭曲,龇牙咧嘴、狞眉歪目,说不出得丑陋。

  乌风奇快,顷刻间前面几排巨碑就被“抹拭”得干干净净……

  苏景辨得明白,这不是普通妖怪的法术,而是魔灵神传承下的本领。乌风也并非单纯擦毁碑文,它在“夺字”、风掠过、所有文字、一切记述都落入施法之人脑中!

  一见此术,苏景便想起了莫耶地,整整一个世界,不存只言半字。

  此刻真相大白:被墨巨灵夺去了。

  第三百二十章 我乃天神传承

  苏景和小相柳对望了一眼。

  参宿老祖和一众手下对望一眼。

  见了海葵小妖的邪门手段,没有人能不惊讶。

  忽然间,一声声凄厉嘶吼响起,搅动的海底浊浪翻腾!镇守碑林的大鳌见碑林被乌风迅速毁掉,气到心肺欲炸、怒到目眦尽裂,但身中剧毒再没有拼杀之力,心中的万钧怒火,也只能化作不甘长嗥。

  可即便只是吼叫,也会耗尽它们最后的力气,引动剧毒发作,当即便有七八头大鳌丧命、尸体向上浮升而去……

  碑林前的海葵妖孽、邪魔修家被大鳌齐啸震得心中一跳,随即参宿老怪破口怒骂,海葵女妖则咯咯一笑:“冥顽不灵、不识时务,活该你们都得死。”说话同时,伸手去拍小海葵的肩膀,想要示意他担心、专心“夺字”就好。

  可海葵女妖无论如何不曾料到的,她没能拍到自己的儿郎:就坐在她身边、腿旁的小妖,此刻变换了位置……向后倒飞出去,胸口破开一只大洞,被一头白骨金乌穿胸而过。

  瞬灭一剑。

  直到骨金乌洞穿小妖之后,因这一剑而起的金乌猎猎啼鸣、阳火金灿光芒才绽放于女妖的耳中、眼内!

  小海妖的修行差得远,远没到伏图那等与“墨灵尸气机相连、抽丝调力”的程度,胸口被打碎立刻死于非命,夺字的乌风怪法就此消弭。

  同个瞬间,一头巨大怪鱼凭空显身,紫鳞赤脊、银目金须!天下修家、海中妖孽,没有不识得此鱼的,不知哪个邪修脱口惊呼:鲲!

  何止鲲,还有一只九颈六头、深海展身三百丈的相柳……

  苏景北冥,小相柳真身,齐齐扑向参宿老怪身后一众邪魔修家!

  参宿老祖真元陡转,三道污风如链护佑身周、一双金环高悬头顶蓄势……但还不等他出手狙击那一巨鲲一九头蛇,只觉一道阴森气氛席卷过来,眼前景色陡变:莲池、牢狱、十七个身披重枷的怪人正围拢着他,森森怪笑,不远处的石桥上,一个青年男子正望着他。

  青年男子身后,一个头顶尖尖的和尚探头探脑,神情鬼祟……

  参宿晓得自己被敌人扣入了古怪宝物,再一见青年男子的装束,参宿目光猛地一缩,沉声喝问:“离山门下?你是何人?”

  “待会再聊。”苏景微笑应道,阳火生金风起,十七罪人去镣拔剑,九九剑羽翻飞飘零,还有整座黑狱天旋地转剑气喷薄,全力出手!

  参宿自己入狱,他肩膀上的玄鸩算得神鸟,反应比着所有邪魔修家都要更快,当天乌剑狱扣下的瞬瞬,玄鸩洞察危机、双翅猛震向前猛一纵、避开了剑狱缉拿。

  可是鸟儿才刚稳住身形、正想环顾战场相助同伴,忽然一阵忽忽怪响传来,尺余长、点着两片白鳞假装眼睛的乌黑小蛇,兴高采烈地向它扑来。

  苏景遁入黑狱对付邪修首脑,把十六留在外面给相柳帮忙,十六老爷现在看上这头鸟了……

  都是凶横猛兽、都是剧毒恶畜,玄鸩与阴褫实力不相上下。可是莫忘记现在是在大海深处,十六是水性兽,鸟儿虽强、在海底斗蛇又岂能占到便宜!

  若在天上纠缠,十六输的妥妥当当,在海下厮打,玄鸩必吃大亏。

  相柳、苏景指挥的北冥,与邪魔修家的混战也是如此,追随参宿身边的十余人绝非弱者,另外他们修得合击阵法一座,陆上相拼或能一战,但是在海中斗法莫说胜算,便是生机都不存!

  或许是海中鏖战之故,相柳一改往日分光化影的杀法,六头摇摆昂昂嘶吼,神念牵引,无尽海水听他调遣,或是能击碎雄峰的怒潮、或是能搅碎金钢的疯漩,更有灵水化成诛杀一切的千刀万箭……邪魔修家又如何抵挡得来,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响起,尸身散碎、崩出的鲜血刹那就被大海洗净。

  另一边,玄鸩不是尺身阴褫的对手,鸟儿不敢恋战,一个劲地想要逃遁、只求飞出大海重返天空,斗了半晌终于被它寻到个空子,趁着十六得意忘形,玄鸩发动身形甩开小蛇的纠缠,拼劲全力向上冲去。

  就在此刻,突兀一道金光划过,玄鸩惨叫一声,身体翻滚着又摔落海底,几根漂亮翎毛在海水中飘飘荡荡:骨金乌发动一袭,之后又静静悬浮于十丈之外,空洞眼窝死气沉沉地盯住玄鸩。

  骨金乌不止是剑。

  剑刹天乌,炼剑化灵!虽然灵智算不得大成明慧,但明明白白,它是活的。并非苏景心意指使,骨金乌自己要打这头玄鸩……

  十六喜滋滋,身形如电又去和玄鸩大打出手,没一会功夫不远处观战的骨金乌又寻得破绽,金光再闪、又给玄鸩一击猛击!

  混战凶猛、海底动荡不休,邪魔一脉落尽下风已至绝境,海葵女妖却始终未动,她不敢动!

  在她面前,静悬着一柄剑,湛清碧绿之剑。

  遁入剑狱前,苏景留在外面三柄剑,骨金乌、北冥、刀螂。

  “刀螂”斜指女妖。

  奎大家不是普通妖孽,也曾和不少厉害敌人厮杀拼斗,却从未像今时此刻这样心胆具寒!甚至连她自己都有些不明白……那柄绿色长剑不俗,但也仅仅是不俗吧,为何自己会怕成这个样子,会觉得剑中有什么淬厉、可怕的东西死死盯住自己,那道寒意从骨皮一直刺穿到心底!

  当年伏图第一次对上屠晚,都被砍了个“七零八落”,何况修持远逊的海葵妖怪,更何况屠晚得阳火与三这三那诀淬炼,剑魂威力远胜当初!

  对峙越久,奎大家的心神就越散乱,甚至连玄元运转都有些阻滞。女妖忍不下去了,再这般僵持一阵,怕是连动手免了。猛一声怪啸,女妖动法,浓浓黑暗顷刻笼罩四方,碧绿长剑悄无声息、一闪而没冲入黑暗中……

  大修搏杀,不一定都是旷日持久,性命相斗全力以赴,有时用不了太长功夫。

  一炷香过后,急急旋转的天乌剑狱突兀不动,“留活口!”苏景跃回到海底,疾声对着小相柳大喊。

  晚了。

  相柳这边的厮杀,结束得比苏景还要更早些,那些邪魔修家个个被它碎尸万段。凶蛇变回冷漠青年,看了苏景一眼:“怎么还受伤了?”

  “换成你也得伤,参宿凶猛得紧。”苏景悻悻应道,肩膀上连皮带肉被抓掉一大块,血流如注,染红了他半边身子。

  皮肉伤苏景不放在心上,真正让他不爽快的是参宿之强超出想象,恶战时苏景不能不全力以赴,直接将对方斩杀了、没能留下活口问供。

  苏景运指如风,封脉止血,给伤口敷上灵药,很快便不打紧了,目光一转又笑了:“怎么回事?”

  海底的另一处战团也分出胜负:白骨金乌一足死死踏住玄鸩,毒鸟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骨金乌却不依不饶,头颅低垂、森冷看着脚下俘虏,片刻、尖喙狠狠一啄;又凝视片刻,见玄鸩仍作挣扎,又再一啄,如此不休。

  现在骨金乌想要夺了玄鸩的性命易如反掌,但它的猛击凶狠则已,却不致命。

  小阴褫在一旁看着,偶尔忽忽喊上两声,不知道是在给谁加油。

  对苏景之问,小相柳冷眼以对:“你的骨头乌鸦,你问我?”

  这个时候,不远处那一团浓稠黑暗中突兀传来女妖的尖声惨叫,淬厉剑光与血光泼溅四方,黑色玄法告破,西海碑林前最后一处战团分解,胜负已分:“大半个”女妖摔落在地,只剩身躯了,双腿、双手皆被利剑斩断。

  女妖负痛惨嚎,四肢散落各处,好像蛇子似的扭曲、蹦跳;青色长剑高悬,屠晚长长纵声鸣啸、满带痛快之意!

  苏景闪身来到女妖面前:“说说吧,怎么回事。”

  “哪里来的妖孽……坏本宫……好事……”女妖声音满满怨毒,哪有屈服之意:“杀伤本宫,便是亵渎神佛,必遭……天谴!”

  她的举止、辞令,比起南荒伏图都差得太远了,不过骨子里那份“我乃天神传承”的味道却一模一样。

  苏景不理会,又追问一遍:“说不说?”

  女妖喘息着,声音嘶哑:“犯下死罪犹自不知……伤我则已,你们以为还能杀我么?”说到这里,她又忽做尖声大笑:“狂妄妖孽,自不量力,你们以为真能杀了我么?我乃不死之身!”

  深海底、碑林前,凝神留意的话,便能听到窸窸窣窣的怪响自女妖的伤口中传来,筋肉重生、白骨续长的声音,她的重伤正在缓缓愈合,很慢。

  “你杀不死?”苏景本不打算再问了,结果没忍住。

  “便将我斩碎万端、炼火焚烧,本宫照样浴火重生!”女妖桀桀笑着:“你若有心一试,大可动手,斩杀我千年万年,到最后再看看是我先陨丧,还是你的阳寿先告终了!大不了一万年苦楚,小小考验算得什么?”

  屠晚一声轻鸣,似是在和苏景打招呼,苏景点点头:“早去早回。”

  又一声剑鸣回应,屠晚附于绿色长剑,向着北方去了。苏景真就不再答理女妖,转身向着那群大鳌走去。

  苏景在南荒的事情,小相柳全都知晓,自然明白屠晚做什么去,问道:“远不远?不会再像上次那样、毁尸不成再把自己也搭进去。”

  第三百二十一章 此恩如天倾盖

  “不远、不会。”

  一样的问题苏景也问过屠晚,屠晚如何回答他,现在他如何回答小相柳。

  说话的功夫,他来到一头大鳌身前,伸手按住它的额头,一道阳火注入其中……过了片刻他收手,小相柳追问:“怎么?还能救么?”

  苏景神情无奈:“全力以赴的,救一头须得一个月的功夫。”

  从南荒带回来的那枚蘑菇,风长老尚未完全炼化成灵丹,苏景自然无可携带,要救这些大鳌只能靠金乌正法中的炼毒法门,那可就是个漫长功夫了。

  相柳闻言一哂:“一个月救一头?了不起也就救下一头,其他的哪里再坚持一个月?趁早收手,甭忙活了。”大鳌的死活,九头蛇才不放在心上,死就死吧。

  苏景摇摇头:“能救一头是一头吧。”说着,体内阳火行转、准备动法救护面前那头大鳌,不料就在此刻,那头鳌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猛地一震巨大身躯。

  强动力气,立时剧毒攻心,它当然不是要杀伤苏景,他是自裁!

  只能救活一个的“机会”是苏景随意点选的,可是对大鳌而言无异天大幸运,这大鳌如此侥幸,却自裁……道理再明白不过,这是一头老鳌,它不占这一点生机,留给旁人了。

  苏景分不出它们年长年幼,但至少能明白这头鳌舍却自己的心思。

  连小相柳都目露惊讶,神情耸动。冷漠青年不废话,身体一摆又变回凶蛇本相,六颗脑袋来回摆动了、目光自群鳌中仔细寻梭、分辨,很快他点向其中一头,对苏景道:“它为精壮少年,救它吧。”

  苏景点点头,正要迈步上前,另一边那头玄鸩,口中惨嚎猛然响亮,再看骨金乌,长喙如刀,咄咄如风!

  骨金乌不再留力了,下死手,开始“要命”!

  玄鸩小鸟躲无可躲,又再强撑几息后终于抵受不住,口中的惨叫突兀变了声音,发出一串“咕咕咕”的呜咽声。

  苏景听不懂鸟言,不解其意。骨金乌却“住嘴”了,一只脚抓起玄鸩向着苏景身前一丢,自己则把骨翅振动、飞上了苏景的肩膀,居高临下,空洞眼窝再次冷冷盯住玄鸩。

  玄鸩身上鲜血淋漓,费力挣扎着、扑腾了好一阵子才勉强站起,双翅半展、遮挡着自己的头颅,身体深深躬下,好像是在臣服、行礼。

  苏景吃惊不小,小相柳也瞪大了十二只眼睛,问:“这是……骨头乌鸦降服了玄鸩?”

  要杀鸟,早就杀掉了,骨金乌又何必折腾这么半晌!

  施礼后,玄鸩歪歪斜斜地飞起来,似是想要和骨金乌并排站到苏景肩膀,骨金乌却毫不留情,狠狠一嘴把它啄得摔回地面,跟着骨鸟转头、对苏景嘶哑一叫:呱!

  苏景大概明白骨金乌的意思,扬手亮出大圣玦,目光如炬瞪向玄鸩:“拜奉令牌!”

  真正让人大喜,玄鸩只稍作迟疑,就拜奉了大圣玦,乖乖让令牌抽走了一线魂魄,这次再吃力飞起来,骨金乌不再刁难,向旁边挪动下脚步,容它与自己并排而站。

  玄鸩倒是懂得规矩,身形略略伏低,不敢像金乌那样昂首挺胸而立。

  玄鸩不是凡物,天生性子骄傲,旁人想要让它认主千难万难,可这次它遇到的是金乌!

  金乌、玄鸩都被成“神鸟”,但前者是天之骄子,生于扶桑木、主在金阳宫,凤凰在它面前也得收敛些脾气;后者只是得了苍天眷顾,由普通的鸩鸟孵化而出……这“亲儿子”和“干儿子”间的区别天差地别。

  即便苏景的金乌只是一副骸骨,气势上也稳稳压住玄鸩一头,这是先天带来的威慑,改无可改。若非如此,以玄鸩神鸟的骄傲,也断断不可能臣服。

  在旁人眼中玄鸩只是挨了一顿打,可非鸟族,便体会不到金乌的慑迫可怕!

  一个收奴、一个认主,这其中根本没有十六什么事,小蛇却高兴得不行,拍着尾巴尖在海底蹦来跳去,忽忽欢呼。

  苏景翻手把玄鸩抓在手中:“你的毒,能解不?”收服玄鸩,平添强助,以后回到门宗,少不了又是一番威风排场,但那些都是后话,眼前之急莫过于解毒。

  尤其见过那头大鳌自裁,苏景就更想要救下这一族了。

  这鸟儿的剧毒都藏在羽毛中,谁要这么抓它无疑找死,但对苏景它收敛剧毒,羽毛柔软顺滑,乖巧得不得了,它能解人言,小小的身体颤抖片刻,眼睛用力眨动,很快自眼角滴出一滴碧绿泪水……

  “由我来吧。”小相柳变回了人形,小心翼翼地自鸟儿眼角取下绿色泪珠,九头蛇是剧毒物,自身也是用毒、解毒的大行家,跟着他对苏景笑道:“有了这滴眼泪,大鳌便不用死了。”

  老鳌匡护同族,相柳看不起这一族,但该有的钦佩也是绝不会少的。

  说话同时,相柳不忘女妖,空着的那只手一弹,灵水结形,凝化几盏利刃呼啸而去……女妖惨叫、咒骂再起,刚刚长出小小一截的四肢又被斩断。

  解毒的事情自有小相柳操持,旁人无需插手,苏景只消时不时“照顾”一下女妖便好。

  三天多些的功夫,大鳌身中剧毒解除。鳌家这次伤亡着实惨重,前前后后一共陨丧了百多子孙。

  其中一只体型尤其巨大的鳌身形缓缓转动,化作人形,尚未开口先把苏景吓了一跳:它竟然化身佛祖样貌。

  大鳌自己也没觉得不敬,来到苏景面前合十施礼,声音低沉却诚恳:“老衲鳌渚,多谢大圣援手大恩,请问这位大圣仙乡宝号,鳌家当奉长生位,日日夜夜三炷清香,永为施主祈福。”

  刚刚苏景亮出了大圣玦收服雀子,鳌家人看得清楚,自然把他当成了大圣。

  不止救下了全族性命,更要紧的是他保住了西海碑林,苏景的功德对鳌家子孙来说,确是如天倾盖。

  苏景笑而摇头:“在下离山苏景,并非妖精大圣,大师不可弄错。”跟着他问起了事情经过……

  在大海中,海葵之类只是最最下等生灵,就算得了天大机缘修炼成妖,也难成什么气候;这就仿佛东土人间,草木一属的精怪中,树妖藤怪才算得凶猛,草精花妖则不值一提,先天所限,后天再如何努力也没什么机会。

  但是让鳌家人不解的,这支海葵妖孽十足例外,非但成了妖、且修持了得,颇为凶猛。

  说到这里,不停长出四肢、又不停被人截断的“奎大家”厉声大笑:“老龟,你又怎知我们的造化!神祇传承岂是你辈所能猜度……”

  “你快消停了吧!”受屠晚影响、因师母蓝祈的莫耶之仇,苏景对墨巨灵一脉憎恶异常,说话时也少有的刻薄:“不过是被尸臭熏染了,自己也变成了不伦不类的臭尸,还有脸说神祇传承?那些玩意若真是神祇,又怎么会被人打死!”

  苏景的话大鳌不懂,女妖却听得明白,丑陋脸孔上满满惊诧,脱口反问:“你怎么知道……”刚问了五个字,女妖又变得狂躁、愤恨,尖声怒啸:“渎神之言,小妖孽必死无疑,不止你,还有你所有在意之……”

  苏景从不在乎诅咒,但他不喜欢听的话,便不容女妖说出口,不等她说完苏景便一挥手,把一团阳火直接打进对方口中!

  女妖的怒骂登时化作惨嚎,苏景冷笑着继续道:“即便是沾染尸臭你都不够资格,我见过另个被墨尸浸染之人,他的本领当得‘神鬼莫测’四字,一尊墨灵尸足够他纵横四方,哪里还用再去修习其他功法!”

  “哪像你,天资愚钝、有了造化也没办法登堂入室,尸臭都帮不了你太多,这才图谋西海碑林、盼着能再找些更适合自己修炼的海妖修法!”

  “想当初天地初开,四方不正海蕴剧毒,全仗敖家前辈引水平流、断煞清海,这才有了清静、富饶之洋,才有了海族万万生灵的竞生又共存的盛景,你们这些海兽能有传续、能活在今日,全都是敖家仙长的恩惠。你却为了自己的一点修为,串通邪魔来屠灭敖家后辈、图谋敖家碑林,还要用夺字邪法毁掉人家的传承……你自己说,你不是天生贱物是什么?”

  “天生的贱物,永永远远是烂泥一摊!真神真佛都救不了你,何况那邪魔的尸身?你连‘知恩’为何物都不晓得,还敢说什么神祇传承?你配!”

  一番狠骂同时,苏景也把事情的大概脉络说清楚。

  想那南荒的伏图,或许资质并不如何,但怎么说他也是天生开通灵智之人,被墨巨灵尸身浸染后本领惊人,就算现在苏景,带着屠晚、相柳,连十六也算上,再对上全盛时的伏图,怕也仍不是他的对手。

  再看这“奎大家”,到底是不入流之物,得了墨巨灵的传承也成就有限,想要从碑林找到能助进修持的办法,可是此地有大鳌守护,她无计可施,不知怎的又和东土的邪魔外道串通了,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至于双方的交易,之前参宿和女妖的对话早都交代明白了。

  事情经过苏景猜测清楚,唯一疑惑仅在于“邪魔如何施毒”,想要悄无声息地放倒几百头大鳌,就算有玄鸩在手,也绝不是件简单事情。可邪魔尽丧、女妖不应,鳌家又将此事引为奇耻大辱不愿多言,苏景也没的追究了,归结根底,邪魔的手段了得!

  海葵妖怪口中烈火熊熊,又哪能回得半字,苏景下手无情,又往她嘴里添了把火,这才转回身重新面对鳌渚,正想再说什么,鳌渚就合十、躬身,认真道:“多谢施主。”

  苏景骂女妖,在鳌渚听来更是赞了它们的龙王先祖,当然要谢、再加上之前大恩,光用嘴巴谢可就远远不够了……

  此恩如天倾盖,谢在口中、谢在心里。

  另外还有一份谢意:鳌渚张口一吐,将一方嫣红如血色的玉匣吐到手中。

  第三百二十二章 情有可原

  鳌渚正待打开玉匣,不料苏景伸手按住了匣盖,摇头道:“无须谢礼,也无须长生供奉,晚辈另有不情之请,若大师能成全,我便感激不尽。”

  鳌渚不善言辞客套,直接道:“施主请讲。”

  “我有一位朋友,身具济水龙王血脉,但神龙一脉的修持无处可寻,空有神仙血脉却没得太好的修炼办法,若他能来这碑林……”

  小海妖的“夺字”邪术才告施展就被苏景杀灭,碑林只是前面几块被毁掉,但于整体而言几乎算不得损失。

  而碑林包罗万象,有关西海、敖家所有一切均做记述,自有真龙一脉的修持妙法,若裘平安能来这里,就算是取得真经了。

  苏景想把实惠落在小泥鳅身上。

  施恩不望报没错,但若对方能报、想报,苏景也从来不拦着。应得之报,何必推托?不过这次,对方的谢礼不外是宝物或者灵丹,苏景不缺这些;若是能让小裘浏览碑林,那才是真正的好实惠!

  但鳌渚皱起了眉头:“就算身带真龙血脉,也不能浏览碑林,此事不存商量余地,务请施主见谅。”西海碑林、敖家重地,谁能来谁不能来,这些大龟说了根本不算,自有敖家留下的铁律约束!

  苏景失望于面:“这样啊……晚辈明白了。”

  这时另一头大鳌变作人形,和鳌渚一样,也是一尊佛……不知是距离摩天宝刹更近的缘由,西海碑林选址于海床聚气之所在,摩天宝刹散于西海的佛家气意专有一脉就是向着这里来的,大鳌受得熏染不是一般浓重,每一头大鳌的人形皆为佛相。

  这头鳌走上前,先合十施礼:“老尼鳌清,见过施主。贵友现在还不能来,施主也无需失望,待有朝一日,他的血脉若能苏醒……”

  苏景这才醒悟,自己之前说的话不太明白,又赶忙解释道:“我那朋友的龙血已然苏醒,原先他只是一头泥鳅精怪,如今一身银甲、头上独角,小银龙似的威风!”

  鳌清和鳌渚同时“咦”了一声,前者笑道:“那他随时可来,施主又何须专门相求?”

  苏景糊涂了:“不用问,直接就能来?”

  鳌渚刚刚拒绝恩公恳求,心中老大的不过意,此刻神情释然:“只要是真龙血脉觉醒,无论他姓不姓敖,都是龙子龙孙,皆可来此取经、修行!昔年龙王先祖建这碑林,本就是为了后辈着想,此事早已传遍天下,施主为何不晓得?”

  哪有传遍天下!

  就算传,估计也是远古的事情了,今时今日,东土人、南荒妖连西海深处有这一座真龙碑林都不晓得,又何谈来此修行。

  好在此刻事情说清,真正皆大欢喜。鳌渚笑得欢畅,继续道:“施主所请,本就理所当然之事,是以那份大恩,我族仍是要谢的。”

  鳌清一辈子没出过海,看错了苏景毫不稀奇:“施主若再回绝,便真正是看不起我们鳌氏子弟了。”

  虾和尚大着胆子,也跟着劝苏景,虾米的言辞就四海得很了:“您不能不给面子,收了吧。”

  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苏景一笑点头,鳌渚打开了赤血玉匣,匣内两个格,左边一只龟甲,巴掌大小;右面一支瓷瓶,装不了一两酒。

  鳌渚先将龟甲取出:“甲胄名唤‘不动关’,没有别的神奇,但还算得结实,炼化于身,再相斗时,敌人的等闲宝物可以不用计较了。”

  苏景双手将其接过,“不动关”入手,苏景突然轻哼了一声……沉重远超意料,非得真元行转、以六成修为凝力,否则都不足以把持此宝!

  见他的样子,小相柳从旁边问:“很重?”

  “不重,但冰冷惊人。”苏景以传音入密回答,不过不说实话,跟着解去密语,当着大鳌的面前,对小相柳笑道:“诛妖救人,你才是真正功臣,这枚‘不动关’当送与你,接下了。”

  苏景就是有个好处,贪心却不贪功,奇遇得宝更不会独贪独占,无论人多人少,身边只要有同伴,他便不会忘记。

  另外,小师叔觉得祭炼此甲,以后打架一动心念、身上立时多出一座大龟壳……那份惊世骇俗,他有点承担不来,何况他本就有鬼袍护身。

  可不管怎么说,如此贵重珍宝,苏景竟能把它痛快送人,足见他的心魄了!鳌家的长辈先是一惊,随即面色赞叹;小相柳也大是意外,愣了一下子,片刻后一点头,不谢、不废话,只一个字:“好!”

  说完,伸手去接龟甲……小相柳全神防备“冰冷惊人”,哪料到一点不凉、却险些被它砸了脚!

  堂堂离山小师叔、天斗山威勇大王、天真大圣传人、齐凤妖国御弟外加虾和尚眼中大士,开了个无聊透顶的玩笑,然后他笑得别提多开心。

  小相柳满脸无奈,不过再看看手中龟甲,又两眼放光了,嘴巴一张将其吞入腹中。

  鳌渚含笑,又将那枚瓷瓶取出:“先祖为霸下,眷顾后世子孙、盼着晚辈之中能出一位奇才、炼得真龙灵。”

  “是以先祖求请龙王,赐下一滴真龙精血,传承于鳌家世代,若有子孙炼成真灵,再合以精血,可修成龙魄……有了龙魄,便能脱去厚甲、化身真正骄龙!”

  “可惜后世子孙无能,辜负先祖厚望,这一滴精血族中传承无数年头,始终没能用上,今日赠与施主了。”

  是精血,不是普通龙血,敖家的仙长前辈千锤百炼、历经千年才炼化出的一滴灵血。

  瓷瓶中一滴血,对现在的大鳌无用却珍贵;可是对苏景而言,没有用处,珍贵也就无从谈起,既如此又何必去拿人家如此重要之物。

  苏景才一摇头,还不等说话,鳌清老尼就开口道:“若是无用之物,我们也不会将它赠与施主。这滴精血,施主麾下灵宠受得。”说着,她伸手向着尺身阴褫一点。

  十六在一旁已经百无聊赖好半晌了,见有人指自己,立刻来了精神、尾尖点地人立而起,嘴巴里忽忽两声怪叫,似是再问:“干啥?”

  苏景不解其意:“还请师太指点。”

  “贵宠身具龙灵,只是不明不慧,尚在混沌中。无需再有机缘,只消认真修持,迟早有开灵见明开昧之日,到那时,这滴真龙精血,便可助它化身真龙!”老鳌是在真龙族谱之内的妖物,且世世代代看守碑林,它们“审龙、断龙”的眼光、见识远非其他物族可及!

  苏景也不知道是该惊还是该笑,心中回忆起有关阴褫的传说:毒龙作恶、遭天罚,转世成阴褫。若真是如此,阴褫生来脑中藏了一点被蒙昧的龙灵,倒也不值奇怪了。

  事关己身,十六听得仔细,听过之后低下头、来回来去地看自己的身子,看自己哪像龙。

  解释过后,鳌渚将瓷瓶递上,苏景诚心道一声谢,接下了瓶儿递给小蛇,十六也和相柳一样,高高跳起一口将瓶子吞了。蛇还不如瓶子大,但吞下去也啥都看不出来……

  两件珍贵礼物之后,老尼鳌清又从袖中摸出了一条古怪鱼儿:“这头‘水马儿’赠与施主,他日若有差遣之处,只消对它吩咐一声既可传讯于我知,风中火中,鳌家弟子莫敢不至。另外,在这大海中行走,遇到妖精巡海,亮出这枚水马儿,对方应该会卖个情面。”

  收好“水马儿”,又闲聊了一阵,苏景忽然说了声“恕罪”,转身走到空旷地方,盘膝而坐、摒心定念……心中感应传令,屠晚到地方了!

  近百年的炼化不辍,让屠晚这第“十一魂”与苏景的联系愈发密切,静心之下苏景能见屠晚所见,稍有些意料之外的,死掉的墨巨灵没错,但并非完整尸身,甚至都不能算作“尸”,只是大半个头颅罢了,嘴巴以上还算完整,之下什么都没有。

  不难想象,墨巨灵活着的时候与人鏖战,被利器自嘴巴一斩两段!腔子不知何处去了,半个脑袋落入大海,刚好是一片海葵栖生之地……

  那尊尸首的“成色”比起南荒的整尸差得太远了,再加上海葵天赋差,女妖修成个半吊子“情有可原”。

  墨巨灵的全尸大如山岳,海底的半个脑袋也堪比小丘,在其周围,围拢了数不清的海葵妖怪,它们的修为远远比不得女妖,但也不容小觑,更胜在数量众多。

  屠晚去得悄然无声,小妖们尚未察觉,正对它们的“神头”做顶礼膜拜,个个虔诚无比……

  苏景转头,望向海葵女妖:“死到临头,还有话说么?”

  口中烈焰早就熄灭了,可伤口还远未愈合,嘴巴一动就锥心疼痛,女妖本不想再言语,但听了苏景的狂言,她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杀我?凭你们几个小妖?天神庇佑,本宫乃是不死之身!问这世上有谁能杀我?有谁……”

  蔑笑至此,突兀变作凄厉惨叫。

  惨叫半声、戛然而止……大海另处,屠晚爆起,只一击就把那半颗巨大头颅打了个粉粉碎碎!

  海葵女妖丧命,丑陋脸孔上最后表情:不敢置信。

  而此刻里,苏景的表情,居然也和女妖差不多,双眼瞪圆、尽是诧异。

  第三百二十三章 两人之中必有苏景

  苏景惊诧只在于:好像太容易了些。

  可就是这么简单,头颅真正粉碎,暴散成齑粉,再不存丝毫玄力,彻彻底底融入了这大海,变成了尘埃。

  女妖气绝身亡,头颅旁的海葵小妖更是难逃一死。

  将眼中所见讲给小相柳,相柳才不关注细节,屠晚建功、墨巨灵头颅毁掉,这件事就算是完了。

  苏景却又思索了一阵,最后若有所悟:“会不会是这样:海中的佛意禅念,对墨巨灵本就有相克之力,所以这颗脑袋在海里泡得久了,就、就酥了?”

  是苏景臆想,却并非无端之谈,要知道与墨巨灵一脉有着莫大仇怨的屠晚剑魂,就出自摩天宝刹!

  “嗯,泡酥了。”小相柳随口支应,敷衍得很。

  苏景现下真正轻松了,自囊中取出一块玉简,施法一阵后他站起身,来到虾和尚面前:“有件事情,想托请大师。”

  苏景想请虾和尚去一趟天斗山,然后再带裘平安来这西海碑林。取了一枚剑羽叫给虾和尚做信物,又把玉简递过去,内中有苏景留言,说明前因后果,要小泥鳅快来这里做真龙修炼。

  他身上带有木铃铛,能够直接传讯大都督,不过事情复杂,靠铃铛说不清楚,另则裘平安来了西海,就凭他的混账性子,说不定一下海就会和土著开战,还是请虾和尚跑一趟更妥当,再带着他一起入海,应该就无妨了。

  收好了剑羽、玉简,虾和尚就此启程,可没一会功夫他又回来了:“老衲险些忘记了,大士之前传下四句佛偈,还没说完……”

  苏景都把这事忘了,一经提醒,咳了一声,笑道:“是我疏忽,抱歉得很,那四句偈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领了妙偈,虾和尚欢天喜地的离开,一边赶路一边参悟去了。

  虾和尚走了,大鳌一家老小却全惊了……它们的佛心比起虾子还要更重千倍,修佛的办法却不比虾子多出分毫,而那四句偈是六祖精修之悟,妙却不涩,东土那么多高僧大德尚且奉若经典,此刻这二十字落入大鳌耳中,稍加揣摩,真就觉得雷霆轰顶,震得眼前一片漆黑、也震得心中万丈明媚!

  所有鳌家弟子尽化人形,呼啦啦地围拢上来——几百个“佛祖”围拢住道家传承的俗世小子,人人口称大士,非得让他讲佛说法。

  苏景又懂得什么佛法?绞尽脑汁,什么“一切皆为虚幻”、“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能记得的有限几句佛偈全都掏了出来,反正他每说一句,那几百位“佛祖”就会轰的一声爆出一阵惊叹,震得这大海浊流荡荡巨浪翻腾……

  等了几天,绿色长剑凯旋,回到苏景身边。

  西海碑林之事,于苏景、屠晚而言不过是“意外之喜”,此行真正的目的还在西方。

  此间事了,苏景向大鳌告辞。

  浮出海面、抬头看看,皓月当空、又是一个十五月圆时,苏景长吸,海风微凉且潮湿,说不出得惬意,启程继续向西!

  ……

  同个明月下,大海更西、遥远处,一个白衣人端坐于海面,身形仿佛一片叶儿,随波飘荡、起起伏伏——胖叶子。

  此人太胖了。

  别人胖,至多是看不出腰身;此人胖,却胖到看不出脖子。

  盘膝坐海,干干脆脆就是一个“圆”。正昂首向天,行功吐纳、精炼满月精华。

  胖,但全无胖人应有的那份富态、福气,正正相反的,他阴森。全身皮肤都惨白到几若透明,以至肤下血脉清晰可见,粗粗细细、红黑青紫、如一张诡怪蛛网笼罩全身。还有那十根尖尖的指甲,随他长吸、指甲疯长;当他吐气,指甲又再窸窸窣窣中萎缩……

  子时过一刻,圆月精华最最饱满的时辰结束,白衣胖人收功、开口:“参宿那边差不多该完事了吧。”

  他的声音低沉,每个字出口都如有实质,落于海面、压出一道道涟漪。

  海波一盏,一尾大鱼跃出海面,半空翻身之际变作老汉,跪于白衣人面前:“参宿尚未传讯过来,属下这便讯问于他。”

  说着,老汉自袖中取出一粒龙眼大小的明珠,口中喃喃催动咒法,明珠光华一放而收。老汉说道:“讯问已传,过不多久参宿便会回应,请月尊稍候。”

  “月尊”一点头,随口闲谈:“萧老的鱼龙两变身法越发精奇了,可喜可贺。”

  大鱼变成的老汉是东土修家,并非妖孽,入海化鱼形飞天结龙相,鱼龙两变是他的独门绝技。

  萧老听了赞言,反而面露惊惧,立刻俯首:“月尊面前安敢以‘老’而居,务请主上直呼我名‘萧易’。鱼龙两变这等浅薄修法更难入法眼,主上修持的‘身随月圆缺、心如天无定’,才是真正巅顶妙法。”

  月尊嘴角稍稍一翘,算是露出个笑容:“其他不论,至少你的见识还算不错。”

  萧易正想再说什么,忽然手中传来“啪”的一声轻响,向参宿传讯的那枚珠儿竟破裂了,柱内精气泻出被风一吹,散了。

  萧易大吃一惊:“参宿已丧?”言罢不等“月尊”再吩咐,他又取出几枚珠儿,急急问讯于参宿身边的邪魔修家。

  不久之后,啪啪轻响不迭,萧易手中珠儿皆告碎裂!

  “参宿一行全军覆灭。”萧易声音低沉:“属下再问讯奎大家!”

  又一颗珠子被取出、摧咒、片刻后一样碎裂,萧易目光惊诧。

  白衣月尊微微皱了下眉头,翻手亮出一枚三寸玉哨,置入口中、动运玄功一吹……

  萧老认得这哨儿,是“道主”连同神鸟玄鸩一起赐下的,专做指挥玄鸩而用,哨音旁人难闻,但玄鸩哪怕远隔天涯,也能听到哨声呼唤并作回应。

  玄鸩站在苏景的肩膀上,耳中听到哨音,抬头向着西方眺望一眼,跟着又垂头继续舔舐伤口、梳理翎羽,全不理会什么。

  大圣玦牵连,苏景能知有人在召唤玄鸩,意料中事、不值惊奇。可惜的是玄鸩智慧远不如小蛇,御敌时让它帮忙打斗全无问题,派它回到旧主身边去做个刺客或者内应就指望不上了。

  西海更深处,白衣人等了良久,又哪里等得来玄鸩回应,他的面色沉了下来。

  萧易试探道:“参宿,葵女那一路出事了,或者属下返回去看一看?”

  白衣人摇摇头:“不必了,大事当前耽误不得。不用管他们了。”稍顿片刻,忽又沉声骂了句:“废物!”

  骂的是参宿。

  跟着白衣人摆了摆手,萧易施展法术重新化作大鱼潜游入海:海面之下,一道道玄光闪烁,大批邪魔修家或以咒法辟水、或以宝物清路,在大鱼引领下,向着西方前进。

  不过每行走一阵,大队人马便会暂时止步,阵中十余名高深邪修四散巡游,似是在寻找什么踪迹,待有所发现后再继续前行,如此走走停停,时常会绕上一段冤枉路不说,遇到巡海的妖家,也是讲不通、动手闯关的时候居多。

  相比之下,苏景走得就顺畅多了,啥都不用想,怎么走自有屠晚做主,偶尔有妖怪上来看看,苏景亮出大鳌赠下的水马儿,对方连话都不多说一句就让开了道路。

  几次之后,相柳对苏景道:“水马儿比虾和尚好使多了。”

  “还不用给他讲佛偈。”苏景笑着应道……一路顺畅平安,转眼又是两个月过去,屠晚终于轻起一声剑鸣:到了!

  不在海面、在海底,苏景和相柳潜游入海,直奔海床游去。

  可着实出乎意料的,待两人接近海底时才发现:海底有人。

  空荡荡海底,只有一个紫红衣袍、嫩绿长靴的魁伟大汉,正蹲坐着,低头仔细看黑色泥沙。

  苏景和小相柳未料到有人,自然也没有捏着隐身咒法,此刻再想躲业已来不及了。

  魁伟大汉抬起头,望了他们一眼。

  四方脸、环眼狮鼻、阔口虬须,再配上他的魁梧身形,端的威风凛凛,只是他的打扮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一见两人衣着,魁伟大汉微扬眉,站起身来、面露笑容。

  苏景与小相柳落于他身前十丈,苏景也微笑着向大汉点了点头。

  大汉打量了两人片刻,越看他的眼中兴奋就越甚,当先开口:“离山剑袍?你们两人之中,可有苏景?”

  声音出口,苏景也好,小相柳也罢,两个曾对敌大妖无数、几经腥风血雨的凶猛家伙只觉毛骨悚然,一人头上蹿出一拍鸡皮疙瘩……堂堂威风大汉,说话竟是娇媚女儿声音!

  清甜里带了些柔媚、柔媚中藏了份软糯、而软糯中又不失清脆……还真是悦耳动心的好声音。

  古怪神情和鸡皮疙瘩一起,从苏景面上一闪而过,不急回答而是反问:“阁下是?”

  “天魔宗,”虬须大汉声音甜美:“骚,戚东来。”

  “天魔宗?阁下和蚩秀如何称呼?”苏景追问了一句。

  戚东来摇头:“同宗兄弟亲如手足,无需称呼直唤其名。”说完,目光在苏景和小相柳间略作巡梭,旧问重提:“你两人中,有一个是苏景吧。”

  “离山门下,弟子千万,人人都穿剑袍……”

  戚东来不解释,摇头打断:“两人之中必有苏景,哪位?”

  “阁下好眼力。”苏景不再追问,平平淡淡的赞了一句,微笑中背负双手,向后退了一步。

  把小相柳留在了戚东来前面。

  第三百二十四章 钟鼓禅唱,宝刹天音

  小相柳可没想到,苏景非但未踏前、反倒是退后了一步。

  戚东来的目光自然就落在了相柳身上,微点头:“离山苏景?”

  听过戚东来的声音,小相柳对他说不出的憎恶,也受不得他的端详,冷声道:“有话直说吧。”

  “这么说,是真有其事了?否则又怎会劳动离山小师叔的大驾。”戚东来的话莫名其妙。

  小相柳不作声、不理会,也毫不遮掩自己目光的厌恶。

  世上人人憎恶,戚东来早已习以为常,神情不变、继续对小相柳道:“苏景你请回吧,就当是白来一趟。摩天宝刹只有我能进,旁人不许进。”

  苏景闻言心中一动,本来他就猜测屠晚是要带自己来摩天宝刹,不料到了地方,竟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灵识早都渗入海床泥土,一“目”了然,泥下还是泥,绝无大寺宝刹。

  小相柳也左右看了看,反问戚东来:“摩天宝刹在哪里?”

  不料戚东来居然摇了摇头:“我也不晓得。该它出现时,自然会出现。”

  小相柳又问:“凭什么?”这一问追的是之前戚东来“除我之外宝刹别人不许进”之说。

  “凭先来后到,我已经在此守候四十年了。”虬须大汉用清清甜甜的声音回答,同时不忘对小相柳送上一个笑容。

  当年,天魔宗主传谕戚东来,说是摩天宝刹的护篆可能将有一线松动,要他赶去西海守候,戚东来到了地方却什么都没有,消息传回师门,师父的命令再来,一个字:等。

  一等四十几年,直到今日,戚东来等来了苏景和小相柳。

  这里便是摩天宝刹坠入大海之处了,只是想象中、那座半沉于海床的巨大遗迹并不存在,此处空空如也,莫说古寺、大佛,就是连只木鱼都见不到。

  “早到四十年,”小相柳声音平平:“是你自己糊涂,白白浪费了四十年功夫,这笔账要算在你自己头上,与我没有半点相干。”

  戚东来笑容更盛:“你不讲先来后到,那讲不讲成王败寇?强食弱肉……”话没说完,忽然这深深海底,轻轻传来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四字清晰。

  戚东来立刻收声,苏景与小相柳也告凝神……

  三个人灵觉大开、弥漫四周,附近既无修家也无妖物,佛号自冥冥中来,飘然入耳,很快又消散不见了。

  佛号落,大海重归宁静。

  宁静只片刻,忽又“咚、咚、咚”三声鼓响!声音来自四方,却不经于耳,就直接落人脑海、心田,让人闻声而振!是佛家醒喝鼓,如当头喝棒,正心正觉、清念清神。

  鼓声灭,钟声又复回荡,悠扬钟声无形但有质,当它飘来、深处于海底的三个人真就觉得一阵清风缭绕于身,吹透了衣衫、吹透了皮骨,清凉惬意直直送于魂魄深处!不知不觉间,正道修家、南荒妖孽、天魔弟子都面露笑容,真正的爽朗、爽快笑意!

  钟声不落,磬声又起,三个呼吸过后,笃笃木鱼声传来,再三个呼吸功夫,有人唱经……

  如初暮时、人在山脚下,隐隐听到山腰寺院的释家功课。禅唱是声音,世界却因有了这声音而变得更加安静。

  缥缈、悠远,寻不到它从何而来,却真实存在。

  惊疑有之、惊喜亦有之,三人的表情一模一样的。

  惊得是异声来得无端,喜的是异声为预兆、摩天宝刹果然有了动静,疑虑则因:宝刹在哪里?

  钟磬齐鸣木鱼禅唱,三人身陷声中,不见庙宇何在。

  心中沉定、戚东来的面色也随之沉静,目光阴冷望向小相柳:“最后再劝阁下……”

  才说六个字,戚东来便告收声,心中免不了的大吃一惊!

  莫说对面两个人,就连戚东来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这警告又有何用。

  耳中的钟鼓禅唱悠扬缥缈,全然谈不到响亮,又为何连自己的讲话声都听不到?

  再定神,恍然大悟,而戚东来心中惊骇更剧:钟鼓禅唱不响亮?大错特错!

  那佛家钟鼓震耳欲聋,仿佛一头蛟龙正在耳中翻腾冲撞;那禅唱声声猛烈,仿佛奔雷万盏崩裂脑海!

  只是之前他未察觉,只是之前他“以为”并不响亮。换个说法:冥冥间钟鼓禅唱早已震彻乾坤,声声犹如洪钟大吕,可直到他开口讲话前都未能发觉。

  这不是法也不是术,而是一重“意”,佛意:佛陀入世,走到面前,在凡人眼中佛陀也不过是普通高矮,没什么稀奇……除非凡人能低下头看一看自己,这才会豁然发觉,佛陀高万丈、亘天地!

  佛不高,而是人小。

  钟鼓禅唱不响亮,只是海底的三个修家耳蜗浅薄吧!

  佛意纳于异响,不点不化,看你造化!

  戚东来一言,己不得闻;苏景和小相柳看到对方嘴巴动却未见声,下一刻也想到真相,耳中雷鸣无尽。

  而得闻真音,三个人再次变了脸色。不是神情、不是神采,是真真正正的“颜色”,戚东来额头青乌似墨;苏景脸颊嫣红如血;小相柳面若金纸:太响亮的钟鼓禅唱,声声如重击!

  自耳如脑、由脑落心,一次次锤击经络、搅动元基,每个人的真元都被巨响打得躁动不安、气血翻涌,强自支撑一阵,可那佛音越发响亮,三个人的情形也就越发糟糕了,真元渐渐散乱难以约束!

  只要是修行之人就能明白,这是走火入魔之兆,三人哪还顾得上敌对或其他,各自盘坐于地,身形颤抖、摇摆着,拼劲全力正心、正修……又有什么用处,几乎要轰灭汪洋的禅音无处不在,这“魔”自身外来,挡无可挡也逃无可逃。

  三个人的修为并不相同,钟鼓禅唱却暗藏灵慧,“因材施教”,短短一炷香过后,三人几乎同时濒临极限,就在这个再撑不住、马上既要发疯发狂的瞬瞬,巨响佛音突兀消散一空!

  钟鼓禅唱散去了,但大海深处却未就此沉寂,诸般异响不知从何而来:窸窸窣窣,是小虫儿正踩过一片枯叶?

  滴滴答答,是细雨敲打了芭蕉叶?

  沙沙声,有蚕宝宝在贪婪啃食桑叶?

  还有小溪欢快流淌、鸟儿远远啼鸣、风儿卷过林间、甚至蚯蚓穿梭泥土……所有这些细碎响声汇聚一起,听上去有些杂乱,但若以身心感受,便不难察觉异响之中暗藏韵律:再明白不过,那是自然呼吸之韵、天地吐纳之律!

  无需谁来刻意指点,三个人就那么自然而然、依随这道韵律吐息、行功,之前所有躁动迅速平息,清凉感觉游走全身,一次几近毁灭的危殆之后,便是一层自然的体悟与心基的愈发稳固。

  于将来修行,大有裨益。

  来者皆有缘,有缘即为善,摩天宝刹送给他们三人的礼物。

  又是一炷香的功夫,细碎响声退散了,海底终于重归宁静,三人同时开目、跃起!

  戚东来在南、小相柳在北,相隔十丈四目冷对。苏景是没事人,站在小相柳身后,给“小师叔”做跟班。

  这个时候,就在魔家弟子与相柳之间,海床上、巴掌大小的一块泥土蓦然耸动,看上去好像有只小螃蟹要拱出来……不一会功夫,泥土破开了,拱出来的不是螃蟹海虾,而是一颗嫩嫩春芽。

  即便苏景对大海了解不深,也能看得出这嫩芽幼茎不是海中植绿。

  先有异响再出异象,摩天宝刹虽尚未显身,但已露端倪。

  苏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一到此地就得了摩天古刹的惠赠,再动手相争,不止坏了佛门清净、也辜负了前辈高僧的一番心意。苏景从来不怕打,但现在是真的不想打,望向魔家弟子:“若真有机缘,便三人齐入古刹,不争不斗不抢不夺,能得什么全看自家造化,戚东来,你看可好?”

  中正良言,戚东来却坚决摇头,先做纠正:“骚,戚东来。”随后才说正事:“我也不想打,但只有我一人能进古刹,旁人谁进我斩杀谁,此事不存商量。”

  两人说话的功夫里,海床上的嫩芽蜿蜒生长,几片绿叶绽开又枯萎、绿色的茎子却渐渐茁壮、亭立起来,尺余高矮。

  戚东来则继续道:“或者这样,你们离开,算我欠下你俩一个人情,此间事了,我帮你们杀两人,只要不是魔家弟子,随便吩咐。”

  小相柳一哂,摇头:“我杀人从不假于旁人之手,你不肯点头便没得谈了。看在古刹慈悲的份上,我让你先出手。”

  海床的花茎越长越粗,颜色也由绿变浅、变白,原来是一截嫩藕,藕枝上盘叶伸展,渐渐成形了,到了现在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猜到,那一根嫩芽终将长做一蓬青莲。

  戚东来闻言摇头而笑:“真魔在心,骄傲在骨,打从五百年前开始,我就再未先出手过了。”

  说完,稍顿,戚东来渊渟岳峙,声音恬静:“不必废话了,天魔宗,骚、戚东来,领教离山小师叔名门正法……”

  话未说完,海底乱成一团!

  第三百二十五章 魔家傲骨,正道风范

  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无论哪一魔都天生傲骨、言出不改……唯独憎厌魔尊!

  此魔全无魔家之傲,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性情无耻行事卑鄙,能背后伤人绝不当面亮剑。

  那戚东来口中说的是“你先动手”,却趁着自己尚未把话讲完时,猛地动法强攻!

  未亮剑、未动法宝、更不见什么神通法术,戚东来的打法和街边泼皮似的——合身扑上。

  快若光电,裹挟巨力,魔家门徒张牙舞爪、飞扑小相柳!

  戚东来扑出去了,可戚东来还在原地。

  或者说,戚东来打出了一个戚东来?

  虬须大汉身内,又飞出一个虬须汉,于他动手刹那,这大海深处明明白白,就是两个戚东来。

  从长相、身形到力量,全都一般无二。

  戚东来修的真魔是憎厌魔,炼化的魔门杀法则是“魔相”,以己结相,可做七息之行。

  魔相杀法,偷袭小相柳。

  但是小相柳并未被偷袭……

  小相柳是什么?平时化作人形冷冷冰冰不苟言笑,可那只是他的习惯罢了。他又哪是什么正人君子,想当初在南荒第一次和苏景交手时,他还不是突施偷袭么?

  一旦开始捕杀猎物,他便是九头毒蛇,荒野凶兽。岂会和人间修家讲究“你先我让、你准备好我才动手”这一套,它是世上最最凶残的野兽,捕猎时只看时机,不理其他!

  就在戚东来话未说完、突兀动手时,小相柳也等来了自己的时机,分光化影之杀,与戚东来的偷袭同时发动。

  他未被偷袭,充其量只是相柳的偷袭遇到了敌人的偷袭。

  憎厌魔、九头蛇,两个不讲规矩只求胜果的凶物对到一起,站在旁边那个最最不讲规矩之人,自然也不闲着……

  非但不闲,而是最忙,黄金屋、天乌剑狱、影金乌、北冥鲲、执丈一龙剑合身飞刺外加金风阳火诸多法术,十段心神便是十道猛攻齐动,忙死苏景了!

  大家都是明眼人,能让戚东来和小相柳同时发动的时机,自然也是苏景眼中最好的强袭时机,那两个凶物动手同时,小师叔也告出手,所有手段齐齐指向站在原地的戚东来。

  佛门圣地坠海处、释家前辈慈悲下,正道、魔家、凶妖,三道中青年一代佼佼者于同个瞬间出手,各逞强绝技各有精彩,且一般无二的无耻。

  偷袭,偷袭,和偷袭。

  相柳分光化影、正中“戚东来身中飞出的戚东来”,相撞巨力顷刻暴散,“魔相”轰然散碎,身体强悍无匹的小相柳也闷哼一声、横空摔落,化为本相六颗脑袋都在迷茫摇转……这一撞让它气血翻涌,此刻几乎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天旋地转好不难受!

  以小相柳的力量、且还是在大海中,只能与戚东来的一道“魔相”拼个伯仲之间!

  而魔相破碎,对戚东来毫无影响,若在以往,趁着这个时候再做追杀小相柳必吃大亏,可是这一次,戚东来又哪还顾得上。

  相柳迎上魔相时,戚东来面前:风疾火烈、龙飞剑舞,苏景杀到!

  戚东来不是没防备苏景,之前不动声色间,他已悄然布下了一道法术,专做阻挡苏景之用,只消阻止对方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能从容重创“离山小师叔”,再回头对付这个“跟班”就简单了。

  可若把精神分作十成,其中八成都被戚东来用去对付“小师叔”了,毕竟离山小师叔才是真正大敌,只留两成精神、用一成修持布下的简单防备,又怎可能挡住苏景?瞬间也挡不住!

  戚东来猝不及防,只来得倒退一步……苏景所有宝物、神通不是好像石头似的扔出去就算了,他所有手段皆有一道神识指引,岂是退一步就能躲开的?

  可戚东来并非徒劳后退……他向后退去、原先站立之处,还留下了一个戚东来!

  仍是两个戚东来!急变中,他仍能再发动魔相,掩护本尊退走。

  魔相是“活”的,身怀巨力,直接迎上苏景,巨力轰荡席卷四方!

  戚东来第二道魔相,抵去了冲在最前的影金乌、北冥鲲和金风、阳火的诸般神通攻杀。

  魔相破碎,但苏景的诛杀仍在!

  黄金屋在前,苏景手执丈一龙剑、头悬天乌剑狱紧随其后,继续追袭戚东来。

  再无退避余地,戚东来一声大喝,探手如电、右手一拳狠击黄金屋,以血肉之躯迎上苏景的百炼神剑!又是一道巨力夯撞,黄金屋荡起的炽热剑势轰然散碎!此人一拳,真就打飞了黄金屋!

  黄金屋攻敌无功,就在它被戚东来的巨力掀飞刹那,一道金红光芒自屋中绽放!骨金乌栖身黄金屋。

  为了将瞬灭一剑藏于炽热丹炉剑中,苏景这些年可没少花精力去祭炼。

  剑中藏剑,而且藏得还是瞬灭一剑。

  魔家弟子哪里想到还有这样一重变化,他察觉“金光”时,那瞬灭之剑就已经刺到了他的胸膛。

  血肉横飞,骨金乌正中要害。中了,却未能如以往那般洞穿,甚至都未能重伤。以骨金乌之锋锐,只是破开了虬须大汉胸前皮肉、又再震裂一根胸骨,仅此而已了!

  杀法为魔相、护法为魔身,戚东来修得天魔身,血肉之躯、坚逾金钢。

  骚、戚东来,修持、本领远胜师弟蚩秀。

  瞬灭一剑也告无功,但这一道因黄金屋而起的攻势却仍未完结!前不久骨金乌刚收了一只鸟儿……

  玄鸩追随骨金乌一起,住在黄金屋里,主人一动它也一起出去杀敌。

  论速度玄鸩远远比不得瞬灭一剑,可是黄金屋距离戚东来又能有多远?不过一臂之隔吧。几乎就在骨金乌撞碎强敌胸前血肉时,玄鸩也飞射而至!

  玄鸩也是神鸟,力气自不必说,而比起它的毒性,力气又不值一提了。

  戚东来气急败坏!

  其势煌煌的屋中,饱蕴浩荡剑势,本就难以抵挡了;屋子里还藏了只鸟,一动瞬灭,干脆是挡无可挡,只能凭身体硬扛;而鸟后面……还他娘的跟了另外一只鸟,剧毒无匹,寻常碰触都会要命,何况它直接往破开了血肉的伤口上蹭……

  一剑三杀,这得是多坏的人才能想出来的坏主意、才能来炼出的坏法宝。

  见了小相柳的真身,又见了修行道上广为传颂的“太乙金精的屋子”,此时戚东来哪还不知道谁是真正的苏景,师弟口中那个正人君子,苏、他、娘的景!

  玄鸩扑向胸前伤口,此事无可更改……好一个戚东来,拳打黄金屋、硬扛骨金乌不过是电光火石间时,就是这“电光火石”,已经够他的灵犀再动、又向后退了一步!

  第三座魔相显身、停留原地挡住玄鸩,本尊再告脱身。

  千钧一发,戚东来避过剧毒加身之噩,但苏景与天乌剑狱的追杀未解……已到眼前!

  天乌剑狱急旋、想要将强敌收入黑狱。戚东来不挡不逃,翻手一印猛扣印堂,魔势接连海天,这一刻他与世界结做一体。想要收他,除非连整座乾坤一起收了去!剑狱再强也没办法吞掉偌大天地!

  不过天乌剑狱不是非得把敌人收入其中才能打杀,它是一座黑狱,更是一柄天乌利剑,锐意陡然绽放、怒斩戚东来。

  戚东来只一侧身,避开头颅要害,任由剑狱斩向他的左肩,同时右手掐起剑诀,一道青蓝剑光自海床中迸起,正在苏景脚下。

  剑就在那里,埋藏了四十年。此刻突兀刺出,没人能分清是剑刺苏景,还是苏景自己一脚踩到了剑上。

  戚东来到此的最初十年里,他把自己的憎厌魔剑藏于海床、再施以法术泯灭气息……定好了剑的位置、他也定好了自己的位置,几十年或蹲、或坐、或站,双脚所踏之处却再没挪动过半分:如有强敌来袭,在对方逼退自己两步后,必遭魔剑偷袭、斩杀。

  这一剑的威力尚在其次,但这一剑之诡堪称绝伦,苏景也避不开!

  同瞬里,戚东来左肩鲜血迸溅,硬扛天乌剑狱一斩,伤口深可见骨;苏景遭魔剑穿身,身形爆碎……然后掉下来一块红色石头。

  手执丈一龙剑的苏景?气泡泡,幻象罢了!

  蜃玉之幻、惟妙惟肖,戚东来也看不出来。

  苏景人在剑狱中!

  蜃幻破碎之际,剑狱大开,一道朱红大龙沉闷嘶吼、疾扑在前,苏景手执丈一龙剑紧随其后。

  哪有躲避和施法的机会,想活命就只能硬挡硬扛,戚东来右拳怒挥正中龙头!

  龙是死的,全靠小阴褫指挥,它的扑杀之力与黄金屋相若,挨上魔家弟子铁拳登时翻滚开去……旋即龙耳中一道乌光如电。

  龙辇是十六的心肝宝贝,有人打它的龙,十六就拼命,猛射向敌人眉心!

  戚东来应变绝顶,右臂及时回护遮挡要害,第三次血光迸现,小阴褫真就如一根利箭,洞穿戚东来手腕!

  也不知是小蛇气坏了、还是一切发生太快以至没来得及张嘴,以身做箭射穿强敌手腕,却忘了直接去咬对方一口。

  天魔身坚硬惊人,小蛇打穿戚东来手腕、头过尾未过便告力竭,尺身阴褫想也不想,口猛张、獠牙现……向着戚东来面门唾出了一只瓶子。

  瓶子看上去没什么威力,可戚东来敢以人头去赌:此瓶必蕴大神通!能被尺身阴褫藏于腹中、关键时刻喷出伤敌的瓶子,那还得了?

  前车之鉴:黄金屋里藏了只鸟,鸟后面跟了只鸟;故伎重施:朱红大龙吐出了一只尺身阴褫、尺身阴褫又吐出一件瓶子法宝,仿佛时光倒流再来一遍……

  几乎一模一样的两套招数,戚东来就一模一样地吃了两次亏,天魔宗千万年难得一见的真魔奇才,觉得自己快疯了。

  太……欺负人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小心瓶子,小心脸

  从三人互做偷袭、乱战开始到此刻,加在一起也不过三五个呼吸功夫。

  小相柳已然恢复清醒,身影模糊、又是分光化影之杀;丈一长剑于苏景手中,急点强敌肩颈要害;

  天乌剑狱疯旋、狠击戚东来头顶天灵;

  小阴褫也回过神来、转回头獠牙森森、向着戚东来手臂狠狠咬下;还有十六吐出的那只瓶子,水中翻滚着、砸向虬须大汉的脸……

  敌人太强!双方谈不上什么生死仇怨,但混战一起,生死便由不得掌握了,只能拼劲全力以作诛杀!

  你死活我,简单之极。

  戚东来再也避不开、挡不下,他已经赢不了了,但他还没输。

  邪魔外道的修家,大都精通一门自残邪术,名唤“天魔解血”。只看功法之名便知,此法本为天魔宗秘法,后来才传到了邪道上去,被那些不入流的卑鄙之徒修习。

  正宗的魔门弟子,岂有不精通“天魔解血”之术的。

  而憎厌魔尊,人人嫌恶、天地憎厌,莫看它平日里都嘻嘻哈哈、好像不知道自己讨人嫌,其实此魔内心、更比其他魔尊孤僻虐戾!这一脉的“天魔解血”也远比其他魔尊传承更决绝,干脆就是暴体而亡、换一个天杀地灭。

  戚东来双目陡做血红,身体猛涨!他赢不了,但他也绝不会输!

  不过人人深陷恶战,谁都不能留意,海床上长出的嫩藕,就在这几个呼吸里,绽开了盏盏荷叶,正中一枝花梗亭亭,花苞显!

  花苞显于海底的刹那,正是性命相搏刹那……所有人同做闷哼。

  小相柳闷哼,身体突兀猛颤、分光化影的身法再难维持,横空摔落在地;戚东来闷哼,掌控决绝之术的魔家心识忽然中断,正被唤请入杀势的魔家磅礴力也随之消弭;苏景闷哼,真元行转中断,失了力道又何谈御剑,天乌剑狱也微微一震、摔下、斜插海床;小阴褫也不例外,身体软成一根面条似的,从戚东来的手腕上滑溜溜地摔下去了……

  所有人都于瞬间力道全失,解无可解的杀局烟消云散,只有十六吐出来的那只瓶子,翻翻滚滚、“咚”的一声砸在了戚东来的脸上。

  力道不算小,还好瓶子够结实,并未碎裂开来。

  下一刻,众人力量尽复,小相柳翻身跃起;戚东来疾步后退;苏景心思稍动,剑狱又飞回自己身边,苏景就势将北冥、黄金屋、骨金乌玄鸩等等打出去的宝贝全都收了回来;十六忙不迭把瓶子吞回肚子,又掉头冲去看自己的龙辇。

  苏景、相柳、戚东来三人一个比着一个惊讶,不约而同都转目望向那海床上生出的藕莲花苞……

  刚刚就是这含苞、却尚未绽放的花骨朵中涌出一股柔和的力道,不伤人、但轻轻巧巧地化去了所有人的力量。

  事情不难解,荷花苞暗藏玄机,不许旁人动法殴斗。

  苏景抬手挥出一支阳鸦真火,戚东来弹指打出一道魔家血刃,不等打到对方身前,两道神通各自消弭……试明白了怎么回事,两人冷目对望。

  “这便是正道高人的风范么,当真百闻不如一见!”戚东来声音柔美,语气阴冷如刀。

  苏景义正词严:“魔家弟子傲气美名,尽辱于你!”

  内息流转,心中躁念转眼平息,戚东来回复原样,竟又笑了,望向苏景:“剑中藏剑、龙中隐蛇,幻形匿踪……这次阁下未能将我诛灭,下次再斗,你必死无疑。”

  靠拳头砸飞黄金屋,以身体硬扛骨金乌,只凭一道“魔相”便与小相柳斗个旗鼓相当,苏景平生所遇劲敌,伏图之下便以戚东来为最!

  以修而论,魔家弟子稳占上风。这次又窥到了苏景的手段、花招,以后自不会再上当。戚东来不是空口恐吓,下次再做性命相搏,苏景情形不妙。

  苏景坦然道:“你的修持确比我强,佩服得很。”

  小师叔如此豁达,让戚东来颇有些意外,应道:“若晓得厉害,趁现在快走吧,这莲花禁制护得了一时,却保不住你们一世!禁制消除时,便是你们丧身……”

  苏景忽然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戚东来不解,眉头微皱:“什么意思?”

  “我修为不如你,不过从小到大,我也没被瓶子打到过脸上。”苏景笑了:“下次再打,小心瓶子。”

  说完,稍稍停顿,苏景又补充三字:“小心脸。”

  戚东来脸色又复铁青,就算不是衣钵传人,至少也是魔君两大弟子之一,被个瓶子砸在脸上……

  苏景懒得废话,反正现在也打不了了,蹲到一旁去看荷花。

  自从花苞显现,藕、叶、荷便不再生长,玄灵蕴于内中,似是在蓄势。

  小相柳和苏景并肩蹲着,九头蛇不把胜负放在心上,问苏景:“摩天宝刹什么时候出来?”

  禅音之后生莲花,莲花开了之后又会有什么?苏景又如何晓得这其中的玄妙,摇了摇头,心中遗憾莫过于在青灯境时没仔细问问师叔,当初他老人家探索古刹时是怎么样一个情形。

  小相柳又抬头望向戚东来:“你晓得么?”

  打杀是打杀,说话是说话,这份胸襟戚东来还是有的,摇摇头:“摩天古刹的玄机谁能明白!耐心等着吧。”

  说完戚东来也盘膝坐定,定下心思,仔细思索眼前事情……

  过了一阵,海底莲藕仍不见动静,戚东来又复开口,话题有些无端:“苏景,你可听过‘岐鸣’的名号。”

  古时候的事情了,岐鸣子是个道人,创了一个宗派,唤作岐鸣剑庐。

  小门宗,岐鸣剑庐最最鼎盛的时候,门中修家只十七人。可就是这座小小剑庐,不知为何与当时纵横天下的天魔宗结仇,岐鸣子率十六门徒,问罪于天魔宗总坛所在空来山。

  那时候的天魔宗,地位比起现在的离山也只强不弱,岂会把岐鸣剑庐放在心上。

  不过话再说回来,魔家弟子桀骜不驯,他们不想认的错,就是玉皇大帝点起百万神将来也没办法让他们弯腰低头,此事只关乎于心,和对手强弱无关。

  天魔宗态度强横,岐鸣子一怒拔剑,接下来便是一战六十年!

  不是你追我逃或者埋伏狙杀之类打法,而是岐鸣剑庐十七道士,于空来山脚下拔剑,自山门外一步一步、血战不休、杀入天魔宗老巢!目标明确、绝不作半步后退,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对名满天下的第一大宗发动的一场冲锋,整整冲了六十年!

  一个甲子接连不停的血腥恶斗,除了掌门岐鸣子外,剑庐十六门徒相继丧命,天魔宗更是陨落高手无数,到最后岐鸣子一人一剑,真就杀到了天魔宗的象征、要害之处:真魔大殿门外。

  岐鸣子止步于殿外,到底未能杀进大殿、未能劈了魔修的法坛。

  但他不是败了、被斩,而是来到殿外时,他的天劫到了……就在真魔大殿门前,岐鸣子迎来最后一冲天劫,破道飞仙了。

  经此一战,当世修家才明白籍籍无名的岐鸣子是真正身怀绝技之人。

  也是经此一战,天魔宗元气大伤,千年后门宗倾灭,与此战也不无干系。

  事后自然少不了的,有大群修家去往岐鸣剑庐门宗遗址所在地方去查探,想要寻得岐鸣子的道法真传,不料岐鸣子在问罪前就想到此去无回,动身时便一把真火把自己的门宗烧了个干干净净。

  时隔久远了,不过这一战实在太有名,后辈修家几乎人人知晓岐鸣子,苏景也不例外。

  待苏景点头,戚东来一抖乾坤袖,取出一只长长木匣,打开来,内中一柄无鞘利剑、一枚玉简、还有一卷手札,戚东来道:“岐鸣子自毁门宗,但他还是留下了传承,赠与后世有缘人。有关事情手札上都写得明白;他毕生所修功法、剑术,皆在玉简中;剑刚祭炼到七成火候,未能用在空来山,继续祭炼的办法也在玉简中。”

  “摩天古刹中能有何所得,不可预计,说不定还会有绝大凶险,与其冒险去闯古刹,绝不如得了这匣子平安离开合算。”说着,戚东来扣上了盒盖,望向苏景:“你拿了这盒子,现在离开,刚刚之战一笔勾销、另外再算我欠你一份人情,可好?”

  戚东来说完,想了一想,实话实说:“这匣子于我魔宗修持无益,对你们却是大有好处。它是我从一群该死之人手中抢来的,不过你放心,我以自己修持的憎厌魔尊立誓,那伙人若来寻仇,由我自己一力承担,匣子赠与离山之事绝不会吐露半字,否则骚、戚东来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戚东来说的仍是旧话:请苏景离开,只让他一个人进入摩天古刹。

  岐鸣子的传承,谁能不动心!就算是离山也不能视之为无物,这一套修法、剑法若能补入离山好处不言而喻。

  平心而论,他开出的价码不低了,但苏景此行根本不是为了“求财”,自然不会因为一套前辈传承就应他所求。

  第三百二十七章 身随月圆缺、心如天无定

  见苏景没什么反应,戚东来的语气变得轻飘飘了,柔声如烟:“宝刹有禁制,谁都不能动法搏杀,你俩若执意入寺,我也拦不住你们,不过……骚、戚东来再以憎厌魔尊立誓,只要两位踏入摩天古刹一步,离山便为我毕生死敌,不止你苏景、不止你们光明顶传人,以后我每见离山弟子必做诛杀,曝尸于繁华人间!”

  “现在打不了,你坐在这里把大海说干了,能让离山掉一片树叶么?”苏景侧目望向戚东来:“省省力气吧,也许荷花开放后,禁制就收敛了。”

  苏景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只要禁制一消,大家便一决生死!

  魔家弟子把话说绝了,苏景心中也随之定念:必做斩杀。

  戚东来没再说话,挥袖收起了木匣。

  苏景忽又笑了笑:“还有……好像你们天魔宗就你一个人似的。”

  戚东来脸色微变!敢用同门去要挟旁人,自也得有被人家用同门要挟的觉悟。

  而苏景在“提点”过后,也不等戚东来再说什么就岔开话题,问他:“为什么?我不明白。”

  因为蚩秀曾到离山“问剑”,离山和天魔宗不怎么融洽,但不管怎么说也算不得仇人,两宗的高人同时得了进入古刹的机缘,而古刹中情形不明,按道理讲应该暂作联手结盟、共做探访才对。

  就算不联手,大不了各行其是。

  再退一步,即便要动手搏命、抢夺对方所得宝物,那也是探访过后、离开古寺时才应考虑的事情。哪有还没进门就先拼个你死我活的道理。

  戚东来盘膝、闭目、行功,未理会苏景之问,但在虬须汉心中,却有沉沉一叹……

  三百年前,戚东来修持憎厌魔,修为大涨、但也落得个人人憎厌的境地,从那时开始,天魔宗主就把衣钵落在了师弟身上。

  对魔君大位,戚东来没太多野心,师父改传衣钵他心里不舒服、但也仅只是不舒服而已,连怨气都算不得。

  真正让戚东来郁郁的是,自那之后他就“闲”了,魔君交给他办的差事再没什么要紧事,便如这一次……

  探访摩天古刹,何等重要之事,从内中稍有所获、都足够今世中一个门宗崛起于修行世界。不过戚东来到此四十几年了,早都想明白了:师父派他来此守候不是因为此事要紧。

  不是古刹不要紧,而是魔君根本没觉得古刹会开放……魔君找到了一线线索,察觉到古刹或有那么一点点可能、会做开放,但这点可能根本可以忽略不计,只是若全不理会、万一错过机会又未免可惜,所以他派了戚东来过来守候。

  更关键的,戚东来猜到了:在古刹开放那微乎其微的一点可能中,师父也根本不晓得具体时候,或者说“遥遥无期”吧,等四十年、四百年、甚至四千年也说不定,反正古刹不开、戚东来就得一直等下去。

  师父让戚东来来办这趟差事,何异于放弃了一个弟子。

  不过戚东来对此不存怨恨,九百年前战乱中的流浪小娃,若非魔君,他都活不到那年油菜花开时。戚东来一切都是师父给的,师父不欠他半文,倒是他欠了师父无数、包括性命在内。

  耐心守候、四十年枯存海底,师父让他来守他就守,若摩天古刹不现,穷尽此生也就罢了。

  魔君没想到,戚东来更未料到,海底异象显现,古刹绽露现世之兆!

  “只许我一人入内,别宗门徒谁进去我杀谁”,并非魔君吩咐。魔君都不觉得古刹真会现世,又怎么可能做下这样的交代?这是戚东来自己的念头,如此偏佞决绝想法,原因无它,所求不外两字:圆满。

  一桩几可视作“流放”的差事,忽然变得重要无比,戚东来哪怕魂飞魄散、再不入轮回,也要把它办得漂漂亮亮、办出一个大圆满:摩天宝刹,归我师尊、归我门宗所有!

  不求重获衣钵传承;只盼着师父能因此事再看重自己一些……就算不看重也无妨,大恩如天倾盖,本就是应该去报答的。

  是魔便有傲骨,只不过显现不同!憎厌魔行事无耻,但只凭戚东来的这一份心思,谁敢说他不傲!可惜没人看得到,连魔君都视而不见。

  静思沉沉、心境沉沉、虬须大汉面色沉沉。半晌过去,忽然浓眉一挑,戚东来开目!

  莲藕仍在蓄势、未动,戚东来也没去看那花,而是抬头向上仰望。

  苏景和小相柳也察觉异常,同时抬头……

  层层气机笼罩下来,大海浅处灵元跌宕不休,正有大群修家结阵、动法,必杀之势稳稳对住海底三人!

  戚东来皱眉,口吐恶语:“傻逼来的。”

  苏景也笑了,莲花苞绝尽法术殴斗,此事海底三人晓得,海面上来路莫名的修家又怎会明白。他们布置的阵势再大、准备的法术再凶狠,又有个狗屁用处!

  而宝刹随时可能现世,海下三人这个时候也不会离开,由得上面那些人去鼓捣。

  不久之后,上面叱喝声响起,穿透层层海波落入三人耳中:“下面三个狗贼,速速浮升海面,否则仙法加身、万劫不复!”

  宝刹将现世,事先几乎不曾泄露半点气机,否则离山怎会不知。苏景以为,上面的修家应该不是冲着宝刹来的,转头望向戚东来:“冲你来的?”

  戚东来一样不觉得对方是来找古刹的,不过对来者的目的,他倒是有个估计:“刚不是和你说过,我那匣子是抢来的么?多半是冤家对头上门!”

  岐鸣子的传承,是四十年前戚东来赶赴西海途中机缘偶遇,自一伙邪魔修家手中所夺,可惜当时情况混乱,未能尽数灭口。

  这么重要的东西,对方必不肯善罢甘休,莫说四十年,就是时间再长十倍也不会停止追踪,此刻终于探得了他的行踪、大队人马杀来。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自己小心应付吧。”苏景对戚东来笑了笑。

  这个时候海面上又一个苍老声音传来:“海底的妖孽,四十年前胆敢杀人夺宝,今天便要做缩头乌龟了么?好叫你等得知,玄天大道道主麾下,朔月天尊仙驾亲临,还不快快上来奉还宝物、俯首认罪!若能求得我家天尊慈悲,说不定会准尔等再入轮回!”

  苏景晓得如今邪魔外道尽归于“道主”麾下,分作二十八星宿、骄阳朔月两重天;来时路上又在西海碑林前听得参宿与海葵女妖的说话,此刻再听到对方报上名号,苏景焉能不知海面上来得是些什么人。

  皱起眉头,苏景叹了声:“麻烦。”

  戚东来则昂首打了个哈哈,放开声音传话于海面:“不知死活的小崽子,莫怪老子没告诉你们,离山剑宗小师叔苏景在此,想要造次,先掂掂自己的斤两!”

  上面的人物明显一惊,不知是被戚东来的甜美声音吓得,还是被离山苏景的名气所摄。

  被戚东来拉下水是意料中事,苏景一笑,并不着急。相比于天魔弟子,上面的邪魔外道才是真正的仇敌。苏景淡淡开口:“本座与天魔宗戚东来在此讲法论道,尔等忽来打扰,不嫌唐突、不知无礼么?”

  刚刚听上面邪修的语气,似是还不知道戚东来的身份、门宗,苏景也一点不客气,替戚东来告诉了对方。

  将来修行正道打杀那什么“玄天大道”,也别少了天魔宗一份出力。

  戚东来混不以为意,开口纠正道:“骚、戚东来。”

  邪修看来,离山何尝不是眼中钉肉中刺!不过朔月天尊率众数十年追踪不辍,就是为了被戚东来劫走的“岐鸣子传承”,此刻只求追回至宝、不欲节外生枝,朔月天尊亲自开口了:“今日之事与离山弟子无关,还请苏道友作壁上观,这份人情朔月记在心里。”

  依旧那是一袭白衣,但满月时肥胖惊人的体态不再,白衣人身形普普通通、不胖不瘦——今晚是初八、天悬半月。

  身随月圆缺、心如天无定,朔月尊主的修法便是如此,他的身形会随月而变,从初一到十五一天天吹气般胖起来、从十五到月末再疯狂消瘦回去……

  “道主、骄阳、朔月、二十八宿,莫道本座不知你们是些什么人物。”苏景冷声回应:“个个该死,人人当诛,但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样吧,本座结法于海底,尔等尽管放手来攻,若能让我挪动半步,就算你们赢了,我绝无二话、转身便走!”

  说话间,苏景站起身来,背负双手、金乌目力透过重重海水、直视白衣邪修。

  白衣人到现在连“离山小师叔”到底是真还是假都无法分辨,又哪有耐心和苏景等人多做废话,传令手下:“催阵,打下去!”

  大群邪魔修家得了主上之命,立刻行转大阵,浩浩神通切波分海、直奔苏景而去……片刻之后,所有人大吃一惊!

  劈山断岳的巨力,在离山小师叔前化作轻柔水波、散得无形了……苏景声音清淡:“只有这点力道么?朔月,不行的。再加把劲吧。”

  第三百二十八章 百里为禁,来得去不得

  朔月眯了下眼睛!

  刚刚那阵中一击不过是试探,本也没指望就此打杀了对方。但海下那个离山少年,不摇不动不出剑、甚至连一句咒诀、一个手印都没有,那么平白无故地化解掉大阵一击,未免太匪夷所思了些。

  苏景的奚落传上海面,朔月再传令:“斩杀此人!”

  邪修阵法全力催转,千重轰雷解碎汪洋,如天刀如神鞭,狠狠斩向海底,直冲苏景而去……可是又有什么用处,到身前还不是化作清波一缕、微流一盏,轻轻柔柔地在苏景身前转个圈子、然后归于平静。

  海上邪修人人变色,苏景一哂:“止于此么?玄天大道,真吓人的名字。”

  语气轻松、神情轻松,心里却不存半点轻松。虽然雷霆没打到身上,但邪修大阵的威力苏景看得清清楚楚,绝非等闲杀阵。甚至可以说,若非荷花苞相护,苏景和小相柳现在就须得琢磨下该如何逃命了!

  朔月天尊有备而来,麾下大修全都追随主上出海,比起当初真页山城外邪魔三宿联手,人数远逊可实力更强。

  再看戚东来,脸上笑容未变,目光隐显忧色……

  海面上邪修的大阵攻势不停,他们不管是否徒劳,朔月天尊未开口他们就不收手。这个时候苏景身边小相柳忽然冷笑一声,身形微做模糊,就此消失不见!

  消失于藕荷旁刹那,小相柳显身三百丈外,背负着双手,人眼之中、透出的却是毒蛇戾芒,正阴阴盯住面前一尾大鱼:“朔月派你来偷袭?”

  海面上大阵运转不休,轰雷秘法冲击不休,海底之人无论用什么手段抵挡,就算表面再如何轻松,也会耗用大把精力与修为,趁这个机会派最最精善水行遁的大修去探一探敌人虚实、若有机会大可偷袭一下子……还真是不错的算计。

  “大鱼”瞳孔微缩,哪还有什么废话,体内玄功行转,最最激烈霸道的杀法出手,刹那里海底光华灿烂、怪浪翻涌,同时大鱼狠扑小相柳,以身术配合杀法神通!

  “大鱼”出手无情,不料眼看就要杀灭那冷漠青年时,体内劲力突兀消散,身子一软摔落在地、还化回人形,一个看上去五十几岁的老汉。

  玄天大道、朔月天主人麾下,十一护法之首,萧易。

  萧易此刻感觉,和苏景等三人之前一样,但他相距藕莲遥远,没能察觉到是荷花苞作祟,只觉得那股柔和力道来自荷花苞的方向……苏景就站在藕莲旁,遥遥对他一点头。

  还不等力气回复,萧易眼前忽又水波一分,一条尺身阴褫凶猛冲来,邪修老汉心中一沉,暗叹一声“吾命休矣”,却不料赶到他面前三尺处,尺身阴褫猛做停顿、张口吐出一只瓶子,翻滚着向他面门打来。

  萧易全身无力难以躲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中悲叹又变作“定是犀利法宝,这是要收了我去炼骨煎皮……”念头没转完,咚的一声,瓶子砸在了脸上。

  有点疼、不太疼。

  然后没事了。

  下一刻萧易力气回复,忙不迭翻身后跃。

  十六老爷游上前,大嘴猛张,又把瓶子吞回腹中,旋即甩着尾巴向苏景游去,喜滋滋的呼呼叫,大有邀功之意:任尔等有天大神通,在这大海深处,就只有老爷我的瓶子能砸到人!

  邪修萧易如何猜得透真相,还道是敌人故意戏弄,但他的脸上、眼中不存怒色,惊恐尚不迭,哪里还顾得上生气。

  小相柳连动都没动,依旧负手站在他面前,此子没表情没语气:“朔月派你来送死。”

  这时苏景的声音传来:“打他一瓶子就算了,让他去吧。”

  小相柳宅心仁厚,身形微微模糊,又回到小师叔身边,双腿一盘坐倒海底,再不去看敌人一眼,继续赏花了。

  萧易如逢大赦,身法施展的能多快便有多快,退回到海面去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离山弟子深不可测!

  白衣朔月天尊摆摆手、制止住手下的徒劳猛攻,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既不传令攻杀,也不带人撤走,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吓退了一条大鱼,苏景的目光不见轻松,反倒愈发警惕起来。以那条大鱼拼命时的手段来看,比着一方星宿怕也不遑多让。

  倒是戚东来,从旁边看得呵呵直笑,对苏景道:“你再加把劲,看能不能把上面那伙子怂货全都吓退。”

  苏景无奈反问:“可能么?”

  凭着荷花禁制,唬一唬邪修倒是不难,可想要把他们真正吓走……除非苏景能真正斩杀他们几个重要人物,亮出一道让他们自觉绝无法抵挡的大神通!

  戚东来不答,苏景也没什么可说的,静心思索一阵,他才重新抬头,密语戚东来:“天魔宗在附近没有援兵么?”

  “若有援兵,我还能被那只瓶子打到脸上么?”戚东来的语气倒没什么怨毒。

  也算意料之中的答案,苏景呼出一口长气:“你想独进独出断无可能了,或者我,或者海面上的邪修,你选个吧。”

  现在海底安静了,待会大寺显身必会再有异象,又怎么可能瞒得住人。

  眼前的情势再明白不过,戚东来看得明白,直言道:“你给我交个底。”

  苏景居然还有心思笑:“我交了底,你敢信么?”

  戚东来不笑,声音清清甜甜:“我信不信都自有主张,与你无关,只消给我交代个明白话就是了。”

  “就这么说吧,只要不死,我就得进这摩天古刹;可哪怕我死了,也不能让上面那些妖魔鬼怪进古刹。”苏景也做直言。

  戚东来闻言做了个惊悚样子,笑道:“好家伙,你和他们得有多大的仇怨!”

  “未必比得过他们对你的仇怨。”苏景应了一句,再追问:“你怎么说?”

  “先试着杀灭他们,再打残你俩吧。”刚刚大家都用神通量过对方的脸皮,戚东来也不说什么漂亮话:“有什么打算?”

  苏景取出了水马儿,密语交代了几句。

  水马是怪鱼,更是经过深深淬炼的传讯领悟,小小的身形一颤、就此消失不见。

  苏景这才对戚东来说道:“往东走,运气好的话,十天左右就能遇到援兵。”

  于此枯坐下去,样子是够吓人了,可等到最后,必定是个魔门、离山加邪修一大群人一起涌入古刹的局面,且邪修稳稳占上风。

  事关重大,戚东来问得仔细:“援兵是离山高人?”

  “数百深海大鳌,算我的朋友,也算是上面那些妖魔鬼怪的仇人。”

  “凭你我三人,逃得过他们十日追杀么?”戚东来又问,这件事真没什么把握。

  “你天魔解血凶猛,实在不行就爆他娘的,跟邪修同归于尽。”苏景笑答。

  “大鳌是你朋友,不会连我一起吃了吧?”

  “你天魔解血凶猛,实在不行爆他娘的,跟我们同归于尽。”

  戚东来后面问的是废话,苏景回答的更是废话,而你问我答之中,三个人已经发动身法,就从海底向着东方而去!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且对天魔离山重要弟子相聚于此,围坐荷花颇有疑问的朔月天尊,忽见强敌向东掠去,难免又再新添一惑。

  不过“岐鸣子”的传承他势在必得,此地有什么玄虚大可留待以后再探,月尊一声令下,随行六百邪修也随之而动……

  戚东来抢了邪修的宝贝、杀了邪修的高人、也想到对方回来追杀报复,但他的确未料到对方竟能派出这样的阵势,行进途中问起此事,苏景将自己这边了解的状况给他大概讲了讲。

  闻言戚东来越发诧异:“那些邪魔外道被你们修行正宗打杀了这么多年,剩下小猫三五只难免,但又怎么可能还有这么强的势力?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么多邪魔大修?”

  真页山城时苏景也曾有此一问,答不了,只有苦笑摇头:“蹊跷得很,还在查。”就在这个时候,海面上忽然一阵躁动,锋头阵位的邪修好像遇到了什么麻烦,正急急转回请示月尊。

  这么快自不可能是援兵到了,苏景三人全不理会上面,继续前行,但没能在走出多远,他们三个便明白邪修为何混乱了……苏景、戚东来对望一眼,眼中惊讶、失望一闪而灭,忽然相对欢笑起来,止步、转身、原路返回、施施然又向藕莲走去。

  海面之上,云尊接到前方手下的传报,皱了下眉头,声音低沉:“走不出去了?什么意思?”

  藕莲为心,方圆百里封天禁海,来得、去不得。

  进来时全无异样、离开时待走到禁法边缘,便会被看不到的屏障阻拦,哪怕巅顶大修也不得破!

  朔月天尊目光闪烁,再动用目力望传汪洋,见海底的仇敌正笑得欢畅,他心中打了个突,事情似乎再明白不过了:敌人故意引自己来“撞墙”,这是存心戏弄!他们早已布置好禁法、口袋,准备将自己一行一网打尽么?

  禁制是藕莲妙法,与苏景和戚东来没有半个大钱的关系,不过借莲花的法术吓唬海面上的敌人,这种事他们两个轻车熟路了。

  面上欢笑,惊得邪修心中骇然,但苏景的心又何尝不再沉落……无计可施了,只有等。

  等古刹现世、等禁制消失、等和海面上实力远胜于己的邪魔外道做决死之战。

  第三百二十九章 那花开时,有佛自西天来

  百里封禁,走不得。

  不止修家走不了,刚刚苏景看得清楚,放出去向大鳌求援的那头水马儿正在禁法边界乱撞乱转……

  重返莲藕前,三人如品、坐定,好像赏花的样子。

  百里一个来回,苏景小小盘算落空、短暂失望过后心绪恢复如初,尽人事听天命,如此而已。反正都是要打,不过是在哪里打的区别罢了!

  海面上邪修也重归原位,暂时按兵不动,天海之间一片沉寂。

  不知何时,夜空中明月沉落,天空漆黑如墨,仿佛高远、又仿佛直接压在海面。“天快亮了。”戚东来昂首望天,声音清甜妩媚。

  满天星月不见,破晓未到,正是天地至暗至抑时。

  大凡阳间生灵,心底都生着一份向日本性,此时此刻,无论海底三人还是海面邪修,包括修习月法在内的朔月天尊在内,人人都觉出一份不舒服,这黑暗来得太沉重……所幸,金乌眷顾天地,从不会辜负期待、不会让人等候太久,盏茶功夫过后、东方天骄处,一道赤芒如剑、撕裂沉沉天幕!

  便是这个时候,花苞内忽然传出一阵钟声。

  微弱之声,轻极。

  可就是这隐隐之钟,于响起刹那便浸染了海水、便弥漫了天空,便传播四方、远远飘散……

  南荒、千目蝎洞府前正在结座吐纳的大妖阴老,忽然皱了下眉头,口中喃喃:“哪里来的钟声,听得人不舒服。”

  剥皮妖国,无足城内破败小庙中,没有一个门徒的淡大师,站在院中手攀撞钟木、正准备敲响晨钟,耳中突然听到了另一道钟声。淡大师一愣,旋即“啊”的一声轻呼,立刻跪倒在地双手合十,面向西方虔诚叩拜:他不知道钟声从何而来,但他听得明白,这冥冥晨钟中饱蕴真味、神佛真味;离山剑宗,沈河正坐于池来星峰,为常驻于此的真传白羽成解道授业,正讲解中掌门真人眼中精光一闪、暂时收声。呼吸功夫,人影一闪、贺余赶到:“哪里来的钟声?”

  幽冥深处,一袭黄色衣裙的女子,静静坐在地面,双腿蜷曲着、下颌搭在膝盖,双眉微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当钟声入耳,女子的神情稍嫌诧异,随即惊讶消散、她闭上了双目:浅寻不知这钟声来自何处,她只能分辨这是来自阳间的声音。进入幽冥太久了,能听到阳间钟声,似也变成了享受;还有东土内陆,江山剑域遗址,自从上一次苏景采剑过后便告封闭的剑冢,沉寂整整三甲子的死域,突兀躁动起来,一柄、两柄……千万柄长剑齐齐振鸣,汇做冲天长啸。

  无论中土阳世还是幽冥鬼界,人人得闻晨钟、却无一人能辨出这钟声到底来自何方!

  西海、花苞,一阵悠扬钟声,传撤天地、贯透阴阳。

  可距离花苞最近的三个人,几乎要屏息以待,才能听到那晨钟——跨越荒古,自早已毁灭的释家圣地摩天古刹中传来的钟声!

  当钟声落定,东方海面一朵小小红日正跃升而起;当红日绽放天地、带起人间生机昂昂之时,那含苞许久的荷花终于有了动静!

  片片花瓣舒卷蠕动,沙沙细响散入耳中、轻轻佛香氤氲……从海面邪修到海底三人,所有人都瞪大眼睛,谁也不会错过这不知多少年才会显现一次的异象。可就算心里再如何提醒自己此刻不该分神、不能失神,在场所有人仍眨了下眼睛。

  无论修为高低、无论心境强若,那一下“眨眼”来得无可抑制更无可抵挡,海面上数百修家,齐齐于这一瞬间眨动眼睛……

  当眼帘重开,目中汪洋已变作纯金之川!

  一个眨眼间,到底错过了什么啊,沉沉大海就化作了佛色金汤!

  而那荷花已然尽绽,洁白到无以复加、唯有璀璨不足形容的,花!

  绿的叶、白的花,荷心间一盏青青莲蓬。

  莲蓬台上,一座小小寺庙端坐、四平八稳。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荒古宝刹,坐落荷花。

  西方,天海尽头,飞云流转层层汇聚,巨大祥云顷刻结形,赫赫然佛祖法相!云飞驰、云入海,云相佛祖尽入莲台小小寺庙。

  那花开时,有佛自西天来!

  再一眨眼,莲花献晕,至纯至洁之光自层层花瓣间迸射天地!

  还有,那纯圣光辉照着莲蓬台上的小小寺庙,却在无尽汪洋中投映出方圆千千里的宏大神庙。

  是影子也是真相,是虚无更是实质,金色大海之中,大寺辉煌而立!

  宏阔山门之上,十里匾额三字镌印:刹、天、摩!

  摩天宝刹显身人间!

  得见宝刹,之前苏景所有猜测也真正笃定:

  摩天宝刹的护山大篆只在一字“隐”,大篆行转正常时,大寺便不存于人间,连找都找不到,又何谈去闯、去探;剑魂屠晚探知到宝刹护篆将出破绽,界时大寺重现人间,所以屠晚一路催促、一路指引苏景赶来此处……

  苏景出手、戚东来出手,各自将一道神通打向对方,力道轻、不伤人、意在试探。

  魔家劲道打在身上,疼得苏景一龇牙,但也再明白不过,荷花绽、古刹现、不可搏杀的禁制随之告破!

  金乌阳火击中戚东来,火辣辣的烫,接下来那道阳火仿佛灵蛇一般、自他的肩膀钻入经络,魔门弟子面色一变,不过苏景打过来的这道真元并未放肆,只在戚东来的双目间一转。

  另一边,苏景依样而为,动一道本命真火、为小相柳洗目……

  海面,朔月天尊再没办法维持表情,双目瞪圆、嘴巴大张,骇然、惊讶、狂喜诸般神情就交织于面!

  西海、晨钟、佛光、大寺,哪里还会想不到发生了什么、就算想不到,只要不瞎也能看得到,那突显于海底的宏伟大寺,有匾有题,刹天摩!

  字序反了?那又有什么关系,也许远古的和尚就喜欢反着写匾,色即是空、正既是反,好禅机!

  “攻下去!”

  心绪膨炸、脑筋混沌,但高深修家,脑中永存清明一点,明慧融于本能,连想都不用想,朔月天尊厉声传令。

  严令落海。

  蓝天绽裂!

  九霄云上,三里裂璺狰狞且醒目,无边寒意自天外涌入世间。而那浩浩阴寒正中,一道淬厉剑华猛做绽放,自天穹直贯海面,怒斩朔月天尊!

  荷花古刹,于邪修而言是事发突兀,于苏景来说却是意料之中,又怎么可能等到邪魔先动手!

  邪修尚未动法,苏景便捏碎了自己的真传命牌。贺余为师弟封印的保命神通,正是他的拿手绝技:漏天一剑。

  对三个敌人朔月岂能没有防备,可敌人在海底,朔月的戒备也放在下方,剑杀却从天上来……防备得再小心又有什么用!

  来自掌门师叔师伯一辈、硕果仅存的三四人之一……贺余的全力一击,朔月未能提前防备,便休想能避得开!一剑正中天灵顶盖,朔月厉声怪叫……

  下一刻骨肉崩碎、血污染红金色海面,朔月却完整无恙、除了目光黯淡——死的是他身旁的七个弟子、七个儿子。

  七星护月、月隐星现!

  朔月尊者的独门秘法,“月”与“七星”永远有气机相连,斗法时七星可自月中借力。可朔月尊者又是什么人,这种对他没有好处的法术他岂会修炼?

  “七星保月”秘法于他来说真正的用处仅在于:当杀身恶力降临,秘法会将大祸引走、那七星便是他的替死鬼。

  只是这门法术,非得有真亲血脉才得修炼,所以月尊特意生养了七个儿子……七个儿子加在一起,能替老子死一次。

  生儿子、养儿子、教儿子,防备的就是这一击,小子们死得其所,朔月天尊一点也不觉得可惜,真正让他心疼不已的是:本来本座有两条性命,如今只剩一条了;还有一成修为损丧啊,发动保命秘法,会耗去一成真修。

  朔月又惊又怒又后怕,而海底戚东来见此一剑,面色着实惊诧:“还有这等手段?”

  苏景一笑:“离山手段岂是外宗人物能够猜度的,再就是这剑那会儿没舍得用……”

  此刻海面上的大阵又复行转开来,神雷贲烈、轰响海底……明知没有用处,只是天尊下令,大家该打还是要打,但是让所有邪修惊喜不已的:雷霆逞威!

  直接打到了海底、打得三人不得不躲、不得不挡!

  苏景的话未说完,就被雷霆打得乱转乱跳,六百邪修错落、其中不乏元神大修的凶恶阵法,以苏景现在的修持挡不得太久。

  轻轻一声剑鸣,屠晚附魂、刀螂显身,破阵最大希望便是屠晚能做逆袭。不料此刻戚东来“娇滴滴”一笑:“请离山的高人见识下真魔手段!”

  话说完天魔弟子一晃大手,巴掌大小的一面镜子落入手中。

  镜分两面,背面一张人面、削鼻立目,獠牙凸出,着实狰狞可怖,不知是哪一位魔尊;正面倒是平整光滑、只是那镜面嫣红如血,光华流转之间,仿佛浓稠血液在缓缓淌动。

  “请苏道友护法!”戚东来开声吼喝,跟着抱住他的小红镜子,盘膝坐于海床。

  第三百三十章 银月入海,大雾弥天

  剑鸣惊天,金乌长鸣,无尽火光迸现,苏景出手!

  护法,于无尽轰雷中护住戚东来,没得逃没得躲没得花招手段可使,唯一依仗仅在于:修持!

  此刻的情形,又和硬扛天劫有什么区别?

  无尽雷光,银雪似的闪亮耀目;灿灿烈焰,骄阳一般光明万丈!而这天雷、地火之争,正在一片金色汪洋之中。神光绚丽奇色旖旎,这等景象,人间万年又能有几回得见!

  攀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当年的懵懂少年,在他说出这句话时又哪会想到,今时此刻,大海深处这璀璨盛景,正正有着一半就来自于他自己!

  看景如何过瘾?创景才是快乐所在、才是癫狂所在。

  近千五百气路尽做开放,道道阳火如蛇如练,自这离山青年身周蜿蜒而出,汇做炼海怒焰;火海之中九十八枚剑羽翻飞,火中结域划海封疆、搅扰天雷相助本尊;刀螂、北冥、剑狱等等苏景身边好剑尽做游弋,巡海蛟龙一般,层层斩灭雷光,护持火海;还有护身赤炎所化十七阳鸦,围住苏景翻飞缭绕,但有雷光击穿火海,阳鸦顿化寂灭之火截杀雷霆!

  苏景全力以赴!

  海面上,无论朔月天尊还是麾下正结阵邪修,谁能不惊讶,谁敢不惊讶!修行道上人人皆知离山小师叔火法精湛,修持了得,可东土修家又有几个人见过他的全力出手?那是一座烈火世界,一道精纯火煞!

  天空一片晴朗,没有一丝乌云。

  邪修请来的雷法,直接来自苍穹天顶,正所谓“晴天霹雳”,远胜乌云惊雷、暴雨紫弧,且阵内中还掺杂阴月精魄,由此晴雷之中藏入天月法力。这一道晴天阴月雷母大篆,正是朔月天尊骄傲的本钱之一,此獠曾笑言:有朝一日,当以此阵去领教离山的“壬水雷母篆”,看一看谁家才是雷霆之主!

  狂言无忌,可有哪想到,连一个才入离山门墙两百余年的青年弟子,都能相抗一时!那还谈什么以此阵去问离山的成名大篆。

  一小群邪修入水,之前败过一阵的萧易又复卷土重来,随他一起的邪魔外道皆为元神大修!小相柳早有准备,摇身化作九颈巨蛇,他们的战团游离雷火阵外,一片金色大海转眼浑浊无度!

  以寡敌众又如何,小相柳稳占上风。

  朔月天尊尚未入战,刚在漏天一剑下侥幸逃得性命,但气血翻涌真元躁动必不可免,暂时不可动法,须得理气归元。不过以眼下情形,似也用不到他出手了。

  雷霆浩浩,海底那烈焰正被不停轰灭,盏茶功夫过后,入海惊雷接连成片,倾轧一方,阳火苦苦支持。苏景强,但人力有穷尽,凭他一个,终归挡不住整座大阵……猛的一声虎吼,震得汪洋颤颤,苏景吐气开声,一团阴风被他吐出、随波而长补入烈焰,阳火添强助,风火妖娆!

  海面,阵中邪修个个肃穆,口中喃喃呐咒,忽然阵眼大修扬声:“雷动!”

  随主阵之令,数百邪修尽数起身,脚踏水面开始游走不休,而动步之后,先前看上去乱哄哄的大阵迅速清晰,内中外三环相套,或正行或逆转,三环也在不停“吞吐”,彼此交替往复不休。

  肉眼可见,阵中邪修头顶处晦气涌冒,阵法诡怪,阵中人在用自己后半生的气运换天威!雷霆威力涨过再涨,涨!

  海底阳火再落下风,又是盏茶功夫苦撑,又是一声虎吼,这次苏景喷出了一口血,嫣红之中隐透灿金,命血精华补入烈焰!

  拼修持,更是拼性命,可他要争的是什么……是一个不知威力几何、不知到底会不会有用处的、天魔弟子发动的法术。

  另外……苏景和戚东来很熟么?大家认识了一天,差点同归于尽来着。

  十段心神,让苏景在苦撑之余还有机会胡思乱想,突然觉得自己要是死在给戚东来护法这事上,未免太冤枉了些。而念及此,他忍不住又笑了,拼拼拼、拼到头竟不知自己要拼的是什么,世事中不知多少人如此!飞不了仙就还是人,芸芸众生谁能泯俗,只求老天保佑,魔君保佑,让戚东来憋出件像样的法术来!

  口角溢血、眉目狰狞,苏景在笑……便在此刻,戚东来终于唱罢了他的泱泱大咒,鲜红的小镜子上一道青光闪过,戚东来一跃而起,似是想对苏景说什么,但一见对方神情,虬须汉又愣了下:“你笑啥?”

  若是苏景有小阴褫那样的本事,此刻也会吐出个瓶子去砸魔崽子的脸!

  这便是憎厌魔的本事,随时都能惹得人人憎厌。

  戚东来哈哈一笑:“苏景,收了法术吧!”

  雷火相抗,直接撤去金风阳火诸般好剑,顷刻便是灭顶之灾!可苏景不作丝毫犹豫,既选他并肩迎抗强敌,就总得给他一份信任。心念陡转诸法消散,那满眼雷霆如巨洪倾泻,当头砸下,映照得苏景眉发雪白!

  便是这个瞬间,戚东来猛将手中红镜高高擎举,口中尖声叱咤:“转!”

  巴掌大小的古怪法宝随令暴涨,瞬瞬化作百丈血镜,如一倾血屏迎向邪修阵法!

  千百晴雷,尽落于镜,旋即苏景吃惊疾呼:“你……”

  血镜玄妙,折转神通,所有打在镜上的霹雳,尽数被血镜映转至一旁——荷花、莲台、摩天刹!

  又何止苏景,海面上众多邪修更是人人变色!大阵催动的雷霆,只对海底几个敌人,哪会去碰摩天古刹分毫。可是被戚东来这么一转……霹雳汇聚,如浩浩银流、如灿灿雷龙,狂轰古刹!

  而惊呼未尽,苏景又响亮地喝了一声:“好!”

  戚东来终归是魔君的大弟子,身上哪能没有几件宝物,这面血镜便是其一,发动开来便能够折转神通。不过再神奇的宝贝也不可能尽如人意,能转射神通没错,但无法像真的镜子那般“哪来回哪去”。

  能转折方向,但不能逆袭施法之人。

  戚东来在摧咒动镜之初,就在琢磨摩天宝刹了——那是什么地方?古往今来、中土世界释家第一神圣修持地,岂容别人动法轰灭?不用想也能晓得,庙中必有妙法加持,对它动法之人必遭反噬。

  谁敢打它,就等着倒霉吧。

  但再如何神奇的护禁法篆,到底也还是法术,不会生出灵智,更不会分辨那打过来的神通中间转了几个弯弯,戚东来移花接木,明明白白的:嫁祸。

  此举唯一可虑之处仅在:宝刹沉落无数年头了,万一不那么结实,有可能会被摧毁了这方宝地,又或者“逼”得它又复隐没……那又有何妨?一拍两散,我得不来、谁也休想得来,本就是人之心魔,更是魔家弟子的心持本念!

  绽裂强光刺痛双目,轰轰巨响震耳欲聋!

  邪修大阵全力之杀,正中摩天宝刹。

  也只有苏景、戚东来两个相距最近之人才能勉强看到,雷霆攻动时,宝刹四周隐隐一抹金光流转,邪修的雷霆中其护禁,宝刹分毫无损。

  与此同时海面上闷哼连片,来自摩天宝刹的反噬入阵、毁阵!

  海底三人面露喜色,可很快又添出一份悻悻,摩天宝刹慈悲为怀,它的法术反噬也添着一份柔软心肠……未伤一人。

  玄妙法术,斩断了大阵气机、扑灭了阵中所有灵元气脉,彻底废掉了邪修的大阵,但阵中人毫发未伤。

  戚东来忍不住怒叱:“和尚的心肠,最是无聊不过!”

  苏景也失望,不过他会从失望中“找乐子”,笑着应了句:“至少破了他们的阵!”言罢烈火再度扑涌开来,携剑去助小相柳去斩杀强敌。

  苏景动身同时,海面上一人也动了起来:朔月天尊调息完毕,自水面一跃而起,喝令道:“入水!”

  数百邪修随令而动,或神通、或法宝,劈开金色海波,向着海底冲杀而来。

  朔月天尊却不急着遁入海中,口中十九言咒唱响亮,右手印扣于眉心,左手高举高举再高举,好像要从天上抓下什么似的。

  当咒唱落进,高擎左手用力一抓,再狠狠向脚下大海一甩……真被他抓下来了,月亮。

  一轮明月自天顶显于目、轰轰烈烈坠落、入海!

  自不会是真的月亮,却是借月色修持秘法:皓月入水,不见海面添出分毫荡漾,反倒是那月亮碎了。

  碎做万万道银光,刹那间金色汪洋尽化银白,苏景、戚东来和小相柳三人无一例外,直觉眼前沉黯、五感模糊。

  朔月,不可见。

  但邪修无需隐身,天尊修持妙法,自能让敌人变成半瞎、半聋之人!

  而邪修早都得自家主上开目明心,全不受这法术的影响……在苏景等人的五感中,他们的形迹变得模模糊糊;可是在邪修眼中,三个强敌却再也清楚不过。

  朔月天尊一声冷笑,带上始终追随身边的几个精深大修劈波入海,他的修为远胜手下,片刻功夫就赶上大队。

  带领数百邪魔精锐,遁速奇快向着苏景等人冲去……摩天宝刹就在海底,朔月天尊等不及,恨不得立刻就诛灭那三个小妖、进入宝刹好好搜寻一番。不料,当他抵到距海底不过六百丈时,迎头遇到了一场大雾。

  你有兵来我有将往,你有火攻我有水淹……

  邪修请银月入海,削弱五听;苏景引大雾弥天,困敌当堂!

  第三百三十一章 邪魔第三,朔月天尊

  自朔月天尊以下,所有邪修只能辨清身前三尺境地!

  谁人能不心惊,正急冲入海的大队人马立刻止步,祭起法宝飞剑相护,同时把灵识加强再加强,想要穿透大雾……可又有什么用处,狐地大雾来自大圣手段,岂是他们能够轻易洞穿的。

  刚刚还打得浊浪翻腾的大海,顷刻安静下来。

  宝刹显身时,戚东来和小相柳都得苏景阳火洗目,不受大雾困扰。见了苏景还藏着这等诡怪手段,魔家弟子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诧,愣愣看了苏景一眼。

  苏景没理会戚东来,风火神剑尽起,先助小相柳杀灭他身边的强敌……

  惨叫声突兀传来,大雾不会遮挡声音播散,但这声音会直接入耳,雾中人听得到惨叫、却辨不出声音来自何方。

  邪修耸动,队伍微微骚动,朔月天尊的声音响起:“不可妄动,谨守身前,待本尊施法破了这妖雾。”

  他的声音刚落,苏景的冷笑传来:“给你一炷香的功夫破雾,够了么?”

  两个人、两句话,又是接连几声惨叫入耳……

  银月光芒只是让苏景等人五感大大削弱,并非彻底泯灭;狐地妖雾却让邪修都陷入混沌。

  若朔月天尊的邪法让苏景等人变成被剪断胡须的花猫、断掉信子的毒蛇;那苏景的奇雾就把邪修变作戳瞎了眼睛的老鼠、撕掉翅膀的雀子!谁占上风,不言而喻。

  之前先行追随萧易下水的一群精锐邪修深陷大雾,连敌人的影子都摸不到了又何谈相抗,没一会功夫便被斩杀半数。但萧易和另外四人还是逃了去……银月光芒对苏景三人的影响也不小,未尽全功正因于此。

  这么一会功夫里,朔月尊者连换了几套法术,有飓风有狂漩也有犀利剑气,三尺外大雾不见分毫浅淡。

  海底,苏景眯起了眼睛,六百丈外邪修落在眼中,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大片人影。三人对望一眼,都在笑,一个神情便是交代了,哪还用再多说什么,苏景在前、小相柳戚东来在后,三人结阵如叉向着真正的大群敌人潜去。

  才一动身形,三人忽然觉得眼角余光闪出些许光华,潜游途中转头望去……

  朔月天尊眉头大皱,破不掉迷雾他们就是瞎子,留在原地只有等死一个下场,心中再如何不甘也不能强撑了,正待传令大队撤返重回海面,不料前方忽然光芒闪烁:层层佛光卷扬、刚刚被银光、大雾两重法术遮掩的摩天古刹,又复显出了形迹!

  银光不值一提,但以狐地大雾之妙,也无法遮掩古刹!

  海中其他一切依旧不可见,唯独那座太古宝刹,煌煌矗立于海底。

  相距不过六百丈啊。

  三五里路程而已,对精修之人算得什么?古刹不受迷雾遮掩,冲入其中,还用怕那小妖么……朔月天尊心念陡转,几乎冲到嘴边的“撤”字,变作:“冲!”

  只要进入古刹便能重掌先机,所虑的不过是这六百丈迷茫之路!以月尊为首,大群邪徒急催遁法,身法发挥到极致,拼出所有力气,只求尽快入庙!

  同个时候,最近已经对苏景“俯首听命”的屠晚猛又暴出一声长鸣,似是在警告,跟着绿色长剑一闪,射入摩天古刹去了。

  突如其来的变化,彻底打乱了苏景的盘算,无须出声招呼,相柳陡化真身,六头摇摆唤起怒潮庞攀,巨大身形随波而去,狙杀!

  戚东来落足海底,一步一步落足入如山,每一次拔足便是一道魔相显身,五步之后五道魔相,他自己也唤起憎厌魔剑,紧随五相身后斜冲邪修,狙杀!

  更少不了的,银光、迷雾之中,一道金红色的长弧!苏景暂时顾不上屠晚,挟剑冲刺,狙杀邪修。

  刹那过后,濒死前的惨叫此起彼伏!

  绮丽光华闪烁之下,一蓬蓬血浆爆碎于黄金之海!银光削弱一切、却削弱不了惨叫凄厉;大雾遮掩万物,独不能遮掩那份凶狠杀机。

  正道、魔门、妖孽,三门中年青一代最最杰出之人全力截杀;数百邪修也拼出全副修为,冲!甚至都不再施法护身,所有所有的修元皆投入身法,对上凶猛强敌、深处无边迷雾,施法护身还有什么用处,反倒会让身法更慢了些,只有逃,逃得越快,活命的机会就越大。

  三头恶鲨冲荡鱼群、三头猛虎扑猎羊群,便是如此……

  与手下邪修相反的,朔月天尊非但没有全力急冲,反倒还减慢了些速度,泯然于同伴,置身于队伍之内、不快也不慢:箭杀出头鸟的道理他再明白不过了,这个时候他绝不会冲在第一个。

  一路急冲,已行十之七八,距离古刹不过百丈之遥了,突然朔月天尊眼前巨浪翻腾,六首巨蛇斜刺里扑出,獠牙森森向他狠咬下来。

  近身三尺朔月才告察觉,惶急间来不及闪避,不知这魔头是不是被吓得疯癫了,一声怒叱中、身形急急跃起、竟于重重月光包裹中,直接扑进了相柳的一张大口之内。

  而再一眨眼,吞下朔月的那根蛇颈陡然膨胀、继而血光暴现、另外五只蛇头齐齐惨呼,月华如刀、朔月竟自内而外斩断长颈,破禁而出。

  海中凶兽、横行四方,颈子看似柔软其实坚韧之极,喉内也有层层鳞甲相护,想要自内攻破比着从外斩杀还要更难得多……

  一颈断、一头落、一命殉,相柳剧痛翻滚,想要再追敌哪还来得及。

  身形所在已经被暴露,朔月再不保留、身形陡然加快,自蛇颈突围后只一闪身便又冲近五十丈,眼前惊变再起,面前三尺、豹头环眼虬须大汉冲来!

  如电疾驰中,双方相距如此接近,朔月不肯停步,直直相冲、硬撼!一声闷响,这大海都猛做一沉,虬须大汉碎裂、化作乌有……可是下一刻,朔月又迎来一个虬须汉。

  再撞、再碎、再一个虬须大汉迎上……前后七尺急冲,先后五个虬须汉猛撞!戚东来五道魔相用尽。却连朔月半步都未能阻挡——第六个虬须汉!

  仍是猛撞,仍是虬须汉散碎,但多出了朔月的一声痛吼:他的肩膀上,一截断剑深插入骨!

  以魔功修持,戚东来竭尽全力可凝化五尊魔相,但修持之外,他的憎厌魔剑只消一道法咒便可再结一相。

  戚东来共有六相,最后那“虬须汉”是他的剑。

  前面五相之后,第六撞、朔月直挺挺地撞到了剑上,憎厌魔卑鄙无耻,斗战阴损、全无魔家之傲……

  可惜朔月应变惊人,接触瞬间便有警觉,及时侧身避让开要害,被剑扎进肩膀,可戚东来的好剑也受不住这巨力冲撞,就此崩碎。

  第七个虬须汉!天魔弟子本尊,天魔身修持坚硬如金钢!

  第七声闷响下,朔月冲关而过,戚东来面色痛苦,身形翻滚远远斜飞开去,口鼻中涌出的鲜血随他摔飞、在海中划出一道断断续续的红痕。

  朔月猛冲不停,摩天宝刹只数丈矣,只消再有一瞬他便能入寺而去,蓦然……

  一座滚烫的黄金屋;一枚阴森的白骨乌鸦;一只毛色绚烂的玄鸩;一条毒牙刺目的尺身阴褫;一头朱红色的大龙;一尾身形惊人的巨鲲;还有一座旋转急急的黑狱;苏景赶到。

  再无保留,也不顾上什么剑中藏剑的花招,苏景无数手段同时打出!

  月尊不能不停步了,鬼啸声中急冲之势陡止,双手抱膝身体缩成一团,原地急急旋转开来,刹那事情,可就是这个刹那、缩身猛转的白衣人……又哪还是人,明明白白,那就是一盏圆月!

  宝物、凶兽,苏景的“乱七八糟”尽中“圆月”,轰轰烈烈的巨响暴散汪洋,而后玄光四散。

  骨金乌、北冥鲲、小阴褫等等一切尽数崩散,皆无法伤敌分毫!但朔月天尊到底还是受了巨力狠击,五内如噬气血翻涌,身结圆月之势告破。

  不等他回一口气,身前又是人影一闪,苏景显身,一字轻咤:“崩。”

  金红光芒暴起,以九十八枚剑羽、苏景做一剑、崩!

  分不清是火光还血色,分不清是风雷还是长嗥,所有修持、所有真元、尽入这狠辣一击,风火倾盖、贲烈杀灭!

  朔月身形猛涨。

  身随月圆缺,一月三十天,他修得三十月身魄,身体之强远超同辈修家,他要狠吃、硬扛苏景的一剑崩!

  啪啪的碎响,一颗眼珠爆了、一只胳膊碎了、半边脸颊爆了、左脚五趾碎了……可当巨力消弭,朔月周身血污满满,却仍未死。

  独眼凶光闪烁,半张脸孔狰狞毕露,朔月天尊单手结印,反击将至!

  小相柳断一头;戚东来魔相、魔剑、魔身皆动,苏景诸般霸道手段尽出,朔月天尊仍在……邪魔外道之中,竟有这等人物。

  玄天大道,道主、骄阳天、朔月天,他只能排在第三。

  惊诧于敌人强悍之时,苏景也突然明白了另一件事……离山,什么才是离山、为何离山剑宗能立于修行正道之巅。

  南荒时,伏图不死不灭,师父的三道剑符便把他打成了个小崽子;西海中,朔月天尊有两条命,师兄封印下的漏天剑直接就斩杀其一,自己和两个凶猛同伴拼了性命,却连半条命都拿不下来。

  心神十立,胡思乱想并不耽搁苏景分毫,短刀猛刺胸膛、丧命前陡化金乌蛮,离山小师叔纵声嘶吼:“天魔解血!”

  第三百三十二章 宝刹无相,眼见为虚

  苏景吃惊,朔月又何尝不癫狂!

  离山小师叔,听上去辈分高高在上,可是说到底,他才修行了多少时候?四个甲子修持、第六境界入门!此子再如何有名再怎么招摇,在真正精深大修眼中,也还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家伙。

  但就是这个小家伙,杀我麾下如砍瓜切菜、前后一会功夫就毁去护月七星、另外又要了我小半条性命!

  朔月当然明白自己的本事,所以他想不通,无论如何想不通!

  此刻乍听对方“天魔解血”,朔月心下更是惊骇,同归于尽这种傻事他才不会去做。朔月终于退了,同时手印翻转、一道残月如钩,急斩苏景。

  刚被朔月打飞、撞得五内挪移的戚东来听到苏景大吼,也不免大吃一惊,堂堂离山弟子,也修行了这等自裁身躯的狠辣魔功么?蕴足目力使劲望去,可银光害眼,远处模糊一片,看不清楚。倒是另外三声古怪大吼,他听得一清二楚……

  “吾剑巅顶!”

  “吾剑封域!”

  “吾剑瞬灭!”

  三个莫名其妙的矮子突兀显于苏景身后,显身刹那便是出剑刹那!

  乱七八糟的叫喊中,晴空之中一道星光璀璨,天星入剑、三尸并剑正中残月法术。

  星月相争,锐响纵横如利刃锥心、巨力轰散如雷火焚身,苏景刚做一剑崩、劲力未复抵挡不住,身形暴退闪避。

  妖雾是苏景炼化一半的宝物,三尸与苏景同命而生,倒是不受这雾气影响,但雾中还有朔月的银光,三尸眼前模模糊糊、找不到远处的敌人,挡下朔月一杀后也不作扑杀、把手中的殷天子舞成了一团光,护着本尊一起后退。

  三尸显身时朔月天尊已经飞身三尺外,看不到他们三个,是以朔月也根本弄不清楚苏景的“天魔解血”解来得到底是什么玩意,白费了苏景的好心机,更白费了三位矮神君的“三绝剑法”。

  那些不要脸的招数,也不是次次都能坑到人的。

  不过朔月的目标再清晰不过,身形暴退后又立刻前冲……

  这一次再无阻挡了,朔月扑入摩天宝刹!

  趁着苏景等人暂时难再出手的空子里,幸存下来的邪修也一窝蜂似的涌入宝刹……

  随即迷雾中的银光散去了,朔月天尊这道削弱五听的邪法不能维持太久,时候一到自然散去。

  苏景片刻吐纳,稍作回复后一挥手,也收了迷雾。

  自从返回中土,三尸与苏景一别四十余年,样子却丁点没变,拈花摸着肚皮,笑嘻嘻地望着苏景:“苏锵锵,可有想念咱们哥们?”

  赤目一双红眼睛,先看看莲花、又看看海底被投映出的宏伟大庙,最后见到那巨大匾额,猛地瞪眼,失声惊呼:“摩天宝刹!”

  雷动天尊目光巡回,邪修要么被杀、要么入庙,海底只剩戚东来和小相柳,见相柳脖颈新伤、又少一头,雷动面色大变,当即转头望向苏景:“你唤请我们兄弟,必是扎手的强敌,以我之见,咱们这就返回离山去搬请救兵。”

  三尸能不打架就一定不打架,这花花世界,有美食有宝贝有大屁股小娘子,太多有趣了,做什么都比打架来得开心。何况……敌人连小相柳的脑袋都砍了一颗,凶猛不言而喻。

  也许下一刻摩天宝刹就会消失不见了,更说不定邪魔能从古刹中找到什么神奇宝贝,哪里等得及援兵,苏景摇了摇头。

  雷动很不高兴,皱着眉头又问了句:“对头是什么人?”

  “邪魔外道,首领唤作朔月天尊。”

  雷动天尊闻言,目中精光乍现,一本正经道:“能被唤作‘天尊’之人,必定神通广大、修持通天,难怪你敌不过。”

  赤目此刻也注意小相柳只剩五颗头,压低声音:“苏锵锵,相柳怎么伤得?”

  对三尸,苏景全不用隐瞒什么,三两句话交代了下刚才的战况。这个时候戚东来、小相柳也缓过一口气,重返苏景身边。

  天魔弟子不解苏景本领,对三个新冒出来的矮子很是好奇,问苏景:“他们是谁,你朋友?”

  声音出口,三尸齐齐怪叫一声,刚刚收起的殷天子又复出鞘,指着戚东来异口同声:“何方妖孽!”

  虬须大汉、甜美声音,实实在在太吓人了些,三尸猎奇天下但也没见过这等“怪物”。

  “自己人。”苏景摆摆手拦住了三尸,口中问两个同伴:“还好?”

  戚东来笑了声“死不了”,跟着又将嘴巴里一口残血和一颗因剧撞碎裂的门牙吐入海水,狠狠骂道:“朔月天尊,真他娘的硬!干牛粪修炼成的精怪吧。”

  小相柳根本懒得回答,蛇目森冷望向大庙。

  苏景继续问:“邪修入庙,如何打算?”

  “宝刹近在眼前,不进去转一圈死不瞑目,你们俩请便。”戚东来应道。

  小相柳仍不吭声,脸色不是普通的难看,眯起眼睛只看摩天古刹,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赤目看得纳闷,又不敢直接去问蛇,只好向老大请教,低声道:“南荒时相柳被咱连斩三个头都没事,这次就断了一颗脑袋,怎么气成这副样子?”

  “这次是自内而外被斩首,那便是……便是到嘴的烤鸭子飞了不说,飞之前还咬了他一口,若是我,也会真正翻脸!”吃货自有吃货的道理,雷动天尊低声回答。

  而此刻,苏景已经招手收回诸般宝物,深深一个吐纳,全无废话、迈步向着摩天宝刹走去……

  朔月强悍惊人,不还是独目、半脸、独手、瘸脚了么?

  被邪修冲近宝刹又如何,这一架还没打完、这西海深处死得人还远远不够数!

  宝刹有两座,莲蓬台上端坐一座小庙、海床上投影一座巨寺。

  释家妙义中,有相对、合一之说,所谓“无我相、无人相”,众人是因我存在而存在,我若不在,众人便不再;反之亦然,我的存在也是因为身边众人反应而落入真实在,若是没有了众人,那我也不在了。

  莲蓬小庙、海床巨寺应该也如“我相、人相”看似分立、实则统一,根本就是一回事。虽然这是佛家的道理,但东土修家广学博涉,大都能解通海底两庙的玄机,入影子刹就是进真实刹。

  邪修都涌入了那宏伟大寺。

  苏景几人也来到那巨大寺门前,九十八枚剑羽飞旋护佑四方,凝神静心、将五感发挥到明锐极致,迈步走入大庙!

  才一入庙,三尸同时面露惊诧,雷动的神情专注,喉结上下滚动:“这……摩天宝刹正办庆典么,果然了得!”

  赤目愣愣盯住前方,眼睛红得几近淌血:“陨天金玉佛陀大像……太乙金精罗汉金身……三果沉阴木大龛……”

  拈花神君面现桃花、左顾右盼,说道:“苏锵锵,你以前也没和咱们仔细讲过,我还道摩天古刹是和尚庙,哪知道是座尼姑庵啊……啧啧,老尼姑挑徒儿的眼光不得了、不得了。”

  踏入庙门,雷动眼中不见佛,只有连片宴席、素斋景致香气勾人;赤目眼中倒是有佛,可佛不值一提、那些铸就金身的宝贝才是惊人之处;拈花神君看来,大小尼姑忙碌往来,佛门秀色简直妙不可言了……

  小相柳闻言,冷冷开口:“胡说的什么东西?破破烂烂一口庙罢了……和淡大师那座一模一样。”来中土后小相柳也没怎么四处游览,更没登过释家宝刹,但在无足城时他去淡和尚的小庙看过,妖孽不懂东土人间,在他以为天下所有庙宇都如淡和尚的破庙差不多。

  苏景和戚东来对望了一眼。

  他俩都是汉家儿郎,见识相若,是以两人眼中大庙差不多的样子,入门一座大王大殿、其后诸座佛陀神阁栉比鳞次,绵延直至大雄宝殿、气象磅礴辉煌灿灿……

  三尸和小相柳都说完,彼此也都觉不对劲了,拈花反应快得很,急忙去拉扯苏景的袖子,而后长出一口气,告知同伴:“苏锵锵是真的。”

  小相柳问道:“怎么回事?”

  苏景应道:“有古怪法术,心内所想、即为眼前所见。”

  戚东来接口:“也许不是法术,宝刹本就无相,所以心内所想,便化眼前所见。”

  两人后半句说的一样,前半句却天差地别,能懂的自然会懂,不懂的千言万语解释也是白搭。

  三尸和小相柳都是“不懂的”,有人眨眼睛有人皱眉头,同时开口:“什么意思?”

  苏景闭目,一道定心咒加持,再开目做智慧观,眼前景色就此变化了,什么大殿、什么神佛,统统都不见了……

  戚东来知道他在定心,问:“现在又看到了什么?”

  “偌大一片地方,空空如也,只有……”苏景如实回答:“七丈外、地面上摆着个破蒲团。”

  “你以为你没想,没准还是想了呢?”戚东来的话莫名其妙,苏景却能明白他的意思,谁敢肯定这空空、那蒲团,不是他的想象呢?

  苏景点点头,干脆闭上了眼睛,玄虚既是混乱,眼不见反倒清静些,随即灵识远远溢出……四下里只有死般沉寂!

  充其量先于他们盏茶功夫冲入大庙的邪修,没有了丝毫声息。

  第三百三十三章 佑世真君,尼姑豆腐

  离山之中,晨雾飘扬。

  沈河真人立于律水峰上,率领门中一众长老,合掌、躬身:“恭送师叔,祝师叔、三位师弟一路顺风。”

  贺余微一点头,没多说什么,带上三位长老遁剑飞起,片刻后划做四道流光,向着西方急行而去……莫名钟声传遍中土世界,虽不能确定钟声出处,但修行道上有识之士还是能猜到答案。

  离山高人简单商议过后,由贺余领人赶赴西海查探。

  目送同门,直到他们消失于天际,沈真人才收回目光,正想要离开此星峰,忽有当值负责看守山门的执事赶来:“启禀掌门,山外有人求见。”

  “是什么人?”

  执事应道:“大洪,白瑞。”

  白瑞,正是当朝万岁,大洪九五之尊,按辈分计较的,这一代真龙天子是白羽成的七代玄孙。

  皇帝微服而来,身边只带了几个随从。

  以常人的念头,万岁爷来的全无排场,就这样到山门外递上信物和名帖拜山,未免无礼;殊不知,修宗不是凡间的释家、道门,求真清静,若皇帝大张旗鼓地来参访那才是真正不敬。

  掌门人真微微一愣,旋即摇头,甚至都不问对方来意,应道:“修行门宗不问凡间之事,离山也不会和洪家帝王有什么牵扯,请他回去吧。”

  离山立宗三千余年,白瑞不是第一个来拜山的皇帝,但管他什么朝代,对这些凡间贵人,离山一向敬而远之。

  掌门谕令已下,可那位执事却不肯领命离去:“白瑞说,他知晓离山规矩,但有一件大事,非得要请示过掌门才好定夺。”

  不等沈河再开口,同来送行师叔的红长老就好奇问道:“他有没说什么事情?”

  “白瑞说,苏师叔两次除魔真页山,白家深感大恩……”说到这里,那位执事面色变得古怪起来。

  沈河笑道:“直接说,不用吞吞吐吐。”

  “大洪朝想奉苏师叔为‘佑世真君’。要在各州府广建‘威德祠’,广传仙义永侍香火。”执事把事情说明白了,若非事关小师叔,他也不会因为一个凡间皇帝拜访就来打扰掌门人,直接就请对方吃闭门羹了事了。

  “啊?”沈河没办法不诧异,转回头和龚、红等长老对望一眼。

  帝王家为“普通人”奉祠建庙自古有之,忠勇名将、一代贤臣等等,供奉他们的庙祠中土各出可见,倒算不得奇怪。

  这次万岁“请”苏景做“佑世真君”,奉得是神位,自然不会让苏景朝上听宣、从此伴君护驾,苏景还是离山小师叔,他们自去供奉他们的。

  说穿了、皇帝此举两重意思:奉神君建神位,和当初白翼请人写《屠晚》一样,送苏景万世美名,以报匡护大恩;另则,更要紧的……于今日百姓来说,苏景不是横空出世之人,《屠晚》早在两百多年前就传遍大江南北,且洪朝崛立前的乱世里,“他老人家”的长生祠保佑真个灵验,即便到了现在,还有无数百姓家中供奉着“侠剑仙祖苏景长生永奉”的牌位。

  于汉家凡间,苏景声名远播。百姓大都知晓此人,更以为苏景和大洪有什么深厚渊源,毕竟是白家为苏景著书立传、乱世时只要奉了他的牌位白家兵马也绝不会碰……其势如此,为何不好好利用,大洪将苏景奉为神君,将“佑世真君”举为国之大教,何尝不是稳固了自家皇廷的好办法。

  皇帝的那点小小心思,怎么可能瞒得过离山高人,不过沈河才不会去深究他们,掌门人神情啼笑皆非,对身后的师弟、师妹们笑道:“小师叔,佑世真君啊。”

  随即沈河真人对那位执事道:“传知白瑞,他想如何做便去如何做,无需请示离山,我们也不会过问半字,见面也不必了。”

  这便等若默许白瑞所为,龚长老闻言立刻皱眉:“此事不成体统,我离山弟子怎么能去做凡间帝王家的仙神,别家修宗闻之,怕是会……”

  沈河真人摇头:“管他们如何,是笑是骂,与我离山何干。”

  龚长老不退让,又道:“修行门宗不应干涉凡间事务,小师叔被帝王家鼓吹为仙神,百姓叩拜信奉,影响何其深远……”

  不等龚长老说完,沈河笑了:“师弟自己也说,我辈不应干涉凡间事情。又不是师叔自己跑去要皇帝为他建庙修祠的,白瑞自己要这么做,我们去拦下岂不正是干涉凡间。”

  “这……”龚长老一时无言。

  “修士皆从凡间来,修宗千万,谁家的徒弟不是从凡间来得?见到好材料、引他入门修行,又算不算得干涉凡间?凡人为凡人建庙就是理所当然,修家被百姓立祠便是大逆不道了?哪有这样的道理。”掌门继续笑着:“修宗不理凡间事情,话不错,但不可绝对以论。心里有一道线,晓得什么样的事要管,什么样的事不管就好了。”

  言罢,沈真人闪身离去,那位执事也返身山门,将掌门之意传达白瑞。

  听说“随你便”万岁心中欢喜,但未能得见高人又不免有些失落,白瑞于山门前行大礼,遥遥拜上自己先祖与掌门真人。离山弟子看在眼中,自也随得他拜,无人回去理会……

  “佑世真君”大仙此刻正在古刹内,灵识四起、却搜探不到邪修的丝毫气息。

  真正实力以论,只凭一个天尊,抵挡苏景几人联手都不落下风,何况他还有大群手下,进入大庙之后断不会怕了苏景逃入深处去,应该就在门口伏击杀灭几个仇敌才对。

  苏景又把心念一转,狐地妖雾散出,跟着他又叹了口气,将其收敛。

  果然,在这庙内雾气更没半点效用。

  戚东来自袖中摸出了一块乌黑的泥巴,双手一边捏着泥巴,迈步向前走去,媚声笑道:“进去逛逛吧!”

  无需多言,苏景迈步跟上。自踏入三方便门,苏景的一段心神就不停召唤屠晚,可剑魂全无回应。

  三尸与本尊心意相通,免不了又要数落一番屠晚的不是、顺便再夸一夸自己的殷天子神奇……三尸眼中的古刹各有一番景色,跟在本尊身后走着,雷动天尊没忍住,从身边的席上抓起一块嫩豆腐放入口中,旋即痨病鬼眼光大亮:“当真有味道,当真好味道!豆腐好吃!”

  拈花则伸手,抓了下路过身旁的一位小尼姑的柔荑,触手温软滑腻,那位小姑子的脸蛋红了,稍稍用力甩开了他,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可不久后她又转回头,怯怯地望了拈花一眼。

  拈花吸溜这凉气:“苏锵锵,这不是幻啊,小尼姑是真的。”

  “无我相、无人相。你觉得她在,她便真的在,不在也在,你眼中的尼姑,就是他眼中的豆腐。”戚东来笑着,给出的解释玄而又玄,跟着又摇头叹道:“摩天古刹,果然深不可测。”

  你的尼姑,他的豆腐。那眼中的门廊、佛堂又是什么?脚下之路又该如何去走?暂时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瞎走”,随心而行就是了。

  走了一阵,苏景停下脚步,三尸在南荒历练得应变奇快,见他止步还道本尊发现敌人,瞬瞬拔剑,殷天子鸣啸摩天刹!

  可并无敌人踪迹。

  苏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轻哼的缘由并非外间如何,而是来自体内——天乌剑狱之中,十七罪人不知为何变得躁动不堪。

  刚入门时,他们还只是烦躁,在自己的牢房中走来走去,但随着苏景深入这圣庙,他们渐渐狂暴起来,到现在已经开始猛撞牢门!

  自从苏景在大圣识海动用十七罪人后,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形。

  苏景定了定神,继续迈步向前。六个人小心翼翼地探索,摩天古刹却沉寂不变,敌人不知藏身于何处。

  又是好一阵行走,六人同时停下脚步:前方十丈,一具骸骨在地。

  皮肉腐烂殆尽,只是一具残存了些毛发的骷髅架子。

  雷动天尊眼中,连片素斋宴席之间,骸骨倒卧;拈花看来,花蝴蝶似的穿梭的小尼姑脚下,尸骨横陈,小尼姑们路过时都会一步迈过去;赤目看来……众人眼中大寺各异,尸骸周围情形自也不同。

  不过六个人能同时见到这具尸骸,便足以证明他不是“无相”,而是真正存在。

  三尸与小相柳继续戒备四周,苏景和戚东来上前查探尸体,只做片刻端详,两个人的脸色就变了。

  苏景先开口:“看尸骨,死了十年以上,但不到三十年。”精通炼尸秘法之人,勘验尸体绝不会错。

  说着,苏景皱眉、喃喃:“这等年份的新骨,怎么会显于古刹?”

  “还有更奇怪的……”戚东来接口,伸手指向尸骸的右肋,一道黑中透出诡怪幽兰剑痕,看位置是一剑斜挑扎进心脏,致命之创伤。

  虬须汉苦笑:“我的憎厌魔剑之创,不会看错。这个人……是他娘的我杀的。”

  第三百三十四章 绝世美味,魔家耳眼

  戚东来上次杀人,宝刹显世后狙杀邪修;

  上上次杀人,则是四十余年前,赶赴西海途中自邪魔外道的高手中抢夺“岐鸣子传承”。

  这具被他斩杀、倒伏在古刹中、死了十年以上三十年不到的尸骸又是从哪来的?

  苏景开始重新打量这座大寺。屠晚消失难寻、敌人不见踪影、十七罪人狂躁、来历古怪的尸骸……一直以来他都以为会是神圣庄严、且从外面看也的确辉煌壮丽的摩天古刹,现在却越来越让他觉得诡异阴森了。

  不知是心绪使然还是“宝刹无相”,从苏景觉得这古刹阴森开始,古刹似是真的变得阴森了。

  戚东来口中喃喃“邪门”两字,站起身继续向前走去。

  茫茫然的搜索,所见一切既是真的也是假的,唯一的“实在”似乎也只是那句骸骨了……不止唯一,没过多久,他们又找到了一具尸骸。

  身死的“年份”与前一具相似,但死因不同,这是具半身骸,自腰而断上半身不见了,一座胯骨连着两条腿骨。

  还不等苏景仔细检查,小相柳在见到尸骸腰上伤口时,就皱起了眉头:“像是我咬的。”

  说话同时,他的肚子鼓胀、收缩几下,猛一张口,哗啦一声竟吐出了半具尸身:上半身、血肉模糊。这是他吞进肚子里的“肉”,此刻正消化到一半,烂肉脓血之恶心不言而喻。

  三尸齐齐怪叫:“恁地腌臜,你搞什么?”

  戚东来挥袖掩鼻,满脸嗔怪,生气的声音照样那么甜:“想要臭死我还是想要吓死我?”

  相柳怪物不理其他怪物,看看自己吐出来的半具,又看看地面上那半具,问苏景:“是一个人么?你拼拼看?”

  苏景才不会去碰这么恶心的东西,其实又哪用去刻意拼凑,凭着他的眼力,只消一扫便已看得明明白白:一个人。

  上半具尸身落在九头蛇的胃口里,尚未消化到一半;下半截尸体已经死了十几二十年,腐烂殆尽只剩骨头!

  无须别人来问,小相柳就沉声道:“这是个邪修,从海里往庙里冲的时候,被我咬掉一半。”

  拈花闻言倒抽一口凉气:“身子脑袋都被咬掉了,剩下两条腿跑进庙里来了……这是什么功夫?”

  算起来、诞生世间已经二百多岁的灵怪了,比起初生青灯境时还是没有一点长进。

  话说完拈花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像话,略显讪讪、正不知该如何把话再找回来时,苏景已经转回正题:“古刹‘收尸’?”

  小相柳在外面把人吃了一半,另一半落入海中,然后被古刹吸纳进来。

  戚东来接口:“庙中、海中时间相差遥远。”

  从他们开始狙杀邪修到现在一共才过去了多少时候?一炷香不得了了吧,尸骨却横陈几十年,也只有“时间相差”一个缘由能解释得通了。

  这个时候拈花忽又“咦”了一声,总是色迷迷的眼睛瞪大起来:只有他能看到的、那些走来走去的小尼姑,此刻全都停下了脚步,一个个立足原地,妙目中满满贪婪,全都望向小相柳吐出的那具半腐尸首。

  甚至有几人,口角已经挂起了馋涎。

  一群漂亮尼姑,看着一块烂肉似的东西流口水,这样的情形未免太惊人了些。

  几乎同个时候,雷动天尊与赤目真人也都低呼了一声。

  雷动呼的是:“哪来的?”

  他眼中神庙,一桌一桌全是精致素斋,之前只有宴席没有宾客,此刻不知从哪里突兀冒出大群人,男女老少和尚妖怪都有,手拿筷子围拢在一张张宴席台前,看样子正在吃喝,可他们又都僵立不动,人人转头,望向小相柳吐出了的那半具烂肉尸身,目光里满满惊喜,仿佛那才是真正绝世美味。

  赤目的惊呼则是:“怎么活了?”他看到的那些珍惜材料塑造的神佛、罗汉,个个扭头张目、个个喉结上下滚动用力吞咽口水,目光所在,仍是小相柳的吐出来的尸首!

  下一刻,拈花眼中的尼姑、雷动眼中的食客、赤目眼中的金身神佛,全都跳起来、一窝蜂似的冲向“美食”!

  相柳和戚东来眼中大寺是另个样子,相柳“正在院落中”,只见野草疯长、用藤蔓茎叶去舔食尸身;戚东来“置身钟鼓堂”,由此他所见:一口大钟落下、整整罩住尸骸……

  哪还有什么“神圣”、“庄严”,就是被妖精盘踞的森山鬼庙也不见得有这摩天古刹来得更诡怪!

  就在这个时候,天魔弟子突兀痛吼一声,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在自己手中的黑泥巴上。

  进入大庙这阵子里,他双手始终不停的捏着泥巴,到现在泥巴已经成型:一只圆溜溜的眼珠子、一只尖尖的耳朵。

  “耳目”染血,戚东来怒声唱响魔咒,片刻后将两块泥巴奋力向上一抛!

  僧道俗妖魔甚至阴丧、巫蛊,天下所有修行流派,都信奉自己的道才是真正道、才能得窥世界真相,自然也都有相应“辨真”的法术,戚东来魔家修持深厚,炼得“魔耳魔目”,两块泥巴一口血再加百言大咒,求借真魔眼界入己目、求借真魔之听入己耳。

  耳目凌空,戚东来的左眼变得溜溜圆、右耳变得又尖又长,与那两块泥塑一模一样,可他现在的模样,也就更惹人憎厌了。

  施法之后,戚东来忽又一声闷哼,面色痛苦、忙不迭招手将两块泥巴收回来,法术撤销、他的左耳右目又恢复原状,只是眼中、耳中鲜血淋漓!

  魔家耳目也看不穿、听不透这佛门圣地的玄机,道行不够、自不量力强动法术惹来反噬,总算他应变够快,见势不妙立刻消了法术,伤得疼痛不已,至少还保住了自己的眼睛耳朵。

  正疼得龇牙,戚东来手上稍稍一轻,泥巴耳目被苏景拿了过去。跟着金红光芒闪烁,阳火妖娆自苏景手心而起,金乌正法、小炼世。

  单止魔家的神通不够,苏景便借一把阳火于它。

  阳火容纳万物,金乌想灭、一把火让万物不存;金乌想生,它的火便是世上最妙灵药……几个人不再乱走,静静凝立等待苏景对天魔耳目的金乌焠炼、阳火加持。

  众人眼中的食客、尼姑,不久后就吃完了那一餐美味,小相柳吐出的半具蚀海看上去全无变化,没有被啃掉一点皮肉,只是尸骨间残存的灵气涓滴不剩了。

  大概一个时辰,苏景收回阳火,泥巴眼中、瞳孔处多出一点金红;泥巴耳朵、边缘嵌上一道金边。苏景将其交还戚东来:“再试。”

  戚东来接过耳目,灵识一扫略作探查,随即打了个哈哈:“想不到,天魔宗还会有和离山弟子共同祭炼宝物的时候。”

  虬须汉,女子声音,言谈举止中常常会流露扭捏,好不讨厌之人,只有偶尔那“哈哈一笑”时,会显出些本色豪迈。

  不用再洒血,重新催动法咒,泥巴耳目又复凌空!

  两家共同祭炼的宝物,再施展开来,苏景与戚东来都能借目、借听。当耳目被重新发动,苏景只觉眼前模糊一片,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楚;耳中则是各种怪响扭曲,仿佛把头埋在水中听到的动静。

  很快,眼中、耳中剧痛传来!反噬又至,两家联手、魔修阳火共做祭炼的宝贝对上这诡寺依旧力有未逮。

  戚东来叹口气,不成就是不成,强撑只会惹祸上身,正待撤掉法术,不料突兀一声剑鸣嘹亮而尖锐、一道剑光璀璨且萧杀,不知从何处而来!

  剑光划过魔家眼、剑鸣刺入魔家耳。

  戚东来大吃一惊,苏景却大喜过望,他识得清清楚楚,剑鸣剑光皆自屠晚来!

  剑魂出手相助,开目正听,为苏景扫清幻迷。下一瞬间,魔家弟子、离山真传眼前景色突变,耳中声音雷动……

  黑红相间的火焰自地面燃起,不见丝毫灼热,顷刻席卷四方,戚东来看得明白,黑火所过之处,青砖地面、金光大柱、庄严大佛、宝盖彩幢乃至琼玉殿顶,眼中所有一切尽数被焚烧成灰,灰烬如蝶亦如雨,纷纷落下四下弥漫。

  黑火不伤人,燃烧的声音却如雷轰动,声声灌入耳鼓深处,震得人全身发麻。

  也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古怪火焰便摧毁了一切,旋即火焰散去,另一座摩天宝刹显于两人眼中!

  人在配殿,伽蓝殿。

  地面开裂、狰狞裂隙如蛛网弥补;大柱焦黑中透出惨红,扭曲着仿佛山中鬼木;最最醒目的,大殿正中波斯匿王、太子祗陀、孤独长者三尊护法佛和两旁十八位伽蓝神……彩衣宝冠不变,但个个五官变形、目光邪佞;不见金身灿烂,周身上下与大殿一般黑红相间的肤色。

  哪里是神圣护持,分明:邪佛!

  还有耳中,黑火熄灭了、火雷声随之消散,换而各种嘶嗥:求佛祖与我长寿。

  求菩萨与我富贵。

  我要杀了张三。

  李四婆娘肚子里的是我的孩儿……

  诸般声音交织一次,声声尖锐、如鬼哭狼嚎。

  阎罗殿上恶鬼被浸入油锅的惨嚎,也不过如此吧!

  第三百三十五章 五大菩萨,鬼话连篇

  一破皆破,一人得窥真相,大庙便再不是“无相”,由此原形毕露!苏景、戚东来之后,三尸和相柳也得见摩天古刹的真实模样!

  人人大吃一惊,若非亲眼得见,又有谁敢想像中土世上释家第一圣地竟是邪佛修持。戚东来面色骇然,三尸六目圆睁、小相柳眉头紧皱……犹自不敢相信,心中还存了一念:莫不是我心魔作祟?

  唯独苏景笃定,此刻眼中所见即为真相:魔家耳目做不得准、阳火祭炼可能不到火候,但来自屠晚的“开目正听”绝不会错。

  而当摩天古刹的“无相”破碎,苏景顿时探到屠晚所在,低低叱喝了一声:“都随我来!”元吉天都火翼绽开,苏景化身一道长弧,冲出偏殿、急急扑向不远处那座黑红斑驳、裂璺满布的正殿:摩天古刹、大雄宝殿!

  三尸手中剑光缭绕、相柳真身五头摇摆、戚东来周身魔功行运,人人皆精锐,应变不比苏景稍缓,五个同伴追随苏景左右,一起闯入古刹正殿。

  落足、触目,胆子最小的拈花脱口怪叫:“什么东西!”

  是啊,这大殿里,都是些什么东西!

  大殿地面上,上百具骸骨散落,连皮肉都没了,相貌自然也无从辨认,可苏景、相柳、戚东来都能认得那些骸骨上残留的伤痕,或出自剑羽或留于魔功,自也少不了小相柳的牙印,都是他们在海中狙杀掉的邪修。

  数不清的老鼠,在骨头之间钻来钻去,似是意犹未尽,还想再能寻得些吃食……

  宝殿宏阔,百零八巨大罗汉分列两旁,大慈、大智、大行、大悲、大愿五位菩萨结坛法座,可无论罗汉与菩萨,都与那伽蓝殿中诸神一般,相貌丑恶,神情邪佞。

  有的箕坐于宝位衣衫不整、直接把那不雅之处袒露出来还怡然自得,有的嘴巴蠕动口中咔咔有声、嘴角鲜血流淌。更悚然的,每座“像”的肚皮都在动,有时会撑出掌形、有时会鼓出足印、有时则是人脸倒印。

  再明白不过,这些坛上罗汉菩萨,刚刚吞过人,腹中人还活、还在拼命挣扎!

  被它们吃掉的是谁,想也不用想了。

  死在海中的尸体,用来喂恶鼠;冲进大庙的活人邪修,被这满殿“神佛”享用。

  还有,这些罗汉、菩萨的脸孔在缓缓变化着,戚东来抬眼便看到了“朔月天尊”,或者说“大愿地藏菩萨”,这些邪物吞了谁,就正缓缓变成谁的样子,有的“罗汉”吞掉两三个邪修,是以一颗头上正长出几张脸孔……

  苏景顾不得去看那些怪物,入殿便寻找屠晚,他的目光直接望向前方、正中,那高高在上的佛祖宝龛。

  龛中三座大佛端坐,横三世佛。

  左首“药师佛”,可本应左手捧的甘露钵,变成了个骚媚赤裸的女子,正喘气吁吁;右手执的救世灵药变成一条铁链,链子上牵着一头赤目巨狼,龇牙咧嘴想要择人而噬,看宝相倒是有几分相似,可它又怎么可能是慈悲济世舍己为人的药师佛;右首“阿弥勒佛”仰天大笑,面色欢喜真正开心,但是这笑容不清净、不明慧、更不是无垢无对之笑,他目光贪婪,双手正捧了小山似的金元宝。元宝缝隙,正有鲜血滴滴答答的流淌。

  正中才是真正“释迦牟尼佛”,依旧是假的、邪的,结成道像,结跏趺坐左手捏“定印”,右手却非“触地印”,而是握着一柄剑,碧绿之剑!

  神剑不屈,怒鸣之中一剑一剑攒刺邪佛,因为屠晚被这邪物握在了手中,看上去仿佛邪佛在自刺自残,半张脸笑半张脸哭,每“扎自己一下”,巨大的身子都会一阵猛颤,口中发出连串带着哭腔的笑声……

  以前屠晚几次自行伤敌,它对付的无一例外,都是身怀墨巨灵修持之人。但这次不是,苏景感觉清晰,大寺凶恶、邪佛可怕,不过他们的“恶”与墨巨灵的气息截然不同。

  古刹之中,尽是邪物。

  邪佛食人,看起来他们刚刚吞了入庙邪修,此刻正在惬意享受之中,并未理会后来的苏景一行,也的确无需理会。外人不晓得,这座恢弘大寺,进来便休想离开了。

  冥冥之中一声金乌怒叱,阳火贲烈,自苏景身周席卷四方,这样的诡殿,哪怕以前威名再盛,也得一把火烧掉了事!

  纵火同时苏景飞扑而起,身形如电直奔正中邪佛,去相助屠晚一臂之力,不料才刚刚掠去,突兀一道锥心刺痛传来。

  嘶声惨呼,苏景摔落!

  落地那一刻,苏景身周一片人影晃动……十七个人。

  剑狱中的十七罪人剑,毫无征兆中力气暴涨,挣脱镣铐、撞碎牢房、又冲破黑狱,竟全都脱狱而出。

  不止是躁动,是真正造反了!

  之前阳火的辛苦炼化付诸流水。

  天乌剑狱是苏景心血祭炼的宝物,突然被攻破,虽然谈不到反噬那么严重,但一阵剧痛难免,心悸下暂告脱力。

  忽然之间,大笑如雷!满殿邪佛哄堂大笑!

  笑声或尖锐或嘶哑,全都说不出的邪异难听,不过这些邪物并非嘲笑,也没什么轻蔑之意,而是真正的欢喜,似乎在欢喜自己又多了十七个同伴、又似在恭喜“我佛”驾前再添十七弟子……

  十七罪人重返天地,恶心尽显、第一件事就反噬苏景,他们才一落地便转身向着苏景扑来!

  苏景身边还有同伴,另外五个人同时抢上救人,法术、剑术、身术皆快如闪电,旋即便是轰隆一声巨响,十七罪人被巨力掀得四散而飞。

  另一边,三尸则突兀冒出于苏景身后……死过了一回、眼前他们的尸身落地!

  赤目又惊又怒,几近气急败坏:“不可能!”

  十七罪人不凡,但也绝谈不到如何惊才绝艳,只不过是剑狱的一道补充罢了;三尸又是什么?每个人都有本尊的力气,若他们真要发蛮起来,搬山撼岳也不是做不到。

  可是以前相差悬殊的两方,这一瞬交手,三尸竟然输了。若非生俱不死之身,三位矮神君现在已经可以去投奔小师娘了!

  戚东来只觉得头皮发麻,倒不是因为十七罪人如何……不知三尸底细之人,乍见他们最大的本领,没有不头发麻的。

  十七罪人摔落,身子又复一挺,再次冲杀过来,三尸非得维护本尊不可,彼此招呼一声催剑再上。而这短短的片刻,那尊“大愿地藏菩萨”,面貌已经完全变成“朔月天尊”,开心着、快活着,一步自他的神台上迈步下来。

  月尊就难以应付了,吞掉月尊的假菩萨又如何敌得过?何况苏景暂时打不了、何况新添强敌十七罪人、更何况这大殿中其他“罗汉、菩萨”皆已蠢蠢欲动,就连那些老鼠都竖起了鬃毛龇出了尖牙!

  戚东来怪叫了一声“逃”,甩手将苏景附在背上,施展遁法转身便向殿外逃去……

  三个呼吸功夫,戚东来脸色铁青!

  以他的修为做搏命飞驰,三息时间莫说一座大殿、就是一座山也都飞过去了,可现在他仍置身原地:来时浑然不觉,想走时才恍然发现任自己如何飞纵狂奔,始终跑不出去脚下三丈。

  分不清邪佛的法术是“寸土世界”还是“相随心动”,反正以戚东来、小相柳的修持,他们逃不走!

  天魔弟子身形一变,该疾驰为冲天,拔地而起直冲大庙穹顶……仍是三丈、不过变横为纵,走不脱、谁都走不脱!

  “止步吧,这么逃白费力气。”苏景开口了。跟着戚东来就觉背上一轻,苏景飘然落地。脱力已过,修为尽复。

  一片金光席卷,九十八枚剑羽翻飞而去,相助三尸,三尸立刻扳回局势!可十七罪人不知从何处得来巨力,身体坚硬得难以想象,被庚金剑羽、殷天子这等绝顶利刃削斩,他们也只是负痛大吼、却不会负伤太重。

  “大愿地藏菩萨”踏落地面,“朔月天尊”笑容慈悲,刚刚“它”未出手,只是站着、看着,看猎物徒劳逃窜,自有一份乐趣享受。

  见苏景等人不再逃跑、摆出迎敌之势,邪菩萨眼中失望流露,蒲扇似的大手缓缓摆了摆手,嘴巴抖动几下、吐出一字:“逃……”他没看够,想让苏景继续逃。

  “逃你娘。”离山小师叔又口吐恶言。

  邪菩萨失望之色更浓了些,这时候,大殿两侧那些诡罗汉纷纷起身,摆出了扑食的架势,“大愿地藏菩萨”突然开口尖啸,一连串苏景等人全无法理解的怪话,不过从他语气中倒是能晓得,这恶物在“护食”,不许同类分享。

  他的凶威了得,其他恶物虽恼怒、冲着他龇牙低吼、攥拳挥爪,终归还是不敢“下地”,又都坐回了原位。

  但其他四位“大菩萨”与“大愿地藏”相若,不受它恐吓,各自迈下神龛,列做一排遥遥与苏景等人相对。

  相峙片刻,五大“菩萨”同时扬起左手;与此同时,苏景吐气开声、鬼话连篇!

  第三百三十六章 剑狂

  “大慈弥勒”握空拳、“大智文殊”竖三指、“大行普贤”翘小指、“大慈观世音”拇指食指相扣拈花、“大愿地藏”拇指虚按……和苏景、戚东来所知所有释家降魔印截然不同,他们的手印松松垮垮、全无章法,完全是“怠慢、应付”。

  可就是这种不算手印的手印,才一展,邪佛殿中陡然光明大作,目光之内处处金碧辉煌,莫说龛中三座大佛、台上百多罗汉,就连地上那些老鼠、骨架,都变得圣洁如天龙八部护法神物一般!

  天魔弟子心志坚定、九头凶兽性子倔强,但被他们的手印所照、心中竟一下变得空空如也,自己也不知自己应该想什么、做什么,就剩下一个心思:跪拜、臣服!

  只要一跪,便是被邪物的法术慑服,立刻会被收入腹中吞噬。前面入庙的大群邪魔外道,个个都是这样死的。

  身体簌簌发抖、双膝沉重万钧,能做支撑的仅只是与生俱来的本能,魔的心傲、相柳的骨硬,撑、再撑,不跪不低头!

  苏景的情形不必他俩更好,但他开得心花,智慧自有过人之处,脑子几近混沌了,依旧能大声唱着自己“鬼话”,而且更大声、更响亮。

  全无意义的音节,一字接着一字,一共四十九字。

  镌刻在脑海深处,就算身死道消再入轮回、用那黄泉水孟婆汤都不能洗尽的怪话……寥寥几十字苏景一气呵成。

  当苏景最后一字唱断,那正中邪佛手中的碧绿长剑,陡然爆起一声裂天之吼!是剑鸣,更是咆哮,来自屠晚的咆哮!

  邪佛嗷的一声惨嚎,握剑之手五根手指被屠晚暴起巨力震得七扭八歪,屠晚就此脱身!

  绿色长剑,迸发的却是炽亮耀目的银色剑芒,那道灿灿的弧倒转,快若流光自五个“大菩萨”身前一划而过。

  分不清是哀号还是怒吼,五尊让苏景等人挡无可挡的邪物之物,左臂皆齐腕而断!屠晚尽情暴发的一斩,削灭了它们五个“人”的左手!

  苏景等人身上突兀轻松,邪魔捏印的手都被砍掉了,还谈什么印、谈什么法。

  屠晚剑魂,三魂七魄之外苏景第十一魂。一人一剑心存灵犀,神剑断腕之际,苏景便疾声提醒同伴:“起!”

  吼声响起,苏景召回剑羽、与两个同伴冲天飞起;屠晚也不停,宝剑猎猎长鸣,飞在苏景头前……剑意寒霜,剑气惊鸿,硬生生割裂这邪庙内的困禁,为苏景开路!

  再不见三丈之障,能够阻挡苏景等人的邪法,在此刻完全燃烧开来的屠晚面前,不过是迎上火烫刀锋的几片飞雪罢了,化!

  轰隆一声大响,开路屠晚破邪佛禁法、开凶庙穹顶,苏景等人紧随其后,直冲向那唯一一点生机所在。

  百多罗汉错愕瞪目、五大“菩萨”抱腕哀号,神剑的突兀暴发,让这大殿中所有恶物都猝不及防,就只有正中那座邪佛,目中戾气一闪,半哭半笑的神情不见,面做雷霆之怒,猛地从宝龛中拔身飞起,如光如影子,急追苏景等人!

  此獠飞遁奇快,远胜苏景一行,赶到近前大手伸出,抓向逃在最后、堪堪就要冲出穹顶的戚东来。

  “佛陀”之手,何异天地乾坤。

  戚东来只觉得一座天空都变成大网当头笼罩、整座地面化为猎夹拍向自己!

  避无可避!

  戚东来躲不开,更不想落得之前入庙那些邪修的下场,魔徒的双目陡做血红,魔功行转、催转自己最后的杀手锏:“天魔……”

  瞬间事情吧,刚喊了两个字,天魔解血、以性命换一场天杀地灭的霸道魔功正要行转,戚东来眼前突兀人影一闪:人影,还是有剑影。

  明明已经冲出大雄宝殿穹顶的苏景,竟又折返回来,刀螂此刻正被他握在手中。

  要是最后不管他,当初苏景也就不会和他结伴搭伙一起探访古刹了。

  无论以后是敌是友,至少在这邪佛大寺之内,彼此为:伙伴。

  屠晚刺上邪佛大手,只入肉半寸便再无法刺穿下去。

  苏景面色清透,一字轻叱:“崩!”

  火崩、风崩、剑崩,所有修为尽做一剑崩裂……但还不止!

  除了苏景,还有屠晚。这剑魂饱蕴的杀气、怒气、光明气意也随苏景一起,一剑、崩!

  戚东来就在旁边。

  一剑崩的所有锐意、力道尽数打入邪佛体内,戚东来觉不到丝毫力量,但这一剑的威势,他却感受的清清楚楚……苏景施剑那个刹那,戚东来心中猛显一字:雷!

  打进了眼睛里的闪电、轰响在耳鼓上的惊雷、直直夯入脑海深处……几乎掀开了头盖的霹雳一斩!

  暴散的强光挡不住邪佛身上爆碎的污血;锐利的轰响遮不了邪佛口中的凄厉惨嚎……

  满殿恶物痛苦掩耳、巨大邪佛遍体鳞伤跌回大殿;脱力苏景与失神戚东来,被转回身来接应的小相柳抓住,闪身蹿出大雄宝殿。

  下一刻苏景只觉周身一冷,勉强开目,三人又置身大海,正在邪庙不远处。

  屠晚破开的不止是一个屋顶,还有邪庙的古怪法度,他们蹿出大殿便是跨出了一方邪恶疆域,重新返回大海中。

  再一眨眼三尸抹脖子追来了,显于苏景身后,正想要说什么,小相柳忽然闷哼了一声,带上几个人摆身便走,全力游动、仍是:逃!

  那些凶物未追出来,但那邪庙猛然膨胀开来,“它”想做什么再明白不过,要将几个人再度吞噬回去。

  五头大蛇全力急游,可邪庙的“膨胀”速度毫不逊色,穷追不舍。一只蛇头回转观看,目光轻蔑一闪,心中动念催起“分光化影”之术,随即身形微一模糊……未能分光更毋论化影,就只有模糊了一下子,大蛇还在原地。

  小相柳目光一凛,本命遁法用不了!

  邪庙浸染,这片大海完全不受法术了!万幸小相柳本身就是海中凶兽,游得奇快无比,这才能有“逃”这个机会……

  戚东来勉强回过神来,回头看了片刻,面上显出了一个苦笑。高深修家眼力精准:半盏茶之前,相柳与邪庙相距三十二丈,此刻双方只差三十丈了,大蛇游得快,邪庙长得更快。

  三尸也是满目忧色,拈花对戚东来一本正经道:“实在不行,你下去和它天魔解血吧。我给你立块牌位天天烧纸,再指点你下去以后该找谁,咱在幽冥有熟人。”

  戚东来似笑非笑,可他居然点了点头:“不用指点,无需牌位,我再活会儿、跟他拼命。”

  “好、好!”拈花忙不迭点头,送他一连串“好”字。拈花的脸上稍显轻松,很快便又想起旁的事情,问两位兄长:“刚才苏锵锵喊的那段怪话,耳熟得很,什么来由?”

  “神君糊涂了,”雷动给出答案:“你我化形结相来到这人世间时,苏锵锵唱的就是那段咒啊。”

  “三这三那诀”,上篇、那四十九个字吐纳法诀。

  屠晚被从解牛刀中唤醒时,苏景唱的就是这“鬼话”。

  邪殿中、危急时,苏景唱动这篇咒文,其中不存什么法术,只求这咒唱本身能对屠晚“当头喝棒”!而剑魂也不负所望,闻咒成狂!

  这个时候苏景恢复些许气力,先把剑魂收入体内。此刻屠晚剑身黯淡光彩全失,所有潜力燃烧殆尽,还能维持魂魄不散已属勉强了。

  而后苏景由三尸搀扶着、颇为费力地坐起来,忽然他愣了愣:“大师您怎么来了?”

  他面前空空如也,只有海水,哪来什么大师?

  三尸面面相觑,拈花自领“大师”称号:“苏锵锵,你跟我说话呢?”

  雷动就老成持重得多:“莫不是伤到脑子了?”

  苏景闻言皱起眉头,问身边同伴:“你们看不见神光大师么?”

  他眼中,弥天台神光大师就站在面前。

  不用三尸摇头,神光就微笑开口:“施主不用问了,他们见不到和尚……和尚也不是和尚了,只是一丝牵藏于气机的幽魂散魄罢了,你能见我,便说明和尚身死道消再入轮回了……总要向你道一声谢的。”

  苏景完全被他说糊涂了:“大师什么意思……啊,大师已圆寂?”

  “十七罪人,是我前生恶业,既然把他们召来今世,他们便与我同命相连了,他们死了,和尚也死了。可若我主动死,他们却不会灭。”

  苏景直接摇头:“听不懂。”

  神光微微一笑:“最简单的道理,时光不回头……以前你做的事情会影响现在的你;你现在做什么,也改不了以前的事。”

  似懂非懂,苏景实在没心思去求个“甚解”,含糊着点头:“大师请继续讲。”

  当年神光得本寺高僧相助,把前面十七世罪业化为今生十七罪人,就是要想办法杀灭他们。但灭了他们,神光会随之丧命,所以做此事的真元不为今生,而是为了来世修行。

  再轮回转世,神光就不会再受到前世牵连,能做重头修行。没了十七世罪业的拖累,他才有望证得佛果。

  道理是如此,但当初神光想尽了办法,无论是佛法超度还是佛家业火,甚至求请别宗高人相助,道门、巫蛊等等手段全都试了个遍,把十七罪人打翻容易,彻底抹杀却万万不能。

  当时神光最最遗憾的,莫过于离山八祖早走了一步,听说他的金乌阳火为光热之源,世上无此火不可炼之物……

  第三百三十七章 刹天摩,摩天刹

  后来苏景横空出世,神光得知金乌阳火有了传人,心中高兴但不敢贸然相求:十七罪人非同小可,是添杀戮便添罪业添恶力的怪物,老和尚不知苏景心性如何,万一他是个根性恶劣之人,十七罪人与他,将来必定惹出大祸。

  直到剑冢一役,神光大师始终从一旁看着,苏景做事虽然跳脱轻浮,但他的心底绝不会错,是以神光将“十七罪人、黄花蝴蝶”赠与此子。

  不过,莫说赠花时,就算现在,苏景的阳火修持也炼化不了十七罪人。而佛家是最最讲究机缘的修宗,相比之下,陆老祖简直小巫见大巫,神光把花儿送给他,只说是感谢他剑冢出手,真正关乎己身的缘由却没说,后事有后事的机缘,缘分到了和尚自然能摆脱罪业;缘分不到,把事情说上三百年也无补益。

  但神光在黄花蝴蝶上附魂一线,若真正事成,这道魂丝会显形、向苏景说明一切、并奉上谢意。

  三五句话,神光把事情说完,苏景没能全部听懂,但大概的意思是明白了,神情却愈发迷惘:“十七罪人未死,反而实力暴涨……我都打不过!”

  三尸打不过十七罪人,苏景若赤手空拳,肯定也没戏。

  神光闻言皱眉,他死前明明白白感觉到,自己与十七罪人的联系被彻底斩断了,话说回来,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死,当即皱起眉头:“到底怎么回事,请你仔细讲与我知。”

  苏景伸手指向正急急追来的摩天古刹,还没开口,神光就摇摇头:“我只是专门为你而留的一丝残魂,眼中所见只能是你、耳中所听也只有你的言语,其他皆不可知。”

  ……

  名动人间千万年的摩天古刹。

  释家弟子心中,地位只稍逊于西天灵山一线的摩天古刹。

  是一座邪佛凶庙……苏景大概几句话把事情交代清楚,神光大师的面色又焉能不变。

  有恐惧,有仓皇,有震惊,有意外,可奇怪的是老和尚的神情里并没有迷惑。

  稍作沉吟,神光沉声开口:“你们刚刚去过的地方,门匾是倒着写的吧。”

  苏景“咦”了一声:“大师怎知道是‘刹天摩’?”

  刚刚只是简要交代,根本不曾提起古刹的匾牌写反了。一句问完,苏景又连串问题跟上:“难不成是两座寺庙?一正一邪?那摩天刹又在……”

  不等问完,神光便摇头打断:“摩天刹就是刹天摩,刹天摩即为摩天刹,是一回事。”

  苏景听得心头烦闷,这种时候哪还有兴致去跟老和尚打机锋。

  好在神僧也没打算打机锋,继续讲道:“龛中神佛金身灿烂、古刹大寺禅唱庄严,信徒云集香火鼎盛……但万万香客祈愿,真心向善无欲无求、只想向佛献敬求真知开点之人又有几个?万中无一。”

  “万人之中,九成九是向佛求福求寿求禄,求自己富贵满门、求仇人家破人亡。”神光大师笑了,摇了摇头:“佛求众生戒贪戒痴戒嗔,众生又来向佛祖求贪求痴求嗔,不可笑么?”

  “贪痴嗔是什么?是苦也是魔,是障更是毒。每一道贪痴嗔之愿,都藏了一丝魔,一缕毒。”

  “香火越是旺盛,说明来拜佛的人越多;拜佛人越多的地方,贪痴嗔之愿便越浓,魔更深、毒更甚。”

  说到这里,神光大师双手合十,满面虔诚:“我佛慈悲,普度众生。他讲法;他传经;他还愿显力,不是为了让人敬他畏他或爱他奉他,他只是以此告诉世人:我是真正在,修我法度就能成我,人人可升佛!他说:请学我……佛早已做好了自己的那一份。可世人不去学、他们自己不度自己,还有谁能度他。”

  “不过,无论如何,佛都不弃众生。建寺兴庙,人人可来佛前许愿,每当‘贪、痴、嗔’成念成愿,众生身具之苦、之障便会消弱一丝。但是要知道,那些寺庙不是西天灵台,龛上的泥胎不是真的神佛,日日夜夜受到那些念魔、愿毒浸染,纵有僧侣虔诚诵经、潜心持法,也不一定就能尽数消除。唯一办法,凭高僧的不动心境与灵台明慧将之牢牢镇压。而这些被镇压的魔障,你可将它看作是寺庙的‘反面’或影子。”

  这个时候苏景有些明白了,回想古刹之行,当他们窥破真相后,那些凄厉如鬼哭狼嚎的“我求富贵、我求长寿”的祈愿声,就是拜佛之人留下来的“愿毒念魔”、就是他们的“贪痴嗔”。

  而那阖寺邪佛、恶菩、诡罗汉,皆为人心之魔,它们汇聚成势、长成气候,凝相结形了,化作不世凶物!

  神光大师也真正说到了正题:“天下万物,皆做正反两面,寺庙也不例外。平时你只见它神圣庄严,却不见它镇压于根底的念魔冤毒。但若有一天,镇力消弱魔势涨大,它显现的就是另一面了。”

  “那牌匾倒着写,便是因为它是‘反面’。这反面是因正面而来,所以刹天摩也是摩天刹,一而二、二为一罢了。”

  “但不管怎么说,反为正,都是乱、是扭曲,所以那邪庙中时间不对劲。”

  若以佛法精持做一个排行,当今世上,神光大师稳稳能排入前五,于佛家事情的见识远非苏景、戚东来之流可比。之前如果他能在场,一看那牌匾就大概能晓得是怎么回事了。

  不过佛法的道理,实在有些深奥晦涩,神光修持强却不善讲法,他说的吃力无比,还常常跑题去夸赞佛祖,苏景听得抓肝挠肺,所幸苏景的心思还算通透,勉强听懂了他的意思。

  苏景苦笑了下:“若是普通的寺庙也就罢了,可摩天古刹,古往今来第一神庙,也能被‘反’过来么?”

  “就是因为它太有名,才更有可能被‘反’过来。宝刹在时,天下人就算不能登庙,也会遥拜、向它祈愿;宝刹不在了,仍还有无数信徒做内心观想、在做祈愿……”

  苏景点点头,不用神僧再讲了,大概意思领会就是了。其实懂或不懂,区别也不过是做个糊涂鬼还是个明白鬼……邪庙相距他们也不过十丈了。

  老和尚依旧絮絮叨叨:“至于我那十七生罪孽,未能葬灭、反而更加强大,道理再简单不过,他们本就是我前世恶业,本源凶力与‘刹天摩’中的魔、毒相合相附……干脆就是一回事情罢了,你带他们入寺,何异持油入火?它们立时便壮大起来。”

  “不过,它们壮大同时,也成了邪佛的弟子,便是说它们被邪佛抢走了,和我再没有丁点瓜葛……”这话正着说说不明白,神光大师混不嫌啰嗦,又反过来讲:“邪佛多出了十七门徒,我却少了十七世罪业。它们还在这世上,但于我来说,它们已经不在,所以今生我死了、死得干干净净,来生可做大好修行。”

  戚东来正端坐于大蛇脊背,摒念调息、准备做同归于尽地一击。

  苏景没耐心再听神光啰嗦下去,对他道:“多谢大师指点,再祝大师来世得菩提……”话已说完,就请这丝魂魄离去吧。

  不料神光摇头:“我还没指点。有正就有反,倒转去看,有反便存正,你们逃不过‘刹天摩’的追杀,唯一求生之道仅在于:摩天刹!你再将古刹显身、前后情形仔细说与我知。”

  听说有望逃躲苏景精神一振,忙不迭把神光所问做仔细回答,说话时语速奇快。心中则免不了的苦笑……老和尚一辈子对佛枯坐,少与外人打交道,做事说话难免迂腐,如此一个惶急时候,居然还去先讲“正反成因”,最后再找逃命办法。

  听过“刹天摩”如何显现后,神僧低头沉吟,片刻之后……突兀消失了。

  不是他去了哪里,而是彻底泯灭。这不过是一丝游魂罢了,在人间根本坚持不了太久,说了这会子话,所有精力耗尽、就此消失不见了。

  只是魂如其人,想得入神、说得入神,全忘了自己待不了多长时候。

  苏景啊的一声怪叫,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恨,心里堵得恨不得自擂一拳。

  可老和尚“走了”,就算苏景暴跳如雷又有什么办法,努力平静心思、仔细回想刚刚交谈时几个关键之处……

  又过不久,邪庙边缘相距不过五丈了,戚东来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对苏景笑道:“我去了,万一你要能活,帮我给师父带个话,就说……算了,不用说啥……你看啥呢?”

  不知何时苏景改坐为趴,双目圆睁死死盯住相柳身后的海床,也不知道再找些什么。

  忽然,苏景眯了下眼睛,旋即翻身跃起,挺起胸膛深深一口气——人在海中,但随他长吸,肉眼可见大海开出一道小小裂隙,上面一道海风寻隙而入,被他饱吸入身。

  苏景开口:“先别拼,或许能逃。”

  戚东来不问如何逃:“若逃不掉呢?”

  “那你再拼呗,肯定得给你留出个撞头的功夫。”苏景笑答,而后笑容敛去,密语化作五道,如身边所有同伴之耳:“随我来……便是现在!”

  话音落处,火翼再度开展,这段功夫里回复的力气尽数投入这一次飞遁!

  不逃、不躲,他竟一头撞向了疯狂追来的邪魔大庙!

  其他五人均告大吃一惊!但之前苏景说的坚决,此刻又哪有多想的功夫,三尸、魔徒、凶蛇,身形倒转急追在后……撞向邪魔大寺,却并非直撞山门、厚壁,苏景扎向的是“墙根”。

  第三百三十八章 最漂亮的瓦砾堆

  得了神僧的指点、再仔细看着邪魔大寺……直到此时苏景才看清:辉煌大寺是悬海漂浮的。

  虽然它的基底与海床相距只一隙,虽然那“一隙”薄得连一根蚕丝都放不入,但只要它未座牢于海床,就算是“悬浮”。

  邪魔大寺悬浮、缝隙之下是海床。

  那海床上还有什么?

  影子!

  邪魔大寺的影子!

  本应反的,现在成了正,那正就变成了反;原来的影子变成显像、摩天刹变成了刹天摩;那真正的大寺便成了影子,刹天摩的位置端坐的是摩天刹!

  戚东来的本领,苏景由衷佩服,可对上了“刹天摩”还远远不够瞧。若说他的天魔解血能对付一两个邪菩萨,苏景完全相信;但是以他的自灭法术去抵挡整座邪魔大寺……又怎么可能成功。

  唯一活命的机会,就只在刚刚得来的一道领悟,没时间解释也没机会再做求证,或者说就用自己的小命去证一证吧,苏景飞扑所指,邪魔大寺下的缝隙、缝隙内那沉沉暗影。

  相撞刹那,五感尽失,真就觉得什么都没有了,莫说天地世界,就连自己的身体都感觉不到,仿佛轻到了极点、奇快地飘向天外;却又好像沉重到无以复加,正向着地心猛坠!

  没了知觉,也就忘了时间,分不清是一瞬间还是千百年,终于身体猛一震,五感回复、眼前渐渐明亮,几个人都是俯冲进来的姿势,大家一个接一个的趴着。

  离开大海,追兵不见!

  苏景回头看了看,诧异:“拈花呢?”

  “他扑歪了。”赤目回答,猛扑时他就跟在拈花身边,看得清清楚楚。

  拈花瞄得不够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没钻进缝隙又一头撞进了邪庙。

  拈花神君张目一看,大群漂亮尼姑,啊的一声怪叫,狠狠咬牙,一头把自己撞死在地面……漂亮尼姑们见了尸体大喜而上,但很快便有失望散去:拈花留下了一具尸体没错,可内中没有涓滴灵气。

  邪庙穷追千里,到头来也未能追到人,好容易最后冲进来一个活人,立刻又告自裁,自邪佛以下,怪菩萨恶罗汉个个不甘嘶吼,瞬间里,这“刹天摩”内鬼哭狼嚎,阴风暴散!

  邪庙中的阴森嚎、凶恶啼,不会泄露出去半分,从外面看来,神圣大寺煌煌耸立,慈悲地、庄严地、灵妙地。

  比起天外天上,那佛祖的灵山也不逊色半分……

  邪庙那边小胖子的尸身摔倒,苏景身后矮神君双足落地,不用别人发问他便摇头:“没事没事,本座没事,走错门了。”

  没人理会他,大家都在举目四望,打量着置身所在。

  清澈、明亮、广阔。

  有光,明耀所有人的视线,但绝不刺目,正相反的,几近炽烈的光芒居然让眼睛舒服无比。

  有香气,不经意间得闻,故意提吸时又全无踪迹了,但精神已经不知不觉的振作起来。

  有声音,好像是禅唱,不过全无僧侣唱经时的庄严肃穆,这声音轻松、惬意,好像是樵夫归家时的山歌哩调,经文……还能用这个调子去唱么?声音不知从何处来,能肯定的仅只是,那唱经的人一定是快活的,真心愉快。

  有天地,天在高远处,白蒙蒙的一片,分不清是云还是雾,不若蓝天那般清湛,但是白色天更圣洁,更包容,被它轻轻覆盖,温暖于身。脚下的地面是黑色的,这“黑”很古怪,不像是颜色,更像是“荫”,“荫”伏于大地,仿佛一株看不见的大树,伸展巨大树冠将此间尽数遮掩,人在荫中,清凉于心。

  还有……废墟,偌大一片废墟!

  坍塌、碎石,那远远超越视线范围、用力用力再用力也无法看到尽头的废墟。

  苏景一行冲入之处,正是大寺山门所在。

  碎裂砖石铺作满地,小的如掌如拳,大的堪比小丘,但无论大小,所有碎石砖瓦的边角都是圆润的,这也是一处小小的慈悲之心么?即便倾塌了,也要收敛锋锐、免得割伤后人。

  那巨大的牌匾拍在地面上,裂璺无数,可这座匾额曾经名动四方,曾经为万万人指点迷津,它有它的光荣和骄傲,所以倒了依旧正面向上、依旧不肯完全散碎。

  匾上三个大字端方、不存龙飞凤舞的卖弄,更没有字头笔锋的强劲,字工整,字浑厚,字不像字、更像一位严肃先生面上的笑容:摩天刹。

  私塾里、学堂中,那个刻板威严、手拿戒尺的威严夫子,忽然对你露出个鼓励的笑容……见到“摩天刹”三字时,苏景便是这样的感觉,所以他也笑了,好像有点没出息的那种、还带了些巴结的笑容。

  笑容不值一提,但心里是暖的。

  眺望、仍是废墟,曾经的神庙,今天的瓦砾堆,但它是苏景、戚东来、小相柳见过的,最最漂亮、最最有气韵的瓦砾堆。

  见了拍倒在地的匾额,哪还会不知此间是何处,虬须汉再望向苏景的目光不免多出一丝惊诧:“你怎找到这里的?”

  神僧的指点、自己的猜度,苏景并未隐瞒,前前后后说了个大概,最后不忘对着天空施上一礼:“真正要谢的,是神光大师。”

  老和尚词不达意、常常跑题、更罗里啰嗦,可若非他把道理为苏景解通,苏景就算再开一万个智慧窍也找不到逃命的关键。

  戚东来笑声甜甜:“既然你这么说,这份人情我便认在弥天台上了。”说到这里,他把面色一整,认真道:“骚、戚东来以憎厌魔尊立誓,以后当还和尚们一个心愿。”

  听他立誓,小相柳想起前面的事情,冷冰冰道:“我记得你还立过一誓,若我与苏景踏入摩天刹半步,憎厌魔为鉴,你毕生与离山为敌。”

  戚东来面露迷茫,想了想,想起来了:“咳,你不说我都忘了。”跟着笑道:“今时不同往日,之前说过的话你们不用放在心上,不作数了。可是……”

  说到这里,他又皱起了眉头:“当时我已立誓,请了魔尊鉴证,这便非同小可了,非得当心应付才行,这样吧!”

  戚东来整肃衣衫,面色虔诚,以魔家弟子之礼,行拜向天:“弟子骚戚东来,请憎厌魔尊做鉴,之前对付与离山为死敌那些话,我没说过,谁都不曾听到!”

  相柳愣了,三尸愣了,苏景也愣了。

  片刻,苏景问:“憎厌魔尊在你心中,到底算什么?”

  “那自然是尊敬无比、热爱如己!”戚东来回答的理所当然。

  跟着虬须大汉不再提魔尊、立誓这些儿戏,换过了话题:“那些邪佛凶罗汉什么的,会不会再攻过来?”

  苏景不敢确定,不过神光和他说得那些话,让他多有启发:“摩天刹和刹天摩一而二二为一,本来就是一座寺庙。正反互制、禅障倾轧,此消彼长是没错的,但反面想要两面都为反,却是不可能的,由此以论,那边的邪佛应该来不了这边。”

  苏景说得不算太清楚,但戚东来的悟性了得,闻言点点头:“明白了。”

  三尸听过神光大师之事,另有想法,见其他几人聊得差不多了,雷动先开口,对苏景道:“老和尚把黄花给咱本就没按好心、想偷偷摸摸地白使唤人,让苏锵锵帮他炼化前世罪孽。”

  赤目接口,摇头晃脑:“总算他还有点良心,留下一丝游魂,等完事的时候过来道谢。”

  “十七罪人被邪佛夺去,老和尚得偿心愿,兴高采烈地死了。游魂跑出来,却又指点了苏锵锵,带咱们逃出生天、进了真正的摩天刹,这便是‘机缘’了。有因有果,妙不可言啊。”拈花跟上,手摸肚皮,陶然欲醉:“师叔当初收了苏锵锵,也不是因为机缘么,苏锵锵,将来你总要领悟天道,这机缘两字当多做参悟。”

  最后这一句“教训”,雷动想说、赤目想讲,不料被拈花给抢着说了去,另两位神尊很不开心,但哥们就是哥们,不痛快先放进心里,雷动、赤目一起对苏景点头:“当多做参悟。”

  小相柳根本没听懂他们说得是啥,不耐烦道:“有完没完?”迈步就向前走去。不料一步迈出就是一个踉跄……

  小相柳走路哪会在意脚下,就算有什么绊脚石拦路藤,也都会被他一脚趟碎,不料这次不灵了,脚前拳头大的一块碎石,相柳一脚踢上去石头纹丝不动,他自己险些绊倒。

  站稳脚步,小相柳面色惊奇:“石头古怪。”说着,伸手一招,想要把石头招进手中看一看。

  石头纹丝不动。

  不是有什么让法术失效的护禁,相柳感受得明白,自己那一引就落在石头上了,石头不动是因为……力道不够。

  小相柳更诧异了,凭他一招手,就是条鲸鱼也都从深海中拔出来了,小小一块石头竟还无动于衷?干脆迈步上前,小相柳俯身,凝力于手直接去抓石头。

  一拎、不动、再用力,石头微微晃了晃,仍是没能拿起来。

  其他人又惊又笑,笑的是相柳和一块石头较劲;惊得是什么就不言而喻了。苏景问道:“石头与大地接连为一?”

  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

  小相柳不应答,他和石头赌气,深深几次吐纳,一身彭攀妖力行转、再弯腰抓石……短短一声闷哼,终于把石头抓了起来。

  石头离地,可见它与地面全无牵连,独立得很。

  再看小相柳,憋得面红耳赤、手抖臂抖肩抖腰腿脚甚至眉毛无一处不抖,完完全全是使出吃奶的力气了。

  可就算他把自己抖散了,也只能倒抓石头,想要翻个腕子把石头托在掌心都做不来。

  三尸都是热心肠,雷动赶忙提醒:“待会放下时小心,莫砸到脚。”

  拈花撸胳膊挽袖子:“用帮忙不?”

  赤目却还念着刚才被拈花抢了说辞,心中气闷,正好拿小相柳撒气,冷笑道:“那么使劲,你小心再拉了裤!”

  苏景却是在倒吸凉气了,这摩天古刹的废墟中,随便一小块石头都如此沉重么?!

  第三百三十九章 三笑

  “咚”的一声轻响,小相柳松手,把石头扔回原地,这才能重新站直,瞪了说怪话的赤目一眼,迈步又向大庙深处走去。

  几个人便走便试,没一会功夫便弄明白,不止那一块小石头,这座遗迹中,所有碎石都重如山岳……

  山门后的天王殿坍塌了,殿外的钟楼鼓楼坍塌了,再向前重重佛堂、大雄宝殿、林立佛塔,还有后重的讲法堂藏经阁、甚至和尚禅房,目中所见,只有废墟……

  祥光、熏风、佛香、禅唱犹存,但神庙已荡然无存。

  行走于废墟之中,又哪能不唏嘘?传说中坐落于九霄云上的摩天古刹!

  这个时候,西海深底那朵无垢青莲,轻轻颤了几颤,随即肉眼可见,荷花、荷梗、荷叶乃至那一截嫩藕,变得越来越浅淡、越来越透明……燃香的功夫,一抹灵光做最后闪烁,一切消失不见,莲蓬台小庙、刹天摩、又或摩天刹,皆告消隐了。

  寺隐是法术,寺显也是法术,但无论隐显,寺都是真正存在的。

  所以摩天刹中几人全不受影响,甚至苏景都不晓得大寺护篆重开。

  另一边,刹天摩内诸多邪魔也一样不觉什么,邪佛和几位大菩萨的被屠晚重创的伤势,正在缓缓的愈合,邪佛身上添出一块块新肉、颜色粉嫩,乍看上去好像打了一身补丁。

  混不在意自己的伤势,但因到口的鲜活人命逃了去懊恼非常,大雄宝殿中,邪佛暴跳如雷,口中鬼话愤怒凄厉,大声怒骂着它的爪牙手下。

  “菩萨”“罗汉”全都噤若寒蝉,不敢做半字争辩……忽然,十七罪人中一个老虔婆跪倒在邪佛面前,口中依依呀呀,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邪佛听着,胖大的脑袋不停上、下、左、右地抖动着,待老虔婆说完了、好半晌,它口中蓦地发出长串“叽叽叽”的笑声,满面尽做开怀模样,周身肥肉上下抖动、哗哗的怪响。

  它一笑,两旁邪魔也赶忙附和,刚刚还满是咆哮的邪殿中,又尽数诡笑怪唱了。

  而邪佛越笑就越是开心,越开心面容也就越夸张:嘴巴咧得大而又大、笑纹牵扯着脸上的肥肉拥挤再拥挤,整张脸渐渐扭曲起来,到最后,它竟把自己的脸笑得裂开来……脸皮如泥胎上的金漆,片片脱落、砸在高台上噼啪有声。

  邪佛却浑然不觉,再笑再笑再笑,笑到最后,一层脸皮脱落殆尽,邪佛也改头换面,完全变了另一番模样:天灵盖、髻法间翻出了一只眼睛,咕噜噜地转动、四下乱看;两腮上生出六只尖耳,急急扇动;还有他嘴里,也生出了满口獠牙。

  就在此刻,侍奉邪佛驾前的“大愿地藏菩萨”脸色突兀一变,口中的笑容猛然变成惨叫,双手抱头扑倒在地,好像被扔到砧板上的活鱼、不停翻滚打跌。

  其他凶物都被他吓了一跳,邪佛也皱起眉头,收敛笑声、侧头打量着翻滚的“大愿地藏”,但并无出手相助之意。

  哀号之中,“大愿地藏”身上皮肤一层一层地鼓胀起来,他的身形也随之胀起,越来越鼓,很快就变成了个肉球似的怪物,反复随时都会爆碎开来。

  似是觉得手下这个样子很有趣,邪佛又笑了起来,两只大手猛拍、啪啪巨响如雷。

  邪佛一笑,手下急忙忙一起拍手欢笑。阖殿怪物中,也就是十七罪人还算正常,没去疯笑狂欢,冷眼看着地上的“菩萨”。

  过不多久,高高兴兴看热闹的邪佛忽然“咦”了一声,眨了眨眼睛……整座邪庙“刹天摩”忽做一暗、一明:邪佛闭目,这凶庙便陷入黑夜;他开眼,凶庙就是白昼。

  眨眼后邪佛目光炯炯,盯住了“大愿地藏”的后脑海……光秃秃的后脑上,不知何时又浮起了一张人面:看五官,正是朔月天尊。

  不止浮起、还在挣扎;不止脸,还有身体、四肢——“菩萨”的彩衣早都被挣裂,躯体丑陋裹满尘土,就是这具身体,后背中正有一个人在拼命挣扎、要从菩萨体内冲出来!

  殿中凶物不仅惊诧,个个瞪圆了双眼。要知道“大愿地藏”在吞噬朔月天尊后,他自己已经变作了朔月的模样,这便说明“完全消化”掉了,现在朔月应该连尸骨都被化掉了,为何还能挣扎?

  那只是常理猜度吧,朔月又是什么人!

  邪魔外道排行第三,在大海迷雾中连斗小相柳、戚东来、苏景仍大占上风,三个青年高手拼出全力外加苏景无数宝贝和“天魔解血”,也不过才让他在冲锋中停了一步。

  这等人物,怎么可能被轻易降服!初入大殿一时不查,被凶菩法术所摄跪倒、跟着又被摄入腹中,但“大愿地藏”也不过才夺去他三十月身魄中的三枚而已,朔月实力尚存,隐忍这大半晌行运邪法攒足了力气,就此发难突围!

  那具身体挣扎得越来越凶猛,凶菩后脑的脸孔越来越清晰……凶菩的惨嚎陡然凄厉,旋即骨肉撕裂巨响蛰人耳鼓,朔月天尊冲破桎梏!

  脱困后朔月天尊不作丝毫停留,口中暴起一声长啸,飞纵而起直冲大殿宝顶。

  大殿中的邪佛法度之前被屠晚所破,此刻尚未重新成形,朔月全不受阻隔,身形如电急急逃遁!

  不等其他菩萨罗汉动法追赶,正中邪佛就猛一挥手……

  朔月眼看就要冲到宝顶时,忽觉天昏地暗、一只不知从何处来的巨大手掌迎头拍下,瞬瞬间事,来不及动法更来不及闪避,唯有凭着惊人体魄硬扛!

  嘭的一声窒闷大响,朔月被邪佛一掌拍落,重重摔回地面,但脊背才一触地,他身形随之一变,如离弦神箭,周身绽放银色月晕,向着邪殿正门冲去。

  邪佛第二次挥手,朔月再被打了回来,而这次同样不停歇、再转方向逃遁!

  邪佛面无表情,第三次挥手,第四次、第五次……

  直到十七次之后,朔月终于停住了脚步,不再徒劳逃窜。

  连遭十七次重击,再好的体魄也坚持不住了,朔月筛糠似的颤抖着,伸手抹去唇边血迹、独眼中光芒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邪佛也不着急,用手在自己脸上、头顶抹了抹,天目消隐六耳不见,又变回了左脸哭又脸笑的样子。

  忽然一阵脚步声响,一员身着金银甲、手托降魔杵的神将自殿外大步走入。铠甲光芒璀璨、反倒将此人的面目遮掩在阴影之中,但哪需得看样貌,只瞧他一身装束,只要去过寺庙之人便能认得,此乃佛陀护法,韦陀大将。

  邪佛殿中,有罗汉菩萨、横三世佛,再多出个护法韦陀也不稀奇。

  来到殿上,“韦陀”先对邪佛施礼,跟着:“月主,我佛慈悲为念,更有爱才之心,您还不明白么?”

  听说话的声音耳熟异常,月尊诧异抬头、仔细看了看:“萧易?”

  “俗家名姓如前生过往,月主不必再提,如今我已拜奉佛祖驾前,做得护法大将。”

  先前大海恶战,萧易带人潜入海底,被相柳打得大败,而后“刹天摩”于苏景妖雾中显现,苏景等人全力去狙击云尊一行,趁着那个空子萧易钻入邪庙,他比所有人进来得都早。

  此人曾是月尊心腹爱将,神通花样着实不少,入邪庙为免被吞吃噩运,尽展所学拼命周旋,倒“因祸得福”被邪佛看中了,收做护法。

  此时高台上的邪佛,无比吃力地开口,他的嗓音又尖又瘪,望着朔月道:“帝……释……天……”

  佛前二十诸天护法神尊,帝释天排行第二,地位高高在上,远非韦陀可比。邪佛说出这三个字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做“道主”手下,得朔月天尊;追随邪佛身边,得“帝释天”神位……更要紧的是天大地大,自己的性命最大!全没什么可犹豫的,朔月躬身而拜。

  邪佛侧头,先看了看左手的“药师佛”,后者会意,左手一甩,把掌上那骚媚赤裸的女子扔到朔月身前。

  女子咯咯一笑,身体蜷曲起来,化作一头六牙白象,但这白象的眼睛是红的,血泪长流不止。

  “药师佛”手上则又显出一个女子,金发碧眼、这次是西域妖姬了,他要换个滋味。

  邪佛又转头、去望右首的“阿弥勒佛”,那尊佛从自己怀中滴血的金子中捡出一块,扔向了朔月。“当”的一声响,金子落地时,便做了一杆三钴鬼面杵。

  赠坐骑与兵刃,正中邪佛伸手,遥遥向着朔月一点,下一刻朔月周身光芒流转,七彩宝冠流苏璎珞,为“帝释天”点配帝王胄。

  朔月只觉身中修元滚荡,如汪洋动潮般,一波又一波涨过再涨,修为暴增……

  当然,随着好处一起来的,少不了还有一道邪佛设下的禁制。而朔月心中,也真就多出来一道虔诚!恭谨大拜,朔月对邪佛施礼,这刹天摩邪庙内,就此多出一尊“帝释天”。

  第三次,邪佛开怀大笑!

  “大愿地藏”也未死,只是月尊逃走后他又变回原来的模样,也跟着邪佛一起叽叽咯咯地笑,开心的好模样。

  笑了好一阵子,邪佛摆摆手、口中鬼话吩咐几句。

  帝释天起身、韦陀退走。十七罪人上前,结做为一环、一动不动。众多凶菩恶罗汉个个归位,低下头开始齐声唱咒,不知要在十七罪人身上施展什么法术。

  邪佛也捏做一个古怪手印,口中呐呐做凶恶之咒,同时他缓缓闭上眼睛。随他合目,“刹天摩”邪庙陷入沉沉黑暗……

  第三百四十章 白面僧,困得紧

  另一边,真正摩天刹中,苏景一行继续穿行、探索,古刹规模宏伟异常,废墟大得几乎没有边界。苏景想要把各出走遍不是朝夕功夫,何况还是便走便观察、便搜索。

  三尸都是妄言多语之辈,一会不说话就不舒服,雷动问苏景:“师叔又没说过他来时的景色?”

  “不曾刻意提及。”苏景摇了摇头:“不过他没专门说起,也就说明他来时不见异常。”

  这是人之常情,若摩天古刹和想象中差异极大,当初闲聊时多半会被引做谈资。

  说到这里,苏景所有所思。

  雷动见状当然问他在想些啥,一连问了好几声,苏景才应道:“师叔说过,当年从摩天刹取了三这三那诀,返程途中救下了爷爷和我……从他上次来到现在,不过二百多年的光景,反做正、庙崩塌,这个变化来得未免太大了些。”

  “哦,变化真大。”雷动眨了眨眼睛,好歹应了一声,他再说什么苏景不理会了,低着头静静琢磨此事。

  雷动无所谓,走在苏景身旁,左顾右盼,看哪里都是废墟,口中叹道:“这么惨。”

  拈花百无聊赖,随声接口:“真惨啊。”

  赤目却是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憋气了好半晌,闻言再也不忍了,怒道:“再惨能有我惨么?这里的和尚心眼都坏得滴水了,用这么重的石头垒庙,摆明了:有朝一日庙塌了,谁也别想来这翻宝贝!”

  拳头大的一小块石头,都逼得小相柳用尽全力。他们想要翻一番废墟、找一找遗落宝物的念头,算是彻底落空了。

  入宝山却空手而归,赤目真人堵心!

  说话之间,几个人不知是来到了“藏宝阁”还是“多宝塔”的遗迹所在,赤目忽然提着鼻子闻了起来,红眼珠开始乱转,片刻猛向前一跃,落足七丈之外,伸手指了指脚下:“底下有好东西!”

  话说完,又是一跳,向南蹦出二十余丈,跺跺脚:“这下面有好货!”

  言罢又一转身,摆开大步向西飞跑出百丈:“这里,宝贝!”

  话音落下,再次跃起,前方十三丈,落足、手指脚下,还是想说有宝,可话到嘴边突兀变作破口大骂,赤目真人捶胸顿足:“老子恨死全天下的秃驴!”

  三尸之中赤目的火气最大,另外两兄弟赶忙上前相劝,安慰赤目之余,老大雷动若有所思,转头又去看拈花,好兄弟心有灵犀,不用老大开口拈花就会意点头:“等出去了,我给赤目好好找几个小娘子,有火就该泄,看这憋得都成什么样了。”

  赤目不理会好兄弟,又大骂了一阵,最后跳到苏景跟前,几乎都要踩上他的脚面了,抬头问道:“苏锵锵,屠晚带你来摩天刹,就是为了看这废墟么?”

  是憋气之问,但也的确问到了点子上了。

  万里迢迢,飞天渡海,屠晚引领苏景一路跋涉,来到这古刹,且不论之前误入邪庙,单说现在大家置身真正摩天刹……屠晚带苏景来做什么?看废墟么?

  可惜屠晚潜力用尽,陷入沉沉昏睡中了。对赤目之问,苏景只有摇头苦笑。

  六个人走走停停,赤目时不时就能发觉废墟下的宝物,越有所查他就越暴躁,闭目遮心视而不见,奈何探知宝物是天生带来的本领,他想“看不见”都不成。

  如此,又是几个时辰的乱转,苏景忽然“嗯?”了一声:屠晚刚刚醒来刹那,随即又复沉睡不醒,但苏景仍是从剑魂处领到了一道指引。

  依着屠晚指点,向着西方飞去……

  重重废墟之后,仍是一片废墟。

  苏景收拢双翼,双座落地,对眼前遗迹做仔细打量:未坍塌之前,此间应该是一片塔林。

  但并非精修或礼佛宝塔,看地上遗骸,这些塔矗立时都不算太高,怕是还不到三十丈……这等高度放在凡间不得了,但是摩天古刹中实在不值一提。

  赤目也跟了来,红眼睛一扫:“都是坟,死人塔,没什么好瞧的。”

  心里别扭、眼前一切都别扭,口中自不会有好话,赤目说得难听,其实此间宝塔另又敬称:舍利塔。

  敬供舍利,才是东土佛家宝塔的最初用途,本名“方坟圆冢”。

  舍利塔都不算高,可是这一片塔林的占地着实不小,虽然比不得西海敖家碑林,但规模也算得上惊人。不难猜的,当年摩天宝刹中每有一位高僧圆寂,寺中都会在此起一浮屠供奉舍利。积年累月,得此巨大塔林。

  苏景迈步走入其间。不同其他地方,这片废墟下埋着先辈高僧的灵骨妙珠,苏景心中添出一份敬意,尽量寻空隙处落足,轻易不敢跨越或登足残垣碎石间。

  屠晚的指点必有道理,其他人也不多说废话,都散入废墟间寻找,虽然大伙都不知道自己要找到的到底是什么……

  摩天古刹永远一片莹白,不存日升月落……自也没了时间可计较,一群人不知道找了多久,始终一无所获,到最后莫说旁人,就连苏景都有些泄气了。

  而之前打戚东来、打朔月邪修、打凶庙邪佛,接连恶战,让苏景消耗剧大,徒劳搜索到现在身心俱疲,他暂时停止寻找,寻了处平整地面,坐下来打算行功休养片刻。

  修炼至今,金乌正法的行运早已变成本能,坐势一结,心思自然就变得空明,风火双元流转,苏景闭上双眼……

  就在双目将阖未阖、眼皮只差一隙便要彻底闭合时,漏出的目光中突然看前方百丈外,莫名其妙地有一扇石门被推了开来。甚至,苏景耳中听到“嘎嘎”地门轴响动。

  一个和尚出得门来,向他走了过来。

  月白僧衣,半旧了却浆洗的一尘不染,和尚看上去四十出头的模样,略略有些发福了,不算臃肿肥胖,只是中年人才有的硕壮。

  和尚脚步很慢,但很稳当。一步踩牢、站稳,仿佛打桩似的把自己钉在地上,然后才肯迈出下一步。便如此,一步、一步、他走到苏景面前。

  此人的脸色白,并非苍白,而是白净、白皙,欺霜赛雪的肤色,不知要羡煞多少美人,还有,他的眉乌黑、斜挑如剑,他的唇嫣红如胭脂妩媚。

  可是在他脸上,看不出一丝精修僧侣的明慧,正相反的,此人神情痴痴呆呆,甚至有些“失魂落魄”。脸上笼着一层神气,面再白眉再乌唇再红也都没了意义……呆傻的和尚站在苏景面前,一笑。

  傻里傻气的笑容。

  木讷呆板的声音,好像两块枯木相敲,没有抑扬顿挫也没有语气:“你来了,你还好吧……我困得紧。”说着和尚还真张开大嘴,全无体统地打了个哈欠……

  旋即,苏景眼前一黑。

  不是中了什么法术,眼前黑暗只因:苏景正闭目。

  苏景眼皮闭合前的一霎,门开、和尚走出;也是这阖目一霎,看到和尚踩桩似的走了几百步、来他身前,说了一句话还打了个哈欠。

  一霎,怎么可能放得下这么多事情?

  不信也不行,那些事情就发生在眼前……

  眼睛一闭又猛然张开,苏景膛目再看,面前空空如也,前方凡需依旧,哪有什么石门、更不存什么和尚。

  犹自不敢置信,明知没必要,苏景还是揉了揉眼睛:还是什么都没有。

  苏景见过真的鬼,而且还是地位高高在上的厉鬼,自是明白刚刚不是见鬼。哪还顾得上再行功养神,惊诧中起身向前,走近那“开门”的废墟间去查探……

  跟着他更诧异了:居然、竟然、真的有一扇门!

  有门,便有房。

  一座普普通通的石头房子。

  只是房顶、四周都被倒塌的浮屠塔残骸遮盖、掩挡,而那房子的石料颜色、质地和周围残塔一模一样,除非知道它的所在,否则在无数大石倒梁中绝难察觉,只当它也是废墟的一部分了。

  虽然头顶巨石、墙压碎塔,但这房子未塌,更妙的是石门前二尺地方空空荡荡,地面上连一块细小石屑都不存,想要拉开这门至少不存阻挡……

  有许多圆寂高僧的弟子都希望能继续伴师,是以于舍利塔林中建禅房,算不得如何稀奇,在东土许多大寺塔林都有这等情形。

  偌大摩天刹中,唯一一处未塌的地方!

  如果宝刹完好,苏景等人怕是连眼角都不会来扫它一次,此刻却好像见到九天灵宝。

  另外几个人早都凑过来了,个个面色惊喜,唯独赤目真人一脸无所谓:“没塌也白搭,里面没宝贝。再说进得去么?古刹一砖一瓦都沉重无匹,这么大一扇石门,谁能拉得开……诶、诶?苏锵锵你劲儿够大的!”

  赤目阴阳怪气地说话时,苏景搭手于石门拉环,本意只是试一试,不承想根本就不用用力,那扇门轻若无物,才一搭手、顺着苏景手掌的分量石门便告打开。

  嘎嘎的门轴声音,与“和尚出来”时听到的一模一样。

  第三百四十一章 乱涂鸦,迦楼罗

  禅房不算小,普通人家正堂相若。

  但内中空空荡荡,一目了然,只有两件东西和一幅画:一只已经被坐烂了的破蒲团;一枚早都失去颜色的旧木鱼,老大的几道裂缝醒目,已经坏掉了。蒲团前的地面上,一副碳条潦草图画,那画工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估计在碑林坍塌时,这件石头禅房受到不小冲击,从外面看不出什么,现在苏景开门能看到屋内,只见顶上、墙上,横七扭八、大大小小尽是裂璺,且屋顶已经扭曲,随时都会坍塌的样子。

  赤目赌气归赌气,还是认真提醒苏景:“开门轻松或许是法术加持、或许是精工巧做,可这屋子的石材和其他残骸相同,必定沉重无匹,要进去务必小心,万一塌了,真能把你砸死。”

  不用嘱咐苏景也能想得到这一重,但他还是对赤目笑道:“多谢真人提点。”说话间在屋外留下一道阳火,金乌万巢大咒暗提,以备随时逃走,跟着他迈步走进屋内。

  小相柳有分光化影,身法比着苏景还要更强些、自是不怕,戚东来的本事不在遁术上,不过他胜在脸皮足够结实,也不管小相柳的怒目而视、伸手牢牢抓住了他的胳膊,迈步跟着苏景一起进屋。

  三尸探头探脑、见前面三人走进去屋子居然没塌,也都蹑手蹑脚地跟了进来。

  赤目来到蒲团和木鱼间,低下头看了看,并不弯腰去摸,对苏景道:“也不能说没宝贝,这蒲团是天心籽玉抽丝织成;木鱼是瓜田木髓质地。可惜,宝丝散断无以为继、仙木开裂神髓尽丧,一烂一破,都废了。”

  天心籽玉和瓜田木髓苏景都曾听说过,前者可从石中抽丝,但要抽丝,非得先将宝石浸泡于壬寰真水中浸泡千年,且必须是整整千年,少一刻抽不动、多过一个时辰则石丝腐朽不堪,抽得的石中丝据说可绑天缚海,最最坚韧不过。

  至于后者,是木头没错,想要让它成形,却非得以真正天雷淬炼不可,炼成之物神佛难损,亘古不坏天长地久。

  摩天古刹,混不起眼的一座禅房之内,宝玉抽丝的蒲团被坐烂了、天雷淬炼的木鱼被敲裂了。

  只有木鱼,不见敲锤,拈花蹲在地上仔细看了看木鱼上留下的痕迹,很快瞪大眼睛:“好像有指痕,是用手指敲木鱼……敲碎了……这手指头也太硬了些。”

  雷动也蹲着,与拈花并肩,不过他看得是蒲团:“此人的屁股也不得了。”

  另外几人对已经废掉的宝物并不在意,他们更关心的是那副炭笔图画,几个人扭动脖子、歪着头、不停变换角度地看画,小相柳眉头大皱:“画得是什么啊?”

  乱七八糟的涂鸦,实在难以辨认。又仔细端详了一会,还是赤目的眼力更好些,试探道:“好像是个人吧……这里、脑袋,这里、手……”

  一经提醒、越看越像。

  合入环境,再看那画中人便愈显端倪,戚东来开口了:“这里……莲花座?这里、佛顶髻?这画中的胖子……无心之言有怪莫怪,这画中之人莫不是佛祖?”

  融会贯通,恍然大悟,就是佛祖绘相啊!

  由此屋中往事也再明白不过了,曾有个和尚,在地上绘了一幅佛祖肖像,端坐蒲团、手敲木鱼,潜心修持。

  如今蒲团已烂、木鱼损坏,修持人不知去向,佛祖依旧躺在画中……所幸佛祖是柔软心开阔心,若是位火性大的神祇,见自己被画得这么惨不忍睹……那这神圣大寺坍塌之谜应该就有答案了。

  连小相柳都忍不住摇头道:“不会画就别画了,从庙里找个佛像过来很难么?”

  陈设简单,就是那副涂鸦难认了些,辨出是佛祖肖像后,禅房再看无可看。其他几人很快便意兴阑珊,好容易开得一门,原来也不过如此。

  但苏景仍在四下打量——屠晚于沉沉深眠中的指点、闭目瞬瞬的白面和尚异象,其中怎么可能没有玄机?

  禅房内别无他物,唯一能对目光稍稍牵连的,就只剩墙壁、屋顶上那些大小裂隙了。苏景做仔细观看,裂缝也没什么异常,至少以他的眼光看上去不觉什么,灵识早都蔓延开去,每道裂璺都扫了几遍。

  查得再仔细不过,苏景仍不死心,找了一道能容纳手指的大缝子,直接伸手去探。

  雷动天尊赶忙提醒:“小心别把房子抠塌了。”

  苏景笑道:“放心。”两字轻松,可是声音尚未落地,他神情陡然狰狞,笑声已变作厉声喝骂:“混账!”

  伴随叱喝,禅房之内人影闪烁,一群怪物凭空而现、狠扑苏景……十七罪人,莫名现身对苏景突施辣手。

  被邪佛收服之后,十七罪人气力暴涨,此刻再显身连模样都变了:头带尖顶宝冠、身着璎珞彩衣,长发披肩,腰身以上人形……无论男女个个体魄强壮,面蕴极怒,腰脐之下却是威武的大鹰身躯,长尾如凤倒垂披散!

  半人半鹰,人似残暴君王身做凶猛禽帝,明明白白,他们都被邪佛化作“迦楼罗”!

  天龙八部之一,佛前护法天神一众,经中记载的以龙为食的凶物,迦楼罗。

  这十七头“迦楼罗”与佛法描述唯一区别仅在于颜色,真正迦楼罗,通身金光灿烂,煌煌不可一世;十七罪人从长发到身躯再到鹰爪长尾,皆为晦涩斑驳的灰黑颜色。望上去不存神圣,只有说不出的腌臜。

  而身形变化了,他们的蛮力再告增长。

  当头一只“迦楼罗”举双拳,如擂鼓般狠砸苏景。

  苏景应变何其迅速,长剑轻鸣北冥出鞘,未化鲲、以利剑本形横挡面前,“迦楼罗”却全无收手之意,等若把自己的双臂送上锋锐剑锋,而后只听“当”的一声大响。

  拳头砸上剑锋,竟是两剑交击的金铁大响,“迦楼罗”双拳也完好无损……

  神光的十七世罪业便揽入今生,化作十七罪人;十七罪人被苏景收入黑狱,炼成十七死囚剑;十七剑又被邪佛夺去,最终化成丑恶迦楼罗。

  这些东西是业、是恶、是剑、也是现在的半人半鹰的邪魔八部众。

  他们体魄会如此结实,敢凭身体与北冥交锋,这其中也少不了苏景一份功劳,当初以阳火淬炼得十足用心,把他们都炼成了奇形好剑……他们是剑!

  禅房之内,苏景御北冥挡下迦楼罗当头一击,旋即九十八枚剑羽飘零而起、结布于四方,而苏景并无意于此恋战,开声招呼同伴:“出去再打!”

  禅房开裂扭曲,一阵风吹过来都可能让它坍塌,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住两方恶战,万一垮了大家全都逃不脱被砸死的下场。

  紧急时候顾不得废话或争执,相柳、戚东来与三尸闪身出屋。

  禅房不算小,但猛地涌进来十七头身形盈丈的怪物,立刻就变得拥挤了。不过这些恶物只顾着反噬旧主,对其他人的撤走也不去阻拦,把苏景团团围住卖力攻杀。

  顷刻间剑羽便摇摇欲坠,苏景并不慌乱,见同伴撤出险地,扬手在身前打出一道阳火,投身扑入其中。

  穿空遁法,屋中苏景投身烈火同时,屋外火遁中他已纵身而出,可苏景的神情很有些古怪,因恶物突袭的愤怒不再,满面满目尽是浓浓惊讶。

  三尸关心本尊,见他面色有异,拈花追问:“怎了?被伤到么?”

  寥寥几字刚落,还不等苏景回答,连串怒啼响亮,十七头迦楼罗尽数追赶出来。

  来到广阔地方,迦楼罗个个把双翅展开一飞冲天,而翔空之际,他们的身形再告暴涨,从丈余魁伟妖物,化作翅展二十丈开外的巨大邪神!

  身形涨了,迦楼罗的威严也真正弥漫开来,虽然他们的颜色丑陋之极,但是他们的凛凛张扬、浩浩凶威,又有谁敢小觑……

  于高空振翅兜身,半息都未用,十七迦楼罗又向苏景俯冲而至。

  剑光崩绽,北冥冲天,鲲不见而天鹏现,东方猛禽迎向西方鹰怪!

  一声龙吟嘶哑,死气沉沉的朱红大龙紧随北冥,十六在龙耳中欢呼雀跃,这种飞来飞去的热闹仗它最喜欢打。

  另外五个人又岂会让苏景独自迎敌,雷动一声呼喝,三尸乱跳、殷天子剑光缭绕,剑阵施展开来,摩天刹白色天空中,一盏盏星光接连闪烁,入阵、入剑,随三尸调运迎抗天空强敌。

  戚东来魔相再动,一道道与真人无异的“天魔弟子”猛冲鸟群……

  转眼间半空里打成一团,分不清谁的烈烈啼鸣、辨不出谁的长击如虹!

  十七迦楼罗胜在飞行如电、力大无穷和身体强劲,但没有什么法术施展,相比之下,苏景这一边手段就要灿烂得多,特别是戚东来,除却魔相本领,他口中大咒接连不断、手上魔印翻转不停,一道接一道魔家法术升腾天空,煌煌且凶狠!

  第三百四十二章 金乌凌天,万火朝阳

  北冥、朱龙、三尸再加戚东来,与十七迦楼罗打起来势均力敌。小相柳没出手,蓄势凝神,防备还会有新的敌人跳出来偷袭。

  苏景投一剑、一龙入战,后者无需他操心,前者只需分出一段心神指挥即可。其实除此之外,他能做的也实在不多了,进入摩天刹之前气力消耗甚剧,风火双元所剩无几。

  简简单单施展一个穿空遁,都让他气血翻腾、心浮气躁难受不已。

  仰头观战片刻,确定这战局己方稳固得很,苏景对小相柳道:“护法重任,你多担待。”

  听他言中有托付之意,小相柳还道他要做调息,当即一点头:“你只管去行功调息,其他不用担心。”

  不料苏景摇摇头,挺高兴似的,兴致好废话就多:“金乌万象上有一道法术,我以前觉得没什么用便未学,现在得赶紧学好它。”

  小相柳侧目,毫不掩饰自己的蔑然:“现学法术?”

  “对,也叫临时抱佛脚、或者临阵磨枪!”苏景笑着,居然又迈步返回到危房中去,先扫了一眼禅房内的大小裂隙,不用细数,将其收于眼底、自然就落入心中,四壁、屋顶大小裂隙一百九十七道。

  跟着苏景一屁股坐在烂蒲团上,自锦绣囊取出帛绢,铺展开来仔细研读……

  刚刚他曾施展穿空遁。

  金乌万巢大咒施展时,身入烈火,虚空中可见三十里内所有火焰所在,施咒者可随心点选以做“出口”。

  在他施展遁法、投身虚空后,除去自己留在屋外的阳火,他还看到了另外一片火,近在咫尺、柔和、纯净、且浩浩荡荡的一片大火——灵火精元!

  虚空一瞬,苏景辨认清晰,大火就藏在这禅房的裂隙中。

  这是佛家“须弥纳于芥子”的法度,隐匿之火,无相无察。

  即便苏景是阳火修持、又置身于禅房内,都没有丁点感觉。若非施展遁法、自虚空而见,他根本都不会知道这屋子里还藏了火。

  这便是苏景火遁后神情惊诧的缘由了。

  和尚为何把烈火藏进墙缝里,苏景不得而知,此刻也没心思太过追究。他在意的是:修元消耗剧烈,想要恢复力气,非得有厚重火元供他吸敛不可,墙缝中的火发现得再及时不过。

  但“隐匿之火”连探查都难,更毋论将它们收敛体内做金乌炼化。唯有一道法术……《金乌万象》所录法术,“金乌凌天,万火朝阳”。

  施展此术,可引动诸般火灵来支持“金乌”,以作祭炼、修行。

  以前苏景只消绽开气路、行运正法,烈火灵元自然就会流入身体,这道法门没什么用处,苏景又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会遇到“不理”自己的火。

  研读帛绢,揣度法术,外面打得天花灿烂,苏景坐在蒲团上临阵磨枪……

  禅房外,三尸的剑阵行转得越来越流畅,一道道天星之剑把迦楼罗打得怒吼不已,局势稳当、三位矮神君的心也跟着一起稳当下来,拈花开口、边打边问:“不是说反面来不了正面么?怎么来了,还一来十七个。”

  三尸之中雷动见识最广,隐隐猜到些端倪:“这十七罪人,本是苏锵锵的宝贝,所以……所以……”他“所以”了一阵子,也没想好该怎么说,余光一扫,拈花还支着耳朵认认真真地等自己的下文,雷动天尊干脆道:“所以他们就从反面来正面了!”

  赤目点头附和:“天尊高见,一语中的。”

  拈花愣了愣,险些让剑阵出现纰漏,赶忙使劲舞剑,剑阵重归流畅后,他又道:“不是……我没明白,罪人不是被邪佛抢走了么?喏,都变成鸟样子了。连神光都和他们断了联系,还算苏锵锵的宝贝?还能和主人有联系么?”

  雷动也不晓得答案,要是一般人多半就不吱声或者直接应一句“我不知道”,可雷动不肯,咳嗽一声:“你且耐下心,待本座慢慢给你讲。”然后他翻着眼睛,肚子里开始胡编……

  没等编出来,一个柔柔糯糯、风情妩媚的声音传来:“这一重宿命牵连,三位不妨把十七罪人看作神光的儿子。”

  戚东来开口了,正待继续向下说,拈花就开始矫情:“他们是老和尚的前生,看成亲戚也得是爹。”

  魔家弟子愣,之后没理会拈花,径自道:“神光把自己的十七个儿子送给了苏景做奴仆,有卖身契据的。所以十七罪人,既是和尚儿子,也是苏景奴隶,两重身份。”

  “后来罪人拜邪佛做了新爹,他们不认旧爹,从此和神光再没干系了,可不管他们是谁的儿子,苏景手中都还握着卖身契,他们仍是苏景的奴仆。大概就是这样的道理了,纵然他们反噬苏景、不肯相认旧主,可十七罪人剑也还是苏景的宝物。”

  “能从反面到正面来,根底上凭的就是这层联系,另外当还会有邪佛的法术相助。”戚东来的见识很不错,解释得还算明白。

  这个时候,几人身旁妖气猛涨……小相柳守护了一阵,不见再有怪物从“反面”过来,摇身一变化作五头大蛇,也出手了。

  因心中还存了为苏景护法的念头,小相柳没动用分光化影,巨大蛇身盘踞于禅房前,五头摇摆催动水行之烈,猛击长空!

  本来相持不下的恶斗,忽然加进来小相柳这么一头凶狠怪物,局面立刻倾斜。而小相柳动法,又惹到了一位本来躲在龙耳朵中的老爷……

  虽然相柳对十六一向敬而远之,可十六始终把相柳当成“天造地设”的好朋友,一见九头蛇施法入战,小阴褫爆发出一连串欢呼大叫:好朋友帮我打仗,我又岂能再缩藏于耳朵?

  乌光一闪,十六穿梭如电,向着十七迦楼罗疯撞乱咬!

  十六指挥自己的龙辇,无论在不在耳朵都一样,这一来战场中等若一下子多出两凶蛇,迦楼罗愈发不敌,苦苦纠缠中,被打得翎羽翻飞、鲜血四溅。

  不过十七迦楼罗身体实在坚硬,即便以戚东来、三尸等人的凶狠,想要把它们打残打落,短时间内也力有未逮。

  另一则,传说之中,迦楼罗本就是以毒蛟猛龙为食的邪神,天生抗毒的本领极强,被小阴褫咬中了,也只能让他们一阵剧痛再加行动迟缓一些,毒不死。

  而十七迦楼罗不知“恐惧”为何物,全没有逃走的念头,口中嗷嗷怪叫着,做彻底坚持,真正不死不休!

  一时半会打不垮,但又有何妨?于三尸等人来说,继续打就是了!那些迦楼罗已经没有了还手的机会,只剩下挨打的份……好一阵子的鏖战,时光飞快,以众人估量,差不多得有一天工夫,迦楼罗还未打落,强撑着在半空穿梭、苦战。

  拈花咋舌,口中啧啧有声:“真他娘的结实!”

  赤目嘿嘿笑道:“再结实也有撑不住了的时候……好像用石头砸乌龟,一下一下又一下,从跟苏锵锵开始修行以来,就没打过这么舒服的仗。”

  雷动想得更多,目光闪烁着:“这十七罪人还能被苏锵锵再收回来么?要是可以,简直……以后就用不着咱们哥仨再抹脖子来救他了!”

  话说完,苏景的声音忽然从禅房内传来:“待会试试就知道了,诸位若能稳操胜券,最好能给他们留一口气。”

  闻言,雷动哈的一声大乐、赤目的红眼珠光亮四射、拈花肚皮上的肥肉笑得直颤:从苏景降生那天起他们三个跟着一起来了人间,仔细想想,此子从小到大、活过的这二百多年里……他不抢别人的东西也就算了,什么时候他的东西被别人抢走过。

  邪佛抢了他的十七罪人剑,如不想着再抢回来,他就不是苏景。

  须得有火元,才能恢复力气;若恢复了力气,他就能再去烧迦楼罗、再去炼罪人剑……

  “金乌凌天,万火朝阳”并不复杂,只要完成第二境修行即刻修炼此术,经过十余个时辰的摸索,有关行元运气的法门苏景业已摸清、吃透,应过雷动天尊一句话后,苏景收好帛绢,双目闭合,玄功行转!

  所剩不多的阳火真元自经络氤氲而起。苏景依法行元、默持法咒,心中做金乌观想。

  阳火随他调运,自四面八方升腾向上,聚于顶盖百会大穴,渐渐凝化成形,正是一头小小的三足金乌。

  最后一滴阳火融入“百会”,最后一字咒言无声唱断,穴窍中那头神鸟真正结形凝相,乌目开、乌翅张、小小金乌昂首、开口,一声清冽长啼响彻冥冥天地!

  是唤、是请、更是神鸟的威严命令、是正法的无改敕令,灵火闻诏,莫敢不从。

  金乌凌天,万火朝阳!

  禅房之中,忽然飘起雨来!

  雨自裂隙中来,石屋中那一百九十七道裂隙,滴滴清露渗出、滴落,大小不一、自上、四四方、自各个方向飘起,向着端坐于正中蒲团上的苏景缓缓飞来。

  雨滴无垢、清露晶莹。

  苏景唤请附近火灵来助自己修持,结果却招来了一场雨……

  第三百四十三章 莲花灵火,钟响雷动

  三尸与本尊有冥冥牵挂,都晓得苏景在行转一门新法术,也都抓肝挠肺地想去看个热闹。可人在恶斗中,虽说己方大占上风、他们暂时离开无虞,但是就这么走了未免显得太不仗义。

  三尸都是讲究人,要来开战场去看热闹,还不能让小相柳戚东来说出什么来。

  雷动对着赤目把眼神一飘,赤目向着拈花把眼睛一眯,拈花低声说了句“瞧我的”,跟着自己的左脚绊上右脚,哇呀怪叫扑倒在地,阵势立刻破了,附近两头正做俯冲的迦楼罗,一直被打得苦不堪言,忽见三个矮子显出破绽,哪肯放过大好机会,催运余力速度暴涨,一划而过将三人抓死……三个浑人如愿以偿,回到苏景身边去了。

  现身禅房,拈花才一打量就甩手道:“这不错了么,不是要请火?怎么下起雨了。”

  雷动愁眉苦脸,显然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唯独赤目真人,那一双红眼睛不是白长的,眯起眼睛仔细端详雨滴清露,口中“嘿”的一声叹:“好家伙!”

  肉眼难查,非得动用修家神目辨尘入微:浮尘微小的朵朵白莲,居于雨滴正中……哪里是什么雨水,所谓清露,是那小到不能再小、却精致到无以复加的白莲花散起的剔透荧光。

  至于莲花——灵火结形!

  火化莲,莲即火,凝结成莲花模样的灵火。

  灵火飘飘,向着苏景蜂拥而去,行途中遇到三尸,火莲儿会轻巧绕开。

  三尸好打发,看过禅房一眼他们就心满意足了,雷动喊一声:“戚东来相柳莫慌,本座来也!”手中殷天子舞成一片光,带上赤目拈花又冲回战场去了。

  ……

  苏景心思空明,收敛莲花灵火入体,同时金乌正法行转开来,焠炼火灵化为阳火真元。

  莲花灵火裹含禅味、饱蕴佛香,比起苏景曾炼化的烈火世界、老蝎地煞,纯烈更盛,另外却有多出一道柔然气韵,平和而宁静。

  火之一道,向以奔放炽烈著称,普通火行修家在炼火中大都会追求“霸道”两字,在他们看来火焰本性便是如此,唯有将其发挥到极致才有成大器。

  殊不知真正火焰,恶为表善为本,烈于外柔于内。于人间火之馈赠远比火之所夺要多;于世界火之匡扶也远比火之毁灭来得更甚更重。

  眼前的,火能煮饭蒸食能冶炼铸器;高远的,东升西落但永不爽约的那一轮骄阳,光拂乾坤温暖世界!

  能在凶猛中添入一份柔善的火焰,才是火中上品,便如现在的莲花灵火。也是因为如此,灵火之韵与阳火本性颇有相似,苏景莲花起来事半功倍。

  莫道那白莲小到看不见,但“须弥芥子”、小中藏大,点点滴滴却厚重十足!

  相由心生,苏景笑。而这个时候,他以前修行的另一桩好处也完全显现:多开出的千零八十道阿是穴,让他敛气行功快出几倍!

  正法行运、火灵入体被层层炼化做阳火精元,随即汇聚一起,如浩浩雄川自经脉流淌而过、灌入五大纳气之窍。

  苏景是风火双修,身怀两道正法,“玉露金风”是蓝祈专为配合阳火所创的法术。当初就和苏景说得明白,五境之前两门法术要兼顾修炼,但自“冲煞”开始,阳火生而金风起,双法合一,再不用刻意修风。

  此刻便是如此,随着火元入体阳火渐增,玉露金风也一起变得雄浑起来。本是当然之事,不用太过惊诧,可这其中出了一件让苏景十足意外的状况:佛香蕴于莲花之火,既是气韵也是灵性,可莲花火被淬炼做阳火后,那份佛香禅味便被剥离了出来,苏景不修释家,本是要把这些灵光气韵散出体外的,不料玉露金风行转而过,将其尽数融入风元。

  苏景想不通内中道理,不过这肯定是好事,高兴就是了。

  禅房内,苏景行功不停;古刹废墟间,那场恶斗也渐渐无聊起来。

  三尸已经收手了,但小相柳和戚东来都打出了兴致,前者是妖性暴戾越打越收不住手;后者则将此战当成试炼法术的好机会。

  比着初到时,十七迦楼罗早都变了样子,人身伤痕累累、鹰身羽毛斑驳,个个鲜血披身。拈花躺在地上,腿搭二郎、头枕双手,看着天空乐呵呵道:“迦楼罗果然是神物,血可真多,流了这么多还能飞。”

  “也快飞不动了,”雷动天尊躺在拈花身旁,一样的姿势、枕手望天:“挨打也是个力气活。”

  现在迦楼罗哪还有来去如风飞扑如电的气势,穿梭飞舞的速度比起普通禽鸟也快不了多少了。

  赤目则开声提醒:“相柳,戚东来,手里掂量着些轻重,莫打死了!死一头你们谁也赔不起!”

  戚东来笑道:“放心!我都没再砸他们的脑袋。”

  小相柳不理,不过手下的力道稍稍放缓了些。

  又过好一阵,十七迦楼罗终于失了力气,陆陆续续被打翻在地,一场鏖战前前后后总有个十余天的光景。怪物的力气再如何大,于相柳等人的法术强攻下,也都消耗得涓滴不剩了,摔落地面犹自不甘怒吼,可又有什么用处。

  戚东来把大袖一抖,哗朗朗的乱响,一道紫色长链飞出,把十七迦楼罗穿成一串、绑了个结结实实。

  北冥还鞘、十六乘龙辇欢喜凯旋,三尸起身来到迦楼罗面前挨着个的大骂“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小相柳摇身变回冷漠青年,跟着身形微一模糊,同时下个身影出现半空、再模糊、再跃升,分光化影不停、从地面直冲摩天古刹那白蒙蒙的天空……不久后他又返回原地,对其他人摇摇头:“白色天不受冲击也不受法术。”

  拈花不明白:“啥意思?”

  “走不了。”小相柳应道。古刹平和,除了从“反面”扑过来的十七迦楼罗外再无危机,可是如何才能离开此间实在是个大问题了。

  这不奇怪,西海底莲花收敛,护寺法篆又告行转,外来人谁也别想离开了。

  三尸闻言变色,各自放出小棺材,排成一排登天去探索了。

  不知是信任小相柳还是心思懒惰,戚东来没去试着找出路:“离开的事情,等苏景行功完再商量吧。”说完,他盘膝坐倒也做行功调息。

  但才坐下片刻,戚东来似是察觉到什么异常,猛地张开双目昂首望天。小相柳眼中也闪过寒光,同样抬头向着天空望去……半空之中,一片艳艳红光无声浮现,正做氤氲、蠕动。

  小相柳冷声道:“装神弄鬼,什么东西!”掐诀扬手,对着那片赤色霞光遥遥指点,一道海蓝巨漩凭空而现,轰轰旋转巨力迸绽,想要把赤霞吞没,那霞光却不为所动。

  相柳手一翻,手诀变化,法术也随之而变,巨漩猛炸裂,一只乌青夜叉自内中冲出。海夜叉纵声大吼,托海钢叉脱手,向着霞光激射而去。

  赤霞只是浮光,全不受力,钢叉穿过、飞远。

  海夜叉不依不饶,青色双翼展开,自己也扑进霞光,拳打脚踢荡漾巨力,可又哪能把光打散,凭它再如何卖力也只是徒劳。

  小相柳五指收拢,微一攥拳,夜叉就此消失不见。小相柳似是宁定了,试过两次后不再施展法术,负手站于禅房门前,面上没什么表情,静观霞光变化。

  片刻后,瑰丽再起,红色霞光中,又多出了一道橙色光芒。橙色光芒闪烁不久,黄色霞光又起,接下来绿光、青霞、蓝芒……不长功夫,半空中、十余丈方圆一片七彩迷离!

  戚东来与相柳对望了一眼,轻声道:“你守在此间,我上去。”言罢,魔家弟子迈步。

  脚下似有无形天梯,戚东来一步一步登高而去,人到半空、绮丽光芒三十丈前停步,跟着他抬起头,对静静悬浮高处、正注目古怪光华的三尸微微点头。

  三尸会意,殷天子再度出鞘……高处、半空、地面,五个人分作三处,稳稳站住位置、隐做包围之势。

  那片光彩继续氤氲着,对众人的戒备全无反应,自顾自地流转着、蠕动着,好半晌过去也不见其他动静。

  不知不觉里,三尸握剑的手心中尽是汗水了,拈花剑交左手,把湿漉漉的右手在赤目身上抹了抹,嘀咕道:“还得等多久?”

  不用再等了,就在此刻,七彩霞光之中,突兀绽放一道金色光芒,裹挟着风雷轰动,狠狠打向人在半空的戚东来!

  金光之内,煌煌赫赫一柄降魔杵。

  戚东来早有防备,十指相扣双手猛震,黑色巨钟突显身前!杵撞钟,不闻钟声响亮,而是淬厉雷鸣。

  钟响、雷动!九道黑色雷光自巨钟绽放,反攻突然出现的强敌。

  一口大钟摆放身前,看似守御的宝贝,但无论神通、法宝,只要砸上这钟,立刻便会有魔家雷法逆袭反攻,戚东来的好宝贝。

  奇光中的来者应变奇快,金色巨杵倒转,顷刻扫灭雷光,下一刻半空之中光明大作,金甲银冠、披红挂彩,右手抱杵左手托瓶,威风神将显身,面容愤怒而目光轻蔑。

  地面上,小相柳一见此人便皱起眉头:“是你?”

  第三百四十四章 玉瓶甘露

  十七迦楼罗之后,“反面”又送过来一个。

  来人的打扮,佛前护法大将韦陀,但那张面孔未改,曾经朔月尊者得力手下,邪修萧易。

  进入邪庙前小相柳和他照过面,对此人印象清楚。

  相柳目光阴冷:“居然没死,还变成这般模样。打扮得这么鲜艳,你来祭祖么?”

  南荒里的妖怪,也只有祭祖拜天的时候才会披红挂彩,便如当年苏景和一群入擂妖蛮去参加洪蛇溺春大祭……

  “无智妖孽,你又懂得什么!”萧易人在半空,手中降魔杵微微一摆:“本座见得真佛、取得真经,如今拜奉……”

  “韦陀”的情形一目了然,小相柳懒得听他废话,直接打断,问道:“修持大涨了吧。”

  之前两度交手,萧易是什么修持,相柳称量得一清二楚,凭他原来的本事,断断接不下戚东来的“钟响雷动”。

  “韦陀”昂首一笑浩荡:“得神佛点化,我已脱胎换骨,今时佛前护法韦陀,再不是昔日凡人修家萧易可比!”

  说到此,“韦陀”把笑容一敛,面做狠戾目露凶光:“咄!尔等妖孽听了,乖乖束手就擒,听候神佛发落才,或还能保住性命,若不然……我佛仁厚,韦陀却不慈悲!”

  喊喝未落,前方甜甜美美的声音传来:“脑子里进狗了吧?真把自己当韦陀了?”

  “韦陀”吊睛怒视戚东来,口中却做如雷大笑:“无知小儿啊,本座只消一指便能将尔等碾做尘灰!休要再做无聊事情,俯首跪地认罪讨饶才是正经。”

  戚东来一哂,笑一句“看待会下跪之人是谁”,结印双手一拍身前洪钟,大钟顿化一团黑风,向着萧易泼卷而去。

  就算再有什么废话,也都等打完再说!

  “韦陀”也做一声大吼,手中降魔杵再度遁化金光,飞击黑风。

  两人刚刚交手一次,都晓得对方不是易与之辈,此刻再斗戚东来以手印动钟,十成修为满蓄;“韦陀”则以大咒加持宝杵,全力施展!

  雷声爆起、黑色雷霆绽放;梵音轰动,金色佛光流转,两件宝物纠缠半空,也不过就几个呼吸功夫,猛一道淬烈大响,巨力炸、狠狠掀动气浪怒潮,四下里席卷而去……

  黑风散去,魔家宝钟显出原形,急急颤抖片刻,轰隆一声崩散千万片;那降魔杵也没落得好下场,佛光消隐,金色大杵哀鸣连连,一道道裂璺爬满,腥臭鲜血长流,再眨眨眼睛、断裂成十几截。

  两件宝物皆暗藏烈性,势均力敌谁也降服不了对方,竟同归于尽了。这等局面谁都不曾想到,戚东来愣了愣,旋即暴跳如雷,真怒自心底直冲天灵,厉声怒喝:“狗崽子,活撕你了!”

  这口钟是师尊所赐,以他嫡传弟子的身份,从魔君处得到的好处自然不会少,但修习憎厌魔后,大部分宝物又被魔君收了回去,剩下的几件每一样戚东来都珍惜无比,毁掉这钟,比着砍他一条胳膊都心疼。

  祭起天魔身,戚东来飞扑,裹挟之力比起飞山落岳又差得了多少?

  “韦陀”毫不示弱,一道法印为自己加持了不动金刚体魄,踏风而起逆冲过来。

  撞!

  下一刻,戚东来低低闷哼,七窍沁血,身形倒飞摔去;“韦陀”嘶声怒吼,胸口塌陷了一片,摇摆着向地面落去……仍是一场势均力敌之争。

  地面观战的冷漠青年身形微一模糊,分光化影,小相柳出手!

  “韦陀”被戚东来撞得无内翻腾、头昏眼花,加持于身的“金刚体魄”就此散碎,忽然觉得背心一阵剧痛,还不等他明白怎么回事啊,又觉前胸猛涨,旋即一头小蛇浑身染血钻了出来,继而摇身变回人形,小相柳冷笑森森:“不自量力的东西!”

  直到见了相柳,“韦陀”才晓得自己的胸口被人家打穿了,啊的一声惨叫惊天动地。

  但让人惊奇的,他要害受创竟还不死,剧痛之下“韦陀”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身形猛一翻转,居然还想要再反扑。

  小相柳稍显诧异,不过也不用他再出手了……忽忽怪叫声中,一道乌光闪烁,猛冲韦陀。

  十六是讲义气的蛇,见小相柳上去打仗了,它尾巴一甩就追随而去。

  萧易是识货之人,见了尺身阴褫袭来,哪还顾得上再去对付相柳,忙不迭把身子一缩,刻不容缓间避过了十六扑击。但是还不等他松口气,眼前又忽然一黑……龙!

  十六去哪都带着它的龙辇,就算不乘辇、也带着。

  朱红大龙紧随其后,萧易躲得过阴褫,又哪还能再躲过“龙辇”,萧易全没其他办法,只有硬着头皮、勉强凝力硬扛这霸道一击!

  又是一声轰隆巨响,大龙摔回原地,“韦陀”则翻着跟头被打回高空。

  “韦陀”用力吸气,想要尽快稳定身形,就在此时耳中突兀传来三声大吼!

  “吾剑巅顶!”

  “吾剑封域!”

  “吾剑瞬灭!”

  威严断喝入耳,萧易真就觉得头皮发炸……“刹天摩”中邪佛与他的恶法加持当真不俗,让萧易修为暴涨,能和戚东来打个平手、足见了得了。

  可这趟过来之前,萧易又哪晓得戚东来等人真正的本领。

  他只道自己修为大进,以前从未感觉到的澎湃巨力流转于身。而邪佛法度对他心神影响极大,让他变作狂信之人,这一来信心也就越发膨胀,满以为过来后随便伸伸手就能把敌人全部拿下,做梦也想不到,“妖魔鬼怪”一拥而上,“佛前护法”真不够人家打的。

  先后见识了戚东来、小相柳和十六老爷的本事,耳听得三尸大叫,“韦陀”神将腹中叫苦不迭,更不敢再有半分轻敌……虽然没见过三尸的身手,但这三个矮子能和相柳等人在一起,岂是易与之辈!

  更要紧的,萧易本是东土修家,自己也修炼剑法,剑之四绝他再清楚不过,当即全神戒备,小心不能落入敌人的剑域、提防剑中君王唤起千剑相助、更得注意瞬灭一斩……然后天星入剑阵,当头就打下来了。

  “韦陀”又惊又怒又无奈,那灭顶之灾来自瞬间,又哪还有机会再应变,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扬起空着的右手、护在自己的头上。

  天顶星光明耀,三尸剑下无情!再一声巨响,“韦陀”哀声惨叫,一条胳膊被剑阵彻底打碎,煌煌神将也摔落地面,鲜血涌出染红了半边身体。

  不过他的性命也当真坚韧得惊人了,连受重创竟还未死,躺在地上抽搐不已。

  拈花眼睛尖得很,似是看到了什么,拍拍胯下小棺材,向前疾飞而去,兜了个圈子很快返回原位,再看他手中,多出了一根手指:“韦陀”手臂砸碎,崩飞的一根拇指。

  拈花拿着人家的手指头比比划划,学着韦陀之前的语气大叫:“无知小儿啊,本座只消一指便能将尔等碾做尘灰……‘韦陀’,你说的是这根指头不?”

  韦陀想说话,口中却涌出了一口鲜血,颤抖之中左手稍一用力。他的左手始终托着一只宝瓶,“啪”一声脆响,旋即青光散出,飞射四方。

  戚东来早都在防着他会发动瓶子,可没想到的是瓶中法度并未攻向他们,而是射入一旁委顿于地的十七迦楼罗……

  戚东来似是猜到敌人要做什么,魔家弟子当机立断,呼喝:“都杀了。”

  岂能再给倒地之敌重新起身的机会,哪怕就此斩杀了那些迦楼罗也不顾得了,算上小阴褫,废墟间六个人齐齐动手!

  “韦陀”已经没了还手之力,一道道法术打在身上,很快他就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了,干脆也不夺了,嘶声笑道:“得瓶中甘露,十七迦楼罗可再添修持重获巨力!此乃佛祖神奇法度,岂是你们几枚小妖能破解的!”

  邪佛赐下玉瓶时,本来嘱咐他一进摩天古刹便打碎,让甘露去滋润迦楼罗,不过“韦陀”以为自己足够凶猛,无需迦楼罗相助,直到挨了一顿狠打才他才晓得厉害。

  就在“韦陀”的惨笑中,那十七头迦楼罗眼睛越来越明亮,人面中的怒色越来越浓重,周身青光流转、本就巨大的身体再告膨胀!而邪魔甘露滋润时,众人送过来的剑术、法术等等杀灭手段竟全无半分效果,任凭小相柳等人狂攻猛打,他们只当清风拂面!

  咔咔的怪响,戚东来加持于怪鹰身上的魔家锁链正扭曲变形,眼看就要受不住迦楼罗的身体鼓胀了。

  随着身体猛长,清晰可辨,迦楼罗的伤痕迅速痊愈,还有他们的长发、双翅和鹰爪,一层层玄光流转,如鎏金一般,正渐渐变作金光颜色。

  又做片刻僵持,噼啪脆声连串,锁链寸寸崩断,迦楼罗个个面容狰狞,口中嗬嗬怪叫着,自地面翻身跃起,抖动翅膀便要一飞冲天……便是这个时候,“混账。”一声喝骂,还有十七道金赤阳火如虹,自石屋中迸射而出!

  一道阳火,便是一道长索。

  一端系于苏景,另一端精准无比,打入迦楼罗眉心!

  第三百四十五章 凶恶咒

  莲花灵火未尽、苏景的修为也未能尽数回复,但外面的情势紧急,他哪能再无动于衷,就此出手。

  “长虹”自十七迦楼罗眉心而入,直击邪神灵台祖窍!苏景这边催运功法,阳火真元滚滚流淌,自他体内源源不绝投向迦楼罗。

  心咒加持,金乌小炼世催动,阳火于迦楼罗体内横冲直闯……以往炼宝苏景都心怀敬畏,不会让祭炼之火太过霸道,但这一次情形特殊,苏景尽展金乌之烈!

  迦楼罗嘶声长啼,猛震双翅飞向半空,但是从根子上论起,他们仍是苏景的法宝,此刻被阳火深深扎进要害,想要挣脱又谈何容易。

  飞起之后,一头头巨大怪鹰就如后脑穿洞一般、身体不受控制,飞得七扭八歪,不断坠落、狠狠扎在废墟间。摔落后挣扎着再飞起、再摔落,如此往复,可无论他们如何翻腾挣扎,十七道阳火长索始终不断,将它们牢牢牵连于苏景的掌握之中。

  重新祭炼才一开始,邪佛加持于十七罪人的法度便躁动起来,很快就汹涌而起,浩浩荡荡,迎向入体阳火。

  苏景静坐石室,冷哼了一声,加紧摧咒行运阳火迎敌!

  新尊、旧主,邪佛法度与金乌阳火,就以十七迦楼罗身体做战场,彼此纠缠攻伐不休……

  十七头怪鹰疯了似的,人面痛苦五官扭曲,口中哀号凄厉,巨大的身体上下翻飞乱跳乱撞,不时狠坠地面、爆起的大响轰轰荡荡连绵不绝!那一份混乱之威,让人心惊肉跳。

  三尸相顾色变,催促小棺材高飞在高飞,生怕自己会被怪鹰撞到,那可疼得很;十六更是吓坏了,一溜烟地钻进龙耳朵里,然后大龙盘结、头颅深埋,跟着主人一起瑟瑟发抖;刚刚又遭一顿狠打的“韦陀”竟然还活着,但重伤垂危、奄奄一息,已经深深昏厥过去,戚东来过去试了试,一根天魔针扎进他脑子里他都不醒、也没死;小相柳不太关心苏景与那些迦楼罗的争斗,双眉微微皱着,低垂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戚东来把宝钟碎片小心收拢,宝物已毁,悲戚也无用,天魔弟子豁达,心境早都平复,对小相柳笑道:“在想这个傻子是如何过来的么?”说着,他用下颌指了指“韦陀”,继续道:“多半是十七迦楼罗的缘故。”

  反面的邪物不能到正面了,这是一道“铁律”,无可悖逆,即便邪佛修持再如何惊人,他也来不了摩天刹。

  十七迦楼罗情形特殊,他们变成了“刹天摩”的邪物,却靠着“苏景之剑”身份,再得邪佛的玄法相助,闯入了正面。

  铁律还在,但因迦楼罗的跨界,这铁律稍稍松动了些,换个说法便是“空子更大了”,邪佛、凶菩、恶罗汉这些真正从“贪痴嗔”化形而来的魔物仍过不来,不过韦陀本是中土修家,他只是受邪法浸染,算得“半魔”,倒是能钻过来了。

  道理玄虚,戚东来说了几句,小相柳没听明白也不想听,侧目道:“我没想他是怎么过来的。”

  戚东来正准备长篇大论、做仔细讲解,结果一肚子话全被憋住了,瞪目道:“那你在想什么?”

  “有个事情,好像挺关键,刚才一闪而过,现在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事情了……”小相柳喃喃,卖力思索之下,神情愈发郁郁了。

  “想不起来就算了。”戚东来当真好说话,伸手一指半空乱飞一团的迦楼罗:“你说苏景能把他们收回来么?”

  小相柳没客气:“若能轻轻松松收回来,当初也不会被抢走了。”

  的确如此。

  苏景神情平静、不存半点变化,但不知何时,额角悄然渗出几滴汗珠……

  邪佛法度与十七罪人本身几近同源,凑到一起相得益彰,更要命的是,十七罪人并非死物,以他们的本愿,自是乐意拜服于邪佛门下。

  而苏景的阳火精纯没错,但也要分如何去比:比起别家火法,他的火纯正无比;可若是和“自己”比呢?若今日苏景是第十境的修家,即便修元雄厚不变,只以那时阳火之精纯,迦楼罗必定抵挡不住。可如今苏景,也不过才第六境。

  难,真的难。

  不止难,还很险,若到最后邪佛法度能破掉阳火,再于破法刹那、阳火之索将断未断时做逆袭反扑,苏景不死也得丢去半条命。

  可是若不难,还说什么修行证道?若不险,又谈什么降妖除魔!

  废墟间,小相柳话音刚落,忽见一道光芒又自禅房中飞出,跟着光芒炸碎,残破黑狱现世,黑狱陡涨、将十七迦楼罗尽数笼罩,旋即又复猛缩,再化光芒飞回禅房,就此消失不见。

  小相柳、戚东来闪身来到禅房门外,内中情形一目了然:苏景端坐蒲团,四周“雨点”飘扬,又哪见黑狱踪影……再明白不过了,苏景将其收入体内。

  如此一来,苏景的祭炼会变得愈发强猛,但如果输了,反噬也会来得更重得多。

  戚东来与小相柳对望了一眼。天魔弟子和苏景认识时间尚短,了解毕竟有限,见状“嘿”了一声,侧头问小相柳:“这小子一贯这么……这么狠么?”

  小相柳没直接回答:“在南荒他没事找事,被人追杀了十万八千里,咬着牙没死,后来又转回头去追杀仇人十万八千里。”

  戚东来没话说,又“嘿”了一声。

  天乌剑狱收入体内,阳火汹涌而起,自四面八方冲入其间!迦楼罗的挣扎也愈发凶猛了,从人面到鹰爪、十七头凶物周身上下,古怪扭曲的篆文不停浮现,死死抵抗阳火淬炼,同时左突右冲,想从这黑狱中冲杀出去。

  骨金乌、黄金屋、九十八枚剑羽尽数补入黑狱。随即心念连连转动,接连八道神识投影于黑狱!

  八道神识入狱,就是八个苏景显身,或催动宝物钳制怪鹰,或牵引阳火主持祭炼。

  争斗越来越凶狠,苏景的神情也渐渐变化了,痛苦、狰狞与愤怒混在一起,古怪但凶狠。

  拼命催动阳火支持祭炼同时,诸多气路继续开放,疯狂吞噬“莲花”补充到自己修为中去。

  置于体内的镇压、祭炼,良久不休。苏景得势……也仅仅是得势而已,苏景自己明白,十七迦楼罗的叫声好像是越来越惨,可他们挣扎的力气却越来越大。

  艰苦鏖战,不是时光几何,不知不觉间,另一个头疼事悄然显现:禅房中,雨小了。

  墙缝中渗出、飘落的莲花灵火越来越稀薄,渐渐呈现枯竭之势。

  这个时候,十七迦楼罗嘶哑惨嚎突兀变了调子——仍是惨叫,但添入了抑扬顿挫,似是在彼此招呼、互相沟通。

  几个呼吸功夫过后,迦楼罗不再乱冲乱撞,一个接一个,于黑狱中心结做一道圆环。

  他们口中的呼号也渐渐统一起来,喊声嘶哑却整齐。

  苏景哪能看不出他们妄图施法,心念急转,阳火愈发凶猛,几柄剑全都振起怒鸣、裹挟火势狠攻怪鹰!迦楼罗身体颤抖着,于火海剑潮中苦苦承受、苦苦支撑着,保持接环不散,口中的怪唱越发嘶哑,但绝不肯中断……

  此时再做强撑是为不智,苏景心念一转,想要将剑狱抛出、把那些迦楼罗重新放归废墟。合三尸、小相柳等人之力,大家联手破他们的圆阵、断他们的法术。却不料心念催动了,剑狱却毫无反应!

  剑有双刃,这天乌剑狱不止是苏景的宝物,也曾是十七罪人的老巢,被重新收回黑狱后,迦楼罗的确是被动了,但他们也借机将剑狱加持了“不动咒”,让苏景一时间无法将其再扔出去……收得进来,放不出去!

  终于,迦楼罗百字怪咒唱罢!

  只见一道道灰黑污风自迦楼罗体内涌出,风汇聚、风缭绕,而污风舞动之中,天乌剑狱内尽是“叽叽叽”地诡笑之声!

  “反面”、“刹天摩”凶庙、大雄宝殿之中,坐在高台上的邪佛,正“叽叽”欢笑,满面满目的惬意,身前众多手下也都忙不迭裂开嘴巴,与“我佛”共做欢笑……

  苏景人在摩天刹,邪佛无论如何也过不来,但迦楼罗得甘露、并将其如数炼入骨血后,便能请他入声于此间。

  苦斗到现在,苏景“火源”渐告枯竭;迦楼罗则将甘露完全炼化。

  迦楼罗的“请声”法术维持不了太久,但也足够邪佛施展一段凶咒。

  怪笑只片刻便告收敛,邪佛声音一变,一字一字、咒唱阴森!

  苏景心中沉沉一叹“罢了”。

  邪佛的本领远超苏景等人,他亲口执言的凶咒威力不言而喻,这一仗终归还是败了……可出乎意料的,当邪佛唱咒开始,苏景忽然察觉了一丝异样。

  初时还不知这“异样”从何而来,待邪佛咒唱第七字时,苏景恍然大悟:地面!

  不止苏景,外面几个人也都觉出不对劲。戚东来低头望向地面,诧异道:“怎么回事?”

  小相柳的比他更惊讶:“这晃动从何而来?”

  地面在晃。

  古怪莫名的是:看到的清清楚楚,目光之中地面晃动剧烈;可此刻戚东来、小相柳就站在地上,脚下却感觉不到丝毫震颤或晃动……

  就仿佛人在树荫下,风过摇晃树冠,让地上的荫影也晃个不休,于树下之纳凉之人却没什么感觉。

  第三百四十六章 南无阿弥陀

  摩天刹,天是白的,地是黑的。

  天顶上遮着白蒙蒙的云雾;地面的黑色则是“荫”。

  如今,这“荫”在晃。

  只是“荫”晃,并非地动。

  天乌剑狱中,邪佛法咒唱到第十三字时,古刹的“荫”动了,真正动了起来。

  是缩、也是褪。

  三尸人在高空,所以看得清清楚楚,摩天古刹地面上那黑色的“荫”层层流转、不停收拢,仿佛退潮一般,从四面八方向着浮屠碑林、石头禅房汇拢而去!

  待那“荫”褪去,三尸才恍然大悟:摩天古刹地面本来也如天空一样,是盈白颜色。

  事情不难猜,白的天、白的地,古刹本色一片圣洁,可后来一道巨大的影子遮蔽了地面。

  后人再来看,就变成了白的天、黑的地……只是那覆盖了整座大寺,几近无远弗届的影子又从何而来?

  从何来不可知,可如今这巨大阴影要往何处去却再明白不过,三尸吃惊不小,急忙催动童棺飞向禅房,生怕苏景遇险。

  “影潮”翻涌看似缓慢,实则奇快无比,待三尸跳落禅房门口,整座摩天古刹的地面皆已变回莹白,地面上所有的“荫影”全部缩于石室内蒲团周围,再一闪、就此消失不见!

  雷动大吃一惊:“哪去了?”

  “荫影”尽数退入苏景体内!仍不停、沿气路而入、顺经络而行、涌入正被邪佛咒唱充斥的天乌剑狱之中。

  猝不及防,挡无可挡,只是一闪之事,“荫影”便汇聚于黑狱。跟着“荫影”再度猛烈收缩……天乌剑狱中多出了一个和尚。

  曾经,铺满整座摩天刹大地的荫影;此刻,天乌剑狱中的白袍和尚。

  中年、微微发福、唇红齿白皮肤皙嫩,神情却痴痴呆呆,双眼目光涣散,忽然他张开大口……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含混不清地嘟囔道:“困得紧。”

  正是苏景之前在塔林中见过的那个白面僧。

  和尚傻愣愣站在剑狱中,面上显出疑惑,人也就显得愈发呆傻了,口中喃喃自语:“我不睡觉,来这里作甚?这又是哪里?”

  此时邪佛仿佛感到这个和尚的出现,凶咒的唱声猛然响亮、急促起来,一时间邪声怪语来回冲荡,震耳欲聋!

  十七迦楼罗躬身俯首,邪佛动咒,他们虔诚以拜,不作丝毫动弹,连阳火与飞剑的猛攻加身,他们都咬牙忍耐下来。

  白面和尚的脸色依旧痴呆,但眼中总算闪出了一丝光彩,眉头随之微微一皱,对邪佛的咒唱声很不喜欢。

  又听了片刻,白面和尚的神情愈发不耐烦了,双目微闭头颅低垂,似是也要施咒持法与邪佛相较,可马上他又抬起头,好像想到了一个重大关键,脸上尽是憨傻笑容:“省起了,就是被这邪唱吵醒的,来此就是为了破这凶咒。”

  欢欢喜喜地想通了一件大事,旋即面上迷惘又现,口中再做低语:“什么咒都不记得……怎么破他的咒?”

  莫名其妙的荫影,莫名其妙的和尚。

  和尚自顾自地纳闷着,邪佛的大咒却越念越快,随时可能唱完,到那时必有一道凶狠法术成形,苏景能不能活都不好说。

  “不用着急,他还有一百零七字才能完咒,待我想一想。”和尚忽然望向剑狱里的“八个苏景”,柔声安慰了一句。

  和尚的记性坏到了极点,连自己的法咒都统统忘记了,又怎么会晓得邪佛正施展的是什么咒?

  他不晓得邪佛咒,但他就是知道,还有百零七字唱念,邪佛的咒才算唱完、圆满。

  百余字,听上去不少,可是落在口中,又能用去多少工夫?何况那邪佛早就加快了语速,正全力摧咒。

  很快,和尚自己也等不得了,皱着眉头叹口气,喃喃道“想不起来”,说话时从神情到语气,全是一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模样,跟着双臂扬起、平端,双掌合十于面前。

  便是这一个合十,苏景眼前,突兀金光万道!

  和尚呆傻、和尚无神,和尚不记得一句法咒,可是当他合十刹那,黑暗剑狱骤然佛光冲腾!苏景甚至觉得,有强猛之光自天际来,照穿了自己的天灵顶盖、照透了自己的发肤骨血……

  神奇之光穿透万物,直落于天乌剑狱。

  只因,和尚合十!

  和尚依旧呆傻,可那只是神情、只是一层皮相吧。莫说他只是忘记了,就算他真的没有灵智又如何?从第十八层地狱到第九十九重天,跨万万年、穿万万里,所有一切一切生灵,无论虫豸花草还是邪魔恶鬼,只要心中坐着一尊佛,他自己便是真正佛!

  和尚心中有佛,就算忘记天玄地黄、忘记宇宙洪荒又有何妨!

  合十,开口,和尚的语气干涩,声音低迷:“南无……”

  和尚两字,只两字,雷劈不断火烧难禁的邪佛咒唱突兀嘶哑!

  可邪佛如何肯甘心收手,纵然嘶哑、纵然吃力,仍做继续咒念,此刻距他完咒,也不过还剩十七字。

  十七个字,呼吸功夫罢了!

  “阿……弥……陀……”白面和尚继续自己的念诵,他的声音很慢。连一辈子没进过城的老太太、连还不曾去读私塾的光屁股小娃都会念的“南无阿弥陀佛”,摩天古刹中修行无数年头的大和尚,却要一边苦想回忆、一边才能念唱出口。

  邪佛咒念念得比和尚快得多,和尚一个字,足够邪佛念出五六字。

  白面和尚把“阿弥陀”三字勉强记起念出时,邪佛就只差最后一唱便可完结自己的凶恶法咒……就差那最后一个字,偏偏就念不出来!

  “刹天摩”宝殿高台上的邪佛,只觉一股闷气不知从何而来,死死堵住自己的胸肺,最后一字,就差最后一字。

  闷气膨胀、几欲撑炸心肺,剧痛无以复加更无可抵御。

  “啊”的一声大吼,邪佛负痛呼喊!

  由此邪咒断,最后一字被哽在咽喉,邪佛功亏一篑。旋即他口中爆起“嘭”的一声闷响,莫名炸裂!

  凶恶大咒被打断,邪佛也得受反噬之苦……满口牙齿、一小截舌尖连同半侧脸颊,齐齐崩碎,脓血四溅之中,腥臭弥漫。

  邪佛嘴巴里那些脓血飞散四处,他麾下的五大凶菩百多邪罗汉蜂拥而起,忙不迭地跃下神坛,去争相舔食,那是“我佛”灵血,吃到一点点便能修为大进!

  天乌剑狱中,突兀沉寂下来,邪佛法咒被破,痴呆和尚却昂着头、皱着眉头,双眼使劲地翻、翻、翻。口中喃喃不停,低声重复着“南无阿弥陀……南无阿弥陀……”,六字礼佛之言,他只想起了前五字,最后一个字,他说什么也记不得了。

  “佛。”八个苏景异口同声,提醒道。

  和尚摇摇头,并无不悦,但也不客气:“莫作声,我在想事情。”

  苏景也不知道是该惊、该笑还是该疑惑……痴呆和尚念的不是咒、不是偈,只是最最常见、中土世界随处可问的一句“念佛”罢了,但他就是凭着一声“念佛”、甚至还没念全、最后也是最终要的一个字未出口,就破去了邪佛的凶猛大咒!

  他是什么人?摩天古刹中竟还有僧侣常驻?

  不等苏景开口,剑狱中忽然又响起邪佛的声音,语气凶狠、但因牙碎舌断颊漏风,显得说不出得可笑:“你还未死?!”

  和尚实在记不起最后一字,干脆就不想了,放开合十双手,轻轻回答:“你傻么?我在这里,当然没死。”

  “杀灭!”迦楼罗请邪佛入声的法术到时候了,邪佛抓紧最后一瞬,传下诛杀谕令。

  十七迦楼罗闻令而动,翅猛张、鹰爪寒光闪烁,飞扑白面和尚。苏景又岂会闲着看戏,心念一紧,阳火与诸剑舞动更急,黑狱中转眼又乱作一团。

  和尚好像到现在才真正注意到周围的情形,略显迷茫:“邪物?哪来的?”,说着他又打了个哈欠,跟着慢慢弯腰、十指大张,向着黑狱地面一按。

  指尖与地面之间,金色光芒潺潺流出,好像被阳光照耀、浸染的小溪,欢快流淌着、毫无阻碍地融入苏景的阳火之中……

  十根手指、就是十道“小溪”。

  而融合了和尚禅光的阳火,再烧上那十七头怪物的时候,惨叫之声陡然变得凄厉无比,刚刚掠起的十七头迦楼罗尽数摔落在地,巨大的身体来回翻滚,双臂乱舞、翅膀乱拍、双爪乱蹬,想要再做飞翔……可连站都站不起来,还想什么飞!

  苏景大喜!

  摩天刹中和尚的修持,正是刹天摩中邪佛法度的克星,有他相助,苏景重新收服十七罪人希望大增!

  正释真禅,弹压邪法;金乌阳火,重炼罪人。十七迦楼罗就只剩下翻滚哀号的力气,再没了挣扎反扑的余地……

  苏景精神抖擞,脸上自然笑容绽放。

  三尸、相柳、戚东来拥在禅房门口看着,见苏景在笑,几人心中都告一轻。

  戚东来手拍胸口,长长呼气。虬须莽汉摆出一副小娘子收到惊吓后才会有的样子,实实在在惹人憎恶!

  相柳没主意戚东来,语气轻松了许多:“看来不是坏事。”

  忽、忽忽……十六人立于人缝中,明明没有眼睛,也跟着大伙一起往屋里张望,听小相柳开口,它立刻点头附和。

  第三百四十七章 火刹阳天

  天乌剑狱,佛光流转禅香弥漫,阳火冲腾烈焰妖娆,自然也少不了十七迦楼罗的嘶哑哀号……

  十七罪人得邪佛点化,身形改变、力量大增,同时也变得愈发罪孽深重、邪佞非常。

  不过,他们的力与恶虽是同源而来,却分道而驻:力归于身、恶归于心,相辅相成没错,但又彼此分开独立……说穿了吧,苏景的大便宜!

  痴呆和尚的佛法精纯,他的法度涌入罪孽迦楼罗之身,消业却不伤力!和尚的佛法,只针对迦楼罗心中之恶、不会抹杀他们身体中的巨大力量。

  正所谓:罪业身、琉璃心!

  把那一颗心洗涤得如琉璃一般剔透纯净,再如何罪孽深重的身体,也都随之纯洁!佛陀驾前,菩萨身边,这样的例子多不胜数。

  那些迦楼罗的心中邪恶被佛法克制、渐被消除,对苏景的炼化就不再抗拒。随着阳火行转,禁制一道道加持不停,十七迦楼罗对苏景也越来越臣服……

  渐渐的,灰黑驳杂的难看身体,升起一道道金红纹线,那是阳火光泽;血红凶戾的双目、眸中瞳心一点,变作闪亮盈白,目通心、那是佛光禅色,洁净无垢。

  身上的金红纹线越来越多;目中的纯净白光也在缓缓扩大……不知时光几何,直到最后,他们的身体尽化阳火金红,皮上的邪佛符篆变作朵朵烈焰阴刻;双眼也再没了血腥,不分瞳孔眼珠,一片纯净雪白!

  迦楼罗还是迦楼罗,苏景的迦楼罗。

  本是罪孽、再坠深渊、如今又被打捞上来重沐光明,这一反一正剧烈震动,就是真正神佛也得消受上好一阵子了,十七迦楼罗个个双目紧闭,身体蜷缩成一团,陷入沉沉昏睡。

  这一场大睡,最少怕是也要百十年光景了。

  而此刻,禅房中也只剩寥寥几十滴“清露”,莲花灵火自墙缝中尽出,最后那些,正围着苏景轻轻飘零,一点一滴融入气路。

  “多谢大师援手。”

  天乌剑狱中,诸剑撤回、阳火只留一道于十七迦楼罗身体间缓缓流淌,八个苏景消了七个,剩下的最后一个,以离山之礼,至晚辈之敬谢。

  和尚也收手,站直了身体:“你傻么?我做我该做之事,谢我作甚。”

  “大师的理所当然,晚辈的意外之喜。应该谢的。”苏景转开话题:“请为大师法号,还有……您留在摩天刹中……”

  不等苏景把话问完,和尚开口,仍是那三字当头:“你傻么?我连佛咒都不记得了,又怎会记得自己叫什么?我连自己叫什么都想不起,哪还会再知道其他事情。”

  和尚便说、打着还欠伸着懒腰,同时身体也告“散去”。

  把一块冰放在温软手心,会是什么样子?

  融化、冰块越来越小,融出的水四散、流淌、蔓延……和尚就是如此情形,他的身形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他脚下“荫影”则缓缓扩散开来。

  遮蔽古刹地面的荫影,是一个和尚。

  如今,破咒伏魔之后,他又要再化回荫影,他太困了,要去睡觉。

  苏景抓紧时间,试探着问道:“那大师记不记得……青灯……天真大圣的点将玦……还有屠晚?”

  再见白衣和尚,又见他“五字破邪咒”,苏景明白之前在碑林见到的不是幻象,当时这个僧人还对自己打招呼,说了句“你来了,你还好?”。

  以前素未谋面,苏景知道他不是对自己打招呼,和尚的招呼,多半是因他身上带着的、出自古刹的宝物而来。

  果然,荫影暂止蔓延,身形小了许多的和尚愣了愣,而后居然傻呵呵地笑了一声:“屠晚?很有些耳熟,它是什么东西?”

  “屠晚本应是一柄剑,但剑身不止何处去了,只剩一段剑魂。”苏景应道。

  和尚“嗯?”了一声,眉头深深皱起:“剑魂……魂?那不就是死了?死了……”

  面前一个糊涂和尚,想要和他清清楚楚地说上几句话,这么简单的事情居然变得困难无比。

  苏景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就是因为和尚迷糊,自己才更不能着急,万一和尚能有几字清明之言,也许就能揭穿屠晚身份、解通青灯中老道、少女的来历。

  心思宁静下来,苏景再度开口,提醒:“屠晚是剑魂,本来沉睡于一柄解牛刀,刀旁边还有一块石头、一本功诀,功诀唤作三……”刚说到这里,苏景突然发出“啊呀”一声怪叫,再看他的神情——大惊!

  而大惊之下,还有大喜,天大喜悦!

  刚刚苏景说话同时,气路继续开放,“吞吃”着所剩无几的莲花灵火。当他把最后一滴“清露”收入体内、就是那个瞬间……赤光迸现、天火涌动!

  他的灵识清晰可辨,一道熊熊燃烧、光色如黄金般明耀夺目的烈火巨瀑,自九霄天外倒挂垂悬,轰涌贲烈、其势挡无可挡,直直向着苏景的头顶灵台灌来、灌入!

  灵识中的金色烈火瀑布,肉眼可不可查。可那“瀑布”中的纯烈火灵元却是最最真实不过。

  它自天际来、冲破九霄、直挂苍穹。它是什么?

  天罡。

  鎏金、灿烂、汹涌澎湃的烈火天罡啊!

  早已消失于世界、再也无处可寻的烈火天罡,做梦也想不到的,就在这摩天古刹中还藏了一道!

  “前因”无以追寻,可是“后果”却不难明辨:禅房裂缝中莲花灵花,是前锋,是火引,待苏景把所有莲花灵火吸敛、炼化,烈火天罡也就此被引动,倒灌而来。

  苏景惊得想大吼,也喜得想大吼!

  本以为再无希望了、只能平平碌碌完成第六境“夺罡”修行;全未料,精彩天罡突兀起来,还能再以古法做“夺罡”修行,还有望在这一境界得个圆满……何其有幸。

  何其有幸!

  无以言喻的大惊、大喜,无以复加的大惊、大喜,而这一惊一喜,何尝不是“那一阶一阶、一景一景”中才会有的绝艳盛景、美奂风光。

  ……

  普通修行中,第五境冲煞开气海、成就“大地”;第六境夺罡开识海、铺展“天空”;第七境开心窍、勾连天地,至此修家以自己的身体自成小乾坤。

  苏景在第五境修行时,不止把六、七两个境界才能打开的穴窍一起开了,另外还多出了大圣玦和黑石两大气窍。

  也是在第五境修行时,苏景就想通了这家功夫的玄妙:金乌弟子的小乾坤别具一格,将己身炼就“大地”,而金乌弟子特俗祭炼的神剑“剑刹天乌”,会成为天空。

  关于第六境的修行,苏景早都有过仔细思索;有关第六境的金乌正法“火刹阳天”的行运法门更是摸索纯熟了……烈焰天罡灌顶而来,火刹阳天正法行运!

  “剑刹天乌”是炼剑的法门,同时,几代金乌弟子以此法炼就而得的好剑,也唤作“剑刹天乌”。

  不同于其他修炼金乌的前辈,甚至比自己那位强大得无法衡量的师父,苏景还要更有些优势的是:不止一柄“剑刹天乌”。

  苏景有两柄:白骨金乌,天乌剑狱。

  只有两柄么?莫忘了,后来他又把黄金屋与骨金乌合炼;将天乌剑狱与十七罪人、九九剑羽合炼……较真去讲,参入合炼的每一柄剑,都算得是“剑刹天乌”。

  这么多“剑刹天乌”,就用来炼就一道天空?未免有些可惜了,苏景的野心大得很,只要有了天罡,万事好说!

  ……

  禅房外,小相柳、戚东来等人个个修持不俗,自也能察觉那道烈火天罡,免不了的,全都大吃一惊。

  戚东来吸溜着凉气,手在胸口上拍得更急了:“这、这是……他啥意思?”

  拈花纳闷地打量了虬须汉一眼:“古法夺罡,做第六景修行,这都不懂么?又难怪你修持低微。”

  戚东来面色古怪:“修行事情我自然晓得,我是说天罡哪来的?他怎么找到的?还有……”

  不等问完,赤目就不耐烦摆手:“你放过风筝么?没放过也不要紧,总看别人放过风筝吧?天罡就是风筝,牵扯的线始终在苏锵锵手中攥着,什么时候他高兴了,就把风筝拉下来,开始夺罡修行了。”

  莫看三尸平时都和苏景纠缠不清,但外人面前,一旦有机会的时候,三尸还是会替本尊吹牛的。

  可这个牛皮吹得实在有点没边了,戚东来被他说乐了,反问雷动:“你自己信么?”

  赤目眨了眨红眼珠,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说的话还真没法信,一时双唇呐呐,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这个时候雷动天尊双目半闭、不紧不慢地开口了:“烈火天罡,是翱翔碧空的风筝;苏景手中的机缘,便是牵扯那风筝的灵线。机缘到了,灵线自然会扯动天罡落下,这么说,戚东来你可懂了?”

  “骚,戚东来。”虬须大汉时时不忘纠正,跟着继续笑道:“圆得不错,你比赤目机灵。”

  雷动替兄弟圆说辞,的确说得不错,可戚东来的见识非凡,哪会那么容易让他蒙掉。

  眼看着蒙不过去,雷动把大袖一甩:“你这人,愚钝不堪,难做教化。”

  戚东来笑得更开心了,开口正想再说什么,面色却突兀一变。

  同个时候,小相柳深深吸气、三尸宝剑出鞘,几个人同时抬头望向半空。

  赤目横眉立眼:“又来!”

  拈花则眉头大皱:“这是什么东西?”

  雷动眯起眼睛仔细观瞧:“长矛?”

  第三百四十八章 大慈大悲,恶鬼邪魂

  六个月。

  虾和尚过海跋山、翻山越岭,自从上岸之后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海里的妖怪,平素在自家地盘霸道惯了,哪会把陆上世界放在眼中?虾和尚登岸后,催动起滚滚妖云,大摇大摆向着南荒而去。

  经过沙漠、戈壁、西域的时候还没什么,但他要去南荒,非得跨越一小片东土世界不可,这和尚绽放妖威招摇过境,前行时雷鸣喝道暴雨开路,让凡间百姓着实惊恐,这一来立时惹到了修行正道。

  正道修家登天拦路,虾和尚还满脸不屑,也合该他倒霉,遇上了一位前辈大家,双方动法相斗,虾和尚就倒足了大霉,总算他足够机灵,见势不妙忙不迭亮出了苏景给他的剑羽信物。

  离山小师叔的紫凰庚金剑羽天下闻名,对方识得此物,卖了离山一个情面,总算没取了虾和尚的性命,教训一顿便让他过去了。

  虾和尚这才晓得厉害,老老实实地赶路,再不敢招摇了……耗时半年整,终于来到了南荒天斗山。

  裘大都督听说苏景派了人来,亲自下山把虾和尚迎入大殿。

  黑风煞、小金蟾等人也闻讯聚来,虾和尚把前因后果仔细分说,再把玉简地上,内中还有苏景的好一番啰嗦。

  事情讲明、小泥鳅能到西海碑林修习真龙法度,当真是天大欢喜。大都督几乎都看到自己头上要长出一对真龙角了,简直喜不自胜,当即一声令下,宫殿内大排筵宴,举山同庆。

  正热闹的时候,最近一直守关不出、不许外人打扰的裘婆婆忽然来到席间,小泥鳅和小金蟾一左一右迎上前,把喜讯告之姑母。

  裘婆婆在来路上早都听乌鸦讲过了,眼见裘家独苗有望化身真龙,老太婆那份欣喜就不用说了,但她快活笑容之下,还藏隐隐藏了些担忧,问虾和尚:“你可知苏景的去往何处?”

  “只知道大士一路向西,具体什么地方,小人也不晓得。”不是自家地盘,特别对上的还是天敌之一……虽然是淡水泥鳅,海里的虾米仍心惊肉跳,不敢再自称老衲。

  裘婆婆点点头,对虾和尚道:“能不能请你海中的朋友找一找苏景,只消替我传几句话。”

  前阵子,裘婆婆应不听所求,发动“玉皮蛋”通联两界,把小妖女送了过去。

  百日之后,玉皮蛋能再次动法,裘婆婆摇响铃铛,通知不听可以回来了,但很快裘婆婆这边铃铛又告响起,一长两短,事先约定好的铃讯:先不回。

  裘婆婆只道小妖女痴恋故土,也没当回事,不过自那以后,每隔几天,裘婆婆都会摇响铃铛、问她回不回。

  小妖女的回应一直是一长两短,直到不久前,裘婆婆再摇铃,她却没有回应了。

  蓝祈飞升前,曾托付苏景照顾好这世上唯一的莫耶之人;不听留在了天斗,苏景返回中土时曾把她拜托给裘婆婆。

  如今小妖女丢了,此事不算小,裘婆婆立刻联系苏景,不料苏景也消息不通。

  摩天古刹与世隔绝,苏景人在其中,无论铃讯剑讯鹤讯或是其他什么消息,统统无法收到……裘婆婆请虾和尚帮忙找人传话,就是要他把不听的事情告知苏景。

  虾和尚自然点头:“小人必定努力寻找大士,传老奶奶之言。”

  ……

  南荒天斗山饮宴欢庆之际,西海深处摩天古刹,小相柳、戚东来等人凝视半空。

  众人瞩目之处,空气中涟漪掀荡急促,一根根长矛尖锋不知从哪里刺穿过来,缓缓显于古刹。

  六根长矛分作两列,三排,列间七丈、排间九尺,颜色惨白森森……

  长矛不停、自“另一边”刺穿过来,显露越来越长,尖锋过后却不见矛杆,且渐起弧度,此刻戚东来、小相柳都看明白了正“过来的”是什么东西了:象牙,六齿巨象的牙!

  雷动对两个兄弟招呼一声,殷天子齐动,管他什么东西要过来,先打几下子总不会错,旋即云天上星光闪烁,当当乱响大作。

  星剑斩于象牙,绽起金铁交击的锐响,刺得人耳鼓疼痛。而以殷天子的锋锐、以三尸并剑的神力,至多也只是在象牙上留下一道浅痕、全无法伤其根本,更毋论将那粗大牙齿斩断。

  长牙十七丈,之后象鼻垂地、在后象面、象头、象身……六齿白象脚步咚咚,踏入摩天古刹!

  白象为吉祥兽,六齿更是罕见神圣,但这一头白象双目殷红、血泪滴滴答答长流不休。

  只因这一双眼睛,大好神兽就变得邪气森然。

  戚东来的眸子微微一缩,低声骂了句:“妈的!”

  白象上有人,盘膝跌迦坐,头顶七彩宝冠、身着流苏璎珞,怀中抱着三钴鬼面杵,正居高临下,冷冷注目众人。

  “帝释天?换了东家、升官发财,可喜可贺。”口中说着恭喜,戚东来的语气又哪有丁点恭喜的意思。他认得这身扮相,更识得此人面目:邪修首领朔月天尊。

  “韦陀”尊者能从反面来到正面,“帝释天”当然也能自刹天摩进入摩天刹!

  只是“帝释天”比起“韦陀”高深太多,要过来耗用的时间也漫长得多,所以韦陀来了好久,他才缓缓跟上、进入宝刹。

  朔月天尊的心境已有返璞归真之意,来便来,乘象踏足,破碎空枷,全无韦陀来时那些华而不实的光彩。

  对戚东来的讥讽,“帝释天”只是笑了笑,并无半字回应……朔月的修为本就远胜在场众人,如今再得邪佛点化,本领暴涨,于他看来,戚东来等人与蝼蚁何异,和他们说一个字都是浪费唾沫吧。

  而此时,禅房之中苏景已经开始夺罡修行,除非破境否则无法稍动,但他心神十立,修行事情稳稳把握之余,一直在关注外面的情形。当即苏景散出两道心神,牵动北冥与刀螂两柄好剑,护于外间同伴身侧。

  刀螂平时专门用作屠晚附魂,但屠晚不在时它本身也是好剑,可供苏景驾驭。

  还有一道心神,始终在剑狱中与和尚说话,之前天罡突降让苏景大惊大喜,一时失神没再理会和尚,那白面僧也没什么动作,就那么“融化”到一半停滞、低着头反复念叨着“魂……就是死了……魂……”。

  苏景又对和尚躬身施礼:“外间又来了一只邪物,大师若能出手伏魔,晚辈感激不尽。那邪物是从‘刹天摩’来的。”最后一句苏景咬住了重音。“帝释天”太强,同伴们应付不来,苏景非得拉到和尚这个强援不可。此事应该不难,从他主动出手对付迦楼罗就能看出。

  可现在和尚对苏景之言无动于衷,嘴里来回咀嚼“魂、死”这两件事,同时双眉紧皱、不知在冥思苦想什么。

  苏景等不得,声音大了些:“大师醒来,外面……你怎了?”

  话说到一半,和尚突然抬头,面容完全变了个样子:双目赤红如血沁、眉心开裂拱出三寸利角,口中倒竖起两枚獠牙,他竟变成了一副魔鬼相貌。

  凄厉长啸自和尚口中响起,同时他身体一转,人形消散尽化“荫影”、泼天长弧一般冲出剑狱……

  离开剑狱没错,但荫影并未离开苏景的身体,正正相反的,他要留下来!

  全无法形容的阴寒猛然升腾,苏景无可抑制地颤抖……金乌弟子,平白无故又怎会寒冷?

  这份阴寒,与五脏六腑无关、与骨血发肤无关,它来自魂魄深处,刹那间苏景只觉眉心撕裂、脑海如沸……再也明白不过的:我被夺舍!

  刚刚还大慈大悲,视除魔为分内事的痴呆和尚,此刻竟要夺舍于苏景,他要抢这具大好身躯。

  恶事来得毫无征兆,来得天崩地裂!

  苏景“啊”的一声惨叫,又何止是夺舍之厄,心神巨震间也险险就玄关失守、险险让那正疯狂涌入的烈火天罡把自己给爆了。

  禅房之外、当当两声惊响,北冥与刀螂落地,游散心神被苏景急急召回!

  古法修行,夺罡与冲煞同样凶险,一旦开始就难以停止,暴体之危如悬顶利刃;随着和尚的夺舍,天罡入体的造化也变成了随时可能爆发的惨祸、劫数。

  天罡、夺舍,两重大难加身,苏景非得全神相顾、全力以赴不可!

  时至此刻,苏景才算真正明白了:和尚不是活人!这世上绝无一具肉身夺舍另具肉身的道理,他要么是恶鬼邪魂,要么是元神魔魄。

  想当初大圣识海中,身陷烈火世界,以为再无活路、以为杀身大祸在无可逃,不料一次冲煞连破三关、再得大圣玦、黑石两座洞天大窍;再看看现在,意外寻得一道天罡,还道是老天眷顾、机缘神妙,怎承想修行才刚刚开始,和尚疯了动法夺舍,朔月天尊也骑着白象踏入“正面”,内忧外患同时暴发!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也算是一重天道么?

  而摩天古刹的废墟之间,当两柄好剑落地声清脆,恶战暴发!

  第三百四十九章 古刹法度

  星光绽放,殷天子长鸣,三尸催剑;

  血红幡、紫金印、金银鼎、囚牛吞头琵琶、五道魔相、十六张魔符外加戚东来自己,天魔弟子手段尽出;海啸声轰涌古刹、壬水雷魄暴散、五头大蛇身形开裂,化作五个冷漠青年、随即五道分光化影;还有一道乌黑光芒、一条朱红大龙!

  所有人同时发难,目标共指“帝释天”,若不能毕其功于一役,大家全都没得活……

  金光闪烁,三钴鬼面杵脱手,一击便将朱红大龙拦腰打断,余势仍如闪电迅猛,正中十六额头,小蛇哀鸣一声摔落在地,头破血流痛苦翻滚;“帝释天”左手五指簸张,海啸声变成破风箱般嘶哑难听,水中惊雷烟消云散,邪神五根手指暴涨,全不成比例、更不合角度的分散开来,似是一抖、实则当头重击,一指打翻一道分光化影,小相柳负痛怒吼,翻滚落地,五身合一又变回本相怪蛇,清晰可见每只蛇头顶盖都塌陷少许;左手施法同时,帝释天右手握拳,就一拳,几样法宝、几尊魔相、十余道灵符四散崩飞,戚东来也觉胸口如中巨岳一撞,横身摔在小相柳身边,张口哇地一口血喷出;六牙白象猛地前蹿,看上去巨大笨重之物,一动却如神雀灵巧,挡下三尸接连九剑后冲入剑阵,哇呀怪叫响起,三尸扛不住巨象猛撞,远远摔飞开去……

  弹一下手指的功夫,众人从冲锋到惨败。

  白象折返、神杵归位,帝释天仿佛没动过,冷笑不变,注目几人一言不发。

  下一刻,相柳、戚东来跃起、三尸又擎宝剑冲回,十六也凶性大发、人立而起亮出了毒牙!

  每个人都伤得不轻,但仍有余力再战。

  小相柳等人也无一弱者,“帝释天”是强大凶猛,可被他们合围狠击下,也来不及施展重手……

  小相柳似是想到什么,忽然开口对身边同伴道:“给我腾些功夫。”

  “多久?”戚东来反问。

  “四个呼吸、不能再少。”相柳应道。

  闻言三尸全都面露无奈,四个呼吸的确不长,但刚刚一次合击就能看出来,若帝释天想动,根本没人能牵制半步、更毋论阻挡。就在此刻,帝释天一催坐骑,裹挟浩大威势、排山倒海般向众人冲来!

  哪有思索余地,三尸呼喝一声,就算明知不敌仍要挥剑相迎,不料身后一声清脆甜美的叱咤:“你们退下!”

  后发先至、虬须大汉疾扑“帝释天”,靠的近些不等邪魔出手,他便抢先动法……天魔解血,天杀地灭!

  三尸齐声惊呼,虬须大汉却哈的一声笑——这一笑,哪还有扭捏女儿音,笑声粗犷、豪气万丈,穿荡于古刹回响千万、其势隆隆!

  唯有如此,或许才有四个呼吸。

  能不死的话,戚东来一定不会去死;但若避无可避,身边几个人又还算有那么点不惹自己讨厌的话……他宁愿先死!

  属于他真正的笑声,只一刹便寂灭,旋即血崩裂、血弥漫!风雷咆哮、天魔吼喝之中,团团赤红翻涌裹住帝释天与白象。

  外人看不到那片血雾内的情形,只能听到帝释天的怒吼与白象哀号……

  同伴用性命换来的时间。

  小相柳不作丝毫耽搁,人形中翻手亮出一枚龟甲;顷刻又化为蛇像,第一个呼吸功夫,一枚蛇头张嘴把一口浓黑血液喷于龟甲。只是喷出了一口怪血,但那只蛇头眼中精光就此崩散,昂立的蛇颈也变得软绵无力,垂落。

  三尸不懂他的法术,十六却看得明白,由此哀哀低嚎了一声。

  相柳动作不停,第二个呼吸,第二枚蛇头,第二口黑血喷上;第三个呼吸、第四个呼吸……前后四口黑血喷涂龟甲,四枚蛇头垂落。

  旋即只听得那枚龟甲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疯狂旋转起来,再一眨眼龟甲遁化神光、扑入小相柳最后一头眉心。

  相柳炼化宝甲不动关!

  西海碑林大鳌馈赠,相柳一直没机会做祭炼。他曾以灵识探过,甲胄神奇远超想象,其实也算情理之中,大鳌可不是普通的沉龟大鼋,他们都是敖家后代、霸下子孙,什么样的宝物没见过?且他们本就天生背了重壳厚甲,这件小龟甲若非有仙佛灵异,又怎会被它们如此隆重收藏、与真龙精血共置一匣。

  小相柳仔细估计,凭他现在的修持,若想把这件宝物祭炼成功、永远穿在身上,差不多要四千年光景……但相柳一族秘传,炼宝还有个“简便”办法:以先天精魄合以本命精血涂抹宝物,一口血可抵过千年祭炼。

  “天精魄合以本命精血”是什么?再简单不过了,那是性根、命元!

  一条性命、抵一千年的祭炼!小相柳还剩五条命,一下子用去四条来换这宝甲加身!

  凶蛇昂颈、最后一头烈烈长嗥,肉眼可见蛇身上一层层龟裂纹路浮现,从头到尾、片刻功夫便长满全身。

  是纹、不是裂。

  宝甲加身,和苏景之前想象不同的,并非前胸后背长出一套大龟壳,那套龟裂之纹非但不可笑,反倒隐隐透出一份威风。

  而小相柳那四颗喷出精血、本应已死的头颅,虽然无力低垂着,可若仔细看,“它们”的眼睛还在微微转动……命虚弱,却仍活着、都还活着。

  就在相柳披甲后片刻,戚东来天魔解血换来的杀灭血雾破碎,再看帝释天,尖顶子宝冠被拍瘪、流苏璎珞彩裳破烂,一只左眼爆碎了,满脸都是血污。座下白象六根长牙断了两根,鼻子也被削去一截,正哗哗淌血。

  胸口起伏、呼吸粗重,帝释天退后百丈暂作调整,一只独眼凶光闪烁,死死盯住敌人……

  帝释天战力仍在,戚东来的舍命一击也杀不掉他。

  骚、戚东来的一条性命,换回来的不过四个呼吸、小相柳祭炼、传上宝甲的功夫……戚东来躺在地上,正眨眼睛,满脸纳闷。

  没死?

  没死。

  自己的功法,自己最了解,憎厌弟子的天魔解血是诸魔修持中最最暴戾的,施术之人必死无疑!

  修行深浅,与天魔解血的威力相关,但道行再如何深厚,动了这道法门都得死。

  所以他纳闷得很。

  突然之间狂风涌动,小相柳开展身形,一长四十丈,继而蛇尾猛扫,外间众多同伴连同苏景掉落的北冥、刀螂两剑,全都被他送进石头禅房。

  “还记得之前和你说的,有个关键事情一闪而过,想不起来了?”小相柳开口,对戚东来说道。

  戚东来提不起半分力气,只能勉强“嗯”一声,算是回答。

  “现在想起来了,”相柳声音带笑:“那个关键是:邪佛怎么知道迦楼罗还活着?”

  回想之前,迦楼罗先到,良久之后“韦陀”再至。

  “韦陀”带了邪佛赐下的甘露,能让迦楼罗再添神力……这便小相当时飘飘忽忽没抓住的关键:韦陀来得很晚,邪佛怎知他来时,迦楼罗还活着?

  当时众人应苏景所请,对付迦楼罗时手下留了分寸,留了他们的性命,但邪佛不可能晓得此事。

  常理揣度,十七怪鹰不是苏景一群人的敌手,在韦陀过来前,早都会被斩杀殆尽。

  戚东来没力气了,可脑筋仍在,小相柳一句提点,他再联想后事——“韦陀”被洞穿心脏竟还未死;小相柳舍弃四条性命、可那四个蛇头都还会错动眼珠;自己施展天魔解血,之后小命仍在……

  哪里还能不明白:摩天宝刹暗藏玄机,入内则不死!

  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释的通,打到现在,无论反面的邪魔,还是苏景一伙,一个一个都还活着。

  不过这道慈悲法度,应该只是针对“外人”,看禅房周围大片舍利塔林,真正于此修持的高僧可死过不少。

  慈悲法度没错,但也仅仅是“不死”吧,便如“韦陀”、如戚东来,勉强剩了口气,生机一线,或者没错,可什么也做不了。

  面前强敌帝释天,这邪魔的确杀不掉众人,但能把苏景等人打到气息奄奄,捆绑成擒再送回邪庙。正面是“死不了”,反面便是“活不成”!

  另外三尸是灵怪体质,算不得这世界的生灵,不受法度庇佑,外面怎么死去活来,此间怎么活来死去……

  相柳说话之间,巨大蛇身摇摆开来,层层盘绕,把众人所在禅房结护得严严实实。相柳一贯不喜欢动脑筋,也找不出什么以弱胜强的好主意,能想到的就只有眼下这个笨办法:穿着宝甲,身护同伴……就让“帝释天”来打吧,看看是大鳌送上的甲胄结实,还是帝释天的邪魔法度锋利!

  调整片刻,“帝释天”口中爆起一声大吼,飞杵、奔象、双手结印施法不停,既有他的朔月修持,也有得自凶庙的邪佛神通。

  “帝释天”所有手段施展,重击相柳。

  第三百五十章 星星之火

  邪魔法术,狂风暴雨一般,其间还夹杂着巨大白象一次次头冲牙刺。

  这等强猛攻势,就算一座大山也早都被轰荡成飞烟了,盘结于禅房外的相柳却岿然不动!

  每有重击落下,蛇身上都会掀起重重涟漪,伴声如大海狂啸呼号,而当涟漪平复,巨力也随之化解。

  小相柳不动摇、不吭声,更不去做反击,任“帝释天”法度千万,大蛇只存一念:匡护身下禅房。

  一方猛打、一方强撑,这场争斗的结局如何无人知晓,唯有交与时间公断!

  听着外面的神通轰鸣,禅房中人脸色很不好看。就算小相柳能坚持良久,就算“帝释天”轰之不动气得哇哇怪叫,可说到底,如今也是个只能挨打不能还手的局面。

  一口气直接窝在心底,堵得人不爽快。

  十六头顶上的伤口很快就长好了,回到屋中后垂头丧气,心情不言而喻:好朋友小相柳在外面挨打它却无能为力,它自己的宝贝龙辇也被敌人打成了两段,降生以来最郁郁之日莫过今天了。

  还有,被相柳扫入禅房之前,十六张口把两截大龙都吞入腹中,现在肚子里胀胀的,难受。

  赤目真人长吸、长呼,暂压心中郁结,红眼睛望向戚东来:“你怎样?”

  戚东来说话的声音比着蚊蚋也响亮不了的多少:“比死人多口气罢了,多出了四十条经络,也就这个意思了。”说到这里他居然还想笑,可惜没力气让脸皮活动。

  十二正经、奇经八脉,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修行,都只有二十条经络,戚东来多出来四十条?

  天魔解血下,每道经络都断碎成三截,二十变了六十。

  赤目闻言,愁眉深锁沉沉一叹:“苏锵锵修得金乌大焠真,阳火淬炼有重铸经脉之效,百试不爽,端的神奇。”

  戚东来一听就来了精神:“当真?”

  “当真。”赤目的眼中,脸上满满难过:“有他在,你不必担心。”

  戚东来仔细看了看赤目的神情:“我有救了,你为何一副死了爹的神情?”

  “救人有什么可高兴的!为何要救,还不是因为挨了打吃了亏!看你被打成这副德行,我拊掌大乐你就开心了么?”赤目的道理明明白白,戚东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去辩。

  赤目也不再理会戚东来,转头望向苏景:“苏锵锵,这有个人,六十条经络了,你伸手给救救……嗯?”

  边修行边救人,苏景有这样的本事,当初在大圣识海烈火世界时就是如此,可赤目在发问苏景后,他却无动于衷,赤目也才看出他不对劲……

  天罡冲顶、恶僧夺舍,苏景能对劲才怪!

  除了一段神识独立、引导入体天罡、行运正法淬炼之外,其他所有神识全都集中于心,全力对抗那疯魔了的和尚。

  摒念而专注,苏景做全力观想!九道神识流转,带动脑海中所有散乱思绪,集中精神时,也就集中了精神中所有的力量,想象自己脑海中存有一团火焰。

  苏景尚未炼就元神,全神贯注做本源观想,以想象中的火焰凝结魂魄之力,是对抗夺舍的唯一办法。

  全神投入了,苏景只有身内思,根本就不晓得外面发生的事情。

  眼前微微一亮,观想下,苏景看到自己祖窍中一蓬烈焰妖娆……可那大火才一开始闪烁,恶僧就于愤怒啸叫中飞扑而来,狠狠一掌派下!

  火光泯灭,灵台再受巨震,无以言喻的阴冷更甚。

  观想之火不生,对恶僧夺舍便无以相抗,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专心再专心,重新再去想象新的火焰。

  第二道火光燃点,片刻明亮、片刻温暖,片刻又被掐灭。

  第三道观想之火,第三次无情寂灭……

  阻止苏景观想火焰同时,阴煞之气自凶僧“身上”滚滚散开,狠狠去侵、去占、去腐蚀、去咬噬苏景的三魂七魄!

  苏景不过才第六境,感受不到自己的魂魄究竟在何处,但那份噬魂蚀魄的痛苦却感受得再清楚不过!自内而外的阴寒,来自心底深处的冷,即便烈火天罡汹涌灌顶也温暖不来。

  意识在无可抑制的模糊,眼前飘晃着那凶僧的狰狞面容;耳中隆隆的凶僧疯狂大笑。

  勉强再凝神、再观想,因想象而生的火焰,一次比着一次渺小、火光一次比着一次黯淡。

  这根本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争斗,即便那凶僧没有身体,在外面较量,抬抬手也能把苏景打得支离破碎;何况凶僧在体内、何况苏景连元神都没有……冷得神识仿佛都被冻住了,苏景张口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可他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打了哈欠。

  思绪乱了,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神识渐渐羸弱,苏景几乎想不起来自己正在做什么。还有:莫名其妙、乱七八糟!一个和尚在禅房打坐、一个和尚引火烧老和尚的遗骸、一个和尚在碑林间散步……散碎记忆、一个个片段,在苏景脑海中乱转、闪烁,这些都不是苏景的记忆。

  苏景还在观想不停,一次次的升腾火焰,让自己能强撑下去的,却再不是“意识”,而是本能……是从打落生开始就刻在骨头里的倔强!

  第十八次,或者第三十一次?早已数不清了,又一团火焰闪烁于祖窍中,这火小得可怜,如豆。它散出的甚至都不能算作光,模模糊糊、浅淡低黯的一层晕罢了。

  从初时的烈火熊熊,到现在火灯如豆。

  凶僧的笑声愈发疯狂,依样而为、扑上前举手就向那荧豆火焰拍下……很快、这具躯壳很快就要换个主人了!

  手掌未落、阴风已至,小小火焰全无抵抗余地,泯灭,祖窍、灵台中,又复漆黑一片。

  禅房中的苏景,满头长发寸寸转白、泛着晦暗的白;皮肤再不见丝毫光泽、仿佛入土已千年;还有身体中散发出可怕味道,并不臭,可是闻到让人心中窒闷、没法说的难受。

  苏景还未败,至少现在身体还是他自己的,至少现在,凭他观想还能再有火焰!

  再观想、火焰生。

  哪里还是什么火焰,只是一枚火星吧!就算不用去扑去踩,它自己又能坚持多久?

  凶僧桀桀大笑,闪身、挥手……突兀间狞笑变成了怒吼,这一次在他掌下不见阴风鼓荡,反倒是一声剑鸣响亮!

  长剑,不见往昔的明亮、失去曾经的锐气,但这剑还在,剑身狭长、吞吐寒芒,两字古篆亘古铭刻:屠晚。

  苏景的第十一魂!

  陷于深深沉睡的屠晚终于被危机惊醒,闪念而至、抵挡凶僧一击,为苏景护主那最后一枚火星。

  剑来的突兀,凶僧猝不及防,刚那一掌等若把自己的手送到剑锋上,屠晚之锋岂是那么好消受的!

  凶僧剧痛,怒吼,目中凶光猛绽,可是当他见到屠晚时,却又猛地一愣,没再急着发动猛攻,呆呆站在原地,目光挪动缓慢、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打量剑魂。

  几乎同个时候,一道乌风飞旋而至。墨色浓重、风云浩大,飞舞之际却全无声息。乌风沉落、将那最后一点火星柔柔包裹、层层围护……鬼袍被苏景收入体内时,会化作本相,便是这无形乌风。

  鬼袍有护魂奇效,在和尚夺舍开始,此宝无需苏景调运就行转开来,全力对抗凶僧的侵蚀,否则以苏景不堪一击的魂魄,根本就坚持不到现在。

  此刻屠晚惊醒赶来,鬼袍也从护魂改作护火。

  观想之火能集结魂魄之力,护火即护魂;但那火并非因魂魄而生,是以护魂无益于护火。

  之前苏景火起刹那就会被妖僧扑灭,鬼袍全无护持火焰的机会,直到屠晚挡下了凶僧,鬼袍才能真正来匡护火焰。

  得了鬼袍包容,火星稍稍明亮了一些。

  和尚不动,屠晚不动,就那么默默对峙。

  阴冷感觉稍稍减弱,苏景的神志也随之清醒许多,顾不得去理会其他事情,再做全力观想!那火星就是希望所在,只有让它旺盛再旺盛,变作凶僧无法扑灭的阳火怒焰,苏景才能保住身体……

  禅房内,苏景危殆;石室外,相柳苦挡邪魔。其他人现下都还算平安。

  十六在地面上转了许久,外面它帮不上忙,这小屋子又实在让它气闷,尾巴尖一甩,钻到了苏景脸上、跟着灵光一闪,就此消失不见。

  只要苏景不刻意阻拦,大圣玦它可随心出入,小阴褫返回令牌了。

  落身于洞天,小阴褫把嘴巴一张,轰轰两声,朱红大龙两截尸身落地。

  十六展开身形,围着大龙转了好几圈,又停留在断口处仔细打量了好一阵子,之后人立而起,口中的忽忽怪叫时长时断,说也诡怪,下半截龙身忽然动了起来。

  龙尸本来就是死的,被打成两段也不会再死一次,无论上半截还是下半截,都还能听从十六指挥。

  那两只龙爪一撑,歪歪斜斜地向前走了几步,跟着又翻又扭、随着十六的法令,朱红大龙下半身,严丝合缝地接驳于上半身。

  巨大尸身拼凑完整,十六老爷似是开心了些,口中又一声怪叫,奉他法谕,朱红大龙双目一张、飞天而起……

  上半截飞起来了,下半截一动不动。

  两截龙尸,十六只能指挥其中之一。

  意料之中的事情,但还是忍不住大失所望,十六很不痛快、肚皮朝上仰天躺倒,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不过没躺多久,忽然它又跳了起来,口中呼来唤去、张罗着重新把两段龙尸接驳好,跟着又把嘴巴一张,这次它吐出了个瓶子。

  第三百五十一章 龙云布雨,龙气生烟

  十六蛇身盘绕于大鳌赠送的宝瓶,嘴巴大张咬住瓶塞,脑袋左摇右摆,不料这瓶塞塞得十足结实,试了好几下都竟未能拔出它。

  小阴褫不耐烦起来,蛇颈猛一提,蛮力相加,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瓶塞仍未拔出,但瓶子被它给勒碎了。

  忙不迭提念,十六催动一道玄风,轻轻托住了瓶中滴落的真龙精血。

  指肚大小一滴血,比起凡人鲜血,颜色不见更鲜艳、光泽不见更剔透,看上去没有丝毫奇特,可它落在十六的感嗅,却是奇香无比,几乎让它没法把持的诱惑。

  蛇信下立刻就涌出了口水,十六老爷吞一半、流一半。

  真龙精血悬空,东面断成两截的大龙,西面口水长流的小蛇。

  本来动用龙血就是想修辇的,可嗅到了它的奇美滋味,小十六很是踌躇……盘在地面、苦思良久,十六终于下定决心,狠狠把口水都啐到地上,小小身体猛地飞扑而起,亮出獠牙,向着自己的龙辇用力咬了一口!

  咬龙辇泄愤过后,小蛇把法术一转,那一滴真龙精血盈盈颤颤,滴落于巨龙尸身、上下两段的接缝之处。

  龙血落,发出滴答一声轻响。缓而又缓的渗入缝隙。

  接下来……再没动静了。

  龙尸没反应,天地间也无异象,小蛇人立而起,颈子左摇右晃,脑袋上看下看,口中的忽忽叫声满是纳闷。

  要知道瓶中不是普通的龙血,而是敖家得道天龙、西海神皇的元精!若小龙初丧得了这滴血,原地复活都不是笑话。这条龙死得久了,就算活不回来,至少也能让伤口痊愈。

  尾巴尖一抖,十六跃上巨大尸体,扒着脑袋伸进伤口去看,龙血消失不见、不知渗到哪去了。

  寻找半晌无果,十六又跑去看龙头。撑开眼皮看龙目、倒映出一条通体乌黑眼窝顶了两片白鳞的小蛇;钻进嘴缝探龙咽,对着那粗扩嗓眼忽忽叫了几声,回声沉闷;又跑出嘴巴去抻龙须,长须卷曲、被小蛇咬住、抻直了,一松口龙须嗖的一声又恢复原状……

  上上下下探查了好一阵子,十六盘起了身子,委屈无比的把头颅埋于身体,想不通,怎么可能会没用?该发生的事情没发生,那么宝贝的龙血自己都没舍得吃,白白浪费给龙尸,还不如喂狗呢。

  十六委屈死了,蜷缩了好久,窸窸窣窣地起身,垂头丧气地爬上龙头、回到它最喜欢的龙耳中去了。

  自从滴下真龙精血,小蛇所有心思全都放在了“龙辇”上,它未曾留意,大圣玦的天空中,不知何时一道龙云凝结,从模糊到清晰,从一道云弧开始生出云鳞、云角、云爪……云结龙相,威武且巨大,横贯于大圣玦天空!

  ……

  苏景根本不知道小蛇回来了,一份心神勉强维持夺罡修行,另九道心神聚合一起,全力观想自己的本源之火。

  得了鬼袍维护,再加苏景全力以赴,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火星缓缓盈扩,先是萤火如豆、再长做三寸火苗……时间无以计较,到现在那枚火星已经变成小小的一蓬篝火。

  只看火焰大小的话,挪入泥炉,差不多能烧起一只砂锅,够两三个人打个围炉、吃上一顿火锅。

  同样置身于苏景祖窍中的凶僧,自从屠晚显身他就再没动过……是身形未动,他的脸时时刻刻都在变化。

  时而面现恍悟、似是想起了面前这柄剑魂的来历,可很快他的目光又告混乱;时而眼露慈悲,似是清醒过来,神情刹那安宁。但也只是刹那,再一眨眼他又变成疯魔样子!

  天人交战之中,和尚痛苦远胜旁人想象。

  屠晚也不动,但长剑始终在低低鸣唱。

  再不是初到时的怒啸,剑鸣声清澈,屠晚动唱、助和尚回复清明。

  渐渐,和尚清宁的时候越来越多、维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情形大有好转!

  苏景却不敢丝毫大意,甚至他都不去关注和尚,只顾自己“想出来的火”,强些、再强些。

  数不出的时间过往,终于和尚的面色完全清静了下来,双目中血色褪去、眉心短角与口中獠牙缓缓收敛,他又变回了那个痴痴呆呆的白面僧。

  先看了看屠晚,似是觉得这神剑眼熟,但和尚的目光混沌依旧,想了一阵他还是摇摇头;跟着和尚又抬眼打量四周,明显大吃一惊:“祖窍灵台?我怎会在这种地方?”

  前尘往事尽数遗忘,不过最最基本的认知不曾丢失,和尚面露苦笑:“进人祖窍,我来夺舍么?那岂不是入魔了!罪过,罪过……”

  说话间身形一转就要离开,可是才把身子转动一半,他的动作陡然僵硬。

  背身相对,面貌不可见,但他口中喃喃清晰可闻:“夺舍?我来夺舍……我又怎能夺舍……活人怎么可能夺舍另一人?”

  说到这里,他的双肩渐渐抽搐起来。

  屠晚的轻鸣浅唱始终不停,自从这剑魂进入苏景体内以来,从未有过的耐心。

  ……

  大圣玦洞天内,突兀一道惊雷响彻四方!

  惊雷过后,暴雨滂沱。

  十六缩在龙耳中,身体蜷曲、无精打采。

  外面雷鸣不休电光闪闪、大雨下得轰轰烈烈,天翻地覆般的吵闹。十六烦不胜烦,可惜一来没长手去赌耳朵、二来他也没长耳朵可供一堵,只有把身体蠕动几下,又向大龙的耳蜗深处拱了拱……忽然,十六老爷脑中灵光一闪:下雨?

  大圣玦洞天向来风和日丽,浓浓妖气中暗藏水灵滋润万物,什么时候也没有下过雨啊!

  惊讶之中,十六化身乌光冲出龙耳,查看端倪。

  才进入雨中,十六的身体便告一僵,嘴巴一下子长得老大……阴褫本就是恶龙转世,是以分辨得再明白不过:这不是普通雨水!

  这场雨并非自然而来,它是真龙雨驾。

  太古时那些真正大龙皆以雨为驾,所到之处电闪雷鸣,大雨如注!

  猛地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十六悚然昂首,闪电余光未散,闪耀于乌云,滚滚黑云阵中,赫赫然一道雪白长烟……龙云布雨、龙气生烟,正是真龙气意。

  “龙烟”张牙舞爪,自乌云之间来回游弋。

  顷刻十六便融会贯通,滴入“龙辇”的那滴精血,要先成效于九霄,再落用于地面龙尸。

  十六霍然大喜,可还不等它欢呼雀跃,天地间突兀一声龙吟嘹亮,万里乌云猛烈颤抖滚荡,万千道闪电于同个瞬间,自乌云各处划起,齐齐打入那道白色龙烟之内。

  龙烟轰然崩碎,而乌云、白烟之间所有真龙气意,也尽数被天雷淬炼,化作一道金色的龙影,自九天摇摆直下,正正扎入龙尸之内。

  狂雷爆起,紫弧癫狂,大雨下得疯了,冥冥之中那龙吟越发嘹亮,每一振声便湮灭天地所有声音!

  金色龙影没入龙尸,再一眨眼,灿金光弧自两段龙尸的裂隙间绽放!如此耀目却并不外泄,金光才一绽放便化作道道轻波,自裂隙而起,分向龙头、龙尾两个方形缓缓播散、蔓延而去。

  凡目可见,尸身生肉!那狰狞伤口迅速愈合……又何止愈合伤口?即便小阴褫以为自己足够了解真龙精血的效用,也还是轻视了它!

  没有十六指挥,地面上的朱红大龙身体簌簌发抖,紧闭的龙目大开、金色目光如炬;蜷曲的龙须翻卷,威武摇摆;四只龙爪如钩深深抓入身下泥土;还有一声声不甘、沉闷的嘶吼,自它喉中绽放,奋力与冥冥龙吟喝应。

  大雨下疯了,十六也笑疯了,口中忽忽乱叫,小小身体遁化乌光,速度比起那云中闪电似乎还要更快些,围住“龙辇”上下翻飞来回缭绕,看过了龙鳞看龙尾,再冲回前面去看龙头,马上又想起来伤口也得注意,看到伤口它又想看龙爪……

  忙死十六了,虽然龙血融于龙尸后,不用施法不用照顾、根本再没什么用它去做,十六还是把自己忙死了。

  ……

  大圣玦内小阴褫撒欢之际,祖窍灵台中,白面僧停止了抽搐,猛又转回了神!

  短角又生、獠牙再凸,和尚又次入魔!

  想到了夺舍,就想到了自己“已死”,得知自己死了,他再度堕身恶魔道,而这一次他的沦陷更加彻底,回身后不存丝毫犹豫,满目狰狞十指如钩,向着灵台正中那一蓬火焰猛扑而去。

  屠晚不再鸣唱,换而一声沉沉叹气,继而剑魂斜挑,激射凶僧!

  凶僧嘶吼、怪叫,屠晚却不再做半声怒鸣,就那么沉默着,于凶僧滚滚相斗,打成一团!

  于苏景看来,一僧一剑的战团,只是一团翻翻滚滚的黑风,恶斗具体情形全不可见……

  恶战不久,忽然和尚的戾笑声响起:“屠晚?屠晚!你屠得是什么?屠得掉晦暗晦夜、迎回来骄阳灿灿,又有什么用!你救的了天地,也救不了众生!天该死地该死,众生也该死,该死的东西救来作甚?该死的东西,你再怎么救也救不来!”

  第三百五十二章 魂魄妖娆,性命光彩

  怪声大笑之中,黑风轰然散去,恶战中的一僧一剑又复显身。

  凶僧遍体鳞伤,身上伤口道道深可见骨,连半张脸孔都被剑魂削落,伤势奇重、可到底……他还是赢了。

  屠晚潜力耗尽,本就已经强弩之末,斗不过这入魔的和尚,此刻剑柄被凶僧抓在手中,挣脱不得。

  凶僧的笑得气喘吁吁,口中却仍叠叠不休:“炼什么剑,徒劳之举;屠什么晚,无用之物!既然是没用的东西,还留着作甚……断了死了,一了百了,哈哈……哈哈……”

  和尚入魔之后,似是记忆多了些,说的话虽然古怪无端,却也隐透些往事线索,再怪叫声中,他一手握住剑柄、另只手捉住剑尖,双臂用力,竟是要折断屠晚!

  一点、一点,屠晚剑身成弧。剑魂苦苦支持着断身噩运,可它再不吭一声,既无怒鸣、也无哀唱,今时屠晚,沉默、平静。

  和尚双臂乍起,用力再用力,身上所有伤口一并绽开,魂魄之身却鲜血盈盈,不断涌出来。

  疯魔和尚,可鲜血中飘起的是清馨芬芳。

  屠晚发出咔咔的低闷怪响,不是它的鸣唱,而是折身断体的崩裂声音。

  剑魂之痛无以复加,但屠晚仍不出声,若天命注定它要折丧于凶僧之手,屠晚沉默以对!

  怪啸出口,和尚半张脸孔狰狞,拼出全力,要折断神剑……便是这个时候,一道火光闪烁,凶僧的怪啸猛变作惨嚎。

  灵台中央那观想之火,陡然缩成泥丸大小,迸射而起、正正打进妖僧右眼!

  魂魄之争,苏景所有的神通、法术、真元全都没有用处,唯一办法、以凝聚了自己魂魄力量的观想之火相袭。

  苏景做了唯一能做的事情。

  之前只嫌无处躲避妖僧的观想之火,此刻主动射向凶僧!

  这小小火焰能有多少威力?纵然能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能给敌人造成些许伤害,到底也还是自寻死路……苏景根本没想这些!蚍蜉撼树,只因不想忍了。

  忍得够了,忍到极限了!这莫名其妙的和尚,莫名其妙的夺舍,苏景最想做的莫过去狠狠一指戳上他的额头,问一句:你他妈的是谁?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心性中藏了一个烈字,平时深藏不露,但自有爆发之时。

  再就是……屠晚受难,苏景狂怒!

  火如丸,狠狠打入凶僧眼睛。

  凶僧惨嚎,立刻弃了屠晚,剑魂摔落在地,再没了起身伤敌的力气,一动也不动……凶僧疼得乱跳乱跺,挥手猛拍自己的眼睛,想要扑灭眼中烈焰。

  可那“观想之火”是苏景的本命之热、魂魄之灼,此刻烧进了敌人的眼睛,就再不是之前那么容易扑灭的了!

  禅房中、蒲团上,苏景面上筋肉扭曲、牙齿间咔咔的摩擦声刺耳,喉中“嗬嗬”低吼沉闷,拼出所有所有的精神,观想观想观想!指挥着自己的火焰,奋力烧穿和尚的眼珠、最好能再烧进他的脑子里去。

  凶僧已经摔倒在地,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在苏景听来却是无比振奋,活该这凶僧受此剧痛!刚刚他加身于屠晚之痛,如今苏景替屠晚如数奉还。

  翻滚、打跌,却始终无法扑灭眼中恶火,无计可施之中,凶僧竟一伸手,把那颗燃火的眼珠狠狠挖了出来。

  痛吼如雷!

  苏景的命火仍在凶僧眼中燃烧,和尚挖了自己的眼,也就挖断了苏景的“火路”。

  剧痛之下,凶僧狂性大发,回手把那颗燃烧的眼珠塞进了嘴巴,奋力咀嚼。

  嚼得是自己的眼珠,也是苏景的魂魄性命!

  和尚疯了,苏景又何尝不是一样。蒲团上的青年,口中低吼突兀变作长声怒啸,憋闷疯了、气愤疯了、不甘疯了!

  舍命一战,不敌而亡……这种事苏景偶尔会一闪念想到,可他从未想过,会死在这样一个疯和尚手中,前因后果一概不晓得,之前还仗义、慈悲的好僧人,转面就变成夺舍恶魔,敌人是个傻子癫子疯子,被这样的人伤到屠晚,再被他打得生不如死、扑灭魂魄、夺舍身体,苏景如何能不疯、不气。

  苏景疯狂怒吼,疯狂抵御,疯狂反击,那团火焰不值一提,但他的狂怒轰荡乾坤!

  ……

  禅房内,三尸嗷嗷怪叫,他们与本尊心意相通,苏景狂怒,他们疯癫!

  东土人间,繁华大城,刚刚建成的几座威德祠,供奉于佑世真君、侠剑仙苏景神像前,香火疯狂燃烧,眨眼便从头烧到了根!

  南荒剥皮国、天斗山、正赶赴西海途中的裘平安、人在离山习剑的三手蛮、坐镇齐喜山的妖王六两等等,所有拜奉大圣玦的妖精,全都感到苏景之怒,刹那里周身妖气崩裂、化作巨大真身!

  还有大圣玦内,小小十六,正围着自己的龙辇狂转欢呼,猛亮出毒牙、昂头望天,那是苏景怒啸传来的方向,阴褫能直接听到。

  可魂魄之争源自冥冥,众多妖奴能感受苏景之怒,却半点忙也帮不上忙,只能空自癫狂。

  就在这个时候,大圣玦内的地面剧烈震颤,嘎啦啦的地裂声冲腾而起,连满天雷鸣都遮掩不住!

  十六大吃一惊,而后即不管身边龙辇,也不理会苏景怒啸,催动全力向着大圣玦深处飞射而去……

  洞天深处,大地绽开道道裂隙,一枚枚巨大石碑、百余巨大坟茔,于剧烈震动中升上地面!

  几乎直戳天蓬的巨碑,妖家古篆铁画银钩:

  吾弟,黄天九之墓;

  吾弟,胡真左之墓;

  吾弟,侯锐生之墓;

  吾弟,李灵须之墓;

  吾弟,郎不回之墓……

  还有尤其醒目的一座黑色巨碑,吾弟,阴予夺之墓!

  早都被遗忘、再无人知晓的名字。

  可是亘古时,这坟茔中每一块碑上姓名,都曾名动南荒、都是一方首领,绝顶妖王!墓中每一人,都是天真大圣麾下良才猛将,是与天真大圣一起出生入死的、翻天覆地的兄、弟!

  他们死后,尸骨不作别处安葬,而是永存于大圣玦洞天!

  小阴褫来得奇快,冲到这片坟茔前,盘结于那“阴予夺”墓前,额头点地大礼参拜……阴予夺便是小阴褫的祖上了。

  当初苏景途径狐地,十六进入大圣玦后再不离开,当时从狐狸到苏景再到三尸个个纳闷。苏景只当是小蛇看烦了狐地的风景,想要跟自己出去玩。殊不知,小阴褫留在大圣玦洞天,是因它查到了先祖气息。

  但也只是探到气息而已。陵园深埋地下,无声无相,十六也查不出自己的祖坟到底在何处……直到此刻,陵园显世!

  十六刚磕了一个头,忽见一道蛇影自先祖坟茔中闪出,冲透乌云、洞穿大圣玦天空,快如流光只一闪就消失不见,不知去往何处了。

  随后,黄天九墓中,一道四耳黄鼬之影闪出;胡真左墓中,三尾灵狐之影;侯锐生之墓,双头神猴之影;李灵须之墓,百须龙鲤之影;郎不回之墓,六翼天狼之影……

  一座大妖坟茔,一道本相飞影!

  百多妖影凌天,如此异象自然又把小阴褫看傻了眼,抬头愣愣、连磕头都忘了,片刻才猛又想起正事,忙不迭继续叩头。

  ……

  祖窍灵台,和尚口中,眼珠已经被嚼成了渣子,那团命火也支离破碎,烧得虽倔强、可终归敌不过凶僧,渐黯淡、溅熄灭。

  苏景愤怒依旧,死到临头了,依旧暴跳如雷!

  凶僧口中大嚼不停,口齿含糊犹自咆哮着:“该死,该死,个个该死……哈哈,身体与我……哈、哈哈,烫嘴之火,大好炉鼎,烧烧烧,看你这妖孽还能烧到几时,身体与我啊……”

  疯狂之僧,疯狂之火,夺舍已到终了时候,苏景最后地抵挡,力量不值一提,但那火中贲烈不变、霸道更盛!

  就是此刻,一道蛇影不知从何而来,一闪遁入祖窍灵台、再一闪冲入和尚口中!旋即影子飞散、散于苏景那星星点点的命火之中。

  下个瞬间……烈火烹油!那一团灿烂之火绽放于凶僧口中!

  全无征兆,和尚不明所以,苏景也莫名其妙,但那团得了滋润、正煌烈绽放的烈焰,却来得再实在不过!

  火势暴涨,凶僧猝不及防,咆哮再次变作惨叫!

  在蛇影之后,狐、鼬、猿、鲤……一道道大妖飞影也飞射而来!大圣玦、众妖墓中升起的妖影尽数赶到!

  它们无可挡、它们不回头、它们光电般飞闪,带着万万决绝、毫不犹豫扑入和尚口中!火势得了它们的支持与滋养,一涨再涨,顷刻化作烈焰之海,喷涌、播散。

  刹那之间,整座灵台祖窍,尽化熊熊火海。

  口中火落在外,变作加身恶炎;口中火流于内,化作焚心怒焰。

  禅房内三尸都赶到本尊情绪变化,个个紧握双拳双目圆睁,脸上透出浓浓兴奋,闭目端坐的苏景则开声震吼:“烧!烧!烧、烧、烧啊!”

  命火大作,光明大作。

  灵台之中光明万丈。

  那是苏景魂魄妖娆、性命光彩!

  未必就反败为胜,但终于有了真正反攻的机会,烧!

  第三百五十三章 我本火中生

  大圣玦的墓园中,坟茔一百零七座。

  昔日天真麾下猛将,无论它们中的哪一个,都远非剥皮洪吉之流可比。

  早已作古,魂魄再入轮回。但它们落葬时尸身内仍有妖气存留,大圣玦又是特殊地方,尸身内妖气不会消散。

  无数年头,妖气养于主人体内,渐渐纯透、渐渐轻灵,渐渐“化气为意”,所谓“尸身意”其实就是执念,不过令牌洞天是福地,自不会有尸变这种事情发生。

  何况,众多大妖虽狂狷却豁达,个个都是豪迈之辈,生死不做牵挂,死则死,没什么后悔,自也没了怨气,那执念只是气意变化,并非怨念戾气。

  尸中妖气变作妖意,继续沉淀,又再纯透,日积月累又“聚意归元”、继而“凝元入神”……说穿了,妖气于主人体内缓缓行运,最终又生成了新的“游魂”。

  不过它们永远也不可能开通灵智,更不会再入主尸身让亡者复生。只是它们的元力和魂魄一致,由此勉强被唤作“魂”罢了。

  虽然游魂没有灵智,但它们是因墓主人生前妖气而来、也就沾染了一些大妖生前本能。

  当苏景被夺舍、消亡在即;当苏景暴怒成狂、引啸如雷,大圣玦受到震动,墓中游魂察觉危机,以墓主生前护主本能,尽数冲天而去,赶往灵台赴援!

  夺舍之战,比拼的魂魄之力,苏景的观想之火就是为了集结自己的魂魄力量。

  而洞天陵园中的游魂,皆为最最纯粹的“元魂元魄”,正是观想之火最好的滋养!

  祖窍灵台怒火成灾,终于化做了凶僧的劫数,和尚长声惨叫、翻滚于烈焰之中……可他又怎么肯就此被炼化,翻腾中他嘶声大吼:“我!”

  声音落、伸手狠拍自己天灵,和尚的身形猛涨一倍。

  第二字再喊:“本!”,又是一掌狠拍头顶,凶僧身体又再扩大一倍。

  跟着第三字:“火!”,第三掌,第三次身形暴涨……前后一共十字暴喝,十次手击天灵,再看凶僧身形大若山岳,他再于火海中翻腾打滚,又是另一番惊天动地的气势。

  和尚十个字大吼串联一句话:我本火中生,你能奈我何!

  凶僧疯长骇人,“观想之火”得百多大妖精魄相助又何尝不是越演越烈,火焰层层拔起、汹涌不休,苏景的灵台也随之次次开阔、疯狂延展。

  妖僧强大,烈焰猛烈!

  时至此刻,和尚再想夺舍已成痴人说梦;可苏景想要将此獠彻彻底底地炼化掉也绝非容易事情。而凶僧入魔、神志疯癫,根本都没有退去或逃走的打算,就在灵台中、与这炽烈火海死缠烂打,不死不休。

  禅房蒲团上,苏景的神情已经重新归于平静,但他的心神不存丝毫放松,灵台呈现怒火烧天之势,但要控制火海、让烈焰结成攻势对付敌人还是得靠那两字:观想。

  接下来,灵台内魂魄之争旷日连天,于修士而言金子般宝贵的时间,在苏景这里再次变成最无意义之物,烈火熊熊、越烧越猛,凶僧癫狂,仿佛也有用不完的力气。

  如此,恶战不过多久,正全力观想的苏景,突然觉得眉心一冷。

  不是邪魂夺舍时的阴寒,而是净澈、清凉、让人精神都为之一振的“冷”,还不等他弄清楚这感觉从何而来,眉心又猛告炙热,烫得眉心仿佛要融化、熔穿!

  冷、热过后,便是胀!从外表看不存丝毫变化,唯有苏景自己才能体会,眉心狠涨,冲得额头都要炸裂似的,还好只是瞬间感觉,胀消。

  可异样感觉未完,猛胀下就是猛缩,扯得眼珠都发痛……

  四种感觉接连变化,只在弹指之间,随后苏景只觉自己眉心在微微跳动。

  一跳、两跳、三跳。

  便是第三跳,眼前突兀光彩万道!

  苏景正做体内观,身外事情一概不知不察,此刻眼前神光,来自祖窍灵台:那片熊熊火海忽然绽放异彩,七色玄光照彻四方,还有、灵台中心显出一道漩涡。

  看大小,漩心充其量能漏下一个鸡蛋,可它转得疯!十转中便搅动方圆千丈烈焰,百转内整座火海都被它撩动成狂。

  无边烈焰开始浩浩旋转,那漩涡吞没所有烈焰,因观想而来、因游魂而涨浩浩火海,就被那么小的漩涡不停吞噬、飞快陷落!

  可这漩涡只吞烈焰,根本不理会凶僧。自漩涡显身,充其量燃香功夫,海就变成了湖、跟着湖变了潭、潭变了滩,再一眨眼,苏景的祖窍灵台漆黑一片,只剩一个大若雄山的凶僧,一件软塌塌的鬼袍,一柄光泽尽失的剑,还有“地面”上一个勉强漏过鸡蛋的窟窿。

  漩涡把火海吞干净了,漩心变成了个黑洞洞的窟窿。

  凶僧不知发生了什么,他是疯子、自也不会追究,他只晓得火没了自己便赢了,被打坏、烧烂的扭曲脸孔上显出狂喜之色,一翻身从地面跃起……同个时候,那“窟窿”内突兀振起一道金红弧光,猛击和尚光头!

  快到无可抵御,飞翔的火光,一头麻雀大小的……三足金乌!

  灵台中,烧天火海化为一头小小金乌!

  蒲团上苏景倏然“哈”的一声大笑,把周围的三尸、戚东来都吓了一跳。

  那小金乌飞掠途中,一模一样的、“哈”一声笑!

  金乌一闪,直接洞穿妖僧想要阻拦的巨手,向着他那大若丘陵的光头伸喙一啄,和尚一声惨嚎,额头上一团黑气喷涌开来,小金乌把双翅一展,层层真火滚荡,呼吸功夫就把黑气炼化得一干二净,再看和尚,身形整整小了一半。

  小小金乌源自观想火海,可是化形为神物后,它的力气远胜之前火海!

  ……

  禅房中,刚被苏景一声笑骇到的三尸,肩膀挨着肩膀排成一排,站在苏景面前,仔细打量着他。

  苏景坐着都比他们三个站着高。正打量中,苏景忽又开口:“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免不了的,又把三尸吓一跳,面面相觑,拈花问:“他说谁呢?”

  雷动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说谁谁自己知道。”

  赤目继续盯着苏景,纳闷道:“他怎么笑得这么高兴?”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一句话问完,苏景就笑了。相由心生,入定之中重大情绪会直接映于神情,此刻苏景没法说的那么高兴、那么开心:这句话,就是之前被凶僧打得苦不堪言时,苏景最想戳着对方脑门去追问的。

  天上大师娘、地下小师娘、天上地下大小师娘一起保佑,现在苏景终于如愿以偿:小金乌猛啄和尚光头,啄一下、喝一字、和尚的身形便缩小一倍,“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一句话问完,接连九次狠击啄下。

  再算上先前一啄,十次金乌啄杀,和尚的身形怎么涨起来、如今又如怎么缩回去了,重新变作普通人大小。

  他身形一涨、一缩之间,妖魔力量几乎消耗殆尽,再没什么力气挣扎了,更毋论夺舍!

  金乌无情,双翅又一扇,烈焰重新冲腾而起,千百火蛇凶狠舔食凶僧!

  不过烧归烧,苏景还留意掌握着火候,虽然前面被凶僧打惨了,但这和尚本性慈悲、佛法精湛,只是受心魔反噬了……夺舍之间思绪交融,苏景得了对方不少记忆,由此也知道了不少事情。

  好一阵祭炼,恶毒咒骂再不可闻,和尚五官慢慢回复正常,狰狞神情散去又变得痴痴呆呆,他也不再做翻滚挣扎、盘膝合十静坐于火中,可他的身形也几近透明了。

  和尚这次入魔彻底,也只有在魂飞魄散的瞬间才能真正清醒回来,苏景等得就是这一瞬,心念转动,金乌听命,立刻收了烈焰。

  几乎同个时候,始终躺在地面、不肯归去休养的屠晚也对苏景发出急促剑鸣,苏景会意,剑魂是要自己留和尚性命。

  火焰一散,鬼袍立刻飞起、笼罩在和尚身上,此宝有护魂之效,可保和尚不会就此烟消云散。

  片刻,和尚重新张开了双目,看看金乌、又看了看屠晚,最后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鬼袍,轻轻呼出一口气:“多谢。”

  他谢的不是苏景饶他不死之恩,而是谢苏景赢了自己!

  和尚夺舍不成,就未添罪孽,阻止自己作恶之人是苏景,所以,多谢。

  一道神识投入祖窍,映做苏景,问和尚:“能记起什么么?”

  和尚摇了摇头:“该记得的事情,还是一样想不起。”

  苏景笑了笑:“现在袍中里好好休养吧,总能想起来的。”说话间就要把鬼袍收了,不料和尚费力摇头:“慢,我还没谢你。”

  和尚不止口中道谢。

  话说完,他伸手入怀……何止入怀!他的手缓而又缓,竟自胸口伸了进去。

  看上去颇有些猛鬼摘心的样子,但不见鲜血,当手掏入、和尚的胸口一道道玄光播散。

  掏了好一阵子,在口袋里找东西似的,终于,和尚把手又拿了出来,伸到苏景面前:“送给你,是谢,也是歉。”

  说着,和尚露出了个笑容,傻里傻气的。

  然后他的笑容就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第三百五十四章 你是一只鸟

  西海深处,敖家碑林。

  裘平安化作巨大真身,疯狂摇摆着,一道道银色气韵自他身上来回滚荡,偶尔开口一声嘶吼,一环巨浪由此倾荡、自他身周滚滚播撒开去,七百里不休!

  碑林外,鳌家首领鳌渚语气含笑:“这位裘家孩儿,虽然性子毛躁了些、出身浅薄了些,但他体内的真龙血脉也当真了得。”

  老尼姑鳌清颔首:“想不到四渎龙王的修持也如此精湛,以前还真是失敬了。”

  海中妖看不起江河中的怪物,敖家后裔也从未把掌管陆上四大江河的四渎龙王放在眼中。但小泥鳅是四渎之一济水龙王的传承,来到西海碑林修持后,他精进神速神力疯长,淡水龙王血脉的威力迅速显露,不由得大鳌们不由衷佩服。

  鳌渚正想再说什么,忽然一道灵讯自海面缓缓播散至海底,灵讯中声音谦和:东土离山弟子途径贵地,绝无歹意,若打扰了仙家清静务请见谅,来日当登门请罪。

  有人自海面经过,大鳌不予理会,不料面前银光一闪,裘平安也接到剑讯、暂停修行来到碑林外,对大鳌笑道:“离山弟子,听声音好像是熟人,我上去看一眼。”

  天空中,一队离山弟子正纵剑疾驰,为首之人不到三十岁的样子,剑眉星目、模样俊美。忽然他微一皱眉,传令身后同门:“大家小心!”

  话音刚落,只见身下大海陡然开裂,一条说它是龙但更像泥鳅、说是泥鳅却明明又有些像龙的怪物冲出巨浪,拦住去路。

  模样诡怪,但它身上蒸腾的狠烈妖威扑面而来,迫得人心头窒闷几乎难以呼吸!

  一行离山弟子大都惊骇,但为首那个青年笑了起来,是老熟人了,先摆摆手示意身后同门无需紧张,跟着笑道:“裘大都督,好久不见了。”

  龙样泥鳅妖身变作了横眉吊眼的银甲将军,笑嘻嘻道:“白羽成,恁巧啊!”

  白羽成这次来西海,除了几位同辈师弟外,随行弟子大部分是入门不足两甲子的晚辈,带他们出来意在磨炼。这些弟子个个都听过说小师叔祖身边有一位泥鳅大将,可谁都没见过,今日领受他妖威一迫,哪还不知道厉害,心中暗暗咋舌:也只有师叔祖才能收服这等凶猛妖怪。

  这时候白羽成身后闪出一个三十出头的离山弟子,毕恭毕敬跪倒在云端,施晚辈礼:“弟子方先子,拜见裘师叔。”

  裘平安的辈分跟着苏景论,和离山诸位长老平辈。

  一声“裘师叔”,把大都督喊得心花怒放,哈哈大笑中伸手把他拉了起来:“四方脑袋,还是这么老实,不用行礼,都免了都免了!”

  拉起四方头,裘平安问道:“你们嘎哈去?”

  “五十年前,冥冥晨钟传遍中土,疑为摩天宝刹现世,贺师叔祖与三位长老赶赴当年古刹坠海之处查探……”

  远不止离山一家、贺余几个,当时东土修行道上不知多人都赶赴西海,但他们到时古刹早已敛起形迹,众人一无所获。不过贺余和其他几位天宗大修探得那里灵元波荡异样,怀疑不久后古刹可能还会再显身。

  各个门宗的巅顶大修,都有要事在身,哪能枯坐海底无止境地等下去……白羽成此行其实就是去“轮班换岗”、守候古刹坠海之处的。

  别的门宗不管,离山每隔十五年就会轮换一次守护弟子,有时是长老带队,长老没空便由真传带了师门传下的宝物去。

  把自己这边情形交代过,白羽成又问小泥鳅:“你可知苏师叔祖的行踪?”

  裘平安正想问白羽成此事呢,闻言应道:“也是差不多五十年前,我来西海途中,忽觉我家王上暴怒,之后就再无异常感觉……”说着,他又摇头笑道:“不过不用担心,大圣玦性命相连,我这不好好的,他也没事!再说他坑不了才打,打不过再坑,谁能占他便宜!”

  白羽成点点头,又闲聊几句便告辞了,带队继续西行,小泥鳅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在身后笑问:“你结婚了没?”

  还是来西海之前,小泥鳅得了六两的消息,说是白羽成和涅罗坞一位名叫卿秀的女弟子情投意合,两大天宗也有意撮合这件好事,让他们结为双修道侣。

  白羽成停步、微笑回答:“卿秀师妹正做关键修行,还要再等一阵。”

  “喜事之前,你记得去一趟天斗山!”

  白羽成笑道:“这是一定,到时候我亲自登门,给剑庐同门送请柬……”

  不等说完泥鳅就大摇其头:“送什么请柬,晃晃铃铛告诉我们一声就成了。”

  白羽成纳闷了:“那我还去天斗山作甚?”

  “大喜之前,哪能不作一场风流快活!托王上的福气,天斗山一片好春色,到时候让黑哥带你好生玩耍!结婚以后够你想一辈子!”小泥鳅笑嘻嘻回答……

  小泥鳅嬉皮笑脸之际,苏景也在笑,自入定中清醒回来、睁开眼睛、对三尸笑,满目满面的快活!

  古刹之中没有日月,时间无以计量,苏景自是不晓得,凶僧一次夺舍、灵台一场恶战,竟是整整五十年光阴!

  随即苏景又见一旁“身具六十经脉”的戚东来,微一愣:“怎么回事?”

  妖僧夺舍、苏景入定时,“帝释天”刚乘白象而来,后面再发生什么苏景一概不知。

  发问同时,苏景灵识一扫,外间情形尽收眼底,又疾声问相柳:“你怎样?”

  “甲胄神奇。”大蛇口吐人言,应了一句。五十年狂攻猛袭,帝释天始终奈何不了相柳分毫,大鳌所赠甲胄,神奇不言而喻!但如今,甲胄已经有些许裂璺了,此刻还能坚持无虞,时间长了便不好说了。

  与此同时帝释天的冷笑也传声入内:“挡得住一时,挡不住一世!以为缩头入壳就有永世平安?迟早有被本座砸烂龟甲那一天!”

  “还有,屋内小妖,现在夺罡修行、还来得及么?就算你修到宝瓶,本座眼中也狗屁不如!”

  有小相柳披保甲相护,帝释天看不到屋内的情形,但能察觉禅房中火行充盈、灵气行转古怪,以他的见识,自是明白苏景再做第六境的修行。

  三尸不理帝释天的嘲讽,你一言我一语,将他们与帝释天恶战经过解释清楚。

  戚东来天魔解血、全身经络崩断;小相柳祭炼宝甲、四颗头颅半死不活……苏景听过面沉如水,但一个呼吸过后,神情又恢复正常,“夺罡”不休,他便动弹不得,有对外面敌人发怒的力气,不如拿来修行!

  再开口时,苏景为防帝释天听闻、改作传音入密:“相柳,这些东西你看有用么?”说着,他一翻手,手掌摊开来,一把枣核大小的精雕佛像。

  大小不一,形状也不算整齐,但雕刻精细、栩栩如生,共有十三枚。

  相柳闻言将一道灵识度入屋内,在苏景手上一扫,观察片刻、巨大身体突兀一震,密语惊骇:“哪来得?都给我!”

  “哪里来的宝贝?!”身体猛震不止相柳,还有中土人间辨宝第一人,赤目真人!眼珠子红到极点,赤目又大吼:“不能都给相柳!”

  苏景笑了,真正开心!

  不管赤目大怒,将一把“枣核”尽数交于三尸中最听话的拈花,后者把手攥得紧紧的,起身推开禅房石门。

  相柳身体紧紧裹住禅房,本无开门余地,但大蛇稍稍收缩身体,给石门留出了一隙开敞地方,拈花就从这门缝中,把“枣核”全都扔到大蛇身上。

  宝甲挪动、鳞片开阖,相柳将所有枣核收入身内。生怕帝释天会趁机进来,拈花忙不迭把门关好。

  苏景又望向戚东来:“我助你疗伤。”

  不料戚东来摇头:“不忙,先说说你是怎么回事,之前又喊又骂,魔障了似的。不弄明白怎么回事,我心里痒痒难受!”

  苏景痛快点头:“成,但请稍等。”说完,又做入定,不过不再是“观想”,九道心神合一、全部投入大圣玦深处,来到一百零七大妖陵园前,认真施礼、做敬谢祭拜。

  他到底是大圣玦的主人,虽然一直不知这陵园存在,但得“游魂”相救,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以苏景的性子,非得有这一谢、一拜不可。

  拜谢过后苏景正待离开,忽又是一愣,身影一闪、来到洞天内另个地方——“龙辇”所在之处。

  见了苏景,十六一跃而起,忽忽怪叫中满是得意,尾巴尖死乞白赖指着自己的龙辇。

  苏景问道:“那滴龙血,你用在龙尸上了?”

  一提龙血,十六的口水又流出来了,一个劲地点头。

  五十年时间,远不够龙尸完全炼化那滴精血,但这龙现在的气韵变化,已足以让苏景大吃一惊!

  片刻,苏景突然大笑了起来,没多说什么,心神就此散去……

  破蒲团上,苏景重新张开眼睛,三尸和戚东来早都等得不耐烦了,见他回来,个个精神一振,戚东来催促:“讲吧!”

  “先给你们看个东西。”苏景不急开口,微笑中眉心处金红光芒一闪,受他之命,一头小东西从他灵台祖窍跳入人间……

  稍作打量,戚东来“啊”的一声怪叫,脸上尽是不敢置信,口中更是语气飘忽:“苏景……原来你是一只鸟啊!”

  第三百五十五章 天外罡,纯净火

  从眉心跳出入禅房的,苏景灵台中烈火化形的那头小小金乌。

  翎羽尚未丰满,绒茸扎扎的;头顶金冠尚未绽开,丁丁点的一根小豆芽;嘴巴根上、开叉处还是稚嫩黄色,金乌幼小、尚是头雏鸟。

  可再小、再雏、再稚嫩,它也是三足金乌!铸日为宫、光耀乾坤的火爷爷、火祖宗,三足金乌!

  苏景从眉心唤出一头神鸟,谁能不大吃一惊?

  而相比于金乌本身,更让戚东来惊骇的是……元神!

  魔君真传,今日天魔宗掌门大弟子,自是识货之人。就算经络尽断重伤难动,他目光尚在,看得清楚:这头幼小金乌是一枚元神,如意胎境界才能炼就的元神。

  无论什么修宗、什么功法,炼就的元神一定和修家一致,人的元神就是“小人”,妖的元神就是“小妖”,这是绝不会错的事情。苏景放出来的如意胎元神是头小鸟,那苏景也得是只鸟才对。

  所以戚东来才有了那一句“梦呓”。

  说完之后,戚东来似是稍稍回神,眨了下眼睛、都忘了自己重伤在身,又咬牙道:“不可能!就算你是鸟也不可能!”

  修行事情,一个境界有一个境界的功课;每一个境界修炼所得,也是通往下个境界的必经之梯,从不会有隔阶跨境之事。

  归结于苏景现在的情形:

  冲煞铸大地,夺罡建天空,宝瓶境修行让天地勾连,真正结成内在小乾坤。后面还有领悟境“破无量”,体会天道,这才能让自己的小乾坤清升浊降、衍生自然。

  把这四个境界全都修行成功,修家才有了修炼元神的资格。最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修炼元神等若在小乾坤中创出一条生命,若天地不整,又何谈生命诞生?

  可苏景现在,才做第六境修行,天还没搭起一半,何谈小世界,又怎么可能养出元神!

  不等苏景开口解释,雷动就清清淡淡地一笑:“骚、戚东来,你的修行还算过得去,可见识实在差了些,来日重返门宗,还要多看看书。”

  赤目接下老大的话题:“乾坤不整、世界残破,所以无法孕育生命,道理是不错的,但我且问你,是先有咱们这中土天地,还是先有的神鸟金乌?”

  拈花手摸肚皮,摇头晃脑:“神鸟比着世界诞生更早,那世界成不成形状和金乌又有什么干系?”

  莫看三尸平时浑浑噩噩,偶尔中的偶尔,他们也会先知先觉。而天生灵怪,对玄虚事情的解读,的确远胜人间修家。

  道理似是而非,但似乎也只有这么一个解释,戚东来勉强摇下头。算是揭过了这一问,又说道:“即便如此也说不通……修炼元神,要有两般‘变化’,第一变或还好说,但以苏景现在的境界,那第二变不可能做得来。”

  灵台恶战时,苏景观想……

  观想,是生火之术。

  当烈焰真正成形、成势后,观想便是炼火之法。

  与凶僧的鏖战持续了多久,苏景对烈焰的炼化便有多久。

  灵台之火的源头,由苏景神念凝结而来,虽然那火焰不存于真实世界,可火焰本身却是真实存在的。

  此乃第一变:玄虚念、真实火,由虚入实。

  以苏景的境界,就算想出了火,也没有太大的用处:一来他的魂魄无力,这火势大不了;另则,一个境界自有一个境界的成就,就算苏景真元再如何澎湃厚重,层次不足、神念力量也有限、对火的观想炼化不会有成就。

  可是苏景先得大圣玦妖墓强援,百零七枚精魄元魂为他掀起天大火势;再一重,莫忘记苏景有心神十立!他是以九道心神做观想,九念归一、再加上智慧窍开,其力远超同辈修家。

  两道障碍苏景皆破,灵台烈火再由实入形,结真像,得小小金乌,此乃第二变!

  抛开这些修行道理,还有一道真正关键的地方:苏景的阳火是真真正正、最纯粹无比的金乌正法,且他又以阳火淬炼骨金乌!随他的修炼,三魂七魄早都沁染了一份金乌灵气,那半百年头的灵台大火、观想入神,最终让灵根生芽、灵株结果。

  魂魄中的金乌灵气,被炼成小小的一头金乌元神。

  苏景当然不是鸟,但这如意胎的金乌小元神,稳稳妥妥就是他的。而将来修行到了境界,他还能再炼化出自己的本命元神。

  戚东来嗓子发干、费力吞了口唾沫:“那你现在算什么境界?”

  “还是第六境夺罡,不过多了个小元神。”苏景回答,笑容里掩饰不住的得意……

  金乌小元神是意外所得,就当他好事多得多了,老天爷赏赐的吧!

  送的。

  说话的功夫里,小金乌一会跳到拈花肩上、一会站到雷动头顶,还在戚东来脸上踩过三脚,不管它溜达到哪,被踩之人都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一动也不敢动……

  如意胎元神离体不能稍久,此刻小家伙已经待不住了,苏景将其收回灵台。

  也是借着解释小小金乌来历的机会,苏景前引后铺,把有关白面僧出现、破邪佛咒炼迦楼罗、心性骤变入魔夺舍等等所有事情都讲了个仔细。

  听者免不了又是连番惊奇,雷动口中啧啧有声:“大寺地面荫影,竟是个和尚……他又怎么会化成影子?”

  “不是化成影子,而是本来就是一道影子。”夺舍时苏景得了和尚不少记忆,如今那些片段他早在心中理顺,从头开始说:“这间屋子其实算不得禅房,它本是殓房,高僧圆寂后荼毗之所在。”

  刚说一句,赤目就纳闷追问:“涂皮?是擦身子么?”

  “是荼毗。”苏景微笑纠正。所谓“荼毗”,意指遗骸火化。

  这座石房子暗藏玄法,墙缝中的莲花灵火接连着一道天外罡火,专做“荼毗”之用。话说回来,摩天刹的高僧法蜕,又岂是普通火焰能够焚化的?非得是天外罡、纯净焰不可。

  几人这才明白,苏景正采夺的这道烈火罡,竟是一道天外罡!

  拈花不替苏景欢喜,反倒直皱眉头:“用炼尸的火修行,苏锵锵你太恶心了!”

  “是和尚们引了这道天外罡‘涂皮’,并非苏锵锵用炼尸火夺罡,须得分清楚!”赤目开口纠正拈花,可赤目说完后,见苏景居然在面做苦笑,愣了愣,撇嘴道:“不会真是炼尸火吧?”

  天外罡恢弘庞大,可古刹高僧遗骸也不是普通的“费火”,以罡火之力炼不了十几二十具尸首就会耗得涓滴不剩。

  虽说摩天刹妙法通玄,但如此纯净的天外罡也不是轻易能找到的,是以寺中高僧又设下一阵,让天外罡荼毗时循转往复、结做一环。

  天外罡炼化高僧尸体不断消耗火力,但高僧数千年的精湛修持也化归真灵又补回天外罡,以保其长盛不衰。

  三尸听罢,异口同声数落苏景:“恶心!”

  戚东来却对苏景道:“恭喜。”

  乍一听“炼尸火”确是不怎么样,可实际上,罡火焚化高僧尸体的过程,又何尝不是那些巅顶神僧对天外罡的炼化。如今这天外罡饱蕴佛家修持,几近精纯业火,精彩之处全不用多说。

  而苏景现在的修行,天罡入体被金乌正法淬炼成纯烈阳火,另外那份饱满禅意则尽数被金风收容了去,一罡双炼、妙不可言。

  对戚东来道一声“多谢”,苏景又把话题拉回来:“当年,这间石屋的主人是个盲眼和尚,负责看护藏于石屋内的莲花灵火。”

  且不论这和尚的职责如何,能被摩天古刹收入门墙,就足见此人生具慧根。且释家讲究众生平等,在这佛门圣地中,看守殓房的和尚身份不见得比着主持方丈会低。

  “这地上的佛祖涂鸦,就是盲眼和尚修持尚浅时画的。”苏景指了指面前的炭条画。

  “瞎子画的,这倒难怪了。”拈花笑道。

  后来盲眼和尚修持渐深,六根越清静,就越能明辨六尘,自然也就修得六识,其中眼识修行圆满双目得以复明,但他也没把涂鸦抹掉,佛祖本无相,连看都不用看更毋论难看还是好看。

  宝刹清静,有资格请动天外罡焚化尸体的高僧轻易都不会死,盲眼和尚平时就坐在蒲团上、手敲木鱼诵经修持,渐修渐悟、再由渐悟顿悟,数不清多少年头的枯坐,最终缘修圆满,脚踏着金光大道登赴西天极乐世界去了。

  “啥意思,是死了还是……”拈花又插口发问。

  “成佛了!”苏景应道:“但三百年后,他又回来了。”

  说到这里,苏景又赶忙补充:“莫问我他为何回来,我也不晓得。”

  南荒有归回大圣,东土江山剑域有回归真仙,摩天古刹也有人“回来”也不算奇怪了,三尸一起点点头,又一起做了个手势,示意苏景:接着说。

  盲眼和尚重返宝刹,也不去其他地方,又回到了他的“殓房”。

  即便在摩天刹,有弟子成佛也不是小事,这间石屋从此封闭,所有东西原封不动,只有高僧圆寂时才会开启、请天外罡落入荼毗。

  证道成佛,一去一回,修持精进无数,待盲眼和尚重新于蒲团坐定时才发觉,自己正对面的一道墙缝、内中一点莲花灵火内,倒映着他的一道影子。

  第三百五十六章 丑陋和尚

  成佛前,盲眼和尚在蒲团上坐了数不清多少年头。须知他不是枯坐、是持心精修,久而久之,在对面那小小莲花火中,映下了自己的影子。

  只是影子极小,若非他已证道,都无法察觉。

  而和尚修持的佛法,那莲花火也是佛家火,两下相应,影子也饱染灵性,隐隐有了开通灵智之兆。

  这是奇妙缘分,盲眼和尚有意成全,当即端持法度,点化灵火中的影子,耗时良久为它开通了灵智。

  高僧之影、莲火中生、成佛者点化,影子不仅成功醒来、转生,且他活起来的时候,就身具曼妙佛法。

  随后又是漫长年头,影子对坐于盲眼和尚,受教诲、修缘法。

  盲眼和尚对影子甚好,每有高僧圆寂、天罡荼毗后,他都会取一枚舍利置于影子之心,以此助他修持。

  看上去,把别人的尸骨送给自己的影子,是为大不敬。其实我佛慈悲,普度众生,若一枚舍利骨能帮到一个神奇影子添禅味增佛香,将来影子成道再点化更多人,何尝不是大好事。莫说盲眼和尚,就是舍利骨主人也会含笑于轮回。

  天生神异、神僧教诲、舍利铸心,影子的修行越来越精湛。

  再之后盲眼和尚离开摩天刹,入世去传道度人去了,影子和尚留在“殓房”内继续修行。

  盲眼和尚在前、影子和尚在后,于石头房子内,坐烂了这蒲团、敲坏了那木鱼……

  说到这里,苏景收声了,影子和尚的记忆到此为止,后面再有什么记忆全都是凌乱无比且没什么意义的碎片,比如一阵烈烈长嗥、几道鲜血泼溅、一个娃娃笑了、一朵荷花绽放等等,根本什么都总结不出来。

  苏景说的所有事情,都来自影子和尚的记忆。其中有关盲目和尚飞升前的事情,影子都看在眼里、在得点化之后也就悉数记得,故此苏景才能得知。

  戚东来长出了一口气:“盲眼和尚没了,阖寺僧侣不见,古刹崩塌,就剩下一个傻呆呆的影子和尚?”

  “傻呆呆、而且快死了的影子和尚。”苏景应道。

  若非将死,影子和尚不会维持不住人相、化成铺满大寺的“荫”;若非将死,修持大减,“反面刹天摩”也不会压倒正面,显形海底。要知道两百多年前陆崖九来探寺的时候,他直接进入正面,古刹尚未塌成一片废墟。说穿了,影子和尚坚持不住了,这正面的摩天刹也就坚持不住了;若非将死,灵智枯萎,和尚也不会被心魔反噬,变作夺舍妖邪……入世转生,便堕入劫数,只要真正活了就一定会受魔念滋扰,任谁都无法避免。而他本就是开通了灵智的影子,能结人形但不存真正皮囊,何异于“魂”,夺舍这种事他天生就会做。

  说到这里,苏景抬起了右手,食指挥动,一道道橙红火焰随他指点流转而出,凝结于空气,他在凭空作画……苏景的画工不错,很快就绘出了一副和尚的肖像。

  雷动天尊看了看,皱眉:“你画得是影子和尚?恁地丑陋,还凶巴巴的。”

  苏景却摇了摇头,左手又起,于第一幅和尚肖像旁边,又绘出了另一个和尚的模样,口中说道:“这次画的,才是影子和尚。”

  雷动有些不明所以,不过还是点头笑道:“第二个和尚痴痴呆呆,看上去倒像是记忆不整神志缺失的样子。那你画得第一个和尚又是谁?”

  虽然发问,但雷动心中也有了答案。

  果然苏景应道:“这个丑陋凶恶的,就是盲眼僧人。”

  盲目之人,因为眼睛萎缩,长相大都会有些扭曲,同时也因他们看不到自己的模样,所以不太控制神情,更没有装扮自己的机会,所以盲人的模样,比起正常人会多几分丑陋。

  苏景从影子和尚的记忆中,见到了盲目和尚的模样。

  影子是盲目和尚的影子,但被点化之后,他有了自己的性命,也就有了自己的模样,长相上与盲目和尚颇有差异。

  说完,稍顿,苏景忽然加重了语气:“盲目和尚,我以前见过……莫耶世界,那四座巨像,有他一个。”

  这句话让三尸着实一愣,拈花追问、确认:“和天真大圣、独眼老道、三头六臂老汉一起的那个和尚?”

  待苏景点头,拈花“嘿”的一声笑:“盲目和尚,也是做大事的人啊!”

  “除了这些,我还另外有个想法:屠晚带着我一路奔波,来这古刹遗址,会不会就是为了救这个影子和尚。”

  会如此想,一是因屠晚对和尚的态度而来,另则,火中生的影子和尚,若是金乌阳火还不能救,天下就再没为他续命的办法了。

  猜想得有些道理,可终归是猜想,没有求证之处,苏景说完也就作罢,不再追究了。

  赤目更关心宝贝,虽然那把“枣核”已经送了人,仍忍不住问道:“那些‘金玉菩提’就是盲眼给他的高僧舍利吧?”

  赤目看宝贝是绝不会错的,苏景点了点头。

  舍利被种入影子和尚心中,初时是为了助他正等正觉;但后来影子的成就比起舍利骨的主人要更高深得多,就不再是舍利助影子,而是影子炼舍利了。

  那把枣核,是影子和尚给他的谢礼……

  赤目依旧心疼宝贝,满脸心疼:“都给了相柳,他用得了那么多嘛。”

  苏景笑了笑:“南荒之中,咱们只救过他一次,什么欠我六条性命之说,相柳糊涂、我不糊涂。”

  前前后后,用去小半个时辰把事情说完,苏景抬手轻挥,面前两枚和尚肖像散去,火灵元重归于他的体内,跟着苏景伸手一引,把天魔弟子拉到自己身前。

  右手按住戚东来头顶:“静心练气,这就助你重塑经脉。”

  “好!”戚东来回答的言简意赅……

  第一道心神,阳火为基、三这三那诀为术,淬炼屠晚、助它回复;第二道心神,进入鬼袍,以阳火的生、暖之意,救护影子和尚;第三心神,常驻于大圣玦,继续祭炼狐地妖雾,这件法宝端的神奇,非得尽快炼好不可;第四道心神,专心做观想,淬炼小小的金乌元神;现在第五道心神,施展金乌大焠真为戚东来疗伤;还有一道心神常驻于心,时不时会和三尸聊上几句,更要紧的是随之关注外间情形……忽然苏景又张开了眼睛,问三尸:“你们的童棺,敢不敢交与我炼化?”

  拈花兴高采烈:“好啊!”

  雷动老成持重:“别炼坏了啊!”

  赤目看穿真相:“便宜你了!”为三尸祭炼宝贝,说到底增强的苏景自己的斗战手段,他还真是占便宜了。

  空出的左手接过三尸童棺,又一道心神分立出来,引领阳火对其祭炼。

  余下还剩三道心神,全部投入“夺罡”修行,为自己的小乾坤炼就天空!

  凭借大鳌宝甲,外面的情形暂时稳定无虞,一切都已回归正途,苏景开始认真修炼,只等夺罡完毕,再和那“帝释天”算一笔仔细账目!

  小相柳收入“金玉菩提”后,也摒念入定,开始炼化这神奇宝物,根本都不理会“帝释天”,任他如何凶猛霸道,我有宝甲加身,自岿然不动!

  “帝释天”这一边,对小相柳大打出手,猛攻数十年,非但不存力竭之象,反倒是越打越精神、越打越有力气……护法之身,斗战就是修炼。更难得有什么东西被他一打几十年仍能相抗不衰,简直就是老天赏赐的试炼良机。

  不久之后,随着一道神通轰于相柳甲胄,帝释天猛做开声大吼,只见一道黑气从他耳中飞出,下一刻黑气猛涨、一个面目淫邪的妖僧落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满面欢喜,跪拜在地咚咚叩头,尖声喊道:“吾主在上,孩儿叩首。拜见天帝、侍奉天帝!”

  言罢妖僧跃起,催动邪法欲助帝释天一起攻杀相柳,不料帝释天低吼一声:“滚开、一旁看着!”

  妖僧立刻又跪回地上:“天帝之令,即为吾命!孩儿滚开一旁!”说完,竟是真的滚到了一旁去,再起身时双臂一晃,面前多出一张黑面大鼓,小妖僧抡动双槌把鼓打得咚咚山响,为帝释天助威。

  过了好一阵,帝释天又是一声大吼,仍是耳中冒出黑烟,这次是个满口獠牙的头陀,仍是被喝令退到一旁,比起第一个淫邪妖僧,凶头陀毫不逊色,摆手召来一面大旗,用力摇动猎猎作响,为主人呐喊。

  又是良久,第三声大吼,第三道黑气,赤身裸体头顶香疤的妖娆尼姑落地,她幻出了一只箫,吃吃笑着,嘴巴凑上去呜呜吹响助威,同时两条长腿紧紧并拢起来,美目流转,对着身边两位师兄眉目挑逗。

  打不停,帝释天吼声每隔一阵便会响起,届时必有一个邪魔出家人落地。

  这邪物的修炼便是如此,除了修为渐渐增长、还能引动天命,召唤一个又一个手下出来,以后就是他麾下邪兵魔勇,永世听命于他……

  第三百五十七章 三年两赌

  邪物唤来的手下,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东西,个个都是溜须拍马之辈,显身后便执鼓擎锣,大吵大闹为“帝释天”呐喊鼓劲,对着相柳、禅房大喊大叫喝骂不休。

  由得他们的猖狂此时,苏景全不理会,只做认真修行。

  天外罡、纯净火元灌顶而入,将之层层锤炼化作阳火精元,随即阳火洪流分出一道道支脉,受苏景心神指挥分赴四处各做其用;最澎湃的“干流”则专做第六境修炼之用。

  金乌真策,第六境夺罡修持正法:火刹阳天!

  气海、识海、心窍、大圣玦与黑石五大气窍全开,阳火真元轰轰汇入。真元洪流不在气窍中作丝毫停留,于五窍中循环流转,往复不休。

  天乌剑狱、九十八枚剑狱、黄金屋、白骨金乌,还有已经收服但尚仍在沉睡的十七迦楼罗,沉浸在真元洪流中一动不动……并非炼化宝物,而是要靠这些“剑”来成就苏景的天空!

  阳火精元汇聚成的洪流越来越庞大,渐渐躁动起来,激流轰荡巨浪翻腾,苏景的诸多好剑随波逐流、或沉或浮……火候到时、正法自变,忽然间所有被投入洪流中的宝物,以太阳升落之序,自东向西再自西而动旋转起来。

  开始的时候诸剑转得奇慢,几乎目光难查,要整整十二个时辰才能自旋一周。

  但第一周转过,第二周再转就要快上整整一倍,用去六个时辰;第三周旋转再快一倍,三个时辰;第四转、第五转、第六转……下一转永远比上一转快上一倍,那不就之后,诸剑旋转速度便可想而知!而再过一阵,即便以苏景眼光,也看不出一弹指间他们飞旋了多少周!

  剑疯旋!

  这时再看,洪流中,每一柄剑周围都被搅出一道急急漩涡。而剑越转越快、全无停歇之势,漩涡也就越转越急、越转越大。

  主持第六境修炼的三道心神齐动,把一道道漩涡分散于洪流各出,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能让这些漩涡早早交汇,同时风雷声滚荡隆隆、玉露金风也被苏景引入气窍,共做修炼!

  阳火真元的洪流浩渺,做体内观几乎无边无际,但是只要这一境修为未完,诸剑越旋越快之势便不会停歇,它们搅出的漩涡也无时无刻不再暴涨。

  做无限增的漩涡,再如何浩大的洪流也有盛放不下的时候,漫长时间过去,洪流中诸多巨大漩涡挡无可挡的,开始交汇。

  此时苏景自封五听,驻守于心观察身外的那道心神也做回援、投入正法修持中,仔细主持着这“巨川”的流向,于浪涌、奔流等等无数细节处做小心干预,确保狂漩顺利交汇。

  整座“大河”都轰轰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炸碎,一道道巨大且疯癫的漩涡,缓缓交融:骨金乌之漩汇于黄金屋之漩;

  十七迦楼罗也是十七狂涡,自转之中又开始围拢住天乌剑狱打转、一枚一枚被剑狱漩涡吞噬;九十八枚剑羽自成一系,彼此交融,但它们不止搅动火元,苏景引入修炼的玉露金风,也被它们的漩涡大口吞噬……

  修炼之中,时间轻贱,不知多少时候过去,帝释天已经身后密密麻麻汇聚了大队人马,足足数千人的规模,敲锣打鼓、吹号摇旗,满嘴的阿谀奉承歌功颂德。

  队伍中更有不少淫邪之辈,男男女女凑到一起,全不顾这是什么地方,兴致到了便要做那苟且之事,帝释天非但不管,反倒哈哈大笑,神情得意。

  摩天古刹,曾度人无数、慈悲济世的庄严圣地,被一群妖魔鬼怪污浊得腌臜不堪!

  就在这喧天吵闹中,苏景收回双手,重新开目、长吁一口气:“成了,经络重塑。”

  本来重伤到无法稍动的戚东来翻身坐起,手结印、闭目行气,片刻后望向苏景,不道谢、也不用道谢,径自问道:“过了多少时候,你有计较么?”

  苏景应道:“以你的伤,以我的本事,这一番祭炼,差不多七十到八十年光景。你觉得怎样?”

  “恢复如初,无碍了。”说着,戚东来把灵识向外一扫,神色里说不出的憎恶:“又过七十多年了。还需得再等上……”

  本是脱口欲言的样子,戚东来突然闭上了嘴巴,目光闪烁片刻,才继续道:“还需再等上三年。”

  拈花纳闷:“等三年,你要作甚?”

  “出去扒‘帝释天’的皮!”戚东来眼中戾气十足,冷笑应道。

  赤目闻言先是惊奇,随即满脸不屑:“凭你?再修炼三年就能出去把他皮?”

  戚东来神情一转,笑了起来:“你们可曾听过八个字:天魔转世,万古成骷!一灭一重现,一死一复生,能助我魔家弟子飞纵千里,修持暴涨!天魔解血、经脉寸断后彻底复原,便是我的一死一复生。但我得先做三年修持。”

  这个说法苏景倒是听说过,插口道:“不是说只有真魔附体的弟子才可以么?”

  戚东来的眼角微微一跳,随即摇头道:“魔家修持你不晓得,总之三年以后,就是我出气的时候!”

  说到这里,戚东来扬声喊喝:“外面的狗崽子听好、三年之后,你家爷爷便会出去扒了尔等狗皮!”

  “正好,我也想要他命,”人家的功法事情,苏景自不会追究,转开话题,也轻松笑道:“更巧的,我也差不多三年完事。”

  算一算时间,灵台斗影子和尚五十年,一道心神始终维持夺罡修炼,接下来又是七八十年光阴,前后两个甲子还多,如今苏景的夺罡修行已经接近圆满,三年之内当有建树。

  忽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来:“我也差不多三年,此人必为我所杀。”说话的,小相柳。

  这些年里小相柳始终没有一点动静,他炼化“金玉菩提”也不见有什么意向,九颗脑袋,断了四颗、耷拉了四颗,情形全无改变。

  不过自己的修行自己最清楚,他说三年,那到时候必有好戏!

  苏景哈的一声笑:“那就看看是谁先要他性命吧!”话说完,心里来了兴致,又笑道:“不妨赌一局?”

  “怎么赌?”戚东来饶有兴趣。

  “赌什么?”小相柳跃跃欲试。

  “我们三兄弟也玩一玩。”欲望灵怪,虽然真正嗜好不在“赌”上,但是对有趣的赌局也一向兴致勃勃。

  “赌分上下两局。”苏景应道:“上一局,大洪京师汇香居,谁先打到帝释天谁请客!”

  “谁赢谁请客?”戚东来和相柳异口同声,都道自己听错了。

  苏景理所当然:“那是自然,先打的最出气,占了这么大的便宜,当然得请另两个。”

  想一想也有些道理,相柳应一声“好”,追问:“下一局呢?”

  “下一局就是真正赌、赌大些了!”苏景的声音咬了重音:“谁先拿下帝释天,另几个人要正八景的对他说一声:服了!”

  “就这?这也叫赌?”赤目翻着红眼睛瞪苏景。

  苏景笑了:“能听天魔宗大弟子骚戚东来、南荒九头蛇相柳老爷对我说声‘服了’,我都想不出我能高兴成什么样!”

  禅房内外几人,哪个都身家不凡、地位了得,他们能赌什么?等闲宝贝看不上眼,真正好宝贝谁都不舍得拿出来赌,这一句“服了”倒是真能合上几个人的心思,戚东来捂着嘴巴笑得扭扭捏捏,但眼中那份笑意货真价实:“离山小师叔、南荒九头蛇,一起对我说句‘服了’,不枉我在西海一呆两百年!”

  “好!”相柳不废话,答应一声,重新凝心修炼;戚东来又追问了句:“上一重赌,汇香居……听这名字,是一处勾栏么?我平时不怎么喜欢去那样的地方。”声音里好像带了些“娇嗔”。

  “不是勾栏,是馆子,名满大洪!”苏景纠正,不再施展金乌大焠真,富余出一道心神主外,再多废话也不怕。

  戚东来愣了下,嘟囔一句“馆子怎么起了个窑子的名字”,最后废话说完,闭目行功。

  三尸不用修炼,等着苏景破境,他们跟着一起长力气就好了。干坐无聊,拈花有好主意:“只差三年光景,数数而计嘛。”

  缓数七千两百,是为一个时辰,十二个“七千二”便是一天。这种笨法子只有娃娃们嬉戏时会用到,但用来计时倒也差不多许多。

  要是几十载上百年光阴,杀了三尸也不会去数,不过三年功夫、加之本也无事可做,三人勉为其难,也就数了……三位矮神君商量明白,第一年拈花来数、第二年赤目来数,最后一年交给雷动天尊。

  ……

  几个人说说笑笑,从头到尾也未曾密语遮音,是以外面的帝释天听得一清二楚:自己挨一下子值得一顿好酒席、自己的一条性命值得“服了”两个字?

  他麾下小妖哗然,口中污言秽语,对着禅房破口大骂。

  他坐下白象发出“咯咯”一声媚笑:“帝尊无需着恼,他们真要肯从龟壳里出来受死,才是真正好事。凭他们那点本事,有了精进也不过是从蚯蚓变成泥鳅,能掀起什么风浪。”

  说完,稍顿,白象又娇声道:“奴家一吸、是为一昼;奴家一呼、是为一夜,这三年奴家为您仔细记数,到时候也好有个防备。”

  白象是“药师佛”赠与他的坐骑,是以帝释天还有几分客气:“有劳了。”

  说话时,帝释天森森怒笑,手上神通更重!

  第三百五十八章 第三年第三天

  西海深处,忽然一道长波翻卷,青光包裹之中,一行四十余人自海面而入、快却不急,徐徐沉入海底。

  一行人皆着离山剑袍,他们的身份就不必说了,带队的是四个人,双十年纪的俏丽女子,面上微笑恬逸、行止落落大方,离山真传中唯一女弟子,扶苏。

  扶苏左首,形销骨立的青年,双目紧闭面色平静,滇壶四秀之首,曾在光明顶与苏景比剑的那位盲眼少年,姓甄,单名一个截字;扶苏右首则是一对姐妹花,长相一模一样,十七八岁的年纪,清清透透真水凝结而成似的两个秀美女子,不是剑尖儿剑穗儿是谁。

  又一个十五年之期将满,扶苏等人奉命来西海替换同门。

  站稳于海床,一众离山弟子来到“前一任”龚长老面前施礼问安,龚长老摆了摆手,道一声“辛苦了”,又对同在此处守候的别宗修家打个招呼,领了人踏海而去、返回离山。

  龚长老前脚刚走,海底一个快快活活的声音就喊道:“伏虎阿姊,你也来了,好得很啊!”

  随着喊声,红裙红靴、圆脸圆眼的明浩少女喜滋滋地迎上来……放眼天下,把“扶苏”喊做“伏虎”的就只有一个人:涅罗坞真传,启巧。

  正无聊气闷的启巧,忽见好友也来此做守护,自然开心不已,上前便叽叽咯咯说个不听,扶苏笑道:“你这修火焰的妖怪,果然不能沾水,一下子便回话篓筐的原形了,一会儿再来找你说话。”说着绕开启巧,率领一众师弟师妹来到弥天台弟子前,向为首一位老僧问礼。

  几大天宗早有商定,无论各家弟子如何轮班,这西海深处始终都会有一位天宗长老地位的大高手坐镇,龚长老走后,海底地位最高之人,莫过于弥天台的这位老僧。

  神光、乘光两位大师的师兄,弥天台菩提院首座,谛光神僧。

  谛光含笑还礼。也算巧合的,弥天台这趟跟着老和尚一起来的,还有一位苏景的熟人,少年和尚果先……

  海底深处,扶苏向同道修家问礼时,古刹禅房中拈花如释重负:“我那一年数完了,赤目到你了!”

  一年时光已过。

  赤目二话不说,接上拈花,开始去一声一声地数第二年。

  苏景不理时间,专注于自己的修炼,体内真元大潮汹涌澎湃,骨金乌与黄金屋;天乌剑狱与迦楼罗;九十八枚剑羽外加玉露金风都已完成融合。

  阳火真元浩瀚大海,三个巨大无边的凶猛漩涡,分各一方、俨然三足鼎立。

  苏景面色凝重,有关“火刹阳天”最最关键、也是最最凶险的关口已到!

  三道漩涡越卷越大,不断向外延展,三漩再做交汇之势避无可避。可就在它们堪堪要开始碰撞、却还差一线距离尚未真正相交那个刹那,心念急转、正法再变,苏景体内真元大潮流向陡然逆转。

  霎时间,天崩地裂……

  石室内赤目开声数第二年同时,禅房外帝释天坐下白象娇滴滴地提醒:“启禀帝尊,一年时间已到。”

  三尸是天生灵怪,掐时准确,拈花数的那一年,和白象所计几乎一致。

  帝释天微一点头,森然冷笑:“他们等不到三年了!”

  数不清的巨大神通于两个多甲子中不停轰砸,何况帝释天身负神力,大鳌宝甲坚持到现在已经摇摇欲坠,小相柳身上的龟裂纹路越来越细碎。

  还能再坚持多久尚不好说,但要撑过剩下的两年,几乎不存这个可能。

  白象的笑声中带出了嘶嘶喘息,略显沙哑,更添妖媚:“奴婢求求我的帝尊,快些把那几个小妖孽擒拿了吧,奴婢百多年时时刻刻见识帝尊神力,心儿早都痒得不行了、身子还要更痒万倍,只盼着办完了事情,我也能领略您那神力滋味……”

  “帝释天”桀桀怪笑,左手邪佛禅印、右手朔月邪法指诀、三钴鬼面杵凌空翻飞、白象也疯狂冲击,诸般妖法催动如狂风暴雨,猛袭相柳。

  相柳是宝甲主人,他比帝释天更明白这甲胄“时日无多”了,但他全不理会,全力催动身内妖元,对“金玉菩提”做最后炼化。

  石室内,戚东来不知何时也皱起了眉头,应该是查探到了宝甲的情形,可他的“死而复生之修”既然开始就不能中断了。

  能断也没用,以前实力远逊帝释天,那样出去迎敌全无用处,所有指望,似是只在宝甲的坚持了。

  不止戚东来自己,那是所有人的指望!

  ……

  时日飞梭,又是良久轰砸,“帝释天”忽然开口问白象:“多久了?”

  “启禀帝尊,第二年已经十一个月另三天了。”

  帝释天作声大笑:“至多再有两个月,本座必能破了那乌龟壳子!三年?妖孽,本尊等不得你们三年了!两个月后,本座便将尔等抽筋剥皮!”

  怪笑响亮,石室内清晰可闻。

  苏景眼角轻轻跳动、戚东来双眉蹙得几乎要纠缠到一起去、小相柳一直沉寂的气势也渐渐躁动……

  时间不够就没了将来,那“将来”再强又有何用!

  拈花愁眉苦脸,赤目垂头丧气。雷动天尊还有些不死心,劝慰兄弟:“或许是帝释天的攻心之术。”

  这句话被外面的帝释天听到,当即一声大笑:“本座皈依我佛,不打诳语。两月、六十天!我佛做鉴、到时尔等落于我手,若不哀求我快快将你们杀掉,本座便不是帝释天!”

  胜券在握,帝释天张狂大笑。麾下众多小妖更是肆意大叫,手中锣鼓吵闹崩天为主尊喝彩助威;口中污言秽语,对着石室又叫又跳。

  白象凑趣,也放开了声音,从默记变做唱数,每过一天它都会高声一报……

  从一数到三十,在神通轰鸣与喧天吵闹中,一个月又过!

  相柳身上宝甲忽然一层层海蓝光芒闪烁,就连三尸都看得出,这是宝甲崩碎之兆,再坚持不了多少时候了。

  石室内剑鸣轻响,殷天子各自出鞘,没什么可说得了,就算不敌也不可能束手就擒,脚踩阵位、三尸严阵以待。

  或许是心中悲苦,让赤目多出了一份倔强,口中低低记数始终不停,不过大难临头之际,他忘了自己的第二年已经数完了,他正替雷动数第三年……第三年、第三天。

  外面众多邪物小妖忽见宝甲绽放异彩,也全都明白怎么回事,欢呼声、歌颂声、咒骂声纠合一起,声浪猛做暴涨,帝释天何尝不是忘形狂笑,身形猛从白象上纵跃而起,三钴鬼面杵招入手中!

  以神力入宝杵,帝释天合身于杵做并力狠击!

  那“龟壳”就要完了,儿郎们欢呼声几乎要把这无边古刹掀翻,借着这个势头帝释天要求一个“毕其功于一役”!

  便在此刻,相柳突然动了起来,巨大蛇身收敛,化身冷漠青年,身形如电逆冲强敌。

  大蛇扛不住打的时候,必然会做濒死反扑,这是意料中事,帝释天非但不存惊慌,反而笑容更加欢畅,手中宝杵再添巨力,向相柳当头砸下。之前双方曾做恶战,相柳是什么斤两,帝释天一清二楚,凭对方实力断断避不开自己这狠辣夯砸。

  可想象之中,那红白四溅的颜色并未绽放,帝释天面前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个年轻和尚。

  和尚双臂交叉高扬,两条胳膊泛起烫眼佛光,以血肉之躯直接去挡帝释天的宝杵一击!

  白色僧袍一尘不染、光头上顶着几枚香疤、剑眉朗目但神情森冷,五官样貌仍是小相柳……小相柳变成了个和尚?准确讲,不是变成、而是变出。

  像极了戚东来的魔相神通,正逆袭帝释天的小相柳,体内突然冲出来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和尚,伸手挡住了宝杵,小相柳自己则身形微动、绕开几尺继续扑击强敌。

  “当”的一声,金铁交击巨响中,相柳的分身和尚闷哼、双臂金光散去,身形一闪又重回相柳体内,不见了;帝释天只觉虎口巨震,宝杵险险就脱手飞出!

  竟是势均力敌的一击,帝释天心头这才晓得惊骇:这又怎么可能,相柳怎会有如此实力?!

  而真正小相柳攻势仍在,不动法、不亮宝,只凭身法与蛮力冲到帝释天面前,挥手猛击……居然是老大的一个耳刮子。

  小相柳要扇帝释天耳光。

  帝释天应变奇快,身形后仰避开了小相柳的巴掌,帝释天化做流光急退。

  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另一道身形猛然自石屋中闪出,比着帝释天要更快得多!此人几乎是直接出现在帝释天面前,笑容扭扭捏捏的一条虬须大汉,骚、戚东来。

  戚东来的修持不以身法见长,可他能后发先至,轻松追上全力猛退的帝释天,便足见他的修为精进。虬须汉不嫌无聊,和小相柳一个模样:不动法不施宝,扬手挥出一个老大的耳刮子,继续去扇帝释天!

  帝释天惊怒交加,他修持端的惊人,心中法咒急转,身形陡化青烟,戚东来那一巴掌也告扇空,再看帝释天重新显身于高高天空。

  屋中三尸哪想到这等变化,错愕之余性子最急的赤目脱口道:“不是三年么?”

  当初对上帝释天,大家连还手的力气都欠奉。这一次小相柳、戚东来轮番出手,接连两次把帝释天迫退、逃得狼狈无比……不用问了,这一妖一魔的修为都告暴涨。

  可是之前说得明明白白,大家都得三年才能完成突破,此刻才两年刚过,还差整整一年。

  赤目脱口的五字未落,雷动忽然又惊喜喊道:“完了!”

  本尊修行有重大突破,三尸都能感同身受……修炼完了、苏景夺罡的修行完了!

  雷动喊叫同时,蒲团上的苏景也身化流光、闪出石室直直扑向高空里帝释天。

  第三百五十九章 兆景

  相柳、戚东来、苏景,一而再再而三,连番发难!

  帝释天做飞烟移形之术,勉强避过戚东来的耳光,又怎想到才一现身空中,还没来得及眨眨眼,苏景又冲到面前。

  离山小师叔,出手也和前两个同伴一样、没有丁点的新意,抬手也是一记耳光。

  灌风雷、如闪电、能把大山刮得摇晃不休的耳光。

  帝释天的“飞烟移形”是符咒之术,一道符炼入了体内,随时可发动,但用过就完了,此刻对上苏景再没了躲避余地,更来不及催动神通,不想挨打就只剩一个办法:帝释天扬手挡架、较力。

  古刹的白色天空,“咣”的一声闷响,一打一挡,两人各逞巨力,不相上下。

  天上苏景、帝释天较力、一时无法分解,小相柳与戚东来同时看到了便宜,他们两个魔障了似的,仍不肯动用神通,各自飞身而上,非得到敌人身前去、把那一记耳光抽打在帝释天脸上不可!

  因为宝甲加身,小相柳无法施展分光化影,身法速度与戚东来相若,分从南北飞扑天空,可还不等他们赶到近前,苏景脸上突兀蹿出一条小蛇……

  帝释天识得阴褫,心下只有愤怒却不觉恐惧,以他修持的月身体魄再加上邪佛点化而得的金刚皮骨,小阴褫根本都伤不到它。

  不过十六也无意与他硬拼,小蛇从苏景脸上飞出,又把嘴巴猛张奋力一吐,一条金身巨龙凭空而现!

  原来的红色大龙,今日变作金色鳞甲身!再有……龙是被小蛇倒着吐出来的。

  自帝释天眼中看来,龙尾在面前,龙头在数十丈外。

  下一个瞬间,神龙摆尾!

  抽脸。

  小阴褫驾天龙而来……仍是一记耳光。

  没得躲闪、没得抵挡,帝释天只能靠着脸皮和那条大龙较量一下了。

  被困石室的这百多年里,修持猛进神力大涨的,可不止苏景等人,还有一条得了真龙精血的小红龙!

  脆响、正中!

  帝释天真就觉得,自己的左脸仿佛被一道飞火流星正正夯中。

  惨叫,流光!

  帝释天哀号着,被龙尾狠狠抽翻回地面,如流星坠地,砸得古刹都微微一震。

  人人都想扇他耳光,人人都没想到先拔头筹的,居然是十六。

  待帝释天双手撑地、摇摇晃晃爬起来再看,整整半张脸都被抽得粉碎……

  便是这一记耳光,苏景等人全都觉得身心通泰,说不出的神清气爽,什么恶气都痛快出尽!

  三人、一蛇一龙,前后扑击只在电光火石之间,直到帝释天落地时,他手下那些妖尼魔僧的欢呼声才戛然而止。

  古刹之中刹那寂静……

  三尸提着宝剑跑出来看热闹,但晚了半步,没看到帝释天被金龙用尾巴甩耳光的盛景,赤目问:“第一局谁赢了?”

  天上苏景三人没话可说,十六老爷忽忽大叫、兴高采烈。

  片刻之后,忽然四声叱喝响起,异口同声:“无耻!”

  大吼之人,帝释天、苏景、小相柳、戚东来。

  四声无耻,都因那“三年”而来。

  不过帝释天是真心怒骂、暴跳如雷,另外三人却相对大笑;帝释天怒骂的当然是天上三人,苏景三个笑骂得却是身边同伴……

  两年零三天之前,戚东来说自己需要三年修持,本就是存了坑骗帝释天的心思,想要到时候打他个措手不及,其实他只需修足十八个月便足矣了;苏景、相柳也都说自己要三年,其实小相柳只需二十个月;苏景还要做的修行耗时最长,须得两年光景。他们两个也不说实话,那不用问了,藏得坏心眼和戚东来一模一样。

  可三个人都以为同伴的“三年”是实话,还煞有介事的定赌局……人人有水分、个个想争先,都想要另两个对自己抱拳说了一声“服了”。

  半年之前,戚东来行功完毕,但他没急着让小相柳让开,天魔弟子想的是“待九头蛇的龟甲被打到不行、危急时刻我再出手,更显得天魔宗的威风”。

  两个月前,小相柳把紫金菩提炼化完毕,但是佛家力量和他以前所修大不相同,反正当时宝甲还扛得住,反正“两个和我打赌之人最快还得一年零两月才能动”,小相柳就先没动,用这段功夫仔细揣摩体内的新力量。

  直到宝甲到了极限,小相柳和戚东来才接连暴起!

  相比之下,最老实的那个反倒是苏景了……到两个同伴先后发难时,他才刚刚完成“夺罡”的修行。

  不过大家的情形不同,苏景会晚是修行所致,那份不要脸的心思比起两个同伴可不会逊色半分。

  三位能把坏水挤进一个壶里的青年高手,带着一龙一蛇徐徐落地汇合三尸,个个欢笑!彼此看着,真是投脾气……

  帝释天哪还会再有半分轻敌,顾不得脸上的伤势,纵身跃上白象对身后众多手下喝令:“列阵,迎敌!”话说完他再望向石室前的强敌,瞳孔又猛地一缩……

  他传令的功夫里,小相柳悄然踏上几步,随后他的身形忽然摇晃了起来,化作了一团白色雾气,眨眼间雾气一分两半、就此开裂,跟着变成了两个和尚。

  一变二后,两个和尚再做摇晃、化白雾,白雾裂开,二变四,四个和尚。

  还未完,四个和尚摇晃、化雾……再由四变八。

  八个和尚。

  白色僧袍纤尘不染,每个和尚都是小相柳,但从左至右,欢喜、愤懑、悲凉、狰狞、迷惑、混横、庄严、懒散不羁,一人一个表情,各不相同。

  全部显身后,八个和尚合十,或嗔或怒、或微笑或清淡,齐齐喧起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佛号响起时,人影又再一闪,穿着离山剑袍的冷漠青年、平时模样的小相柳也告显身,站在八个和尚中间。

  一个没表情的青年相柳,带着八个表情各异的和尚相柳,九人齐齐望向帝释天。

  不是分身,不是法相,九个人,人人都是小相柳。

  九头蛇,九条命,一把金玉菩提不止让那四颗濒死头颅重活,还让之前已经被斩断的四个头颅转生。而重活转生之外,还有新增于身体的浩瀚大力。同样是九颗头,但今日相柳,远非南荒可比。

  何止帝释天,就连苏景等人也都惊诧不已……影子和尚的心中菩提,是法力、是慈悲、更是造化。

  影子尚且如此,盲眼僧人又该是何等修持?也难怪他能与天真大圣并肩而像。

  帝释天目光一转,又去看天魔弟子。

  戚东来就站在原地,乍一看没什么,可是做认真打量时就会发现:看不清!

  这个人是模糊的。

  冷眼一瞥,整整齐齐的虬须大汉;仔细端详,越仔细看就他就越模糊,甚至以帝释天的目力,都没办法看清楚他的五官神态。

  戚东来本来低着头,忽然撩起眼皮望了帝释天一眼。后者却猛抬头望向天空——戚东来望他,帝释天却觉得那目光来自天上!

  刚刚事出突兀,自己挨了狠狠一个耳光,丢人丢脸,但尚可归罪于那群混账的狡猾,自己不慎中计。可现在大家亮出实力,他又哪里还看不出来:对面两个人,随便哪一个比起自己都毫不逊色!

  帝释天静了静心思,再转目望向苏景……戚东来还只是“模糊”,苏景干脆看不见了——红色雾气将他彻底遮隐。

  苏景知道对方望过来,笑道:“刚才急着打你,还没来得及洗炼。”摩天古刹中,滚滚真火灵元不知从何处涌出,浓重的红色灵气把苏景团团包裹,难见其身影。

  第六境夺罡已破,得灵元洗炼。

  戚东来从旁边笑问,语气轻松:“可有‘兆景’?”

  “兆景”是第六境修行圆满时才会出现的异象:显于自然的景色,因人而异。修水之人的兆景可能是一场晴日细雨;木行修家的兆景也许会是身边草木疯长……

  戚东来话音刚落,摩天古刹忽然明亮起来。

  兆景现,苏景的第六境依旧是个:圆满!

  他的夺罡,夺下了经摩天古刹炼化无数年头的一条天外罡,又怎么可能不圆满,他若不圆满,这世上还有谁能在这一境得圆满!

  古刹中光明大作,从苏景一伙、到帝释天麾下小妖,人人抬头望天:白色天空没什么变化,这光明不是因为古刹如何,而是有光自天外来……

  古刹隐于世,但并非游离世界之外,光明从何而来?再简单不过:从大乾坤来。

  同个时候,整座中土世界都分外明亮!高悬九天的骄阳璀璨生辉,正明耀人间!

  扶苏、启巧等身处西海深处的修家也在诧异抬头、望向半空,深深大海也被阳光沁染,漆黑了千万年的海床悄然明亮起来……

  片刻功夫,骄阳似是微微一震,回复正常。

  可苏景的兆景此刻才真正开始,凡人看不出什么,只有高深修家能够辨查,刚刚金轮一闪烁中、散出了千百道柔光,射入中土各处。柔光落处,必是一位盲眼人头顶天灵,随后失视之人重见光明!

  苏景开天,金乌开目,人世间千位盲者拾惠。

  送给盲目人的好景色,苏景的兆景哪一家修士可比。

  只怕八祖重生也要自叹弗如。

  第三百六十章 锦上添花

  古刹之中,突然一串忽忽怪叫响起……金色大龙横身半空、张牙舞爪凶威凛冽!十六一反常态,没有钻回龙耳,而是在金龙头顶、双角之间盘起身形、小脑袋昂立,好像一坨屎。

  自从苏景等人落回地面,十六就让自己的龙辇摆出这威风姿势,可对面的帝释天看这个看那个,就是不来看大龙,十六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叫了两声,提醒一下。

  不是帝释天忽视了那条断身重续、由红变金的大龙,他不去看只因无需再看。它的力量如何、速度怎样、身体如何强硬……帝释天全用刚挨的那个大嘴巴量出来了。

  十六又喊,帝释天就是不望过来,小阴褫无奈,觉得刚才只抽那一下还不够,待会还得继续抽。

  戚东来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柔美缓缓开口,根本不去看帝释天,对身边同伴道:“在下有个计较,只是不知诸位……”

  “直接讲。”一个和尚相柳冷冷开口。

  “三位矮神君之前吃过白象的亏,现下正是报仇的时候,就请三位降服白象。”戚东来先对三尸点点头,跟着又望向小相柳:“那些小妖滋扰圣地清静,个个该死,请相柳先生与我并肩,降服了这些孽障,还古刹一个清静。”

  不等三尸或小相柳答应,戚东来又望向十六:“就请这位小蛇兄带领贵宠为我等压阵,主要还是要牵制那匪首‘帝释天’。邪物不动,小蛇兄也无需动……”

  说到这里,戚东来笑了起来:“赌分两局,上一局小蛇兄先拔头筹,下一局的话……大家都出些力气,先把杂碎扫平!待苏道友洗炼完毕、修行事了,你我再各展手段,痛痛快快争个胜负!谁输、谁服了!”

  光明正大的计议,帝释天听得一清二楚,半张脸铁青,当着自己的面,商量着打自己的人,最后再拿自己来完成赌局!

  是狂、是傲、是胜券在握,是小人得志,更是欺负人。

  小相柳稍作思考,重复戚东来的话:“等苏景修行完,大家一起争下一局……好!”

  三尸与小蛇也都同意,各自点点头。团团真火灵元之中,也传来苏景哈哈一笑:“多谢诸位,还要谢过戚兄的照顾之意。!”

  戚东来笑着摆手,“好说”两个字应酬了苏景,目光扫过其他同伴:“若无异议,咱们……”

  帝释天又哪会再等他把话说完,手中宝杵一挥,扬声传令手下:“给我……”

  他的话也没来得及说完,一个人忽然动了!

  所有人都要动、几乎也都开始动,但此人的动作比着所有人都要快、快得多:正身处重重火元之中、做破境洗炼的苏景,如影如电飞扑帝释天。

  戚东来等人也各展神通,就此动手……可三尸不打白象,戚东来小相柳也不杀小妖,十六更没压阵,一个一个全都扑向帝释天。

  之前商量的那些话全都是放屁,戚东来就没安好心,其他同伴心里也都是一个想法:让别人说“服了”。

  苏景刚刚领教过一妖一魔的“三年”,又哪会再信戚东来的堂皇说辞,人还在洗炼中他就抢先动手。

  大家的本事相差无几,可苏景先动了一步,出手便是一道神奇法术,待戚东来等人赶到时帝释天已经消失不见!

  苏景止住身形,真火灵元包裹不变,继续为他洗炼身体。

  三尸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帝释天哪里去了?”问话同时,殷天子齐动、摆剑施阵,白色天空里星光闪动!与以往大不相同,天星入剑同时还有一道乌黑雷霆从天而降!拜苏景所赐,三尸神力猛涨,另引得星雷破空,相助剑阵。

  只一击,便把那头白象打得长声惨嚎,一枚巨大象牙齐根而断。

  剑阵施展,天际星光闪烁不休,乌黑雷霆狂落如雨,眨眼间白象就被打得摇摇欲坠,一道道巨大伤口爆裂于身。

  帝释天被苏景“收了”,旁人徒唤奈何,小相柳也不问怎么回事,身上玄光一闪、宝甲脱下吞回肚里,跟着他与八个和尚各展分光化影,冲入小妖阵中。十六也忽忽叫着,带上龙辇怒冲敌阵!

  戚东来却留在了苏景身边。

  三尸不懂修行事情,小相柳对人间修家的法术道理也没太多了解,就只有戚东来看出苏景收帝释天是怎么回事:并非收了就赢了,正相反,收了才是鏖战开始!

  完成夺罡,搭起自己的天空,苏景便是将帝释天收入自己的“天空”,再做打杀。

  他这法术的道理,与当初蚩秀施展“血魔乾坤”、将苏景纳入自己身体相搏相似。不过蚩秀施术时为求扬威,纳在场修家神识做入内观;苏景则封闭“罡天”,内中恶战外人不可见。

  这种斗法,敌人弱小自是无妨,但如果实力强大,一旦破了罡天,苏景的性命也就交到了人家手中,死活再不由得自己做主!

  “太冒险了吧?”戚东来微皱眉。

  “被你们逼的。”洗炼中苏景应道。

  见他还有心思乱泼脏水,戚东来倒是轻松了些,又问:“肯定能拿下帝释天?”

  这次苏景如实回答:“还不好说,刚开打,‘帝释天’不俗……我总得试一试。”

  只为一个玩笑似的小小赌局,苏景争先则以,但还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地,他用这个冒险办法斗帝释天,是为了“试炼”,试炼自己夺罡的成就究竟几何。

  戚东来对苏景点点头:“你多小心,好在摩天刹里死不了人!”说完身形闪动,带上五个魔相、结起重重法术杀进小妖阵中。

  帝释天的妖兵人多势众,可是他们根基浅薄,百多年里又没作丝毫修行,摇旗呐喊个个精通,神通法术稀松不堪,加之主帅不见了人心涣散,如何是小相柳、戚东来这等凶物的对手。

  另个战团打得更加轻松,现在的三尸,一对一只凭蛮力都能降服白象,施阵不久白象就被打翻在地,脱力之下也显出了原形,本来丰腴妖媚的女子浑身血污、面貌扭曲,说不出的丑陋。

  雷动来到烈火灵团之前,旧话重提:“帝释天哪去了?”

  三言两语把事情为雷动解释清楚,雷动若有所思:“你的罡天……按理说我们三个也能进去吧?”

  同体而生,同命相连,苏景的罡天三尸自然能进。待苏景点头后,拈花又问:“用不用我们进去帮忙?”

  “应该不用,万一撑不住自会喊你们。”苏景应道:“还有,童棺祭炼未尽全功,还须得等一阵。”

  三尸不会飞,没了童棺就全靠两条腿,不过力气大、自然跑得快跳得高。三尸手舞殷天子、就那么跑着跳着哇呀吼喝着,帮相柳他们去打杀小妖了。

  那些妖僧淫尼早都支撑不住了,现在又迎来三个矮煞星,彻底没了斗志,阵势崩溃四散而逃。

  只是几千人在这巨大古刹中乱跑,此间又不死人,想要把他们悉数重创、缉拿干净,也足够戚东来等人忙一阵子了……

  前前后后,追打、搜索,差不多三四天的功夫,摩天古刹终于恢复宁静,所有妖孽都被清剿一空。戚东来施法以魔家修元临时凝结一道大网,数千妖邪被兜在网中,看上去也着实壮观。

  小相柳九相归一,和尚全都不见,只剩平时那个冷漠青年;戚东来收敛魔功,模样又重告清晰;三尸也把殷天子还鞘,众人回到苏景身前。

  烈火灵元依旧在苏景周围涌动不休,洗炼尚未结束。但苏景把手一挥,“咕咚”一声响、帝释天凭空摔落,重重砸在地面上,两人间的恶战胜负已分。

  四肢扭曲、胸口塌陷、一边肩膀被抹去一半。从眉心至咽喉、再到膻中、气海,自上而下四个窟窿排出整整齐齐的一条直线。还有全身上下数不清的伤口,大小不一却统统深可见骨……帝释天躺在地面抽搐不休,伤成这个样子,再没力气动法了。

  见了帝释天的伤势,三尸都吸溜凉气,赤目口中啧啧有声:“伤成这个样子,你怎么打的……这是什么?”

  赤目眼尖,说话间自帝释天的一道伤口间发现异物,他也不嫌腌臜,自血污间将其拿到手中,居然是一枚脱落的牙齿,赤目愈发诧异了:“牙?你还咬他了?”

  苏景应道:“没咬,那是他自己的牙。”

  帝释天的牙齿出现在自己的伤口里,究竟是怎样的手段才会打出这个样子不得而知,但足见这邪魔于苏景的罡天内经历之惨!

  “离山小师叔,一言一行都衬得上他的身份……正人君子、正道高人……”天魔弟子口中喃喃,有感而发,他又想起来西海之前,师弟蚩秀对苏景的评价了,一边说一边摇头笑了起来,片刻后他把笑容一敛,对火元内的苏景一抱拳,声音甜甜糯糯、语气却朗朗正正:“服了!”

  愿赌服输,两字响亮!

  小相柳也一样,正容、朗声:“服了!”

  洗炼之中,苏景开心而笑……意外夺罡、得第六境圆满;应屠晚所愿、进入古刹救下影子和尚;枯熬百多年、击败邪魔生擒朔月天尊,好事一桩接着一桩,如今再得这锦上添花的一声“服了”,心里说不出的通泰、快活。

  锦上添的花,怎么看怎么漂亮。

  三尸就倦怠得多了,拈花嬉皮笑脸、赤目心不在焉、雷动言不由衷,好歹对苏景报上一声“服了”,随即雷动就岔开话题:“上一局又该怎么算?”

  谁先打到帝释天谁先请客……吃人的话十六或许能请,下馆子吃饭,小蛇又如何请得?

  忽然“忽忽”叫声响起,十六把众人目光吸引过来,得意洋洋、把小小的身子一缩、再一放,同时张开嘴巴,“叮当”一声,把一枚金锭子吐到了地上。

  几个人面面相觑、又惊又笑,连苏景都十足意外,小蛇居然有钱……那块金锭子还不算小。

  第三百六十一章 不见前辈,怅怅唏嘘

  恶战了断、赌局了断,戚东来迈步上前抓住“帝释天”的头发,对相柳等人道:“我带他找个整齐些的地方,好好审一审,或能问出些有用事情。”

  相柳指了指戚东来另只手上的大网:“这些小妖留给我看守。”

  天魔弟子一只手拖着数千妖孽,放不得又杀不死,着实是个累赘。不料戚东来摇摇头,笑道:“当着儿郎面前拷打祖宗,这才是我的兴致所在!”说着,口中哼起个小调,带上俘虏离开,明明能飞纵,偏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帝释天”被他揪着头发、拖在地上,眼中满满怨毒却丝毫挣扎不得……

  自从跨界便威风跋扈、一百多年里占尽上风的邪魔大修,被拖行时脊背与地面的摩擦声,和拖死狗也没什么区别。几天之前帝释天得意大笑时,哪会想到今日下场。

  又过了大约十余天的光景,苏景的洗炼还未完成。三尸守在一旁百无聊赖,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小相柳也在不远处,低头沉思,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忽然,相柳察觉到异样,举目望向半空。

  见他的样子三尸还道又有邪物越界,翻身跃起先拔剑出鞘,这才抬起头望向天空——摩天古刹白色天空,正有异象显现:不知何时、天顶密布厚重乌云,滚滚荡荡翻腾不休。

  随着黑云涌动,凄厉的痛号、苦苦的哀求、疯狂的咒骂和濒死惨叫。诸般可怕声响交织一起,化作萧杀寒意飘散四方,让人毛骨悚然。但如墨浓云中,隐隐还有圣洁佛光闪烁;凄惨呼号中,又夹杂着慈悲禅唱……

  三尸仰望天空,正惊疑不定时,忽然又见千万道惨白阴风,不知从何处席卷而来,什么乌云、佛光、惨嚎、禅唱,尽数被扫灭一空!由此天空只剩阴风呼号,鬼气弥漫飘荡,怕是幽冥世界那黄泉河水上的凄风惨雾也不过如此。

  不过若是动用五听、仔细感受,又会察觉阴风之中暗藏剑气纵横,风声咆哮另有剑鸣阵阵……

  也不过几个呼吸功夫,突兀一点金红光丸显于天顶,一跳、一跳、就在第三跳时,龙眼大小的金丸炸碎开来,霎时间金光四射明耀苍穹!

  阴风与剑气顷刻被金光吞没,散于无形。

  这光明来得太突然也太凶猛,以三尸、小相柳等人的体魄都抵挡不住,只觉得双目刺痛难当,忙不迭举手遮目。可强光挡无可挡,全无道理的穿透他们的手掌、眼皮、直直刺入眼内!所幸,弹指后强光就消失不见了。

  眼睛遭遇猛烈光芒,就算光散去了,短时间目中还是会留下残影,三尸等人也不例外,一边红眼流泪一边使劲眨眼,脸上的神情则愈发惊诧。

  光芒褪去、残留于众人目中的景象……赫赫然一座辉煌浩大的天宫神殿!

  忙不迭再抬头去看,古刹的天空又恢复一片莹白,柔和且平静。

  异象不见、最近始终包裹苏景涌动不休的真火灵元也告消失,第六境夺罡洗炼终于结束!

  人影一闪,被强光扎得眼睛通红的戚东来飞身赶来,人还未到近前,银铃似的笑声已经送到:“还道又有邪魔越界,原来是离山小师叔开天搭顶大功告成,恭喜恭喜!”

  一经提醒,三尸、小相柳就恍然大悟:天顶异象皆因苏景而来,洗炼将尽神光外溢,将他的罡天投映于外间世界!

  罕见之极、雷动把自己那双饿得总也睁不开的眼睛瞪得溜溜圆:“苏锵锵,你的罡天乱七八糟。”

  苏景笑了,开口回应说了句什么……只嘴巴动,却未出声音。

  这一下不止旁人纳闷,苏景自己也大吃一惊,不过还不等他开口再试,天空之中便大声轰动,五个字如雷奔放:“我觉得还成。”

  正是苏景刚刚说言,话出于口、升于天、再由苍穹绽放!

  并非故意而为,仍是神光外泄所致,和之前异象差不多的道理。

  戚东来抬头看看天,又看看苏景,甜腻笑道:“好家伙,这番成就可不算小!”

  小相柳的眼睛却亮了起来:“可愿与我做场比试?”

  苏景才没兴趣和他比试,直接摇头拒绝:“纯粹浪费力气,我还有其他事情。”一句话、十几个字,前一半从天上响起,后一半自口中而出,精归于命、气归于性、神归于魂,气象内敛,苏景完全恢复正常。

  长出了一口气,苏景神情轻松,可目光深处还隐透出一份疑惑,赤目看得仔细,追问道:“又在疑惑什么?”

  “第六境大圆满,可修法上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偏又找不出来。”这种事情,不可能指望从外人处寻得答案,应过赤目苏景就转开话题,问戚东来:“帝释天可又出去的办法?”

  “不知道。”戚东来摇头:“还一个字都不曾吐露,邪魔狂信,嘴巴紧得很。”说话的时候,魔崽子非但不沮丧,反而还挺开心的模样。

  犯人不开口他就折磨不停,憎厌魔门下弟子喜欢做这种事情。

  又再闲聊几句,戚东来飞走继续对邪魔施展酷刑去了。苏景自锦绣囊中取出帛绢正待展开,赤目忽然问道:“童棺还没炼好?这么久了。”主掌私欲的灵怪,对宝贝看得比天还中,现在着实想念他的童棺了。

  苏景道:“一直没停的炼着,快好了,再耐心等一阵。”

  赤目问自己的宝物,却惹来了小相柳的莫名惊诧,追问苏景:“便是说,你斗战帝释天的时候,还分出修元为他们炼化宝物?”

  又岂止三枚童棺,灵台里的那头元神金乌苏景当成心肝宝贝、附身于鬼袍的影子和尚奄奄一息、横陈于经络的剑魂屠晚沉眠不醒、再加上大圣玦内的妖雾建有起色,哪一样苏景都不舍得放,即便斗战邪魔,他仍留出部分阳火对它们做持续祭炼!

  不过苏景没去给小相柳细数,只是点点头,将手中帛绢铺展开来。

  有关第六境的修行,之前金乌弟子的留言依次显现……颇有些意外的,第一行留言八个字:不见前辈,怅怅唏嘘。

  以前留言于帛绢的三位前辈,每个人的笔迹苏景都再熟悉不过,这次的第一行字,并非第一位前辈所书,是第二人写的。

  断了。

  虽不能真正笃定,但极大可能的,第一位前辈修行路断。他错过了机缘,没能及时炼就“剑刹天乌”,修行的步子也就变得和普通修家一样,注定成就有限了,可就这么止步于“夺罡”,还是让苏景微微皱眉。

  便如那八个字,不见前辈,怅怅唏嘘。

  入道至今,苏景比天下任何修家都明白,能得《金乌万象》修行阳火正法,是何其厚达的福缘,可惜第一人,得了福缘,却又无福消受。

  轻轻一叹,苏景把目光移向下一行注解。

  第二位、天乌剑狱的主人,这回密密麻麻写了数百字,也不外是他夺罡时遭遇种种,最终成功把“天乌剑狱”炼做罡天,从他字里行间,那份欢喜之情轻易可见。

  苏景不由得笑了笑,他得惠于此人,自然心存感激,心中遥遥相祝,四个字洞穿轮回,倒转去了千万年前:恭喜前辈。

  很快收回心思,苏景定了定神,再去看师父的留言,简明扼要、一如既往:境界已成,修法未辍。

  苏景愣了下,对这八个字稍有不解,可是再联想自己夺罡的修行、洗炼后心中那一点说不出的疑惑,没一会功夫苏景便恍然大悟……境界以论,夺罡圆满;但对修行而言,在真正完成下一境“宝瓶”之前,仍可继续铸炼罡天,让它更加完美。

  便如金乌铸日,骄阳业已成形,但金乌的祭炼不辍,让它愈发璀璨、明亮。

  苏景大可将新的宝物炼做“剑刹天乌”,随后继续以“火刹阳天”之法,将此宝炼入罡天,更添威力、更添圆满!

  细看师父八字留言,下面隐隐约约曾有涂改痕迹,事情也就再明白不过:他老人家在破境后做下注述,但后来又发现可以继续铸炼罡天,又特意做出修改,前面废话抹掉,只留八字指点。

  这重指点对后人修行大有裨益,苏景心中自是感激不已,落指于帛绢、先是认认真真的写下:拜谢恩师教诲。

  跟着他又把自己现在夺罡的成就录做注解,一行字写完仍意犹未尽,又大剌剌地加了一句:后辈弟子,当随我一起拜谢恩师,陆公,角八。

  看过注述、写过注述,苏景收好帛绢,下一刻神情中兴致昂昂,轻轻一拍锦绣囊,将一枚破破烂烂的乾坤囊拿在了手中。

  以前一直打不开的袋子。

  正法转、阳火动,随着破禁之术行运,一重重阳火如惊涛骇浪,向着袋子的禁制急急猛攻……前前后后忙活了几个时辰,能调运的修元统统调运起来,可是这鬼袋子的禁制仍如以往:堪堪就要破、偏偏就不破!

  赤目爱宝贝,早就觊觎这口袋了,现在就蹲在苏景跟前,双拳紧握、咬牙瞪眼,此刻不止眼睛、连脸孔都憋得通红,跟着苏景一起运力……

  小相柳看了赤目一眼,把一百三十多年前大家初入摩天宝刹时,赤目对他的嘲讽如数奉还,一字不差:“那么使劲,你小心再拉了裤!”

  第三百六十二章 罗汉欢喜

  乾坤囊再如何诡怪,考校的也还是苏景的修持,力所不能及,再怎么着急也没用,何况苏景根本不着急,喜滋滋地把它收回自己挎囊。看模样,没打开比开了更开心似的。

  赤目可没有本尊那么豁达,免不了的垂头丧气,正想安慰他几句,苏景忽又挑了下眉峰,扬声喊道:“戚东来,再请过来一趟。”

  很快戚东来就疾飞赶到,先认真纠正:“骚、戚东来。”之后才问:“唤我何事?”

  苏景不答,站起身来后退了一步。

  像极戚东来的魔相神通,更好似小相柳的分身妙法,苏景后退了一步,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苏景退到一步之后,先前所站之处留下来一个和尚。

  白面略胖、面容呆傻,正是影子和尚。

  苏景施展的不是什么法术,“脱袍让位”罢了,自己撤开、把鬼袍留给了和尚。

  是影子和尚自己想出来的,他才是此间真正主人,他要显身苏景自然要把同伴都唤来相见。

  不用苏景引荐,谁都能猜到他的身份。其他姑且不论,只凭影子和尚出身摩天古刹,便足以得众人景仰,众人纷纷施礼。

  影子和尚对众人点了点头,望向苏景:“本在沉眠,被你破境洗炼惊醒过来,又听你提到要离开摩天刹。”

  重返人间是头等大事,几个人全都来了精神,苏景赶忙道:“如何离开,还请大师指点。”

  和尚本就为此事而来,也不废话,翻起眼睛一个劲地望天,口中喃喃不知在念叨些什么,好半晌过去他终于计算清楚:“七个月后,护山大篆会衍生下一般变化,届时我当施法,送大家离开。”

  终止大篆运转古刹才能重现人间,这是离开大寺的唯一办法。若是以前,影子和尚只消一转念就能让阵法暂停,可如今他太过虚弱,非得等大阵变化契机时才能中断阵法。

  苏景面色一喜,跟着又说道:“那大师呢?”

  影子和尚微笑:“休养这八十年,记忆没怎么回复,但我的脑筋清楚了不少,自寻死路这种事我不做。”

  即便苏景把鬼袍送给了他,以影子和尚现在的状况,没有了苏景持续不断的阳火滋养,他也活不了太久,迟早还是会烟消云散。

  “随你出去,到处转转,看一看今日人间变成了什么样子,很不错。或许还能有启发,让我回忆归来。”说着,和尚对苏景合十施了一礼,便准备重归其身了。

  可就在此时,苏景只觉得体内正沉睡的屠晚忽然一震,散出了一道“剑识”,不是对苏景,而是对和尚。

  和尚微微愣了下,跟着又笑了,扬手轻敲额角,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苏景明白,这是屠晚对和尚说了句什么,和尚回应“应该的”。其他人可都莫名其妙,拈花笑问:“大师,应该什么?”

  赤目则笑着接口:“大师是觉得,应该拿些宝物来奖赏咱们。”

  不料影子和尚认真点头,对赤目道:“不错,你说得很对。”说完,双手结了一道法印,口唇翕动做无声咒。

  片刻后,对宝物有敏锐探知的赤目脸色骤变,红眼睛里异彩大作!很快,苏景等人也都查知,一道道浩瀚之力缓缓涌动,这偌大古刹废墟都在微微颤抖。

  初入古刹时,随便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都让相柳拼劲全力,这古刹废墟何其沉重,更足见此刻正随影子和尚咒唱涌起的力量是如何磅礴!

  又过不久,影子和尚解开手印,伸手向着东方一引,东方废墟中一道道黑色光芒冲出瓦砾,直落和尚面前。

  再一眨眼光芒退散,十八根鹅蛋粗细的乌黑长棍,立于众人面前。

  “佛陀涅槃后,为使佛法永续,命十六罗汉与两位尊者永驻人间,弘扬佛法利益人间。摩天古刹仿效我佛,寺中设下罗汉堂,奉十八罗汉之位。这些长棍,即为敝寺十八罗汉所持,降妖除魔,以霹雳手段,行慈悲事情。”稍作介绍,影子和尚对苏景微笑着:“你手下十七位迦楼罗,可用得此棍。”

  远古高人风范无缘得见,但至少后人能明白:摩天古刹是什么样的地方?出身于此的十八罗汉,会是什么样的神通本领?他们的法器神棍又是何等威力!

  这里一根罗汉棍落入凡间,都会变成修佛门宗的镇寺之宝,如今这十八长棍尽归苏景!

  苏景又惊又喜,但是再如何贪心,该说的话也要说明白了:“之前事情,大师已赠‘金玉菩提’相抵,如今再做厚赐……”

  不等说完影子和尚就摇头打断:“没别的意思,是屠晚要我对你好一些。”

  苏景神色一动,若有所思:“屠晚说什么大师便做什么?便是说大师省起有关屠晚的事情了?”若是对屠晚全无印象,大家“陌生人”,和尚又怎么会听屠晚的话。

  可是影子和尚面露迷茫:“我想不起来,不过……我却知道听他的不会错,没道理可讲,我就是知道。”说到这里他的神情又复释然,笑容重回于面:“是以他说什么,我便照做,如此心中踏实得很。”

  这些长棍是和尚厚赠,但也是从屠晚那里来的好处,苏景不再废话,心念一转,十七迦楼罗自黑狱进入古刹,翼展三十丈开外的凶猛怪物,整整齐齐列做一排,随着苏景一起对影子和尚躬身,口吐人言:“多谢大师。”

  十七迦楼罗被苏景炼入罡天,但它们和剑狱、剑狱、骨金乌都一样,是罡天……同时,也还是苏景之剑,随时可以出来单独“使用”。

  影子和尚不作寒暄,把手轻轻一摆,十七根长棍各自归入迦楼罗手中。

  还剩一根长棍,形质和其他十七棍几乎一样,只是长出了三寸,影子和尚将此棍拿握在手中,对苏景道:“欢喜罗汉,敝寺罗汉堂首座,他的法棍赠与你了。”

  影子和尚放慢了声音,再开口时颇有些轻歌慢唱的味道:“妖魔除尽、玉宇澄清、扬手欢庆、心花怒放……罗汉欢喜。”说话间,影子和尚亲手将其交至苏景手中。

  法棍的神奇与威力须得慢慢炼化、慢慢体会,苏景不急在一时,接下宝物、认真道谢。

  影子和尚不理会苏景的道谢,又向着南方废墟把手一招,只见一道乌金光芒遁出瓦砾直落于他的掌心。

  众人一看,是一枚兽座大印。

  印上神兽形正做回头望月之状,其形若黑豹,但头顶独角、双耳尖长,四肢与长尾生有莲花鳞叶宝甲,模样着实威风。

  佛家神兽,谁不认识,正是地藏菩萨坐下神骑:大兽谛听。

  “摩天刹藏经封卷之印,这印鉴没什么可说,但印上的兽座千万年里观经听禅,参心悟佛,又得盲眼专门点化,颇有些灵性了,更要紧的,它是谛听……和你的那座黑狱相得益彰。”

  地藏菩萨带坐骑谛听永镇地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之宏愿就是这位菩萨所立。

  “这枚印也赠你了,用它镇你的黑狱,于你更稳固,于它更是大好修行所在。”说着,一方宝印也交到苏景手中。

  这次根本不等苏景道谢,影子和尚又望向了小相柳:“刚刚我说敝寺有十八罗汉,你可认真听讲?”

  这话来得无端,问得也不客气,不过小相柳得惠于“金玉菩提”,心中承了和尚的情,全不计较什么,点头道:“我听得清楚。”

  影子和尚当真是糊涂的,居然又莫名其妙地讲起了故事:“昔年,十八罗汉行走人间降妖除魔,着实打过不少恶战。其中最为凶险的,莫过于降服‘毗摩质多罗’之役。”

  “毗摩质多罗”,是阿修罗部四大天王之三,其形九头、力大无边,有举手遮天之能。

  影子和尚所说的,并非真正的阿修罗天王,而是有中土人物修行邪佛法度,先修的“毗摩质多罗”法相,再修得“毗摩质多罗”金身体魄,终于成了气候,肆虐天下横行无忌,终于惹来摩天刹出手惩戒,十八罗汉奉旨下山,好一番恶斗终于降服此獠。

  讲完了故事,影子和尚又把话锋一转:“阿修罗,生俱天神力量,却行事偏佞、凶狠好斗,残忍嗜杀,但最终还是被佛祖收服,成为护法八部众之一。”

  相柳早都听得不耐烦了,皱眉:“对我讲这些作甚?”

  不用和尚解释,拈花就笑道:“相柳,你不觉得那阿修罗的出身、脾气、性子,都和你挺像么?”

  相柳愣了愣,影子和尚却不理会,径自向下说道:“被十八罗汉降服的那个邪佛修者,也和他修持的阿修罗一样,战败后又得高僧点化、得智慧灵光,幡然悔悟,进入摩天刹修行,终成一代高僧大德。”

  说着,影子和尚第三次扬手一招,西方废墟横中一片七彩光华升腾、飞来,落入和尚手中,一只七彩的玉匣:“这就是那位‘毗摩质多罗’作恶时修持的法器,器无善恶,只在用者本心,赠与你了。”

  小相柳目光惊喜,接过匣子才一打开,只见一道血气弥漫而起,把他的脸都映得血腥狰狞!

  第三百六十三章 一般变化

  匣中宝物不止一样。

  刀、叉、杵、长索,钟、磬、鼓、琵琶,四样小小凶器、四样小小乐器于匣中摆成一环,围拢着正中一朵黑色花朵。

  无论凶器、乐器或是那朵醒目黑花,都饱染血腥、蒸腾戾气,一看就是邪魔之物。

  但和尚有言在先,器无善恶,只在用者。

  惊喜自目中一闪而过,相柳的脸上又显出些犹豫,不是对宝物不中意,他心中另有顾虑,对影子和尚道:“相柳自在,不拜神不礼佛,你赠我佛家高人法器,我也不会皈依受戒。”

  影子和尚笑了:“想的多了,摩天刹的宝贝,也照样能杀好人,怎么用随便你,没人强求于你,我更是盼你能真正自在。”

  话有禅意,相柳却不会去想,点了点头,身体摇晃放出另外八个和尚相柳,一人自匣中取一宝物,正中那朵黑色花儿归“剑袍相柳”,随后九个人一起对影子和尚躬身致谢。

  影子和尚呵呵一笑,伸懒腰、打哈欠:“困了,累了,回去了,七个月后我再……”

  “大师且慢。”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略带委屈,暗含难过……戚东来开口了:“骚戚东来、凶兽相柳、离山苏景三人联袂入寺,大家合力对抗‘刹天摩’,大师赏赐了这个、厚赠了那个,偏偏不理东来。都道我佛面前众生平等,你却厚此薄彼。我想不通这是什么道理。”

  “苏景救我在先、屠晚着我照顾他在后,且灵台一战,我看清此子心怀,故有宝物相赠。”影子和尚又一指小相柳:“紫金菩提为我心血炼化,这九头蛇受了我的菩提,等若承了我心中佛法,这是我与他的缘分,所以我赠他宝物。”

  说完两人,影子和尚又望向戚东来:“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为何要送宝物给你?”

  “我以天魔解血拦下‘帝释天’。”戚东来捡起自己最大功勋:“若非我舍命,苏景早已死掉,大师怕也没有现在这样的好局面。我种下一因,大师得了一果,就算你不垂怜我,至少也该谢我。”

  苏景搭腔,跟着帮忙:“确实如此,能自邪魔狂攻下全身而退,戚兄功不可没。”

  但影子和尚不因苏景开口而改念,摇头:“你救他,便让他去谢你;他又救我,我只去谢他。一因可连千果,但一果只对一因,只以我果溯我因,不以他因循我果,如此而已。”

  戚东来大失所望,望向苏景。

  他的意思是盼着苏景再能帮他开口说几句,苏景也确是这么想的,可一旁的三尸误会了戚东来的意思,还道他要找苏景还账,雷动立刻开口:“你救苏景,咱们大家都承情,可你莫忘了,在刹天摩时你被邪佛抓住,苏景又何尝不曾转身相救……”

  不等说完,苏景就摆手打断雷动,以他的性情从不会去矫情这些,而此刻和尚又笑了。话锋略有松动,不容旁人说什么,径自望向戚东来:“与人方便、于己方便。你有宝与人,和尚自也有宝与你。千万年头,摩天古刹只会让人占便宜,从不会让人吃亏。”

  戚东来反问:“你指什么?”

  “看你智慧。”和尚打了个哈欠,身形一转、隐遁于鬼袍,袍子则飞回苏景身内。

  “大师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拈花笑嘻嘻地凑到戚东来跟前:“把你的宝贝给苏景,他就会给你别的好宝贝。”

  戚东来翻手先把“岐鸣子”传承木匣取出,递给苏景:“试试这个?”

  苏景“哎哟”一声,笑道:“多谢戚先生厚赠。”伸手去接木匣……木匣一端被苏景拿住,另一端戚东来却不放手,苏景使劲拽他也不松手……等待片刻,戚东来密语入耳:“提前说好,宝贝送了你,和尚若不还账,你还得再归还我。”

  待苏景点头后,戚东来才千辛万苦地松开手指。

  岐鸣子之匣之后,一样、一样、又一样宝物,自戚东来袖中取出、进入苏景囊中……到最后戚东来就只剩那几样得自魔君赏赐的贴身宝物了。

  戚东来脸皮厚得很,但无论如何不会用师尊的赏赐来开玩笑。试探了好半晌,影子和尚始终没动静,戚东来不生气,可是神情里的疑惑却越来越重,问苏景:“我手上到底有啥你真正有用的宝物?”

  苏景的疑惑比他也不少半分,摇头道:“神僧所指,应该不是这些寻常宝物,再说你有什么宝贝他也不知道不是。”

  戚东来点点头:“他也不会直接扔出个谜语给我猜,应该有迹可循的……”

  不知不觉里,两个人都双眉微皱,做仔细思索,好一阵子过去,戚东来缓缓摇头,苦笑道:“想不通,不想了!”

  苏景也解不出答案,一拍乾坤囊,将戚东来“赠送”的宝物悉数取出、归还。

  其他几样戚东来收回,唯独“岐鸣子之匣”他没去动:“当初我不是夺宝杀人,而是杀人捡宝,这其间的区别你能明白?”

  戚东来赶赴西海途中,偶遇玄天大道邪修作恶,一个看不惯便出手惩戒,杀人之后意外发现此宝。

  “这东西宝贵,但是和我天魔宗的修持不搭边界,我拿来没用,送你了。”之前戚东来口中矫情着自己曾救过苏景,不过憎厌魔门徒心中有数,真要计较到根底……若非苏景,他连朔月天尊那一关都过不了,又何谈后面事情。

  苏景道一声“多谢”,收好匣子。戚东来笑了句“被影子和尚憋我一肚子气,回去要痛打‘帝释天’!”起身飞走,继续折磨犯人去了。

  苏景暂时收回心思,不再去想其他,将影子和尚赠与的“罗汉法棍”平端于膝,一道真元探入,做仔细体会;小相柳也告沉默,催运妖力缓缓恢复“龟甲”,同时开始探索和尚送个他那一盒子宝物。

  三尸也不是没事情做,和尚说了七个月能出去,他们又开始数数……

  差不多一个月的光景,始终静坐一旁的苏景忽然起身,抄起乌黑长棍,在地面轻轻一顿,只听“咚”的一声闷响,苏景身边空气颤抖不休,重重涟漪播散开来,将他身形完全模糊。

  时候不长,空气回复平静,再看苏景消失不见,换而一个年轻和尚站立远处,长相普普通通但笑容满面、眉宇间透出的由衷欢喜。

  三尸吓了一跳,相柳也被惊动,不等同伴发问,年轻和尚就笑道:“法棍中藏了一道身形变化,如何?”

  知道和尚是苏景变的,再仔细看,和尚就越看越像苏景;但若是不明所以,就算三尸也辨不出和尚是苏景!

  惊奇过后,拈花很是不屑:“变成个和尚,会有多无聊!若是能变成一个采花郎,那才算是有趣。”

  赤目还算公平,点点头:“有了一道变化,便是多了一个身份,以后做事情也会多些方便。”

  雷动就更中肯了,对苏景点头赞道:“才一个月就摸索出法棍中的门道,很不错了。”

  这么快就有突破,主要归功于苏景这次所夺天外罡受古刹多年祭炼,饱蕴佛家真味,与法棍元力相符。

  相柳却若有所思,问苏景:“你变了和尚,是幻象、法相,还是画皮之类的障眼法?”

  苏景摇头道:“都不是,最最单纯不过、法棍给我的一般变化。”

  相柳的声音,莫名其妙的古怪、低沉:“而且还不是本命变化。”

  所谓“本命变化”专指于妖精,小妖修到四灵阶,成为妖目后得人形,从此可变换于人皮相或妖本相之间。修行到了境界,一妖身对映于一人形,是称“本命变化”。便如松鼠变成六两大掌柜,六两随时也能变回松鼠。

  但若松鼠变成一只鸟、又或者六两想要变成个老太太,就不是“本命变化”了。

  专指于妖精的说法,本来就不可能和苏景有关系,可是苏景再略加思索后,不知为何也变了神情,望着相柳:“你的意思是……是那种变化?”

  “不是那种,又还能是哪种。”相柳笑了起来:“不过你还是得小心些,万一不灵呢。”

  苏景也笑了:“这事我还真没敢想。”一句话,八个字,开口时还是普通笑容,收声时脸上业已笑开了花。

  三尸被他俩说的一头雾水,赤目脾气急躁,脱口问道:“到底什么意思,给个明白话!”

  小相柳一字一顿,应道:“一般真正变化,就是一条大好性命!”

  一般变化,便是一条性命!又何止修行中人,这是连凡间百姓都知晓的道理。可是道理容易,真正能为自己修出一道变化之人,放眼天下又有几个?!

  不过妖精的本命变化不在此列,之前小相柳提到的那些幻形、画皮之术更不作数。

  三尸面面相觑,个个倒抽凉气,眼中那份欢喜就更不用说了,本尊多了一条性命,他们也能活得更踏实些。

  过了片刻,拈花脸上的僵硬散去,打从心眼里泛起来的高兴,哈的一声大笑:“苏锵锵!”

  没人应声。

  三尸回头,再看苏锵锵,早都盘膝重坐回地面,双手牢牢抓住法棍,再去做更新探索了……

  一晃又是一个月过去,苏景再次跃身而起,面色欢喜。

  第三百六十四章 无字经

  三尸比苏景还精神,异口同声:“你对法棍又有领悟?”

  苏景笑而摇头:“没有,是想到了戚东来的关键。”言罢闪身往戚东来拷问犯人的地方去了。

  拈花迈步就要跟去看热闹,不料左手右手同时一紧,回头看两位兄长一左一右抓住了他。拈花不解:“干啥?”

  “慢一步,有话给你讲。”赤目声音压得极低,和雷动你一言我一语,拈花听得眉飞色舞。

  戚东来所在,与苏景等人相距不远,全不用施展法术,几个纵跃、呼吸功夫便赶到,一见面苏景便笑道:“在下要向戚先生讨一样宝物,万望老兄成全。”

  戚东来看了看他,哈哈一笑:“好说,你要什么,便请直接讲来,在下所有,任君所取。”

  苏景正待再说什么,忽然一皱眉:“你又施法作甚?”

  戚东来的面貌,悄然模糊了,正是他施法动手的前兆。

  便在此刻,忽闻三尸大呼小叫:

  “戚东来小心!”

  “这妖僧凶猛!”

  “来得毫无征兆,苏锵锵受了他的暗算。”

  喊声未落,戚东来已然出手!

  苏景恍然大悟……自己得了一般变化,戚东来尚未知晓。

  苏景本是个活泼性子,对这一重“罗汉”之变既新奇又欢喜,当时没急着变回来,之后又沉心摸索影子和尚所赠宝物,此刻干脆忘记自己还“是个和尚”。

  戚东来忽见一个陌生和尚来找自己要宝贝,哪能没有戒心,再听到三尸怪叫,要是再不动手抢攻他就不是戚东来了。

  再看三尸,一个个捧腹大笑。

  苏景忙不迭变回真身,前后不过眨眨眼的空子,他已经连挡戚东来六道神通……

  三言两语解释明白,戚东来也哭笑不得,指着仍笑得好像刚找到爹的三尸,问苏景:“以前我就想问,他们三个到底是你什么人?有过片刻的正经么?”

  苏景如实相告:“他们三个皆为欲望灵怪,本是我体内三尸。”

  虬须汉闻言一愣,随即“嘶”地一个长声倒吸凉气:“将三尸炼化于体外?这是什么样的法术?”

  苏景只挑想说的回答:“拜陆师叔秘法所传,算是我的造化。”

  戚东来点了点头,惊讶很快变作敬佩:“就冲他助你炼化三尸,便当得‘神通广大’这四字评价。离山陆九,端的了不起!”

  苏景笑了笑,换过话题,直接伸手一指这些日子饱受摧残的帝释天和他麾下众多妖邪:“这些邪物,统统赠与我。”

  戚东来不解后果,但却想得到前因:“影子和尚说的‘宝贝’,就、就是这些邪物?”口中问着,手上法术不停,左手一招把帝释天扔到苏景身前,右手一抖收回大网解开众多小妖的桎梏。

  同时苏景扬手打出天乌剑狱,将众多邪物尽数收入黑狱……这一个月里,苏景钻研罗汉法棍再无所获,但他发现了另一件事:被置入天乌剑狱的“谛听封经印”就好像头石狮子似的,傻呆呆坐落在地,一动也不动。

  可影子和尚说得明白,谛听与黑狱相得益彰,应该有大好修行才对。

  思索一阵,苏景恍然大悟:原来的十七罪人剑,现在变成罪孽身、琉璃心的迦楼罗,它们再不是囚徒了。

  没有了囚犯的牢狱,再如何阴森恐怖,也只能算作是“房子”,莫说只是个灵性法印,就是真谛听来了也无事可做,只能睡大觉……一通百通,苏景解了影子和尚的谜题。

  果然,大群邪物一入黑狱,“谛听封经印”立刻来了精神,那怪兽摇身而长,四足踏火口中奔雷,将囚徒尽置雷火,炼化不休。

  炼化狱中罪孽,正是“谛听”的修持之法。

  苏景早有打算,见谛听动法,他的阳火也随之涌动,从四面八方汇入天乌剑狱……此刻情形,何异于百多年前、苏景与影子和尚联手炼化十七迦楼罗?

  今日收入黑狱的众多邪魔,来日未尝不是一片狱中罪人剑!

  与此同时一串笑声响起,影子和尚身裹鬼袍,一步迈了出来,先不急着说话,高举右手凌空一抓,随他动作,古刹白色天空似是微微抖了抖。

  把手收回了、掌心摊开,是一块小小的白玉瓦。影子和尚这才开口,对戚东来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让苏景有所进、让谛听印有所炼,和尚当回报:摩天刹穹顶,三千七百云玉瓦,与你一枚。”

  戚东来双手相捧,接过云玉瓦,与地面残骸正相反的,这瓦片真就轻如云絮,以戚东来的修行,半片蚊翅落入手中也照样能感觉得清清楚楚,可捧着这巴掌大小的一块瓦片,真就丁点感觉没有。

  肯定是宝物,但具体威力、内中神奇,都要靠戚东来自己去摸索了。

  戚东来小心收好,对和尚认真道谢。

  免不了的,拈花从一旁笑道:“戚东来,你这威风了,将来出去,大可拿着这块瓦告诉旁人:我曾到摩天宝刹房顶去揭瓦!”

  雷动则纳闷问影子和尚:“那些妖邪恶物,对戚东来不值半个大钱,直接和他讨要,他哪能不给。你又何必和他打机锋,让他好一阵愁眉苦脸。”

  影子和尚不会隐瞒,实话实说:“见他男身女调模样可憎,我心中厌恶,当然要存心刁难。他愁眉苦脸,和尚满心爽快。”

  憎厌魔,就是要人人都来憎厌自己,听说连摩天古刹的高僧都来故意刁难,戚东来反以为荣,笑道:“大师是真性情,骚、戚东来佩服。”

  影子和尚不理会戚东来,转目望向苏景:“刚刚揭瓦片的时候想起来另一件事,如今中土世上,还有像样的修佛门宗么?”

  “修行正道几大天宗之中,正有一座佛门圣地,唤作弥天台。”苏景对佛法了解不多,只知弥天台高僧个个佛法精湛,但具体精湛到什么程度却一无所知,他生怕自己说不清楚,干脆把自己所知有关弥天台的事情尽数转告,让影子和尚自己去判断。

  待他说完,影子和尚笑了笑:“能想出‘揽尽十七世罪业入今朝’这个办法,也算他们有几分修持,还不错。苏景,有个事情要请你帮忙。”

  苏景点头:“大师请讲。”

  影子和尚不急讲话,双脚开立双手合十,站在原地低垂头颅、凝神、调息……过不久,和尚猛地撑起双手做托天壮,同时昂首、开目,对着古刹天穹纵声大吼:“现!”

  旋即只见天空中赤红光芒冲腾,火蛇翻卷赤炎缭绕,一蓬大火随着影子和尚谕令而现、烧天!

  火势蔓延奇快,不过眨眨眼睛的功夫,大火便翻滚于摩天刹天空每个角落。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晓得和尚这是要做什么。

  大火熊熊,莹白天空已经消失不见,众人仰望的目光之中,只剩妖娆烈焰……还有恶炎焚烧过后的“灰烬”,金色灰烬。

  如雪如絮,飘飘扬扬,但灰烬并不垂落地面,好像小小蝴蝶似的,在半空里轻灵飞舞,先是两两结伴、跟着三五成伙、继而成群结队。

  和尚身边人人目力不凡,此刻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天上被烈火焚烧出来的哪里是什么灰烬,分明是一个一个金色古篆、一枚一枚鎏金梵文!

  古篆汇、梵文聚;古篆成列、梵文成行,从凌乱到整齐,从无序到结篇,那熊熊大火之下,半空里赫赫然,万万言字、无尽经传……

  良久过去,影子和尚终于把大袖一挥,铺满于视线的金色经传无风自动,层层叠叠、收拢不休,到最后传出“哗啦”一响,一本经书摔落下来。

  和尚脸色苍白,这番施法显然让他消耗不轻,一只手伸出接住经册,另只手把大袖挥了挥手,口中一字谕令嘶哑“收”,满天大火收敛于无形,再看古刹天空莹白依旧。

  影子和尚脚步虚浮走到苏景身前,将手中经册递给苏景:“摩天刹千万年精研佛法,历代大德心血所悟尽在于此,来日见到弥天台的和尚,你替我传下去。我的脑筋不好,今日记得、或许明朝就遗忘,拜托你了。”

  有宝贝不给苏景也就算了,竟还要苏景代为传报,赤目真人如何听得这种事情,当即皱眉道:“你让苏景替你办事,密篆中所录神通法术,你好歹也得传授他几样吧。”

  影子和尚不以为许,摇头解释:“这不是修法,更没什么神通记载,只是最最普通不过的‘三藏十二部经’,随便哪座大些的寺庙都有收藏,我这一部稍有些奇特的,不过是经解和禅释多了些。”

  不是修法,而是最最单纯不过的佛法、经法,于虔诚佛徒看来它是无价之宝,于旁人眼中……还不如《屠晚》好看。

  摩天古刹早已坍塌,就算影子和尚完全复原,古刹也不会重现昔日辉煌,再无重开山门那一天了。但只要这部经书流传出去,摩天刹的传承就永远不断!

  苏景点点头,小心接过经书。

  影子和尚筋疲力尽,魂阴鬼袍、袍归原主,沉睡休养去了。

  苏景随手翻看手中经书,书中空白,页页无点墨。但若以灵识相探,便如坠入经法世界,眼前有佛祖结相、耳中有高僧讲禅;或以一道真元相加,册中经文又会飘荡而出,结字半空任人观摩、参悟……

  第三百六十五章 换鞋

  东土人间,大洪治下春沽城,罗猫忙个不休。

  他是城中“威德祠”的知客,平日里专责引领信徒祭拜真君,若有人相询,他会把佑世真君匡护凡人、布惠人间的事迹做仔细讲解。

  早在三百多年前,“屠晚”剑仙苏景之名就传彻大江南北,再经皇家建祠、帝王奉位,百多年经营下来,威德祠当真好香火,日日人流如织,进香许愿、酬神还愿,信徒往来不休。是以罗猫平时都很忙。

  而今春的年景不好,东土南方水涝成灾,城中聚拢灾民无数,朝廷开仓放粮、威德祠也托佑世真君之名布粥施衣,广赈灾民,罗猫就更忙了。

  可是今天,罗猫有些心不在焉,忙碌之中总忍不住把目光飘向站在大殿门口那两女一男:两个女子,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少妇人打扮,本是中上之姿,只是两只眼睛离得稍远了些,由此打了个折扣,只能算是普通长相;另一个十六七岁的年纪,少女模样,五官精巧容貌俏丽,尤其难得的是她天生了一副明媚笑容,微笑之际光艳灿烂,实在惹人心动。

  同行而来的男子则是一条大汉,身似铁塔、黑面冷目,身着一件雕翎大氅,那份摄人气势罗猫平生仅见……忽然间,罗猫福临心智,又转头向着殿上神龛望去。

  所有威德祠皆有朝廷兴建,无论哪一座都气象非凡,大殿两侧,九十八头天鸦仙兵分列,神台正中三人供奉,中间那个自然是身背长剑、英武不凡的佑世真君,左首为凌霄大将,以黑鹰本形成塑;右手则是托山大将,相传这位将军本是千年松鼠修行得道,以道像而立。

  据说,这大殿上的神位布局,就是当年佑世真君第一次相救真页山城、施法备战时的情形。

  罗猫目光梭落处,正是真君左首凌霄大将,小小知客心中暗忖:是了,门口那条黑大汉的气度,与凌霄大将颇有几分相似。

  其实三个人长得如何,罗猫倒不是特别在意,真正让他纳闷的是,这三个人上午时就来了,到现在天将黄昏,还没有离去的意思。可他们不上香、不拜神,就在门口站着。

  少夫人和黑大汉还好些,偶尔会交谈一阵、有说有笑,那个明媚少女却魔障了似的,就那么直勾勾地望着真君大像,面带笑容几不动一动。

  只是中午威德祠施粥时,少女跑前跑后,着实帮了许多忙,待施粥过后她又不动了,继续呆立看真君……

  “成了,看一天了,见了泥胎尚且如此,见到真人你还不得把他一口吞了。”两眼离得稍远的少妇人终于不耐烦了,相劝、也是调笑。

  少女闻言眨了眨眼睛,笑容真正绽开、那份明媚更盛,耀得旁人眼前一亮。

  少妇人口中啧啧有声:“去了莫耶百多年,再回来时整个人的神气都变了,我看了都恨不得捏一捏你的脸蛋,要是他见了,怕是会一口吞了你。到时我擦亮眼睛盯着,看你俩到底谁吞了谁。”

  “除了吞还是吞,改不掉的蟾蜍性子。”明美少女笑出了声音:“什么时候去趟离山,让白羽成和他的皇帝玄孙儿说一声,在龛台上再添一位蹈海大将,苏锵锵身边少了裘大都督,看着总觉缺了些什么。”

  小金蟾青云撇了撇嘴巴:“裘平安那副样子上神台?十成信徒见了,立刻走了八成。”

  不听摇头:“不怕,捏成泥鳅本相,就看不出混横凶恶了。”

  小妖女不听刚刚从莫耶回来,她在家乡耽搁百多年,具体发生什么也未细讲。

  当年苏景去西海,跟着摩天刹钟声传遍世界,再后来苏景消失不见,虽然不敢就此肯定,但旁人也大都能猜到,他多半是进了摩天刹。

  不听返回中土,想去看看苏景,不管能不能见到,总是要去西海一趟的,正好小金蟾也想去碑林探望小泥鳅,两人结伴而行。

  就算她们神通广大,毕竟还是两个女子,大黑鹰义不容辞沿途护送……不久之后天色沉黯,暮鼓响彻全城时,威德祠再告施粥,不听又自告奋勇跟着帮忙,随后拉上小金蟾:“咱们先走,夜里再来。”

  小金蟾诧异:“又来?还来做什么?”

  “那苏景像不对劲呢。”

  “哪里不对,我看还不错,再怎么说也是泥胎塑形,哪会完全一样,神气有了也就是了。”小金蟾说道。

  不听却不理那套,执意要等夜深人静时再来。

  子夜时分,当值今晚为神君更香的罗猫忽觉一阵阴风席卷,当即打了个机灵。

  心中默念“佑世真君保佑弟子诸邪不侵”,罗猫大着胆子四下查探了一番,威德祠各处安安静静,全无异常。罗猫这才放下心,重返于大殿、点燃三炷清香侍奉神君……突然他觉得这真君大像,似是有了些变化,可再做细看,真君威严、如天人对众生俯视,又全无异常。

  上上下下,罗猫对大像好一番打量,终于恍然大悟,两处不对劲,果然有人偷偷动过了真君大像!

  第一个不对劲的地方,大像灿然,落入金身的浮尘被人抹拭得一干二净;再就是……真君其他未变,可、可他老人家换了一双鞋。

  原来塑像脚踩的登云靴变成了一双薄底软靴。

  罗猫膛目、木立。

  片片刻就给数丈高的大像改换了靴子样式,罗猫能明白此事人力不能及,必是妖孽所为,但他不明白的是那妖孽为何要给真君换鞋,很有趣么?很无聊啊!

  ……

  摩天古刹,最后五个月一晃而过。

  影子和尚又复显身,单腿独立于一处废墟,一手指天一手戳地,摆出了个怪模样。

  他的法度苏景等人看不懂,不过也无需懂,终止护山大篆、让古刹重现人间这些事情全由影子和尚一手操持,旁人只有耐心等待的份。

  与赠宝、敛经不同的,这次施法,既没有宏大异象也不见巨力涌动,甚至苏景连一丝灵元震荡都察觉不到。

  等了好一阵子仍不见动静,戚东来忍不住皱眉,问苏景:“灵不灵啊?”

  苏景不置可否,应道:“你再仔细看看影子和尚。”

  戚东来凝神关注,片刻后神情微微一变……极难察觉的,影子和尚的身形,正在缓缓变浅淡、变透明。

  和尚是影子、是一段魂,身体浅淡便说明他在不断耗去本元。若长此以往,待他完全透明一刻,就是魂飞魄散之时!

  影子和尚是在用性命去拼,终止古刹的护山大篆。

  又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影子和尚终于收了古怪手势,转身回到苏景身旁,点点头:“成了,稍等。”

  此刻和尚几乎五成透明了,众人视线透过他的身体,隐隐约约可见他身后废墟轮廓。

  戚东来整肃面容、眼中轻浮一扫而空,以魔家弟子之礼对影子和尚躬身致敬,其他人也不例外,口称“多谢大师”,齐齐向和尚施礼。

  就在苏景重新站直身体那一刻,一道金色光芒突兀绽放于白色天空,旋即层层流光飞旋,金光一路铺展,自天边直直延伸到众人身前,宽七丈、长无计的一条金光大道!

  无需影子再做指点,人人可知这就是离开古刹重返人间之路。和尚笑容清清淡淡:“走吧。”说着当先迈步,踏上金光一路走向天边。

  三尸收入黑石洞天、小蛇金龙早回大圣玦,苏景、相柳、戚东来三人并肩,跟随影子和尚身后。

  另外值得一提的,登上金光大道前,苏景自锦绣囊中取出了一双新靴子,手脚麻利给自己换鞋。

  不听送他的第一双鞋在去莫耶时碎了,送的第二双他还一直没穿,此刻换上了。

  戚东来看得纳闷:“这是什么讲究?”

  “大道气派,穿新鞋走着,心里更敞亮。”苏景笑答……

  行走之间,影子和尚对三人道:“一天之后,护寺大篆当再做行转,至少三百年轮转。”

  苏景点点头:“下次大阵停歇之前,还请大师和我知会一声,苏景邀齐同伴,再去一趟‘刹天摩’。”

  戚东来插口笑道:“这是离山剑宗要出手、铲除那邪佛一伙么?到时候记得送个消息来,也算我一份!”

  “若是把你也叫上,苏景就请不到其他帮手了。”小相柳没开玩笑,他实话实说,有个如此让人厌恶的同伴,旁人谁还会和苏景为伍。

  戚东来一指路旁:“有种你下去,别跟我一道走啊。”

  苏景一旁听着摇头微笑,心中盘算的仍是“刹天摩”。

  就算不能把邪佛彻底诛灭,至少也要让它大伤元气。

  摩天古刹虽然隐遁于护阵,但它对世间的影响仍在。最明显不过的,西海中大小精怪都受了禅香沁染,从虾米到老鼋、从螃蟹到巨鲸,个个都天生一颗佛心。

  或许他们修行浅薄、还谈不到为善、度人,至少它们不为恶,骨子里那份凶性平时也大都收敛着。

  可是现在“正反”逆转,摩天刹被压住了,那再影响西海的便不是古刹禅香,而是“刹天摩”的邪佛法度。

  千八百年可能无妨,不过假以时日,谁敢说西海妖族不会从佛变魔?到那时遭殃的可不止是这海中生灵,邪魔恶欲无度,怎么可能安于海域不去花花人间。

  拨乱、反正,将刹天摩打回原形,苏景心中定议之事。

  第三百六十六章 玄空

  金光大道漫长,但路上几人飘飘,不多时便走到“天边”。走在最前的影子和尚面色突变,身形微微一震、猛地站住脚步。

  小相柳问道:“大师为何停步?”

  “路断了。”影子和尚缓缓转回了头,他的神情古怪莫名,疑惑有之、失望有之、难过有之。说话同时,他伸手指向前方。

  苏景循着他的指点望去:金色路、白色天,远处时乍看是接驳一起,但现在行至近前仔细观瞧,路尽头与天壁间尚存一隙,发丝般细小的一道缝隙。

  苏景所见,身边一妖一魔也都察觉,戚东来直接问和尚:“差了这一线会怎样?”

  “金桥与天空一隙相距,古刹与人间千里遥远。”影子和尚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里的失望与难过消失,可那份迷惑依旧留在眉宇间,不曾减少反倒更浓了些。

  一仙、一魔、一妖,三个青年都曾经无数风浪,遭遇意外都不着慌,苏景平静问道:“具体什么样的情形,还请大师指点。”

  说话间苏景心念转动,三尸显身于金光大道,眼下不是胡闹的时候,雷动面色沉着,当先说道:“我们三人中去一个探路,旁人在此耐心等候。”

  另两个矮神君神情肃穆,异口同声:“恭送雷动天尊!”

  少有的,雷动没和两个兄弟胡搅蛮缠,取了宝剑在身纵身向前跃去。小小的一道裂缝,看上去连片羽毛都漏不下去,雷动偌大活人,才一经过便一声怪叫,就此消失不见!

  虽然心中有了准备,苏景等人还是忍不住一皱眉。

  此刻影子和尚也收敛心绪,可他想要给出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措辞,踌躇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开口:“不妨把裂隙看作一道巨壑,摩天刹在西、人间在东,中间巨壑相隔。不是虚空、也非实在天地,我们唤它做‘玄空’,想要重返人间,便要穿过千里玄空。”

  说到这里的时候,苏景身后人影一闪,雷动回来了,讲起自己经历:“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到,脚下好像有路,我跑了一阵罡风袭来,扛了片刻,然后脚下一空掉下去了。”

  “天尊是摔死的?”赤目问。

  “不是,摔了好半晌始终不见底,等得不耐烦就抹脖子回来了。”跟着雷动又问和尚:“到底有多深?”

  “一百年。”

  雷动问得是深浅,和尚回答的却是时间长短。

  也不管旁人的迷惑,影子和尚继续说道:“那里没有光、不存方向。修持再强,身识五感也只剩凡人程度,且玄空内不受灵识探索,不受遁法或飞渡之术,只能靠双腿。”

  “只要迈步,脚下自然有路,但停步过一息,脚下就再空无一物由此坠落玄空。另外会有罡风、天雷、苦海等等阻隔,挡你前行。”

  “摔下去,再休想重新飞起,只剩不停坠落。百年后才能落地,不会死,届时人会重返摩天刹。就算不掉落,若百年未能走到彼岸,也一样会被送回寺中。”

  听说不会死人,苏景等人的神情并未轻松下来:不死,但出不去有什么用?难不成枯老于这废墟古刹中么。

  大概说明状况,影子和尚摇头苦笑:“这‘渡玄空’本是我摩天刹当年的一道题目,我想不明白它怎会出现于此!”

  削发为僧,便是出家。若和尚有天不想再修行,会重返人间还俗。

  人心复杂、时时会变,现在还想着青灯古佛修持一生,或许下一刻又怀念人间想要还俗,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天下所有寺庙都有还俗的和尚,摩天刹这释家圣地也不例外。

  如今苏景面前的“渡玄空”就是摩天刹给想要还俗的僧侣出的题目:你能走去人间,便可出山还俗!

  玄空拦路,三尸心里老大得不痛快,听影子和尚解释过后,他们一点不客气,赤目冷笑:“老和尚肚子里得有多少坏水,才能想出这等损透了的题目!”

  拈花语气大大不屑:“又有谁能走得过去,谁都得在这耽搁百年时间,最后还是被送回庙里,下不了山、还不了俗。”

  “要我说,摩天刹何必定这题目,”雷动冷冰冰的接口:“有哪个和尚想还俗,直接绑到大雄宝殿,当着佛祖与阖寺和尚面前,卡擦一刀砍了他的光头,岂不痛快!”

  影子和尚也不着恼,只是摇头解释道:“那玄空是还俗之路,但内中险阻又何尝不是从名利心到清静心的修持过程。”

  能被摩天刹列入门墙的弟子,自然都有大好天资、有不俗修持。这道还俗的题目,其实就是要过关的弟子看明白:当初你经历许多、如此困难才来到佛前修行,如今又要再回去,不觉可惜么?

  未能过关、耽搁百年重返寺中,师父会问他一句:还要还俗么?

  若弟子坚持,山门大开放他下山,再不会有丝毫刁难。

  但大多数想要还俗的弟子都能在这一关里明澈渐悟,毕竟摩天刹的门徒都慧根深种,幡然悔悟。

  至于能一次过关,成功走过“玄空”之人,必是有大定力、大智慧、大坚持之人,这等人,去到哪里不可修行?他还俗入世,又和常伴大殿佛前有什么区别。

  这个时候苏景开口了,先望向戚东来、小相柳:“怎样?”

  “千里不远,又不会死。”小相柳八字回答。

  戚东来笑道:“万一我失足摔落,一定会拉把你们拽下去,一百年摔落无聊,得找个伴聊聊天。”

  小相柳一脸憎恶,斜忒憎厌魔弟子一眼。

  苏景却笑道:“嗯,我也是!”

  小相柳闻言,倒是想开了,袍袖抖了抖亮出一道铁索,正是“毗摩质多罗”九样法器之一,铁索如蛇蜿蜒,缠于三人左腕。

  绑好了,三个人都踏实了,苏景笑了声:“走吧。”

  言罢,三尸收回洞天,鬼袍重新加身,三人对望,彼此点点头同时迈步踏入玄空!

  浓稠黑暗立刻降临,以三个年轻高手的目力看不穿半寸距离。五感迅速虚弱,变得和凡人无异。苏景早有准备,心念微转“金轮明澈”法术成形,阳火凝化骄阳、升于头顶三丈。

  玄空只禁身法与遁术,普通法术大可施展无虞。可施展了也没有用,苏景能察觉,“太阳”就在自己头顶,眼前仍是漆黑一片。

  苏景都如此,另两人就更不用说了。

  宝刹玄法,眼中黑。

  哪怕你烧起万里大火,自己眼中是黑的,又岂能得见一丝光明!

  黑便黑吧,三个人脚下没有丝毫停顿,虽不是纵跃急行、但走得也着实不慢,不敢片刻停留。

  但是没走多久,三个人同时感觉:旋转!

  并非眩晕,也不是天摇地动,这种来自身外的“旋转”不会影响苏景等人脚步,更没有半分颠簸或摇撼,以苏景的猜测,这是“玄空”自身在改变方向。

  又或者说,这片玄虚空间,“方向”在随时乱变。

  果然,察觉到外间变化的影子和尚,自鬼袍中传音:“这才是最难的。”

  五感无用、眼内漆黑,玄空方向又混紊乱变,就算不停步不坠落,渡玄空之人又怎么可能始终保持向东的方向。

  娇娇柔柔的一声“嘿嘿”笑,戚东来开口:“完了,甭走了,聊天吧。”

  相柳怫然不悦,不停步:“天魔弟子都像你这般没志气么?”

  戚东来语气轻松,不生气:“不是没志气,而是心有智慧光,一眼就看明白这局没得破。”

  方向都不存,又何谈去往彼岸。

  人间就在东方,可是东方又在哪里?

  忽然间,一阵剑鸣轻啸,同时苏景开口:“莫慌,是我的剑。”

  放出宝物护身,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可憎厌魔弟子从来不怕惹人讨厌,笑道:“有用么?当心再把宝贝丢在玄空,找不回来。”

  苏景居然也在笑,开口莫名其妙:“要不要赌一局?”

  “赌局是什么?”戚东来问。

  “我若能找到方向,你输;找不到,我赢。”苏景应道。

  戚东来直接应道:“好!”话音落,明白过来了,戚东来被气笑了:“找到我输、找不到你赢,那还赌个屁。小孩子把戏,你怎么比三尸还要无聊。”

  苏景本就如此、一直如此,堂堂离山小师叔,如此无聊的玩笑他总会笑得开心不已,跟着转回话题:“找不到方向,我输,你说赌注吧。”

  “你若是赢了,我的瓦片给你!”戚东来一说自己的押注,玩笑赌局立刻变成了能够震动东土修行道的惊天大赌局。

  苏景立刻摇头:“那不赌了,我的罗汉法棍、镇狱谛听舍不得拿来赌。”

  戚东来却把手一摆:“我也不用你押什么宝贝,你若输了,重返人间后跟我去见见我师弟蚩秀,当他面前说一声‘我可不是正人君子,我骗人不眨眼吞人不吐核’就成。我那个师弟正经把你当成正道高人,以后说不定还得让你害了。”

  这倒让小相柳纳闷了:“何必苏景亲自去和他说,你告诉他不就是了。”

  戚东来笑着,语气却稍稍平淡:“我说,他只会当我脏口污蔑,不信的。”

  苏景应道:“不论输赢,我都应你以后不坑他不就是了。”

  “你不坑他,难保还会有别人坑他,带你去找他,是想让他明白自己心思不足之处,明明傻乎乎的,偏又自傲得紧,太容易吃亏……吃大亏。”一句话说完,戚东来又恢复轻松语气:“就这么定了,少废话吧,敢不敢赌。”

  第三百六十七章 骄阳巡天,刹凌九霄

  苏景笑道:“我怎么会不敢赌,就是觉得你太吃亏,有些过意不去。”

  戚东来是会平白吃亏的人么?

  不过他有自己的道理:“没有方向,就等着老死摩天刹吧。你若真能把我带出去,那块瓦片拿来白送你也不为过,现在我拿它做赌注,已经是占便宜了。”

  苏景点点头,应了三个字:“我尽力。”

  接下来的行程漫长而枯燥,玄空中自有风雷水火等等劫难,这些险阻意在拦步而非诛杀,它们来时全无征兆、暴发突兀,但威力不算太惊人,苏景以“丈一”、“北冥”、“刀螂”三剑护身,另两人也各逞法宝,还能应付得来。

  真正的麻烦仍是前题:方向。

  但说自己有办法找到方向的苏景久久沉寂,他走在最前、带着两个同伴左拐右绕,干脆就是乱走乱撞,哪有丁点方向可言……

  时光忽忽却无以计较,只知“良久”,不知具体多久。

  刚刚又冲过一片惊涛骇浪的猛袭,戚东来不知是高兴还是无聊,对苏景笑道:“我大概是看出来了,你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玄空方向乱,所以你就乱跑……以乱治乱,乱死拉倒。”

  苏景闭着眼睛,脸上的神情平静:“快找到了。”

  “当我多嘴问一句,你到底打算如找方向?”戚东来追问……

  “骄阳巡天,东升西落。”

  苏景的回答听上去敷衍得很,戚东来“嘿”了一声,语气不存埋怨、反倒是好笑多些:“合着这么久,你一直在找太阳呢?”

  苏景应道:“不是找,是让太阳转起来。”

  莫名其妙的回答,但戚东来不是平凡人物,有见识更有脑筋,把苏景前后两句话连在一起琢磨片刻,再说话时戚东来语气带了一份惊讶:“你指的……是你的罡天?”

  苏景点了点头,之后才省起旁人看不到,开口道:“不错。”

  三阶十二景,人间修家的飞仙之路。想要永生逍遥就非得按照这个步骤来,全无捷径可走。所有第六境以上的修士,都修习过“夺罡”,也都炼成了自己的罡天……但也只是“天”吧。空荡荡的蓝天,无风无云、无阴无晴、更无星光日月。

  唯独金乌弟子,他们的天不止是天、还有日。

  苏景的罡天内金轮高悬!

  当外间混乱方向无定,苏景有望从自己的小世界、阳火罡天中寻得方向。可是现在还不行,罡天金轮一动不动,又何谈辨别方向。

  玄空中行走,苏景重新催动“火刹阳天”的正法继续炼化罡天,目的只有一个:让罡天中的金乌,也如照耀大天地的真正金轮那般,东升西落行运起来。

  乍一听不算什么,若仔细思量、尤其是在戚东来这等大行家想来,简直匪夷所思!修家小乾坤不是真实天地,充其量不过“凝虚拟形、如是观想”,那是虚、是想,谁的天空能真的有枚太阳?

  苏景有,不止有,现在还要让它转。

  沉吟了好一阵子,戚东来再度开口:“罡天中骄阳升落,是你修法写明的?”

  苏景摇头:“修法里没写这一重,算是灵光乍现,走进玄空后才想到的。”玄空混沌惹人烦闷,可是对苏景也真正有一重启发,若非置身如此奇怪境地,他又哪想得到“让太阳转起来”。

  “那你可知,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谈及修法,戚东来异常投入。苏景的太阳真的转了起来,那他的罡天中岂不是就有了日夜、有了四季?再之后呢,又会再衍生什么变化?

  苏景的回答,居然是“嘿嘿”一声傻笑。由衷快乐、打从心眼里泛起的笑声。

  他早就再想此事,而且想得还要更深,太阳转了起来,将来自己的小乾坤便有了时间、有了方向。时间和方向又是什么?

  古往今来为宙、四方上下为宇!

  三道劫数,将十二境界划分出三个阶段:认识自我、学习世界、再独立于世界。

  有关第五到第八境的修行,都是在学习世界,按照大天地来拟造小乾坤。

  而有了那“宇、宙”二字,苏景的小乾坤便是真实存在的了,其他修家的小天地是虚假的,或者说是死的;他的小乾坤却是真实的、活的!那他的成就,当会远胜同辈修家。

  不止是力量大小那么简单的,现在苏景能想到的、更关键之处在于他的小乾坤是真的,是大世界之内、一个真实且独立存在的小世界,有了这个基础,在最后一个阶段“独立于世界”的修行中,必得事半功倍的奇效。

  不过,就算以后会有天大好处,都先得等自己真把“太阳”转起来再说,苏景不再说话,三个人的玄空之行重归寂静……

  没日没夜,黑暗中的行走,彼岸遥不可及,苏景脚下却不曾停过半步。

  又是漫长跋涉,终于,苏景完全沉浸于黑暗中。

  不止是玄空的“眼中黑”,还有他的罡天也彻底沉黯:长久祭炼过后,高悬天空从不曾稍动的金轮突然隐没、不见了。

  苏景的呼吸缓慢而悠长,关键时候到了,能不能成功只剩静静等待。

  黑石洞天中的三尸再次动用笨法子,口中数数计较时间。整整数到七个时辰过一刻,突然,沉沉罡天似是一震。

  苏景早把一道神识投映罡天,此刻忙不迭环目四顾、寻找。本在身后、因他转头变成了面前……那前方、极远处,正有曙光初透!

  旭日殷红、透染天边!

  柔和、稚嫩、甚至只能用弱小来形容的罡天曙光,却真真正正地耀花了苏景的眼睛。

  曙光之后,便是旭日升起。这个时候苏景的罡天突兀暴起轰轰闷响,重重天穹剧烈摇晃……

  旭日所现,罡天定东方!

  日出瞬瞬,罡天定纪元,正月建子,甲子正初一。

  天还是天,但此刻开始,苏景的罡天有了时间、有了方向。

  不长功夫,罡天的大响收敛巨震平息,一切恢复了平静,但那一轮骄阳,升转不停,从此开始行运九霄!

  与此同时,玄空中的苏景忽然重睁双目,转回头看了看,笑道:“怎么,戚东来,你喜欢啃自己指甲么?”

  正边走边啃指甲的戚东来想也不想,直接应道:“嗯,小时候养下的毛病……你怎能看得见?”

  罡天日出,苏景辨东,他的心中有了笃定方向,外间的混乱再无法影响到他,玄空密法加于他的“眼中黑”不攻自破,苏景回复目力。

  有了方向,又有了目力,剩下的行程便是一马平川,小心应付着那些“风雨雷电”,苏景在前引路向东、三人同时加快脚步,没用几天功夫苏景眼前就出现一道金光巨壁,得了影子和尚的指点,大家晓得这就是“边界”了,不存丝毫犹豫一头撞过去,跟着三个人只觉得周身一凉……

  渡玄空、入西海!

  甫一离开玄空,三个人的护身灵识立刻恢复,周围情形一目了然:海床上烨烨生辉,一藕生荷花,一庙座蓬台。

  只有莲台小庙,却不见那雄伟辉煌的“刹天摩”。倒是在莲台小庙之下,倒映着一方阴影,不用问了,这“影子”就是被压倒的“正面”摩天刹,苏景等三人就是从其中逃出来的。

  只有正面、却不见了反面?

  四下里,还有大群海中妖孽跪拜于莲蓬台小庙前,三人灵识一扫心中有数,聚集在附近的全都是些不入流的小妖,都未修得人形,了不得二、三灵阶。

  这时候影子和尚又告显身,也不理会苏景等人,站在深海中,和尚神情复杂、缓缓抬起头向上望去……

  苏景随着和尚一起仰望,旋即“啊”的一声低低惊呼!

  金乌神目洞穿海水,直投天空,只见九霄云上,煌煌赫赫一座金光大寺高悬!山门上横匾巍峨,苏景等人再熟悉不过的三枚大字:摩、天、刹。

  苏景还道自己看错了,用力眨一眨眼睛在看,明明白白,那天上神庙的匾额正是“摩天刹”。

  影子和尚的声音从未有过的低沉:“假的。他们改了门匾,但仍是‘刹天摩’。”

  正面被镇压海底,反面却投影于九天!

  正面永远不见天日,真相无人知晓,反面却偷天换日,“刹天摩”光明堂皇地做起了“摩天刹”!

  以反充正,除非进入其间见到邪佛本相,否则谁能辨清真伪。

  这个时候苏景心生一兆,挥手一抄,一道璀璨精光被他握在拳中。摊开掌心,是一块小小水晶,内中七彩流转、奇光璀璨。

  戚东来问道:“是什么东西?”

  “玄空。”苏景应道。一方水晶,便是之前他们走过的玄空结形所化。

  原来破掉“玄空”同时,也就收服了“玄空”,算是摩天刹送给还俗弟子的礼物。

  之前影子和尚不觉苏景等人能过这一关,也就不曾提及此事。

  大好珍宝、大好礼物,当真值得欢喜一番,可惜,顶了摩天刹之名的“刹天摩”高高在上、明耀天地,苏景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拆匾

  海底发生的事情复杂,小相柳不忙猜度,摇身一变化为九头蛇本相,开口对附近小妖道:“这里究竟发生何事,与某家从实讲来!”

  见了三个人突然从海底冒出来,附近小妖们本就受惊不浅,此刻再见相柳显出真身,群妖轰然大乱。相柳全无耐心,怒骂道:“乱跑妄言之辈,诛杀无赦!”

  得金玉菩提相助,相柳九命补全;也是金玉菩提的缘故,除了正中一枚蛇头外,两侧八头颈下,都生出一串佛珠纹记。

  可是相柳最近又开始炼化“毗摩质多罗”的法宝,颈下佛珠尽数变作了人面珠,无一例外都是哭号、痛苦之面。

  相柳发威,颈下所有人面法珠,皆随主人叱喝一起开声尖啸,有的大哭有的厉啸……

  远古凶物的妖威,小妖们根本承受不住,顿时蜷缩在地全身瑟瑟发抖,刚刚要混乱的场面被迅速镇压,相柳又再发问,这次情形就好得多了,几个知情小妖叽叽咕咕,对相柳说个不休。

  小妖还没能炼化人形,自然也说不了人言,好在相柳天生就懂得海中妖孽之语,有问有答把事情了解大概……

  一百四十年前,一阵晨钟传遍世界,中土修家陆续赶来、枯守于此地。

  人间修士一轮一轮的替换,等待。直到十年前,海床突显异象,灵种破土、生藕展叶;荷花开莲蓬长,小庙端坐莲蓬台。随即金光万道一座大庙显身海床,所有这些事情都和苏景等人当初经历过的一模一样。

  只有一重差别:刚刚显身时的大庙,匾额平白一片,并无名称提镌。

  如果匾额上写着“刹天摩”,佛门高僧、或者见识广博的中土大修,还能窥出端倪、猜到这海底大庙的本相。但是匾额空白,又有谁能想得到,它会是一座邪佛凶寺。

  说到这里,小相柳稍稍停顿,又加重语气对苏景重复:“十年前。”

  苏景明白他的意思,无论是正反,古刹只要显形就说明护篆终止……便是说,他们三个人在“玄空”中整整走了十年。

  苏景点了点头:“继续讲。”

  再接下来的事情,就和苏景等人当年经历大相径庭了:古刹的护篆再未开启,“刹天摩”就屹立在海底,但大门紧闭不容任何人进入。

  无人能进“刹天摩”,当然也就没有人遇害。而海底突显如此异象,守护在此的中土修家纷纷传讯回门宗,一时间从人间到西海处处剑光飞遁、抬眼可见风驾云辇,大批修家赶来。

  被惊动的又何止人间,西海的土著妖孽也闻讯而至,不过古刹门前人人克制,十年之中,倒没什么凶斗搏杀之类的恶事发生。

  正道修家、西海妖孽越聚越多,海底的“无名古刹”安稳屹立,始终大门紧闭。有些高深海妖或中土修家等得不耐烦,想要靠着法术遁进去,不过古刹自有妙法封禁,无人能闯。

  直到三天前,古刹突兀迸起刺眼光华,七彩飞旋中,山门上巨大匾额字字凸显:摩天刹。

  旋即古刹猛震,一跃破海再跃冲天,直直飞到九霄云上,凌空而悬。跟着禅唱飘散佛香氤氲,那巨大山门缓缓打开了,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传遍四方:摩天古刹重归天日,佛门大开广结善缘。

  十六个字,前后重复了七遍。

  相柳说到这里,苏景忍不住叹了口气,刹天摩的气象不存丝毫破绽,如今它大开山门……苏景所料不差,远古神庙再现人间,早在此守候多年的修家、海妖,又怎么可能不进去瞻仰一番。

  也不是没有谨慎之辈,但这一边有精深大修有凶猛大妖,人多势众实力雄厚,又有什么可担心的。三天前,众人登天拜访摩天刹。在众人进入大庙后山门又复关闭,到现在尚未见一人出来。

  至于苏景面前这群小海妖,是因为修持浅薄尚未修成飞天之术,才留在了海底。

  这个时候苏景似是察觉到什么,神情微微一喜,扬手打出一道剑讯,同时对身边同伴道:“三百里外有离山弟子留守,我召他来相见。”

  不长功夫,剑光分波破浪,一位离山弟子直入海底,四十岁左右的中年。苏景认得此人,洪泽峰樊长老门下弟子,唤作陈恒。

  差不多就在这位离山弟子赶到同时,戚东来突然忙碌起来,只见一道道金色飞烟掠海而来,纷纷没入他的手掌。

  前后一共十七道、天魔宗召唤弟子的灵讯金烟。

  不用问了,这些灵讯都是戚东来被困摩天刹时传来的,金烟神奇,找不到人也不会散去,而是游弋于附近不休寻找,如今戚东来返回人间,它们捕捉到气息立刻赶来。

  苏景暂时顾不得戚东来,与陈恒一阵低声交谈,很快,苏景就变了脸色。

  与其他门宗不同的,“刹天摩”显身海底,离山并未再派重要人物前来,就由当值在此的弟子负责守候。

  扶苏、剑尖儿、剑穗儿、滇壶峰盲眼少年……除了这些与苏景相熟交好的同门,进入邪庙的离山队伍中还有另外两人:黑风煞、莫耶不听。

  十年前,不听一行三人自天斗山赶来西海,小金蟾去碑林探望夫君,这会估计早都回去南荒坐月子了;另两人则来到此处,先与离山弟子一起等候,然后跟着一起进去邪庙。

  一旁的相柳忽然插口,蛇目阴冷注视陈恒:“为何你没进去?留守在外也不用躲出三百里吧。”

  “下山前掌门谕令,就算古刹开放,也要在外面留守一人。”陈恒应道:“退出三百里等候,也是掌门吩咐。”

  沈河的心思果然是不差的,留一个弟子在外,真要出了什么事情,也能为后来人说明状况。苏景点点头,一道真传剑讯出手,万里急急、将自己所知状况传回门宗,又对陈诚道:“此地无需守候了,你回离山去。”

  陈恒面露惊讶,但并未多问,躬身告辞就此离去。苏景又转头望向戚东来:“你有事?”

  “师门急召。我非得立刻回去不可。”说着,戚东来抬头望向天空邪庙,反问:“你要去闯?”

  苏景点点头。

  戚东来没去唠叨“师命难违、身不由己”之类废话,只是说道:“万一你们没出来,自有天魔弟子为你们报仇。”

  相柳冷哂:“就凭你?”

  苏景则笑了笑:“万一出来了,有机会再见蚩秀,我会给他讲一讲‘坑不了再打’的道理。”

  这是渡玄空时,戚东来的赌注。闻言,虬须汉肃容:“那赌局明明是你赢了,也还要还我这一注?那没的说了,既然离山小师叔把赢做输,骚戚东来只好把输当赢,那瓦片我自己留下了。”

  “憎厌魔尊传承,果然名不虚传!”苏景真正笑了起来。那块瓦他不贪图,本想着若戚东来把瓦片拿出来,自己摆一摆手不接,没想到魔崽子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说话时三人身法不停,自海底直直向上,几句话说完,海面轰隆一声大响,巨浪倾荡水华冲霄,三人同时冲出水面……

  此时再看苏景与相柳,已经化身两个年轻和尚。

  再没废话可说,彼此道一声“保重”,戚东来腾起云驾向着中土方向飞掠而去,苏景与相柳脚踩祥云,直奔邪庙。

  这个时候鬼袍早已重回苏景身上,影子和尚附魂于袍袖中。

  正向上疾飞,苏景忽然皱起眉头,小相柳还道有敌人偷袭,目中精光一闪:“怎了?”

  不等苏景回答,鬼袍中的影子和尚就沉声道:“要进邪庙,非得如此不可。”

  反面去不得正面,一样的道理,影子和尚也不能进入刹天摩。

  片刻前苏景忽然发现鬼袍气息变幻,影子和尚竟将自己神魂中的灵精一点献于鬼袍。这便是说,影子和尚“自甘堕落”,把自己变成了鬼袍的器魂。从今往后、身份以论,他再不是摩天宝刹的僧侣,而是鬼袍主人的奴仆了。

  摩天刹唯一的弟子,刹天摩作祟人间,他非得进去邪庙阻止不可,莫说放弃了身份,就是魂飞魄散亦不足惜。

  和尚不提自己,又继续道:“另有件事,你们要小心……改换匾额,对刹天摩的邪魔来说,绝非易事!”

  若无禁法守护,外人想给邪庙换块匾不是难事,可是对于邪庙中的妖魔来说,“刹天摩”是天命之名,它们想要自己修改……除非修得逆天改命的大神通、大本领!

  “前前后后也还不到两百年的光景,想不通,邪魔为何会力量暴涨。”影子和尚沉沉一叹。

  当叹息落下,苏景和相柳已经登临高空,来到那座辉煌大庙门前。

  三方便门紧闭,相柳想都不想,迈步上前举手砸门,同时开口想要喊喝,可是叱喝到了嘴边,却突然改了说辞:“你……你作甚?”

  相柳抬头,满脸惊讶望着苏景。

  苏景正蹿上山门,双手用力摇撼着那块十里巨匾,口中应着相柳:“扰乱视听的东西,看着碍眼,摘了它。”

  大圣玦气息外露,高处那个年轻修家,虽是和尚装扮,却满身邪佞肆意张狂,一如当年叱咤南荒、大闹剥皮的妖精大圣!

  一到邪庙,二话不说,苏景先拆它的匾额。

  第三百六十九章 不妨拍我试试

  “轰”的贲烈巨响,“摩”“天”“刹”三字刚劲、足足十里巨大匾额,被苏景一手摘下!

  苏景自己都有些意外,巨匾居然不存禁制守护。估计是那一庙邪佛凶菩不曾料到竟真有人如此疯狂、会来拆摩天宝刹的匾牌。

  几乎同个时候,摩天刹山门大开!

  “妖僧放肆!”

  “罪该万死!”

  “这便受死吧!”

  连串叱喝声中,一群人冲了出来,或法宝或神通接连出手猛攻苏景。

  出乎苏景意料的,咆哮着向自己动手的既非凶菩也不是恶罗汉,而是一群西海妖精。

  四十多个虾精蟹怪,个个都是和尚化形,人数不算少但修持普通。

  哪用苏景出手,山门前还有另一位“妖僧”,相柳和尚满脸不耐烦,一只手抬起来,好像轰苍蝇似的,向着正冲出的妖怪们遥遥一拍。妖精们只觉得一股巨力从天而落,挡不住也逃不开,惨叫声中尽数被拍翻在地。

  总算小相柳身怀“金玉菩提”,心中少了几分杀念,见他们不是邪庙凶魔,手上只用了一两成力道,拍断了他们几个骨头做个惩戒。

  巨大的匾额拖在身后,苏景跳回相柳身边,面前几十个海妖怪哀号不休,再往山门内望去,只见大队人马气势汹汹,正要蜂拥冲出!

  苏景非但不惊不怒,反而面色一喜:涌过来的,要么是西海精怪,要么是中土修家,一打眼足有数千之众。这么多人都毫无损伤,看样子对邪庙还颇有维护之意,便是说邪庙尚未露出凶残本色、邪佛尚未动手。

  小相柳没有苏景那么想法,谁想打他他便先打谁,把落下的手再度扬起,依样而为又是遥遥一拍,冲在最前的近百人呜哇乱叫,也被砸翻在地、一时间爬不起来了。

  两个外来妖僧,一个二话不说直接拆匾、一个默不作声扬手打人。两下子过来就显出了凶悍,乱哄哄向上冲的海妖、修家们情不禁放缓身法……这个时候忽然一声喊喝传来:“都让开了!”

  喊声落下人群止步,马上向左右分开,让出了一条道路,只见十七八个出家人模样的魁伟海妖大步而来。只看场面就晓得这一小群妖怪颇有威望。为首的妖怪两只眼睛分隔奇远、都快长到太阳穴上去了,也分不清他是蛤蟆精还是鲶鱼怪,此妖目光森然、便走便冷声开口:“大……啊!”

  小相柳管他是什么妖怪、管他是要质问还是动手,第三次挥掌虚拍,十几个妖怪一个没剩下,或趴或仰全部夯砸倒地。

  苏景也看清楚了,聚集附近的妖邪、修家都是平凡之辈,既不见东土大修、天宗门下,也不见西海中了不起的精怪凶物,刚刚被小相柳打翻的那一伙,还没有一个比得上虾和尚。

  此时又一个声音响起:“摩天刹远古时主持西方匡扶天地,今日乾坤繁盛也有摩天刹的一份功劳,这等地方岂容旁人撒野?两位太过狂浪,贫道纵非佛门中人,也要向尔等讨一个说法!”

  说话中,一个背负长剑的苍老道士走出人群,在他身后还跟了七八个年轻弟子。

  小相柳又要挥手,苏景却及时横臂拦住了他,这个老道他认得,当年闯荡虎儿虎无烬山时曾见过一面的,无定道宗的老师叔拙季。

  这是个正道人物,为人坦诚实在,不忍让相柳一巴掌拍伤,苏景拖着巨匾走上几步,冷笑道:“哪里来的这么多闲杂人等,庙里的和尚都缩到哪里去了?”

  拙季不退让,反问:“你又是什么人?来这庄严圣地撒野,人人皆可教训……”

  对面的小妖僧突兀骂道:“恁多废话!”拖着巨匾向前一跨。不见飞腾或纵跃,只是再简单不过的迈上一步,但相隔百多丈的距离,尽灭于他一步之间!

  全不容拙季反应,小妖僧空出的一只手向老道脸上一抹。

  不问惨叫不见血光,只有冥冥中一声怪笑刺耳,小妖僧手心一空,拙季老道消失不见。

  一爪抓碎头顶、一掌拍烂身体,又或者张口把人吞了皆不足为奇,可挥手间把人硬生生的抹掉!便如从沙盘一群泥塑中拿走了一个……谁能不惊。

  小妖僧伸伸手,一个修持之人消失无踪。

  躁动人群突兀安静,拙季身边无定道弟子又惊又怒,但又哪挡得住苏景挥袖一甩,个个摔飞开去,落地后并未受伤,可经脉巨震丁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了。

  下一刻,大圣玦开敞,妖邪气度弥漫而起,小妖僧目光阴戾扫过全场,狞笑:“还有哪个,强出头!”

  ……

  拙季老道这一边,被苏景一掌抹了脸,便觉身体轻飘飘不受控制,刹那过后清凉拂身,说不出的舒服惬意,再看四周已经变了景色:天空火云满布彤彤艳艳,浩瀚大海无尽绵延,一座座岛礁如星罗棋布,自己正置身一座岛礁。

  还有三个身高不足常人一半的小矮子各负长剑,正满眼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拙季哪能不惊,拔剑在手,脱口喝问:“这是什么地方?”

  “道长莫惊,是苏景鲁莽,得罪之处务请见谅。”一道神识投映于黑石洞天,苏景现身。

  黑石洞天能“收人”,但石头不止是法宝,更是苏景的一大要穴,真正的要害所在。能被收进来,要么就是真正信任的同伴,要么是本领与他相差遥远之人。

  若是强敌苏景决计不敢收到此处,洞天内没有禁制法术、敌人在这里发威苏景非得遭受重创不可。

  一见苏景,拙季愈发惊诧了。苏景也不容他发问,三言两语解释前情,随即问道:“凶庙内的情形,还请道长指点。”

  ……

  两个小妖僧踏过山门,面前数千妖、修面色愤怒,但目光大都有了些迟疑,妖僧着实凶猛,远不是他们能对付的。

  终于,一声佛号自众人身后传来。

  所有人都面露喜色,摩天刹的高僧来了!一边回头观看,一边错动脚步让出道路。

  一个中年和尚,长得眉清目秀、穿着干干净净,从头到脚庄严慈悲,哪还有一丝邪魔气息,正双手合十、神情平静地望着两个小妖僧。

  苏景、相柳对望一眼,邪庙以假乱真,庙中邪魔也都改头换面。

  显身的那个“宝刹弟子”,打量了对面两个妖僧几眼,最后落目于苏景,微笑道:“我说你啊,拆我家匾额做什么?那么大你拿着不累赘么,快快放回去吧。”

  没有满口道理,也不会三句一佛偈五言一典故,就那么平平实实的讲话,好像普通人聊天一样。说也奇怪,中年和尚这样的谈吐,反倒更让众人觉得他修持高深,颇有返璞归真的气意。

  高僧好言相劝,小妖僧“嗯”了一声,手微晃,十里巨匾消失不见……将其收入了挎囊。

  “古刹高僧”见状,摇头笑道:“这位师弟好大的口袋,算了算了,你喜欢你就拿去吧。”

  这时人群中一个西海妖怪怒声道:“妖僧狂妄无知,大师又何必对他客气,这等妖孽越是忍让便越是猖狂,还请大师动用雷霆手段,趁早超度了他们两个,也算为乾坤除害!”

  一人开口,个个开口,莫不是附和之声,刚刚平静下的人群顷刻又复躁动,群情激奋,都劝高僧降魔除妖,无须对两个妖僧半分客气。

  相柳和尚笑了,伸手一划,把对面所有人都圈在其中,对苏景道:“你还拦着我?个个都欠拍。”

  无意低语但也没有刻意扬声大喊,那些海妖、修家们大都没留意相柳说什么,可“古刹高僧”听得一清二楚,脸上的微笑由此收敛,神情冷清下来:“这位师弟很喜欢拍人么?好,不妨拍我试试。”

  “古刹高僧”声内藏法,清清楚楚送入每个人耳中。

  相柳、苏景两人又次对望,都是一样的心思:凶庙妖邪假扮慈悲、邀买人心的手段倒是不错。那些凶物真的变了,原来他们凶残狠辣,但噬人吞血的欲望强烈难以自控;如今可以轻松驾驭本能,聪明了、进步了。

  “古刹高僧”说完,摆了摆手大袖,示意众人退开一些,以免无辜被殃及。

  再看那些海妖、修家,或面色兴奋,或目光炯炯,全都是兴高采烈的模样。待他们再望向两个小妖僧,便如打量死人一般。

  “古刹高僧”声音不停,平平静静:“或者师弟就此收手,我不会再追究什么。之前伤于你手中之人,是我照护不周、我的错,我去偿。”

  说到此,他又把话锋一转:“若你执迷不悔,再胡乱伤人,便真的走不了了。”

  话音落,小相柳的手忽然动了,一样的招式、挥手遥遥拍人;一样的好使,只要被他手掌笼罩之人,只有被打翻在地一个下场!

  相柳没急着去打和尚,他向着人群挥掌,刚刚哄闹时最激动最起劲的之人,便是他的巴掌落处!

  人群惊呼怒叱,另有三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小相柳手上打人,目光直视“古刹高僧”:“我胡乱伤人了,你能怎地。”

  “古刹高僧”眼中怒色闪烁,口中叱喝:“入阿鼻地狱吧!”扬手一道灿烂金光震起、直扑相柳。

  苏景则对相柳无奈摇头:“打那妖僧就是了,何必与旁人计较。”

  相柳再开口,但这次没有说话,嘴巴大张一口吞了和尚打过来的金光,跟着手势不变、又猛力一挥……不再打海妖、修家,而是遥遥拍向了和尚。

  轰隆闷响!

  拍海妖和修家,相柳只用一、两成力;现在打妖僧,实实在在十成大力!

  “古刹高僧”之前见相柳出手,觉得自己应该能应付,哪想到对方巨力暴涨……抵挡不住、脸孔朝下、被头顶降临的巨力硬生生碾于地面。

  “古刹高僧”也被拍了。

  小相柳口中咯咯有声,不知咀嚼着什么,笑声有些含混:“装模作样,什么东西。”言罢,“噗”地一啐,跟着叮当脆响、一枚被咀嚼得不像样子的金刚杵被他吐到了地上。

  两个小妖僧对面,数千人的聒噪一扫而空,瞬间寂静。

  高僧在地,手抽抽脚抽抽、爬不起来。

  第三百七十章 大慈大悲摩大刹

  凶庙恶地、邪佛老巢,相柳打翻了一个,自然还会再冒出两个……十六个,第一位“高僧”趴在地上,片刻后十六名邪庙和尚显身。

  长相各异,神情却一模一样,不恨、不怒、不怕,神情平静目光冷漠。

  其中一人快步上前,扶起重伤同门。地上的和尚性命还在,但一身邪佛法度被相柳砸得粉粉碎碎,废了。

  另外十五个和尚散开身形,对苏景、相柳隐成包围之势。

  来古刹闹事的两个小妖僧却无动于衷,苏景密语相柳:“老鼠?”

  百多年前曾探过邪庙,对内中凶魔的实力,苏景和相柳都有个大概计较:邪佛修持最高,深不可测。五大凶菩,它们的本领大概和后来闯入摩天刹的“帝释天”在伯仲间。

  百零八恶罗汉未曾交手,不过他们的实力应该会逊于凶菩,但不会比“韦陀”差劲。毕竟,于俗常眼光看来,韦陀的地位要比罗汉低些。

  被相柳打伤的那个,修为比起上次见到的凶物都要差上一截。

  小相柳明白他的意思,密语回应:“肯定是那些吃死人的东西,不是老鼠便是怨煞污气。”

  苏景点点头,这才抬眼打量刚出来的十几个和尚,对相柳道:“你还得接着拍。”

  这时候忽然一个雷霆般的声音炸碎所有人耳中:“何方法师驾临敝寺,摩天古刹罗汉堂弟子明非相迎来迟了。”

  声若奔雷、措辞却客气得很,两个和尚并肩而来,说话的那个又矮又瘦、上称称一称怕还不到八十斤。另一个白白胖胖,笑眯眯的看上去和蔼得很。

  到近前瘦小和尚挥了挥手,围住苏景、相柳那十几个和尚双手合十、退到了他身后。明白得很,这个明非的地位不低。

  见宝刹又有高人出面,刚刚寂静的人群又有些躁动了。

  合十敬礼、口宣佛号,明非再问两人来意。另个白胖和尚也借这个机会报名,法号“蚌非”,是明非师弟。

  两个外来小妖僧大剌剌站在原地,全没还礼的意思,更不打算客气寒暄。苏景语气懈怠:“我拆匾,他打人,我们师兄弟来此做甚,你还看不懂么?”

  “看得懂,但想不通。”明非微笑、字字爆响,震得人耳鼓发麻。

  “看、不、惯!”苏景一字一顿,应道:“我们兄弟修佛八千年,也不过在大海地下起了个小庙。你们又是哪来的和尚,直接把寺庙开在了天上。好大的气派,惊到老衲了!”

  相柳随口搭腔:“凭你们一群不知从何冒出来的东西,敢把庙端到天上,不怕遭雷劈么?”

  苏景行布大圣玦气象、小相柳也不隐瞒自己的妖气,西海妖物受摩天刹沁染生来就修佛,这两个看上去也不例外。

  事情似是明白得很,两个蛰伏深海的大妖怪,着恼这大寺凌天的招摇,故意来找麻烦了。

  瘦小的明非和尚不动气,点过头又问道:“敢问两位法师法号,宝刹何处?”

  “我大慈,他大悲。我家的寺庙没名字、不过刚刚打定了个主意,想到一个好名字……你们的匾正好,回去我把那一横抹了,直接能挂。”苏景开口便说:“就叫摩大刹!”

  这时明非身边师弟,白白胖胖的蚌非和尚开口:“两位法师修持精湛,当有广博盛名,当年和尚也曾遨游西海,却从未听说过两位。”此人声音发闷,说话时引动得身边空气嗡嗡作响。

  这个白面和尚本是西海中一枚老蚌巨擘,三天前随众人一起涌入佛寺后,不受寺中僧侣指引,找了个空子自己乱走,误打误撞遇到了摩天刹大方丈。大方丈不但未予责怪,反倒是因老蚌慧根深种万分欢喜,亲自出手点化、收做了门下弟子。

  此事早都在入寺人群中传遍了,个个都说老蚌因祸得福,同来的西海妖精人人羡慕得不得了。

  “修持精深,就一定得名气大么?我们兄弟深居简出,只知修行从不理会外人,何来名气。”小相柳冷冰冰反问:“反过来,把庙开到天上,名声是响亮了,修持就一定精深么?”

  老蚌修得笑面蚌甲,化作本相时他的两片大壳子是笑眯眯的人面,变作人形时他也一样笑眯眯:“既然是我西海修持弟子,两位应该是从一出生就开始参佛了吧。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何你们与生俱来、有一颗修持心?”

  “便是拜这摩天宝刹所赐啊!”老蚌加重了语气:“宝刹沉海万万年,佛香随浪远播、禅味沁深海床,无数生灵受佛法潜移默化,日久天长,渐渐养出心中一点佛光,又再慢慢开枝散叶,才有了今日西海人人参佛、人人行善的盛景!不止两位,不止贫僧,这西海中所有参修之人皆如此!所有人的修行机缘都是拜摩天刹所赐!”

  老蚌的笑容更盛、声音则越发沉闷:“若没有摩天刹,如今西海不过是个妖海蛮汪;若没有摩天刹,西海妖族仍就蒙昧心智、醉生梦死不知大道何在……请教两位法师,如此大的功德,摩天刹不配高悬于天么?”

  说完,老蚌双手合十,转向西方遥遥行礼。人群中无数西海妖怪也全都面露虔诚、感激,待他们再望向两个来闹事的小妖僧时,也就愈发鄙夷了……老蚌一番话说到根子上了,没有摩天刹,你们连和尚都做不了,如今做了和尚,还有脸来摩天刹捣乱么?

  “屁!”

  神圣古刹中、人人虔诚时,忽然有人口出粗言,刺耳得很。

  喝骂的,摩大刹大慈和尚。

  一字响亮,小妖僧苏景稍顿片刻,不以陋言为耻反还有些得意洋洋,先环视了一圈才继续道:“凭什么?”

  明非与蚌非两个和尚同时皱眉:“什么凭什么?”

  “窃贼偷钱、恶盗夺命,前者为不告而拿、后者为恃强凌弱。古刹将禅意种进我心中时,我懵然无知,况我知亦无用、我弱小无以相抗……功德,狗屁的功德!若是循循善诱、为我指点迷津、帮我看清本心,我自会心甘情愿皈依佛前。但趁着我还没出生,就给我种了禅心,何异古刹便绑了我来信佛,这等行径不是盗、不是贼?”

  “你口中高高神庙,我眼中巨盗恶匪,偷心之贼!”苏景字字清晰,越说越响亮:“佛在西天极乐世界,却悲悯众生,愿众生都能脱离苦海。广布庙宇、传经布道、显灵还原、请诸多罗汉、弟子行走人间……佛陀费劲心思、苦苦经营。”

  “尔等莫忘了,佛无所不能!只需一句法咒,所有生灵都可禅心深种,一觉醒来人人信佛,子孙万代人人信佛,三千世界万万生灵全都信佛!但是有这么简单的法子佛不用,却不停派人传经、时刻辛苦聆听世间……佛傻么?又或者,你们这里的和尚比佛还聪明么?”

  “佛不这样做,只因佛要的不是众生信他,佛要的是众生学他!人人都跑去佛前跪拜,心口如一:您是佛你最大……又有什么用!反过来,怀疑佛、行以证、最终明白佛、学习佛,才是真正大道,才是佛陀所愿!”

  “佛不做的事情,你们做了,不知为错,不以为耻,还自以为得计,自以为慈悲。一伙邪魔外道罢了,还真把自己当作这西海的活菩萨了?!”

  说到这里,苏景伸手虚戳面前一群僧侣的脸孔:“一个一个,莫名其妙、自以为是,全都欠我师弟狠拍!”

  上次苏景从邪庙中脱逃遇到“神光”大师,听说过“学佛”之说;后来鬼袍附魂影子和尚,偶尔闲谈中和尚听说西海被古刹沁染,不以为喜反还叹气,把其中的道理也给苏景说明白了。

  神光是当世神僧,影子和尚就更不得了了,他们两人的见解,再加上苏景的口才,两重道理揉在一番话中说出来,自有气势!

  附近数千人,尤其那些西海妖怪,个个面色古怪……乍一听只觉苏景在胡搅蛮缠、可仔细想一想其中的道理又烁烁放光。有些话,是真正的精深见解!

  此刻他们再望向这位来自摩大刹的大慈法师,邪佞狂妄不变、却有隐隐透出一层庄严气象。妖威与禅意,狂妄和慈悲集于一身,古怪却醒目!

  再说苏景对面那群邪庙僧侣,一个是老蚌成精,佛学见地比着虾和尚也强不了二两,另些则是邪念化形,修贪痴嗔的又能懂得多少真法,或瞠目或皱眉,根本无言以对。

  沉闷片刻,蚌非和尚咳嗽了一声,辨无可辨唯有冷笑:“好一番强词夺理,和尚佩服。”

  明非和尚也再度开口:“法师的道理,还是留着去和自家的门徒讲吧,于此多费唇舌,只会徒惹笑话。”

  小妖僧哈哈一笑,回头对大悲师弟笑道:“腹中无点墨,辩不过就耍赖了。”

  相柳不笑,语气淡淡:“不讲理,谁不会。”

  对面明非摆了摆手,不想再说下去:“两位法师,还是直言所图吧。”

  “让你家方丈出来,我要和他商量商量把这庙沉回海底的事情。”小妖僧笑呵呵的,说话同时,伸手指了指大海:“见不得人的破庙,趁早别现世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还钵

  明非、蚌非对望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前三声轻笑、浅笑,欢愉却不张扬。但从第四声,邪庙两个和尚的大笑陡然扩展轰烈,如雷霆扫荡,充斥四方!

  再没了高僧的矜持与涵养,只剩下滚滚怒意与无尽鄙夷!

  “好心相劝尔不听、循循善诱尔无视,回头便是岸你偏不回头,既然如此还有何可说。”明非一字一顿,如怒尊咆哮。

  蚌非大笑沉闷,听得人心头受窒憋闷难受:“当知佛祖不止有一副慈悲心肠,还有一段除魔火性!给你慈悲你不要,非得超度才甘心!”

  相柳冷哂:“你们这等模样,我倒觉得顺眼了不少。”

  怒笑声中,明非摇着头向后退去。

  蚌非则正相反,大踏步走向相柳和苏景,行走之中伸出手轻轻一弹自己胸口,竟是“叮”的一声轻响,如法磬悠扬,闻者只觉心念一清、精神振奋。

  随即只见一层层银色光华自蚌非和尚的身上闪烁开来,眨眼功夫白白胖胖的和尚被光芒染得锃亮……铁银器色、金属光华。

  人群耸动,稍有些眼力便能看出这是一重如意金刚体魄!

  “自你来到山门,几次出掌伤人,看来你对自己的掌力颇有自信。殊不知,井底蛙!你不知道自己渺小,便永不会明白佛法浩瀚!”踏步上前,蚌非双目如火瞪向相柳,口中叱喝不止:“来来来,本座受你一掌,看你能奈我何!若你伤我一根寒毛……”

  苏景忽然开口,笑而摇头:“话说得太满了,万一他要把你拍趴下了,你可怎么办啊。”

  相柳本就不喜言辞争辩,哪还会多废话,故伎重施,仍是扬手一掌!

  蚌非的沉闷大笑戛然而止。

  “啪”的一声淬烈怪响,得金刚身魄的白胖和尚并未被打翻。

  但他碎了!躯壳崩碎、不见血光没有惨叫,那一块一块身体清清楚楚在四散崩飞,仿佛一件精瓷人像被狠狠掼于顽石。

  和尚崩碎同时,一道浅浅的影子自和尚碎身中闪出、欲逃。

  与之前一模一样,相柳再把大嘴一张,把那道影子吸入口中、吞了……

  下一刻,噗一声,相柳又啐,只见一片粉嫩嫩的软肉摔落在地,奋力蠕动几下,又变成了白胖和尚,不过他的体型小了许多,不过才拳头大的小人,浑身赤裸面色青黑,抱缩一团瑟瑟发抖。

  相柳笑了笑,对地上的“蚌非”道:“珠子还不错,多谢。”

  在场都是修行之人,刚刚交战变化虽快、情形虽怪,但大都能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蚌非和尚修成金刚体魄没错,不过他修的是壳。

  说穿了,白白胖胖的和尚是老蚌的双壳所化。众人所见的白胖和尚只是壳子,真正“蚌非”躲在壳内。

  相柳一掌拍碎了壳子、吸老蚌入口,夺了他万年修炼的精华宝珠,然后把又把“和尚”吐掉……

  沉静刹那,议论声起,人群微乱。

  西海妖孽都知晓,老蚌本就修行深厚,把一双厚甲炼得水火不侵巨力难撼。如今他又得大方丈点化、强上加强修出如意金刚体魄,谁还能奈何得了它。

  可那个大悲妖僧就那么随手一拍,敲了老蚌的壳、抢了老蚌的珠!

  别人看不到,只有苏景能见,这一次相柳出手时,一枚小小琵琶自他掌心一闪而没。看似是挥手,实则动用了宝物。

  “毗摩质多罗”传承的九宝之一,老蚌的壳子再硬又怎挡得住这等厉害法器。壳子碎得一点也不冤枉。

  之前大话说满,如今不堪一击……再看相柳嘴巴蠕动、两颊轮流鼓起,不用问也知道,他正在吸吮老蚌宝珠,好像吮糖豆,目中带笑、味道应该不错。

  一个被打倒,另一个面色目光陡然狰狞,猛一声大喝:“咄!”

  喝声落地,金光迸现:三团金光!

  第一团瓦罐大小,悬于明非和尚头顶,微一震、化作一枚小小罗汉,手中高举着一只铁钵;第二团金光十里弥漫,悬于明非和尚身后,一震化形,巨大罗汉,同样手中铁钵高举;第三团金光来自明非自己,眼耳五官、皮肤毛孔,无一处不透出熠熠金光,顷刻间瘦小和尚化作金身罗汉,双手高擎、托一座铁钵过顶!

  山门之内,数千海妖、修家轰然而乱!

  唤请法相、凝形神尊这种法术不算罕见,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明非不是。

  头顶那金光小罗汉,是他的真魂投映,那不是“相”,非得修成一颗罗汉心,否则不可能投成此景;身后那金光大罗汉,是他气韵化形,那不是“相”,非得修持一身真罗汉气脉,才能得来那巨大罗汉影;至于体透罗汉光、骨披罗汉皮,更不是“相”!自内而外、从头到脚,再也清楚不过,这个又瘦又小、貌不惊人的明非和尚,已经悟得罗汉真味、修出罗汉真身……举钵罗汉!

  刚刚蚌非的金刚体魄虽强,但还是术、是神通。可现在明非化身罗汉,却是法度、是真果,是领悟出慈悲本意才能摘下的真正禅果。

  蚌非、明非,两下相比,相差云泥。

  怎么可能不吃惊,明非和尚竟是一尊肉身罗汉!

  人群中有些愚钝海妖甚至按捺不住满心激动,口中嗬嗬怪叫着俯身便拜。

  小相柳想都懒得想,举手又要拍。他身边苏景哈哈一笑:“别总拍了……同行啊!”

  前半句是对相柳而言,同时伸手拦住了他;后半句时苏景轻飘飘一步迈到“举钵罗汉”身前,边说话,扬手抓住了举钵罗汉的钵。

  传说举钵罗汉成道前,就无时无刻不举着铁钵乞食品化缘,此刻小妖僧上去就抢人家的钵,实在可恨!

  偏偏明非和尚个子矮小,苏景身形修长;前者双手高举,后者稍一扬手稳稳可及,居高临下好像大人在抢小孩子的玩具。

  见小妖僧如此孟浪,在场众人有的怒叱、有的惊呼,更多的则是鄙夷冷笑……小妖僧真当那钵是叫花子手中的破碗么?

  举钵罗汉的钵,是器、是宝、更是法!贸然上去伸手抢夺,除了死无葬身之地还能再有什么下场……没死。

  非但没死,小妖僧还在笑,那笑容、打从心眼里透出的欢喜。

  然后就抢走了,举钵罗汉的钵被抢走了。

  明非两手空空,钵易主!

  刚刚散起的喧哗猛地汇聚成一声嘈杂、响亮的惊呼,旋即又复寂静无声!人人瞪大眼睛看着苏景,眼中明明看清一切,心里却犹自不肯相信。

  小妖僧眉花眼笑,手中拿着人家的法钵,弹了几下,当当的清脆响声,于寂静山门内飘扬回荡。

  忽然两声怪响同时传出,明非身后十里罗汉巨影撕心裂肺的惨嚎;头顶那一团小小的罗汉金光则是哇哇地尖声号哭。

  明非自己则脸色苍白,肉身罗汉又怎样,遭受重创后与凡人也不见什么区别,筛糠般簌簌颤抖不休。

  明非是邪佛大殿上百零八恶罗汉之一。

  ……

  佛门法度,与“一百零八”数字有莫大渊源,如经文念诵百零八遍,念珠百零八颗,鸣钟百零八响等等,是以也渐渐衍生出一百零八罗汉,可真正存于经典的只有十六阿罗汉与两位尊者,并称“十八罗汉”。

  明非妖僧能做到“举钵”这个有名有姓的真罗汉,在一百零八个邪物中自然算是优秀之辈。但是莫忘了,比着恶罗汉强得多的“帝释天”都被苏景扔进了黑狱炼化,明非又怎么可能是苏景的对手。

  夺钵过程,也是较力过程,阳火金风并举齐发,明非只抵抗片刻便告溃败,重伤加身!

  看着明非头顶那号啕大哭的“小罗汉”,苏景忽然一伸手……又把刚刚抢来的“罗汉钵”塞回到明非手中:“别哭了。”

  抢走宝贝是斗法。还宝贝算什么?脆脆生生的耳光吧。

  手捧铁钵,明非突然开始咳嗽,一口一口,呛出的尽是焦臭黑烟,五内都被阳火烧得稀烂,他还能活着就算道行精深了。

  黑烟过后,大咳不止,再呕来的则是些黑炭似的东西,分不清哪块是心肝哪块是脾肺,就掉落在苏景刚还给他的铁钵中,又一阵当当乱响……

  时至此刻,那些海妖、修家再望向两个小妖僧的目光里,哪还有半点鄙夷、愤怒,就只剩浓浓敬畏!

  “快回去,把你家方丈喊来,等和他把事情商量好了我就回去了。”小妖僧旧事重提。

  明非却再也站不住了,两眼一翻,瘦小身体直挺挺仰摔地面,手中还死死抓着自己的钵。

  他身后那些小辈妖僧忙不迭抢上,有人扶住明非,有人“捧起”蚌非,这个时候忽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古刹山门之内,连伤佛门弟子,两个小妖这就现出原形、受死吧。”

  随着喊喝,又有邪庙凶僧前来,白面无须五官周正的中年和尚脚踏祥云,飘然而至。

  “熟人。”苏景对相柳传音入密。

  对方虽改头换面、易容化形,但苏景还是能认得出,新来之人、就是当初邪庙中与众人争斗最凶的五大凶菩之一,“大愿地藏”。

  “轮到我了。”小相柳目光明亮,对这个对手感兴趣得很。

  可是还不等相柳动手,古刹深处又一个声音传来,语气带笑和蔼可亲:“愿真,带他们进来吧,一起听本座讲法。”

  第三百七十二章 讲经堂

  黑石洞天内,无定道拙季老道早把庙中事情给苏景讲清楚:三天前古刹飞天山门开放,大群海妖、修家一拥而入。

  古刹内早有知客僧人等候,笑容亲切态度谦和。问礼过后,他们摆动云驾承载众人,一路飘摇观览古刹。这庙宇宏大惊人,飞渡中走马观花般的只看了前几重殿、几重院,就用去了整整一天光景。

  其间知客为众人指点景色,自也少不了人向他们问这问那,知客僧大都耐心以答,但关键事情他们都微笑摇头,不作声。

  拙季道长记得清楚,曾有人问起“为何古刹隐没大海多年”,知客应道:始为清修,后却为宵小所害,耽搁了这许多年,总算守得云开。说到这里知客合十、低唱佛号,任旁人再追问具体情由、宵小是谁,他都不再作答。

  观览一天,寺中有高僧传来方丈法谕:方丈与摩天刹诸院首座于讲经堂迎候到访宾客。此外方丈还为古刹重见天光之喜,做五天说法。

  五天说法分作两堂,第一堂三天,但不是人人都能听,修持浅薄者被婉拒在外;第二堂讲两天,这一堂便人人都可听得了。

  摩天刹的名头实在太响亮,又在沉落过无数年头后突然重临九霄,主持方丈迎见访客、坐堂说法,适逢其会谁都想去听一听。

  即便道家或者俗门的修士,听真正佛家高人的讲道也只有补益没有害处。

  何况摩天刹僧侣说得明白,讲法过后,还有一百零八枚久奉于佛前的无垢念珠,选有缘人而赠。

  摩天刹的宝贝谁能不贪心?苏景自问,若自己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会留下来试试运气,万一自己就是“有缘人”呢。

  苏景面前数千海妖、修家都是平凡之辈,他们不够资格去听第一堂讲法,聚集在山门附近等候着第二堂。至于入庙的离山弟子和其他各宗高手、西海中的凶猛大妖,统统都被请去讲经堂听法了。

  亲近之人置身险地,苏景自然着急,可着急又有什么用处。“刹天摩”与摩天刹规模相若,大到难以想象,自己连“讲经堂”在哪里都不晓得,与其乱跑乱撞,还不如就在山门旁“一层一层的打”。

  打过了小的,自有大的出面,果然凶菩显身的时候,“方丈”也传声过来了。

  凶菩“愿真”闻声,就此止步,先转回身对着后殿方向遥遥合十,朗声应道:“谨遵方丈法旨。”说完,再转目望向苏景时,他脸上的敌意尽数消弭,变作和蔼笑容了:“两位法师,请随我来。”

  苏景心中暗喜,但也不会忘了自己现在是“西海深处一老妖”的身份,与小相柳并肩、跨步登上凶菩云驾同时,口中还在找古刹的麻烦:“高僧讲法,解经释义,为众生开视听添心慧,大好的功德!早年佛祖、菩萨说法时,有教无类、众生皆可来听讲。连老鼠臭虫都能来听。摩天刹倒是规矩更大了,听讲之人先得分出个三六九等,不够资格的不许听。摩天刹的老方丈果然了不起,比着佛祖还要更讲究些。”

  “方丈”的声音传来,耐心得很:“此事敝寺已经解释过了,一是经堂局促,容纳不开这许多人……”

  “西海深处一老妖”就是来找茬的。什么道理到他这里也休想说通:“西天灵台与人间远隔无数世界,佛尚且不遗余力传经布法,你却用一面墙把向佛之人挡在外面?这道理你自己说着不脸红么?地方不够大就拆墙吧。”

  遥远处,“方丈”笑了起来:“地方局促只是其一。还有另一重缘由:老衲第一堂,讲法时会有玄力涌动,修持若差怕是难以抵挡,反受其害。”

  “玄力涌动、难以抵挡?”苏景也笑了,笑声响亮:“讲法呢还是降妖呢?讲法讲到动用神通?方丈,你真的是我佛弟子么?还是你欺我不懂佛法?说法解经,讲述道理,有疑则答、有驳则辩,用神通做什么、唤玄力做什么?难不成谁不听你的,你便要动手么!”

  “方丈”语气不变:“不是那么一回事,法师误会了……”说到这里声音停止,似是稍作思量,片刻后他再度开口,依旧笑着:“不过法师所言也当真有道理的,罢了,我这就命人去拆墙;愿真,把山门处等候的诸位施主也一并请来吧。”

  对方这么容易就告退让,苏景心中稍觉意外,口中则哈哈笑道:“老衲我诲人不倦、欢喜由衷;方丈你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时候“愿真”已经载着苏景、相柳飞出很远了,闻言应一声“领法旨”,当即兜转云驾又回到山门,跟着他把大袖一甩,云驾猛涨把所有人都搭载上来。

  苏景、邪佛一番谈说,都以浑厚真元贯于声,字字清晰远传四方,山门附近数千人全都听得到,谁也没想到托了“大慈大悲”的福,居然能提前去听法,个个都欢喜得很。

  到了现在,两个“摩大刹”的小妖僧露过实力、辩过佛法,连古刹方丈都被他“说服”。在众人眼中苏景、相柳混横不变、可地位早都不知拔起了几重。

  有些西海妖怪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将来是不是有机会能与这两人结交,做朋友是不敢指望的,但若往来几次攒下些情面,说不定以后自己身后能多出一座靠山。

  大靠山。

  心里存了这样的念头,有人鼓起胆量去向两个小妖僧寒暄,谢过两人提前把众人带去听讲。对他们苏景全不理会,小相柳更是面色冰冷无动于衷,唯独有一个尖头窄脸、形貌与虾和尚颇有几分相似的老僧来道谢时,小相柳微笑起来,似是对此人颇有好感:“你家庙宇何处?”

  那个海妖化形的老和尚受宠若惊,正待开口作答,一旁苏景笑了起来,对他说道:“你快退下吧,我师弟可喜欢吃虾了。”

  老和尚大惊失色,忙不迭躲回人群中去了。其他人啼笑皆非,但也没人再敢来和两个小妖僧搭话了,他们对谁和蔼就是想吃谁,这可十足让人受不了。

  凶菩“愿真”主持云驾,徐徐飞行一阵,他的心咒准备妥当,对众人说道:“请站稳,勿惊慌。”言罢施咒,云驾狠狠一震!

  众人只觉得眼前先是一黯,跟着光明大作,再看四周已经变了景色。

  云驾消失不见,不知不觉间众人落足于地面,四下眺望,远处影影绰绰可见大殿朦胧、高塔揽雾,不用问了,他们已经置身古刹中央。

  面前则是一番忙碌景象,数百个小沙弥跑来跑去,忙得满头大汗:拆墙。

  高耸入云、一面镌满梵文佛篆的厚重围墙,砌垒巨石皆为三丈见方,小沙弥们蚂蚁搬家似的,几下攀上墙头口中喃喃念咒,抓起比他们身形要大上几十倍的巨石跳下来,再撒腿跑到一个手撑布袋的肥胖和尚面前,把巨石投入袋中。

  肥胖和尚笑容满面,一边撑着口袋走来走去,一边柔声相劝:“莫着急、莫着急……待方丈讲法过后再把你们砌回去。”

  听了后半句大家才晓得,和尚居然是在劝口袋中的砖头。

  工程浩大,但小沙弥们手脚麻利,没一会功夫高墙渐渐显出豁口,墙后是一盏湛湛清透、如镜光亮的平湖。

  “此处便是敝寺讲经堂了。”愿真解释了一句。

  讲经堂不是堂,高墙围拢的大殿也不是殿,是一座漂亮的湖。

  苏景笑道:“有些意思,这个讲经湖真让我开了眼界,只是你家方丈、听讲众人呢?莫不是在湖底讲经?那又何必把庙升上天空,直接在海底呆着,不比湖底更敞亮么。”

  “还请法师稍等,”愿真全听不懂小妖僧刁难似的,微笑以对:“待围墙全部拆除便可入殿,届时一切可见。”

  两个小妖僧暂时不再说话,相柳盯着小沙弥忙碌,苏景的目光更多则是放在那个布袋和尚身上。

  燃香功夫,高墙彻底不见,布袋和尚却依旧撑着袋子……数百小沙弥整整齐齐对着宾客合十施礼,跟着高高兴兴地跑向布袋和尚,个个纵跃、全都跳进了口袋。

  肥胖和尚这才扎住自己的布袋,将其负在肩膀上,甩着袖、趿着鞋,口中哼起个小调笑眯眯地走了,几步之后消失不见。

  这个时候愿真才对大湖合十:“启禀方丈,大家都到了。”

  “好,诸位请勿惊慌。”只闻方丈之声,不见方丈其人。

  而他话音落处,湖水忽然沸腾起来,波涌动涛湍急,层层湖水从四面八方向着湖心聚集,一座大浪顷刻成形,越拱越高。

  两三个呼吸功夫,巨浪如山耸立;再一眨眼,巨浪轰动,向着众人狠狠扑来!

  眼前湖水翻卷,耳中轰鸣如雷!

  谁能不惊骇?一时间敕令响亮宝光闪烁,数千人同时做法以求自保!大浪压头,但想象中的巨力并未袭来,众人只觉一阵清凉加身,目光片刻模糊后迅速清晰起来,忙做张望,眼前景色再变……

  第三百七十三章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那一个大浪砸下,不曾伤人,只是把大湖铺展得更加广阔了。

  苏景没有迈步上前,但是大湖前铺十余里,是以苏景一行数千人,已经置身于湖面。

  落足于湖面,便是进入了经堂,由此堂中一切都呈现于眼前:前方远处,横三世佛巍峨耸立,佛前一个消瘦老僧身披袈裟,悬湖三尺凌空而坐。

  老僧两侧,四位弟子侍立,赤足站于水面,真实身份自不用说。

  “经堂”两侧,百多个和尚双手合十,端坐于湖面,他们的衣着与苏景前面打过的明非、蚌非相同,当年凶恶罗汉,今日修持僧众!

  恶罗汉身后,则是大群中土修家、西海妖精,其中不乏汉家名宿、海中巨擘,能在此听古刹方丈第一堂说法之人,比起山门处的修家和精怪,不知要高明了多少。

  听讲众人也坐于湖面,但古刹自有待客之道,无须客人施法,每人坐下皆有一片青青荷叶托浮。

  邪庙经堂有诡怪法术加持,外来人在踏进大湖前看不到内中情形;早到经堂听讲的众多修士,一样对外面事情全无所查……

  两天前“够资格”之众踏上大湖,浮坐青荷,古刹方丈自称“寂界”,又为众宾客引荐了“慈真”“智真”“行真”“悲真”“愿真”五大院首座,之后也没多做寒暄,直接开始讲经。

  寂界方丈以梵语说法,听讲人中除了一些中土来的高僧,倒有九成听不懂。

  不过听不懂无妨,他说什么话都不要紧。方丈的声音入耳,听讲众人自然就能明白他的话中之意:传神奇术,声入耳、意归心!

  寂界老僧不仅见解精妙、讲说引人入胜,声内还暗含妙法,听讲众人只觉神清气爽,越听心境就越开明,难言之妙萦绕于身,精神也就越发集中。

  坐湖听讲、泱泱三千众,个个目光昂然神采飞扬,专注于高僧言说,一行离山弟子也不例外。唯独一人,星眸半闭面目倦怠,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本是明媚少女,一贯机灵鬼儿似的,却在犯困时丢了明少了媚,但又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点憨态,人世间最后一个莫耶女子。

  小妖女不听不爱听老和尚说法,要不是剑穗儿几次悄悄伸手去捅她腰眼,她怕是真要睡着了……

  忽然间,高僧收声、大湖延展,又有一大群人显身经堂。正听讲的修家、妖精们都转回头向来人望去。

  来人中三个和尚站在最前,分外醒目。

  剑尖儿目光中掩饰不住的惊讶,密语低声:“那个是‘愿真’?他何时离开方丈身旁的?”

  剑穗茫然摇头,双姝望向同伴,身边离山弟子、附近中土同道,甚至包括不远处弥天台谛光神僧在内,众人全都面色惊诧:自讲经开始,古刹五大院首座一直侍立于方丈身边。众人听讲入神,但全都清醒得很,却又谁都不曾察觉那个“愿真”早已离开了经堂。

  这事未免匪夷所思,众人诧异同时,免不了对古刹神僧的修持再添敬佩。

  不听的眼光不迷茫,反而更加明亮了,上上下下打量着小妖僧苏景,笑了,对身边的剑穗儿低声道:“那个和尚好看!”

  剑穗不明白:“哪个?”

  “好看的那个。”不听欢喜,比欢喜罗汉还欢喜。

  ……

  苏景被带入经堂,目光稍作寻梭就找到了离山同门,见大家无恙,始终悬着的一颗心立刻放了下来,由此,他脸上的笑容愈发欢喜了。

  只一扫而过,不露痕迹,再不多望一眼。

  忽然,湖面起微澜,一朵朵荷叶浮现,不见谁动法主持,荷叶便轻轻移转,一片一片来到刚入经堂者身旁。

  一个人,一片荷,唯独苏景与小相柳没有荷叶。

  “诸位请坐,听敝寺方丈讲法。”愿真和尚转回身,对身后众多修家合十躬身。

  众人赶忙还礼、纷纷落座,愿真又对两个来捣乱的小妖僧说道:“两位法师不是要和敝寺方丈商量,将摩天刹重新沉入大海么?这便随小僧去见方丈吧。”

  这事对后来的数千人早都不新鲜了,可先入经堂的三千众尚是初闻,马上就明白这两个小妖僧是来捣乱的,当即有十余人呵斥出声。

  苏景才不当回事,还对小相柳笑道:“这里的人都不太好拍了。”

  相柳不密语,浑不怕别人听到:“一共十四人,我都记下了,等办好正事我一个一个拍给你看。”

  大湖上人人耳聪目明,都听得到相柳的狂言,叱喝声猛然响亮。

  两个小妖僧都是狂狷东西,一个哈哈一笑,另个面色不屑,迈开脚步踏水凌波,跟在愿真和尚身旁,向着前方走去。

  中土的修家还好些,懂得礼数、晓得在这经堂中不该造次,万事自有寺中高僧主持;可那些西海的大妖都凶野惯了,见两个小妖僧全不把旁人放在眼中的模样,忍不住就要发作。其中甚至有几个都站起身来,跃跃欲试、打算扑上来对苏景、相柳动手的样子。

  正吵闹中,不知是谁,最先“咦”了一声,跟着越来越多的低低惊呼响起,很快连成一片!

  一阵惊呼落后,湖面迅速安静,没人在叱喝,修持浅薄的瞪大眼睛、心基深厚的神情没那么夸张但也人人瞩目……近万双目光,都盯向一处:愿真和尚身后。

  愿真正走在湖面上。

  平地而行或纵云驭风时,这和尚全看不出什么异常。但他踏足平湖开始,于他身后三丈处就掀起了几道涟漪。

  两前、两后,前后相距七丈、左右间隔九尺的四道涟漪。

  愿真前行脚步不停,四道涟漪也开始“移动”,左前、右后齐动、继而右前、左后跟上,如此往复,追随于愿真。

  每一道涟漪散开刹那,清晰可见那一方湖面微沉,水波荡得快,但修家留意之后眼光更快,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分明是一枚巨大爪印……哪还能不明白,一头看不到的凶兽,正跟在愿真和尚身后!

  四道涟漪,因凶兽落足而起,又随凶兽前行而散。

  明湖圣水,自有鉴真妙用,开始还只是涟漪、爪印,走过一段“路”之后,水中开始呈映出凶兽倒影,渐渐清晰、渐渐分明:碧睛、白额、通体乌黑的矫健巨豹,双耳尖尖、头顶着长长独角,四条腿与长尾裹挟鳞甲……无人不识,释家圣兽、大愿地藏菩萨坐骑:谛听!

  水中有倒影、湖面生涟漪,但愿真和尚身后始终空空如也,那谛听有形有影却不可见。

  愿真不语,继续前行,排坐大湖两侧的百多名“凶恶罗汉”语气轻柔,转回头向众多修家解释道:“愿真师叔得谛听天灵,平时都养在体内,只有遇到邪魔时它才会显出形迹,诸位放心,圣兽慈悲,绝不会胡乱伤人。”

  见邪魔才会显形的谛听大兽……谁是邪魔,不言而喻了。

  众人得了僧侣的解释,非但没有释然,反而愈发惊诧了,“真灵”不是法相、不是神通,它是游散于世间、真真正正的圣兽魂魄气息。

  圣兽神奇,魂魄气息得天地造化,会化作灵魅,但绝非随便什么修家都能豢养,要它认主除非你身具真正的神佛修持。归结眼前,谛听真灵追随愿真,便说明愿真已经修得大愿地藏菩萨真法精义。

  不妨换个说法:这愿真和尚是摩天刹的门徒,同时他也是大愿地藏菩萨于此间、此世的衣钵传人!

  他之所在,便是地藏显圣;他之所望,便是菩萨心愿!

  一头大兽追随一位菩萨,一重法度修成一个身份。

  愿真,他是人间地藏,他正在湖面上行走。

  弥天台谛光大师整肃面容,双手合十,轻唱开口。他身后果先等一众弟子也随声轻颂,弥天台高僧动唱,此间四百余名来自中土各宗的释家弟子同声开口:“愿我临终无障碍,弥陀圣众远相迎;迅离五浊生净土,回入娑婆度有情……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摩诃萨。”

  轻唱不止,一遍遍往复轮回,入境平湖陡添神圣。

  愿真和尚不停步,但把双手合十于面前,口中也做喃喃念诵……当他持咒,脚下迈步似是沉重了些,也在这湖面上踏出涟漪。

  第一步,右脚,涟漪播散,等他拔足而去,那方圆丈于湖水陡变漆黑,做辨尘入微,无数小小魔鬼,正大呼小叫、饮血嚼肉欢笑作乐;第二步,左脚,依旧涟漪荡漾,仍是丈许湖水漆黑,内中大群怪物,正彼此残杀,厮打起劲,鲜血四溅碎骨横飞;第三步,第三潭黑水现,男男女女滥交苟合,时时刻刻都在轮换着淫乐对象,内中人乐此不疲;第四步,小小人儿歇斯底里的尖叫着,把“地上”一块块黄金装进口袋、抱进怀里,实在拿不下了他们竟把金子含入口中吞下肚里,下场不言而喻,片刻就死掉了。随即又有新人涌出,抢那死人的金子,甚至不惜给他开膛破肚;第五步……第六步……愿真一步一步,踩出的皆为地狱景色!

  待他八步过后,身后留下来八潭黑水、八座疯狂地狱。

  突然之间,八座“地狱”中烈焰升腾,内中怪物挣扎、惨叫,可又哪里逃得掉,尽数被烈焰焚化青烟!顷刻间,地狱干净、黑水复原,大湖重归平静。但之前八座“地狱”位置,显出了八枚金色大字: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亦幻亦为真,愿真心咒化影,正是大愿地藏菩萨的宏志大愿!

  第三百七十四章 步步生莲,花开见佛

  八字誓言显于湖面同时,沁人心脾的清馨香气忽然飘散开来,还有悠扬钟磬不知自何处传来、萦绕耳畔。经堂之中所有佛徒皆做禅唱,轻声齐诵地藏菩萨本愿经。

  言辞不足以形容,唯有身临其境才能体会,此刻明亮大湖,佛法无边、神圣无边!

  苏景、相柳对望一眼,两个小妖僧的神情都有些古怪,完全一样的心思:若我不知真相,怕是也会虔诚做拜了。

  不能怪别人糊涂,只因这“刹天摩”不存丝毫破绽,谁能看得穿!

  古怪神情一闪而没,苏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面上浮现些许无奈,随后停步、转身,身形略沉把双脚沉入湖面下,跟着一路小跑、淅淅哗哗地蹚着水、蹚回到愿真和尚“踩”出的八字处。

  再之后,苏景把那八个字给蹚散了。

  莫说湖面大群修家、古刹百多僧侣,就连小相柳都忍不住斜眼看苏景了。

  人家动心咒、显法度,你若不服气大可施展本领,让别人见识见识你的手段、修持。哪有苏景这般……两个学生在一起,一个写出了满卷好字,另一个不爽快,提起笔把对方的墨宝给画花,大抵就是这个意思了。

  愿真是得道高僧,只微微一笑,不呵斥、不计较。

  蹚散了愿真的八个字,小妖僧开心许多,回到同伴身边继续前行,忽然。他脚上冒起了几缕小小火苗:刚刚蹚水靴子湿了,此刻生火小心烘烤。

  小妖僧头顶结疤、身着僧袍,扮相上倒还像个和尚,只是他脚上的鞋子不是僧人洒鞋,而是一双软底快靴,靴腰上居然还绣了花……

  任他搞什么花样,没人看得起他!众人的目光大都望向愿真,眼中暗藏敬佩;另外还有不少心思活络、见识不错的修家,把目光投向了方丈身边另外四院首座……一个如此,另外几个又岂会差。再细想他们的法号:慈、行、智、悲、愿,正是五大菩萨之名。

  愿真修得大愿地藏菩萨的真法精义,其他四人呢?

  琢磨着、打量着……忽然吃一惊!之前未曾留意,此刻众人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那四大院首座身后、水面,也显出真灵倒映:悲真和尚身后,大悲观世音菩萨坐骑金毛吼;智真和尚身后,大智文殊菩萨坐骑青毛狮;行真和尚身后,大行普贤菩萨坐骑六牙白象;慈真和尚身后没有真灵坐骑。而是倒映着一棵菩提树,传说大慈弥勒菩萨也如佛祖一般,悟道于菩提树下!

  不再是敬佩了,而是敬畏!没人能不惊骇,早知摩天宝刹不平凡,但亲眼得见之前,又有谁能想得到它竟不凡到这般程度。

  五大院首座修到五大菩萨精义,那主持方丈又会修成什么?

  就在众人心中惊疑不定的时候,湖面上又见异象!

  两个小妖僧中,冷目冷面不苟言笑的那个,突然变成了两个:他一步跨了出去,一步盈丈,但“他”还留在原地。

  “前一个”相柳和尚走出去了,“后一个”相柳和尚留在了原地。

  而前面的相柳脚步不停,一步迈出,身后再留下一个……相柳向前跨出七步,身后留下了七人!

  每一个都是相柳,但神情各不相同,或嗔或笑、或凶或善。

  相柳动威!他忍不住了。邪庙未动手但一次次扬威,若自己再不拿出些手段,自己都有些迈不动步子了。

  八座身家真身排齐一列,迈步向前。不过那个“离山剑袍相柳”未现身,如今是和尚之间的事情,有头发的不用出来。

  一个相柳,八个和尚!

  来闹事的小妖僧终于显出一线峥嵘!乍看上去八个都是普通和尚,可金玉菩提炼化的真命、真身,自有佛香笼罩!经堂中有的是高僧、大修、巨妖,一见八个和尚气度不由轻轻抽了一口凉气。

  普通修家或妖孽看不出小妖僧的佛韵,但至少能晓得……八身即八命,有八条性命的妖怪,岂能是平凡之辈。

  八个人手一晃,四样凶器四样乐器,每人各执一件,修罗第三王的精炼宝物,甫一入手邪气暴涨!八个相柳妖僧,身上佛像氤氲,手中血煞弥漫,亦正、亦邪、仍是邪!

  见到八个和尚,众人还只是轻抽凉气;当“相柳们”法器在手,众人便是低低的一声惊呼了。

  小相柳亮出了自己的势子。

  先入经堂的那三千众大概明白了:为何寂界方丈要把来古刹捣乱的妖僧带到经堂……因他们有来摩天刹捣乱的本钱,自然也就有了面见方丈的资格。

  冷面妖僧示威,与之同行的那个嬉皮笑脸的小妖僧还在生火烤靴子,不得不说,他的火玩得不错,火苗肉眼可见、来来回回急急滚动,只蒸腾水分不会烧毁自己的靴子。

  小相柳侧目苏景:“你真不动?不像你啊。”

  话音刚落,忽然,一头毛色亮丽、鸽儿大小的雀子出现在苏景肩头,雀儿身形不值一提,但器宇轩昂,转头顾盼中凛凛生威。

  经堂内不乏识货之人,一见雀儿立刻有人低呼出声:“玄鸩!”

  一滴口水就能毒死一个元神大修,一根羽毛足以毒杀一个有模有样门宗的剧毒之鸟,玄鸩!

  低呼修家身边,有同门师兄,师兄密语轻蔑:“玄鸩虽强,比起摩天宝刹那五位菩萨还差了不少。根本不是一个境界的东西,没得比……”

  话没说完,师兄蓦然收声——明明是传音入密,那个肩负玄鸩的小妖僧居然望了过来,难不成他能听得到?

  苏景笑着向那对密语的师兄弟点点头,同时大袖微微一晃,一根乌黑长棍被他拿在了手中。

  长棍在水面上轻轻一顿,闷鼓般“咚”的一声大响!

  水波荡漾、涟漪圈圈散开……当水面回复平静,苏景身后、如镜湖水中,也出现了一枚影子。

  便如那些菩萨的真灵坐骑,不见大兽真形,只见水中倒映……龙!

  一头金色、护法、巨龙!

  张牙舞爪、龙须贲张,周身金鳞逆起的暴怒金龙!

  大圣玦中有龙,催一道小小法术将其投影于水中,与苏景的修为而言连举手之劳都算不等。

  轰的一声喧哗声,可喧哗刚起,行走水面的苏景又将手中长棍轻轻一顿,咚的巨响压下一切嘈杂声音,水中有出现了一枚影子:鲲!

  身形并未完全展开,只维持三十丈的北冥之鱼,海中鱼祖,鲲。

  一龙一鲲,两道巨大水影摇摆游弋,追随苏景身后。刚刚被闷声压住的喧哗猛涨,而苏景动作不停,手中长棍第三次,咚一声敲击水面……

  “南无阿弥陀佛。”

  毫无征兆里,一声佛号整齐、浩渺。

  毫无征兆里,十七个僧人,个个手执长棍,出现在苏景身后。再不是倒映,真真正正的十七个僧侣。

  每个僧侣都单手持棍,他们的另只手:有人举钵、有人托塔、有人抱着一头小狮子、有人在挖耳朵、有人在捋自己长长的眉毛,还有一个好像开柜门似的打开自己的心口、胸中无心、却有一尊小小佛陀端坐……

  举钵罗汉!托塔罗汉!笑狮罗汉!挖耳罗汉!长眉罗汉!开心罗汉……十七个僧人。再加上那个笑呵呵的小妖僧,明明白白就是十八罗汉!

  奉佛陀法旨、常驻世界匡护人间的十八罗汉。

  不用证明,不用显法,只消一看就知道,他们就是、真是、一定是十八罗汉!

  苏景从自己的欢喜罗汉法棍中领受一道变化,十七迦楼罗也照样能从法棍中领到罗汉真形。这是来自真正摩天刹宝物的神奇,莫说周围修家,就是那邪佛方丈也看不透。

  而此刻再看小妖僧的笑容,又哪还有半分轻佻,那笑容发自内心明慧无限,若非真正欢喜绝绝笑不出的、笑、容。

  “妖魔除尽、玉宇澄清、扬手欢庆、心花怒放……罗汉欢喜。”苏景轻歌慢唱,罗汉欢喜,苏景欢喜!

  玄鸩比不得五位菩萨真传?那金龙呢?巨鲲呢?十八罗汉呢?

  喧哗声陡然暴散开来,再也无可抑制。

  混不起眼的小妖僧,龙、鲲和罗汉?谁能想得到,谁敢想得到。西海妖孽之中,怎么可能还有此等释家大修。

  还有,两个妖僧是来捣乱的,那双方真要打了起来,便是十八罗汉斗菩萨么?!

  事情还没完。

  终于有人发现了,湖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升起了一朵朵莲花,花苞饱满、将绽未绽。刚才人人都被苏景那三次顿棍引去了心神,竟无一人留意莲花从何而来。

  不过不难追查的,一朵又一朵莲花苞还在不停生出,源头就在苏景脚下……他迈步,他前行,他每一次拔足而去,脚下都会生出一朵含苞莲花。

  这道法术好看,但境界以论,实在算不得什么,仿佛大将军在拉开八百斤铁弓后,又耍起了木头片子大刀,比起苏景刚刚亮出来的手段,从湖面上踩出些莲花,不值一提了。

  正在众人不明所以的时候,苏景第四次顿棍,再熟悉不过的“咚”一声响。

  被他踩出的一百零八朵莲花花苞,随他一棍尽数绽放!便是这个刹那,天空中玄光迸放,梵唱之声滚滚如雷!每一朵莲花开放,内中都射出一道金光直冲九霄,而花中金芒投射碧空,赫赫然:五佛、四波罗蜜、十六菩萨、十二供奉、五顶轮王、十六金刚……

  一花开于苏景脚下,一佛映于湛湛蓝天!

  大湖寂静,莫说之前的喧哗,就是呼吸声都不复存在,分不清他们是目瞪口呆还是失魂落魄,人人呆呆愣愣,只知道死死盯住苏景。

  一百零八莲花,一百零八神佛。

  请动佛影投于莲花,世上没有这样的法术!

  这是法度、是非得千千万万年佛堂苦修、明澈见悟才能修来的菩提果!最简单不过的道理,莲花圣洁,佛更圣洁,只有心中存真佛才能请佛入花开。

  苏景还在前行。

  步步生莲,花、开、见、佛!

  第三百七十五章 小谛听,唾其面

  苏景心里没佛,但他有风……

  被古刹炼化无数年头的天外罡化作他的天乌阳火,原来罡中饱满禅意尽数融入他的玉露金风。苏景甚至不需刻意施为,只消把自己的金风凝相莲花,其它便什么都不用管了。

  由得湖中莲花开,由得天穹佛祖现,苏景不再理会,转过头对愿真和尚道:“刚刚我把那八个字涂掉,是为了你好。”

  连寂界方丈的目光都告闪烁,愿真的脸色又岂能好看得了,但他还是笑了笑:“小僧不解,请法师指点。”

  “话说得太满,想收场就难了。”苏景笑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话音落下,始终翻卷在他靴子上的那几道火苗突兀散开,就在平湖水面燃烧起来。

  顷刻,小小火苗化作熊熊烈焰,向着四下横扫而去!

  但这火没温度,不伤人,自湖面扫过后便告消失。只是烈火过后,澄清大湖再多出了一枚影子:充斥整座大湖的森森黑狱,一道道烈火翻腾鼓荡,成千上万孽鬼恶魂哭号挣扎……又是一座“地狱”,但苏景之狱不是幻象,它来自真实宝物的投影;狱中恶鬼也不是什么小小人儿,个个都有法力、有罪业,哭号与咒骂清晰可闻,如针刺耳。

  见了这一道影,本道自己惊讶已极、就算小妖僧再亮出什么手段,自己也不会再惊的修家们,心里不由又打了个突:到底是什么人,还会随身带着一座烈火炼狱!

  苏景向脚下指了指,对愿真道:“莫说地狱,就连我这座小牢都还没空,地藏菩萨人间衣钵传承弟子,不该下去做祭炼、超度么?”

  这是直来直去的挑战了!

  愿真不应战,冷笑了一声:“你的狱又非地狱,我用去么?”

  苏景也在笑,但他笑得真坦然、真惬意:“你管是什么狱,内中罪人皆为恶魔、个个都背了沉重罪业,还不够理由下去超度么?”困于黑狱的究竟是什么,稍有见识就能认得。

  愿真无以辩,闭口不言。苏景一挥袖子收了黑狱投影,继续笑道:“现在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满了吧?也知道我把那八个字趟掉是为你好了吧。”说着苏景又回头看了看跟在愿真身后的谛听倒影,赞:“威风!”

  愿真的声音冷冷清清:“比不得法师的龙和鲲。”

  “菩萨你说笑了,谛听、金龙、巨鲲都是不搭界的大兽,没得比。”苏景语气谦虚:“真要比,就得拿谛听比谛听。”

  愿真本就不愿再和小妖僧讲话,又听他言辞莫名其妙,干脆不去理他。不料苏景又把袖子一挥:“你看看我这头……哎哟!”

  甚至包括愿真在内,大湖上近万人,谁都没看清楚苏景这次放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只见到一道流光自他袖中落入湖面,随即湖水暴涨!

  事出突兀,众人的心神又全被苏景所摄,一时间应变不及,快一半的修家被陡涨湖水泼溅全身。

  离山弟子修为精深,自不会受湖水所害,个个随浪而起,唯独队伍中那个小妖女没躲开……不是没躲开,她根本就没去躲。心甘情愿被苏景搅起的水浪拍中,脸上的笑容被湖水洗过,变得越发明媚了。

  把石头扔进水瓶,瓶中水面会升起,乌鸦喝水的故事连中土的小娃娃都晓得,湖水陡做暴涨的道理,众多修家又怎么会不晓得:小妖僧……不。欢喜罗汉把一个庞大、沉重的物件掉入水中。

  现在欢喜罗汉哪还有丁点欢喜,一脸气急败坏,怪叫声中急急投身入水,看样子是捞他的宝贝去了。过了片刻他才重回水面,笑容重归于面,边笑边摇头:“堂堂大兽,连凫水都不会,你羞不羞愧!”

  小罗汉一手持乌黑法棍,另只手拎着一头畜生的后颈,哪里是什么大兽,不过花猫大小,正在苏景手中猛抖狂甩,甩去一身水,口中呜呜低鸣,不知是不满还是争辩。

  数不清第几次,轰轰喧哗骤起,佛门清净地沸反盈天!经堂万人,在看清苏景手中拎着的是个什么东西时,还能忍住不出声的不足三百!

  不会游泳、花猫大小、正在苏景手中委屈低鸣的“东西”:独角尖耳、白额皂身,四肢长尾鳞甲满铺,那是一头谛听啊!

  又难怪那么小的东西落进水中,会让这座磅礴大湖水位疯涨。

  愿真有谛听真灵,了不起得很;可是和苏景手里这头“小猫”一比……门板上的门神画比得真正哼哈二神将么?小庙里龛台上的泥菩萨比得西天真大士么?

  “小猫”面前,真灵算个什么东西?!

  欢喜罗汉手中,胖墩墩的小畜生,小虽小,却是真真正正,活着的谛听。

  邪庙方丈以下,所有凶僧面色铁青,眼角轻轻跳动……

  苏景没有活谛听,但他手中的宝印久润佛光、又得只能以“法力无边”而论的盲眼和尚点化,加之最近镇入黑狱重新修炼,业已透出十足灵气,让它显圣出来冒充一会,任谁也休想看透它的本相。

  不过苏景是真的不晓得这大印不会游泳……冒充不敢持久,一边眉花眼笑地数落谛听,挥袖把它收回黑狱。之后苏景回头,再看水面,全无丁点风度问愿真:“你的谛听呢?怎不见了?”

  就算苏景的印不是真谛听,它也是真正宝物,岂容邪灵与它共存一片湖水,落水时便给了“谛听真灵”一记痛击,将其赶走。

  ……

  苏景喜欢排场不假,但也不会闲得没事乱显摆。不过这次不一样,他非得“显圣”不可。

  早在山门处苏景就看得明白了,人人都把摩天刹当作圣地,个个都会自觉维护古刹。苏景不奢求别人帮忙,可至少不能让这么一大群凶猛家伙去给邪庙做帮凶。

  他一定得证明自己“真正佛徒”的身份。

  只有如此才能让这经堂中近万修家明白:此子不是来捣乱的,他此行是为除妖降魔!

  只是他的手段、宝贝太多,先动哪样再动哪样,什么能亮什么不能亮,心中总得有个计较,所以初入大湖时他什么都没做,只老老实实地走着。偏偏邪庙妖僧沉不住气,又是大兽真灵又是菩萨传承的,一样一样显示出来,反倒让苏景好做安排了。

  到底是被镇压暗处,万万年不见天日的邪物,修为高法力深脑筋好,但却不明白这“排场”之道不讲究先声夺人,后发制人才是惊奇满堂彩的关键!

  “西天、西天行、行……”人群之中,突然一个声音传来,结结巴巴、吭吭哧哧、着急无比,更激动无比。

  众人的心早都被“小妖僧”那一桩又一桩异象搅得躁动不已,忽闻怪叫不免再吓一跳,齐齐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弥天台高僧队伍中一个少年和尚攥拳咬牙、眼睛亮得吓人,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盯住苏景喊道:“西天行者啊!”

  喊叫的,也算苏景的熟人,神光大师衣钵弟子,小和尚果先。

  “西天行者”,西天灵台遣于人间行走的使者,传佛法、除妖魔、正视听、护良善。

  这只是释家的传说,是否真有这个“行者”谁也不曾真正见过,就算真正见到了也没用。我说:我乃西天行者。你问:你怎么证实?难不成佛祖还会给这位行者发一枚“真传命牌”来确定身份么?

  但随着小和尚喊叫出口,瞬瞬惊诧过后,知晓“西天行者”典故者倒有大半点头,面露恍悟。

  若非西天行者,怎能有护法金龙;若非西天行者,怎会随身带一座烈火炼狱;若非西天行者,怎么会有谛听相侍、怎么会有欢喜罗汉身、怎么还会有另外十七罗汉同行、怎么会有步步生莲花开见佛!

  若他不是西天行者,还有谁有这个资格。

  苏景没想到小果先这么给面子,一笑欢畅,两只大袖轻轻挥舞,鲲隐龙没,法棍消失罗汉不见,百零八多金莲迅速浅淡、透明,化作一汪清水归于大湖,所有异象齐齐收敛,再又猛把双臂一挥,“啪”的一声清脆击掌,双手合十面前。

  和尚依旧,但笑容不见,面色入水目光微怒,他身上氤氲起淡淡佛光,小妖僧?小圣僧!

  再没有其他花样,苏景径自走向邪庙方丈。

  至此,大湖停经……众人也终于明白:出事了!

  这摩天古刹,出事了。

  登门来找茬的,不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狂妄无知之辈。两个年轻僧侣是真真正正的佛家精修大德!其中之一甚至可能是只存于传说的西天行者。

  一方是上古宝刹,一方是真修圣僧……这是一场金刚斗罗汉的惊人大戏!

  只是释家金刚又怎么可能和佛门罗汉斗上?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除非,一方是假金刚、或另一方是邪罗汉吧。

  没有见识的满怀激动等着看热闹,有识之士心中已然升起了疑问,或许他们不会站到苏景身后,但此刻对这摩天古刹也不再是十足笃定的信任了。

  这个时候苏景已经走到方丈寂界面前三丈处,止步,声音平平静静:“你是寂界?”

  “正是老衲。”

  大湖顷刻寂静,人人屏息凝神,仔细聆听,两方佛法顶尖人物终于正面相对,交锋在即,下一刻欢喜罗汉该做厉声质问吧?

  果然,苏景目光凌厉,深吸长气,轻轻咳嗽一声轻轻嗓子,跟着开口:噗的一声,一口口水直啐妖僧面门。

  不质问,唾其面。

  第三百七十六章 照妖

  精深修持,形迹脱俗,行事只问本心不看世俗礼法,东土释家中本就有癫活佛疯金刚之说。遇到腌臜东西,必唾之。

  苏景一口口水,不含法力更非神通,啐出的只是他的态度:你个肮脏邪物!

  不过这一啐十足出乎所有人意料,众人都愣住,小相柳微皱眉,不知自己是不是也要啐一口。

  跟着,竟有人喝彩:小神僧真个性情!出声之人,小妖女不听。

  还有人附和:阿弥陀佛,心做性,性做行,心有界而行无忌,心行如一,莫之善也。合十附和的那个,小和尚果先。

  又是噗的一声,小相柳下定决心,也啐了。

  两口口水不存伤害,方丈寂界只稍一摆头就躲过去了。邪庙内五大凶菩、众多妖僧皆做怒色,正要有所动作,老妖寂界却及时把手一摆屏退众人。

  打,寂界不怕,而且这两个小妖孽他一定要杀。但他还要邀买人心、还有一道重大图谋,杀人之前他一定得讲话。

  寂界面色不变,可语气再无和蔼。人家都把口水往自己脸上吐了,又哪还能再和蔼:“摩天刹沉入海底无数年头,对今日修行世界所知寥寥,不过老衲还能明白,以两位修法、手段,绝非西海妖精之族。你们到底师承何处?是什么人?”

  小相柳语气平平,回应:“英雄不问出处。”

  苏景斜忒了他一眼,妖精就是妖精。只知吃虾不学无术,小相柳却浑然不觉,还觉得自己说得不错。

  不伦不类的应答,不过意思还算明白,寂界冷声道:“你们不说,便道本座不知么?尔等……离山妖孽,离山邪宗来的妖孽!”

  经堂中所有来自东土的修家惊愕交加。

  说两个小神僧来自离山惹人惊奇,把离山骂做邪宗、门徒唤作妖孽更让人愕然。

  不等苏景开口,大湖东侧一个清朗的女子声音便传来:“大师口中‘离山邪宗’指的是哪一宗,还请明示。”

  事关离山。真传弟子扶苏非得质问不可。扶苏起身,同行所有离山弟子起身,冷目望向和尚。

  “还用方丈再做解说么?”愿真和尚语气轻蔑:“离山剑宗藏污纳垢,尔等邪魔,沽名钓誉!”

  无端端的事情突告转折,苏景心中疑惑但不动声色,后面自有扶苏查问,他暂时不作声。

  水光闪动,一众离山弟子都随扶苏身后闪身来到大湖中间。不听、黑风煞也在队伍中。扶苏再度开口,声音清冷:“离山清誉不容亵渎。中土、西海无数同道面前,大师若不能分解明白,离山弟子只能向摩天刹讨一个公道了。”

  “离山立宗三千年,承天护道匡扶人间。离山是什么样的门宗天下共鉴,大师修口、大师自重。”另个清清脆脆的声音传来,涅罗坞启巧开口、起身,她也是一行首领,经堂中所有涅罗坞弟子起身。

  “大师修口,大师自重。”弥天台谛光神僧只说八个字,声音谦和、语气平淡,双手合十中也告起身,他身后的大小僧众自然追随。

  古刹神圣,佛门同道,但弥天台自有处世之道,谛光知道离山是什么样的门宗,便不容旁人随意污蔑,摩天刹方丈也不行。

  “寂界大师,你若不能把话说明白,这件事当真无法善了了。”一个中年书生含笑开口、起身,大成学的修家也亮出了态度。而大成学之后,天元道、紫霄国弟子也同时站起,正道天宗同气连枝!

  平时小小口角、争强好胜难免,可关键时刻绝不会自乱阵脚,更不会幸灾乐祸作壁上观望。

  “摩天刹”寂界老僧宣一声佛号,不理离山弟子,对其他几家天宗门人语气和蔼:“出家人不打诳语,还请诸位少安毋躁,过不多久自然真相大白。”

  说完,他又望向苏景、相柳,转回原题:“你们两个一入经堂,那个离山女子便眉飞色舞,旁人看不穿,本座又怎会被瞒过?早有勾结了,你们两个认、不认,皆无妨,阿鼻地狱中自有公断。”说着,寂界抬起手,向着离山的队伍中一点,指的正是小妖女不听。

  苏景笑了笑:“就凭这一重?大师你千万年的修行……修行得都是什么啊。”

  不听也笑了,但她未讲话。伴她同行的黑风煞则森然呵斥:“佛门、和尚,总盯着一个姑娘看,你很要脸啊!”

  寂界似是也觉得这样的指责说不过去,不理讥讽与呵斥,双手合十再喧佛号,转回头正对全场,另起话题:“当年摩天刹与邪魔一场恶战,两败俱伤。不得以下大寺沉入海底,闭千万轮回之关以图休养。”

  “休养法度以论,五千年前摩天刹便应该恢复元气、重见天日。但古昔时的邪魔对手比我们早醒来了千年。邪魔醒后修为大损,他们进不来古刹,却能够盗掘古刹灵脉、斩断僧众轮回,彻底毁了摩天刹。”

  “说来惭愧,摩天刹消隐时,老衲与寺中弟子皆在关内,心智沉眠五听自封,外间发生何事一无所知,对邪魔所为更无抵御之力。”

  “不过邪魔不知道的,当年摩天刹入海前于人间暗藏了一道传承,他们舍身碎骨回护本宗,最后双方玉石俱焚。总算佛祖垂怜,摩天刹闯过这一劫,可重新飞天之日也被拖延了整整五千年……”

  “所有这些事情,皆为敝寺人间弟子死前以鲛灵留书所言。古刹重回人间时接到留书……”说着,寂界妖僧手掐一印,对着脚下大湖轻轻一点。

  大湖深处波涛涌动,一只金色鲛人自湖底飞快游来,随着哗啦啦地一串水响跃出水面。

  甫一离开大湖,身形逾丈的金鲛便急急缩小,同时肤色转青,待它落入方丈手中时候,业已化作一盏九寸青灯。

  继而灵灯光华闪烁,一枚枚金色小篆显现,前后一盏茶的功夫,青灯上映出一封长信,泱泱万言细说前后经过。

  信中所记,与寂界之前所说几乎一致,可是到了最后,信中又提到另外一件事:那些邪魔死前,曾在人间收下九位弟子,留下了衣钵。

  九个弟子驻道离山,开一派先河……只要是出身东土的修家,谁会不知道那九个人是谁!

  苏景轻轻皱了下眉。这座摩天刹是“反面”,是邪念成魔,方丈妖言、鲛灯留书之类统统都是假的,当然骗不了他。但是让苏景意外的是,这邪庙凶魔居然会对离山有图谋,且它们早有准备。

  信虽长,但修行人心智、眼力都远胜凡人,片刻就从头看到尾,寂界一挥手,灵灯入水重化金鲛,潜向深处去了。

  寂界重新开口,语气缓慢:“离山邪宗,凶魔传承,它那九位开山始祖皆为狼子野心之辈,三千年愚昧人间,包藏祸心。全天下都被那九个妖孽骗了。”

  “旁人不解离山真相,离山自己又岂会不知?摩天刹重临于天,自是它们的心腹大患,想尽办法也会让古刹再沉入海底……偏巧,古刹重开山门第三天,就来了两位小神僧拆匾伤人;偏巧,那个离山妖女与小神僧眉来眼去;偏巧,老衲还有几分识人之能,看得出谁是妖孽、哪里来的妖孽!”

  最后一句话,尤其“哪里来的妖孽”这几字,寂界死死咬住了重音,同时双目猛张,向着不听狠一瞪。

  不听无动于衷,老妖僧就算把他的眼珠子瞪出眼眶,她也不会掉一根头发,笑眯眯的全不理会。

  扶苏则摇了摇头,伸手指向金鲛离开的方向:“晚辈不才,做这样一盏灵灯、写这样一封书信,须得几天功夫。寂界大师修为精深,估计呼吸时间就能做出几盏。”

  离山阵中另个真传,滇壶峰盲眼青年冷声接口,对寂界道:“你的灯,你的话,你说怎样便怎样?没有真凭实据,只靠一根舌头遮不住天。”

  “老衲没证据。”寂界应道。

  大湖无数修家闻言,神情都变得古怪起来,前面言之凿凿、到最后却没证据,这口水浪费得未免无趣。

  “离山暗藏祸心,做事小心仔细,它能冒充正道三千年不露马脚,摩天刹才重开山门三天,又怎会寻得离山是邪魔传承的证据。”说着话,寂界从袖中摸出了一面小镜子,莫名其妙地、抬手将其向着远处一照。

  被他镜子照中的,是一个来自西海、化身俏丽尼姑的妖精。这妖精正坐在人群中,聚精会神看着小圣僧、古刹、离山的纠缠争斗,全没想到老和尚举着个镜子来照自己,愕然道:“方丈大师为何照……”

  话未说完,突兀嘭的一声闷响,身形娇小的漂亮尼姑猛变做一只五十丈开外的巨大海蟹!她身边的妖怪猝不及防,全被大螃蟹压在身下,修为差些得直接被挤沉大湖,一时间乱不堪言。

  螃蟹更是惊诧,口吐人言:“大师为何要显我原形?”

  尼姑就是螃蟹,且它修持精湛,不提斗战如何只说境界,它已经踏上十二灵阶,算得巅顶大妖了。

  “小师太莫惊、小师太见谅。”寂界照妖,不是因为尼姑如何,他是要众人见识他的镜子神奇,十二灵阶妖灵神在他镜中一照也要现出原形!

  第三百七十七章 证己

  寂界妖僧缓缓道:“古镜鉴真,被它一照,万物万象皆归化本形。”

  见了这神奇镜子,众多修家心下了然:方丈是要用此镜去照那两个小和尚。若真能破去和尚幻象、映出他们离山弟子的本相……

  两个离山弟子无端扮成和尚来古刹捣乱,那离山的图谋就可疑得很了,之前寂界所言自然也更可信。

  不料寂界把镜子一转,不对苏景、不对相柳,而是猛照向离山队伍中的莫耶不听。

  与此同时寂界妖僧大吼如雷:

  “妖女,区区督目之术,瞒得过旁人,又岂能瞒过神佛之眼!你还在海底守护古刹开放时,老衲便已看透你的来历,可笑你还不自知,狂妄胆大,竟真敢踏入我佛家清宁之地!”

  “鲛灵留书,字字属实,否则摩天刹为何不问别家门宗,独与离山为难?可惜老衲没有证据……没有离山是妖魔传承的证据,但离山与妖魔勾结的证据近在眼前,便是你这妖女,来自莫耶的妖女!”

  “莫耶地、邪魔地,纵然神佛慈悲,对莫耶恶鬼也绝不容请!天宗之首,堂堂离山啊!若真是名门正宗,为何要与莫耶妖女为伍?!”

  “上古时那些邪魔,虽罪恶滔天,但还晓得中土世界,不容外域恶鬼踏入;想不到离山的邪徒更不堪,竟敢勾结莫耶。离山、离山!真要倾灭中土人间,才会心满意足么?”

  “妖孽离山,邪魔离山,真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今日万余修家共鉴,看穿这邪宗本相;来日摩天刹广邀天下修家共赴离山,斩妖除魔!”

  “莫耶妖女,显形!”

  寂界大吼暗藏“传神”玄法,一句一句如此冗长的大段话,却在瞬间尽数涌入众人耳中、字字炸若惊雷,响在每人心底。

  不知凭了什么手段,老妖僧竟能看穿不听的“督目”之术!

  不听被照在镜下,笑容陡变仓皇,俏脸苍白、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紧紧闭合双目。

  情势急转直下,这一番变化谁能预料!

  莫耶人的邪魔之名早已镌入中土人心中,只要寂界把不听的三瞳照出,离山百口莫辩,大祸近在眼前。若真如此,苏景、不听的罪责万死莫赎……

  “妖女,怎不敢开目?”寂界霍然大笑:“闭上眼睛就能过关么,就算你自挖双目,老衲也有办法让你再复原三瞳……”大笑至此,寂界做佛家狮吼神通。双目如灯死死盯住不听,暴喝:“邪魔,与……我……开、目!”

  小妖女身躯猛一颤,被妖僧狮吼所摄,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张开了眼睛。寂界须眉无风自动,不知何时开始层层佛光金晕自他周身氤氲开来,威风无限庄严无限,声震天地:“诸位请看,这妖……咄,还不显形!”

  小妖女的眼睛张开了,星眸闪亮、黑白分明,哪有什么三瞳相同,清清楚楚的漂亮眼睛,中土人士的单瞳明澈。

  这一次轮到寂界大吃一惊了,忙不迭加持心咒,催动古镜威力,照、再照、照照照。

  扑哧一声,不听笑了。

  莲步轻移踏湖而上,一步一步走向老妖僧,一双明眸盯住妖僧的镜子:“离得太远怕找不清楚,我走近些,你再试试。”

  剑尖儿剑穗儿对望一眼,跟在不听身后一起迈步上前:“大师再顺便照一照我们两个,也看看我俩是不是莫耶之人。”

  不听不是离山的人,扶苏不好管束她,但两个师妹被她拦下来。扶苏望向寂界,仍是之前说过的话:“大师自重。”

  不听一直走到寂界身前,几乎就站在镜子底下了,明美少女依旧明媚,眸子清清亮亮:“和尚,你侮蔑离山,诽谤旁人,现在可怎么收场啊。”

  找不出就是找不出,能让妖灵神显出本形的宝镜,奈何不了不听分毫。

  倒是不听借机照了照镜子,对自己还算满意。

  之后不听不再理会寂界,美目流转望向苏景:“这位小师父,你的鞋好看。”说完笑眯眯的不听重返离山队伍:苏景来了,她不抢风头,这是他的戏,她看……

  寂界脸色铁青。之前把话说得太满,哪料到古镜无法让小妖女显形,此刻无法收场,尴尬可想而知。离山弟子个个横眉以对,其他几大天宗态度不变,寂界若给不出一个说法,今日谁能善罢甘休!

  沉默片刻,寂界右手食指伸出,在自己左臂轻轻一划,旋即血光乍现,他以一指断了自己的左臂。

  方丈身旁一众邪庙弟子面露惊骇,寂界便挥手屏退,重新抬头望向离山众人:“便是如此了。”

  以一条胳膊相抵之前侮蔑,无论如何也都够了。

  可是寂界不辩解不致歉,他的态度也再明白不过:我所言句句属实,只是现在无法证实,这条胳膊不是赔给你们的,而是输给你们的!来日方长,迟早会找出离山是邪魔的罪证,到那时再做计较。

  来日会怎样来日再说,今天的事情,地上断臂已做了断。

  离山自有风度,扶苏不置一言、带人返回原位,其他天宗门下也重新落座。

  邪庙和离山的事情暂告了断,可苏景和邪庙的纠葛仍在,苏景望向寂界:“你不用这镜子照一照我么?也许能照出我们离山弟子本相。”

  寂界刚才说两个小妖僧是离山弟子,不过是借此来向离山发难,他自己根本不觉得苏景和相柳是离山门下。

  毕竟,邪庙要对付离山是早有预谋,离山对此却一无所知,又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派人过来。

  但是苏景敢如此问他,心里也是有把握的,不怕那镜子照来。

  这世上没有包打天下的宝物。小妖女就是莫耶之人,古镜也的确有辨真灵效,它照不出不听本相,原因只在于:不听把督目之术修炼到更深,胜过了镜子的鉴真之法。

  苏景的罗汉变化来自宝刹法棍,相柳的妖邪八僧源自金玉菩提,这两套宝贝带了的法度,稳稳胜过寂界古镜。

  寂界冷哼了一声,收起镜子不接苏景的话,开门见山:“你们两人,究竟为何而来,直说了吧!”

  哪还有什么客气,苏景开口将古刹正反之说讲了个明白,最后道:“我来就是送你们去该去之处,本就是见不得光的东西,翻到了光明中,便少不得要挨打!”

  此间并非摩天刹而是刹天摩,邪念成魔,以反为正,苏景这番说辞对大湖上绝大多数修家、妖精都新鲜得很。可是越新鲜的东西,就让人越难相信,泱泱万人,惊诧是足够了,但笃信心苏景之言者寥寥无几。

  寂界心中更是惊骇,不晓得这两个和尚怎会窥破真相,不过他神情不变:“你说我是反面?那我能不能说你是反面派来、扰乱视听的?”

  “这有何难,把你的镜子给我,让我照一照。”

  寂界一愣,心里叫了声苦……

  他和五大凶菩都不怕镜子,可谁说苏景拿了镜子只来找他们?大可去照凶罗汉,照不出凶罗汉还能去照那些老鼠小妖僧,到时候满寺小和尚皆为邪魔,首座、主持是什么身份不言而喻。这真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镜子万万不能给,就算可疑也顾不得了,寂界冷声道:“刚才照映,耗尽古镜玄神,需得休养三十年才能再用。说老衲这阖寺僧侣皆为妖邪,请你另拿证据。”

  苏景想都不想,直接摇头,干脆痛快:“没证据。”

  下面无数修家、妖精都听得聚精会神,闻言也不止是该泄气还是苦笑。这算个什么事啊……摩天刹骂离山是邪宗,小圣僧说摩天刹是邪庙,可到头来都没证据,全都是口水仗!

  侍奉方丈身边的愿真开口了,语气漠然:“适才我家方丈在自家寺庙指摘离山,说错了尚且自断一臂;两位法师来到我家地方污口喷人,又当如何?”

  “尔等邪魔,人人可诛,又没说错,不用如何。”小相柳应道,话说得理所当然。无论如何,自断一臂这种缺德事,相柳绝不会用在自己身上。

  “住口!”愿真瞪目,开声怒叱:“妖魔鬼怪辱我古刹清誉,请方丈降旨,弟子愿降妖除……”

  话未讲完,更不等空寂点头,苏景也开口断喝:“邪庙魔寺,何谈清誉!没证据便不是邪庙了?证不得尔等错,还证不得我对么?邪魔,张大狗眼,看仔细!”

  叱喝声中,小罗汉先一拍挎囊,继而双手合十、再两手分开向天空做虚抛之状。

  三个动作一气呵成,而随苏景双手猛开,天空陡然变作灿金颜色!

  一行行鎏金梵文,一列列淡金古篆……三藏十二部经,整套经书铺满苍穹。

  经文普普通通,任哪一座像样的寺庙都有收藏,可那些古篆批注,是摩天古刹无数高僧的心血注解、毕生领悟,是中土世界、释家门内最高成就!

  禅释精妙,见地明澈,就算佛陀亲至细解经书,怕也不见得会更加高明。

  经堂中高僧不少,稍一细读,大惊、大喜、大骇、大痴,此外更有一层大悟:能够传承这样一套奇经之人,又岂会是邪魔!

  影子和尚请苏景代为传下的无字经,终被苏景亮出……

  我证明不了你是邪,但我能证明我是正。

  我证不出你有错,但我能证我是对!

  我有真正传承在手,你拿得出一道像样经解么?!

  何须去证你错?证得我无垢、我圣洁、我一定对,那我说你错,你便是错。

  千万梵篆在天,苏景笑声朗朗:“邪魔,狗急跳墙时到了,还不动手么?”

  苏景大笑时,寂界传令时:“拿下这两个妖孽,证我佛,正视听!”

  第三百七十八章 罡天

  古刹威名显赫,但苏景于众人眼中何尝不是真佛传承、在世圣僧。前面连番手段,苏景撑起了自己的身份,不奢望在场众人相助,只要他们两不相帮即可。

  随寂界传旨,愿真、行真两大凶菩同声相应迈步上前,心咒已持、法印在手,但该说的话还得说,愿真开口:“回头即是岸,两位莫再执迷。”行真接口:“我佛慈悲,两位若肯诚心悔悟,说出幕后主使,当可再做修行。”

  相柳冷哂,对敌人道:“两个不够打的。”

  苏景点了点头,对同伴说:“一人对付足矣。”

  言罢,两位小圣僧同时向后退去。

  各自口出狂言,然后都把敌人留给同伴,这等景象当真不多见,旁观众多修家有人摇头有人无奈。两个凶菩只道苏景二人故意羞辱,再没耐心等待,各宣一声佛号,身形展动神通出手!

  人形虚晃,一个相柳化作八名妖僧,各执宝物动法迎敌;在他身旁金光冲霄巨龙咆哮,曾显于水影的护法金龙终于显身天地!十六缩藏龙耳朵,驾驭龙辇紧随于苏景,一起冲向两个凶菩。

  恶战起,妖威滂湃龙势弥漫,自也少不了灿金佛光冲腾四方,可想象中的神通轰灭巨力涌动并未发生,眨眼过后场中重归安宁,一个苏景、八个相柳静静站立,一条金龙上下翻飞耀武扬威。

  那两个凶菩却不见了。

  恶战落,似乎还没打就结束了。

  打了,而且还在打。只是苏景把战场换了个地方,就如当初对付帝释天一样,他把两个凶菩都收入自己的罡天,于内而战。

  西海的妖精大都看不懂苏景的战法,可中土来的高人都能明白怎么回事,扶苏微皱眉,谛光大师稍意外,小和尚果先使劲眨眼:“这有些冒险了!”

  八个相柳和尚同时转头望向苏景:“行不行,莫逞强。”

  苏景的回答,“哈”的一声笑!当笑声落下,众人眼中情形陡变。连苏景也告消失不见,他置身之处化作森森阴狱,万鬼哭号烈焰烧天,正是天乌剑狱!

  古刹夺罡,炼剑成天,天乌剑狱便是苏景于第六境修行中炼就的罡天。今时此刻,他开罡天、纳灵识,所有人都可见他于两大凶菩之战。

  行真、愿真,两个和尚正置身黑狱!万鬼如潮,扭曲着、挣扎着、嘶吼着从四面八方而来,扑向两人!真正地狱,真正恶鬼,只做两件事:想办法逃脱;若逃不出去,便要拼命拉人进来。见有外人进来,个个都恨不得咬他一口肉、喝他一口血。

  愿真结坐、一动不动,于他面上不见丝毫表情,仿佛木雕泥塑一般。

  不见他持法,但他身畔自有金光闪动,金光如剑、金光胜火,席卷四方扫灭恶鬼!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佛藏于心、佛蕴于光,地藏不动,地藏无敌!

  狱中恶鬼被苏景炼化得只剩下罪业恶识,没了灵智,不懂敬畏更不知疼痛,它们所做全靠本能,悍不畏死冲涌不停,前面的被打碎形骸烧做灰烬,后面的依旧猛冲不停……

  狱中恶鬼自有愿真应付,行真和尚不理会,双手飞快翻转,一道道佛家降魔大印冲腾如风,同时他口中咒唱响亮,苦修而成的业火随咒冲腾。印玦、业火相辅相成,猛冲剑狱那乌黑之顶!

  无需死战到底,只要砸烂黑狱天顶飞出去,便是破了苏景的罡天、便能让“小妖僧”深受重伤,行真全力以赴!

  剑狱乌顶受猛冲,连续爆响震彻人心,就算它再如何结实,只这样挨打也迟早有被攻破的时候……突然间,凶菩再熟悉不过的笑声传来:“砸了百零八下,该歇歇了!”

  笑声落,十七头半人半鹰的恶物突兀扑出!翼展三十丈、烈火身、琉璃心、手舞乌黑罗汉法棍,八部众、迦楼罗!

  奉苏景之命,迦楼罗护法、迦楼罗降魔。

  长棍擎天,怪鹰啼啸,旋即棍落、鹰扑杀!

  当年那十七罪人剑不值一提,但被邪佛点化化作迦楼罗之后实力疯长。

  当年十七邪恶迦楼罗远远敌不过一个帝释天,可他们再得影子和尚炼化琉璃心、得苏景阳火洗炼罪业身、又在夺罡修行中被阳火炼化了整整一百四十年!如今他们加在一起,比起一个凶菩毫不逊色,何况还是在黑狱内恶斗……更何况他们手中还有罗汉法棍。

  法棍破风咆哮,竟是一声声佛号如雷;法棍上涌动的力量不见太强,但乌黑长棍荡起的重重金光中,隐隐似有什么东西涌动。

  当长棍真正击下,棍后金光砸碎,一尊又一尊金身罗汉结相、入世、挥掌……崩裂巨响,浩荡一击!

  行真结起的法印硬扛狠击,刚刚他如何轰苏景的罡天,此刻这罡天内的法度如何轰他!呼吸功夫不到,行真脸上变色。

  就在十七罗汉从天而降时,始终冲锋不休的恶鬼怒潮突然向着两边分开,谛听显,咆哮大吼直扑愿真的护身金光。

  在外面是花猫大小的胖东西,掉进水里出个丑;在这黑狱中他却是小山一般的巨兽凶孽,口中金雷奔放,脚下烈火轰荡!本为宝物,再开天灵,它的力量何其凶猛,一扑便是排山倒海,愿真的护法金光缠斗不休,和尚自己则摇摇欲坠。

  这剑狱罡天中的“本事”,又何止凶禽猛兽。什么罪人剑、恶鬼魂、谛听印都是苏景后来炼进来的,莫忘记这天乌剑狱本身就是绝顶好剑。当迦楼罗与谛听齐动,黑狱之中剑意暴涨,锐意纵横!一道道淬厉剑气接踵不停,裂愿真金光、碎行真法印!

  一动皆动。

  这才是苏景罡天的真正威力,被困其间的两个妖僧连连遇险,不多时僧袍染血伤势加身。

  狱中恶鬼一见鲜血,又变得愈发疯狂,猛攻之势一涨再涨。

  罡天开放,受纳五识,湖上众多修家送入的除了眼识还有身识,狱中神通轰涌荡漾他们感同身受,十成之中足足九成变了脸色。扪心自问,若陷入小神僧罡天之人是自己,只怕……

  不是“摩天刹”两大首座不中用,正相反,这两人修持深厚本领精湛。斗法之中每一动都驾驭巨力,远非普通修家所能想象。可就是因为愿真、行真足够强横,才更显得那罡天的可怕。

  两个释家大修持者,落入黑狱连自保都难,现在还说什么去破人家的罡天,能多活一刻,都是佛祖格外开恩了。

  就在此时,苏景的笑声又复响起于冥冥,哪有什么释家慈悲之意,满满狂妄凶狠!随即黑狱猛震、猛扩,向着佛台前正皱眉观战的邪庙方丈席卷而去!

  观战众人惊呼出口,“小圣僧”斗战成狂,打两个首座不够,还要再斗寂界。

  寂界不怒反喜,眼看着两个弟子危在旦夕,却碍于“公平”不能出手相救,正愁找不到机会,小妖孽居然得意忘形,主动来把自己卷入罡天……小妖孽自己找死,寂界自然成全!

  人人意外,唯独小相柳面色不变。恶战初时,苏景既然要把两个凶菩揽入黑狱,为何还要让十六带着金龙留在外面?

  十六驾驭龙辇,能缠住一个凶菩。小相柳得“毗摩质多罗”九宝,虽只是初步炼化,但实力大涨,与两个凶菩周旋没什么问题。

  两条凶蛇联手,正好抵敌外面三个凶菩……苏景盘算好的,他早就打算把寂界引入罡天。

  下一刻,寂界入罡天。

  可是黑狱之内却不见独臂的老僧,只有……一尊佛,金光大佛!

  惊呼声四起,即便明知古刹主持修为深不可测,也还是没想到他能直接化做佛陀入身斗战!不止普通的修家、妖精惊呼,就连弥天台谛光神僧也吸了一口凉气。

  主持的修为,远非两个凶菩能够比拟!大佛入黑狱,任由剑气激荡只做清风拂面,左掌一挥十七迦楼罗摔飞远处,右掌一拍谛听翻滚一旁,双掌一合金铁交击大响震耳欲聋,万鬼被慑服伏身在地不敢动弹。

  不过迦楼罗、谛听也只是暂时失力。大佛虽凶猛,但此间是苏景的罡天,凶兽猛禽既然被炼入罡天,就会于天同命共生,在这里永生不死,除非罡天崩碎。

  让罡天崩碎又有何难?大佛冷笑:“妖孽,自取灭亡。”巨掌高擎,猛击“天顶”!嘭、嘭、嘭……闷响直直压入众人心底,让人呼吸窒闷,说不出的难受啊。

  相柳的脸色也变了。

  天乌剑狱巨震不休,罡天摇摇欲坠,邪佛破法在即!请佛容易送佛难,现在就算苏景想把他们送出罡天也做不到。

  而罡天内的恶战,另个大不利之处也于此刻尽显:一个人人可见的小化境,外面敌人若想捣乱,大可直接催动神通轰击此境。但是外面的朋友想要帮忙,却是万万不能,只有干着急的份。

  相柳攥拳、十六咬牙、剑尖儿剑穗儿四手紧握、盲眼青年周身剑气行布……又有什么用处,谁都无法插手!

  只有小妖女不听神色从容,她着急她担心,可她也明白,这打法是苏景自己选的。

  关键便在于此,是他自己选的,这是他的斗战,输或赢,苏景都不想别人插手。不听静坐,面色肃穆眼睛却依旧明亮,她看,她等。

  等他输了为他报仇,等他赢了为他欢呼……

  贲烈巨响,自邪佛手中与黑狱乌顶之间炸醒,顶破大洞,这罡天完了!邪佛纵声大笑,对两个弟子吩咐道:“我们走。”言罢三人遁化金光飞起。

  可就在三道金光疾飞、堪堪便要冲出大洞刹那,一朵祥云不知从何而来。

  毫无征兆,甚至莫名其妙,残损黑狱中、乌顶破洞下,一片金红云彩横空出世!旋即,祥云崩碎佛光绽裂,一个罗汉欢喜、大笑着、由衷喜悦着,将手中乌黑长棍当头砸下!

  第三百七十九章 天外天

  欢喜罗汉显身刹那,大湖有人惊呼。

  没人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法相、不是神识投影,他是真的欢喜罗汉,怎么可能出现在自己的罡天。

  修家的罡天是什么,说穿了,一道养于体内的气脉吧。“体内”两字就是关键,一个人修为再深、本领再大,也不可能钻进自己的肚子里去。

  惊呼声中,皆尽那三个字:不可能!

  不可能的事情就真正发生了……天乌剑狱是罡天没错,但它也是苏景的宝物,苏景想进就能进。

  邪佛何尝不惊骇,可是眼前情形哪容他多想什么,苏景来得太突兀,打得太凶横,邪佛不想自己那颗金光闪闪的脑袋挨棍子就只有一个办法:邪佛举拳、左拳,直迎苏景的罗汉法棍。

  木头棍子、血肉拳头,碰触刹那崩山断岳的轰烈恶响!欢喜罗汉哇呀一声怪叫,受巨力反挫,身形倒翻先一个跟头自剑狱乌顶破洞摔了出去。

  邪佛也不好过,疼得脸上筋肉抽搐,他自己明白,左手五根手指断碎了三根。但不管怎么说,他破了小妖孽的罡天,只要他能冲出去便赢下了这一仗,便能看那小妖孽重伤呕血、跪在自己脚下!

  刚刚不过是小妖孽的濒死反扑吧,邪佛身形不停,带上两个弟子自破洞中冲出……

  “吾剑星沉!”

  “吾剑星耀!”

  “吾剑星杀!”

  邪佛才一冲出黑狱罡天,三声叱喝突兀冲入耳中。一道锐利已极、澎湃已极的剑力从天而降,直直向着他的头顶斩落。

  冲出黑狱罡天,外面应该是大湖,是宝刹,是他自己的地盘,不可能会被偷袭!邪佛不明所以,但他应变奇快,双手急撑佛光护体,不料奇袭剑气古怪一转,竟从他身边转开,直劈紧随其后的愿真和尚!

  奇袭,来得比欢喜罗汉那一棍还要更快得多、突然得多。愿真此刻尚未完全冲出黑狱罡天,才刚蹿出上半身,完全出乎意料的袭杀他躲不开,凄厉惨叫中头顶血光暴现。

  三尸剑阵,引星入战。

  剑力洞穿凶菩身体!愿真到底未能冲出黑狱,直挺挺地摔落回去。

  邪佛与行真冲了上来,急忙催动法术护身,防备周全后抬眼望去,只见三个怪模怪样的矮子各踩住一口怪模怪样的棺材,飞旋于半空。

  一个长剑指天,一个剑锋向地,一个平端宝剑遥对“佛陀”,三个矮子面色肃穆目光清淡,莫看长相奇怪,但那份气度渊渟岳峙,真正大宗师气象。

  邪佛再打量四周,哪有大湖,哪有宝刹,此间一片灰蒙蒙,肉眼可见千万道阴风来回滚荡,风中隐隐还有剑气鸣啸。

  外面、大湖上观战修家眼前也突兀换了一副景色,罪业深重狰狞可怕的黑狱不见了,唤作阴风呼啸剑气纵横的蒙蒙天……电光火石间的变化,之前因为欢喜罗汉显身于自己罡天的惊呼尚未落进,喧哗声再告猛涨:两重天!

  闻所未闻、若非亲眼得见,谁能相信这小圣僧炼就了两重罡天!

  天乌剑狱炼得第一重罡天,罪恶天;

  如今邪佛冲出“罪恶天”同时,也冲入了第二重罡天,金风天。

  天外,还有天。

  适才见过了十七迦楼罗,现在又看到了三个矮子,邪佛哪还不知道他的对头是谁,眯了下眼睛,但他未出声。

  雷动天尊声音平静:“冲出黑狱,便以为自己胜了么?”

  赤目真人语气淡漠:“金风天,我们三兄弟镇守。”

  拈花神君笑了笑,眼睛望着邪佛,目光却早已穿身而过投于远处:“你得慢慢熬。”

  罪恶天有迦楼罗、谛听和恶鬼封镇,金风天苏景请了自己的三尸坐镇。

  言罢,三尸动剑,行运剑阵,罡天中星光闪烁,入剑袭杀!三尸,每一个都有苏景之力,得小师娘剑阵传承,他们出手,威力远胜罪恶天中那些怪物。邪佛再不能如对黑狱剑气那般轻松,心中加持大咒,霎时间金光万道佛影重重,邪魔动法恶战三尸。

  行真也结印相助师尊。

  行真不弱,邪佛更是强悍,相斗片刻便大占上风。三尸却面色不变似是胸有成竹,童棺振翅上下翻飞,随主人心意变换阵位,星剑滚滚不休轰袭不断。

  又打了一阵,三尸愈发吃力,站于童棺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支撑不住,雷动终于冷声开口,招呼兄弟:“请剑!”

  两字落下,三声大吼响亮惊天:

  “吾剑巅顶!”

  “吾剑封域!”

  “吾剑瞬灭!”

  以前大家打过交道,但那时三尸只顾着与十七罪人拼命,苏景的屠晚又抢尽风头,邪佛没看出三尸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次再相斗,矮子们从现身到现在始终一本正经,真正高人风范,刚才他们偷袭时喊得是“星剑”,施出的就是星剑。

  此刻三人各自大吼剑之四绝其他三门绝技,邪佛不敢怠慢,用心提防,然后星剑又从天而降……

  让敌人恼怒难免,可真正伤害却不存,邪佛没傻到只想着另外三绝就不去管星剑的地步,不过三尸不气馁。蒙人这种事情,蒙不到不算赔,蒙上一次就赚了,这回不灵下回再接再厉便是。

  而耍赖过后,三尸原形毕露,宗师气度随风散去,只剩下三个又叫又骂的浑人,手中剑狂舞脚下棺疾飞,剑阵已经发挥到极致,但距离崩碎落败也不过一线之隔。

  撑不住时,雷动天尊又次怪叫,仍是那两字:“请剑!”

  “吾剑圈天。”

  “吾剑立地。”

  “吾剑封疆划吾界。”

  邪佛哪里还会答理,随他们怎么喊,自己只求降服强敌、再冲出这金风天去。可三尸这一次喊喝之后,罡天中突兀爆起剑鸣急急,金色光芒绽放,阴晦寒风流转,邪佛只觉得莫名大力从四面八方湍急用来!

  三尸只是守将,不是罡天。这金风天也如黑狱一般,自有巨力蕴藏!

  这重罡天,由九八剑羽融以玉露金风铸炼而成,随着三尸呼喊苏景动念,剑羽结域搅动乱流。金风浩荡疯狂涌动,整座罡天结化剑杀风灭世界,威力尽数绽放,攻袭邪佛凶菩。

  陷入剑域,与一方疆界为敌、被一方世界仇视!邪佛压力陡增。三尸却不受影响,剑阵流畅星光璀璨!

  罡天动、剑结域、风化形凝千百神通……还有欢喜罗汉。

  第二次于罡天现身,于第二重罡天显身,没了祥云、但仍有一棍。法棍齐天,风中沉落,砸得还是头,行真凶菩的头。这一次苏景不打恶魁,直取小妖!

  两个妖僧早有防备,可剑域金风发动突然,苏景就踩在敌人忽承重压的瞬间突袭,提前料到了又能怎样?

  便如飞火流星轰入天际,所有人都能看得到、所有人都能猜得到将会发生什么,但是又有谁能避得开?行真避不开,一身本领又被罡天攻势压制,心中哭喊吾命休矣……

  但行真身边还有邪佛,此獠修持当真深不可测,承受星剑与诸般猛攻同时,还来得及再一伸手,左手、左拳,为护佑弟子再次迎上苏景的罗汉法棍!

  又一次相撞,巨力暴散,苏景双手虎口溅血、五脏六腑都受反冲,胸中气闷口中腥甜;邪佛左手剧痛,剩下那两根手指断了,这一只左拳再握不紧、也再伸展不开。

  行真死里逃生,心中又惊又怕又狂喜;邪佛则怒火烧心,绝不容那小妖孽逃脱,不顾左手疼痛、以佛陀金身硬扛其他猛攻,所有力量都放在追杀那个正在半空翻转、连身形都稳不住的小妖孽上!

  只是两个邪魔都未留意的,苏景显身同时,于相反方向、天角远处,一枚小小金丸跃升……当苏景被邪佛打飞,便是这个刹那,金丸爆裂!

  了不起龙眼大的金丸,却炸出了无边无界的熊熊烈火!剑羽消隐了,阴风散去了,灰蒙蒙的金风天被炽烈火焰焚烧一空,由此……换了天!

  烈火世界、光彩世界、骄阳世界……第三重罡天。

  没有时间,火就那么一下子充斥四方;没有时间,剑就那么一下子洞穿胸膛:刚脱生死大难的行真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心口一烫。

  低头,左胸破开大洞,心不见了;回头,一只灿灿金乌正抖落翎羽间的污血,引颈啼鸣。

  愿真死时堕入黑狱,随即罪恶天隐没不见,大湖上的修家见不到他的尸首,但行真尸首伏地于众人眼前……人死法灭,就此丢了人形,化作邪魔身质,那尸身丑恶言辞无以形容。

  见了“摩天古刹五大院首座之一”的本相,虽不能真正确定什么,可大湖上众多修家心中,对欢喜罗汉之前所言总会更笃定一份。

  奋勇追击欢喜罗汉的邪佛,来不及再救爱徒,来不及去想为何又起大火,任凭火蛇舔食身体,他只有一个心思:诛杀那小妖孽,全力动法七十七盏必杀神通猛袭,还有他的右手如刀、切天破地、斩!

  苏景无处逃,无可避也无力抵挡,于邪佛右掌与诸般法度笼罩下,他只剩身死道消这一个下场。古往今来,无数修家之中,死在自己罡天内的第一人?

  如果没有那间屋子,苏景一定能得这个“第一”。

  滚滚烈焰,突然现出一间屋子将苏景罩住,随即硬扛邪佛重重神通和那右掌一斩……黄金屋岿然不动!

  古寺夺罡,火刹阳天,苏景前后铸就了三重天!金乌正法神奇,能炼化“剑刹天乌”做罡天,苏景最最不缺的就是阳火好剑。

  天乌剑狱罪恶天;剑羽风法金风天;还有现在亮出的,太乙金精的黄金屋,师父留下的骨金乌,焠于浩浩阳火,炼就的第三重罡天,艳阳天。

  这才是苏景于夺罡修行中的全部成就,他为自己铸就罡天……罪恶、金风、骄阳。天上有天,三重天!

  骨金乌瞬灭运剑,击杀行真;黄金屋稳坐中天,挡下邪佛诛杀。

  两个凶菩授首、邪佛左手废掉,但苏景明白,真正的生死苦战此刻才刚刚开始吧!

  第三百八十章 三天归一

  剑羽阴风换做骄阳烈火,欢喜罗汉又换了一重天。大湖上再没有惊呼了,寂静无声。

  两强斗法,兔起鹘落,战局变幻无常。可这场斗战中双方施展的重重惊人法术,比起欢喜罗汉“三重罡天”,实在不值一提了。

  小相柳挑了下眉毛,一动皆动,八个相柳妖僧一起挑眉毛,场面也算壮观。当初在真正古刹,苏景破境得真火洗炼后神光外溢,他的罡天投影于古刹天空,一会一变,当时大家还笑话他的罡天“乱七八糟”来着。

  直到现在看尽真相,又怎么可能不乱,那是接连三重天啊。

  见识过艳阳天后,甚至有些修家心中暗生期待,等着欢喜罗汉再施展出第四重罡天……

  没有第四重天了,但艳阳天之后,苏景的罡天还有一般变化:天起天落,三天归一!

  三重天环环相套,既分开独立,也牵连于一体。

  黑狱再显,万鬼疯狂,十七迦楼罗与谛听凶猛狰狞;阴风扫荡,剑羽飘零,划域封疆;艳阳天烈火妖娆,先汇于金风、再合于黑狱。

  当三天归一,黄金屋疯旋转中接连三次猛震,随即玄光绽裂四方,再看那方方正正的金色屋子,化作一幢巍峨天宫,烈火宝殿。

  坐落于无边黑狱正中的、仙宫!

  白骨金乌站于仙宫巅顶,空洞眼窝冷冷注视着那尊不伦不类的佛。

  肉眼可见,邪佛金面筋肉抽搐、扭曲,分不清他是恐惧还是愤怒。

  对峙片刻,骨金乌一声死气沉沉的啼,金佛陀一声邪里邪气的吼,三重天所有攻势尽起,邪佛也凝结全力出手!

  当然也少不了“吾剑如何”那三声怪叫,三尸脚踏童棺卷土重来,还有……苏景。

  并非欢喜罗汉,踏入三重天,全力围剿邪佛之人,一身剑袍挺括、周身阳火妖娆,再不遮掩面目、离山苏景!

  手中所擎也不再罗汉法棍,左手长剑冰寒水清,任夺所赐,江山剑域八位剑王之一:北冥;右手倒擎长剑湛湛青绿,出自离山的好剑:刀螂。

  鲲鹏齐现,护佑主人左右,这没什么稀奇。熟悉苏景之人皆知北冥的鲲鹏两变,真正让人惊奇的是,苏景身前,还有一头巨大凶物:千翅螳螂。

  刀螂能被列做好剑,剑魂是重中之重,不过被炼化入剑的螳螂魂气渐渐消散、一度变得微弱了,直到它被屠晚所占,螳螂魂气又日渐强大起来。这其中的变化苏景也不甚了解,但是能大概猜到,螳螂得了屠晚之助。

  屠晚剑魂来历邪门,性情暴躁执拗。但它是善善之剑,它寄居却不夺舍,它得之于旁人便会再相助于旁人。

  一人、双剑、三道真灵、三座分身、三重罡天……离山苏景,诛魔于九天邪庙!

  哎哟一声惊呼,小和尚果先面如土色:“苏景!苏……苏景!”

  老和尚谛光回头看了他一眼:“是苏先生又如何?大惊小怪,不成体统了。”

  “启禀师伯,苏、苏景不如何,可离山弟子会有如此精湛的佛法传承……这……这……”总算小和尚还有几分矜持,没直接把“这不是抢了咱家的买卖”说出来。

  来自中土的修家就算不识得苏景至少也都听说过此人,听果先喊破了他身份,免不了又是一阵低语议论。

  扶苏、剑尖儿剑穗儿等离山弟子,个个都笑了,偏巧这一路离山门徒女子居多,一笑之间花枝招展,美丽妖娆……之前只看欢喜罗汉,谁都认不得他就是苏景,可是欢喜罗汉身边还跟了个相柳和尚。

  相柳的“僧侣身”不改模样,五官依旧,他曾在离山待了四十年,离山弟子认识他的大有人在。

  不过相柳突然变成一个和尚,神态气质都大大改变,一开始扶苏等人没敢认,但看得时间长了,渐渐也就笃定了。确定了一个,再看嬉皮笑脸耍排场的那个,人能变可作风没变,大伙心里差不多也就有数了。

  待到开打,剑狱剑羽三尸陆续显身,哪还不知道欢喜罗汉是谁!可即便知道了,此刻见到苏景还以本来面目,大家心里还是忍不住轻轻欢呼一声……情绪这种东西恁地古怪,见了发髻高挽、剑袍利落的苏景,就是觉得惬意、开心!

  任得外面如何混乱,苏景全不理会,入疯入魔、斗战成狂,全力狙杀这面前邪佛。

  邪佛又何尝不是全力以赴,三重天、数不清多少好剑再加苏景与三尸,如今他已不想输赢……拼得是生、杀!

  性命相搏,恶战滚滚不休,开始时候还不觉得什么,当鏖战长久,邪佛就越来越受不得那往来滚荡、熊熊烈烈的金红火焰!其他攻势都还好说,唯独这火让他最最难受。

  当骄阳凌空,晦暗无所遁形,阳火暗藏炼真本性,打得久了,邪佛维持不住的金身,重新变回独臂寂界;而惊涛骇浪般攻势无休无止,又苦撑良久,他连人形都坚持不住,邪佛本相缓缓显现。

  又岂止显出原形那么简单。

  当天光大亮,所有污秽煞物都会躲藏隐匿,阳火驱邪,这火焰本就是一切邪物的克星,先是觉得束手束脚,邪佛觉得好像有力气使不出,没法说的别扭;随恶斗继续,“别扭”变成了疼,火焰明明只是烧于皮骨,可剧痛却由五内而起,无以抵挡,开始还能忍,渐渐就忍不住、从大吼到怒骂,再从怒骂到哀号……

  看着一个法相庄严、满眼慈悲的大德高僧,一点一点,变成满脸贪婪、身体青黑布满邪咒、满口污言秽语却还长着佛陀五官的怪物,大湖上观战的无数修家面露恍悟,真相已在眼前,哪还用谁再多说什么。

  罡天中,邪佛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也不想再做坚持。

  疼到无以复加,这个罪他受不了了,何况真身败露,图谋败露,进入古刹中所有人都得死。既然如此,那还坚持个屁!邪佛猛开口,声音嘶哑:“杀!”

  湖面三大凶菩闻声而动,再不隐藏真身,邪恶菩萨展秽莲、托污瓶齐齐动法,小相柳和十六早都蓄势以待,阿修罗凶猛、小金龙凶猛,怒吼迎上;还有那些古刹僧侣,身上黑色火焰一滚,变回凶恶罗汉,嘶吼咆哮,挥动神通猛攻向苏景的罡天……扶苏出剑、盲眼青年出剑、剑尖儿剑穗儿出剑,所有离山弟子出剑!

  启巧双掌连拍,清脆掌声响彻大湖,还有涅罗坞的水中火,一团一团燃烧于大湖!涅罗坞弟子拔身飞起,从自家真传弟子唤起的火焰中伸手一抄,一道道烈焰长索入手、翻卷如龙;谛光结印,果先扔符,佛光普照这腌臜世界,弥天台僧家持咒做法;大成学中年书生眉飞色舞,伸手一抓自空气中捉出一支笔来……正道天宗齐动,另外大群东土修士与不少西海土著,掷宝动法,护苏景罡天、杀邪庙妖僧。

  不动法的时候没有体会,此刻真正动手,众多修家才明白这邪庙的可怕。

  罪孽地、欲望地,对修家、妖精的神通法术影响奇重,法术上的道理无需多言,到底也不过一句话:这里是凶僧的地盘!

  天雕矫健,但若陷入泥塘与鳄鱼厮打又岂有幸理。所幸外来者人数众多,且不乏精修之辈,混战起时才没立刻吃一个大亏。

  小相柳炼化了佛家珍宝、金龙看似活跃其实是尸身丧物,都不受邪庙所制,照样打得生龙活虎。

  大湖顷刻乱成一团,双方暂时是个势均力敌的情形,但下一刻,轰轰的脚步声传来,大湖猛震、天摇地动,手提口袋的肥胖和尚从经堂外猛冲而入,正是之前拆墙的布袋和尚。

  此人一步,古刹一颤!从远处一路跑上大湖,同样身上黑火翻卷,邪魔显做真形……满面大笑、全身肥肉,赫赫然一尊化身阿弥勒的巨大邪佛。

  这尊邪佛身挟轰涌巨力,大妖也好精修也罢,甚至紫霄国及时排起的巫家阵法都无法阻他片刻。

  拦其身前,必陨己命!邪魔弥勒不理旁人,直奔苏景罡天而去,狂奔途中手里的口袋一甩,一块块染血金砖被抛于半空,当当怪响中金砖拼合,凝化云天巨杵。

  抄杵在手、遥劈罡天,邪魔弥勒口中咆哮如雷:“死!”

  无人能挡,苏景非躲不可。

  封闭罡天,重返大湖,苏景暴退……在退,却不止是退。

  一百五十年前,他曾在邪庙中经历过一次生死大险,那时候看得明明白白:大雄宝殿佛台之上,一排三个邪佛!

  横三世,药师佛、释迦牟尼佛祖、阿弥勒佛。中间一个大,旁边两个小。只不过上一次,左右两个小邪佛没来得及动手苏景就已经逃走了。

  明知此间有三尊邪佛,苏景又怎会不防备?

  陷于三重罡天、化作寂界方丈的那个,已经显出本相,当年佛台上居左而坐的药师邪佛,苏景困斗住他一个,始终也在等着两位两个。

  急退闪躲云天巨杵,苏景右手一翻,一盏洁白长弓在握。

  除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见过的,洁白长弓!

  就在此刻,最后一尊、也是真正巨獠的释迦邪佛也告出手。

  此獠始终都在:经堂为大湖,湖畔有神台,台上三尊大佛并座,左右两佛皆为泥胎,正中那个却是真正邪佛!

  它不离龛、不起身,抬手一掌便遮天蔽日,巨掌落下拍向苏景!

  第三百八十一章 依仗

  大邪佛一掌遮天。

  若不躲不避,苏景修为再高三倍也难逃粉身碎骨的下场。可苏景真就不躲、甚至都不去看那倾天灭地的巨掌,他的全副精神仅在于手中洁白长弓。

  只有弓没有箭,苏景就手挽空弦,不管头顶上大邪佛巨掌,遥遥对着中飞扑而来的邪魔弥勒,松弦猛射。

  长弓看上去漂亮、结实,实际里却是“虚”的,苏景一次拨弓,猛震下它陡然化作一团白雾……化雾,因为这弓本来就是雾,来自狐地的妖雾。

  几乎是得到这团妖雾后苏景就开始炼化,南荒深处第二次冲煞三十六年,返回离山四十年,再到古刹一百五十年,前前后后漫长时间,苏景终于把这团妖雾炼化出了一个模样:先是返璞归真,妖雾被炼出真形,一根雪白长毛,以苏景揣测应该是九尾神狐身上的一根灵毛;再煅形炼锐,才得这一柄白雾妖弓。

  不是苏景要把它炼化成弓,阳火焠煅不过因材施炼,这灵物本身就藏了弓杀真意,那苏景炼出来的就是一柄弓……

  振弦,白弓崩碎;弓碎,妖雾升腾;雾散,一箭激射!

  还有响彻云霄的一声凄厉长啼,冥冥之中,有狐长啸,贯彻乾坤。

  箭矢破雾而来,平时化身布袋和尚的弥勒邪佛却看到了一头狐狸。

  旁人看来更是明明白白,一枝雕翎箭激射弥勒邪佛,箭不慢,但也绝算不得快,至少凭着剑尖儿剑穗儿的眼力,还能够清楚得见。那支箭于飞掠之中的旋转。

  唯独当局之人、弥勒邪佛,他看到的是一头通体雪白、双目殷红的九尾灵狐!

  初显身时不过小狗那么大,再一眨眼大到铺天盖地的九位灵狐,气势煌煌、飞扑而至!不止大若天地,狐狸还裹挟天地,随它扑来的是整整一个世界。

  人在天地中,天地袭来又该怎么躲?

  弥勒邪佛躲不开。

  他也想不通,一只弓怎么会射出一头狐狸来;这刹天摩明明是自己的地盘、为何会被狐狸挟持了世界……还有最后,死前瞬瞬。他以为自己是被狐狸咬死的,其实是被一箭洞穿眉心。

  只一箭,就要了弥勒邪佛的命!

  可惜的是,暂时就只有这一箭了。妖弓的祭炼和其他宝物大相径庭,别的宝物是越祭炼威力就越大越强;妖弓不然。一旦祭炼成形就能发挥巅顶威力,但初成时只能用一次,此刻又变回一团小小雾气,再不成形状。

  想要连连开弓,苏景将来还有的炼化。

  三尊邪佛之一,阿弥勒,射杀!

  苏景还活着,那足以致命的邪佛巨掌拍他头顶半尺处停住了……苏景身边突然多出了一个和尚,高举着右手,抵住了邪佛巨掌!

  唇红齿白、面色痴呆、略略有些发福了的中年和尚。

  苏景不是“独行”,影子和尚始终附身于鬼袍。许多事情苏景还看不穿,比如谁才是真正的邪佛大尊,哪个是左右两个小邪佛等等,但影子和尚看得出,始终都有指点。

  若是大邪佛,苏景绝不敢将其收入罡天,倒是“药师”这个小邪佛,苏景跃跃欲试!

  无论血肉躯还是邪魔身,断一臂都会自损修为,趁病要命,正是离山小师叔的拿手好戏!三重罡天、风火手段、他自己在加上三尸,只对自断一臂的小邪佛足有得打。

  话再往过去说一些,苏景来邪庙是为救人……是临时起意,但绝非全无依仗冲进来送死,古刹修炼三重罡天是依仗;罗汉法棍多给了自己一条性命是依仗;妖雾炼成的白弓是依仗;此刻神裹鬼袍迎战大邪佛的影子僧更是依仗!

  苏景叫了声“多谢大师”,罡天重开,苏景于外消失于内重现,再次入主罡天恶斗药师邪佛。少了他的主持,三重天威力逊色许多,药师邪佛趁机猛攻,黑狱颤抖天宫摇摆,堪堪就要困不住敌人时苏景又复杀到!

  大湖混战无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对手,但真正能主持今日恶战胜负之人,不过四个:大小两邪佛,苏景影子僧。

  影子僧、大邪佛两掌相抵,既不存你推我抵,也不见巨力滚荡,看上去平平静静,仿佛俩人只是把手掌按在一起都不曾用力,正反间的倾轧只有两人自己才能体会,外人无所察。

  但相持稍久,优劣之势便告显现,影子和尚一动不动、痴痴呆呆的全无变化;大邪佛身上却缓缓冒起了黑烟,自他眼耳七窍、自他金身毛孔,丝丝缕缕的黑烟升腾,烟中气味熏人欲呕……

  罡天中的恶战也变了模样,再不是“诸天”乱打,三重天内所有一切都归于苏景身旁:黑狱万鬼拜服于苏景身后,哭号中疯狂磕头。十七迦楼罗围住苏景上下翻飞,手中法棍狂舞,并非攻打敌人、而是从头到脚不停敲打苏景;谛听神兽不知何时又变回了花猫模样,蹲坐于苏景右手,长长的尾巴缠于他的左臂;九八剑羽不再飞舞飘零,彼此交织、编结成一尊古里古怪的羽冠,端端正正罩在苏景头顶;二重天的金风与三重天的阳火交融、暴涨,化作千多条风火长链,自四面八方接驳于苏景气路;骨金乌归于黄金屋,两剑合璧化作一枚灿灿骄阳、巡游于天际!可无论这骄阳如何旋转,它的光芒始都拢成一束,始终照耀在苏景身上。

  剑羽金冠、风火索扣。掌托谛听大兽、身受罗汉福持。得万鬼侍奉、再得艳阳永照——这是他的罡天,三重天内苏景称圣,谁能与他为敌?谁敢与他为敌!

  苏景空着的左手,握住药师邪佛独臂右手。

  摸清了敌人的根底,有了必胜的把握,苏景哪还有耐心再和药师邪佛冲来跑去的乱打。两手相握,真元抵敌,再无花俏招式只剩实力对撞,苏景要以阳火焚妖、尽快结束此战!

  单以真元雄浑而论,苏景比起“药师佛”还要差上一截,可他的风、火皆为邪佛克星,当风火相辅相成威力更盛!何况还有三尸,三个矮子不在苏景身旁,他们在药师邪佛身后,口中呼喝不断剑阵行转如风,一剑一剑专打邪佛头顶。

  药师邪佛不想“握手”,但苏景的手捉来他躲不过;当苏景的手握住,他更甩不脱!到了现在,药师邪佛哪还有初入罡天时的跋扈,被苏景抓住独臂,他又骂又跳,只想逃却又逃不掉。

  药师邪佛,身高七丈;苏景在进入罡天后也不过是平时大小。但当双方“握手”,肉眼可辨苏景在缓缓“长大”,药师邪佛正正相反,咆哮怪叫中,他的身形寸寸萎缩。

  此消、彼长。

  而苏景越“长大”,“长得”也就越快。他从七尺长到九尺用去半个时辰,自九尺长做丈八仍是半个时辰,再长至四丈、与药师邪佛身形相若,只用燃香功夫。至此药师邪佛溃败不可收拾,身形极具萎缩。罡天中的苏景越发高大,宛若天神!

  两场真正关键的斗战,苏景已显胜势,影子僧也稳占上风:当罡天内药师邪佛变得比三尸还要矮小时。湖畔佛台上的大邪佛,周身升腾的黑烟终于变作熊熊业火。

  灿灿金身被烈火烧熔。层层金汁流淌,眨眼就变作腥臭血污,一度神圣的大佛脓血披挂臭不可闻!

  一百十五年前,摩天刹的影子僧与刹天摩的大邪佛曾有过一次斗法,邪佛靠邪魔迦楼罗传咒入古刹,至邪至恶的憎怨大咒,真正的大法术、大神通!影子僧只靠“南无额弥陀”,一句不完整的佛偈便轻松破去。

  足见一正一邪相差天地。

  即便后来影子僧夺舍反遭重创、修为大减;即便这百多年里邪佛又添罪恶,力量再涨,此刻正邪相遇,也仍还是那四个字:邪不胜正!

  胜券在握、看似大局已定,可就在这个时候,大湖之下一阵恶臭冲天,水波乱晃浊浪翻腾,一道黑色光芒自湖底飞快升起。不足呼吸功夫,湖面巨浪轰散,一头怪物冲出……头大如丘,赫赫百丈方圆;身形却瘦小得几乎不见,双手双腿甚至还比不得娃娃手指粗细的怪物。

  头大身小到如此不成对比的东西谁都不曾见过,但怪物的脸孔,无论西海妖孽还是中土修家人人都能识得:古佛燃灯。

  中土释家,佛分横三世、纵三世。

  横三世为“宙”,空间以分,东、西、中三尊佛陀,刹天摩三座邪佛为横三世;纵三世为“宇”,时间做轴,前世、今生、未来,燃灯古佛是为前世佛。

  即便苏景对佛法了解不多,见了大湖中冲出的怪物也能明白,“刹天摩”邪佛在炼化横三世后,又开始炼化纵三世。这尊“燃灯”分明是藏在湖底炼到一半、未尽全功的邪佛。

  大邪佛已然支持不住,顾不得祭炼未完,唤出这尊怪物前来助战。

  怪物甫一冲出水面,原本清澈的大湖也显出本相,浓稠恶臭、白骨沉浮的一座血泥塘!“燃灯”半成,实力不到药师邪佛五成,可即便如此,也没人能挡得住他了。苏景、影子僧正与强敌战至决胜关键,分不得心更分不出力。

  “燃灯”出水,直扑影子僧。

  这个怪物尚未炼得灵智,不过已经开了眼识,一双血红眼睛死死盯住影子僧……忽然,影子和尚不见了,“燃灯”眼前变作一片苍翠竹林,林中一座不算大却漂亮得不像话的房子。

  房前亭亭卓立着一个少女,笑容明媚:“大头,你的头真大。”

  笑着,明媚少女眨了下眼睛,三瞳显现,明媚变作了妖媚。随即竹林摇曳竹叶洒落,十片、百片、千万片……事情颠倒了,本应柔软的竹叶儿锋锐如刀;看上去就硬得能砸碎山岳的“大头”却变成了豆腐。

  大头碎了,碎成千万小块,与落下的竹叶一起融入湿润泥土,明媚少女的竹林疯长……

  少女再眨眼睛、督目,变回漂漂亮亮的中土姑娘,正想收了竹林、小屋重返外面战场,却又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皱眉片刻似是狠下了心,伸手去抓自己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几下子之后就有了些“披头散发”的样子,这才心满意足,把宝物一收、回到外面去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言出法随,你也请坐

  湖面众人眼中:

  “燃灯”现身时,正跟在离山弟子身边、看似拼尽全力和其他妖僧相斗的不听,扬手抛出一片清脆竹叶,同时她遁化清风钻入自己的竹叶法宝。

  竹叶飞旋拦住了、“吞掉了”燃灯邪佛。而后竹叶颤抖片刻,小妖女不听披头散发、身形狼狈地摔飞出来……

  扶苏急忙上前扶住不听:“可有受伤?”

  剑尖儿剑穗儿一左一右持剑相护,姐姐眉头微皱:“你怎恁地莽撞,那邪物岂是你能对付的?”妹妹目光警惕左右寻梭:“邪物如何了?去了何处?”

  不听面色苍白,气若游丝:“我运气好……它祭炼不足,一动法自己爆碎……已经死掉了。”一边说着,小妖女眼角余光瞟向罡天,结果大失所望——罡天战况未变,可众人位置稍有改变,此刻苏景正背身相对,“握手”药师邪佛,全神贯注于自己的恶战,全没注意她这边。

  不听重新站稳当了,对身边扶苏等人道:“不用管我,诛灭妖僧去。我喘口气就好。”

  刚说到这里,不料苏景忽然转回头向她望来。

  罡天之中,苏景称尊。他转头,三重天万千怪物皆随之而动……身后哭号跪拜的黑狱万鬼齐齐转头、哭丧着脸一起望来;正对他施棍持福的迦楼罗一起抬头,白目威严庄严,瞩目过来;就连他左手托着的小谛听也费力扭动脖子,张望过来,还张开嘴巴对不听遥遥吼了一声。

  虽只一回头,场面也自有一份气派,不听被小小地吓了一跳。

  三尸不用转头,他们在苏景对面、正从背后对着药师邪佛耍宝剑,剑阵暂时停止,三人异口同声招呼:“小不听,你好啊!”

  苏景也对着小妖女笑了:“多谢,伤势无碍?”

  小妖女还了苏景一个笑容,可她的笑容刚刚展开就被痛苦神情湮灭,手捂胸口颤声道:“之前经络巨震,真元难以为继……”说着软倒在身边剑尖儿怀中,继续装病。

  ……

  罡天内可见,药师邪佛越来越小,挣扎得愈发疯狂,可它能使出的力气已经不值一提;另一处战场,神龛正中,大邪佛周身业火熊熊,金漆熔化殆尽,躯壳肉眼可见层层拔裂,破碎在即。

  胜负再无悬念了,湖面上的凶菩、恶罗汉等等爪牙做濒死反扑,可就算他们现在立刻生出三头六臂,也于事无补。

  又是盏茶光景过去,罡天中怨毒咒骂突然变作半声凄厉惨嚎,药师邪佛真正丧命于苏景手中!不过这尊邪物修持端的了得,身形毁灭、性命沦丧,体内聚集的浓浓魔念却不肯散去,化作一段无灵无智只有阴狠杀念的污风。

  这对别人或许是个麻烦,但苏景有一重罪恶天,谛听、迦楼罗、黑狱都能靠炼化罪业来修炼,邪念污风简直是大好“滋补”。

  反倒是另个小邪佛阿弥勒可惜了,妖弓威力太强,一箭将其彻底打灭,未见污风。

  邪念污风丢入黑狱永做镇压,跟着艳阳天升、罪恶天降,三重罡天各归其位,最后微微一震,阳火金风森森黑狱皆告消失,苏景打赢了自己那一仗,与三尸一起凯旋,回归大湖。

  苏景落足湖面时候,也是影子和尚降服巨獠时候!

  大邪佛身上的业火猛做暴涨,随即一声淬烈大响。邪佛躯壳四散崩裂……

  这邪庙中的凶菩、恶罗汉等等凶物都是被大邪佛点化而生的,此刻巨獠伏诛,小邪物们虽不会与他同命陨丧,可腐魂蚀骨的痛苦难免,连站立的力气都不存,又何谈再动法作恶。大小妖僧全都摔倒在湖面翻滚挣扎,口中哀号不已。

  苏景心念一转,天乌剑狱蓄势以待,不知大邪佛死后会不会有污风,好东西绝不能就此放过了。

  大活佛身躯碎裂,命丧当堂!没有污风成形,不见邪气外溢,可是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大佛体内竟还有“东西”!

  东土人间,平常人家大都会给自家小娃娃买一个泥胎烧成的空心娃娃,头顶一缝、只入不出,做存储铜板之用。用时将其砸碎在地,存钱罐子崩碎,铜钱落地……眼前便是这样的情形了,邪佛身躯四崩五裂散碎各处,露出了佛肚子内的“存货”。

  一张三尺见方的矮几,桌面彩绘精致,山水画作气派恢弘,桌上摆放着方、圆、菱、元宝等等形状几十块小石头,石头颜色分作五彩与纯黑。虽然以前没见过,但在场众人大都能看得懂,这当是一种怪棋。

  桌子后面有一人端坐着,之前应该在琢磨棋局,此刻抬起头望向外面……头顶光秃、身形硕壮,单以魁伟而论大概和虬须汉戚东来相若,身着青色甲胄,是个武士模样。可是再细看他的长相:天灵顶盖一只独目圆睁、左右两腮各生三耳,他正笑由此露出了满口尖尖牙齿!

  哪里是人,分明是一头六耳杀猕。

  大邪佛腹中,一头六耳杀猕,不知是百无聊赖还是修心养性,他正自己和自己下棋。

  邪庙中修家、妖孽几乎都不识得六耳杀猕,乍见这个怪物人人吃惊;而认得此獠的苏景,心中更是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六耳杀猕无视众人,一个劲地笑着,同时提起深深吸气,又把目光猛一转望向苏景,口吐人言:“香啊。”

  苏景身上带了“骨石香”,六耳怪物闻之则笑,大邪佛腹中这头也不例外。

  说完六耳杀猕不等苏景回答什么,他又面露疾苦,长长叹了声:“饿啊。”

  “啊”为开口音,只要是用嘴巴出声,讲出这个字时就一定会张着嘴。

  当两字出口,六耳杀猕嘴巴大张,湖面上因大邪佛惨死而痛苦扑腾的邪庙凶物,陡然飞腾起来。冥冥牵引,它们再如何分离挣扎也没用,飞入了杀猕口中!

  邪庙上下千百邪物,被六耳杀猕一口所收。

  嚼也不嚼,直接一抻脖子囫囵吞掉,下一刻,六耳杀猕仰天、打了个饱嗝。但是这怪物的神情不见满足,依旧疾苦着,再叹:“渴啊。”

  他座下是血沼大湖,邪庙之下则是无尽西海,血水、海水都不能喝。六耳杀猕口渴,他喝的是云,两字落下,方圆千里之内,大小云朵蜂拥而至,就那么一下子涌入他的嘴巴,其间甚至还有一道雷霆穿梭、正绽放天威的乌云!

  先吃满寺邪物;再吞千里远天。六耳杀猕吃饱喝足,终于开心了,目光扫过大湖,笑道:“你们好。”

  最最简单不过的问候,中土人间随时得闻,但场中修家、妖精听过他的“你们好”后,忽然觉得血脉顺畅、真元饱满、周身上下四万八千只毛孔都快活开阖……

  他说“你们好”,修家们就发觉,自己真的很好。

  打过招呼,六耳杀猕彬彬有礼,继续客套着:“你们坐啊。”

  近万人,九成九都直接坐了下去,不是他们想坐,而是不得不坐、非坐不可!身体不受自己控制、身体听那怪物的!但听了他的话、坐下之后身体又立刻轻松起来,重归修家自己指挥。

  他说饿,食物飞来;他说渴,流云入口;他说你好,你就很好;他说请坐,你就非坐不可……言出法随,不外如此吧。

  绝大多数坐下了,继续站立的不足百人。

  影子和尚、谛光大师、巨蟹尼姑、小相柳、十六、离山扶苏等人都还站着,场中只有修持最最精强之人,才能抵住六耳杀猕的“你们坐”。

  修家眼力精强,不用细数一扫便知,还能站住的,算上十六共有七十三人。

  “今日世界的修行之辈了不起。”对“不听话”之人,六耳杀猕并不气恼,反倒语气嘉许:“能有七十八人稳站,真的不错。”

  还站着的只有七十三人,他却说七十八个。六耳杀猕继续笑着:“也不用假装示弱,起身吧。”

  当然不是此獠不识数,是修家中有人脸皮厚,明明能对抗“言出法随”稳当站着,却就势坐了下去,假扮修为浅薄准备找机会坑人……

  被邪佛点破,这下子坐不住了,有人咳嗽了一声,尴尬起身、双手合十:“也不是小僧故意骗人,正好、正好累了,就坐一会。”

  这个人可着实让苏景有些意外,居然是一向老实巴交的小和尚果先。意外归意外,苏景和三尸仍坐得稳当当,全当剩下那“四个能站却坐”的不是自己。

  直到六耳杀猕把目光投过来他们四个也不站,赤目瞪起红眼珠子迎上杀猕目光:“你说请坐,老爷们就坐了,有错么?”

  雷动语气散漫:“坐下来就懒得再起身了,想要咱们再站,你自己过来搀扶老爷们。”

  拈花一贯笑嘻嘻的:“言出法随,也不见得多了不起,上面那位六耳先生,你也请坐,请坐。”

  六耳杀猕本来就是坐着的,总不能一听拈花说话就站起来。赤目雷动两个浑人嘻嘻哈哈,对拈花道:“神君让那六耳坐他就坐,言出法随,已得大道矣!”

  第三百八十三章 祈愿神佛,有求必应

  如果耍赖妄言也是修行之道,三尸早都破界飞仙去了。但不得不说的,六耳杀猕突然现身、前后几句话亮出的摄人之威,被三尸的胡搅蛮缠抹杀不少。

  六耳杀猕并未着恼,甚至还对三尸、苏景这四个赖在湖面不肯站起来之人含笑点了点头,跟着又把目光一转,望向影子和尚,说话莫名其妙:“我走运。”

  影子和尚神情呆滞,语气也呆滞:“你走什么运?”

  “若你全盛时我和你相遇,我都不会逃,直接跪地讨饶,求你能发一发慈悲,唯有如此做我才有一线生机。”六耳杀猕声音和善,全没有凶物戾气:“可惜,你现在不成了,杀你只是举手之劳吧。没遇到全盛时的你,我当然走运。”

  “我这个人的运气,时好时坏,坏的时候万万年不遇的暴风杀劫都会被我赶上;好的时候则一顺千年、战无不胜。运气这个事情当真说不准,呵呵,说不准啊!”说着说着,六耳杀猕又自顾感慨起来,完完全全的跑题了,全不管面前还有近万修家在听自己讲话。

  是感慨,是跑题,也是目中无人,自以为尊。

  影子和尚表情全无变化,目光浑浊:“这么说,你认识我?知道我以前如何。”

  可六耳摇头,把双手一摊:“不认识,是看出来的。我看得出,你全盛时凶猛得不像话。”

  影子和尚叹了口气,刚刚以为六耳知道自己以前事情时不见他期待,但此刻得知大家只是初见,却明显能看出他失望。对眼前话题失了兴趣,影子和尚话锋一转,呆呆问道:“你是谁啊?”

  “说来话长,你真要听?”六耳微笑反问。

  影子和尚想也不想,直接摇头:“那算了,动手吧。”影子和尚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又怎会有心思去听凶物唠叨。

  而“刹天摩”短短三四百年内实力疯长,影子和尚本就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此刻见了邪佛腹中另有凶猛怪物,自然明白此事与六耳有脱不开的关系。

  扶持邪庙,即为邪物,这件事没有善了办法。

  这时人群中一个声音传来:“我想听,你说说吧。”开口之人,赖坐在地绝不起身的离山小师叔。

  “好!你想听我就讲,”六耳杀猕脾气好得像个善良老人,对苏景痛快点头:“你祈愿神佛,我有求必应。”

  听他的说辞、语气,把自己当成真正神佛了。三尸个个表情不屑,正待再开口嘲笑,六耳杀猕忽然扬起手,向着他面前不远处的影子和尚,曲指一弹。

  六耳的动作不快,而影子和尚面色痴呆应变却惊人,捏明王不动之印迎上敌袭。下一刻,影子和尚脸色突兀苍白,身体一震,猛向后摔飞!

  飞出去的只有和尚,鬼袍却还留在原地。落败还在其次,更关键的,他已经“拜奉”于鬼袍,他是这件鬼袍法宝的器魂。

  器之魂。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想要将其驱逐出器难比登天!

  击飞和尚后六耳杀猕手指一勾,把空荡荡的鬼袍收入掌心,笑容亲切和善。

  之前影子和尚独力对付大邪佛,他的本领有目共睹,见他刹那落败,血湖近万修家谁不胆战心惊!见过怪物出手,再想他说的那句“你祈愿神佛,我有求必应”……影子僧曾对凶物说“动手吧”,和尚祈愿,凶物应了,动手、动了一根手指。

  忽然间火光闪烁,苏景动法。但并非向凶物出手,阳火卷向了影子和尚,将他重重包裹起来。影子僧本就虚弱,没有鬼袍傍身他坚持不了太久,非得以阳火相护不可。

  “快讲一讲吧,阁下到底何方神圣。”救了和尚、丢了鬼袍,苏景的神情不见喜怒或惊诧,但他眼睛出奇明亮、出奇清澈。

  六耳杀猕都不再去看和尚一眼,反问苏景:“今日世界,你们管破劫飞升、又再重返人间的修家唤作什么?”

  苏景如实回答:“人称真仙,妖称大圣。”

  六耳杀猕笑道:“那我便是真仙了。”

  不远处小和尚果先闻言眼中光芒闪烁,面色惊诧、脱口问:“你是飞升后又再回来之人?!”

  六耳杀猕才一点头,三尸就来找麻烦,雷动当先开口,语气不屑:“真仙本都是人,你这副样子,也敢叫做人?”

  赤目扬起手,偏偏他头大胳膊短,勉强再勉强,总算够到了自己头顶,啪啪拍了几下:“人只有双目,头顶不开眼!”

  拈花伸手把自己的招风耳朵拉扇起来:“人只有双耳,你多长出四只,生怕小飞虫不来钻么?”

  雷动重新接口:“喀喀喀……”他没说话,嘴巴一张一合反复几次,上下牙齿相碰,喀喀作响,意思再不明白不过:你牙齿也不对,人不长獠牙。

  “喀喀喀”之后,雷动对六耳杀猕继续道:“你自己说,你哪里像人?根本不是个人,还说自己是真仙……对了,人脸皮也不像你那么厚。”

  雷动又找出一样“六耳杀猕不是人”的证据,得意非凡。

  但凡有些火性之人,遭三尸连番挑衅也都翻脸了,可六耳杀猕不以为意,当真有几分得道大仙的味道:“谁告诉你们中土世界只有一种人?”

  说完,他想了想,又觉措辞不妥,自己纠正道:“谁告诉你们中土世界只有过一世人、只有过一次人?”

  三尸不明所以,可苏景是转过“天无常丹”之人,见过妖丹世界起灭,闻言心一动:“你的意思……”

  “一纪一荣枯,一元一破立。”不用苏景去猜测,六耳杀猕就给出了答案,他的声音漫长,语气忽然淡漠起来:“天地反复,世界轮回,旧圆末时新圆起。我在上一圆,已断末;你在新一圆,正行转。”

  苏景懂了,场中但凡有些见识之人都听懂了,由此,越发惊骇!

  世界不会一成不变,以离山传承的道统,混沌破天地开、分阴阳化四象、衍五行生八卦,最终化作万象天地。但有生就有灭此事亘古不易,当这天地生长到极致便开始衰败,一切倒行逆转,万象返八卦、还原五行,收四象敛阴阳,天地合一切重归混沌。

  如此,世界往复,从生至灭再由灭转生……一纪一荣枯,一元一破立。旧圆末时,新圆起!

  六耳杀猕的说法再明白不过,他说自己是上一纪、上一圆、上一世界的人!

  什么元啊圆的,三尸本来一句没听懂,坐在他们不远处的小妖女不听,不顾自己“重伤之躯真元难继”,简简单单几句话帮他们解释清楚,拈花大大抽了一口冷气:“这岂不是……老祖宗的太上老祖宗!”

  赤目摇头:“也不能这么算,一起一落,就不能再算到一支上去了。”

  六耳杀猕依旧笑呵呵的:“我是旧圆中人,修炼得道飞升去了,再回来不是真仙是什么?总不能因为新圆已成,就把旧圆中人不当人了。”

  苏景不理三尸胡说八道,追问六耳杀猕:“你又怎会在这里?”

  “旧圆新圆,归于根底也不就是漫长时间么?”有求必应,有问便答,六耳杀猕的耐心很好,而他说话时的态度,也温和柔善,迥异于凶恶的相貌:“那一圆,那一年,我证得大道、飞升天外;出去转了一阵,又想回来,可路途不顺陷困乱流风暴,身形被打碎、元神受重创,苦熬了不知多久终于挺过劫难,再回来时,世界转了一道轮回、已经是新圆。”

  这头六耳杀猕为自己贴金了,就算当年他是人,今日他也不是真仙,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段真仙残魂。他回到人间也不过是几百年前的事情,大劫之下伤势严重,几乎到了魂飞魄散的边缘,入世之后他便告沉睡。

  说这里,六耳杀猕稍作停顿,转目在站立众人中巡视一周,似是没找到他想找的东西,凶恶脸孔略显失望。跟着又把目光投向四个能站非要坐之人,仔细打量后面色又告一喜,笑了起来:“原来你也是有香火供奉之人啊。”

  佑世真君,侠剑仙苏景如今是大洪朝有名的神仙,供奉香火无数,不过他的境界浅薄,距离“感受香火”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什么都察觉不到。

  六耳讲得是闲话,但苏景听得重点:“也?”

  “嗯,也,”六耳点头:“我也是。飞升之前,我在‘旧圆’有些名气,得了晚辈们的香火供奉……重返人间已是新圆,我一梦百多年,着实让我有些意外的,我梦到了后辈儿郎。”

  六耳残魂的沉睡是入定休养,根本就不会做梦。他所谓“梦”其实是因香火下诚心祈祝而起的冥冥牵连。醒来后回味梦境,这头六耳十足惊喜:他能“感受香火”便说明今时世上,还有六耳后人在拜祭于他。

  “六耳仙”再入定,追查香火源头,拖着残魂去那地方查看……很快就明白了,不知靠了什么手段,真有同族撑过了“末日之劫”,自旧圆跨入新圆。

  可他们都被封印,如今那封印的地方,赫然是当世正道第一天宗,离山。

  说到这里,苏景忽然开口:“你们真的是‘人’?还能修行、证道?”

  第三百八十四章 横扫乾坤,唯我独尊

  六耳微微皱眉,目光不解:“前面的话我已经说得清楚了,你又何来这样疑问?”

  “因你们行凶。”苏景应道:“杀人,杀畜,甚至连虫鸟草木都不放过,目中所见,只要活的一律杀灭……这又怎么可能是人,怎么可能悟道?”

  不是指责六耳杀猕凶残,苏景说的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人活天地间,杀生在所难免,可绝非见什么就灭什么。想要良久长存非得取之于天、还之于地,比如伐木与造林、比如收割与播种。

  全无理由的杀戮,不是灵智之物所为。就算旧圆中人全都性情残暴,也没道理杀灭一切。

  六耳明白苏景之意:“新旧两个圆,处事办法不同罢了。你们讲究和谐与共,体会自然,万物齐生;我们却讲究万灵俯首,横扫乾坤,唯我独尊!天地之间万生万物皆有灵性,只不过平时不显罢了。换成我们的眼光去看,它不显灵就是在装傻,装傻便是不肯臣服,无妨,杀!杀得多了,它们自然就会畏惧,就会臣服!”

  “上一世,旧圆时,凡我人族所过之处,飞鸟唱路草木俯首、蛇蝎退避虎豹龟缩,这还只是普通人。修行者所到地方,无需施法动咒,自然寒风不动枯枝献花、毒日钻云顽石让路……这才是做人的味道!”

  六耳说着、笑着,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杀他们是为了让他们臣服,不是真要把一切杀光。你放心好了,不必太多,无论花草虫蚁或是其他什么,只消杀灭三成,这世上其他七成族类大都会臣服……”

  “便如现在,我面前,八千七百十七人,我杀掉三千,剩下的应该就会奉我为尊、受我禁制、为我办事了。”说完,六耳杀猕想了想,又笑道:“不过世事无绝对,旧圆中也有永不肯臣服的蠢族,彻底灭掉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

  把这世上三成树木杀掉,剩下那七成树木就会臣服?或许旧圆真如此,或许新圆亦如是,不过苏景无意追究,大抵了解便足够了,苏景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六耳杀猕“听话”,就此重归原题:找到同族、想做营救,可那时候他只是一线残魂,莫说离山精锐,就连守卫封禁的“镇士”都能把他轻松打灭。

  正无计可施,他突然领受到一道气息:无比执着的贪婪气息。六耳不知其出处却明白它对自己极大补益,立刻化魂为念归入那贪婪气息……

  苏景又插口追问时间细节,两句话后便弄清楚了,六耳领受邪气的时间,差不多就是陆老祖探访摩天刹的时候。

  由此事情也就再明白不过,那次古刹现世,“刹天摩”还被镇压在反面,但随着护山大篆停转、它还是有邪气泄露出来,被这头六耳杀猕察觉。

  仔细想一想,旧圆中人的心思认知,与“贪痴嗔”之念何其相似,又难怪六耳要用它来进补。而“刹天摩”泄露的邪气也不是单纯气息,逸却不散仿佛触角,当大庙消隐时,邪气又缩回到“背面”去了,融身其中的六耳仙自然追随,由此进入“刹天摩”。

  邪气是大邪佛吐出去,最后又被它收回肚里,六耳仙进入大邪佛体内。

  说到这里,六耳杀猕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进了邪佛肚子后,便是一道‘相生’、一道‘相克’。”

  所谓“相生”,大邪佛是邪念滋生,六耳仙要靠大佛的邪气滋养,六耳吃邪佛。可六耳仙自己也是香火的,他后辈的祈愿莫不是重返人间、杀戮万物称尊霸道,这“贪痴嗔”之念何等强烈,只是六耳仙自己炼化不了,就直接将其转于邪佛,邪佛得了滋养开始疯长。

  邪佛疯长,他的邪气越旺,六耳仙也跟着越强大。

  最喜欢吃的雷动笑眯眯地,骨瘦如柴之人皮肤松弛,一笑全是褶:“就是说,你给他找吃的,然后再吃他拉出的……香?”

  如此恶心的话,六耳仙竟还笑着点头:“如此比拟,勉强也算贴切。”

  “相生”之后的“相克”:摩天刹的反面,皆为邪念所生,大邪佛算得这邪庙的“本源”。六耳仙则是寄生,无论他得到多少滋养、哪怕他已经比邪佛强大得多得多,也无法反客为主,一邪一凶,如果有事情可以打个商量,但到底还是大邪佛做主。

  “更关键的……我进了他的肚子,就再休想出来,除非能有人把他打死、打碎。”六耳仙开开心心地笑了起来,望向正被阳火裹护的影子和尚:“我能重见天日的大恩,拜你所赐,非谢不可的,你若肯奉我为主,我一定多加重用;不肯拜奉也没事,我不会折磨你,直接杀掉就算了,你会死得痛快。”

  一番长篇大论之后,六耳仙舒服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一边活动着脖颈、肩膀,一边望向苏景:“应你所愿,往事讲过,现在聊几句我的兴致所在?”

  目光望在苏景身上,话却是对所有人说的。

  “奉你为尊、受你禁制,然后跟你一起想办法救同族?”苏景反问,这结果不难猜。

  六耳点头:“不错!我喜欢和聪明人讲话,你便是……所以有赏,赏你看场好戏……”笑声之中,六耳的声音陡然响亮起来,始终笑眯眯的双眼猛张,毫无道理更毫无征兆的两字叱喝:“拔剑!”

  便如刚才的“你们请坐”,此刻当然两字喝令出口,九成九的血湖修士齐声叱咤,有剑亮剑、无剑则亮宝,刹那里经堂中剑气流转宝光冲腾。

  “拔剑”叱喝后,六耳杀猕又把双目一眯,冷声道:“收!”

  喝声落,飞剑归鞘法宝归匣,大湖上纵横杀气化作风烟、散去了。

  两道“法谕”,前后弹指功夫,血湖上众多修家甚至都没来得及细想什么,可他们的身体、动作都无比听话……

  八千余人,就只有那能站的七十八人未动。

  六耳杀猕挑起了眉毛,开心模样,问苏景:“好看么?”

  苏景居然笑了:“还不错,没看够,要不你在喊声‘杀了我’试试?”

  “这么无聊的笑话……可是很好笑啊!”六耳呵呵大笑,摆了摆手重归正题:“都能明白了吧,今日此间,顺我人人有赏;逆我个个惨死。”

  赤目贪图宝贝,听到“有赏”便忍不住问一句:“赏什么?”

  “可活命,我的赏赐,你们的性命。”把别人的性命赏赐给别人,这个说法算不得新鲜,从古至今不知多少魔头收服手下时都有过这等说法,可六耳略有不同:他很认真。

  神情微笑、而态度认真。

  所有人的性命都被他一手掌握,所以他们死是应该的,而他们活便是自己的赏赐……六耳认真是因为他真这么想的。

  这时一个来自中土的中年修家冷声开口:“就算今日有人苟且偷生,你道凭着此间的修家,再加上一个你,就能伤到离山么?邪魔,你未免小看了‘剑出离山’这四个字!”

  说话之人苏景不识得,不过他能站着,便说明修持不错,言辞可见他和离山关系不错。

  六耳的耐心不止对苏景一伙,摇头回答:“孩儿们被困了万万年,带他们重见天日也不急在这一时。离山还不错,扳倒它须得从长计议。具体如何做你不用担心,信我就是了。待此间事了,不用大家跟我杀上离山,你们散去、各自归宗。”

  六耳仙性情凶恶,六耳仙自负狂妄,但他不冒险,收服一群手下马上去攻打离山的念头,他根本不曾动过。

  小和尚果先恍然大悟,接口:“你收服此间修家,不是要做冲锋陷阵的大军,而是要当潜伏各宗的暗桩?”

  或许是重见天日,或许是重新找回“唯我称尊”感觉,六耳兴致好得很,只要有人问他就一定仔细回答:“诸位都是中土修宗的栋梁人物,咱们同心协力,慢慢经营。有我相助,大家都能成势,哪怕坐不到掌门大位,做个门宗里功勋卓著、举足轻重之人当没什么问题。”

  再之后的事情哪还用六耳再做解释,三百年、五百年甚至一千年,六耳仙不怕时间漫长,迟早有一日,他要把离山变作修家公敌。

  只扳倒离山、把这座门宗打得烟消云散,六耳仙以为远远不够,他很想离山身败名裂,从高高在上的天宗之首变作人人喊打、正邪不容的“藏污纳垢之地”。

  这是一件开心事情,数不清第几次六耳杀猕又笑了起来:“离山?自诩名门,守护中土、守护封禁、守护人间……守这个守那个,待它成了落水狗人人喊打时,我想看看那时谁来守它!”

  “你多大了?”

  就在六耳杀猕笑声响亮时,苏景忽然开口,问题无端。

  六耳杀猕稍一愣,摇头,继续笑着:“早就记不清了,根本没法子去数,总之很老就是了。”

  “算你千万岁……”苏景好说话,随便给他个年龄:“千万岁的老前辈,拿了我第七境小修家的袍子,然后说这说那,始终不提袍子的事,你要脸么?”

  第三百八十五章 身定乾坤

  六耳杀猕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鬼袍,又抬头望向苏景,再开口根本不提袍子的事情:“你应该是离山的重要人物吧。”六耳自然没听说过苏景,但他能看出场中其他离山弟子对他的态度:“抵触我情有可原,我不怪你,你也当明白,这么多人里,我最看重的就是你。”

  一个离山重要弟子的暗桩,远胜别宗千百奸细,这是明摆着的道理。而他的话说完,下一刻、六耳忽然“定”住了。

  闭口不语,面上微笑不稍改,目光平静无澜,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望着苏景。

  他静默,生气就此消失,甚至以那七十多名站立修家的眼光,都看不出他是否还活着。

  仿佛动时他才是活的,他不动便是死物。

  又何止他一人“死”了!他不动时,这偌大血湖,八千余众,包括谛光、扶苏等能站之人在内,感觉无一例外:我心不跳、我血不流、我真元不转、我之一切尽告停顿,唯一还在的,只剩一道心思。

  如此良久,六耳忽又开口:“坐下吧。”

  那七十四个站着的人再无法坚持,谛光、相柳、扶苏、果先等人一个接一个坐倒,连十六都跟着金龙一起趴到湖面上去了。

  随即六耳又笑了。

  他一笑,“定”破灭,刹那间生机恢复,六耳又“活”了回来。

  六耳一“活”,湖面也“活”了。修家们个个面色铁青……

  “如何?”六耳望向苏景。

  苏景如实回答:“了不起。”

  六耳再问:“明白了?”

  之前他“言出法随”,场中还有近百人能站、能战,虽渺茫但至少还有斗一斗他的希望。可是现在六耳再显“身定乾坤”,根本无人能挡!再次显法,六耳让苏景明白、让湖上众人明白:所有人加在一起,和我相比,依旧判若云泥。

  不等苏景回答,六耳变了语气,仿佛老朋友聊天:“有个事情我拿不准主意。你是聪明人,帮我想一想。”

  “看你的样子,不会那么容易就拜服于我。所以我开始想的是,从你开始,我第一个问你肯不肯拜服。你说一次不肯我就杀一个人。你若真有毅力。就是这湖面上最后一个死的人。”六耳兴致勃勃,说话时眉飞色舞:“离山不是名门正宗么,离山弟子看这么多人因己而死,心里怕是会不好受。可你若是服了我,便是门宗叛徒了……我听说离山有句戒训,什么求无悔求无愧的,到时候你是该无悔还是无愧?哈哈,这件事做起来会有趣。”

  “可是再仔细想想,这么做又有些不对劲,万一你咬紧嘴巴坚持到底,我把所有人都杀光,一个回去做奸细的人都没有了,岂非合了离山的心愿……”

  正说在兴头上,苏景摇头打断,笑道:“你可真爱讲话,刚才我的话还没说完,一不留意就被你岔开、说到天边去了。”

  六耳不明所以,微笑问:“你哪一句没说完?”

  “你问我‘如何’,我说:了不起……但还挡不住离山弟子一剑。”

  六耳杀猕愣了愣,“哈”的一声大笑,随即笑容一敛,目光刹那平静,又入定!

  他定,天地再定,大湖千万修家再定:“你的离山一剑,何在?”

  苏景不动。木雕泥塑似的看着他。但另一个人动了……离山扶苏。

  上次六耳杀猕显法时还全无抵挡之力的扶苏,这次竟全不受影响。独立于湖面,冷视凶魔:“邪物。”

  “邪物。”第二声冷斥,第二个人起身,离山真传、盲眼少年!

  “邪物。”第三、第四声叱喝同时响起,又两人起身,剑尖儿剑穗儿。

  跟着,一声又一声的“邪物”,进入古刹的数十位离山弟子,一个接一个站起身……

  包括谛光神僧这等修持远超离山普通弟子的前辈高人在内,其他门宗的修家、妖精都难稍动,就只有离山弟子,全不受邪魔法度。

  所有离山弟子,除了苏景仍自岿然不动,其余尽数起身!

  扶苏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被邪法所摄动弹不得,突然一道力量不知从何而来,轻轻松松地加持于身的邪法破掉,她又重获自由。

  能站起来之人,皆如扶苏一样遭遇。

  身不动凝滞乾坤,六耳杀猕心中却惊讶翻腾,开口一声沉天低吼:“与我坐下!”

  “邪物。”阴森、冷冰叱喝再起,起身者无人坐,反倒又多出两个人站起:小相柳、黑风煞。

  其他湖面修家难做稍动,但心思依旧能想能看能听,人人都明白离山弟子虽强,也不可能每个都能对抗六耳法度。会如此不外一个缘由:另有高人动法、消抵六耳之力,为离山弟子开解桎梏。

  那位高人是谁?

  “唯我称尊?就凭你?”拈花笑嘻嘻的,手摸肚皮站起身。

  “不还袍子,你麻烦大了。”赤目一跃而起,对六耳怒目而视。

  “本座生平,最恨厚脸皮之辈。”雷动起身缓缓,声音低沉,一副宗师气度。

  “忽忽……”古怪叫声一串。

  “邪……物。”骂声虚弱,但恨意浓浓。

  十六与小金龙再度腾空,最后还有那位之前被邪佛指做“莫耶魔女”的重伤少女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不止离山弟子,连苏景身边朋友、手下也告起身,此刻再看,湖面上站立之人皆为苏景一伙!又哪里还用再猜测,人人心中笃定,那个对抗邪法之人不是苏景是谁?

  情形突变!

  之前六耳杀猕对三尸挑衅、对苏景斥骂全不在意,是因他完全掌控局势,高高在上的神佛岂会和几头小兽计较。可现在不同,法度被破便是威严威信受到挑战,一心称尊之人又岂能容忍这等事情?

  不臣服,便杀灭。

  六耳神情陡然狰狞,双掌猛一合,众人座下偌大一片血湖突兀消失不见!

  无端端的,一座湖没了。

  合掌之后,又告一分。

  血湖再现,六耳双掌之间……

  掌合,纳百里之湖于手心方寸之间;并手瞬瞬便是炼化瞬瞬;再开掌时,血湖已变,神通宝物、触之即污,修家妖精、碰之即腐!

  两只手掌,两道血河翻卷!腥臭冲天,血浪冲天。

  六耳收一湖、炼一湖、掷血河两道。

  而他法度未尽,双掌再次拍合,众人只觉眼前一空……庙不见了。所有人置身半空,这次六耳合掌收的整整一座邪庙。

  手掌又开,邪庙归化万万邪念,但邪念添灵,顿化万万厉鬼凶魂,嘶声怒嗥飞扑而去。

  邪念无边,恶鬼无边,之前苏景的黑狱万鬼与之相比,溪流得见巨川,平湖相望汪洋!

  六耳收一庙、炼一庙、投万万厉鬼。

  掌合掌开,第三次。与之前不同,他合掌时什么都未变,似是没再“受纳”,可他开掌时却多出一些东西……天外,火陨飞石。

  陨石零碎,三百块,大不若瓜、小不过龙眼,但它们自天外急坠,所蕴力量何其惊人,任一块都足以击杀普通元神修家!

  六耳收天外三百碎陨,投入人间。

  旧圆时,他飞升天外;新圆里,他归返人间。他曾破乾坤大道。得真仙法度!虽那时遭重创奄奄一息,可他精魂仍在。再得数百年邪气滋养……他才是这邪庙中最最凶猛的怪物,大邪佛在他面前也不值一提!

  腐血长河、邪庙厉鬼、陨天飞石,三道攻杀接踵起!敢于站在他面前之人,六耳必杀无赦。

  六耳三次拍掌,前后不过刹那。当天外碎陨入世时,血河大浪刚刚席卷到扶苏等人面前……

  扶苏挡不住,小相柳挡不住,三尸也一样挡不住,苦笑等死之际,眼前忽然一片竹叶飞舞。

  那么轻巧、那么轻灵的一点青绿,迎向最先扑来的腥臭血河。

  伤得比死就多一口气的小妖女面色森严,扔出了自己的宝物,可还不等她纵身竹叶持法,在她身后又猛然暴散起一片光华。

  明耀到不可一世、虹皓如汪洋轰碎的璀璨剑光!

  强光自苏景身上来,一柄长剑激射而起!剑长一丈一尺,剑绽七彩玄光。

  不知是不是那剑光才刺眼,所有望向此剑之人,都觉得模糊了……模模糊糊的,看到一条龙!

  模糊的不是眼睛:他们看到的就是一柄丈一长剑,可这柄剑自眼睛映入心底,又分明是条龙。

  眼睛不会骗人,心更不会说谎,眼中剑、心中龙,只因那丈一利刃是剑、也是龙!

  剑动,苏景亦动;剑如光向前,人如电急跃,抄手擎剑!

  电光火石间的事情,苏景后发先至,超过了小妖女不听,超过了那片竹叶宝物,手挽龙一长剑刺向血河。

  剑入血河,一声长鸣!

  剑鸣不含愠怒,却饱蕴威严……这不是兵卒冲锋陷阵时的嘶吼,而是朝堂之上九五之尊的一声谕令。

  剑长鸣,剑传令,下个刹那万剑起飞!

  在场近万修家,所有人的剑、所有人的宝物,甚至连小相柳的修罗九宝、苏景的刀螂、三尸的殷天子等等等等,尽数疾飞而去,追随那柄龙一长剑投身血河、击灭血河!

  这场景何其熟悉!不过刚刚是六耳杀猕显法,此刻是丈一长剑传谕。

  恁多修家,恁多宝物,只有寥寥几件不奉丈一长剑之令:小妖女的竹叶儿,苏景的青灯、两窍、三重天和北冥剑。

  第三百八十六章 万丈荣光

  千万宝物相助丈一龙剑;龙剑绽烁光芒,笼罩于每一宝、每一剑不受血沼污浊。

  凌空中,一震、再震,血河崩碎!

  一湖化两河,此刻两道大河再化万万水滴……确实是水滴,污血褪色恶臭消散,每一滴都晶莹剔透,衬着阳光散出七彩旖旎。

  剑佑天地、剑佑人间,不容这毒血污浊乾坤,一人一剑不止破掉血河、还洗炼了它。

  两道血河崩碎……苏景持剑入血河,剑挟万宝破污法……苏景仍在,持剑、疾飞、杀贼!

  千剑长鸣万宝呼啸,而丈一长剑默然:其他一切皆为臣、皆为卒,它们呐喊它们冲锋它们一往无前;唯独丈一稳重,此剑为君,此剑为尊,它主掌万物,从开始到此刻,它只开口过一次。

  一剑天尊,握在苏景手中之剑!

  血河之后,万鬼无边。

  摩天刹,主掌中土西方,它曾高高在上,它曾承天护道匡扶万灵,可这摩天刹越强大,那反面的刹天摩便越邪恶,今日圣庙坍塌化归无边废墟,邪刹成魔涌动厉鬼之潮、之海、之汪洋无尽,再被旧圆中的凶魔利用,为、祸、人、间。

  鬼海稍慢,六耳杀猕第三次拍掌而来的碎陨更快,此刻直追而上,三百道天火飞驰,融入鬼海……两攻合一,凶法滔天。

  剑入星辰鬼海。

  万万恶鬼咆哮陡涨,哭号与喝骂编织一起,刺穿所有人的耳鼓。凶无边恶无界,此刻罪恶,奉六耳仙之命,杀!

  飞剑颤抖、宝物哀鸣,啪的一声脆响里苏景发钗崩碎,长发飘散!一心向善,那个“只愿我也有师叔之力,维护人间”的小捕快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好心人善心人,此刻穷凶极恶了,他口中的嘶吼竟与对面不远处的六耳杀猕一模一样一个字:“杀!”

  苏景有令,丈一长剑传谕天下,第二声剑鸣清冽。

  剑谕天下,真的是天下!它的第二声鸣啸,传天、传海、传这世界乾坤:清朗天空陡然乌云密布,万里墨、万里云,万里漆黑;蔚蓝大海陡然光明迸射,万里清,万里澈,万里明亮。

  天黑了,海亮了,这颠倒了的乾坤,只因丈一长剑一声长鸣,剑为君,天地称臣,为它所用!

  墨云之中,雷霆万万盏;澈海之中,光芒千千道……天雷是剑,海光是剑!天下海上,即便神佛也数不清,那到底是多少剑。

  千千万万,天剑海剑蜂拥而来。追随“丈一”追随苏景,荡入星尘鬼潮。

  轰轰浩浩的碎陨崩碎崩碎再崩碎,从一块凶猛石头变作一抹可笑的烟;龇牙咧嘴的恶鬼哀号哀号再哀号,吃人的牙被烈火烧灼、舔血的舌被剑气搅碎……一震、再震,星尘损鬼海丧。化作清清爽爽的雾气,透着馨馨净净香。

  第二、第三道凶法破,苏景仍在,丈一在手;苏景仍进。丈一在手,再向前就只剩六耳杀猕。

  诛杀此獠,万事皆休!

  只差一尺,只一尺。光电般疾掠的苏景、丈一突兀停顿了,再无存进……丈一锋锐困于两指,六耳杀猕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他捏住了剑尖。

  煌煌烈烈,任谁也无法阻挡、仿佛永远不会停下的攻势,被六耳杀猕两指掐得粉粉碎碎!

  六耳哈的一声尖笑,笑中蕴怒,怒苏景不识抬举;笑中藏惊,惊讶苏景居然还藏了如此可怕的一剑;笑中更充满了得意与狂妄,得意于自己……六耳杀猕,宇宙称尊!旧圆时的霸主,依旧是新圆中的天尊,天之尊!

  可就在六耳笑声响起同时,丈一长剑的第三声剑鸣贯彻九霄。

  远胜以往的响亮剑鸣,依旧不存怒意,甚至……是笑,剑也笑,不屑之笑、不屑六耳得意狂笑的丈一朗笑。

  第三声剑鸣,不落。非但不落,反而暴散开来!似只是喘息功夫,却又仿佛从亘古而来、自今朝而过、向未来而去……“丈一”一剑之鸣,不知何事变成千万柄长剑的齐齐长啸。

  千万长剑齐声呼啸。

  好像全无征兆,却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丈一龙剑周围,出现了千万柄长剑:其中一支,苏景囊中北冥;其中七支,剑冢内八位剑王,柳暗花溟等七柄;其中千支万支无数支——昔日东土江山守护之神,江山剑域所有藏剑。

  剑冢空!内中好剑破碎虚空,尽显如此。

  丈一长剑第一声鸣啸,召集附近宝物入战;第二声鸣啸,唤天呼海,凝剑化刃为己助战。可前两声剑鸣,不过是这神剑对自己的小小试炼罢了,它斗战不假,但它不觉得这是斗战。

  就只有第三声鸣啸,才是它的真正召唤……召集真正的兄弟、召集真正的部下、召集中土乾坤真正属于它的力量,剑冢,千万藏剑领命赶到。

  也是第三声鸣啸,才算得“丈一”发力!

  东土深处剑冢空空,西海九霄万剑齐鸣,还是、还是不存怒意,每一柄剑都在笑,都在开心,都在由衷欢喜!区区一个六耳,根本不值得它们发怒。所以万万长剑只有欢乐快活,时隔漫长岁月,昔日同生同死荣辱与共的兄弟,终于又复相聚,便如那悠远往时,无数腥风血雨中,大家一起斩妖、除魔、承天、护道、庇佑凡间!

  还有,剑鸣中除了欢乐还有一点点遗憾:眼前的对手不值一提啊,杀他,实在不怎么过瘾。

  马足龙沙、驰骋疆场的百战雄狮,今日重新重甲披身汇聚一处,可他们要攻打的只是一伙泼皮无赖,这又怎么可能过瘾。

  言出法随、身定乾坤,以为自己稳稳吃定全场,全不把新圆、东土修家放在眼中的六耳杀猕,此刻在万剑面前……铁血大军目中的一个市井混混儿;万钧巨锤下的一头癞蛤蟆。

  他算个什么东西!

  剑鸣啸,剑闪烁,六耳杀猕碎尸万段,身魂俱灭!

  全无抵挡余地,甚至那六耳杀猕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脸上还存着得意狂妄的笑容……脸碎了,得意碎了,狂妄也碎了。

  而他死前,听到另一声笑,苏景的笑声:“这一剑,你挡啊?”

  挡个屁,死了!

  不见血肉横飞,不见污风翻卷,剑到时凶物六耳杀猕死得一干净。身体干脆消失不见,被彻底打灭,只剩一道青光飞快一闪,落入了苏景手中。

  翻手将青光收到囊中同时,剑冢万剑诛妖完毕,重新安静下来。但并不急着回归剑冢,静静地悬浮于半空,一动不动。天海北冥、柳暗花溟等八枚剑王各自主掌一方,麾下长剑簇拥周围,无数长剑锋锐皆尽向外、列做一个整整齐齐的“圆”,剑之圆。

  苏景心中领受到剑意,松手放开“丈一”神剑。

  丈一脱手,缓缓游弋而去。轻轻落入了“万剑之圆”正中……便是此刻,君王归阵的刹那,天上海下陡添异象!

  大海深处,透明汪洋中烟霞缥缈,白鸟翱翔,奇峰雄伟山势连绵,恢弘大殿栉比鳞次依山而建。八座剑塔巍峨耸立于群山,守护八方,数不清的精致剑庐围塔而建。另有一座龙亭坐落山、塔阵中,正有青青雾气散出,氤氲缥缈……

  昔日建筑早已散碎得连渣子都剩不下,可那片山形苏景认得,许多东土修家都认得,今日遗骸、远古神迹,江山剑域!

  海中只有景,没有人、没有剑。

  天空里是另一番异象,高远处,滚滚乌云中人影幢幢,万千人,身着白色剑袍之人正踏云而过,有人肃穆、有人微笑、有人皱眉、还有人头微扬似乎在哼着调子,可无论神情再如何差异,每个人的目光都一样:凝视东方、执着坚毅。仿佛那个方向,有他们生死相托的梦想,有他们生死不吝的战场!

  苏景上次见到他们时,他们坐身枯骨,与自己生前的剑在一起,困守孤城千秋万代,他们的残魂沉睡于剑中,他们的尸骸留于门宗,他们不入轮回,他们等着有朝一日,向东再向东,那是心甘情愿、虽死不悔、死后仍要执着相望的方向。

  东方有什么?日出,破晓,天光大亮!

  云中人影,江山剑域弟子。

  天上只有人影,没有剑、没有景。

  江山剑域在海中,剑域弟子在天上,剑……剑就在眼前,剑就在天海之间!剑还在人间,谁说江山剑域早不存在?这万剑仍在,剑域便不死不灭,穷尽无数岁月、穷尽这整整一个圆,永永远远守卫东土,人间。

  天上人是浮光,海中景是掠影,因万剑再出天地而荡起的幻境只维持了呼吸功夫。下一刻满天乌云退散、露出万里碧空;海中波澜涌动,冲霄光芒层层收敛,透明之海又变回蔚蓝颜色……

  那万剑圆阵也就此崩碎,丈一、北冥重归苏景身边,其余千万剑汇成一条森煞之龙,披风呼啸着向东而去。没有想象中的齐鸣欢啸,也不存什么低吟浅唱的告别,今朝事了、他日杀贼时再见!

  来时万剑破空,瞬瞬即至;归时却剑结游龙,飞跨天地……或许它们想看一看今日世界的模样,今日人间的繁盛。

  不难想象的,当这样一道煌煌剑龙纵穿天地时,会引来多大的震惊,会引来多少凡人甚至修家的叩拜。

  它们当得一拜,因为今日人间本就是它们的荣光所在。

  万丈荣光,江山剑域。

  第三百八十七章 死得值

  收好神剑、鬼袍归身影子和尚重新附魂其中,苏景目送剑龙,直到它们消失于视线,才转回身。古刹没了,众人悬浮半空……一片寂静。

  有人仍望着剑冢万剑消失的方向,更多人则瞩目苏景,身体呆滞、表情呆滞、目光更呆滞。诛杀六耳苏景只动了一剑,可这是怎样的一剑啊。

  莫说别人,就连三尸都目瞪口呆、愣愣看着苏景,雷动天尊心中惊得没着没落,嘴巴翕动好一阵却又无以表达,到最后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三个字:“他妈的!”

  两个矮兄弟同时点头:“真、真他妈的!”

  浑人的三字经出口,周围不少修家居然都从心中附和着,唯“他妈的”,其余言辞皆不足以形容他们刚刚见过的那一剑。

  万人动容、万人瞩目的场面,离山小师叔司空见惯,先不去看众人,低着头口中喃喃自语……是自语,但在场的皆为修炼之辈,耳聪目明、听得清楚:“谁来守它?离山剑宗自有离山弟子守护。”

  不是无端之言。之前六耳杀猕曾妄笑狂言“守护人间、守护封印,离山守这守那,待他落难时看谁来守护离山”。

  至此现在,苏景将其杀灭后,才开口应了六耳杀猕那一问:离山剑宗,自有离山弟子守护!

  一句话说完,苏景才抬头望向面前众人,面上微笑得体,虽年轻但那份得道高人的气意是绝不会错的,开口之前先轻轻咳嗽了一声……咳出了一口血。

  这口血可不在得道高人的算计之中,苏景一惊,纯粹本能反应,翻手一抄竟把这口血接住了,低头看了看。跟着只觉心中一窒、身体空荡荡的难受,一个跟头摔下云端。

  一群离山弟子、几个身边同伴全都大吃一惊,忙不迭飞身相迎。已经众身合一的小相柳距离苏景最近,他的身法也最快,第一个赶到苏景身边,正待伸手相扶,不料几近脱力的苏景无比费劲把身子半转,调整坠落方向、从他手旁滑落、不让他来扶。

  小相柳先一愣,再回头去看恍然大悟:紧随自己身后去接应苏景之人,发髻凌乱也遮不住那份明媚漂亮的盈盈少女,不听。

  苏景落入不听怀中,想说什么,嘴巴动了动却又涌出一口鲜血。

  ……

  南荒诛杀洪蛇妖皇之后,苏景去过一趟青灯境,剑冢所得丑剑被吃面道士激化原形、化为丈一龙剑。

  这柄剑威风漂亮,离开青灯境后再应敌时苏景也曾亮出过几次。不过神剑显现的威力实在有限,仅只是锋利罢了。于斗战之中,这柄剑冢出土时威风八面之剑,被吃面老道无比看重、都不肯送只肯借与苏景之剑,用处还远远不如八剑王之一的北冥。

  丈一龙剑怎么可能如此不堪?

  不是“丈一”不行,而是苏景浅薄。

  以苏景的境界、实力,根本不足发挥神剑之威。就算盘古的开天斧摆在面前,耍不动它也是枉然。若非如此,真页山城遭遇奎宿邪修何必求援任夺;西海深处对上朔月天尊怎会如此狼狈;第一次探访邪庙刹天摩,又哪里用逃命?

  五窍三重天,于同辈修家中算得出类拔萃了,可说到底他现在不过是第七境的修家。前辈真仙留在剑冢内的神剑,苏景要敢妄动只有一个下场:看得见的,苏景呕血、重伤;看不见的,锦绣囊中欢喜罗汉法棍断碎十余截。

  罗汉法棍给了苏景一般变化。一般变化即为一条性命。

  苏景妄动神剑,受反噬身死道消,不过这次是法棍替他而死。

  夺罡之前,苏景就算想要舍命运剑也做不到;夺罡之后,勉强能绽放“丈一”龙剑之威。但须得再搭上自己一条性命……一条命还不够,苏景仍遭重创,五窍巨震三天摇荡,只剩下呕血的力气了。

  倒在不听怀中,苏景未昏厥,双眼还睁着。眼中藏了些遗憾。左目中遗憾是因为这头六耳杀猕还不够强,宰牛刀杀了只鸡,挥刀者怅然若失;右目中遗憾则是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就被口中涌出的鲜血给湮灭了……当着近万修家面前,挥荡无数神剑,斩杀旧圆巨獠,用一条半性命换回来的威风啊,还没来得及讲两句就摔下来,怎么就没能再坚持一会啊!

  苏景伤得不轻,但动用神剑的反噬绝大都被罗汉法棍担了去,剩下来的这半条命还是稳当的。小妖女不听把他接在怀中,送一道真元去探他伤势,弹指间就知苏景性命无碍,当即放下心来,同时小妖女省起自己也是“重伤之躯”,情真意切地痛呼一声,娇躯一软,也向下摔去,两只胳膊却牢牢抱住苏景不撒手。

  一道飞云流转,轻轻托住了两人,自有离山弟子施法救护,哪能看着他俩真砸进海里去。

  黑风煞、扶苏、剑尖儿剑穗儿等人急急围拢上前,待确定苏景伤势后大家全都松了口气。扶苏是灵水峰出身,又是一行离山弟子之首,随身带了门宗灵丹,当即取出喂服苏景。

  这个时候忽然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来:“他日苏小仙有事,天涯海角、刀山火海,贫尼莫敢不至!”

  说话之人,那位一度化作巨大螃蟹的俏丽小尼姑,边说,催一道海风托付着一枚小小海螺,交付离山弟子手中。

  妖精不善言辞,这番人情她领下了,最后又说一声:“大恩不言谢,贫尼告辞。”就此化作百丈巨蟹,从九霄高空直挺挺的坠落大海,惊起了小山似的大浪。

  雷动天尊咽着唾沫目送巨蟹离去,口中喃喃:“团脐大蟹啊……”

  一个妖精如此,个个妖精如此,奉上传召法器,口中纷纷“大恩不言谢”,告辞而去,不多时就散了个干净。

  心里琢磨着“也别一句不谢,好歹谢两句吧”,苏景脸上微笑从容,轻轻点头。

  妖精散去。来自东土的修家自也少不了一番寒暄,但怕打扰苏景休养,只是浅说三两言即止……其实其中大多数,就算苏景完好,此刻他们也说不出太多话。因那一剑带给心中的震骇还不曾消散。

  丈一龙剑神奇。杀六耳时掀起的壮阔波澜与苏景关系不大,可是修家们又哪里看得出来,都还道苏景不凡。这位离山小师叔……他初到离山时,天下修家都道他运气好。不知为何讨得了前辈高人的欢心;后来他渐渐崭露头角,大家也只是觉得此子资质的确不错,归功九祖他老人家眼光了得;直到今日他再显露峥嵘,离山掌门人的小师叔,终于实至名归。能刺出那一剑,果然是、只有是离山高人!

  西海事情了解,东土修家归去门宗,大家结伴同行,一道道云驾飞腾,浩浩荡荡向东而去……

  苏景躺在专门由黑风煞主持的乌云上,吞过扶苏的灵药后,体内真气归元、五窍三天很快平静,面上恢复了血色。

  三尸、相柳个个都是急性子,见他稍稍恢复立刻围拢上来,七嘴八舌,不理他伤势如何,只问那惊仙一剑何来。

  几句话大概解释过前因后果,听说他是用一条性命去唤神剑威力,几个人都吃惊不小。好一阵子沉默之后,赤目眯起双眼,说得仍是那一剑:“剑之四绝,星、巅、瞬、域……”

  总算被他说道了点子上,丈一龙剑一刃称尊,刚刚它绽放的威力,正是剑四绝之“巅”,剑上君王!

  只凭一声剑鸣,让乾坤颠倒让万剑听奉,这才是剑四绝的真正威力所在。相比,三尸的星、骨金乌的瞬、庚金剑羽的域,加在一起也只不过是个笑话!不是另外三绝不行,而是苏景、三尸的剑术还远远不够……

  此时最爱宝物的赤目真人忽又想起一个重大关窍:“你丢了一命,便是说,欢喜罗汉法棍断了?断了?!”

  待苏景点点头,赤目真人勃然大怒,直斥苏锵锵败家……苏景摇头而笑,一半是安抚赤目,另一半却是小小的得意:“也不是全无所获。”

  说话间,他又强动法术,把三尸收入第一重罡天,剑狱、罪恶天。

  三尸才一踏入罪恶天就吓了一跳:黑狱情形变了样子,万鬼收监暂困押不作祭炼,在黑狱阵中,赫赫然坐落着一尊阴森大庙,迦楼罗、谛听、炼狱之火正集中全力炼化那座怪庙。

  规模小了许多,但形质全无差别的邪庙,刹天摩。

  恶战时六耳将邪庙变作无边鬼海,丈一龙剑破之,恶鬼被打散成邪气,大好机会苏景岂会放过,黑狱大开疯狂吞噬,一场天大丰收!

  刹天摩大半被神剑击破,小半则落入了苏景黑狱,可以说如今宝刹的“反面”,仅存于苏景黑狱。

  待三尸脸上惊骇犹存、自黑狱跳回云驾时,苏景手中又托了一枚果子,连雷动天尊都不识得的果子:“最后六耳被打碎时,一道青光被我收到手中,就是这枚果子了。”

  魂魄精华所在,但六耳是旧圆之人,今世修家对他们知之甚少,这果子到底是用来种树还是吃掉、具体效用如何还得慢慢摸索。

  “有得有失,其实都是细枝末节。”苏景重新收好青果:“最关键的,我掌了那一剑……何其有幸,死都值了!”

  他本就是爱剑之人、对剑之一道颇有灵性之人,拜丈一神剑所赐,拜江山剑狱所赐,今日苏景亲历剑绝之“巅”,身心体悟,所得领会才是他真正的收获!

  今日体会、感悟,所得好处于来日习剑中受用不尽……苏景深吸一口气,他的眼睛亮了,笑着重复:“能够亲身经历那一剑,死得值。”

  第三百八十八章 你会做鞋么

  聊过一阵,苏景不再理会三尸,转头望向身边“重伤垂危”面无血色、虚弱得几乎结坐都不稳的不听,小师叔法眼如炬,开门见山:“装的?”

  不听无力摇头,声音略有嘶哑:“真的。”

  苏景望着不听,好半晌,他还是笑了,伸手去按不听脉门,口中再问:“真的?”

  “装的。”不听装不下去了,抢着最后时机坦白,笑嫣嫣,眼中重唤光彩。

  她在竹叶里杀大头的过程无人得见,装受伤也没人能窥破,但后来决战六耳时一度冲锋在前、接苏景是不甘人后,由此露了形迹,哪里逃得过苏景的眼睛……

  装受伤不是要隐瞒实力,更不是想博他同情,不听的想法最简单不过了:苏景唱戏,我不抢风头。

  步步生莲花开见佛、三重罡天风火无尽,离山小师叔老本用尽,千辛万苦才打了一个小邪佛。

  那个大头燃灯虽比不得小邪佛,但五成实力总是有的,小妖女以为,若轻轻松松就杀了、出来了,未免太抢眼、太不给小师叔面子了。

  人前争胜、比他强?这种傻事不听不做,不做不做。

  苏景又问不听:“你的修行现在究竟如何?”

  “莫耶有些奇遇,境界未变,仍是宝瓶身。斗战么……应该比你差些,”不听应道:“我全力施展,再得宝物相助,和大头燃灯在伯仲之间。”

  苏景皱起了眉头:“当真?”

  小妖女点头,满眼真诚:“不错。”

  “如此说来,六耳第二次‘身定乾坤’,解妖法桎梏,让大家都站起来的人不是你?”苏景的神情里显出了疑惑,这件事不是他做的,本以为是不听,但小妖女若只和大头燃灯本领相若,是万万解不开“身定乾坤”的。

  不听闻言略显错愕:“不是你破的?”

  苏景摇头:“那时我身体难动,靠心念催动‘丈一’才得以破他法术。冲跃起来的……这倒奇了。”

  不听稍稍眯起了眼睛:“或许……人群之中另有高人,不愿直接出手?”

  煞有介事地跟苏景讨论着,其实这件事就是她做的,可她不承认:男女相处,又不是比武夺魁,本领高不见得有什么用处,再就是……中土男子……似乎都觉得自己应该比身边女人强些。

  瞪着心上人,雄赳赳气昂昂的告诉他:我捆起两只脚一只手、打你三个都不耽误吃饭……这种傻事不听不做,不做不做。

  就让苏景以为她不如他,不听还挺开心的。

  苏景脑筋一贯活络,可他哪里晓得女儿家的心思,觉得不听没道理骗自己,对她的话全不怀疑,再开口时专做传音入密:“此人解开了所有我同伴所中邪法,唯独不来管我,这才是最最奇怪之处。”

  “那时怕你真扑上去送死。”不听心里应着,口中另一番说辞:“此人的修为高不用说了,做事办法却着实古怪了,敌友不辨,又在暗处,你当小心以对。”

  苏景缓缓点头,面色凝重、目光闪烁,真是在用力地想,也真想不出那个人会是谁……

  苏景为人,想事情的时候一贯是:如果有望想通便决不放;可若茫无头绪,暂时也不费力气去深究。

  苦恼了一盏茶光景,苏景不想了,收拢心神结坐入定,开始行功疗伤。

  不料时间不长,苏景第一个大周天堪堪行运完成时,不听忽然“呀”的一声惊呼,苏景吓一跳,赶忙张开眼睛:“你怎了?”

  不听眼睛瞪得大大,这次绝非作伪,确确实实地惊骇:“小魔头,你……怎么会有元神。”一句话说完,她的脸都白了:关键不是苏景有元神,而是他的元神竟是一只鸟!

  苏景笑了,先抬起头看了看,又转目望回不听:“果然修为大进,能看到我的金乌魄。”

  行功一个大周天,最后一环是苏景身体与金乌元神的灵气循转,这时候要将金乌元神放出体外片刻。

  苏景本来另外加持了一重法术,金乌元神隐没不可见,不承想还是被不听发现了。

  小妖女才不管他如何行功,见了一个人头顶飞出“鸟元神”,这番震骇无以言喻,细白牙齿咬着嘴唇,勉强让自己镇定些,再开口时声音却抑制不住地微颤,问出自己最最关心的那句话:“你……到底是人还是、还是鸟?”

  倒不是看不起鸟妖怪,可心里一直以为他是个人,突然间发现的真相,实在让她接受不了。

  若再仔细想想:将来相守一处,每次那人一喝多了,就猛地变作一头三只脚的怪鸟……

  “既然你看到了,”苏景面色平静,说道:“那我也不必隐瞒了,自我降生一刻,我就是个人。”

  小妖女都已经开始攥拳咬牙了,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愤怒还是委屈:“那你不早说……嗯?人?”话说完反应过来了,不听眨眼睛,又片刻、眉开眼笑:“人啊。”

  苏景笑着,把自己炼就“鸟元神”的经过大概讲一遍。

  少女认认真真地听完了,一脸无所谓地摆摆手:“我又不想听,你是人是鸟,和我也没什么相干,快快疗伤去吧,我给你护法。”

  话说完,不听又多嘴问了一句:“你自己估计,大概须得多少时候?”

  苏景心中早就想过此事:“八十天左右吧。”

  不听本是随口一问,可听过答案后又笑了:“苏先生太自负了吧?”以他的伤势,寻常宝瓶境修家没有十几年的疗养休想出关,即便苏景真元雄厚,想要在八十天里尽数恢复也不可能。

  “打赌啊!”苏景来精神了,最近这些年逢赌必赢,离山小师叔越来越喜欢“打赌”。

  莫耶少女心眼三千,但本性豪爽,痛快点头:“你赢了我再做双鞋给你。你输了……你会做鞋么?”

  苏景只有摇头,他没修行过这门本事。

  “但是你会做饭对吧?”有关苏景过往,不听早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白马镇苏记熟食铺的少东家,烧鸡卤蛋酱牛肉不在话下。

  中土、莫耶,两大世界年青一代绝顶人物,一双鞋对赌了一顿饭。

  苏景不再多说,深吸一口气,重新闭目行功……

  开始的时候还不见什么,但十天之后,海上赶路众人忽觉头顶忽然光线沉黯,抬头一看:一座阴森黑狱沉沉压住天空。正是苏景的“罪恶天”。

  随即肉眼可见,数百金红气脉如藤如蛇,自苏景体内蜿蜒而出,入黑狱、化烈火、行转一周后再变会气脉,回归苏景体内。

  又是十天之后,罪恶天之上阴风呼号,剑狱飘零,第二重罡天也被苏景放出。

  之前与罪恶天的真元行转不变,苏景身上再开数百气路,颜色阴晦,鬼气森森,皆为玉露金风气脉,与金风罡天交换循环。

  而两重罡天并非单独与苏景“换气”,两重天之间另有九十九道气脉做接连循转。

  第三个十天,艳阳天显,气脉行运如之前……即便心里早有准备,同行众多修家见了眼前奇景,还是瞪大了双眼。

  皆为精修之人,谁能不明白啊:修家行元运功以周天而论。各家功法不同,周天行运方式也各有不同,可不管怎么说,终归都是“圆”、都是一个体内的小小“循环”。

  再看今日苏景,他与三座罡天“循环”,三座罡天之间彼此“循环”,无论如何循环,所有这些气息流转,都是他的周天行转。

  这些还只是能看得到的,旁人不可见的:他身内多出两道大气窍,三重罡天之上常常还会有一头金乌元神……苏景的一个大周天,复杂处远胜同辈修家,行功效果更是相差天地。

  果先跟在师伯身旁,遥遥望着离山云驾上那一片“乱七八糟”的气脉行运,吸溜着凉气道:“如此行功……心神指挥得过来么?”

  普通修家自然不成,可苏景开了智慧花,十道心神分立,将三道投入其中便绰绰有余了。

  不听抬头看了一会,打开挎囊取出针线,又拿出一双已经几乎做好的靴子,走线行针、开始准备赌注了……

  苏景再次开目时已是七十天后,比着他自己预想还早了十天,众人仍在茫茫西海上飞行。

  眼中精芒闪烁、周身清香飘扬,苏景长吸、长呼。一次呼吸过后,目中精光收敛、体外清香散去,苏景又变回了平时模样,对正关切望来的不听、扶苏的等人点点头:“好了。”

  不听的靴子也做好了。

  高高兴兴收了新鞋,苏景笑道:“等回到中土,有机会给你露个手艺。”

  “我爱吃辣些的。”不听没有丁点客气。

  “好您了!”苏景应着站起身来,不再和小妖女说笑,转头望向扶苏和盲眼少年两位真传:“我要去见弥天台谛光大师,你们也一起来吧。”

  影子和尚的“无字经”就躺在锦绣囊中,影子和尚嘱托的“传灯”事情,苏景一直牢牢记得。

  离山云驾暂停行进,三位真传飞去弥天台的祥云,道明来意后,谛光神僧大惊、大喜!

  第三百八十九章 传灯

  邪庙大湖时,苏景一度亮出无字经,谛光神僧自然看得出这套经传的珍贵,于修佛之人来说,真正无价宝!

  老和尚本来想的是,返回山门后将此事呈禀方丈,看能不能去离山、把它借回弥天台……哪想到还未回中土,苏景就主动把经书送过来了。

  “这是宝刹神僧馈赠,苏景代为转呈。”说着,苏景取出无字经:“今日弥天台领袖天下佛宗,前辈大德的精义禅悟也只有贵宗才能真正发扬光大。”

  谛光双手合十诚挚道谢,但并未伸手去接无字经,略作思索后开口:“此经还是先请苏先生保管。待老衲归宗禀明方丈,择定洁净日、结成礼仪行,再到离山迎请真经。唯有如此才衬得这部经书的宝贵、才算是对宝刹前辈大德的尊敬。”

  当然不是不要经书,老和尚的意思是热热闹闹地做一场取经大典,具体事情不用离山操心,全都由弥天台操办。

  不等苏景说什么,小和尚果先就低声对谛光大师道:“师伯着相了,直接接过来就是了。”

  谛光着相不着相,哪轮得到果先指摘,谛光如此做事另有深意:即便苏景只是转呈,但这份人情也大得很了。最简单不过的,宝刹正反两面,苏景进进出出哪一次没有过生死大劫。说一句:这无字经是苏景拼着小命才带出来的也不过分。

  办一场迎经典仪,不仅是对苏景、对离山的尊重,更是昭告天下释家“宝经之惠,源自古刹、得于离山”,将来这部经书发扬光大,每一位得惠僧侣都要念及离山之情。

  天宗高人行事、处世思虑周到,远非小和尚能比,不过果先不死心,见师伯不理他,他干脆传音入密了:“师伯,夜长梦多,经书先拿到手再说……完了,他把经书收起来了!”

  苏景大概猜到谛光的心思,能让离山更添声望的事情,苏景当然答应:“如此便依大师办法,这部经已是贵寺的,在下暂代保存,随时恭候贵寺取回。另外我还有一件事,有求于大师。”

  “力所能及,必不推辞。”谛光微笑应道。

  ……

  海底深处,阳光难透漆黑无边,唯独这一处,千里海床莹莹烁烁,被柔和白光笼罩,千秋万载光明不灭:西海敖家碑林。

  大鳌一族首领鳌渚正伏身碑林前,不知是在睡觉还是修炼……忽然间,巨鳌昂首、目光警惕。与此同时,另外数十头鳌也察觉异常,身形闪动聚集到首领身后。

  身躯大若浮岛,但行动之际不仅快如疾风,更不曾惊动一丝水流,身形的巨大蠢笨与身法的轻捷灵动成诡异对比。

  又过片刻,确定有人正迅速皆尽碑林,鳌渚沉声开口:“碑林重地,谁敢擅闯。”

  八个字,声动涟漪,从海床直升海面,八道涟漪一环接一环地播散过去,延展千里不休。而涟漪扫过之处,浪平复波不起,偌大海面彻底平静下来,再不见丝毫波澜,海平如镜!

  沉静汪洋,远比暴躁之海更可怕,偌大汪洋皆做蓄势,只要鳌渚一个心意转动,千里大海立变血域杀疆。

  “苏景、相柳来得仓促,未能提前通报,大师见谅。”来者声音带笑,虽时隔百多年,鳌渚依旧辨认得清楚。一愣之下,老鳌满面喜色,赶忙起身迎了上去,口中也笑道:“恩公来此,说什么通报不通报,想来便来,只当是自己家园!”

  这一番话,不存威势也就没有涟漪,而蓄势之海也随之解禁,又恢复波涛翻腾的模样。

  苏景疗伤醒来时,他们的所在距离西海碑林已近,他想下来看看裘平安,就此脱离大队。离开时他嘱咐过,离山弟子无需停下等候,该怎么走就怎么走。

  师叔祖说什么是什么,一众离山弟子继续向东。

  苏景身边只跟了相柳、黑风煞、不听和三尸。

  苏景相柳自不必说,不听与黑风煞送小泥鳅来碑林时也和鳌家众人见过,大家都是熟人,见面后自有一番热闹。不过小泥鳅最近正在破阶的关键时候,闭关自守不能分心。

  苏景也不觉失望,时间长得很,这次见不到就下次再说,又和鳌渚说笑了一阵,苏景自囊中取出了一只匣子:“此物赠与大师。”

  鳌渚接过,打开来一看,匣中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套一套大部头佛经,另外还有一枚古铜色的木鱼。

  西海妖精个个都修行释家,但无经无传,全都靠着自己胡乱摸索,修得乱七八糟。

  这大海中也没有哪个妖精想过要去中土陆上取真经入庙精修,会如此一是天性限制,妖精对地盘珍视无比,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轻易绝不肯离开;再就是眼界限制了,在西海的和尚、尼姑都自以为是得很,佛法稀松却不自知,还道中土的僧侣还不如自己了。

  它们的佛法修行实在不堪,可是一颗佛心与生俱来,又实在希望能有机会做精修。

  见了一整套的经书,鳌渚着实一喜,立刻取出一本翻看。乍看时,喜不自胜;再细看,又苦笑不已。佛经措辞晦涩、含义深奥,大鳌修为了得见识也不差,但对中土学问终归了解不多,根本看不懂这经书。

  苏景早有准备,笑道:“遇到难解之处,大师就敲一敲这木鱼儿,内藏小灵精,可为大师讲经解惑。”说着从匣内取出木鱼,轻轻一敲,随即只见一个尺半高矮的光头小胖子凭空跃出,开口便问:“哪个修禅,何事不解,尽管问来,你有问我便有答,但丑话须得先说在头里……”

  说着话,小胖子伸手把木鱼锤拿在了手中,仿佛韦陀尊者执杵般威风凛凛:“凡事只答一遍!若问第二遍不是不答,但须得挨打,打你个不长记性!”

  言罢,木鱼锤一挥,左顾右盼,大有讯问众人“哪个先来挨打”之意。

  鳌渚托着手中的严华经第一卷,立时便向木鱼灵精请教:“盖闻:造化权……下面这字念什么?”

  小胖子果然有问必答,不过因这问题实在太简单,颇为不悦:“念‘舆’,与前字权相合,做‘初始’之意,仔细记得了,下次再问要挨打!”

  见这小胖子果然灵验,那么复杂的字都认得,鳌渚大喜过望。

  这只匣子便是苏景向谛光神僧请求之事了,经书只是普普通通的三藏十二部经,木鱼灵精则是弥天台专门用来教导小沙弥的灵物,这种小东西和离山的刑堂笔仙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不过前者精通的是佛经释义,后者牢记的是离山戒训。

  苏景又对鳌渚说道:“此匣赠与大师,苏景还有所求。”

  鳌渚立刻点头:“你讲。”

  “西海妖族,大都有一颗虔诚心,望大师精修有成时,能开坛讲法,点悟别族妖精,如果能再挑选些悟性出色之人收做弟子,就更好了。”

  鳌渚稍一转念就明白了苏景的心思,笑道:“你是想让我将这木匣‘开枝散叶’?”

  苏景正有此意。

  从弥天台讨来这只木匣再转赠给鳌家,不止是和这西海强族套交情,更要紧的还是“传灯”,碑林大鳌于海中有身份更有辈分,此事他们来做最最合适不过。

  恩公愿望鳌渚自不会拒绝,何况这本就是件大好事。之后就再没什么要紧事情,再盘桓一阵苏景告辞而去,大鳌远送七百里这才真正分别。

  待走得远了,赤目皱起了眉头,语气责备:“苏锵锵,咱们虽是俗家修行,可传承的终归是道统,你不传道也就罢了,居然跑去帮和尚传灯,怎么想到?”

  “西海妖精本就信佛,主公顺水推舟,做一份大人情给所有海中妖,有何不可?”黑风煞维护苏景,代为回答。

  小妖女不听接口:“依我所想,苏景倒不是要送人情,而是还人情。”

  赤目愈发不解:“还谁的人情?影子和尚?”

  雷动天尊缓缓摇头:“影子和尚和咱们算是有来有往,大家好朋友,可也谈不到谁欠谁,咱们跟着屠晚去古刹还不是为了救他性命。不欠他情,又何谈去还?”

  不听应道:“这份人情还的不是影子和尚,而是摩天刹。”说完,小妖女下颌微扬,望向苏景笑问:“对不对?”

  到底还是不听心思更灵巧些,猜得一点没错。

  苏景和影子和尚、和邪庙邪佛的纠葛,到底谁有恩谁有仇,实在没必要去多说多想了,但是还有另一重:无论如何,苏景都从摩天古刹中领受了一道纯净的天外罡,本以绝望、只能平庸修行的第六境,又得了一个大圆满。

  整整三重罡天,所有与“剑刹天乌”有关的宝物尽入罡天,比着以前想象中的极限还要好得多!

  一道天外罡,何其重大的恩情。

  古刹只剩下一个痴痴呆呆的影子僧,前辈高人皆已作古,这份人情没办法还于众多神僧,那苏景就还他们一份心愿:传灯、传经,有教无类、普度众生,摩天刹高僧的宏志大愿。

  传灯西海,苏景受了古刹一道大恩,还了高僧们一个心愿。

  至此,苏景的一段心事总算彻底放下,心境也为止开朗,真正开朗。

  仔细想一想,一趟西海之行,有朋友有仇人,有凶险有奇遇,见识了传说凶物也亲掌了巅绝一剑,破了一境又得了几百年寿命可也真正死过了一回,另外又赢了一双鞋……无论怎么看,都算得一场大圆满!

  苏景笑,一步一步,好像攀阶梯的样子,从海面登上高空。

  攀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越往高处就越难攀登,可是越在高处,得见的景色也就越发壮丽了。

  第三百九十章 吉日

  西海事情了结,不过苏景等人都身无要事,个个轻松,赶路不辍但不作全力疾飞。也不去追前面的修家大队,一行七人,一路说说笑笑向东而行,路过虾和尚的海疆时少不了上门去叨扰一番。

  见大士又来了,虾和尚喜不自胜,大排酒宴请众人狠吃了一顿,其他人都还好说,唯独贪吃鬼雷动天尊,饭量惊煞大大小小一群海妖,待苏景等人走后,虾和尚足足做了七日超度,才算把那顿酒宴抵回来。

  海上无事,只是汪洋无尽行途漫长,从击灭“刹天摩”算起,足足四个月后苏景等人才弃海登陆。

  之后路程苏景依旧飞得不紧不慢,驾云在低空,横穿大沙漠。这天正飞行中,一向少言寡语的黑风煞,伸手指向前面不远处一片沙窝窝:“主公可还记得黄风大王?”

  苏景觉得耳熟,稍加思索,耳中恍惚响起了一片聒噪,立时恍然大悟,笑着学起火鸦妖裔的口吻:“那黄风大王手下有凶兵七个,个个力大无穷,分别唤作阿一阿二阿三……”

  黑风煞也笑了:“主公好记性!前面那片沙窝,就是当年的黄风寨了。”

  时隔数百年,当年的妖怪洞府、沙石大寨,如今只剩下个沙窝,不过再仔细观察,众人有发觉此间有些足迹、痕迹,似是有人在此活动。

  何须动用灵识,直接飞过去看看就晓得了,云驾飞驰靠上前去,很快就看得清楚了,如今这妖巢里又有了新的妖怪驻扎,是些草木妖怪,个个皮肤黑绿身上带刺,不用问了,都是仙人掌成精。

  一群小妖围着几口老窖跑来跑去,有的在施法有的在唱咒,忙得满头大汗;一股怪味从老窖里飘扬出来,香中带臭,臭里还藏了几分醉人之意,也分不清具体时间什么味道……

  另外还有一阵口哨声响亮,小妖怪吹得一口好调子,大漠的苍凉与雄阔,都融在这口哨声中了。

  此间妖精不值一提,但黑风煞还是把身形一晃、化作威风天鹰,巨大黑影飞临妖巢,扬声喝问:“首领哪个,出来说话。”

  今日黑将军已经七灵阶大圆满,距离下一阶只差一线,加之天生神骏,他的威风那一伙仙人掌可抵受不了,畏缩在巢穴里个个面色恐惧,好半晌才出来一个,纳头便拜:“小的仙巴掌,拜见前辈大仙家,我给诸位叩头了……十个!”

  仙巴掌说话时,同伙也都跑出来跟着用力磕头,生怕得罪了苏景这伙来历莫名的大妖怪,唯独吹口哨的那个小妖恍然不觉,还在忙活着老窖的事情,口中的调子不停……真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精怪了,刚刚踏入妖道,无眼无耳身感迟钝,偏偏就长出了一张嘴会吹口哨,根本不知道有外人来了,吹啊吹得开心不已。

  “据此百里,有座红黑岗,一族火鸦妖仙后裔聚集那里,尔等可知晓?”黑风煞无意对付这群仙人掌,只是关心朋友后代,怕这伙妖精又如当年黄风大王一般滋扰近邻,这才上前问话。

  仙巴掌闻言面色惊异,想了片刻,又堆起满面笑容:“最近的邻居,自然知晓,可是那群乌鸦得罪了大仙?好歹他们也是咱家的朋友,小的再给您多磕十个头,替那些乌鸦赔罪,您大人有大量,犯不着和他们计较。”

  这还真怪不得仙巴掌愚钝,大黑鹰言语不详、说话时又一贯的语气冰冷,再加上一想到当年在红黑岗的遭遇、一提及乌鸦们自然就带出了一份煞气,仙巴掌不误会才怪。

  看样子新邻居和鸦裔相处还不错,黑风煞翅膀挥动,一道罡风席卷将仙巴掌扶起来,不受他下跪。不承想这时候,唯恐天下不乱的赤目怪声笑道:“凭你几个头就想为乌鸦消罪,你道上位大仙都是叫花子么?这么好打发!”

  仙巴掌目光闪烁,犹豫了一下子,就此下定决心,昂首道:“好歹他们也是咱家朋友,你们若想欺负乌鸦,仙巴掌自不量力,也要向大仙讨教一二。”

  言罢摇身一变,化作一枚十余丈的大仙人掌,看样子就准备打架了。

  小妖也不是一点威风没有,化作本形后自有妖风缭绕,方圆数里顿时变得萧杀了,但是因为那漂亮的口哨声,让气氛变得着实有些尴尬了,仙巴掌大是不悦,传令同族:“快让仙嘴巴住口!”

  赤目又是哈的一声笑,转回头对苏景道:“本座略施小计,试出来了,这伙妖怪算是有几分义气。”

  另两个矮子一起对赤目拱手作礼,笑嘻嘻:“真人妙计,佩服佩服。”

  黑风煞失笑摇头,苏景也笑着开口,不理三尸,望向仙人掌:“莫误会,我们也是红黑岗的朋友,几百年没再来过,今日途经此处,见你们占了昔日凶物的巢穴,所以过来问一问。”

  仙巴掌大大地松了口气,不用和这伙子人打架,简直再好不过,又变回人形,再开口时也没那么拘谨了,笑道:“原来如此,诸位放心,咱们和红黑岗结交百年,平时你来我往,真正的好朋友!大仙请看,咱们老窖里酿的好酒,就是准备送给红黑岗做礼物的。今日乌鸦族中天大庆典,再过两个时辰待酒酿好了,咱们就要去道贺了!”

  酿酒不是朝夕可为的事情,不过仙人掌有法术,能快捷了许多。

  晓得仙人掌不会和红黑岗为难,苏景一行本拟离开了,但小妖女听了仙巴掌之言,又忍不住问一声:“什么天大庆典?”

  “听乌鸦说,三百八十年前的今日,一头金乌神鸟展翅遮天,自九霄而落,接引了红黑岗的大恩人苏老神仙,冲破九霄、逍遥宇宙去了。但苏老神仙不是一个人走的,不止身边有鹰、鼠两位大将,他老人家还大发慈悲,点化了四十九对比翼双鸦前辈,一起带往仙庭去享福。”

  “苏老神仙手上有一枚封仙大令,此宝一进一出……点妖成仙!”

  “当时那番排场,苏老神仙端坐金乌头顶、鹰鼠二侍分立金乌双翅,身后还有四十九对比翼双鸦追随,大沙漠中遍地生花、平时不见一丝云彩的天上七彩迸现……”仙巴掌说的摇头晃脑,倒难怪他们会和鸦裔结成好友,都是一般的废话、聒噪。

  手下人知趣,又跑去一旁,伸手对着会吹口哨的仙嘴巴又捅又捏,后者会意很快又吹起了好听口哨,配合自家大王说故事。

  仙巴掌继续道:“所以,今日有两个名堂,一是苏老神仙证道吉日,另则是九十八位火鸦妖裔前辈飞仙大庆,三百八十载大庆!”

  除了不知前事的小相柳,所有人都笑了。

  仙巴掌口中传说,自然来自火鸦妖裔的吹嘘,那些夸张演绎的地方不必理会,但空穴不来风,今天这个日子确实是有出处的:苏景修成第一境、得仙天金乌冠盖、通天境大圆满!

  也是这一天,苏景得了鸦裔老祖宗厚赠,带领四十九对乌鸦卫启程离开大漠。

  一晃三百八十年,再细数苏景身边,多出了大群新朋,也有无数旧友辞世。而当年那个懵懂小子,也早已名动四方。

  再想一想乌鸦卫。南荒时他们已经踏入六灵阶,最近留在离山炼化光明顶,修为当能再涨,其他不提至少得了个漫长寿命,总算没辜负当年鸦裔老族长……

  这个时候仙嘴巴的口哨声突然急促起来,老窖里酿的酒到了关键时候,大群仙人掌立刻跑回去,施法唱咒忙乱一片,首领大王仙巴掌不敢怠慢了贵客,可心中惦记着好酒,着实有些踌躇。

  再抬头看看,几位大仙个个含笑不说话,也不知道再想些什么。仙巴掌灵机一动,跑去把仙嘴巴拉来,对苏景等人说一声“先让他伺候诸位一段”,又伸手指在仙嘴巴身上一阵乱戳,示意他好好吹口哨,自己则跑回去酿酒了。

  雷动开口了,语气欣慰:“要说起来,确实该当一庆。”

  赤目点头附和:“通天境成,这修行的第一步,能跨出来意义非凡。”

  拈花面带微笑:“还有,离开大漠,才真正算得出世,苏锵锵横空出世,名动天下之权舆!”

  苏景身边小妖女忽然笑出了声音:“这小妖的口哨声当真悦耳,该赏。”说话间曲指一弹,只见一道青绿元气飘飞而去,围住仙嘴巴层层打转。

  片刻后仙嘴巴突然打了个机灵,双耳张双目开,身上的硬刺悄然萎缩但并不脱落,化作一道道蚯蚓似的妖符纹篆留在小妖身上。

  “啊”的一声怪叫,仙嘴巴突然开耳开目、只觉体内妖力大涨,连脑筋都活络了十倍,口哨声戛然而止,惊呆在原地。

  小妖女是木行修,以她现在的本领,为一只本已踏入妖道的小仙人掌开五听,举手之劳罢了,不听自己混不在意,转目望向苏景,语气征询、眼中期盼:“当庆则庆,何况适逢其会……去红黑岗看看?”

  小妖女想玩,苏景自己也想玩,三尸更是不玩生不如死的东西,小相柳不晓得乌鸦们的厉害脸上无所谓的神情,唯独黑风煞面带难色、但咬了咬牙很快点头,舍命陪君子了。

  此时妖王仙巴掌又跑了回来,二话不说先按住仙嘴巴的脑袋,让他叩头谢过不听大仙姑,小妖得不听赏赐开五感,仙巴掌看得一清二楚。

  待仙嘴巴磕头过后,仙巴掌也对不听认真行礼、道谢,而后正色道:“小人的口哨也吹得不错,要不……我来伺候诸位一段?”

  小妖女咯咯一笑:“吹吧,吉祥日子,吹得好听便有赏赐!”

  仙姑的赏赐就是“修为大进”,仙巴掌霍然大喜,但他听过不听之言,又不急着自己吹口哨了,而是急忙忙传令,命族中的小娃们先来吹口哨给大仙们听。

  苏景和不听对望一眼,这倒是个真心照顾儿郎的妖大王。

  第三百九十一章 托孤

  两个时辰,好酒酿得。

  仙巴掌以下四十三个小妖也在不听面前轮番吹过了一遍口哨,虽然比起第一个仙嘴巴稍差了些,但也都还不错,不听纤指连弹个个有赏,妖巢内一片欢喜。趁着这股喜庆劲,仙巴掌一声令下,众小妖抱坛提罐催动云驾,簇拥起苏景等人,浩浩荡荡向着红黑岗赶去,一路之上,和了酒香的口哨声飘荡四方……

  行途中妖王仙巴掌刻意迎奉贵宾,站在苏景身旁口水横飞,说来说去,尽是从乌鸦处听来的、当年那位苏老神仙的事迹。

  有些牛皮被吹得实在不像话,苏景等人听了忍不住要笑,仙巴掌却道贵宾喜欢听仙家往事,说得越发卖力气了,他又哪里想到贵宾之中笑得最快开心的那个,就是苏老神仙本人。

  正聊得开心,忽见前方大漠中烟尘沸腾,一支数百人的队伍,正迎面而来。苏景早早就看得清楚,那一行人皆为火鸦妖裔。

  过不久妖王仙巴掌也看清楚了,自云驾中显出身形,放开声音遥遥笑道:“乌扬沙,红黑岗办大庆,咱们自当道贺,又何须你带队来迎出这么远,恁地客气!”

  口中说对方太客气了,仙巴掌心里却高兴得很,回头对苏景解释道:“下面乌扬沙,是今日红黑岗族长长子,少寨主亲自来迎,哈哈,乌鸦们什么时候如此懂得礼数了。”

  苏景却没笑,相反,微微皱了下眉头:差不多三百多妖裔,除了领队一个大人外,其余皆为少年和娃娃,大些的抱着小的,不大不小的则手牵着手互相拉扯,吃力赶路。

  再看他们的神情,个个面色肃穆,甚至彼此间都不怎么说话……能让他们不说话的事情,除非天塌了。

  见到仙人掌的云驾,乌扬沙面露喜色,扬声喊道:“仙大王,请下来说话。”咽喉干燥声音嘶哑,边说话边重重喘息,鸦裔若不修行,他们的体质比起普通人也不见太多区别,大漠中数十里急急赶路,让他们疲惫异常。

  待仙巴掌飞到近前,也看出鸦裔队伍不对劲了。妖王大人目光惊讶:“怎么尽是些娃娃?红黑岗有事情?”

  乌扬沙先不开口,竟把双膝一曲直接跪向仙巴掌,但还不等他膝盖着沙,忽觉后颈一紧又被人拉了起来。出手的是黑风煞,呵斥道:“有事情就说事情,动不动下跪,不怕辱没你家四十九对‘乌上下’先祖么。”

  仙巴掌也接口催促:“先说事情,到底怎了。凭你我两家百年交情,什么事情咱们都会应允,何须下跪,故意寒碜好朋友么!”

  小妖女不听则一翻长袖,取出一枚长颈瓷瓶递过去:“不用着急,喝口水润润喉咙,有什么事情仔细说来。”

  青花细瓷的瓶儿,才一拿出来,外壁上立刻氤氲起袅袅水雾,随即结下了细细密密的水珠……只因大漠炎热,而这瓶儿却极寒凉,热冷相加以至如此。

  乌扬沙谢接过瓶子,打开塞子只觉一股果香扑鼻,居然是一瓶杨梅露,听得瓶中还有叮叮咚咚地轻响:冰块儿碰上瓶壁的动听声音。

  他的确是渴得狠了,烈日酷暑中得了这样一瓶果露,何异琼浆玉液,对小妖女道一声谢,正想仰头痛饮忽然又停下了动作,喉结滚动着,把瓶子给了身边的小乌鸦:“你们喝。”

  尺余高的一枚小小瓷瓶,又能装得多少果露,怕是连一个人都不够喝,少寨主身边乌鸦少年接了瓶子,自己也不喝,又给身边兄弟传下去。

  不听淡淡开口:“放怀痛饮就是,莫看瓶儿小,你们人再多十倍也全都能喝饱。”

  这个时候不知从何处忽然飘来了一朵乌云,遮住烈日、片刻后淅淅沥沥雨散落,炙热大漠立时变得清凉起来。苏景转回头对小相柳点点头:“承情。”相柳是水行大妖,一行人中也只有他有这个本事。相柳一哂:“这些乌鸦还不错,比那九十八个讨人喜欢得多。”

  乌扬沙根本不知道有人施法,还道老天爷特意眷顾,仰头张口接了几滴雨水润喉,这才对仙巴掌道:“红黑岗有事相求大王……”

  红黑岗所求,想请仙巴掌将这些乌鸦儿郎送往南荒天斗山。

  和外人吹牛时,什么逍遥宇宙、飞升仙庭怎么大气就怎么说,其实红黑岗长老族长等重要人物对真相明白得很。而比翼双鸦落足南荒那些年,前后几次回家探望后裔,但最近这两个多甲子他们奉苏景之命,留在离山全力祭炼光明顶,这才和红黑岗断了联系。

  红黑岗托孤,寨子中必有大难压头,可乌扬沙只说自己所求,究竟家里发生什么却绝口不提,无论仙巴掌如何追问他只摇头不应,乌鸦的态度明白,不愿意为自己的事情牵连朋友,可他越不说别人就越着急。

  而莫名其妙的、苏景笑了起来:“好家伙,我都不敢认了,这还是乌上一他们的子孙么?”

  苏景不说旁人也不觉得,但他开口之后,本已面色阴寒老大不耐烦的赤目真人都转怒为笑:“从乌上一到乌下四十九,九十八个多嘴家伙,有什么事情何须逼问,不想问他们都非得告诉我听,这些后世子孙倒好……莫不是吵得老天爷都烦了,让他们喉咙里长出了骨头?”

  听到一伙不认识的人又再提到族中九十八位上仙名讳,且还是一副熟人口气,乌扬沙目光惊诧起来,还不等他发问,空中乌云突然崩碎,旋即苍穹奇光大作,金色怪云不知从何而来,层层叠叠汹涌翻腾,不久后怪云结形,正是一头三足金乌!

  几百鸦裔全都看傻了眼,愣愣抬头望向半空。

  苏景绽放金乌气意,黑风煞也把身形一晃,化作巨鹰本相,口中叱喝:“吾主苏景法驾到此,金乌已显圣,乌鸦小儿还不速速叩……”

  话还没喊完苏景就把他拉回到身边了:“也不算外人,不用那么当真了。”

  乌扬沙和大群小火鸦,见了天上金乌祥云,听了黑风煞报名,惊呼声中忙不迭就要跪拜叩首,苏景大袖摆动,一道道真元化风行转,止住了他们的势子,同时道:“先回黑红岗,边走边说。”

  云驾升腾,连乌鸦带仙人掌一并兜起,化作金红长虹直奔红黑岗。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苏景问道,这一次话音刚落,云驾之上只听轰隆一声,大小乌鸦几百只同时开口,争前恐后、一个比一个嗓门更嘹亮。之前怕连累朋友,一群乌鸦全都咬牙忍住不讲话。如今能说了……小妖女立刻变了脸色,小相柳身上则煞气迸现。

  偏偏仙人掌也跟着凑热闹,仙巴掌牢牢抓住乌扬沙的袖子,一口气追问:“这个、这个就是苏老神仙?!那头大黑鹰便是黑风煞老爷了?不是飞仙了?”

  “飞升去又飞回来了呗。”乌扬沙百忙中回答了一句,不肯戳破以前吹过的牛皮,那就只能越吹越大了。

  云驾由苏景主持,飞遁速度何其了得,剩下的几十里路用不了一会功夫,红黑岗进入视线,甚至他还没能从小乌鸦们乱哄哄的讲话中弄清楚怎么一回事。

  远远望见红黑岗,苏景还记得一件要紧事,暂停云驾对乌扬沙道:“你先去寨子通报一声,那张剑符可别打在我们身上。”

  当年九祖传下九张寒月天河剑符,其中一枚苏景留给了鸦裔。现在正是寨子如临大敌的时候,万一今日族长不够稳重把那张符用上来……那名满天下离山小师叔的死因,未免太惊世骇俗了。

  乌扬沙领命去了,盏茶功夫后寨门大开,一群火鸦妖裔急急忙忙迎出来,为首的是个矮胖老者,老脸上满满的喜色,显是得了乌扬沙的细报。

  苏景这才纵落云头,一样不用他们叩拜,直接问道:“寨子里究竟发生何事?九祖的那张剑符都应付不了么?”

  小相柳眼明口快,一见面前这一大伙鸦裔又有齐声开口之意,当先冷声叱喝:“只许一人讲话,否则谁的情面我也不讲!”便说,凶物妖威绽放,直直催迫过去。

  “呵”的一声轻笑入耳,发噱之人,苏景身边大黑鹰。想用妖威去镇妖裔的口舌?差不多同样的事情大黑鹰三百八十年前就做过了,没用。

  果然,继小乌鸦后,一群大乌鸦也齐声开口,他们的嗓门、废话远非小娃儿们可比,霎时里红黑岗前吵闹喧天。

  既知鸦裔本性,苏景自不会生气,呵呵笑着无奈摇头,不过他不着急,红黑岗现在还没事,自己业已赶到,还有什么可着急的。

  鸦裔族长似是也觉得这般吵闹有些不是时候,但他不去呵斥同族,而是拉起苏景的袖子:“恩公老神仙随小孙儿来,寨子里有些东西,您老一见就能明白大半。”

  众人进入红黑岗,由族长领路,绕了几个弯子,来到一片黄沙场前,苏景看到眼前景象当即就是一愣,小相柳的目光也告一凛,三尸则异口同声:“是它?”

  一只赤炼大蚺盘卧在黄沙中,奄奄一息。巨大身体皮肉开绽伤痕累累,并非普通妖蚺,这头凶物有七根颈子,身负相柳血脉。

  七根颈子只剩下一颗头了,其中五根颈子都是新伤,还有毒血不停渗出,只有一根空颈是旧伤。

  赤炼妖蚺是被驯服的凶物,在它颈下有辕有辔,身后拖着一架黄金车。

  车身坑洼开裂,剑痕、神通轰击的痕迹满布。

  拉着黄金车的七头赤炼巨蚺,苏景曾经见过,何况那车上“天酬地谢楼”的标记也再醒目不过!苏景问鸦裔族长:“车中人可还在?”

  第三百九十二章 相柳不是好东西

  “还在,还在,但他来时已经昏了,始终未醒。恩公老神仙随我来。”鸦裔族长转身带路,说起事情经过:“今天早上……”

  “捡要紧事情来说,无关经过能免则免。”苏景嘱咐道。

  鸦裔族长忽然面带难色,苏景眼光锐利,问:“怎了?”

  “这个……说话的事情,孙孙儿实在分不清哪桩要紧,哪桩无关,或者这样……”鸦裔族长犹豫着应道:“我直接开始说,您觉得哪里没用,您就说‘住口’,孩儿就跳过去再说下一样。”

  苏景笑着点头:“那成,对了,你叫什么?”

  “孩儿乌起风。”

  跟在苏景身旁的不听闻言而笑:“起风过后便是扬沙,你们爷俩名字起得好。”

  乌起风面带喜色:“您老好眼力,就是这么个意思!”之后他把话锋一转,开始说正事:“今早起来,如以往一般我正吃早饭,不过今天的日子非同一般,是咱们寨子里的大吉庆,早饭比着平时更丰盛。我那婆娘比平时早起一个时辰开始炒菜,今天这样的日子,早点若没有六菜一汤,我是会发脾气的……”

  “住口。”苏景轻轻两字。

  乌起风立刻跳过“六菜一汤”:“正吃早饭,忽然有儿郎来报,说是外面一道沙龙滚滚,不知什么妖物正飞驰而至!孩儿闻讯又怒又惊,怒的是大好吉日竟有人捣乱,惊得却是这红黑岗附近千里,早都没了凶狠妖物,上一个喜欢吃人的妖怪还是黄风大王,孩儿听祖上说过那黄风大王有妖兵……”

  “住口。”

  寨子外面突显异状,乌起风暂舍六菜一汤,怀中揣着祖上传承下来的剑符,率领儿郎出门查探,那时那道飞沙黄龙已到近前,沙尘落进鸦裔才看清楚,奄奄一息的“七颈独头大蚺”拉着一只破破烂烂的黄金车。

  车上人也重伤垂危。

  以前比翼双鸦从南荒回家探望后代时,有次裘平安夫妇也跟着一起来玩,小金蟾的见面礼是一块金镶玉的牌子,言明若鸦裔想要去东土玩,凭此信物,天酬地谢楼必会奉为上宾。

  何况乌鸦聊天,那是件不得了的事情,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从比翼双鸦口中红黑岗也晓得天酬地谢楼是“苏老神仙”的朋友。

  今早见了黄金车上有与金镶玉牌一样的标记,乌起风一声令下,寨门大开将来人迎入。

  就算红黑岗鸦裔没见过世面,也能看出黄金车途中遭遇了敌人,巨蚺逃来这里也不是因为知道乌鸦是朋友,而是附近只有这一处地方有人迹、可供避难。

  既然是“苏老神仙”的朋友,乌鸦们一定要帮忙的,不过那么凶猛的大蛇都被砸碎了好几颗头颅,敌人凶猛无需多言,凭着一张剑符能不能对付得了,乌起风没什么信心,为防万一就让儿子带上族中孩儿去投奔仙巴掌一伙。

  事情经过尽在于此,不算复杂,不过苏景前前后后,也对乌起风说了七八声“住口”。

  苏景随着乌起风去看黄金车中人,相柳却留在了黄沙场,冷目大打量着那头毒蚺。

  三尸没跟着苏景走,也留在这里看大蛇。雷动心里琢磨着蛇羹,赤目仔细研究黄金车,拈花则跑来跑去、给不断为大蛇泼水降温的鸦女帮忙。

  大蚺正沉沉昏睡。不长功夫,它似是察觉到相柳的阴冷目光,猛一下子醒来,伤得几乎难再动弹了,但凶物就是凶物,仅剩的一颗脑袋仍自摆出凶相,对相柳露出獠牙。

  可下一刻,它领受到小相柳身上气息,巨大蛇眼凶光退散、换而浓浓惊诧,一颗大脑袋也软绵绵地伏低下去。

  相柳没什么语气:“可有兄弟姐妹,就你一个么?”

  毒蚺却没反应。相柳淡淡道:“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在我面前也敢装死么?”

  他略显怒容,毒蚺眼中立刻恐惧升腾,可它还是不动。

  小相柳真正沉了脸色,就在这时侯,手提水桶的拈花跑过来,站到毒蚺身前问道:“可有兄弟姐妹?”毒蚺立刻摇头。

  拈花又问:“就你一个么?”这次毒蚺费力点头。

  拈花回望相柳:“它只会点头摇头,你连一块问,还怪它不理你?”说完,拈花撒腿跑开,继续去给鸦女帮忙了……

  寨中族长住处,胡杨木枝搭得窝不像窝、床不像床的“东西”上,一个青衣衫矮小老头躺卧,脸色殷红如血,呼吸细弱几细不可闻。

  黄金车、青衣奴,当年苏景在剑冢前,和他有过一面之缘。苏景还记得这个小老儿名唤“金扁子”。

  苏景坐于榻前,手搭小老儿脉门,一道阳火送入经络。“金乌小炼世”有重铸经脉的奇效,但这是炼体之法而非疗伤之术,金扁子伤不在经络,苏景能做的也只是助他固本定元。

  不过金扁子的修持了得,得苏景阳火相助,燃香功夫便告苏醒。

  老头子目光涣散,茫然不知己身所在,看了看苏景也没能认出来,老脸上反倒多出了一丝警惕,虚弱道:“多谢阁下相助,小老儿尚有要事在身,这便告辞了。”说着,他挣扎起身,自袖中取出一块玉牌:“来日阁下若去东土,还请移驾到红绸山三寸洞一叙,老朽再谢阁下今日相救大恩。”

  金扁子在三阿公手下听奉办事,但他有自己洞府,不住天酬地谢楼。

  苏景不接玉牌,微笑道:“金扁子前辈安心养伤,我会传讯三阿公,真有什么事情也不会耽搁,放心便是。”

  “你识得我?”金扁子稍显诧异,正要仔细端详,忽然三尸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尤其赤目,甚是恼怒的模样:“苏锵锵,我跟你说,相柳不是个好东西……”

  以前两人只见过一面,苏景还能记得金扁子是因为七头蚺、黄金车印象深刻;一样的道理,金扁子见到了三个浑人矮子,立时也就认出了苏景,“啊”的一声惊呼打断了赤目的“告状”,老头子诧异道:“金扁子有眼无珠,竟未认出苏爷爷,罪该万死……”

  金扁子要挣扎着下床叩头,苏景哪会让他动礼,摇头拦住。

  这个时候,小相柳也跟在三尸身后走了进来,本来他有事找苏景商量,见金扁子醒了,便直接问老头子:“那只七头蚺身负我族血脉,将它与我,有什么条件你尽管开口。或者,我去问三阿公?”

  相柳先后在挫败蚩秀、攻打邪庙时现身,离山小师叔身边有一头相柳侍卫,此事早已传遍天下,听他开口金扁子就知道了他的身份,摇头道:“小七是我的妖驾,我做得主,公子喜欢拿去便是了,无需去问三阿公,更谈不到什么条件。”

  小相柳是南荒妖怪,不懂人情世故,他没想着欺人,但此刻金扁子落难得他们一伙相助,他来要蛇,的确就显出了一份乘人之危、挟恩持报的味道。

  相柳根本没想到这一重,直接点头:“我欠你七头蛇的人情,以后会帮你做三件事。”说着把一枚紫蝉递向金扁子:“以后有事放飞此物,我即刻赶来。”

  这种事小相柳言出必践,可金扁子又怎么可能找他帮忙?金扁子周到得很,微笑着说一声“多谢”,接下了紫蝉。以后他不会动用此物,只是现在接下来,大家面子上都能过得去。

  这时候苏景插口了:“七头蚺……”

  拈花插口、纠正:“只剩一颗脑袋的七头蚺!”

  苏景不理浑人搅局,径自对金扁子道:“七头蚺是前辈妖驾,少了这拉车的灵物,以后出行怕是多有不便,刚巧我手上也有一头小畜生,多少有几分灵性。”

  这句话被大圣玦里的小阴褫听得一清二楚,下一刻小蛇跑上了苏景的脸,十六老爷自忖,苏锵锵身边灵物非我莫属!不承想苏景一翻手,将玄鸩取了出来,十六不免大失所望。

  “就以这头鸟换过黄金车的灵驾,前辈以为如何。”把十六送人,苏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但这头玄鸩自己留在身边没太多用处。

  小相柳看上了毒蚺,苏景就用玄鸩帮他换了那大蛇。

  真要比起灵性、本领,七头蚺全盛时也比不得玄鸩,何况现在大蛇重伤垂危、只剩了一颗脑袋。苏景一出手,事情也立刻变了个样子。

  金扁子犹豫了下,未推辞:“原来是灵蛇拉车,以后变作神鸟驾辇,托苏爷爷的赏赐,金扁子愈发威风了,哈哈……”刚笑了一声,又立刻变成了咳嗽。

  苏景又把一道阳火真元送入金扁子脉门,转回正题:“前辈怎会在这里?”

  小相柳就是来要蛇的,达成所愿,对苏景点点头就出去了。不听见苏景要和金扁子细谈,对三尸笑道:“三位矮神君随我来,不听有些事情要向三位请教。”

  很快,大房清静,只剩苏景与金扁子两人……

  过了一阵,苏景与金扁子谈完,迈步离开大屋,刚走了几步忽然察觉到一股异常气息,苏景识得这气意,脸上微显惊诧。而三尸此刻不知从哪里有跳了出来,赤目旧事重提,语气里大大的不痛快:“相柳不是个好东西!”

  第三百九十三章 封云困水

  不用赤目再继续说什么,苏景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真不是个好东西!私藏金玉菩提,天大的可恶!”

  苏景刚刚探到的“异常气息”,与摩天刹时相柳炼化金玉菩提时散起的气意几乎一样,只不过彼时强而今日弱,联想寨中发生事情,这“异常气息”的来由再明白不过:七头蚺重蹈相柳覆辙,炼化金玉菩提,疗伤、生头。

  七头蚺哪里来的金玉菩提?相柳真不是个好东西……

  当初影子和尚从自己心里掏出来的、是一把金玉菩提,小相柳八头重长没把这些宝贝用尽,还剩了好几颗,不过蛇性贪婪,没再拿出来、自己私藏了。

  赤目眯起了红眼珠,问苏景:“小相柳不够朋友,是打是骂还是怎么罚他,咱们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吧。”

  “假装看不见。”苏景笑道:“咱臊着他!”

  藏几颗金玉菩提是多大的事情?苏景哪会计较这些,倒是因为小相柳找到一个亲戚,苏景挺高兴来着。

  不听走过来,问正事:“金扁子怎样?”

  “他身后有追兵,就快杀到了,实力不俗。”说话间,苏景取出一道妖符,阳火一卷符篆化灰,燃起的青烟则化作一头凌燕疾飞冲天,眨眼消失不见。这是三阿公留给他的传讯灵符。

  跟着苏景继续道:“但具体因为什么,金扁子未曾提及。只说要走,怕会连累咱们,我戳了他额头一指头,老头儿睡去了。”人家门内的事情,青衣老奴自己不提,苏景哪好多问。

  拈花插口问道:“追兵将至,咱们要管这桩闲事?”

  雷动眉头微皱,接口道:“苏锵锵,你是离山小师叔,对错难辨时就揽事上身,有些不合适。”三尸怕麻烦,雷动这么说就是不想打架,不过他的说辞也的确有道理。

  不等苏景回答,不听就对苏景道:“你们先走吧,我留下,此间事了我再去追你。”

  话音未落,小相柳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伤我族类,我必做诛杀,我也留下。”

  苏景笑了笑:“三阿公一向待我不错,他门人有事我哪能一走了之,此事和离山没什么干系,留下来看看怎么回事再说。”

  小妖女闻言非但不喜,反而略显失望,不过她没多说什么。

  拈花神君看女人心思的本事不是胡吹的,一眼就看出了端倪,待苏景去看七头蛇时,他凑到妖女身前:“小不听,苏景留下你不能胡来,所以失望?”

  不听居然点了点头。

  拈花再追问:“打算狠打追兵,是因为他们扫了苏锵锵的大庆吉典?”

  不听继续点头,俏脸不高兴:“是啊,这些人太扫兴了。”

  拈花摸着肚皮笑嘻嘻:“照我看,你俩赶紧办喜事吧!”

  不听愣了愣,笑了,没去应拈花的话,开口扬声:“仙嘴巴何在?”没一会功夫,仙嘴巴就跑来了:“大仙姑何事唤我?”

  哪用不听吩咐,拈花就笑道:“唤你来还能做什么?当然是让你吹口哨,来个快活的!”

  仙嘴巴答应了一声,口哨立刻响亮起来,差不多同个时候,初受金玉菩提的七头蚺身内妖气、凶威,被宝物尽数激发,层层弥漫开来。

  三尸回归黑石洞天,相柳静坐黄沙场看护七头蚺炼化宝物;不听卓立族长门前,专心一意地听调子;苏景倚身大寨门框,有一句没一句的和族长闲聊……

  天色将晚落日沁血,大漠黯红,孤零零的红黑岗妖威滚荡,合着一道快乐响亮的口哨声,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不知不觉里一个时辰过去,乌起风正唠唠叨叨,忽见“苏老神仙”眺望前方,他也跟着一起看,黑乎乎地啥都看不清,忍不住问道:“怎了?”

  “好多蚂蚁。”苏景看得清楚,黑黄相间、千万只寸余长的大蚁穿梭于沙砾中,长须点地时跑时停……扬手一勾,将其中一只捉到手中仔细端详。

  乌起风“咦”了一声:“这是什么种儿?以前从未见过这种蚂蚁。”

  “不是普通虫豸,”苏景解释道:“有灵气的,是修家饲养的灵物,追踪之用吧。”他不为难手上的小东西,说话时又将其弹回地面。

  正如苏景所言,蚂蚁浩浩荡荡,“大军”行进路线正是毒蚺的来路行迹。但蚂蚁追到附近并不进寨,而是分兵两路,围绕红黑岗转了一圈,确定毒蚺“只进未出”后,大群灵蚁退潮而去……

  只是些追踪、探路的小畜罢了,苏景并不在意,继续安心等候,过不久他忽然皱了下双眉,抬头望向天空。

  乌起风跟着一起看,夜幕中星光璀璨不见有何异常,免不了又问道:“怎了?”

  苏景笑了声:“真够横的。”

  话音未落,乌起风眼中夜空遽然变得浑浊不堪,旋即破空声如雷轰动,一枚比着小山也全不逊色的巨石隆隆而降,直指红黑岗!

  比着寨子还要更大几周的石头,若被它夯中,哪只乌鸦能活?连一句喝问都没有,只因红黑岗收留金扁子,直接动法轰灭满门,这等狠辣心思怕是小相柳都要甘拜下风。

  “我来我来。”巨石荡漾劲风,掩不住小妖女高高兴兴的声音,她等得不耐烦了,抢着出手,纤指一曲,一道青绿流光被她弹出。

  可那道光芒并未迎向巨石,而是被她射入身前黄沙……旋即之间一枚嫩芽破土、向天疯长。

  巨石落得快,不听种下的怪藤长得更快,就在大石砸到红黑岗三十丈处,轻轻长藤迎上了石头。

  藤笔直,也不过筷子粗细,可就是这么细小、尖尖的一根藤,仿佛长竿顶球似的,稳稳当当“接”山岳般的巨石。

  石头停住了,怪藤地生长不停,并非将巨石倒顶天空,而是“开枝散叶”分出无数发丝般细芽。沿着巨石缝隙蔓延长入,窸窸窣窣的细响,听起来实在不怎么悦耳。

  长藤入石内,又再暴涨!须臾,巨石颤了两颤,猛发出一声爆响,被千百藤子撑爆做无数碎片,纷飞四方。

  以藤破石,算不得如何了不起的手段,可当巨石碎片飞射四方,竟于激射之中飞火流苏!

  碎石起火,再简单不过的原因:爆碎之力奇巨,崩飞碎石奇快……

  黑夜沉沉,红黑岗半空,千万道流火飞石迸射,煞是灿烂好看,仿若烟花绚丽,却远比烟花气势隆重!这时小妖女的笑声传来:“恭喜苏老神仙得道三百八十年,这蓬烟火,就是不听的心意。”

  她的笑声未落,远处猛地传来几声惨叫——金扁子的对头不止一人,一群小的捏了隐身法暂躲远处等待巨石轰岗,此刻这些人被碎石击中,重伤落地。

  很快飞火落进,天空里忽又阴云密布,再一眨眼,几年也见不到一滴雨水的干燥沙漠暴雨成狂!

  依旧没有半字讯问,第一道法术无用对方便知寨中有高人守护,当即又催动第二道法术。

  雨如注、自天倾降,荡起的水烟弥漫天地!但奇怪的是如此滂沱豪雨,居然一滴不落红黑岗。

  足足笼罩方圆三百里的雨水,只浇盖四周大漠,滴水不进寨子,红黑岗内寸土未湿。

  乌起风还道是苏景等人施法,阻住雨水保护寨子。赞叹道:“恩公老神仙玄法通神……不过咱们旱得久了,淋一淋雨也无妨。”

  “不是我施法,这是人家的法术。”

  乌起风没明白苏景的话,还继续道:“是,孩儿看得出,这大雨是贼人的法术,是您老出手让寨子不挨浇……”

  这次不等说完,苏景就打断道:“下雨之人故意不淋寨子,我什么都没做。”说完稍顿,苏景又指了指落在沙漠上的大雨:“你再仔细看看,保你就不想淋这场雨了。”

  恩公老神仙怎么说,乌起风就怎么做,眯起眼睛使劲看……乌鸦的眼力一向不错,乌起风凝视片刻,面色渐渐变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雨水落于沙,却不渗于沙;正相反的,一滴雨水打在沙中,周围三寸黄沙眨眼“融化”,竟也变成了水。

  能点沙化水的大雨。

  苏景表情没什么变化,轻松依旧:“这法术有些意思。”

  暴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充其量一顿饭的功夫,这方圆三百里的沙漠化作一片烟波浩渺大湖。红黑岗居中而坐,从沙中大寨变成了湖中孤屿。

  雨停了,但滚滚乌云不散,依旧堆积苍穹。

  另一边,仙巴掌来到小妖女身旁,恭恭敬敬地施礼:“请教大仙姑,这法术又是什么名堂?”小妖怪见了大法术,心中好奇不已。

  不听刚刚为苏景放了一场烟火,心境开朗地很,脆声解释:“封云困水,这是怕我们逃走。天上烟云地上水都是污秽物、蕴剧毒,降宝害命,歪门邪道的好本事。”

  说完稍顿,不听继续道:“困住之后,应该就是水升云降,来毒杀咱们了。”

  整整被她说中,话音落时,天上乌云翻滚不休,向下沉落;三百里污水脏湖波澜躁动、层层涨起,用不了片刻便会淹入大寨。

  红黑岗中暂时没什么动静,只有仙嘴巴的口哨声,快活、响亮,好听得很。

  仙嘴巴早就不想吹了,可大仙姑未传令,他不敢收声。不听对他笑道:“当真好听,你多辛苦一阵,待今日事了,我求苏老神仙帮忙,助你跃升一灵阶。”

  仙嘴巴精神大振,口哨声越发欢快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疤面青衣

  云急降、水疯长,苏景却无动于衷。

  眼看着毒云压入寨顶、浊湖堪堪就要漫入寨门,乌起风急得不行,忍不住伸手入怀于摸九祖剑符,就在这个时候,黄沙场上的相柳忽然开口:“我来吧。”

  话音落下,小相柳化作凶蛇本相,九枚头颅四上五下,全都张开了大口,摆出一个古怪姿势……再一眨眼狂风起!

  风从寨中起、从相柳起、从九头蛇每一张大口中升起!不过相柳催动的飓风,未去吹云断水,正正相反的,他鼓荡起来的是阴晦巨旋,不拒挡、不封退,而是把毒云浊浪尽数吸入寨中!

  寨顶浓云、寨边大湖剧烈震荡,云狂涌水疯漾,轰轰巨响中,只见四道乌云巨龙自上而下、五条浊水长虹由外而内,被相柳的旋风吸入寨中,落入巨蛇九口。

  场面浩荡!

  乌起风被眼中所见惊得目瞪口呆,但乌鸦好本领,心里吓死了也耽误嘴巴说话:“他……他是要吞了大湖、乌云?!”

  传说古时相柳巨孽,一声喝便是满天云雷,一口水即成千里毒沼,有所出便能有所进,相柳长吸万里无云、相柳取水怒海退潮!

  小相柳远未修炼到先祖那么大的本事,但眼前这区区三百里乌云和平湖,还不放在他眼中……封云困水?九头蛇一口吞之!

  乌起风嘴巴张得能吞下自己的拳头,再看片刻猛又想起另一件事,急急怪叫:“云、水腌臜有毒啊,吞不得……”

  苏景摇摇头:“相柳比着云水脏得多,毒得多了。”

  相柳始祖自混沌中生,还有什么能比阴阳不分更浑浊,至于毒性更不必说。毒云浊水?在小相柳尝来甜丝丝的还挺可口。

  苏景话说完,乌云尽消、沙湖干涸,对方的浩大法术被相柳轻轻松松吞入腹中。

  接连两道法术被破,对方仍不见一字。第三道法术接踵而至:亮了……东南方向,一轮明月皎洁,悄然跃出半空,照耀着红黑岗一片清亮。

  月凝于百丈处,一动不动。

  片刻,第二轮月亮闪出,西南方向,同样是百丈悬空。跟着第三轮东北、第四轮西北,四偏向之后再有四正向,前后八个方向、八轮明月升天,将红黑岗完全笼罩。

  八枚月亮的光芒,将一座大寨照耀得亮如白昼!

  形似陆老祖的“寒月天河剑”起手之势,不过月上光华、凝结神势都差得远了。

  见了天上的法术月亮,乌起风又想起了自己怀中的剑符,月亮对月亮倒是正好,乌起风咳嗽了一声:“我来。”

  “您快歇着吧。”苏景忍不住笑了。

  黑石洞天内,赤目勃然大怒:“用九祖的宝贝剑符去应付这等小场面,这老乌鸦心眼瞎了么!”

  “连苏锵锵都说他了,足见一般,老乌鸦不是普通的败家!”拈花笑呵呵的接口,马上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不过还是苏锵锵更败家,我记得当年多宝会上,他为了个打个六灵阶的小妖怪,就扔出了一张剑符,暴殄天物!”

  雷动却摇摇头:“要看怎么算了,九祖剑符打六灵阶小妖是暴殄天物,但那是为了救自己的命啊,这样看还是值得。”

  三尸追忆往事、比谁败家,寨中苏景动法,金轮明澈,一轮骄阳随他心念升临夜空!

  苍穹之主,骄阳凌天!

  月亮再怎么明亮,又如何能与太阳相比?一枚红日当头,八轮皎月失色,之前明耀光鲜,转眼暗淡无光。

  金轮明澈只是个小法术,以破暗、鉴真为效,如果不把骨金乌藏进去这道法术根本不会伤人。苏景催起这枚“太阳”只是一份活泼心思罢了:弄八个月亮升上来,暂时又凝势不动,摆排场么?小师叔见不得这个。

  可是没想到的,苏景动了一道法术,却引来了一阵笑声。

  不存轻蔑,不存欢愉,就是笑,没有丁点情绪的笑声,男子声音,东土江南口音:“陆角八的传人,巧得很啊。”

  声音略有些耳熟,可苏景一时间想不起何时听过这说话声。不止苏景,黑石中三尸、黄沙场相柳都觉得声音熟悉,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头。

  “阁下既然认得苏景,就请显身相见。”苏景应道,说话同时心中突现警兆,纯粹本能使然护身赤炎升腾!

  苏景的赤炎早已凝化结形、不再是火焰而是一头头烈火阳鸦,夺罡过后修为猛增,阳鸦也从十七头变作九九之术,刹那间大群金色凶鸦飞散身周,场面着实惊人。

  此刻对方也告现身……人在半空中,苏景刚刚放出的金轮旁:青衣人,三十出头,一道伤疤自眼角向下、过面过颈直没衣领。

  青衣人正垂头、注目苏景。

  便是因他一望,苏景的护身赤炎被尽数激起。

  “是你?”一见面苏景便立刻想起了此人,南荒深处、墨巨灵尸身旁见过的疤面青衣。

  疤面青衣则一伸手,把苏景升起的金轮摘在手中,把玩着……须得明白那金轮只是法术,是灵气凝结,不是树上的果子、山巅的石头,它有形却无质,如何能像个皮球似的被摘在手中玩耍!

  一蓬凶物威严荡漾、一道春木生机绽放,小相柳与不听都如临大敌,分从两个方向飞起、于地面苏景结做铁叉之势,互为依仗准备恶战了。

  这两人一动,高空之中也同时现出了几道云驾,皆为邪魔大修,皆为青衣手下,个个荡起凶威,只等主上一声号令。

  疤面青衣又将“金轮”摆回原处,对手下摆了摆手,天上的凶魔不存丝毫犹豫,立刻收威敛势,其中一个将手中红色小旗一挥,连那八枚月亮的法术也收了起来。

  “一别三个甲子,修为又精进不少,好,很好!”疤面青衣对离山、对陆角、对苏景绝无善意,但不知为何他没了动手之意,说完话转身就走,眨眼消失不见。

  但很快,疤面青衣又一句话传来:“转告金不换,百年之内,天酬地谢楼连根拔起,鸡犬不剩……那小妖的口哨吹得好听。”

  这一仗打得有些无端,敌人退散得更是莫名其妙。

  顷刻里风轻云散,大漠重归安宁。因大湖干涸红黑岗四周化三百里巨坑,孤零零地一座寨子耸立、仙嘴巴未得大仙姑谕令,口哨声响亮……

  小妖女重回地面,问苏景:“是什么人,好像和你有些渊源。”

  苏景心念微动,天上金轮消隐、身边阳鸦收拢,缓缓摇头:“我也不晓得,回去后要问一问三阿公了。”也是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发觉脊背上沁出了一层冷汗。

  南荒深处上一次见到疤面青衣,当时苏景心惊肉跳,深觉此人深不可测;今朝苏景修为猛进,再见他时却不见轻松丝毫,反而惊惧更甚!修为越强,眼力越强,便越看出疤面青衣的凶猛可怕。

  缓一口气,定一定神,偷偷动用阳火烤干后背……吓出一身冷汗这种丢人事情是坚决不能告诉小妖女的。苏景望向乌起风:“搬去天斗山,族长意下如何?”

  疤面青衣古里古怪,天晓得他什么时候会心血来潮,抬抬手就毁掉这鸦裔大寨。

  全族迁徙这么大的事情,乌起风居然满面喜色:“那好极了,早就听先祖说过天斗山万鸦汇聚,乌鸣如天籁传彻南荒……”

  不等他啰嗦完苏景就笑道:“那好极了,如此就要麻烦黑老大一趟了。”

  “领奉吾主之命!”黑风煞抱拳躬身。

  红黑岗久慕天斗山,能搬去那里简直是因祸得福,大小乌鸦个个兴高采烈。仙人掌妖大王仙巴掌也替他们高兴,不过开心之余,妖大王面上又有些犹豫,欲言又止的样子。

  不听见了仙巴掌的神情,笑问:“你们干旱地方的妖怪,也想去南荒湿热地?”

  “大仙姑有所不知……生为仙人掌,扎根大沙漠,这是老天爷安排的,咱们是没办法、改不来这个‘命’字,可、可谁不喜欢水土丰厚、雨水绵泽的好地方。您道咱们自己愿意长这一身刺么。”仙巴掌可怜巴巴:“留居大漠,只是因为咱们修为浅薄,不敢去别的地方。以前就听鸦裔们说过,天斗山洞天福地,大小妖王法力无边数百妖姬美艳无双……”

  “有漂亮妖姬的事情你们都晓得?”不听失笑:“听了你们一天一夜的口哨,总也算个缘分。”说到这里,小妖女美目飘转望向了苏景,那是他的山,她不会越俎代庖。

  不过几十个小妖,算得多大事情,苏景痛快点头,另外又应不听所求,亮出大圣玦,仙嘴巴一出一进,立升一灵界,变成了二灵阶的小妖怪,未化人形、但有手有脚有张脸的仙人掌。

  三尸自洞天跳回大天地,拈花与雷动无所事事,煞有介事讨论疤面青衣的来历,从域外天魔一直说到幽冥恶鬼,争执不休。赤目则气哼哼的模样,跑去找到小相柳,开门见山:“你还有金玉菩提不?”

  小相柳少见又少见地笑了:“真没了,最后几颗送给我这儿郎了。”说着伸手一指七头蚺。

  赤目红眼珠光芒闪烁,不信,语气试探:“我得搜搜才放心。”

  小相柳笑容不变,但目光沉冷了:“你试试。”

  见小相柳眼蕴凶光,赤目的脸也沉了下来,眯起双目:“信你了。”说完他转身跑了。

  第三百九十五章 为了玩

  红黑岗中一片喧闹,夹杂钟声重重,乌起风正挥动撞木,把寨子里的洪钟敲得当当响。黑风煞闻声而至,问乌起风:“撞钟做甚?”

  “启禀黑爷爷,召集全族商讨搬迁大事,咱们在这住了数不清多少年,家当实在不少,哪个要,哪个不要,沿途谁看家当、谁看孩儿,还有天斗山群仙汇聚,咱不能空着手去,用什么来做礼物……一样一样都得全族仔细商量。”

  黑风煞点点头:“商量一个月够么?”

  乌起风面带难色:“这等大事,只用一个月来商量怕是不够的……”

  “明早启程。”黑风煞哪有心思去等乌鸦开大会,说话间扔给乌起风一只吞天囊:“有什么东西都装进来,一股脑带走!有什么事等你们到了天斗山再商量去!”

  寨子里忙碌起来,大乌鸦跑来跑去收拾家当,老乌鸦和小乌鸦不用干活但嘴巴不停,呜呜哇哇各说各话,也听不清他们到底喊些什么……反正喊就是了。

  黎明时分,黑风煞催动风驾,所有乌鸦、仙人掌尽数托浮,大黑鹰对苏景施礼:“属下告辞,再恭祝吾主一路顺风!”言罢,云驾升腾,向南疾飞而去……片刻之后遥遥听得天际轰隆一声,万鸦飞天大是兴奋,齐齐开口了。

  目送黑风煞远去,苏景也催起自己的金红火云,连金扁子和七头蚺一并带起,继续向东方飞去。

  大漠上酷暑难耐,三尸不喜欢晒天阳,钻回黑石洞。

  飞出红黑岗不久,苏景伸手指向前方大漠:“当年九祖闭关之处就是附近了。我能踏入修行道、得今日修为,所有奇遇皆起于此。”

  小妖女眉峰一挑:“九祖念化的那座大城所在?”

  “大概就在附近。”繁华大城早已不在,未留下一丝痕迹,苏景也只能找到大概所在,无法确定真正位置。

  或许是因苏景而感念九祖,或许是真心佩服他老人家,不听徐徐吐出一口长气,语气钦佩:“十万心念十万人,何时你我才能修成这等法度。”

  苏景微微一笑:“十万人,一座城,的确难得很。”

  话平常,但语气里带了些骄傲与得意,由此变了味道,不听诧异:“难道你修得识海入精元、凝化体外真质的地步?”

  “十万人,一座城。的确难得很。”苏景重复一遍,声音平平淡淡,却越显骄傲了,之后不再废话,结座于云驾。闭目、凝神、摒念,悠长呼吸……盏茶功夫,不听、相柳清晰察觉层层灵气自苏景身周氤氲弥漫。

  不听愈发惊讶,转回头和小相柳对望一眼,此刻苏景所为再明白不过,他是要效仿九祖结念化形。

  又是盏茶功夫,灵气流转中忽见一道人影闪烁,竟真的被苏景“想”出了一个人来。一人之后,第二人、第三人接连显身!

  第一人左右看看,面色迷茫,口中喃喃:“宝贝何在?都是我的。”第二人同样魂不守舍,不止自己身在何处,声如梦呓:“有没有妞?屁股要大。”第三个随之开口,气若游丝:“酒肉何在?老爷饿了。”

  三个浑人耍宝、梦游似的在云彩上转悠着,要大屁股小妞的那个又想起一事,望向不听、似梦迷离道:“我们三个不是真正神君,乃是苏景想出来的。”

  另两个异口同声:“想出来的,想出来的。”

  小妖女早都捂住肚子大笑去了。

  苏景也装不下去了,张开眼睛一起笑。像师叔那样想出十万人难比登天,不过三尸就在黑石洞天,苏景“想”他们仨出来易如反掌。

  小相柳脸上不见一丝笑意,倒是他不明白了,面前几个人各有不凡,如此无聊的把戏却笑得这么开心……很有趣么?

  不过闹归闹,苏景对陆老祖的钦佩由心、由衷:“凝结心意便能化为实质,师叔的真气精纯极致,至少以我现在所见,无人能及。”

  说着,苏景合手、躬身,以离山之礼对着那“心念繁城”之处遥遥两拜,谢过、也敬过他老人家。

  一路轻松,平安无事,每隔几个时辰黑风煞都会传讯过来,报上他那边的行程,一样全无阻隔,畅顺平静。

  穿大漠、跨戈壁,待苏景一行抵达西域时,天酬地谢楼的重要人物也迎头赶到,好一番客套寒暄,把金扁子接了回去,告辞之前天酬地谢楼之人言明,三阿公正有要事无暇抽身,不久后当亲至离山,谢过苏景此次援手之德。

  谢不谢的苏景不放在心上,但他需得见三阿公一面,点点头:“那我在离山恭候三阿公仙驾。”

  至此,虽还不算中土汉家的地盘,但已经是人烟稠密地方了,三尸兴高采烈入世享乐去了。不听不知哪来的兴致,拉起苏景去重游多兰城。

  时隔几百年,多兰城依靠的水脉改道,城中人迁徙干净,昔日西域大城,今日只剩荒凉废墟,不听却兴致勃勃,听苏景说着当年往事,踏足于残垣断壁之中,她的目光明亮……

  离开荒城时,不听忽然问苏景:“你有没想过,自己究竟为何修行?”

  苏景看了不听一眼,这样的问题未免有些“陈词滥调”,实在不像小妖女这种人会问的。

  不听面带微笑,但目光认真。

  修行的好处无数,增寿乃至长生、添力直到逍遥等等,苏景的回答也不新鲜,不过在那几样顶大好处之后,他又把当年在青灯境对九祖之言大概说了遍。

  不听了解苏景大小事情,但“攀一阶看一景”这种说法却是第一次听说,闻言后小妖女侧着头、稍作思考,笑了:“原来你修行是为了玩啊。”

  话说完,不听的笑意也收敛了,两个字轻而又轻:“真好。”

  不提时苏景不觉得,被提到后仔细一想,自己果然是在“玩”。而想到自己之后,也就想到了不听……以前修行是为了回家,如今修行是为了报仇。

  “玩”比起“报仇”,又难怪不听会有那“真好”的轻轻一叹。

  “莫耶世界的仇,也有我一份。”苏景说道。

  且不提不听,只凭师娘蓝祈的缘由,便足够苏景把墨巨灵视为仇敌了。

  不听轻轻摇头:“无论什么缘由,你肯帮我报仇我都开心得很,可家乡世界被屠灭的大仇,终归是要着落在我们莫耶人肩上。那是我的仇,不是因为有你帮忙,我就可以懈怠了。”

  稍顿片刻,小妖女语气幽幽:“送你回离山后,我会返回天斗山,闭入六甲子不动关修行。”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忽然快乐起来:“所以这一路上,须得好好游玩。”

  待苏景到了离山,便是三百六十年分别,小妖女想要一路游山玩水地东行,苏景又怎会不应。

  随后大段行程,每逢风景名胜或繁华大城,不听总要拉着苏景下去游玩一番,几乎是飞不了几个时辰就会走上三五天的样子。

  苏景身上无事,干脆放松心思,游走名山秀水,领略壮丽乾坤。金乌弟子五感明锐,于壮美之中随时可见细微处的精致。比如,他若放松,前方的瀑布仿若玉带天垂;如果他凝聚目力,看到的便是万万滴晶莹之水,彼此交融却又界限分明……同一景色,修家却能领略得更透彻、能赏玩得更清晰,甚至可以说能站得距离“真相”更进一步,这又何尝不是修行之乐。

  仔细想一想,修行快四百年,还从未有今日这样,一下子拿出几个月的光景来痛快游玩。修家有漫长寿命,可漫长寿命又都用作修行,真要是算清楚的话,修家享得的人世乐趣,怕是还比不得凡人更多……

  行程缓慢,小相柳有些不耐烦,但他要时时刻刻照顾着新收来的儿郎行功、炼化至宝。既然不是无事可做,他也就耐下了性子不作催促,反正游山玩水这种无聊事情他是不会做的,苏景和不听下去人间,他就在天上等着……

  不过走得再如何缓慢,终归还是有抵达离山的那一天,足足大半年的时间过去,离山遥遥在望。

  让苏景颇有些意外的是,西海一行百多年,再回来时离山周围的景色变了:人烟变得稠密、城镇变得繁华。

  当年离山脚下也不是没有人烟,但修行地、清净地,自古便有不成文的规矩,山门附近百里内,除了原住百姓,不欢迎外人迁居过来。当年离山周围只有星星点点的几村、几镇,今日莫说村镇了,就连大城也有了几座。

  相隔人间繁华,再去眺望离山,少了几分缥缈仙家气意,却多出了一些欣欣向荣的人间气象。

  而后苏景又抬头望向天空,破晓将近,满天繁星,苏景问身边同伴:“有没觉得今晚的星光不太对劲?”

  确是不对劲……九霄天外,星空不变,但有人施展浩大法术,以万千法术荧辉,遮挡了真正星光。

  凡人或者普通修家辨不出真伪,可苏景、不听、相柳均为精修之人,又怎会没有察觉:目光之内,这漫天繁星都是假的!

  第三百九十六章 东天剑尊

  这个时候前方剑光闪烁,守护山门的弟子见到苏景云驾,飞来查看。

  来的弟子比着剑尖儿剑穗儿还要低上一辈,一见是太师叔祖法驾归宗,忙不迭要行礼,苏景摆手道:“免礼。”跟着伸手一指周围的繁茂人烟:“热闹了许多啊,怎么一回事。”

  离山弟子应道:“一百二十年前,两河泛洪,东面几个大州都受灾严重,其中一支灾民迁来了此处,他们根本不晓得离山是什么地方,见此地灵秀就扎根了。有人开先河,旁人见他们未遭驱逐,也都陆陆续续的迁来,有些明明未受灾也装成了灾民模样……人越来越多,百年光景变成了今日的模样。”

  “沈真人怎么说?”

  “掌门真人说‘他们挺有眼光的,喜欢住就住下来吧’,着我们不必理会、更不许滋扰。”那个离山弟子笑了起来。

  离山是清修福地,门宗附近也都是好地方,天好土好水好还不闹鬼,谁不想来这里住下。其实离山从立宗那天起也不曾说过外人不许来,但普通人大都守那不成文的规矩,离山自然也不会去主动相请。

  苏景点点头,指向天空:“此事你可知晓?”

  “太师叔祖放心,天上的星法是弥天台前辈布下的法术,早已知会过离山。”看护山门难免时常遇客,离山大都会安排口齿伶俐的弟子,眼前弟子也不例外,颇能讲话:“说起来此事也和我们离山有关,七天后就是弥天台选定的‘洁净日’,届时会有高僧行仪仗之伍,来我们离山迎取宝经。那星法也是典仪的一部分,从今夜开始布置,七天后当回有一个精彩绽放。”

  那本无字经早已交由扶苏带回门宗,弥天台来“取经”,苏景在不在门宗都不耽误。且之前苏景传讯门宗说自己要“领悟山河”准备下一境界的修行,等闲事情不必来打扰,沈河也知道这位小师叔爱排场却厌应酬,也就未催他回来。

  知道“假星光”的缘由,苏景放下心来,转头望向不听:“随我进山去转转?带你看看光明顶。”

  不听眼睛一亮,可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摇了摇头:“高人太多,万一被看穿,麻烦得很,还是算了。”分别时刻到了,不听长长吸了口气,依旧笑着:“离山东麓凝翠泊,我会去那里暂住、修行。你家小师娘不在,我主动帮她老人家去看家……你修行烦闷时随时来看我。”

  苏景纳闷:“不是说要回天斗山坐六甲子不动关么?”

  “那是怕你不陪我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骗了……”说着,小妖女对苏景摆了摆手。又对相柳一点头,向着凝翠泊飞去了,留下一阵香飘飘的风。

  苏景啼笑皆非。为什么变得好骗了?道理再简单不过,因为他也想玩吧!目送不听背影消失东方,苏景对离山弟子道:“我们回山去。”

  那位弟子应了一声,依着规矩在头前引路,疾飞之中苏景和他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问起离山最近的状况。

  离山弟子一句句应了,门宗一切安好。这百多年里,一位真传修成如意胎,两位真传领悟天道圆满破无量,离山剑宗又添三位元神大修。掌门最近正和诸位长老商议,准备擢升这几位真传弟子入长老之职。当初因“任夺入魔”损丧的元气,正迅速恢复。

  这便是离山了,虽然根基不过三千余年,但它有出色正法、有出色门人。当旧人不在,很快又会有新人崭露头角、担当大任。

  小相柳跟在苏景身后,听得有些迷糊:“怎么?小辈弟子修行好了,辈分还能提升么?”

  苏景明白他的误会在哪里,笑道:“离山的长老之位,是要务值守的责位、职位,与辈分没什么相干。”

  苏景容易相处,说了一会话那位离山弟子就放松下来,笑道:“太师叔祖可能还不晓得,七天之后,除了弥天台来离山迎经,另外还有一桩喜事,您回来的正是时候。”

  苏景饶有兴趣:“喜事?说来听听。”

  “白羽成师伯与涅罗坞卿秀师叔结做双修道侣之喜。”

  苏景哈的一声笑:“这还真是喜事,白羽成迎娶新娘子,比起和尚迎取真经有趣多了。”

  白羽成与那位涅罗坞的女弟子情投意合,双方师门也都有意成全,促成这门好事。不过修家结做道侣,不会如凡间那样大肆操办,只是选一个吉日、门中长辈到场做一个小小仪式,连外宗人物都不会邀请,更谈不到喜酒喜宴闹洞房之类的花哨事情。

  白羽成的喜日是在几年前就定下来的,不承想到了近前正好与弥天台选定的“洁净日”撞上了。相撞便相撞吧,也犯不着改期。

  说说笑笑中,苏景抵达山门,对引路弟子道一声“辛苦了”,正要揭开画皮进山去,那位弟子忽又说道:“太师叔祖请留步……”

  苏景回头:“怎了?”

  离山弟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口中斯斯艾艾,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讲出心中之言:“弟子想求太师叔祖,若、若您有暇时,能不能在剑术上指点弟子一二……不敢奢求什么,只盼着您能给出一两句话,我便终身受用不尽。”

  苏景心里一下子就笑得开了花,暗忖这倒是个有眼光的弟子,晓得我剑法好,口中却稳当得很,反问:“我们离山以剑立宗,从长老、执事、真传再到各峰各崖首座,哪一位不是剑法了得,你进了离山,想学不到巅妙剑术都难,又何必专门来找我。”

  不等那位离山弟子回答,忽然一个熟悉声音传来,带笑:“离山弟子个个炼剑不错,但‘东天剑尊’可就师叔您一个,有机会向剑尊习剑,自然要珍惜再珍惜。”

  说话间山水画皮微微一震,得了苏景归山的消息,沈河真人迎出山门,依着晚辈之礼,对苏景执礼,口称:“弟子沈河拜见师叔。”

  沈河身后,师兄贺余跟随,对苏景微笑点头:“回来了,辛苦了。”

  先对掌门还礼,再向师兄问礼,不过苏景还是糊涂的,执礼后问掌门:“什么‘东天剑尊’?”

  差不多一年前,剑冢万剑突兀暴鸣,便如摩天刹的晨钟一样传遍中土每个角落,无论修宗还是人间处处清晰可闻,旋即万千神剑破碎虚空消失不见、剑冢变得空空荡荡。

  这等大事、怪事,立刻轰动修行世界。

  谁能不去追查缘由,可一时间又有谁能了解真相?修家们惊骇未平,那千万神剑就“办完了差事”,结做金铁剑龙,浩浩荡荡横跨天地,又从西方返回江山剑域遗址,剑冢又复封闭。

  不久后去往西海守候古刹的修家传讯回来,东土各宗才晓得,原来是离山小师叔“一剑称尊”,引动剑冢无数好剑飞赴西方诛杀邪魔!

  剑冢内神剑尽起,本就是件不得了的事情,若是江山剑域还有人间传承,古时剑域弟子出世。还算是顺理成章。可将其发动的竟是一位离山弟子……这个消息未免太震骇了些,当时连离山沈河、贺余都呆立当堂木然对望。

  沈河说到这里的时候,苏景不止心里、连脸上都已笑开了花。贺余指着苏景、对沈河笑道:“是真看不惯他,没一点矜持。”

  苏景冤枉的,如果真没一点矜持,他就不会一直笑不说话了,口中早该催促沈河“接着说接着说”。不过苏景不矫情,口中笑道:“师兄责备得是。”

  长辈玩笑,沈河自不会去接口,继续把事情向下说。

  以前“离山苏景”的名气就不小,但这一次才是真正轰动天下,一战成名。东土的修行世界,从来都不是一潭死水,有的是活泼之人、好事之辈,也不知是谁先提出了“东天剑尊”的说法。

  这个绰号俗不可耐,但他是对应着“西海邪佛”而来的,既贴切又上口,很快就传遍四方。倒是苏景自己都不晓得,继凡间“佑世真君”之后,他在修行道上又添了“东天剑尊”一个头衔。

  在山门外说了会子话,掌门揭开画皮请苏景入内,太师叔祖心情大好,不忘讯问值守山门那位弟子:“你叫什么?”

  “弟子王锤,镌天第十三崖修行……”弟子又惊又喜,急忙应道。

  苏景点头:“十三崖王锤,有空去看你。”说着与掌门、师兄进入离山。

  离山界内稍显忙碌,和尚们取经做排场,离山也不可能真就什么都不做,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修行道上百年内最隆重盛典,离山是为东道,要准备的事情也不少。

  掌门人和贺余也不得清闲,和苏景匆匆聊过几句,请他先修养几天,有什么事情都等“洁净日”之后再细说,两个人就此离开去忙手上的事情了。

  何须修养,苏景带上小相柳直奔光明顶,远远就见到光明顶火光冲天!

  苏景离山这一百多年里,樊翘带领四十九对乌鸦卫、百名小祸斗与九百八十剑鸦妖徒,用苏景留下的两成阳火精元,日夜不停祭炼光明顶。

  如今光明顶还不见飞起之意,但苏景留下的那两成真元就快耗尽、坚持不了多久了。

  让苏景颇为意外的,还不等他落足光明顶,忽听到一阵欢喜笑声:“东天剑尊回来了!”随即,三口小棺材带着三个矮子飞起、迎来。

  苏景不解问道:“你们不是入世去玩耍了?怎么又来了离山?”

  第三百九十七章 洁净日

  “听说和尚来离山取经,天大热闹,自然要来看看。”赤目应道,跟着话锋一转:“话再说回来,和尚得了天大好处,他们好意思空手接经书?有回礼则罢,没回礼的话……”

  说话间,赤目眯起了红眼睛。

  苏景追问:“没回礼怎办?”

  “本座当场、当众,找他们要!”赤目应得杀气腾腾,打定主意不要脸了。

  “在西海邪庙,咱们哥们一起拼命,打出了‘东天剑尊’这个响亮名头。”拈花志不在宝,正为了别的事情欢喜着,岔开话题对苏景道:“这好名头可不光是苏锵锵你一个人的,我们也有份。”

  拈花早就把这事想好了,现在的得意洋洋说出来了:“正好四个字、四个人。苏锵锵你为‘东’、雷动老大为‘天’、赤目为‘剑’,兄弟忝为最末、占个‘尊’字,东天剑尊非得咱们四个在一起时才能用,谁自己用谁不仗义!”

  说完,稍顿,拈花摇头晃脑:“我看大家的名字也要改一改了,添上绰号……东苏景、天雷动、剑赤目、尊拈花;或者苏景东、雷动天、赤目剑、拈花尊?都还不错,你们看怎样好?”

  雷动觉得都挺好,可赤目真人想了想,眉头大皱:“为何我为剑?剑赤目还是赤目剑,都他娘的不好听!”

  “按大小排的,你正好就是剑嘛。”拈花耐心解释,雷动满意自己那个“天”,也跟着一起劝……

  三个矮子凑到一起,不管什么事情都能纠缠起来,苏景早都习惯了,由得他们去争执,这个时候他忽然身识察觉异常,抬头向着天空望去。

  已破晓,东方红日初升,可满天星光不退。反倒因为阳光映衬,愈发明亮了些。

  弥天台法术自有独到之处,观望片刻苏景收回目光,遁身投入光明顶上熊熊烈焰之中。

  樊翘他们可没有苏景心神十立的本事,投身于这场祭炼。根本不晓得外面发生的事情。直到苏景入阵才晓得他回来了。光明顶上除了樊翘,只剩祸斗、乌鸦,在妖精族内都是性子活泼之辈,立刻就是一阵吵闹欢呼。

  苏景哈哈一笑:“辛苦了。”三字之间,千多气路开放,一道道真元化作烈火本相、游走光明顶,以他一人之力,接过了所有门徒的祭炼事情。

  光明顶上火焰暴涨,金红光芒直冲云霄!

  乌上一嘎嘎笑道:“又哪里有什么辛苦。主公给咱们安排的优差天下难寻!”这场祭炼本就是两厢得利的好事情,对于樊翘等人来说,祭炼所得比着他们自己修炼更丰厚得多。

  一头乌鸦开口,一群乌鸦和小狗应和。

  跟着乌下一问起主公此行情形,苏景动火同时,把事情经过大概讲述。这趟行程有上古遗迹、有正反两面、有魔念邪佛还有旧圆归仙,再加上苏景的口才,何其精彩的故事。千多妖孽听得大笑大闹,待到最后比翼双鸦得知红黑岗被迁至天斗山,那份欣喜下的聒噪就无以形容了……

  苏景入主光明顶祭炼,六天之后留下一道真元,自己又暂时脱阵而去:洁净日已到,这等盛典离山门下重要弟子都要列席,何况苏景还是那个“传灯之人”。

  脱阵时天还未亮,循例,苏景沐浴更衣,又特意把不听给自己做的第三双鞋换上。穿着新靴子,会同众多同门,向八位已经离开人间的开山祖师奉香行拜,做好这一连串事情,天色已然大亮。

  此刻正是大忙碌、大排场前难得的清闲时候,沈河指着满天繁星笑道:“弥天台的高僧准备好了这一阵的法术,几百年难得一见,不可错过了。”说着,率领众人登临今日飞得坐高的那座星峰,于闲谈说笑中等待……

  过不多久,辰时正,东土各城池县镇钟声飘扬,四城大开衙门升班,晨钟声声昭告人间,新的一天真正开始。

  正是这个时候,一声又一声的佛号,庄严却平和,悠远但响亮,不知从何处传来,飘扬于天空!虽无法传遍世界各处,但至少东土各座像样城池皆清晰可闻。也是这个时候,朗朗苍穹上无数繁星齐齐一震,旋即徐徐落下!

  这几天里,繁星伴日的奇景早都引得凡间万众瞩目,此刻天星沉降很快被人发觉,顷刻轰动四方,人人驻足昂首望天……

  天上星星一万五千八百四十颗,对应的正是东土人间寺庙一千七百六十座:九星归一刹。

  每九颗星结一“卍”字,闪烁祥光缓缓落入东土各出大小庙宇,下一刻,千七百余寺庙绽金光、升莲云,东土人间处处禅香!

  “天雷动”是“东天剑尊”之次,见过大场面的人,此刻一边踮着脚尖张望,一边语气不屑点评:“弥天台这法术,就比个大烟花强点有限,不怎么样。”

  “剑赤目”附和:“衬不上他们天宗的身份地位,若我主事,就将弥天台从天宗中除名。”

  “尊拈花”煞有介事:“弥天台空出的位子,是给齐喜山好还是给天斗山好,须得好好琢磨。”

  别人都不稀得理会他们,也只有平时最爱说话的红长老笑着给他们解释:“高僧的法术,缤纷色彩只是其一,庙宇中散出的祥云和金光,会助附近佛家的虔诚信徒消减罪业、洁净身心,这才是法术的真谛所在。空摆排场、无利人间的无聊事情,弥天台是不会做的。”

  话刚说完,门外剑讯传来,涅罗坞卿秀和门中长辈抵达离山。

  苏景根本都不晓得今天两件喜事是如何安排的,当即有些糊涂,弥天台放过“烟花”,涅罗坞新娘子上门?

  “‘沉星升禅普惠世人’是洁净日起始标记,但弥天台高僧队伍还在途中,要两个时辰后才会抵达离山。”红长老为苏景解惑:“而白、卿两人的喜事吉时早就定在巳时,再有一个时辰便到了。”

  说到这里苏景便明白,高僧放他们的“焰火”、走他们的路,那都是他们的事情,离山不必理会,现下只管娶自己的媳妇、办自己的喜事。待白羽成与卿秀礼成后,和尚们才会到。两场吉庆,喜事在前、取经在后。

  沈河真人在前,辈分最高的贺余苏景相伴左右,长老随后真传再后,一群离山重要人物迎往山外。

  山门处双方见面,个个喜气洋洋。寒暄谈笑一阵,正要请涅罗坞众人进门,忽然一道云驾飞来,一位年老书生伫立云头,近百儒生侍立身后,那位老者笑着开口:“弥天台迎经离山,如此盛典可不敢错过,老朽生怕来得晚了,一路紧赶慢赶。不料却还提早到了,又不想再外面干等,只好提前打扰沈掌门了。”

  红长老密语苏景:“蒹葭先生,大成学掌门。”

  须发半灰半白、面上除了细密皱纹还嵌了几枚老人斑、身形也不如何挺拔,除了精神还算矍铄,完完全全一位朽木老者,今日修行世界六大天宗之一的掌门人。

  密语同时,红长老略显诧异。

  “取经”是轰动盛事,弥天台和离山都广派请柬,邀请同道来观礼,其他天宗的掌门正有暇来离山也不算稀奇。

  可是蒹葭先生是当今世界数得上的高人,于修为而言,怎么可能算错时间,早到整整两个时辰;就算早到了,以“取经”典仪来说,他们也不该先上离山,应该等候弥天台高僧法驾,跟在和尚身后一起上山、观礼才对。

  沈河神情不见异样,只有欢喜:“何来打扰之说,蒹葭先生早到一个时辰,却是离山占了大便宜了,我等正好趁着这个时候请先生来提点些好学问!”

  蒹葭先生笑道:“天天在家做学问,烦得老头子大把掉胡子,老朽来离山是观礼、喝酒的,不做学问。”

  说话间,云驾落于山门,三宗高人正要为身边弟子互相引荐,远处忽然传来夯夯脚步、震得大地发颤,一个妩媚声音遥遥传来:“我来得早了,正惴惴不安、生怕就此上山会扰了离山的清静,不料蒹葭先生比我还要更早,如此我心里可就踏实了。”

  话音落时,一群金盔紫皮的巨灵怪物,抬轿子似的扛着一座秀美小山飞奔而至,奔跑速度不逊大修云驾,类似的排场苏景曾见过——另一座天宗紫霄国。

  小山上有精巧宫殿,皇后打扮的中年美妇正站在殿外,对着沈河、蒹葭等人含笑点头,在她身后还跟了几人,皆为皇胄或重臣打扮,其中一个年轻女子肥壮惊人,苏景以前在剑冢见过:公主殿下紫霄尚尚。

  红长老不忘密语小师叔:“紫霄国正宫娘娘,紫游牵,算是紫霄国的二当家了。”

  这边紫霄国的“轿子”还没到离山,另一边又有灵鹤啼鸣,天元道三大掌剑之首,天剑冲虚率领门中一干重要弟子疾飞而来,不提以前天元、离山两宗间的龃龉,远远地就含笑问礼,口中说辞也没什么新意,和前两家一样“来早了,想先进离山。”

  至此,除了几乎灭门、闭关自守再不问外事的无双城和正在路上的弥天台,其余几大天宗观礼之人都已赶到,全都是早到两个时辰……而天宗之后,一宗接一宗、一门跟一门,就在短短半炷香功夫里,又有泱泱数千人、大群观礼同道到访离山。

  全都是观“取经”之礼的修家,全都早到了两个时辰,全都不等和尚要先进离山。

  第三百九十八章 致禧离山

  各处修家拥在离山画皮前,沈河面色不变,传令弟子山门大开,迎请众多宾客进入离山。进山的时候,师兄贺余对苏景道:“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事情几乎明摆眼前,苏景应道:“这时候来这么多人,不像是观礼弥天台取经离山,倒像是来恭贺白羽成、卿秀新婚之喜。”说完,他还不忘回头去密语白羽成,笑道:“白羽成,这次你场面大了。”

  是密语,但所有附近所有离山弟子都得传音,个个面现笑容。

  数千修家涌入,无论以前识不识得,东道离山总要为来宾做一个引荐,掌门沈河把两位师叔长辈和身后的十余位长老引荐于众人。

  介绍苏景时,众多同道的那一声“久仰”,可比着引荐贺余和其他长老时候要响亮得多。跟着沈河又是几句场面话、客套话说过,就此退回到同门人群。

  普通门宗来宾,自有司客长老率座下弟子去应酬,来得人虽多,可今天这种场面离山早都司空见惯,忙却不乱,离山热闹但事事有序。

  苏景等人都跟在掌门身边,与其他几座天宗来人寒暄着,说笑几句,蒹葭先生望向了苏景,并没太多虚伪客套,直接开口相邀:“苏先生几时有暇,请到大成书院一叙,老朽启程前可都答应学生们,会请到先生去为我们讲一堂剑,你可千万莫回绝,要不我回去了这张老脸没地方落。”

  大成学是读书人的门宗,门内鸿儒无数,蒹葭先生的学问更不必说,不过他说话简单且爽快……其实天宗高人大都是如此,弥天台的老僧不会满口佛偈,天元山的道长也不会几句话就藏一个道理。修行于身于心,至于口舌用处,只要能把事情说白了就好。

  蒹葭先生刚说完,紫霄国皇后娘娘就笑道:“今天这是怎么了,事事都被大成学抢在前面,我也正要请苏先生去紫霄国开一堂剑讲呢。”

  涅罗坞谢三祭酒呵呵笑道:“涅罗坞也有此意。”为嫁女也为观礼,涅罗坞现存的五位祭酒齐至离山,不过以谢老三和沈真人最熟悉,他讲话最多。

  天宗之间互通有无,请别宗高人去自家门宗做一堂课。以前也曾有过先例……但非得是有大成就之人才会被邀请。

  于被邀之人,这是至上荣耀!

  “东天剑尊”西海中举剑称君,诛灭旧圆归仙。就以那一剑的威力而论,苏景真有资格应上这一“请”。可是三座天宗此举,承认的不止是苏景一人成就,而是今日离山在“剑”之一道上的:天下第一!

  沈河与贺余对望一眼,两位高人都是一样的神情,浓浓喜色中透出隐隐担忧。喜的是如此殊荣又落离山,忧的是苏景去讲课?

  一剑称君并非苏景如何,那是丈一龙剑的威力,这重真相别人不晓得,离山核心人物已得扶苏详报、都是知道的。让苏景去讲剑实在有些勉强,若是讲贱倒是没什么问题。

  几位天宗人物说话声音不算小,来到离山的众多宾客大都听得清楚,其中大多数人都晓得这“邀请作课”的分量,人人含笑望向苏景;离山内众多弟子也都是惊喜模样,唯独苏景不明白……所幸他身边跟着红长老,立刻密语送到:“天宗邀请,无上荣光。离山立宗三千年,就只有两人被别宗邀请过,一是两千八百年前,刘旋一大祖;另一则是两千年前,小师叔这一辈最最出色的一位真传。”

  耳中听着红长老的密语,苏景口中应酬着那些天宗高人,心神十立,他有这个本事。

  这种事情人家既然开口了,苏景就没办法回绝。

  自家事自己知道,他的剑术是不错,但还远远未到能去给人家讲课的程度,要知道对方也是天宗,门下自有剑术高手,跑去露怯丢人么?

  点头是个“浪得虚名”,摇头是个“不识抬举”,苏景不拒绝、语气诚惶诚恐;苏景也不答应,说话客气内敛,反正就先拖着吧,此刻考校的是措辞功夫,苏景还行。

  沈河、贺余两人也告开口,帮着苏景一起拖,几千岁的老怪物说起话来又是另一番境界了,场面非但不见尴尬,反而越发热闹了。说说笑笑之中算是敲定了,苏景欠大成学、紫霄国、涅罗坞一家一堂课,但具体什么时候去讲就看苏景的时间了。

  苏景心里松了口气,红长老笑道:“恭喜小师叔!”

  苏景苦笑了下,今日是拖过去了,但又能拖多久?一百年还是一千年?修不到剑上的真正的本领,这堂课又怎么讲……平生最爱沽名钓誉,没想到这次钓上来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不过以后事情大可以后再说,全当激励就是了,本就是心中不存烦恼之人,眨眼功夫他就想开了,又问红长老:“大祖刘师伯之后,是哪位师兄受邀、得此殊荣?”

  苏景这一辈的离山弟子,个个都是他师兄,这一重是不会错的,不料红长老却摇摇头:“此人不能算是师叔的师兄了,他早被离山除名。叛逆之人,犯下行刺师长的大罪——叶非。”

  这是苏景第二次听到“叶非”这个名字,上一次还是做第三境修行时、在律水峰听龚长老提到过的。

  行刺六祖、叛逃师门、从师尊陆角八的追杀下逃得性命的离山叛徒,叶非。

  前后三千年,离山只有三个人被邀做课。大祖自不必说,苏景是因为发动了剑冢万剑袭杀……由此却也足见那个叶非的本事了。

  众多宾客到访,寒暄热闹中时间飞快,不知不觉已近巳时,涅罗坞谢老三再度开口,对蒹葭、紫游牵等人笑道:“今日除了高僧迎取真经盛典,还是离山小子和我家卿秀孩儿结侣喜日,你等若纠缠个不休,耽误了我那宝贝师侄的吉时,谢老三定不干休。”

  蒹葭笑而摇头:“惹谁也不敢惹你谢疯子,沈掌门快快请去,为新人主持喜典吧。不过我们赶上了这桩喜事,总要沾一沾喜气。”

  老头子一句话,引出离山的诸多修家千百呼应,全都要为新人观礼。此事自没有拒绝的道理,离山弟子带路,引众多宾朋去往喜堂。

  白羽成与卿秀结做双修道侣,本来简简单单的一件小事,因大群同道到来、天宗名宿莅临,也狠狠多出了一份“盛况空前”的意思。

  苏景故意慢了半步,和离山一群真传弟子同行,伸手指了指白羽成,对其他人道:“看他笑的,没一点矜持。”

  可冤枉死白羽成,他面色正常,如平时一样冷峻模样,哪有笑,又何谈“没一点矜持”。

  真传之首姓秦,正走在苏景身边,特意回头看了看白羽成:“师叔祖,白师弟没笑啊。”

  另个真传扶苏接口:“白师弟脸上未笑,心里早都笑出一朵花了。你们看他眼睛,眼通心,还敢说没笑么?”

  “还是扶苏看得通透!”苏景呵呵笑,又望向白羽成:“心里笑没笑?”

  “笑了。”白羽成应道,而两字之后不止心里,面上也笑了……修家淡薄世事,结双修道侣从不铺张大办,更不会像裘平安娶亲那样摆排场。但此刻、眼前,自己一桩小小喜事突然扩成了一个宏大场面,白羽成还是打从心底高兴,又有谁会不高兴。

  典仪简单得很,不过就是双方门宗长辈说上几句话,一对新人结同心誓、再拜过开山始祖便告礼成,前后不过燃香功夫。

  赤目眨眼:“这就完了?连杯交杯酒都不喝?”

  这个时候蒹葭先生忽然开口:“小小心意,致禧新人、致禧离山。”说话间迈步上前,自袖中取出一枚青色方砚,交到了白羽成手中。

  白羽成不敢接。

  齐苓砚墨,内蕴玄法,墨香接引天地真灵,化开宝砚落字,书符倍添威力。最最简单的,若当初九祖以此砚做寒月天河剑符,一剑可抵两剑。

  着实了得的一件宝物,它若是“小小心意”,那这世上还能称作“珍贵礼物”的东西就剩不得几件了。

  沈河真人也是一惊:“蒹葭先生这是作甚?”

  蒹葭笑道:“适逢其会,看了喜典、沾了喜气,我就两手空空的站着?沈真人莫忘了,老朽可是读书人。”

  “紫霄国不怎么读汉家的书,不过我们也有个规矩,唤作‘见喜见礼’。”正宫娘娘紫游牵手中是一件七彩烟霞软甲,托于掌心,那件软甲氤氲彩雾,仿佛随时都会化掉、散去似的。

  紫霄修的是巫家本领,外人了解不多,也基本不识得这件甲胄,但只见其形意便能知此宝必定不凡。

  “幸亏老道刚得了一块好石头,要不现在可真要被你们僵住了。”天元冲虚从袖中拿出了一块石头,看上去平凡无奇。璞玉原石,石心美玉天成一剑,被一方水土养成的一柄玉剑!这样一柄剑,比着太乙金精铸炼而得的宝刃全不逊色。

  三座天宗在前,其他各宗观礼宾客也都早有准备,全都备了礼物,纷纷取出来,口中说辞简单,不外是“致禧新人、致禧离山”这个意思。

  双修喜事,甚至都算不得一个“喜”字,简单得几至简陋,从来没有“随礼”一说,可此刻人人奉上重礼……

  第三百九十九章 三百剑画

  至此事情明白:一大群观礼“取经”的修家,特地早到两个时辰、故意不等弥天台的仪仗队伍,提前进入离山,就是为了来凑白羽成与卿秀连理喜事的热闹。

  连交杯酒都没有的喜典有什么可看?大家赶来观礼,只为送礼吧。

  贺余含笑,侧头看了苏景一眼。

  沈河也对苏景传来一句密语,同样,声音带笑:“都是些好东西,托小师叔的福。”

  白羽成何德何能?能让这么多修家甚至正道天宗巅顶人物托送大礼……东西是交到了白羽成手上,但这些礼物不是给他的,不过是借了他的手、他的喜事,赠与离山的。

  为何要赠礼离山,根底缘由不外两字:人情。

  离山弟子解西海邪庙之危、还苏景不惜重伤拼死出手击杀邪魔相救同道的天大人情!

  扶苏细看这群提前来到离山的修家,不乏熟悉面孔,其中半数当时都在邪庙,另一些本人未至也都有同门来到。三座天宗也不例外,他们的门生弟子为离山所救,掌门又岂能装聋作哑假装无事发生?

  但如直接贽见离山,专为离山救了自己人来送礼,未免显得轻视这正道第一天宗了。

  倒是今日的连理喜事正好,有一个由头、添一份喜气,这礼物送得心照不宣又理直气壮……

  再如何不凡的宝物也不如性命珍贵,众多门宗今日奉上礼物,也不是要真的抵过离山的相救之德。送礼,真正的意思是要告诉离山:我们领到离山的人情了。

  以沈真人的心机,早把内中意思看得清清透透,故意做出些惊讶样子,之后再推却几句,蒹葭、紫游牵等人自不容他拒绝,沈河便顺势退让,皆大欢喜热热闹闹。

  数千修士分自大小千余门宗,如此多的礼物白羽成修成三头六臂也接不过来。还是司客长老率同弟子出面,立薄做录,什么礼物来自什么门宗一样一样记载清楚,离山弟子欢欢喜喜地收宝贝。

  一对新人轻松下来,先谢过其他天宗的长辈宾客,又转回本宗,逐一见过本门长辈。就算以前都认识,白羽成也还是早再为道侣引荐一遍,仪程便是如此。

  卿秀拜见离山掌门时,沈真人送了新人一对玉璧;拜见贺余师叔祖时,得了一面吉祥铜镜。

  今日场合,同门之间、尤其是门中长辈还是会为新人备上一份礼物,不过只讲一份祝福意思、求一个吉祥征兆,不会赐下贵重宝物。沈河、贺余的礼物皆如此,精巧、吉祥,放在凡间价值不菲,可对修士来说并不如何珍贵。

  或者说珍贵的并非礼物本身,而是前辈的心意。

  眼看着一对新人向着苏景走来,也跟在苏景身边观礼的小相柳微皱眉:“我用给礼物么?”

  “东土汉家,礼仪之邦!你一介妖怪,大可假装没事人。”赤目斜忒了他一眼:“反正丢你自己的人,和咱们没有半个大钱的关系。”

  自从发现小相柳私藏金玉菩提,赤目就和他过不去了,说话不好听。不过相柳没当回事,反问:“你们也备了礼物了?”

  赤目大点起头:“你道都像你那么不懂礼仪么?我们兄弟的礼物,心意十足、吉祥无边!”得意之际说话的声音变得响亮,到引来不少人注意,想看看“吉祥无边”的礼物到底是什么。

  他们说话功夫,一对新人已经拜过了小师叔祖,另外白羽成也把苏景身边的小相柳、三尸引荐给卿秀,说是苏师叔祖的好兄弟,虽不是离山传承但也都是长辈。

  卿秀施礼,不提师门只以辈分而论,口称“爷叔”。

  苏景这次准备的礼物规矩得很,是一颗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伸手入囊正待取出;三尸满面得意,笑嘻嘻的缩手入袖、去拿“吉祥无边”之礼;小相柳面无表情,但也扬手入怀、不知临时想到了什么礼物……

  就在众人瞩目他们这一刻,忽然一个声音响起,以真元灌注,颇为响亮全场可闻:“一别三个甲子,修为又精进不少,好,很好!”

  这句话苏景不久之前听到过:大漠红黑岗中,疤面青衣之言,一个字都不差。

  此刻说话的声音不对,语气却一模一样。苏景循声望去,说话之人是个老者,白发白须。几乎同个时候,司客长老的密语也送入苏景耳中:“此人来时未报门宗,只说南方一散修。”

  不是离山司客弟子失职,放了莫名其妙的人进来,而是今日典仪盛大,这修行道上随便什么人,只要来离山便欢迎,哪怕他是邪魔,只要不惹是生非,离山便保他今日平安。往日恩怨、来日打杀,均与今日无涉……三千年来,每逢山门大开时皆如此。这何尝不是离山的气派。

  倒是司客长老,能在此人开口时立刻传音过来,足见长老的记性了得,且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那些“没有来历”之人。

  司客长老不识得无妨,苏景已经认出此人了,红黑岗时,疤面青衣的手下邪徒之一,最后八盏明月的法术就是此人放出的。

  白须老者学着疤面青衣口吻说过一句话后,又把语气一变:“苏景,你当记得我家主上之言吧。我家主上从来赏罚分明,你修持精进,他老人家便有重赏,特命我来离山赐你此物。”

  人群哗然。赏赐离山小师叔?因为苏景修为精进?这等举动未免太狂妄了些。莫说离山的地位、苏景的身份,就算是普通修宗的低辈弟子也轮不到别人来赏。

  不少离山弟子望向掌门,只要他一声令下,众弟子便会拿下这狂徒。不过沈河真人没什么反应,对方是冲着苏景来的,若苏景应付不来,才是掌门出面的时候。

  沈真人在看苏景。

  白须老者一番话说话,翻卷大袖取出一卷画轴,随即手上稍稍用力、微一抖,哗啦啦地鼓风声中,薄绢展开画卷十三丈,画上三百剑!

  下一刻,宾客群中突然剑鸣连串,异光迭起……

  画中剑寒意迸射,几乎分不清它们究竟是墨还是刃,似乎马上就要飞出薄绢,冲入人群大开杀戒!

  只因画势弥漫,修为浅薄些的修家便觉大难临头,护身宝物和飞剑都被激起。

  白须老者朗朗而言:“昔年天魔宗护教剑魔,临终前做此画卷,此人毕生所修尽录于三百剑画之内,破画之人变可得剑魔衣钵,传承他的巅妙剑法。”

  又何须他再赘言介绍,昔年天魔宗中风头最劲的人物便是这个剑魔,独来独往问剑称尊,剑下数不清多少大修授首,他的本领后世早有公论。只是后来天魔宗覆灭,他的传承“三百剑画”随之失踪。

  如今天魔宗重开法坛,但剑魔的传承始终未能寻回,想不到落入了疤面青衣手中。

  “这幅画便是尊主赏赐了,尊主有言,苏景你听好,”白须老者咳嗽了一声,眼中狂妄退散,换为恭敬,认真重复主人之言:“苏景,剑魔传承算不得什么,但离山之剑更是不堪,有空还是好好看看这幅画。学的好了,下次见我,或能逃得性命。”

  或密语传音,或低声相谈,众多宾客彼此议论……蒹葭与紫游牵也对望了一眼,天宗巅顶人物的眼光自是了得,早已看得明白,画真、剑魔传承真。

  不客气说。即便是天宗,若能参破这副“三百剑画”,也会立刻多出一道正法传承,白须老者主人的手笔,大得惊人了……这么大的出手,只为羞辱。

  白须老者话说完,又把手腕一抖,长卷归轴,迈步上前:“苏景,接画吧。”

  所有人都望向苏景,任谁都以为,他绝不会接这幅画。

  出乎意料的,苏景接了画轴,语气平静、实话实说:“天魔宗里有我一位朋友,他门宗流出的传承,我既然看到便不能不追。你回去之后替我转告你家主上,因这幅画,苏景欠他一个人情,有朝一日必定奉还。至于下次见面,他杀不杀得我……扯得远了。”说到这里他笑着摇摇头,望向本门弟子,本来他的目光已落在了洪泽峰樊长老身上,可稍作犹豫后,他又转回头、望向了天元道掌剑真人冲虚:“在下想向道长请求一事。”

  冲虚立刻就知道苏景想请自己做什么,但还是微笑道:“苏先生请讲,力所能及、必不误所托。”

  “今日事了、道长归宗时,应会路过空来山附近,在下想请道长顺路去一趟空来山天魔宗总坛,找一位名叫戚东来……骚、戚东来的天魔弟子,将此画给他,若他不在给蚩秀也行。”

  冲虚毫不犹豫,直接点头:“苏先生放心,戚东来、蚩秀两人,此画必落其中一人手中。”道长接过画卷同时,心中暗暗赞了一句:离山小师叔的心思、应变都还不错,又难怪这些年他出尽风头。

  贺余、沈河神色不变,不过目光里也多出了一份赞许之意……

  对方语气尖酸说话狂妄,苏景也的确是收了“三百剑画”,只看这一重,他似是示弱了。

  不过苏景自己不贪图这幅画,他收下卷轴是为了还给天魔宗的朋友。

  只凭老者今日出手,足见那位“主上”是势力庞大、凶猛可怕的敌人,甚至他已经明言下次见面会做生死搏杀。但苏景为了朋友,不惜去欠这等强敌一个人情,这又是怎样一份气度。

  蕴藏了大修持的宝物,自白须老者手中落入苏景手中,再从苏景手中交入冲虚道长手中。一幅画轴,这三手、两转,转出的又何尝不是一份离山气魄。

  若再退一步去想呢……天魔宗曾经还上离山来找过麻烦,如今苏景又和天魔宗弟子结为好友?连那群心高气傲的魔崽子都能折服,离山小师叔的胸怀,就是离山的胸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