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仙侠武侠>升邪【完结】>第四百章 好东西

  白须老者皱了下眉头,但“尊主”给他的命令就是传话、送画,此刻话传过,“礼物”苏景已经收下,他也没什么可再说的了,心中暗骂一句“小鬼狡猾”,不再言语但也不离开,依旧留在人群中。

  “送画”事情了结,一场意外风波结束。

  小相柳早都等得不耐烦了,冷眼望了白须老者一眼,口中喃喃说了句“莫名其妙”,转目望回面前新人,礼物还攥在他手心里,递上前时问新人:“礼物只有一件,给你俩谁?”

  妖怪是真的不懂规矩,哪有直接问新人的,白羽成和卿秀只有笑着摇头说:“心意拜领、礼物却不敢收。”

  赤目立刻紧抓时机,笑话小相柳:“婆家的礼物给新娘子,娘家的礼物给新郎官,这你都不懂,快快退到后面去看着,学好了规矩再来送礼。”说着跑上两步站到两位新人面前,直接把已经伸出手的小相柳挡在了身后。

  随后赤目抖了抖袖子,先放出了自己的小棺材,他礼物装在棺材里了。

  矮子可比妖怪不懂规矩多了,人家大喜之日,他弄了个童棺出来……若是在凡间,非得被人活活打死,所幸离山不讲究这些,又知道此乃浑人一个,不和他计较了。

  棺材打开,赤目真人弯腰忙活着,先拿出来的,又红又圆漂漂亮亮的四个大苹果,一股脑递给新娘子接好,赤目又取出了一摞、八个细瓷小碗,得意洋洋:“我这礼物,唤作四平八稳,恭喜恭喜,以后你俩修行路上四平八稳,一路顺顺畅畅,早早渡劫早早飞仙了去,到仙庭去做一对真正的神仙眷侣!”

  剑尖儿剑穗儿自不远处看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姐姐对红长老道:“昨天晚上,赤目真人急急火火地找我来要四个苹果。”

  妹妹接口笑:“还道他要自己吃,不承想是送新人……八个碗哪来的?”

  “找我要的,他说光明顶缺碗了。”四方头方先子应道。

  赤目礼物送完,得意洋洋地退下。拈花跟上,也打开了自己的小棺材,从里面端出了一个铜盆。

  盆里有水、水中有鱼,两条小鲶鱼。

  拈花口吻与赤目一样:“鲶鱼鲶鱼,连年有余,我的礼物就是这个名堂了。恭喜恭喜,以后你俩小日子红红火火,连年有余!”

  盆也是找方先子要的,两条小鲶鱼可煞费苦心了,拈花特意跑去了无量湖去,找大妖精年七叔求来的。

  拈花退后,口中还不忘嘱咐:“待会你们要煮鱼吃的话,正好刚才赤目给你们碗了。”

  三尸之首雷动天尊迈步上前。他未取棺材,他礼物小,口袋里稳稳装下了,先是一颗红枣放进新娘子的手心里,而后又摸出一颗花生,之后是一枚桂圆,最后则是一粒瓜子。

  四样东西排成一排、摆在新娘子的手掌上,雷动数道:“枣、生、桂、子。你们两口子啊,修行四平八稳,日子连年有余,也别忘了早生贵子。”

  白羽成无话可说了,修家结做双修道侣,将来是不是要同床都因人而异、因修法而异。是结亲、但远非常人过日子,此刻“早生贵子”都来了,白羽成又哪还有话说。

  苹果、碗,鲶鱼、盆。花生、枣……两口子收了一堆莫名其妙的礼物,倒是众多宾客都笑不可支。三尸赠礼果然“吉祥无边”,之前因白须老者搅闹的尴尬气氛也消散一空。

  三尸是真的得意,一个一个挺胸叠肚,赤目不忘“对付”小相柳:“你家仙长的礼物如何?若觉得自己礼物拿不出手,就赶紧退开吧,你是个妖精,礼数不周也没人笑话你。”

  小相柳居然在笑,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我得罪你了?”

  赤目撇嘴:“明知故问,私藏金玉菩提不给我……”

  话没说完,小相柳就不再理会他,迈步来到新人面前,将一直攥在掌心的礼物交到了新人手中。

  一枚枣核,精雕成小小佛陀的枣核。

  白羽成夫妇一时间还没能看得出这小东西是什么,忽然听到一声大吼:“金玉菩提!”只见赤目真人暴跳如雷,若不是拈花雷动两人拼命拉扯住,赤目真人就拔剑去和小相柳拼命了……

  赤目做梦也没想到,他竟还有私藏!

  苏景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无奈,明摆着的,小相柳送新人一枚金玉菩提是和赤目斗气。

  再看小相柳,“打胜一仗”,双手背负下颌微扬,都不去看赤目一眼,由得他气得直蹦跳。

  众多宾客又一次哗然,不为赤目发怒,只因“金玉菩提”宝贵!只存于传说、几乎不会显于人间的宝物。相比一枚金玉菩提,之前齐苓砚墨、七彩烟霞软甲、石心宝玉天剑……几位天宗名宿的礼物加在一起怕是也不够看。

  几乎人人都知道离山小师叔有排场、宝贝多,可又有几个人能想到,就连小师叔身边妖精侍卫出手都有这等气派!

  小师叔自己也没想到,传音相柳问道:“还有几枚?”

  “我自己用去三颗,给了七头蚺一颗,刚又送了新人一颗,还剩八颗。”苏景来问了,小相柳不隐瞒。

  苏景吓一跳,没想到九头蛇竟还有这么多存货。不过仔细想一想,很快便释然:影子和尚是什么样的人物?濒死边缘,百分力道剩不得三四分,依旧从容狙杀大邪佛;全盛时让旧圆六耳“逃都不敢逃、唯有求他大发慈悲才有一线生机”之人!

  他收藏于心、毕生祭炼而成的金玉菩提当有何等神奇?!这还是小相柳当时莽撞、直接炼化了三颗,真正让他复原且修为大进的,充其量只需得一颗半。无奈剩下的一颗半已被他妖力化开,无法再还原成“枣核”,只能将其存储体内,留待以后再慢慢炼化。

  苏景对小相柳笑道:“那就给赤目一颗吧,拜托拜托。”

  小相柳眯着眼睛:“给他无妨,但他先得给我说个谢字。”

  “你给了他,他立刻就会谢你。”

  看看赤目气急败坏、只想拔剑拼命的样子,小相柳将信将疑:“真的?”虽有怀疑,不过苏景开口,小相柳不多矫情什么,走到赤目跟前,以大袖遮掩着、将一枚金玉菩提塞入赤目手中。

  “啊!谢谢!”赤目的怒气几乎是“嘭”的一声消散了,立刻就换做满脸欢喜:“本座以前就说过,九头相柳乃九天神物,莫看今朝蛰伏于世,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狰狞于仙庭,万千神将莫敢不从……还有么?”

  小相柳犹豫了下,又送了赤目一颗,言明:“最后一颗。”

  赤目欢喜得恨不得去抱相柳大腿了,相柳赶忙退步让开。

  这个时候一对新人已经以灵觉探过手中宝物,白羽成还好些,毕竟他多次见识过苏景的神奇,新娘子卿秀可惊得脸色有些苍白了:“这……这等厚赐,晚辈万万不敢领受,还请相柳爷叔收回此宝。”

  相柳传音苏景:“东土人间,送出的礼物还能再收回来么?”听他的语气还挺期待。

  “不能!”苏景斩钉截铁,跟着代相柳开口,对新人笑道:“相柳的一番心意,快收起来吧,若再推辞,小心惹出九头蛇的凶性。”

  其实这枚金玉菩提,对现在白羽成、卿秀没有太多用处,以他们的修为还炼化不了此宝,此刻当着众人面前收下,待事后还是要上缴师门、呈于沈河真人的。不过以掌门的性子、离山的处事,断断不会亏待他们两个的,届时必有适合新人的大好宝物赐下。

  所以小相柳此番出手,离山得大利益,新人占小便宜。另外还有一重……此刻风光,当着众多修家面前亮出宝物,自会有一份风光。

  三件吉祥无边、一件贵重无边,爷叔们礼物送完,就轮到小师叔祖了。苏景早已经改了主意,没再拿那颗珍珠,而是取出了一只长长木匣,直接抵到新人手上。

  卿秀接过木匣,小心翼翼将其打开,匣中一柄无鞘利剑,一枚玉简和一卷手札。

  看匣中物,场中宾客大都明白这是一份前辈高人的传承,可具体是谁的传承没人能看得出。正猜疑间,忽然一道光芒不知从何处而来,正正投射于匣中长剑,随即只见层层寒芒自剑身迸射而起,两行大字龙飞凤舞,投影于天!

  岐鸣剑庐岐鸣子衣钵于此,有缘者得。

  受我传承,以承天护道。

  “岐鸣子!”当大字凌天,在场宾客不知多少人惊呼出声。

  “岐鸣子”之名天下皆知,“岐鸣子”事迹耳熟能详!只是无人知晓他还留下了传承、更不知道他的传承落入苏景手中。

  连沈河真人都不知晓,当然不是苏景故意隐瞒,他回门宗后大家也没顾上说几句话就各忙各的去了,此刻苏景突然亮宝,连离山弟子都被吓了一跳。

  一惊之后,沈河笑了,望向贺余:“好东西。”

  贺余也笑着点头,应道:“好家伙!”

  第四百零一章 前辈传承

  沈河与贺余传音之际,离山诸位长老也在密语交谈。

  惊诧之余洪泽峰樊长老先笑道:“小师叔的宝贝当真不少……不过现在亮出岐鸣子前辈传承,多少显得有些……有些……匠气,痕迹稍重、落了下乘了。”

  樊长老身旁几位长老点头,但律水峰龚长老另有看法,摇头道:“白须老儿上山挑衅,要么干脆不理,要理会便得尽快、尽快、再尽快打回去。只要能打好打胜便没问题,不用拘泥小节。我倒觉得小师叔做得挺好……小气难免,但痛快……痛快便足够了。”

  红长老也笑着:“我觉得龚师兄说得道理更明白,小气怕什么?痛快便足够!”

  岐鸣子,一辈子名不见经传,唯独最后六十年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率领十六门徒,拔剑于空来山下,怒闯当世正如日中天、中土世界第一大宗的天魔宗总坛。

  六十年冲山不停未退半步,斩杀天魔高手无数,最终杀到天魔大殿门前,岐鸣子渡劫、飞仙而去!

  一战如斯,一战成名,一战传说数千年为后人津津乐道。任谁提起“岐鸣子”三字,都会面带尊敬。

  此人的剑术、道法传承何其珍贵。

  当初戚东来从邪修手中劫走此物,朔月天尊率领一众手下入西海整整追踪了四十年!

  此刻苏景把它当作贺礼送给一对新人,离山小师叔的手笔自是不必说了。可送出这份礼物还有另一重深意……当年岐鸣子前辈打得是谁?

  打得是天魔宗。

  偌大天魔宗,无数高手大修,有谁能挡岐鸣子半步!比起岐鸣子,白须老者提起的那位剑魔又算得什么?比起苏景递给新人的木匣,疤面青衣送来的三百剑画又算得什么。

  数千宾客惊讶有之、议论有之,可无论他们在做什么,心里也都有一个大概念头:送剑魔传承、三百剑画来羞辱苏景,那还真是个笑话了,离山小师叔连岐鸣子的传承都当礼物送人了。

  你拿剑魔传承当宝?小师叔却是连岐鸣子传承都不要之人。

  临时改变主意,苏景不送珍珠改送木匣,根本就不是为了气派,只为扇耳光。

  讲什么风度,怕什么匠气,离山大喜日子里人家都敢上门捣乱,苏景若不能立刻就打回来,那他就不是苏景了。

  苏景从来都不大气,有仇必报,且还是现世报,能报多快就要报多快。

  果然,白面老者面色古怪,有尴尬、有恼怒,若再仔细看看,眼中还藏了些无奈……除了无奈还能怎样,人家的本钱比他厚实得多,没得斗,忍着吧!

  免不了的,苏景面前那两口子又要发呆了。

  手捧木匣,白羽成和卿秀面面相觑……过了片刻,白羽成才咳嗽一声:“师叔祖厚赠,弟子感激涕零,只是……只是此物太过珍贵,弟子愿进献门宗,绝不敢独享。”

  苏景出了心口的闷气,哈哈一笑:“它已是你的了,你想要怎办便怎办,无须再来问我。”

  卿秀机灵乖巧,闻言莲步轻移,与夫君一起来到沈河真人面前,盈盈下拜、双手高捧宝匣:“弟子二人得苏师叔祖厚赠,前辈遗惠弟子不敢独贪,进献掌门、进献离山。”

  一对新人走过来的短短功夫里,沈真人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伸手接过宝匣,微笑赞道:“好孩子,先起来,你那句话说得好……‘前辈遗惠不敢独享’,前辈之惠,当惠及天下。”

  说着,沈河举目望向数千同道:“岐鸣子前辈的传承,离山不敢独享,三月之内,敝宗将于离山脚下建‘岐鸣剑碑’,前辈所有传承尽录于碑石。”

  “前辈妙法,凡我修行同道皆可观仰皆可修习,唯盼诸位谨记岐鸣子留下的戒训:受我传承,以承天护道。沈河狂妄,立一誓:将来,若有人以岐鸣子前辈绝学为非作歹、行邪魔事情,穷尽天地生死不吝,沈河之下所有离山子弟,必做诛杀。”

  铿锵之言说罢,沈河又复微笑,重新望向一对新人:“剑碑立起时,会刻上你们两人的名姓,岐鸣子前辈传承,于你两人手中发扬光大,普惠人间。”

  真正哗然!再不是“嗡嗡嗡”的低声议论,换以响亮喝彩、兴奋交谈、畅快笑声!就连另外几座天宗的首领,也都对沈河拱手致礼,由衷钦佩。

  任谁得了前辈绝学,都会拼命盖着、捂着闭门自修,唯独今日离山……小师叔将三百剑画归本还源、送给天魔宗在前;掌门人将岐鸣子传承公诸于世,共享修行道在后!

  离山的气派,这才是真真正正、折服万宗的:气!派!

  正如樊长老说言,苏景这个时候拿出木匣,固然是痛痛快快地杀掉白须老者的威风,但这件事做得痕迹太重,显得小气了。可此事再经沈河处理,立刻又变了样子。

  此刻,众多修家眼中,离山的一草一木都似是镶嵌金边、氤氲仙气了,哪还会有丁点小气,人人心中只剩四字:果然、离山!

  话再说回来,岐鸣子是强大前辈,可他强得过离山九位师祖么?论斗战,八祖、九祖会敌不过岐鸣子?论修行,六位飞升师祖哪个都比岐鸣子修炼用时更短。

  有了九位师祖的传承,离山根本不缺岐鸣子这一门道法。于己无损,于世有益之事,离山从来都不吝去做。

  之前沈真人没想到苏景有宝贝木匣,此刻苏景更没想到沈河会将其转送天下,两人笑着对望一眼,而苏景心里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几千年修行的老怪物,“沽名钓誉”的本领比自己强得太多了……

  场面喧闹起来,三尸也跟着高兴不已,雷动天尊遥遥指点那个白须老者,问两位兄弟:“你们可知,这老儿最大的错处何在?”

  话音落,等了片刻无人理会,雷动这才发现,拈花赤目已经踩上小棺材,贴着地皮飞到白须老者跟前去了。

  赤目眯着红眼睛:“岐鸣剑碑立起之日,你别忘了再来观礼!”

  拈花摇头晃脑:“回去跟你家主人说一声,让他快来剑碑修习本领,若学得好了,下次遇到苏景或能逃命。”

  这两句话还真是苏景最想对白须老者说的。可惜身份使然,他没办法亲自去说,三尸却不管那套,该去笑话人的时候绝不落后半步……

  “白须老儿最大错处是什么?”,另一边,应了雷动天尊之问的,九头蛇小相柳。

  难得小相柳那么给面子,雷动受宠若惊,赶忙回答:“这老儿错就错在……他没赶紧走!得罪了苏景,晚走半步就得倒霉。”

  不过是给新人见面礼这么一件小事,最后也都闹成了轰动四方的事情,小师叔就有这样的本事……不过事情没完,还不等白羽成向离山长老走去,山门外一阵阵唱礼声高亢嘹亮,直直传入众人耳中,一个两眼距离有些远的端庄女子,身边带着大大小小一群娃驾云而来。

  小金蟾拖家带口的来凑热闹了,远远见到苏景就先行礼:“青云见过王上。”

  起身后又对沈真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径自来到新人面前,青云微笑:“来得迟了,万勿见怪,恭喜两位,喜结连理,举案齐眉。小小镜儿一份心意,两位莫嫌简陋。”说着奉上礼物。

  一面小镜子,可鉴妆容、女子常用之物。且于妖门中,自古便有镜为通天门之说,是吉祥如意之物。

  卿秀与白羽成道一声谢,接过了镜子,女孩家的天性,手中有镜子便忍不住照一照,卿秀也不例外,可做梦也没想到她这一照竟从镜子里映出一张男人脸孔:吊着眉、斜着眼,满是混横模样的男人。

  卿秀大吃一惊,险险就要放剑了,白羽成却认得镜中人,惊讶之余失笑摇头。下一刻镜中涟漪动荡,裘平安自镜中纵跃而出,对着白羽成抱拳拱手,哈哈大笑:“恭喜恭喜,百年……是不够的,万年好合!”

  小小玩笑不必挂记在心,神奇的还是这件礼物,镜儿湖,湖儿镜,百里平湖收于灵镜,三千妖兵养于镜湖!

  妖兵显于镜,遥遥对着白羽成躬身施礼:“拜见吾主,侍奉吾主!”

  小金蟾是什么样的出身,裘平安如今在南荒又是什么样的身份,他们既然要来凑这个热闹,无论如何也得给做足了面子。

  而大都督两口子之后,六个蛮子进山、走来,有男有女但都一般的彪悍,尤其为首之人,身形魁梧落步动地,天斗山祸斗老大来到离山。

  霍老大身后,六两大掌柜笑得一团和气。再之后三十多个妖蛮大呼小叫吵闹不堪,其中一个橙红色的小猴子,和一个莲花妖女最最张扬,当年南荒和苏景一起打擂的妖蛮几乎聚齐。

  在妖蛮之后,三百巨蜥簇拥着阴老缓步而来。

  最后,则是整整齐齐的一支妖兵依仗,带队之人也是大圣玦下奴仆,洪蛇国师洪灵灵……

  人人托办重礼,或许算不得惊世骇俗,但也足够贵重惊人,尤其洪灵灵带来两份礼物,一块三千年黄精是他自己的礼物,另外还有动用了大群妖国力士,万里迢迢搬运而来的一座辉煌宫殿,这是剥皮国瑞皇帝的礼物。

  与被小妖女收了的紫桐仙宫相似,不过这一座妖宫是金榕木殿,本来也是剥皮皇家的一座行宫,被瑞皇帝当作礼物送来了离山。

  巨大妖宫着实抢眼,这种东西也只能南荒才有,东土根本见不着。

  苏景都忍不住瞪大眼睛,问刚刚来到身旁的裘平安:“是不是太隆重了?”

  本来结道侣只是件小事,的确犯不着这样的场面。裘平安笑道:“谁也没把白小子结婚当个大事,主要是一群老兄弟借着离山喜事的由头,好好聚一聚,不过礼物是脸面,送轻了岂不是让你面上无光?”

  小金蟾接口:“至于那座妖宫……我给铁皮蛇皇帝传讯,说是你最最疼爱的弟子大婚……不这么说他不肯出血,这个竹杠不敲白不敲,他把无足城送来咱都不嫌礼重!”

  第四百零二章 以后辛苦苏师叔

  群妖拜山,致喜新人,好端端的一个清静离山,立刻变得又吵又闹。沈河与贺余相顾而笑,特意密语苏景不必约束,本就是个快乐日子,热闹些又有什么坏处。

  有关苏景在南荒的经历,于东土修家之间早有流传,但谁也不曾真正见过“离山天斗剑庐”辖下妖精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直至此刻:祸斗彪悍,阴老沉稳,一对山胎巨人满面憨笑,红色的猴儿一口一口的喝着熔浆烈酒,身材高挑的女妖散出诱人奇香……

  何谓“观礼”?说穿了,看热闹。有热闹可看,观礼修家都兴致勃勃。但最最开心的还是离山白羽成和涅罗坞卿秀,不是因为收了数不清的重礼,而是眼前、身边的这份欢喜热闹:两人以前山下游历,没少遇到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凡人嫁娶,说是鄙夷或许夸张,可心里的确有些看不起的,凡人热闹不入修家法眼;如果昨天这时候,有人告诉白羽成、卿秀“你俩喜日会有好大喧闹”,两人怕也会笑着摇头,清清静静结为双修道侣便是最好了……

  可事落己身、事到临头时候两位年轻修家才发觉,原来热闹起来也另有一番欣喜快乐!这感觉还真是说不清楚了,几百年修行无时无刻不再追求清静,想不到此刻却开始贪恋起这份热闹,或许还是道心不够吧,白羽成、卿秀相视一笑。

  妖精献礼、新人致谢。苏景一边笑看着,同时问身边小泥鳅:“西海修行得如何?”

  裘平安应道:“还早了,一时半会修不完。中间歇口气出来看看老婆孩子,来中土转一圈,玩一阵再回西海去。”

  苏景追问:“现在几灵阶了?进境还好?”

  “初到西海修行真龙秘法时进境奇快,五十年里连登两灵阶,后面就再没动静了,不过妖元和力气一直在涨,估计是在憋一个大的。你若有事随时喊我,无妨的。这次离开西海之前我已修得‘鳞断’秘法,随时可以封断修行,不用再讲求连贯了。”

  苏景笑了笑,至少现在他想不出,会有什么事情须得喊上裘平安帮忙,就此岔开了话题:“尘霄生师兄呢?他应该也会来观礼吧?”

  小金蟾摇了摇头:“我们启程前问过尘霄生,他说这次不回来,着我们给你带一声问候。”

  苏景掩饰不住的失望,点了点头。

  六两自从向苏景见礼过后就再没说话,大好妖奴晓得什么时候该开口:“离山安好,他便心满意足,尘霄生老爷永镇南荒,何等豪迈。”

  苏景笑了:“三百大东家的谈吐可越来越精彩了。”

  “全赖小祖宗教导……”六两还是老样子,巴结一句后立刻转开话题,就此抹掉了马屁的痕迹:“另外回禀小祖宗,‘三百’已是两个多甲子前的事情,如今是‘千一’了。”

  苏景又惊又笑,对好妖奴拱手:“大东家买卖兴隆,可喜可贺!”

  “都是小祖宗的产业,六两不过代为打理。为小祖宗分忧,虽死无悔!”六两语出铿锵,随即又笑道:“这些年买卖能做得这么顺,全赖三阿公照应,更少不得青云弟妹的帮忙,为齐喜山开出了几条路子,把买卖做进了南荒,规模立刻涨了起来。”

  三尸之中有个红眼之人,天生见不得别人得意,闻言斜忒六两:“买卖做得大,东家你一定做事大气外加满腹心机,可你比得离山沈河么?”

  六两听得摇头直笑:“赤目真人说笑话了,我哪里比得沈真人。”

  裘平安却不怎么服气:“沈河又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了?”

  三尸你一言我一语,把群妖上山前的事情唠叨一遍,裘平听得目瞪口呆,六两目中精光闪动连连点头连连称赞,最后六两还说道:“沈真人此举,有气魄有胸襟,还破了‘传承难辨真伪’之疑,宋六两心服口服。”

  苏景“咦”了一声,眼睛也亮了。

  若非六两无意中点破,苏景还真忽略了这一重,当时自己只想着拿出木匣去寒碜白须老者,却忘记了,他自己知道这木匣是真的,但别人不晓得。

  只凭映上天空的那两行字,远不足服众。这重疑虑不能消除,若经有心人一传,再说出的话可难听得很了。

  苏景做事有锐气,有心思,可说到底他才修行了多少时候?论起处事老辣、行事周全,比起沈真人还差着境界了……不服不行,心悦诚服。

  从新人吉典到现在,几件事情、大群贺客,纷繁热闹之中,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沈真人接到剑讯,弥天台的仪仗已经来到离山西三百里处,这就快要到了。

  读过剑讯,沈真人轻轻咳嗽了一声,苏景赶忙密语传令约束自己的妖精下属,场中迅速安静下来。沈河微笑开口,先对新人说道:“拜见门中长辈之事先推迟一阵、容后再继续,可好?”

  结为双修道侣的典仪早已完成,拜见长辈也不过是个“谢礼”,不在正式喜仪之中,稍候再拜全无问题,两人应了一声,归入弟子之列。不过卿秀没再回去涅罗坞的队伍,而是随在了白羽成身旁。

  “弥天台神僧行伍将至,趁着还有一点功夫,离山剑宗还有几件执掌变动之事要传告同道。”说着,掌门笑了起来:“本想待神僧取经后再说,不料诸位如此赏面,早早就上了离山,干脆早些说了,省得惦念。”

  秦、韩、程三位修入元神境界的真传,被提拔做长老之职,补入因“任夺成魔”而陨丧的长老空缺。苏景回山时已经听说过此事,全没什么可说。

  另外,早已不再过问具体门务的贺余师兄,也领了一堂首座、他填补的是任夺之缺。而真正让苏景有些意外的,律水峰龚正长老调任,入离山参剑堂顶替虞长老之缺。

  前面几句话说完,掌门人忽然望向了苏景,口中继续道:“龚长老调任,空出的刑堂首执之位,由苏师叔担当。”

  苏景正笑呵呵地看热闹,哪想到掌门口中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脸上笑容登时僵硬……肯定不是听错了,离山里掌门人姓苏的师叔只有自己一个,那就是掌门说错了?

  跟着沈河又遥遥执手作礼,砸实一句:“以后辛苦苏师叔了。”

  这下苏景踏实了。

  随后是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小小仪式,新担纲的几位长老受所在之堂印鉴,今时此刻正式走马上任……直到接过印信,苏景还是懵着的。

  离山、掌刑长老,苏景。

  任夺入魔,离山一共少了五位长老,直到今日全部补齐,离山剑宗十七长老再齐!

  事情办完,沈河真人笑道:“是时候了,这便启程去迎接弥天台高僧法驾。”

  山水画皮揭开,宾客登风驾云、离山弟子御剑,追随于沈河身后,浩浩荡荡迎接出去。沈河身边有其他天宗贵宾,苏景只好来到贺余身边:“师兄,这事提前没说过啊。”

  “吃不准你会不会撒泼打滚的不答应,便提前未讲。”贺余心情开朗,讲话比平时也活泼得多。

  “撒泼打滚”未必,但若私下商量,苏景肯定不会答应的。一是怕麻烦,再就是怕做不好,像现在这样只做高高在上小师叔才是真正逍遥自在。

  不过当着众多同道面前,他又哪有拒绝余地。

  苏景苦笑摇头:“刑堂职责重大,我又何德何能居此要职……”

  不等说完,贺余就打断道:“龚正又不是出山去了,何况我和沈河也在,有什么事情都会帮你看住。另外白羽成真传身份不变,但会重归刑堂做你副手,他以前是龚正的左膀右臂,以后帮你再合适不过,放心吧,这么多人帮衬,你想把差事做砸了都难。也不用你耽搁修行,该用功就用功。不过修行之余、闲暇时候,须得你把心思放到刑堂上去了。”

  “不是……以我的性子,板板正正地去做刑堂长老,这个安排的确不适合……”

  苏景还想推却,贺余笑了:“性子活泼无妨,那就做个笑面判官!万事自有离山律做准,你是喜欢笑着打人板子还是哭着给人上枷,都是你的事情。”

  说完稍顿,贺余又道:“苏景,你当知‘真传弟子’之意。所有真传弟子,都是有资格接任掌门的。”

  这个话题来得实在太大,免不了的苏景再吃一惊。不过不等他开口,贺余就笑道:“放心,不是要提拔你做掌门,现在你想做我们也不敢答应……但真传弟子迟早都会参与到门宗事务中来。即便来日不做掌门,也会是一方主脑、为离山打理一堂要务。今日离山长老个个都是当年真传弟子。”

  事情就是这样,于真传而言,身上多了一份正法传承,也就多出一份对离山的责任;对门宗内的长辈们来说,当“火候”到了,就会提拔真传,让他们介入门宗事务,新旧交替永做循转……

  不过,真传弟子正式领职大都会等到修入元神境界之后,现在苏景才刚入“宝瓶”就让他做长老,也的确早了些。不知是觉得没必要解释还是故意避开这个题目,贺余不作深谈,仍就笑着:“今日起刑堂事情由你做主,你要是喜欢,大可把巡宗的白鸟笔仙换成你的烈火乌鸦。”

  想一想无数乌鸦在离山界内哇哇乱叫满天乱飞的情景,苏景赶忙摇头:“不用换。”

  第四百零三章 剔透和尚,损煞僧兵

  大群修家飞遁如风,追随沈河真人远迎百里。

  离山西百里,本来偌大空旷地方,青草小溪秀美非常,可近些年里凡人迁居而至,清秀美景被开垦成田。

  季夏天,正是稻花开放时候,放眼望去绿油油的稻田铺展,穗穗白色花儿娇嫩,层层清香随风飘荡……灵秀不再了,可众人眼中这只人间才有的欣欣向荣之像,另有一份动人之处。

  景色美丽不输从前,不过小小麻烦也是免不了的:神仙们总不能站在稻田里迎接圣僧。

  落不得地面,在半空里浮悬着就是了,离山也早有准备。待沈河驻足后,红长老自袖中摸出一只小小绣囊,打开来,红的白的黑的三枚线轴,选了白色线轴,将其取出迎风一抖,千丝万线迸射开来,疾飞远方。

  又再等上几个呼吸功夫,剑尖儿剑穗儿方先子等红鹤峰弟子,齐齐出手助师父收线,只见一朵朵白云被长线牵引着迅速聚拢而来,不片刻功夫,半空中白云铺就一方圣洁巨坪,众人就在这云坪上迎接弥天台高僧法驾。

  三尸少不得后知后觉、恍然大悟:“什么颜色的线,牵什么颜色的云彩!”

  红鹤峰众人聚云铺天的功夫里,灵水峰风长老取出一枚长颈玉瓶,滴了几滴清露于手心,嘴巴凑上去轻轻一吹,青空白云的,这方圆数十里农田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甘露化雨,田中的病、弱稻苗立刻挺拔起来,同时谷物中丑陋小虫纷纷摔落于泥土,就此死绝再不能为害……有人对风长老赞道:“前辈仁厚心怀。”老头子收好玉瓶:“反正等人,闲着也是闲着。”

  不一定时时刻刻去行善,但绝不为恶,有暇时还能记得伸手帮扶一下人间,这就是修行正道了。

  等候不过盏茶时间,西方隐隐梵唱传来,七百七十七位盛装僧侣现于视线。

  不是驾云御风,也不见法宝相助,弥天台高僧步行于半空,双手合十边走边唱。随着他们的咒法,层层淡金色佛光自队伍中氤氲弥漫开来,映衬得和尚们庄严神圣。

  而那金光缓缓流转,不停地结化蝴蝶,金色的蝶儿围绕着高僧们飞舞几周、便掉转方向散去了四方,落入了人间。

  一福、一慧、一蝴蝶。

  和尚们自西方远足而来,一路之上以自身修为结千万金蝶,赐赠福慧于人间……佛法万卷不外“慈悲”二字。弥天台高僧的排场,自也不会脱开“慈悲”本意。

  弥天台的队伍之后,也早都聚集、跟随了大群修家,规模比起离山这一边犹有过之。

  云坪轻飘,沈河率领本门弟子迎上前去。大家的道门不同,各施各礼,沈河执手,对弥天台为首高僧微笑道:“离山沈河见过辰光大师,诸位法师一路远行辛苦。”

  辰光神僧便是弥天台主持方丈,今日中土世界,万千释门修家首领。此人与之前苏景见过的神光、谛光等同辈高僧差异极大,他一点也不老……非但不老,反而还年轻得很,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

  长相谈不到英俊,但肤净如雪唇红齿白,真正晶莹剔透的少年人!

  辰光和尚的“少年模样”于修行世界早就不是秘密了,相传此人早慧,幼年修行起精进奇快,但他长得却无比缓慢:到他修行千年时,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模样。

  从第二个千年开始,辰光就不长了,不是像女修那样以修为、秘法或者丹药维持容貌,他根本没刻意做什么,可就是不再衰老。

  整整一千年,不曾衰老丝毫!

  待到他第三个千年修行,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他又一点一点、缓慢无比却从不中断的,变年轻回去了。

  辰光大师已有三千七百年的修持,如今变成了个十几岁的剔透少年……

  单若是不老也就罢了,离山小师叔也一样不老,算不得太稀奇。可越活越年轻、逆天反长实在是没道理了。

  莫说外人,就连弥天台前辈高僧、甚至辰光大师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如此,也只能牵强附会、归结于佛法神奇了。

  辰光大师合十还礼:“非如此,否则不能衬得真经宝贵,更愧对摩天刹神僧眷顾。再说这一路上行走又有何辛苦可言,贵宗前辈将真经带出宝刹,才是真正义勇之行。”

  他一开口,苏景等人不免又吃一惊。剔透的少年和尚,声音却如枯木厮磨,嘶哑、模糊、窒闷。

  辰光皮相不老,但声音早已老了。

  赤目真人吸溜着凉气,对身边小相柳道:“小和尚跟憎厌魔是一个路子!”自从得了金玉菩提,赤目和小相柳要好得不得了,有事没事都会和他说上几句。

  骚戚东来是虬须汉柔媚调,辰光大师则是少年相枯老声,相比之下后者要好得多了。

  此刻辰光已得身后谛光指点,对苏景合十、躬身:“苏先生传灯之惠,天下佛门弟子共见,老衲谢过先生。”

  苏景急忙还礼:“大师太客气了,真经以前为摩天刹历代高僧心血批注;以后要靠贵宗发扬光大,我也不过是转手之劳,无功可居、不敢受大师这一谢。”

  寒暄客气罢了,辰光和尚却呵呵一笑:“好!那就不谢了。”说着,他伸手自袖中取出一只布袋,鼓鼓囊囊,还有东西在其中来回蠕动。

  布袋才一打开,内中立刻传出怪响:号角声、战鼓声、呐喊声、冲杀声……只有战场上才会有的杀伐动静。

  辰光将布袋倒转,稀里哗啦掉出来一大堆小小人儿,娃娃手指大小,头顶香疤却身着甲胄、颈挂佛珠但手执凶刃,彼此纠缠着、厮打着,正做生死搏杀。

  他们落在云坪后立刻住手,迎风而长变作常人大小,脸上血污犹存、身上个个带伤,但动作奇快,顷刻结做七道方阵,每阵三百三十三凶僧,整整齐齐对着辰光大师合十:“拜见方丈大师。”

  “离山苏景先生,传灯弘法普惠人间,大功德者,不容邪魔冒犯。传法旨,损煞僧扶护苏景、不可有失。”方丈传谕,说着伸手一指苏景。

  “领受方丈法旨。”七阵、两千余“损煞僧”齐声奉令,又转回身向苏景躬身施礼:“永随先生身边,邪魔冒犯、必做诛杀!”

  苏景眼力不凡,一眼就看出这些“僧兵”皆为丧物凶魂,统统都是鬼和尚。

  赤目又拉了拉小相柳的袖口:“看嘿,和尚养鬼!”

  弥天台不会干涉凡间事情,但每逢乱世,总会有弟子入世,搭救苦难生者、超度枉死怨魂。遇到大的战事,高僧还会施展神通、做浩大法事超度亡灵。

  不过,佛有广大神通,众生造业亦不可思议。所谓:业力能障圣道,业力如枭雄,具足千奇百态,难调难伏。弥天台和尚纵然佛法精深,也不能包打天下,时常会遇到无法超度之魂,又不能将其放任人间。

  如是猛鬼倒好办了,直接打散了事;但还有些凶魂,性情狠辣法力不浅,可他们本心不恶。尤其生前出身行伍、屡经恶战的“军魂”,这样的例子不少,和尚也只好将它们带会弥天台。

  戾气不消、凶魂难度,却可以点化佛光,以他们的凶猛为善、除恶,这便是一袋子“损煞僧兵”的来历了。

  弥天台讲究“慈悲为怀”,虽佛家也有降魔卫道之说,但和尚们很少会动法争斗,两千三百余“损煞僧兵”从不曾现世,外人不知。不过以沈河、贺余等人目测,这袋僧兵的威力,当不逊离山几道古签道兵。

  辰光又把布袋一抖收回僧兵,转眼袋中又复喊杀冲天……损煞僧凶猛,日日夜夜操练不停,他们的修行就是彼此冲杀;而袋子神奇,凶兵于其中永生不死,再重的伤势,躺下来睡一个时辰便告痊愈。

  封口、扎牢,辰光将其递给苏景:“不是谢,而是敬。若不能护持苏先生周全,弥天台愧对我佛。”

  苏景最不缺的就是手下,何况离山弟子有什么事情自有离山力量支撑,哪用得到和尚的兵。

  但这一口袋凶兵既是僧又是鬼,和十七迦楼罗、谛听封经印又同工之妙,能助他祭炼罪恶天,稍作犹豫、认真道一声谢,苏景接下了口袋。

  口袋僧兵是见面礼,非得一见面就送的。这时沈河又开口,与辰光和尚寒暄了几句,离山队伍一分亮开,迎弥天台高僧法驾,众人向着离山飞驰而去。其他人都还好,唯独沈河与贺余两人,似是察觉到什么,目光一转望向南方。

  他们瞩目方向,空荡荡的天空,无一物。

  但很快沈真人眼中精光散去,面色换做尊敬,对着南方认真点了点头。贺余则是向着南方笑了笑,看样子挺开心。

  小小动作,大多数人未曾留意,可苏景、三尸就跟在他们身边,看得一清二楚。三尸面面相觑,赤目先开口:“他俩看见啥了?”

  拈花摇头:“不晓得,反正我是啥也看不见。”

  雷动为三尸之首,最有见地,淡淡道:“你管他们看见啥了,装看不见难,装看见还难么?”言罢,他也如贺余一般,对着南方笑着点点头,好像他也瞧见什么了似的。

  另两位矮神仙如醍醐灌顶,都学着老大的模样,笑容恬淡、向南点头……

  第四百零四章 远游子

  前行百里,不长时间抵达离山。进入山门前弥天台献上第二礼,不过不再是对苏景一个人,七百七十七位高僧结阵持法,唤起明浩佛光照耀八百里离山!

  为离山求福祉、祈平安大愿。

  佛道有别,但这是弥天台的真挚谢意,离山自不会拒绝。高僧持法后,宾主两家又是一番寒暄,众人进入离山。可就在进山时,苏景忽然面色一变,双眉皱起。他跟在沈河身边,神情变化立刻被发觉,沈真人密语传来:“师叔怎了,可有不妥?”

  同时贺余也望向苏景。苏景传音入密回答,声音低沉:“附近有我一位朋友,似是出了什么事情。”

  “高僧取经之事就是个排场礼仪,有暇便列席、有事但去无妨。”沈河想都不想,直接道:“会不会有危险?我请几位师弟随你同行。”

  苏景赶忙摇头:“我自己足矣。”

  贺余也点点头:“去吧,这边的事情不用担心。还有……”说到这里,他居然还笑了笑:“替我问候你哪位朋友。”

  “多谢掌门,多谢师兄。”苏景不再多说什么,身形微微一晃,捏一咒隐去身形,悄然离开大队又复出山。

  动身之前他不忘将三尸收入洞天。其他人都好说,唯独三尸除了自己之外无人能够约束,苏景真不敢把他们留在离山,万一盛典时三个浑人闹起来麻烦得很。

  听说“附近一位朋友出事”,三尸都道是小妖女不听碰到了麻烦,不料苏景离开山门后,并未赶向东方凝翠泊,而是原路折回,直奔西方疾飞。

  三尸稍有惊诧,赤目于洞天内大喊:“不是去凝翠泊吗?”

  苏景不理,身形隐遁于空中全力疾飞!一会功夫,抵达离山西百里、最初迎接弥天台高僧之处,他放慢了身法,开始缓缓地兜圈子、似是在寻找什么。

  正寻找着,忽然肩膀上微微一沉,一个熟悉声音入耳:“找我?”

  转头侧望,身边空气涟漪一掀……面如美玉、星目蚕眉,漂亮到几乎有些不像人的青年男子显身。

  齐凤国万妖之主,曾被离山逐出门宗的真传弟子,尘霄生。

  苏景霍然大喜,撤去隐身咒法,笑着:“原来是师兄!苏景拜见师兄!”当然不是不听出事,何况以小妖女的性子,就算真遇到了麻烦,她也不会在今天这个日子口向苏景求援。

  之前连三尸都看出了沈河、贺余的神情变化,苏景更是看得清楚,不过当时他未出声,待众人返回山门后他再来寻找。

  和尚取经的典礼隆重,可是再如何盛大的场面,又怎比得上和久违同门聊上几句来得开心!只是苏景猜错了,他本以为沈河、贺余看到的是任夺、虞长老等人,没想到是师兄尘霄生。

  三尸忙不迭跳出黑石洞天,口称师兄,嘻嘻哈哈地和尘霄生见礼,个个开心不已。

  “还道师兄不来了,为何要隐身观礼?咱们进山去。”苏景不解,这也是苏景猜错人的缘由,尘霄生已经恢复了身份,随时可入离山,非但不会被阻拦,反而还会被盛礼相迎,放眼整座离山,见了他不用磕头的也不过苏景、贺余两人。

  尘霄生却岔开话题,无端道:“我早已修成‘远游’境……”

  “便是还差最后一悟就能飞升,恭喜师兄!”拈花美滋滋的,替尘霄生开心。

  赤目眉头皱起,纳闷:“怎么从未见过师兄的分身?”

  雷动打量着尘霄生:“没准这就是分身……你本尊在哪?”

  尘霄生笑而摇头,突然提起修行境界不是为了和三尸去掰扯什么分身、本尊之事,径自望向苏景,问道:“你可知,第十一境为何唤作‘远游子’?”

  元神三大境界,如意胎、欢喜儿、远游子,其中前两境元神尚幼小,可以看作是“孩子”,不能离家太久。只有修成“远游子”,元神才算真正修炼成熟,到了这个层次,就算身体碎灭也不会影响元神。

  仿佛游子与家:游子远行、去到多远都没关系;即便家被毁掉,于游子无碍。

  可是冥冥相连,哪怕游子已经独立,无论家在或不在,他都会想念、心底永永远远都会有一份思乡羁绊。“远游子”元神会眷恋身体,出窍游荡万里无惧,但归窍时还是会觉得舒服惬意,好像游子归家。

  修行如此,做人如是。或者说,因做人如此,也才会有这样的修行吧。

  而尘霄生要说的,并非修行事情……他与离山,游子与家。妖国政务繁忙,这次离山盛典他本不想来的,可心里总是惦记着,恨不得来看一看,最后没忍住还是来了。

  不过远远地看一阵也就是了,尘霄生不想回山。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觉得麻烦,或许是觉得自己现在“人不人鬼不鬼”,或许是怕自己真的回去后就不想再走了。

  徐徐呼出一口长气,尘霄生眺望离山,金色佛光一时半会不会退散,八百里明秀山川更添空灵,端的人间美景!

  师兄不想入山,苏景自不会勉强,就此岔开话题,随口闲聊着。三尸也跟着胡乱插口,少不了奉上“天大喜讯”:东天剑尊之东锵锵荣升离山刑堂长老高位。

  本应是个人人吃惊的消息,尘霄生却觉得理所当然似的,笑道:“恭喜师弟,以后辛苦师弟了。”

  没从尘霄生脸上看到“大吃一惊”,拈花颇为失望:“苏锵锵做掌刑,师兄不觉意外么?”

  “早就猜到了,不意外。”尘霄生微笑回答。

  三尸聊天,从来都是话题飘忽,此刻他们不去问尘霄生为何“早就猜到了”,而是个个冥思苦想,拈花手敲额头:“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苏锵锵做了刑堂长老,得立下几条新规矩,森严苛刻、人人畏惧!”

  赤目手捻眉心:“光立新规矩不够,要慑服众人,须得再做几件厉害事情……最好是以前刑堂长老做不来的事情。”

  雷动闻言面现豁然:“以前做不了的?再简单不过,不是有个叛徒叶非始终在逃么?苏锵锵,抓他归山问罪!”

  连师父都抓不回来的人,雷动说得跟降服小妖丁似的,苏景无奈摇头。就是这个时候,尘霄生似是察觉了什么,转身向着南方望去。

  另外几人都随师兄一起举目,天地空空,哪有人影。苏景开放五感、动用灵识也查不出什么,但尘霄生已然探知对方存在,微笑开口:“阁下修持精深,隐身在侧我等却一无所查,尘霄生佩服。只是不知,我们哪句话引动了阁下的杀机?”

  有人藏在不远处,连尘霄生都未能察觉。直到对方心中动了杀念,由此泄露一丝杀意气机……

  对方仍不现身,尘霄生微笑不变,声音朗朗,问苏景:“师弟,你怎么看?”

  “高人隐遁、不想显身也没什么,本不该强人所难迫人现身。”苏景单手负后、临风开口:“但我们提到缉拿叶非,阁下杀机显露……离山弟子就不能不过问了。”

  苏景到现在也不知敌人在哪里,但他心思转得快,师兄点明大意,他立刻就领悟真谛,说话同时,负于背后的左手捏碎了木铃铛,急讯通传门宗。

  铃传秘讯,苏景的动作更是悄无声息,不可能为旁人察觉,可那隐遁之人似是仍探到端倪,突兀一声冷笑!

  尘霄生面色陡变,三柄碧水长剑自他袖中怒啸而起,尘霄生全力出手。

  天昏地暗、风雷咆哮、仙剑长鸣。还有传自冥冥无以言喻的怪响,于刹那中齐齐暴发……而暴发瞬间便是寂灭瞬灭,敌攻、尘霄生守,于电光火石间换过一击,旋即天青云淡,一切归复正常。

  苏景慢了。待他亮剑时,尘霄生已经挡下了敌人的凶狠一击。不是他大意,而是敌人出手已经超出了他能应变的极限……对方手段,远超苏景。若非尘霄生在侧,此刻苏景已经是个死人。

  三尸忙不迭执剑在手,结做剑阵凝神警惕,尘霄生却摇了摇头:“他已走了。”

  雷霆一击,不论中或不中绝不恋战,就此撤走!

  苏景心有余悸:“这是什么神通……”

  不等说完尘霄生就摇头:“不是法术神通,是剑。”说完,伸手向下指了指,直至此刻苏景才骇然发觉:地上青绿稻田尽化枯黄。片刻前还一望无际的欣欣向荣,变作满目萧瑟,如深秋凄冷。

  “目光所及,所有草木灵生尽被他一剑抽干,化作剑杀锐力。”尘霄生解释了一句,稍顿,又淡淡道:“好剑!”

  说完,尘霄生望向离山方向:“我先走了,以后你下山行走务必小心。”

  苏景略显迟疑,不因自己,而是担心尘霄生:“敌人凶猛,师兄独行……”

  尘霄生哈哈一笑:“我倒还盼着他能再找上我,放心便是!”说完,身形微颤,就此消失不见,离开了。

  片刻之后,一道道剑光涌动,不止离山弟子,连同观礼众人也都赶来……莫名强敌凶悍一击,尘霄生全力出剑,巅顶大修的一次狠斗,引出的动荡何其惊人,所有人都被惊动。

  待赶到地方,见到地面草木皆枯,识货之人全都目现惊骇。贺余、沈河并肩飞在最前,他们身后还有无数宾客,不好传音入密,朗声问道:“什么事?”

  问不能密语,答也无法传音,当着众人苏景朗声应道:“有邪魔欲趁今日喜事作乱,与我换了一击,逃遁了。”

  第四百零五章 天下无双

  想当年,白狗涧,脱狱重犯皆遭惨死,苏景说“都是我杀的”,从离山长老到普通弟子,包括扶苏、剑尖儿剑穗儿在内没一个人信他;再后来,真页山,玄天大道奎宿老祖及麾下大批邪魔伏诛,苏景说“逼人太甚,忍无可忍,就地正法了”,当时众多修家将信将疑;到今天,苏景又去冒领人家的功劳。

  唯有巅顶大修交手才会绽放的凶猛威势,无尽良田化为枯槁、眼中所有草木生机断灭……可是这一次,赶来的无数同道中,绝大多数都笃信不疑。不止信了,甚至还觉得那个来捣乱的邪魔能从离山小师叔手中逃掉,简直是鸿运当头。

  邪魔远遁,追无可追,沈河掌门不做徒劳之事,派出两位真传携带银两去一趟附近乡里。稻田尽灭源于敌人偷袭一剑,与离山没太多关系,不过农户损失离山还是会包赔。

  众人返回离山途中,苏景密语将发生事情尽数告知沈河、贺余,后者对望一眼,可是场合不对,谁都不曾多说什么。

  回到离山、转交无字经,弥天台群僧办起隆重仪式。到了这个时候,离山弟子反倒清闲下来,有关典仪所有事情,和尚们早都安排妥当,沈河、苏景等人几乎什么都不用管,只消站在那里受高僧唱赞、致礼既可。

  沈河与贺余似是全不受“叶非有关之敌”影响,笑容满面行止轻松;苏景的城府远不如他们深沉,但小师叔有一样好处:暂时管不来的事情便不去管。由此放开心怀,满心欢喜地去享受眼前喜庆……

  来自释家领袖、人间第一大寺弥天台的诚挚致敬,这等荣光,放眼天下能有什么门宗享得?今日离山再添殊荣!

  弥天台刻意要做起来的场面,典仪的排场不言而喻,前后三个时辰,随着最后吉祥香花雨落,偌大一场取经之礼终告结束。

  典仪结束,真经到手,高僧并不告辞。不止和尚们,众多宾客也未走,上万修家共庆离山的大聚也不过才刚刚开始:今日起接连六天,离山门户大开,入山修家随其心意,可到离山无量湖、镌天石崖观览。

  风长老的水灵峰、公冶长老的洪锤峰两大缥缈星峰也告开放,登峰宾客自有星峰弟子引导,游览中讲解灵草种养之道、上器好剑铸炼诀窍等等;樊、红两位长老于洪泽星峰做课讲法,到访宾客只消与身边司客弟子说一声,就能过去听讲;龚、陈两位长老带四位真传弟子,在离天剑坪开坛论剑,讲解剑术道理、剑意修行,若听讲之人有兴趣,还可以和在场的几位真传,就剑术做一番试练……

  整整六天时间,离山法度可看、可闻、可学!莫说普通的修家访客,就是其他几大天宗的弟子也都觉得心中发痒,闻道离山印证自己的修学,这样的机会下个一千年里未必会再有一次。

  而离山自有天宗气派,虽不会真的把九祖传下的正法示人,但这六天展示、讲法都有真法奥妙所在,既然开放门户便不会敷衍了事。众多登山心中最恨之事,自己修行不精,没能祭炼出几个分身。

  提前就准备好的事情,诸位长老各司其职,来访宾客成千上万,离山忙却不乱,一切井井有条。过不多久,众多修行同道散去离山各处,沈河对始终留在身边的几位天宗首脑点点头:“诸位请随我来。”

  六大天宗里,离山、大成学、弥天台三宗掌门都在,天元、紫霄涅罗坞则是仅次于掌门人的顶顶重要之人,天宗要人尽在于此,另有一场密议。

  而贺余也对苏景道:“师弟,你和我们一起。”

  意外之余苏景挺兴奋,干脆答应了一声,又再嘱咐了妖奴几句后,快步赶上贺余……沈河引路,一行人没去核心星峰,而是来到了一座无量湖:当年裘婆婆驻扎、如今已经空荡的大湖。

  分水劈波,直入湖底进入水晶仙鳅宫,待苏景来到宫门附近才发现,这座早已荒废的妖精洞府周围,还有高深修家守护:一个玄衣老者端坐于宫门前,长长的木匣横陈于膝,是在闭目养神,但气机盈布于身,随时都会出手的模样。

  苏景不识得此人。

  包括沈河在内,来到湖底的天宗要人都对玄衣老者客气得很,或称“姚先生”、或称“姚老”纷纷见礼,老者却面无表情、只是稍一点头,跟着把目光落在苏景身上,身形依旧稳稳端坐,全无让路之意。

  贺余微笑开口:“这位是我师弟,苏景。”说着,贺余又望向苏景,为他引荐:“无双城姚九溪,辈分以论,算得你我的师兄。”

  听到“无双城”三字苏景微微一愣,迈步上前行礼道:“苏景见过姚师兄。”

  “姚师兄”不应、不答、不还礼,目光沉沉盯住苏景,又过了片刻,身形一飘让开了道路——他未起身,就那么盘膝坐着闪开一旁。

  就算裘婆婆再不回离山,这无量湖仙鳅宫也还是离山的地方,居然要由外人守护,而且还是几乎被灭门的“无双城”前辈……苏景不急着追问什么,跟在掌门与师兄身边,迈步走入仙鳅宫。

  沈河引着几人穿过重重大殿,直到仙宫最深处、以前裘婆婆精修静室前,站住了脚步。

  不用叫门、报名,静室中就传出了一阵笑声:“诸位道友可算来了!自从沈真人对我说会借着神僧取经的机会做一次小聚,我就开始日夜盼着了……”

  声音窒闷嘶哑,明显元气不足,屋中人当有重伤在身,但他语气中的欢愉快活绝非作伪。

  话未说完,屋中人又“咦”了一声,继续笑道:“这位小友是离山哪一位高足?以前从未见过。”师门紧闭,苏景也不曾察觉有灵识扫过己身,可是屋中人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了。

  沈河应道:“九祖代收、八祖真传,是我家小师叔苏景。”

  “原来是长辈!戚弘丁拜见苏师叔。”屋中人收敛笑意:“还请诸位稍等,第一次见苏师叔,我当穿着整齐。”此人不是离山弟子,不过他和沈真人平辈以论,全不因苏景年纪轻轻而稍有懈怠。

  “戚弘丁”这个名字如雷贯耳!苏景转目望向贺余,后者微一点头,向他确定了门中人的身份。苏景开口应道:“正道七宗同气连枝,大家自己人,戚城主无需客套。”

  戚弘丁是一城之主……七大天宗、无双城主。

  此时蒹葭先生笑道:“苏先生年纪虽轻,行事作风却是真正高人气意,不拘小节,戚老怪你也不用穿衣服了,光着出来吧!”

  被“魔头”任夺灭门的无双城城主藏身离山无量湖,固然出乎意料,但若仔细想一想并非无迹可寻;倒是此刻关于“见长辈要不要穿衣服”的矫情,让苏景啼笑皆非……若苏景不来,他见人时便不用穿衣服了?

  苏景身旁,贺余也告开口:“戚城主不必讲究俗礼,轻松自在便是最好。”说话同时,他还捅了捅苏景,后者会意:“是,轻松自在就最好了。”

  戚弘丁哈哈一笑:“恭敬不如从命!”话音落下,吱呀轻响中石门打开,无双城主走了出来……饶是苏景见惯风浪,乍见戚弘丁时仍是忍不住大吃一惊!

  天宗之主、巅顶大修、中土世界最最有名的修行者之一,红色的人。

  戚弘丁又何止没穿衣服,他连皮都未穿!筋肉盘结、血脉穿插,皆裸露!这世上不会有无皮之人,戚弘丁会如此只有一个缘由:他曾惨遭剥皮极刑!

  若非修持精深、命火健旺,戚弘丁根本活不到现在。

  不穿衣服,只因他的伤势远未痊愈,以真元幻化力有未逮,若是穿普通衣衫,立时便会贴于筋肉,穿上不难,再想脱就不容易了。

  对苏景的惊诧,戚弘丁全无反应,笑声朗朗与诸位天宗高人见礼,在苏景面前自认晚辈,问礼过后他才望向沈河:“看苏师叔的神情,他老人家还不晓得我的事情?”

  沈河应道:“六耳杀猕祸患、任师兄入魔真相小师叔都知晓,但具体事情他了解不多。”

  戚弘丁点点头,忽然对沈河道:“多谢。”无双城伤亡之重、城主经历之惨,天宗中绝无仅有,有关无双城的事情沈河不对苏景说,是对戚弘丁的一份尊重,所以他会有这一声“多谢”。

  沈河摆了摆手:“理应如此。”

  人家不说是为了尊敬,但戚弘丁豁达得很,直接对苏景道:“九百年前,我就被人俘虏,皮被整张剥了去,制成精美画皮,算起来,从他们制成画皮之时,无双城真正陷落。”

  法术事情,苏景全然明白。画皮不一定非得用真正人皮,但要想冒名顶替、完全窃据另一人的身份,最好的办法莫过去剥此人皮以制画皮。

  “六耳杀猕?”苏景反问。

  “不错,除了他们还有谁。”戚弘丁笑了笑。真正的没有脸皮,笑容狰狞丑陋,说不出的恐怖:“无双城主,天下无双……我没了皮,真正的天下无双。”

  前面八个字本是修行同道赠于无双城主的赞誉,如今被戚弘丁用来自嘲,无皮之人目光浑浊、黯淡。

  第四百零六章 吾兄,吾师

  以戚弘丁的本领,会被悄无声息的擒下、而后李代桃僵被人顶替,事情听上去简直不可思议。天宗首脑、一方雄主这么容易就被人换过了……但若再仔细想一想,连天元三重的师父都是六耳杀猕,足见这些凶物的狡猾、隐忍了。

  他们不是什么邪魔、凶妖,六耳杀猕来自“旧圆”,他们曾天下无敌、让万灵俯首!旧时间里的主人,新世界中的大祸!

  有城主,有高位要职,接下来的事情便是“清洗”了。一切都进行得波澜不惊,早在苏景出世前,堂堂天宗无双城,真的变成了今时乾坤的无双之地:六耳杀猕的门宗。

  “无双之祸”瞒得过天下,唯独离山有所察觉。但这个事情着实麻烦,要知道无双城也是天宗之一,离山虽强,想要强攻人家的守城大篆怕是也不容易!何况这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而是离山手上没有真凭实据,这一仗根本就不能打。

  无缘无故,一座天宗去打另一座天宗?生怕早已潜伏修行各宗的六耳杀猕找不到理由、对离山群起而攻么。

  直到三百多年前,事情出现转机,被剥皮后长久囚禁的戚弘丁抓住了一个机会,密讯姚九溪。

  姚九溪于无双城,仿佛贺余于离山,比着掌门高一辈,勘破第十一境后入世云游、去领悟大逍遥问,多年不回门宗,更不再过问门宗事物。

  巅顶大修,行事或决断自有犀利之处,姚九溪接到掌门传讯,甚至他都未回无双城去看一眼,直接上离山求救……

  事情由戚弘丁开始讲起,但涉及离山部分,沈河真人自然接口:“修行至今,我有两次生死大难,都亏得任夺相救。他若想做掌门,只需一句话我便会退位让贤。”说着,沈河微笑望向苏景:“任夺,吾兄。”

  哪里还用再仔细说明,掌门这一句话苏景便明白了:一直以来,任夺与沈河的龃龉不过是场好戏罢了,或者说“伏笔”:有朝一日,任夺反出离山的“伏笔”。

  杀猕狡诈,藏于修行各宗,甚至已经不能说是“藏”,他们已经化作新圆中人,自幼入宗修行,有些不闻一名,有些则风生水起!

  离山强大毋庸置疑,但再怎么强也不可能随意“诛杀同道”,不得以之下才有了“任夺入魔”这条苦肉计,为得只是:诛杀“同道”,是邪魔任夺丧心病狂,与离山无关。

  沈河升任离山掌门之日起,任夺就不停“发难”,明明白白的,“任夺反出离山”是早在千年前就已经开始准备的事情了。

  最初计议,待任夺修成“远游子”后,会有一场“约斗沈河、争夺掌门、含恨落败、一怒入魔”的大戏,恰巧苏景带会了扶乩的下落,大戏延后沈河先去找师姐了……听到这里苏景笑了。原来此事还和自己有关系。

  还不等任夺反出门宗,苏景就先被赶出离山了。

  就在苏景去往南荒不久,姚九溪上离山求援,贺余做主不再等了,任夺即刻反出离山。

  这个时候贺余望了苏景一眼,师兄的目光中似有意味。苏景稍一琢磨便会意:任夺入魔,准备了千年的图谋,未能完成最后一步就匆匆施行了。会如此固然是为了及时营救戚弘丁,但离山另外还有一个不曾告之同道的缘由:三祖回归、陨落。

  突如其来的“天患”,让离山不能再等了,非得先尽快解决六耳这重“地患”不可。

  ……

  任夺入魔,势孤力单,无妨,虞、秦、岑、雷四位长老先后出山,追随左右;只凭离山仍力有未逮,无妨,离山做了千年的准备功夫,除了无双城,其他天宗的掌门都在经过“骨石香”查验后,得了离山的密讯,几家首脑早都数不清在一起商议过多少次了,任夺起事各宗皆排遣心腹高手相助。

  到了这个时候,任夺手上的力量对付普通门宗绰绰有余,可是想要破去无双城还差得远,而且直接去打无双城未免太显形迹,会让潜伏别宗的六耳有所警惕……所以才有了任老魔重创天元道之役。

  那一战天元山被轰塌了七座山峰,“折损”弟子无数,天元道从未对外人说过具体损失,不过外间修家估计,天元道五成伤亡总是有的。

  天元道被任夺摧毁了一半实力?

  天元道被任夺带走了一半实力。

  “任师兄反出离山之前,七座天宗内,只有两家是最‘干净’的,一是我们离山,另一便是天元道宗了。”沈河的语气里带了些感激,对天元冲虚拱手:“离山是六耳杀猕图谋所在,不敢再抽减实力,所以‘征兵’重任,就落在了天元山诸位道长肩头。”

  冲虚应道:“天元山所以干净,还是因为陆八祖斩杀我师尊而起。”

  混入人间的六耳杀猕,即便身死也不会显化原形,杀掉他不难,可杀了他也证明不了此人就是六耳。幸而世事无绝对,天元道法传承悠远,自有玄妙之处,在仔细查验被陆角八斩杀的弟子尸身后发现了一丝端倪……当年天元道重兵压境,准备向离山讨还公道,但又忽然撤兵休战了,就是因为门宗及时传来消息:那个“人”确实不是人。

  自那次事后,天元道就有了提防,更要紧的是宗内位置最高的六耳被斩,大树倒猢狲无以遮蔽,被一点一点清理掉了。

  “师父图谋人间,确实有罪、死有余辜。”天元冲虚的语气清淡异常:“但师父终归是师父,领我入门、教我修行、授我法术,大恩如天倾盖。身为天元弟子,狙杀六耳责无旁贷;但身为我师尊门徒,有些事情还是要做的。”

  说着,冲虚老道望向苏景:“待六耳肃清、待苏先生晋入元神境界,天元三重还是会向先生讨教金乌正法的。”

  苏景静静望了冲虚片刻,点头一笑:“好。”说完稍顿,又对冲虚拱手,致以敬礼:“多谢。”

  沈河真人刚刚说:任夺,吾兄。

  冲虚虽未明言,但也等若告诉了苏景:那个六耳,吾师。

  一样的立场,不一样的细节;一样的大义,不一样的情绪。但无论沈河、任夺还是“冥顽不灵”的冲虚老道,皆可敬,当得苏景一声诚挚“多谢”。

  ……

  任夺身边聚集各宗高手,得天元道大队人马,再得姚九溪指点,筹备十年后终于对无双城施展雷霆猛攻,恶战经过被讲述之人一带而过,他们成功破去护城大篆,一举克敌,所有强大六耳无一漏网,真正城主戚弘丁也被救出。

  而后戚弘丁就被送来离山休养,姚九溪也不再入世,就留在仙鳅宫外守护城主。

  以前苏景与无双城接触不多,可能够肯定的是:这座城既然位列正道天宗,那它一定曾庇佑一方,曾扫荡邪魔,曾救人苦难曾让万家生佛!

  今日无双城不在了,只剩下一位太上师叔,一位没有皮的伤残掌门,孤坐于仙鳅宫内外。

  任夺打出了无双城大捷,但于修行正道又何尝不是大败。

  无论如何,修行正道七大天宗,就只剩下六宗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任夺一行“杀”天宗弟子无数,绝非杀一个任夺身边就多一人,其中也是有不少六耳杀猕被真正斩杀。

  无双恶战之后任夺“征调”的大批天元道弟子归宗,但不露形迹、转入地下修行;任夺则率领着一群“死掉的高手”继续诛杀其他六耳,直到现在。

  先后开口的几人都简练言辞,为苏景把任夺入魔、扫灭六耳之事解释明白。

  沈河自袖中取出一枚玉简,传于身边诸位天宗同道:“这是任师兄最近所做事情。”

  玉简记载,无非是发现了哪里有六耳,任夺等人又诛杀了多少六耳等等。为防行踪泄密,任夺一行只于离山联系,再由离山把他们的行事传告于其他天宗首脑。

  而不久前,西海邪庙中六耳杀猕归仙现身,“离山剑宗内封印了一群旧圆凶物”之事为天下所知。几天天宗首脑今次共聚,是为了商量要不要就此召回任夺、同时将六耳潜伏修行各宗的真相昭告天下。

  陈权利弊,不过燃香功夫商议就有了结果,任夺在暗,这支力量当继续保持。六耳杀猕比着原来更警惕了,但“任老魔”的真相掩藏极好,六耳尚未察觉,既然如此维持原状便好。

  前前后后,加起来不到小半个时辰的光景,有关六耳杀猕所有事情都说清楚了。虽然任夺身份这一重最最重要的关键苏景早已知晓,但此刻仍忍不住呼出一口长气……旧圆中的世界霸主想要重返世界,无数年头的图谋、潜伏;新圆中的万物灵长为庇佑今时世界,绵延千年的图谋算计。

  有人缝目削耳挫牙,有人不惜身败名裂背负千年误解;有人甘冒奇险潜入敌人门宗,有人领受凶物大恩依旧执着大义……这一仗无论输赢,都足以荡气回肠。

  此刻苏景感觉便是如此,荡气回肠。

  第四百零七章 金莲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要说与诸位知晓,”弥天台方丈辰光另起话题:“诸位当知,敝寺中有一座修行院,唤作雷音阁。”

  莫说其他天宗首脑,就连苏景都知道弥天台雷音阁,赠他黄花蝴蝶的神光大师以前就是雷音阁首座。

  待众人点头,辰光继续道:“三十天前,雷音阁内供奉的七十七座慈航法灯齐灭。事出突兀,提前全无征兆;事后详查,不是妖邪作祟,不是法术所为,找不出缘由。”

  雷音阁,名字听上去颇有霸道之意,可实际上雷音辟邪、雷音醒世、雷音标示着乾坤稳正,雷音指引着天境所在,雷音更预示着甘霖将至,是真正慈悲洪音。

  内中供奉的七十七座慈航法灯,由弥天台历代高僧佛法加持,一为祈福人间,二为铭志于佛祖:法灯便如僧家宏志大愿,指引迷航普度众生。

  慈航法灯长明不灭,普通修家倾力一击都未必能让其中一盏的火焰摇摆几下……三十天前,七十七盏法灯同时泯灭。

  蒹葭先生闻言眉头微皱:“一个月前大成学也有件蹊跷事,正气亭上‘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题匾无故跌落。金铁灵木之匾神通难撼,落地却摔了个粉碎。”

  “三十天前,紫霄天池畔,我族巫祖亲手栽下的那株银杏煞血古木枯死了,一炷香内万叶枯落。”紫霄国紫游牵随之开口。

  同个时候,三大天宗显现异象,事情都来得无缘无故,所以也只剩一个解释:大厄之兆。

  仙鳅宫内众人对望一眼,但征兆事情查无可查,大家也只能做一个心中有数、打醒精神小心提防。

  之后就再没什么固定主题了,天宗首脑又闲聊一阵,说一说自家门宗弟子的修行,讨论一阵邪魔玄天大道最近的动向等等诸如此类。过不多久众人向无双城主告辞,戚弘丁性情洒脱,笑道:“一个比一个忙碌,不敢强留你们,就是盼着你们这群老怪得闲时,记得还有个无皮无双的老友,若能再来看看,那就真正心满意足。”

  蒹葭呵呵笑着:“红彤彤的那么醒目,想忘了你都难!安心疗伤吧,走了!”

  苏景也在向外走去,忽然又停下脚步,转回头问道:“戚城主的伤势……”

  “本就伤及元基,又受六耳千年刑讯,想要真正回复怕是机会不大。”算算时间,戚弘丁来到仙鳅宫也有二三百年光景了,休养这么久却还无法施法为自己幻化一套衣衫,足见他的情况不堪了。

  苏景点点头:“戚城主安心疗伤,过这一阵我再来探望。”暂时没再多说什么,随着掌门等人离开仙鳅宫、无量湖。

  回到地面,其他几座天宗不再逗留,就势向沈真人告辞。离山几位首脑相送贵宾来到山门外。告辞、寒暄之际,西方天边突显一道妖云,滚荡不休、看方向正冲着离山疾飞而来!

  云驾中凶威浩浩,几近摧城烈势;云过处电闪雷鸣狂风暴雨!

  它来便任它来,诸位天宗首脑只顾寒暄说笑,连看都不去多看一眼,若妖怪真是来生事的,离山自有凌厉手段相对。

  这几日里司职山门的司客长老本欲出山去迎那妖云,沈河对他笑道:“正好我在门口,这里的事情就不劳孙师弟了。”

  孙长老点头:“辛苦师兄了。”转身返回门内继续忙碌去了。

  这时弥天台的剔透少年方丈来到苏景面前:“传灯之德不必再说了,这一重恩情天下释家铭记于心。但另外两件事和尚还得啰嗦几句……炼化十七罪人、助神光师弟洗净罪业在先;闯西海刹天摩,相救谛光师弟在后。老衲两位师弟,先后受了你的恩惠。”

  苏景笑了,如实回应:“黄花蝴蝶是大好宝物,在南荒时救过我的性命;再说谛光神僧误入古庙……就算他老人家不在,我也还是会进刹天摩,打那一仗主要是为了救护同门,其实和谛光神僧并没太多相干。”

  尤其后半句话,听上去略显不敬,可是面对弥天台高僧,实话实说便是最直接的敬意了。

  “我是方丈,我是师兄,助师弟修行救师弟危难,是我分内事情。”辰光微笑:“你做了我该做的,便是帮了我的忙。其他一概不论,你帮了我,我就应该谢你。与门宗无涉,和同道无关,和尚本人谢你。”

  说着,辰光自大袖内取出了两件法器:梵篆遍布、一朵含苞待放的金莲,不知是什么金精打造,炼化功夫精巧以极,当得“美轮美奂”之称的佛家法器;另一件则是混不起眼的一枚青色莲子。

  青青莲子和尚留在自己手中,含苞金莲递送苏景,辰光微笑道:“听谛光师弟说,苏先生在邪庙中‘步步生莲、花开见佛’,妙法无双,端的神奇。这朵金莲倒是和苏先生的妙法有些相近,一道真元加持、金莲花儿盛放,也会有一道佛影显现,就唤作‘花开见佛’。先生不妨一试。”

  西边妖云来得奇快,此刻已经临近了离山,不过对方未显身、离山门前众人仍是不予理会,苏景也不抬头去看,依着辰光和尚所言,将一道真元送入金莲。

  法器玄妙,无需咒法催促,得了真元加持便告开放,金色佛光灿灿、芬馨禅香弥漫,花瓣儿一片一片绽放开来……就在此刻,天上妖云突兀崩散,两个身形惊人的庞然大物纵落地面,脚踏大地时惊起一阵轰轰猛颤!

  两个大妖,两尊巨佛!

  化形佛陀的妖孽……

  佛陀列像于人间,虽然大小寺庙供奉的皆为泥胎,但佛祖身像本身就暗藏神妙,岂是随便什么妖孽都能够化形的……

  几位天宗首脑这才转目望向那对大妖,两尊“佛”却对苏景合十、微笑:“西海鳌家,鳌渚、鳌清见过苏先生。先生高足大喜之日,我们却来迟一步、错过吉时,实在惭愧得很。”

  不用问了,肯定是裘平安的心眼。泥鳅媳妇传讯剥皮国瑞皇帝“苏景爱徒大婚”来敲竹杠,大都督妇唱夫随,把一样的竹杠敲到了西海鳌家身上。

  不过鳌家一直以西海龙王的古法推算时间,与中土时间计较稍有不同,待他们到了中土才晓得自己算错了时候,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来得是朋友,万里迢迢特意赶来送礼的朋友。

  皇后娘娘紫游牵眯起风眼,仔细打量两尊巨“佛”,笑道:“离山小师叔交游遍天下,各方朋友各有神奇,却又一样的精彩,真心佩服啊。”

  修为、本领统统不论,单止这两头大鳌佛陀的卖相,便足够威风了,苏景笑得开心,鳌渚鳌清站在一起确实有面子得很……这个时候蒹葭先生也笑了起来,不过他未看苏景,而是望向辰光神僧:“大师的金莲真真玄妙,花开见佛、花开见佛……花未全开就已经见佛,而且还一下子见了俩。”

  除了不知缘由的大鳌,闻言之人都不禁莞尔,果然是“花开见佛”,巧得很,更巧得有趣。

  出家人也是人,心境如古井无波,情绪却随风起伏,辰光和尚一样失笑摇头:“面前两尊佛陀是苏先生的朋友凶猛,不是和尚的金莲有趣。”

  大鳌突降让苏景暂停行功,金莲半开还未显露玄法。对大鳌致谢两句,请在一旁稍待,苏景继续行功,金莲真正绽开时,散出的金光突然如烟霞般流转起来,于苏景头顶三丈处凝化做一尊常人大小的佛陀像。

  同个时候,辰光手中的莲子轻轻一跳,金光猛绽放,于和尚身前一步位置,化作一道磨盘大小的金光之环。

  苏景尚未明白怎么回事,贺余、沈河等人已经面露惊诧,贺余开口:“一步乾坤之阵?”

  辰光微笑点头:“正是,金莲开、佛陀现,无论花开何处,和尚皆可一步而至。”

  金莲与莲子成就的是一道破碎虚空的阵法,起步之处为莲子幻化金环、现身之处则是莲花凝结的佛陀像所在,哪怕相隔天涯也瞬息即至。

  诸位天宗首脑都双目现彩,不是动了贪心,而是见到大好宝物、大好玄法,打从心底觉得欢喜,涅罗坞谢老三兴致勃勃:“辰光神僧就请踏足一步,让我等瞻仰金莲神奇。”

  辰光却摇了摇头:“宝贝虽好,但只能用一次,现在要是踏足而过,金莲以后就是个摆设件、再无用处了。”说完他又望向苏景:“先生执此莲花,以后但有所需,老衲随叫随到。”

  不单单是送了一件宝物,更是送了苏景“一件事情”,甚至可以说一条性命,若再遭遇危险、碰到过不去的坎子,金莲开救星到,有辰光神僧亲至,什么杀劫死难都变风轻云淡!

  满以为苏景至少会推却几下,不料小师叔一点没客气,说一声:“大师厚赠,苏景愧领。”收了阳火、金莲复原为花苞,他欢欢喜喜地收入囊中。

  可堪大用的宝贝,辰光敢送,苏景就一定敢要。

  而辰光也是真心致谢,将来苏景敢让金莲开花,和尚就敢一步杀到!

  第四百零八章 牛皮

  送过金莲,弥天台群僧告辞,其他几宗也就此散去。但赶在和尚们的云驾飞起之前,苏景又急急忙忙地问了句:“请问辰光大师,若将来执莲之人不是我,您可会出手?”

  辰光稍稍愣了下,随即微笑点头:“能帮到苏先生想帮之人,也就等若帮到了苏先生,一回事。”言罢合十,云驾冲天,载了七百七十七位高僧向西而去。

  等众人散尽,贺余问苏景:“怎么,想把金莲送人?”

  苏景笑着应道:“没有,就是先把事情问清楚了,以防万一。”说着转身跑去应酬两位鳌家来人。

  既然大鳌来了,西海那些受苏景相救之恩的精怪们也会来;既然大鳌算错了时辰,西海群妖也就没有一个算对的,不过发现错误后鳌渚鳌清飞得最快,是以他俩先到。

  后面陆陆续续,妖风滚滚、乌云叠叠,被裘平安竹杠敲来的海妖相继而至,登门即为贵客,司客长老免不了好一阵忙碌。

  天宗高人离开,但其他修宗宾客仍在离山浏览、观法,不久前才见南荒群怪联袂赶来,此刻又见西海众妖接踵而来,免不了又是一阵惊诧。

  ……

  这一圆中天公地道、万灵竞生,所有族类都有开通灵智修行得道的机会,自远古时候人、妖便共处一片天地间,齐生共长、彼此无犯。不过一团和气也不表示大家就真的亲近无间,人间修宗、妖家门户终归还是有壁垒的。如这次离山,人间修宗吉庆盛事,南、西两域千万妖精道贺,古往今来又有过几回!

  沈河,贺余对望了一眼,看门宗为万众瞩目,所有离山弟子都与有荣焉,两位高人自也不例外……可如果慈航法灯熄灭、正气亭牌匾落碎等等那些古怪事情真为一道劫厄兆,那劫厄过后,今日此间还有几人能再相见。喜庆之日,谁都不会去说扫兴话,离山两位巅顶大修只在心中闪一闪念头,笑容便重归于脸上。

  苏景这边,在应酬了一阵西海妖精后暂时没什么事情了,转回头去找南荒众人。

  小相柳、三尸几人早都和南荒妖精聚在一起了,他们之间的交情、他们与苏景的交情远非西海群妖可比。

  那些年,修行路上彼此扶持;那些年,生死大难里攥拳怪叫:黄皮蛮子你有完没完;那些年,腥风血雨内逃命万里又转回头追杀万里;那些年,旷日连天的杀戮里惊喜相见,嗷嗷嚎着:你还没死啊……他们这一伙子的,真正自己人!

  苏景终于忙完了“小师叔”该做的事情,跑回“自己人”中,烈烈儿等人齐齐欢呼一声,苏景也笑着,不过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就目光巡梭自众妖中寻找:“参莲子呢?”

  参莲子也回来了,现在正躲着山胎兄弟身后。

  小金蟾一把把他抓了出来,笑道:“身为离山天斗剑庐主人开山大弟子,你修行差劲,躲不过这一劫了!快去见师父领受责罚。”

  苏景离开南荒时,参莲子就已经修到七灵阶妖师,一晃三个甲子过去。如今他还是七灵阶……修行不长,个子和样貌也全没变,还是七八岁的小娃模样,愁眉苦脸被青云婶婶抓着来到师父面前。

  其实不是小家伙修行不勤,只因最了解他修行的蓝祈飞升去了,而他的修法特殊,裘婆婆、霍老大等人本领通天却无法教导于他。

  自蓝祈走后,修行上所有事情,全都靠着参莲子自己摸索……说好听的是“摸索”,说难听的就是“瞎蒙”,进境能快起来才怪。

  小金蟾说得凶恶,但又怎么可能真在苏景面前说他坏话,对苏景道:“这事不怪孩子,来之前我们和裘婆婆商量了下……若不听肯出手相助,教导参莲子,一定合适得很。”

  不听也是莫耶之人,大师娘教导参莲子的法子她应该有所了解,且她自己也是木行修,正合了参莲子的元根。不过想要求请这个刁钻古怪的小妖女帮忙,非得苏景亲自开口不可。

  小金蟾说话时,参莲子来到苏景面前,怯怯道:“徒儿拜见师尊。”

  毫无征兆的,苏景忽然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参莲子的头顶:“我这徒儿,长得可是越来越俊了!”说完,似是犹豫了瞬瞬,竟弯下腰、伸手把小娃抱了起来,笑着、赞着:“好徒儿!”

  什么时候苏景和徒弟如此亲近过,可把参莲子吓坏了,有心挣扎逃跑但无论如何也没有那个胆子,哭丧着脸应道:“徒儿修行不勤丢了师父的脸,徒儿错了求师父饶命。”

  “这娃娃,说什么呢,又不是你的错,师父岂会青红不分,”苏景笑道:“放心就是,跟我来,师父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正说着,苏景目光一瞟又看到了赤目真人,目中精光一闪,满脸假惺惺的艳羡:“以前不曾注意,今天才真正明白,三尸化形入世为人,五官俊傲骨骼惊奇,当真了不起!你们觉得如何?”最后一句时他望向六两等人。

  苏景疯了……好妖奴管他疯不疯,和裘平安、洪灵灵、烈烈儿这一众闲杂人等齐齐点头:“不错,没错,了不起了不起……真了不起。”

  赤目不明所以,但有人夸赞他就先收了,眯着红眼睛,神情陶陶然:“苏锵锵修行了这么久,终于长了几分眼力。”

  “来来来,正好我也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左臂抱着参莲子,右手领上赤目真人,苏景向着僻静处走去。

  好一阵子,苏景又转了回来,目光寻梭很快找到小相柳,笑:“好朋友、好兄弟!我自南荒、西海跑了一个来回,长修为、获奇遇、得法宝,但最大收获莫过于你我间铁打的交情……莫看别人,相柳兄,我说的就是你啊。”

  小相柳真就觉得背脊上有阴风扫过,扎扎地蹿起几排鸡皮疙瘩,满脸警惕、语气阴寒:“你想作甚?”

  “来来来,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苏景眉花眼笑,还是那一套说辞,又把小相柳拉向了安静地方。

  ……

  冷冷清清。

  离山界内宾客如云,唯独那座无量湖、那座仙鳅宫,冷冷清清。

  六宗首脑离开后,戚弘丁未再回静室行功疗伤,一人独坐于仙宫正殿。

  偌大殿堂,宽阔明亮,由此衬得无皮之人愈发渺小了,戚弘丁坐在地上,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此,良久。

  终于,沉沉一叹之后,戚弘丁抬起了头:“姚叔叔,进来聊几句吧。”姚九溪是城主师叔,不过以无双城的习俗,师叔一向被称作叔叔的。

  话音落下,仙鳅宫大门打开,姚九溪身形飘动,来到戚弘丁面前。姚九溪盘起的双腿始终不曾打开,坐着飞;老头子的脸膛也一直僵硬,不存丝毫表情:“聊。”

  “有几件事,我一直没问过师叔,”戚弘丁语气沉沉:“无双城……”

  “死了,都死了。”不等戚弘丁问完,姚九溪就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了:“所有你的同辈兄弟都死了,所有你下一辈的子侄都死了。所有你上一辈的叔伯,除了我一个,也都死得干干净净,残存下来的小辈皆为远族外氏,不值一提。”

  无双城主大位世袭罔替,只有戚家嫡传才能嫡传。

  说完,停顿片刻,姚九溪重复:“都死了,死在六耳杀猕手中。”

  沉默,安静了的仙鳅宫,重归冷冷清清。

  好半晌戚弘丁再次开口:“城西呼家寨……”

  “呼家寨?”没表情的姚九溪笑了。整整八百年第一次笑,不见欢愉只有僵硬,无以复加的僵硬,像极了一个已死之人被人强行撑起了嘴角:“同道强攻杀猕,恶战波及七百里,没办法控制的,善后事情几座天宗已经做好……那一战,东、南、西、北,无双城周围七百里寸草未留,所有、所有、所有人死净、死绝。”

  “哦。”戚弘丁应了一声,他的声音不停:“我七岁时,最喜欢吃呼家寨的炖老鸭,吃得高兴了我就吹牛逼……”一方天宗领袖忽然口出污言秽语,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戚弘丁继续道:“我跟寨中人吹,无双城会护佑呼家寨天长地久,代代平安。”

  忽然,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淌下,初现时泪是清澈的,但滚过了没有皮的脸膛,泪变成了血:“他们信,他们不觉得我吹牛;我也信,我不知道我在吹牛。”

  “姚叔叔还记得吧,”血泪流淌,戚弘丁却笑着:“我幼时嘴馋,为了一口吃的敢上天入地。偏偏我们无双城附近,呼家寨、白彦镇、大石堡、厚老台,小田县……四面八方所有地方都有特产美味……所以一样的牛皮,我吹遍四方。我是少城主,我吹牛不用上税。结果牛皮吹爆了。我自己也没了皮。”

  情不自禁,戚弘丁低头看了看自己,真的没有皮。

  姚九溪性情木讷,翻来覆去、不过那三个字:“都死了……无双城也快死了。”说着,老头子抬起头,目光阴沉直视戚弘丁:“但还有一口气,城主尚在,无双城这一口气就不会断,几千年的传承便不会断。所有祸事皆因六耳杀猕而起,所有报应也都会还去给六耳杀猕,你是城主,只有你去还。”

  从小到大,姚九溪都不喜欢聊天,所以他也不会聊天,就连劝人都那么乏味,这种大道理全无新意可言,也谈不到鼓舞。

  戚弘丁一哂:“若苍天真能开眼,我或能恢复……一成?了不起一成吧。”

  又是沉沉一叹,心灰意冷,莫过英雄迟暮。

  第四百零九章 物尽其用

  不是戚弘丁自暴自弃,他只是说出实情,伤得太重了,绝无回复的机会。也是因为他足够坚韧,才会在真正绝望时候正视现实:“姚九溪听令!”

  戚弘丁要传位于外姓,他已没资格、更没能力再担当无双城主大位,但姚九溪可以。

  “听你妈的令,我是你叔!”姚九溪性情木讷,但性情不代表心思,即刻猜到戚弘丁要说什么,一句话就骂了回去,而后加重语气:“无双城主,天下无双!今日落难又算得什么……”

  姚九溪已经面露怒色,可戚弘丁目光淡漠,即便心中还有万钧豪迈,再也找不回力量,又还有什么可说!

  就是这个时候,仙鳅宫外一个声音传来:“戚城主在么?苏景求见。”

  戚弘丁对师叔摇了摇头,没有见客的心情。姚九溪飘身宫外,冷冰冰对苏景道:“城主行功疗伤正在要紧时候,有什么事情对我说,说完便请回。”

  “这几样东西,或对戚城主伤势有益,请姚师兄代为转交。”苏景递上一只木匣,说完转身离开。未等他升上湖面,身后就传来姚九溪的事情:“师弟请留步!”

  姚九溪看过匣中之物,急匆匆地追了上来,称呼变了、语气变了、神情也变了:“适才言辞不当,师弟万勿见怪,请随我来。”

  手捧木匣,姚九溪一边说着,一边把苏景请入仙鳅宫。

  见师叔未能拒客,反倒把苏景带入大殿,戚弘丁心中意外但不显于面,笑道:“苏师叔去而复返,十足意外,十足欢喜,快请上座。”一句话说完,之前眼中颓色一扫而空,外人面前,无双城主总得要撑起个架子。

  不等苏景开口,姚九溪就把木匣往戚弘丁身前一摆:“苏师弟带给你的东西,你自己看一看。”

  戚弘丁愈发意外了,口中仍笑道:“苏师叔太客气了,晚辈又岂敢……”话说到此,他打开了木匣,笑声戛然而止!

  木匣不大,两棵“枣核”,一把绿叶。

  精雕成佛陀的枣核。戚弘丁修为不再可眼力尚存,只以目光一扫便知这枣核是什么东西!

  金玉菩提,哪里还用再多说什么……

  其中一颗来自赤目,苏景生怕戚弘丁的伤势太重一枚不够用,本想把赤目那两颗都要来,可矮子气疯了要拼命,给一颗已经是挖心挖肺,另一颗坚决不拿出来。苏景无奈,只好再找小相柳要一枚。

  至于那把绿叶,即便以戚弘丁的见识也不识得。饱蕴参仙炽烈命火精气,至阳无匹;却又暗藏了几分雪莲仙的命元真香,至阴纯透。

  人参妖童、雪莲仙子皆为造化神奇,于疗伤、于修行都有天大好处,可是这两道力量各占阳、阴两极,绝难调和一处,唯独木匣中这把绿叶。命火命元交融、纯阳至阴协调……世上根本就不应该有这种叶子!

  的确不该有,若非那“卅枯”大妖把参莲二妖强扭一处,人间就不会有参莲子;若非苏景在蓝祈相助下为参莲子重塑经络再锻妖筋,小娃也根本活不了、长不大。

  匣中的一把叶子,是参莲子的头发,说也奇怪,在小娃头顶上长着的时候它们是头发,被苏景剃掉后就变成了世上绝无仅有的灵叶。

  不过被剃头的时候,师父面前一向乖巧老实的参莲子真正撒泼了。

  小娃护头。

  不知是不是先天所缺,参莲子一直头发稀疏,几百年、辛辛苦苦的才攒成一个小小的道髻,他自己珍视无比。以前在天斗山跟着大都督出去打仗时,参莲子宁可挨一刀都不舍得掉一根头发,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师父剃了个干干净净。当时苏景还劝他来着:“我知道离山东麓有一座天香洞府,内中有个老姜和尚,回头师父带你去找他,求他的姜汁给你抹脑袋,生发扁方、灵验得很。”

  值得一提的是,旁人见小娃变成了秃子好像小和尚都失笑摇头,唯独大圣玦里的小阴褫,不知为何大爱小娃秃头,从洞天中蹿出来直接盘上了参莲子的头顶。

  ……

  看过匣中物,戚弘丁沉默片刻,抬头望向苏景。脸上没有了面皮,也就看不出表情,似是在笑,比哭更难过、比怒更狰狞的笑容:“苏师叔是不是太慷慨了些?”

  素昧平生,加在一起也没说过几句话的人,苏景出手便是稀罕宝物!戚弘丁自忖,若移位而处,自己做不来。何况对无双城,无论情分还是本分离山都已尽到。

  这份礼物来得太贵重。

  “御宝之道莫过四字:物尽其用。”苏景笑呵呵的:“能帮到戚城主就好了。”

  如此一份重礼送给今天才初识之人,无论如何苏景逃不过“败家”之名了。不过苏景不是今天才开始败家的,于他想来“物尽其用”便是最好!无双城庇佑一方、承天护道,只凭他们以往作为便值得过这只木匣。

  戚弘丁不推辞,但也没道谢:“苏师叔、离山剑宗这份人情,我还不起。”

  苏景摆了摆手:“不打扰了,戚城主安心疗伤,上面还有一群朋友等我,改日再来拜访。对了,我修习的阳火正法中有一门重煅经络的秘法,若戚城主经脉不妥,苏景随时效劳。”说完拱手一礼,站起身来却又不走,微笑着……

  苏景在等,等戚弘丁道谢。

  大家又不熟,一下子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听句谢谢也是应该的;可也是因为这份礼物太贵重,一句“多谢”没有半点用处,所以戚弘丁根本也不打算致谢。

  谢于心,不存于口。无双城主存念在心,他以为这个时候虚伪应酬反倒是看轻了苏景,又哪知道小师叔这时候浅薄得要命……

  等了片刻,没等来“多谢”,苏景的笑容有点僵硬了,讪讪转身、走了。

  “苏师叔请留步。”戚弘丁忽又开口。

  待苏景止步回头,戚弘丁从木匣中拈起一粒金玉菩提:“一把灵叶、一枚金玉菩提足矣,多出一枚请你收回。”

  宝贝没人嫌多,但戚弘丁是什么人,已获厚赠之下,岂会再私吞一颗?

  但苏景把多出那枚金玉菩提收回时,戚弘丁又看不懂了……看不懂苏景的为人:送宝贝来的时候,轻松从容、全不见他有心疼的模样;可是再收回其中一颗金玉菩提时,他欢天喜地啊。

  戚弘丁、姚九溪对望一眼,离山小师叔不会算账么?送宝贝时不觉“花钱”,被还回一件却仿佛“捡钱”?

  当然不是不会算账,只是苏景的账算得和平常人不太一样吧。戚弘丁和姚九溪自是能看透这一重,由此他俩也笑了起来,起身相送。

  ……

  这次真正一身轻松了,离开大湖重回六两、裘平安等人身旁谈天说地开心异常,祸斗族长霍老大问苏景:“听说你在炼化光明顶,能看一看?”

  这又有何不可,苏景带上大群妖怪,说笑着去往光明顶。

  自从开始祭炼,光明顶上熊熊火光就再未中断过,此刻也不例外,樊翘率领着祸斗、火鸦正结阵施法。

  旁的妖精见了这等阳火烈焰,不约而同向后退去,可那些大祸斗反倒踏上前去,霍大嫂的双眼被阳火照耀得分外明亮:“苏老弟,咱们能不能上去转一圈?”

  苏景应了声“诸位请随我来”带上几位大祸斗登上光明顶……不过苏景也没想到,祸斗在光明顶上一番流连,足足耗去了几个时辰。其间几位大祸斗对祭炼办法、行火关键等等事情问个不休,苏景只道他们天性亲火、见火而喜,一一耐心作答。

  几人离开光明顶的时候,已经是子夜时分,霍家夫妇对望了一眼,彼此都点了点头,霍老大转目望向苏景,开门见山:“咱们祸斗都留下,助你炼化这方福地。”

  霍大嫂接口:“咱们的妖家赤炼火比不得好兄弟的阳火那么精纯,本来还怕帮不上什么,转了一圈下来才松了口气,原来咱们也能有些用处。”

  霍大嫂说得太客气了,岂止“有些用处”,简直是帮了大忙!有他们出手,祭炼光明顶事半功倍!

  祭炼光明顶非得金乌阳火不可,但这并不是说其他火焰全无用处,就以祸斗的赤炼火而言,添以辅助全无问题。

  另一重,光明顶重新开始祭炼的这三个甲子中,苏景亲自参与的不过前面四十年,其后百多年都由樊翘和一群火行妖主持……樊翘他们祭炼所用,还不是苏景留下来阳火。

  就算以后维持这种情形不变,霍老大等人也用苏景真元来施法,可这几头大祸斗全都是玩火的老祖宗,对火焰运用,他们比起樊翘等人强出无数!

  这便仿佛同样一块木料、同样一件木匠活,交到大行家手中,和由小学徒来做,无论耗时、工技还是将来的成品都会相差天地。

  苏景又惊又喜。而惊喜之外,心里还有另一种感觉……自己琢磨着如何去帮无双城主的时候,另有朋友也在想着怎样来帮自己。

  这感觉无以言喻,总之惬意、舒畅就对了。

  “不会影响你们……”

  不等苏景说完,霍老大就摇头笑道:“能影响什么?天斗山屁事没有,在家呆着也不外喝酒、修炼,到你光明顶上动火一样是修炼,说不定还能从你的阳火中讨些便宜,何乐不为!”

  苏景笑着:“多谢!”

  离山小师叔可不像无双城没皮城主那么不懂规矩,一声“多谢”说的响亮异常。

  第四百一十章 帽子里的朋友

  光明顶祭炼绝非朝夕之功,苏景不急在这一时。不管什么事情,至少都要再等几天,待今次离山庆典结束、大群宾客散去后再说。

  认真谢过几位大祸斗,苏景与群妖重返前山。

  南荒来了大群妖怪,其中剥皮国来的力士和仪仗,办完差事都已退出山外,如今跟在苏景身边的,都是曾患难与共的好朋友,凑到一起大呼小叫说笑喧哗,热闹得紧。

  唯独一位贵人,头上戴着尖尖的高帽,轻易不会开口,但只要是苏景讲话,他立刻摆出一副认真听讲、不敢错过半字的模样,同时面色陶陶、如闻天籁似的……剥皮妖国国师兼宰相大人,洪灵灵。

  他这么与众不同,苏景想看不见他都难,笑道:“洪灵灵,正好有个事情问你。”

  洪灵灵立刻显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也不管三尸“戏太过了”的笑声,弓起身子一路小跑来到苏景面前:“侍奉我主、听令我主,主上垂询老奴心有荣光,主上垂询老奴知无不言。”

  “戏太过了,你不别扭我都别扭了,咱以后好好说话就成。”苏景和三尸一样说辞,笑着转入正题:“这些年里你见过大圣爷么?”

  不过随口一问,不料洪灵灵脸色骤变,口中期期艾艾,好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苏景心中稀奇,但面色一沉:“还敢瞒我!”

  咕咚一声,洪灵灵竟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吾主明鉴,不是小人故意欺瞒,只因……只因祖宗严令难违啊!洪灵灵忠心可鉴日月。可洪灵灵也一样孝心深重,这忠孝不能两全之时,洪灵灵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讲!”苏景声音森严,心里则啼笑皆非,不知道洪灵灵怎么“不两全”了。出乎意料的,自己那“讲”字一喝,居然又十几个声音同时附和……三尸、烈烈儿、阿嫣小母等不少怪物跟着起哄。

  更意外的,喊喝未尽,洪灵灵的尖顶帽子忽然掀开。一道黑烟滚滚冒出。

  黑烟落地、顷刻化形。竟是苏景收于大圣玦的、最最了不起的那个妖奴:蚀海大圣!

  蚀海现身,先一脚把洪灵灵踹倒在地,森森骂道:“不长脑子么?明摆着他诈你!”

  苏景又惊又笑,不去理会洪灵灵的欺瞒,直接问蚀海:“你怎么来了?来了又不现身,不提大圣玦,好歹怎也是熟人不是。”

  对苏景,蚀海还算客气,笑了笑应道:“我可能得死,万一要是真不成了,死之前总得看看今日世界是个什么样子。我自己又没那份多余力气跑远路,就让洪灵灵带着我出来转一圈。”

  蚀海是挟持着洪灵灵出来游玩的,当今东土人间顶尖修宗做大庆,他当然要来看一看。至于他不见苏景……再怎么说蚀海也是一方大圣,修为远逊天真、可地位与天真平齐,堂堂大圣被一个人间小修收做妖奴,很光彩么?若能不见,蚀海盼着一辈子都别再见到苏景。

  蚀海语出惊人,苏景诧异:“可能得死?这话怎么说。”

  能不见就不见,但是真要见到了。蚀海也不隐瞒什么:“再回去我就准备归窍了。但我还有一道玄关未能打通,会有凶险。”

  “几成希望?”

  满身妖纹、人身蛇尾的凶狠少年应道:“运气好的话九死一生,那一道玄关打不通,希望不大。”

  赤目瞪起红眼睛:“那不是死定了?”

  雷动、拈花点头帮腔:“死定了。”

  少年猛转头,瞪向三个矮子。妖精大圣,虽只剩一缕残魂可威势犹存,目中凶光绽放之时,虐戾气意与嗜杀烈势陡然绽放,摄人心魄!但下一刻他笑了,居然附和三尸之言:“差不多,活命机会的确不大。”说着。他还把尾巴尖甩了甩,拍得地面啪啪响。

  苏景追问大圣:“为何不等玄关打通再归窍?急着冒险的缘由何在。”

  蚀海有些不耐烦了:“打不通就是打不通,现在打不通,再耗一万年也一样打不通!与其干巴巴的耗时间,还不如冒险一试,不过成算低了些,也不是必死无疑。”

  大圣和苏景说话时,旁人都不开口,辈分差得实在太远了。以裘平安的混横、霍老大的直率、小相柳的桀骜、老石头的嬉笑洒脱,尚觉自己没有插口的资格,其他妖精更不必说,唯独三位矮神尊不把蚀海当回事,拈花一手摩挲肚皮,口中劝道:“你也别太急了,修行上遇到什么坎子,不妨仔细说一说,人多主意多嘛。”

  雷动接口:“不错,说不定咱们能对你指点一二。”

  “得高人一句指点,胜过你苦修百年啊。”赤目语重心长,要不是蚀海那小子长得太瘆人,赤目就去拍他肩膀了。

  无论是自己修行或者求助外力,但凡能有办法蚀海也不会冒险归窍。连大圣都难住的问题,苏景就不去自不量力了。

  是以苏景根本不问具体情形,伸手一拍锦绣囊,将一物取到手中、递给蚀海:“此物能帮到你么?”

  一见苏景取出之物,蚀海脸色变了。

  远古时的凶物,面色惊诧时却显得愈发凶残:“你竟还有这等妙品?”

  苏景手中,金玉菩提——从仙鳅宫省下的那颗金玉菩提。

  “能助你打通玄关?”苏景不理蚀海问题,只追问重点。

  蚀海目中精光闪烁,声音放缓了:“可能有用,但说不好……现在我没把握……”话未说完,金玉菩提已经划出一道小小弧线,自苏景手中抛入蚀海掌内。

  苏景笑道:“可能有用?那就拿去试试。”

  剩下一个枣核,还给小相柳,赤目非得活活气死不可;给赤目的话小相柳怕也不会痛快……此刻蚀海能用到,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始终未开口的小相柳忽然说道:“一枚够么?”

  这便是九头蛇的桀骜了,金玉菩提被他视作禁脔,但若能救回一位妖族大圣,哪怕他和这大圣没什么交情,他也会拿出宝贝。

  不是巴结强者,只因哪个妖怪不艳羡大圣风采?若能让这幼时幻想过无数次的风采重现人间,小相柳甘心献宝。

  蚀海转目望向小相柳,点点头,算是领下了九头蛇的心意:“一枚无用、千颗无用,若有用,一颗便足矣。”

  说完。蚀海低下头,开始仔细打量手中枣核,片刻后,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是真正笑,声音里满满欢愉。可大蛇凶性使然,他的笑声越开心,笑意中戾气便越足!随他欢笑,天空中流云飞转,一片片白玉从四面八方疾飞而至。

  笑不过五声,万里白云簇拥离山;

  笑到第十声,白云变色,尽化铁灰怪云;

  第十五声笑,灰云化形、变作一条铁灰巨蛇,正是蚀海大圣真身云相!

  而此刻,苏景身前半人半蛇的凶狠少年已经消失不见。

  天顶突显异象,离山无数宾客都被惊动,个个抬头望着天空巨蛇云相……云蛇凶威播散四方,催迫得众多修家心惊胆战,但它对离山摆出的绝非敌意态势。正相反的,蛇盘结、绕于离山、护于离山,蚀海大圣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此山、有我朋友;此宗、是我朋友!

  响亮大笑又过盏茶,于毫无征兆中戛然而止,天空中那条巨蛇也突兀崩散,就此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掌门沈河的密语不知从何处传来,笑问苏景:“洪蛇宰相帽子里那位朋友走了?”

  大圣残魂藏在洪灵灵帽子里,瞒得过苏景和众多大妖,却瞒不过离山巅顶高人的洞察。不过未点破罢了,还是那句话:来便来,安分就好。

  大圣一来一去,于苏景与身边众妖都是意外之事,但是更让众人意外的,三个浑人矮子一反常态,皆摆出离山祝福之礼,遥对天空,面色虔诚喃喃祷告。

  苏景动用耳力,听清楚了……蚀海你可得过关,千万莫糟蹋了那颗金玉菩提。

  祷念过后,雷动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来到参莲子面前,给他出主意:“你也可以学一学洪灵灵啊,弄个尖顶帽子戴着,遮住光头,还藏了条蛇。”

  这主意实在不高明,参莲子愁眉苦脸:“多谢雷动师叔指点。”

  小娃光头上,十六忽忽叫了两声,不知啥意思。

  大圣结相,离山上少不了又是一阵躁动,很快苏景又听到师兄贺余的传音,笑着:“好家伙,南荒西海群妖汇聚,又来了位大圣爷,我可都有点分不清这是离山剑宗,还是妖门大派了。”

  并无责怪之意,不过是师兄的一句笑话……

  几天过后,离山大聚结束,四方宾客散去,除了几头大祸斗留下来,西、南两域群妖也相继告退,归山的归山、回海的回海。苏景身上还有事情,与掌门人打过招呼后,出山一趟,去往凝翠泊。

  参莲子的修行,须得请不听帮忙。

  苏景带着大弟子,大弟子顶着小阴褫,六两、小金蟾等几个最最相熟的妖奴追随在后,一起去探望不听。

  不听并未进入凝翠泊深处,小师娘留下的守府禁制可不是闹着玩的,小妖女不触那个霉头,她就在“葱姜蒜”三妖的天香府旁结庐,莫看来得时间不长,已经和天香府的三个妖怪混得熟稔了。

  天香府三个“原味”妖怪,以前长久受浅寻庇护,算得小师娘的妖属,奉苏景为少主,得知他来了,赶忙和不听一起迎接出去。

  引荐过后,参莲子就忍不住的总去打量姜和尚,心里琢磨着姜汁抹头生发的大事……

  第四百一十一章 慈悲赤目,正道本色

  指点参莲子修行事情,小妖女痛快答应,伸手把小娃拉到身旁,还不忘问他:“你头发哪去了?怎么扮成个小和尚了?头还挺圆的。”

  参莲子多聪明,立刻脆声回答:“师父说姜大师的灵水玉露抹头能长头发,但之前先得把头剃光。”

  姜和尚一听忙不迭点头:“姜汁有的是,有的是。”说着当场行功,从手指尖滴出了满满一瓶递给小娃,不忘嘱咐“很是辛辣,抹头时小心别弄到眼睛里。”

  苏景的大徒弟,小妖女心疼得紧,接过瓶子立刻就给小娃涂在脑袋上了,十六喜爱小光头,但恨极了千年老姜的味道,甩着尾巴跑回大圣玦……

  苏景没在凝翠泊逗留太久,坐不到一个时辰就起身告辞,临走时对不听道:“刚刚做了刑堂长老,后一阵子会忙,怕是没时间常来凝翠泊。有事便摇铃唤我。”

  小妖女不失望,反倒是听说苏景掌管离山刑堂,一副开心样子:“掌管刑堂,岂不是想打谁打谁?掌门可都不敢得罪你了!成了,忙你的事情就好,我这边没事。”

  探望过不听,妖奴随苏景一起告辞,但是在离开之前小金蟾忽然一拍额头:“光顾着开心了,有件礼物险些忘记转交。”一边说,一边张口一吐,吐出一只袋子,犹豫了下,还是交到不听手中,笑眯眯的:“有人托我给你和苏景带的礼物,给谁都一样了。”

  不听打开一看,满满一口袋的黄纸妖符,最少也有两三百张。不过符篆画得歪歪扭扭,难看得要命,符上蕴藏的妖力也稀松平常,做符之人的修持,怕是比着天斗山的剑鸦妖精还远远不如。

  苏景好奇,取出一张看了看,问小金蟾:“谁送的?什么符?”

  “你一用便知。”小金蟾卖关子,不肯直接回答。苏景真元微动,阳火席卷灵符飞灰,下一刻突然一道好听的口哨声响起。

  大漠的调子,苍凉豪迈,却不失轻松快活。

  苏景和小妖女相顾失笑,听了口哨声哪还不知道,这是大漠仙巴掌那一族妖怪做的符篆,大仙和仙姑爱听他们的哨子,他们落户天斗山后就做一口袋哨子妖符来孝敬。

  小金蟾笑道:“那伙子仙人掌乱七八糟,做符就做符吧,不知怎么搞的,还烧出了一场大火来,一个个被烧得屁股冒烟,然后红黑岗鸦裔大吵大闹赶去救火……啧啧,那场面、那股乱劲,你们没见到十足可惜了。”

  仙人掌法力低微,做符出错难免,不过他们的心意当真不差了。

  小妖女更爱听口哨,是以苏景只取了十张妖符,其他的都给了不听,又嘱咐了参莲子几句,苏景离开凝翠泊。

  身边几位妖奴也准备散去了,六两继续去做买卖,裘平安两口子则要带着孩儿们去探望三阿公。

  这次离山大庆,天酬地谢楼的重礼送到,但三阿公并未露面,想来贵人事忙、暂时抽不出身。苏景还记得大漠上金扁子与疤面青衣一伙的冲突,不过大家都忙,为了这件事专门跑一趟不太值得,就托大都督两口子代为询问,另外又提醒三阿公小心。

  疤面青衣曾说过“百年之内,天酬地谢楼连根拔起”,此人修为深厚,行事做派也是一副心高气傲的样子,不可不防。

  小金蟾笑了笑:“放心,我会嘱咐外公,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据我所知,以前外公想要把谁连根拔起,可从未用过一百年那么久。”

  离山的大热闹结束了,三尸也不再回去,拈花特意跑到裘平安身边,问:“你看过三阿公之后去哪?”

  “回西海修行,问这嘎哈?”

  拈花又开始摩挲肚皮,问道:“西海里真有‘海灵儿’?”

  拈花是天生色鬼,早就晓得海灵儿这种妖怪。只是他在西海的时候从未见过,没想起来这个茬,但这次离山大聚、和西海群妖聊天时听得他们无意中提起,拈花立刻上心了。

  “有啊。”提起海灵儿裘平安眉飞色舞,但又立刻省起媳妇就在身边,马上变得一本正经:“个个丑八怪,反正我是看不上的!”

  同样是妖精,情趣眼光却大相径庭,东土精怪受汉家影响,审美和凡人差不多;南荒妖怪视红绿花花为华美霓裳,不过看女人的眼光也和东土相近;唯独西海的水妖独树一帜,姿色曼妙的海灵儿在他们看来,还不如虾和尚长得好看……

  “我见过一个,当得绝色之赞。”苏景随口搭腔,笑道:“怎么,神君想要去西海做海灵儿驸马?”

  “我的想法是这样,还要请你指点,”拈花一反常态,面色严肃,手也不摸肚皮了,攥了个空心拳头放到口边,轻轻咳嗽一声:“那些妖精当真可怜,游荡于漆黑深海中,历尽千辛万苦,只为寻一位夫君,可其中绝大多数海灵儿也只能孤老一生,实在可怜得很……既然能帮一帮她们,便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说完,稍顿,呼出一口长气:“纵然此行万里迢迢,纵然西海疆域凶险,也只有冒险去闯一闯了。”

  三尸一向形影不离,拈花神君有慈悲心愿,雷动与赤目自然追随,前者点头:“正道本色,理当如此。”后者附和:“慈悲之行,功德无量。”

  厚脸皮这种事情,得分和谁去比,此刻苏景都不稀得搭腔了,任三尸去得意洋洋……

  三个矮子跟着裘平安一家走了,众人在凝翠泊外分别,苏景独自返回门宗。入山后,他直接去了刑堂所在的律水峰。

  离山星峰各有职责,不过除了最适合种养灵草的水灵峰、最适合冶炼的洪锤峰之外,其他星峰职责都随主持长老而变,便是说苏景做了掌刑长老,那以后他的光明顶就是离山刑堂了。

  只是光明顶现在烈焰熊熊,是以刑堂仍暂时安置于律水峰,龚长老暂住当年虞长老的滇壶峰打理参剑堂事情。

  不过苏景才到律水峰不久,师兄贺余也来了刑堂,微笑道:“那些祸斗大妖还在等你,先料理好祭炼事情,再来刑堂不迟。几位大妖好心相助,让人家久等失礼。”

  苏景不矫情,答应一声,飞身赶回光明顶。

  也不用再寒暄客套,苏景与霍老大等六位祸斗大妖踏入烈火之中,在苏景指点之下,几位大祸斗先后出手……

  祭炼的法术算不得太复杂,关键不过两处,一是火候掌控,另则与阵中同伴的火焰呼应配合,六位祸斗个个都是大行家,三天功夫便已掌握关窍,又过十二天他们便掌握熟练。

  就是这半月之后,六位大祸斗的控制火焰的本领尽显无疑,光明顶上的火势非但不曾暴涨,反而变得更小了……原先那一道道数十丈开外、几乎要烧到上面星峰的巨大火蛇缩至六丈左右,但火焰颜色从金红色变成几近纯烈的炽白!以前只要靠得稍近便会感觉炙热扑面,如今即便进入光明顶十丈距离,明明能看得到那峰上火焰妖娆,却感受不到丝毫温度。

  会如此,不外一个缘由:火尽其用!

  这场大火是为了祭炼光明顶,不是要烘烤离山天宗,甚至可以说,光明顶之外的人感受到的每一丝燥热都是炼火的浪费。得霍老大几人相助,峰上烈焰之热被最大程度投入祭炼!

  火“势”小了,可火焰荡起的光彩却远胜从前,光明顶真就仿若一枚沉落于凡间的太阳……从第十五天起,八百里离山再无昼夜之分!

  此间一轮骄阳,明耀离山天宗。

  而六位大祸斗入阵,也解脱了一个人:曾经侍剑童子,如今离山真传,看上去比贺余还要再老上一截的白胡子樊翘。

  从南荒回来时樊翘已经结成宝瓶身,早就该入世去领悟“破无量”,却因光明顶祭炼耽搁了三个甲子,如今大祸斗来帮忙,苏景不在时也无需他来主持大局,终于能够继续去修行了。

  苏景好大的过意不去,樊翘却全不在意。若非苏景,自己早已死于经络枯萎;若非苏景,他又怎么可能结成宝瓶身!何况老蝎洞府中,夺罡得九甲子、宝瓶得廿七甲子寿命,在光明顶耽误才不到二百年,算得什么。

  再入修行,樊翘没有片刻停留,先于苏景商量、确定,跟着呈报掌门人,直接下山去做天道领悟了。

  苏景又再光明顶逗留了十天,向几位大祸斗告一声罪,也抽身离开了火阵。

  正要飞去律水峰,忽然小相柳的声音传来:“耽搁你片刻,有件事情和你说。”说话功夫,小相柳已经来到近前,从金扁子处得来的七头蚺正跟在他身后。

  妖蚺苏醒了,但还远远谈不到恢复,只是那一颗头醒来,其余六根颈子上还空空如也,对苏景深深低头,瓮声道:“王七拜见苏老太爷。孩儿听老天爷讲过,多亏苏老太爷转增的金玉菩提,我才能有今日造化……”

  苏景懵了:“听谁讲的?”

  “辈分、血脉以论,我都是他高祖,”相柳插口:“我们相柳一族,称老祖为老天爷。”

  苏景老太爷对相柳老天爷点点头,明白了,也不用王七再啰嗦道谢,直接问“老天爷”:“什么事情?”

  第四百一十二章 琵琶

  “小七金玉菩提的炼化远未尽全功,但已效果初现,不仅能开口讲话,脑中混混沌沌的记忆也尽数清晰,”小相柳伸手指了指一个脑袋的七头蚺,继续道:“由此记起幼时,出生地方的莽池、海眼,我打算去看一看。”

  “若真如我想象的样子,说不定会是我修行的大好机缘。”具体缘由小相柳未作解释,只是加重了语气:“不过那样的话,我一时半会就回不来了。”

  小相柳是来告辞的。

  “此行妥当么?我帮你走这一趟?”苏景问。

  “天底下哪有妥当的事情,不过也不用到你帮忙,有那份闲工夫,你还是抓紧修行吧,才过第六境,九个甲子……全算上也才五百多年可活,万一我回来的晚些,你老死了,那就有趣了。”

  苏景哈哈一笑:“或者我让十六随你去?对了,还有天魔宗戚东来,他多半没什么事情做、闲得很,又和你挺投脾气的样子,喊他……”

  想到憎厌魔尊传人,小相柳从心底到发肤都说不出的别扭,立刻摇头拒绝:“你太照顾我了,敬谢不敏!”

  一边说着,两人脚下云驾翻滚,向着离山外飞去,妖蚺王七低垂着头、恭恭敬敬地跟在他们身后。小相柳离去,虽无必要但苏景还是送了出来,随口闲聊着转眼送出几十里。

  小相柳摆了摆手:“成了,回去吧。”

  苏景心思周到,不急着走又多问一句:“你要去北方?远不远?”

  下山相送便是向北而行,相柳目的所在自然是北方,闻言应道:“远得很了,先过东土、再经漫漫荒野,是极北苦寒地方。”

  苏景自锦绣囊中摸出一块牌子递向相柳:“行走东土的时候,有此物在身会方便许多。”离山妖属的命牌,上至裘婆婆、年老七等等无量湖大妖,下到离山辖下山岭谷川各个地方的小妖王都配这样一块牌子,以此证明自己与离山有渊源,离山的面子,中土同道大都会买。只要妖怪自己不为非作歹或是不走运撞到邪魔修家,凭了这块牌子,在东土畅通无阻。

  小相柳一哂:“我又不是妖属。”

  “不过是个字面意思,带在身上行走时方便就是了。”苏景劝道,可相柳心高气傲依旧摇头:“我受不得‘妖属’这两字,免了。”

  刚说到这里,相柳忽然眉头微皱,抬头望向北方,目光犀利!

  同个时候苏景也有所察觉,转目相望、沉息敛神,这是戒备之态……北方,一道亮金色光芒划破天穹,直向离山而来。

  遁光之中威压凛冽,距离尚远苏景、小相柳便已觉重重压力加身、催面!

  赶路之人全不掩饰自己的霸道威严,这可不是做客之道。

  金光来得奇快,几乎呼吸的功夫便从远远天边进入离山范围,不用苏景发问,自有山外巡查弟子迎上,于苏景、相柳前方不远处拦住了金光,执礼问道:“哪一宗前辈莅临离山,还请讲明来意,晚辈也好代为通传门宗。”

  金光霸道,但不为难晚辈,来者就此止步。光芒散去,一个看上去四十出头、短须金袍的男子显身,此人声音铿锵、切金断玉般的响亮:“我找苏景,不进山了,请他出来相见,何事见面自知。”

  若是平常,巡查弟子多半会应一句“如此晚辈无法通报,还请阁下示下仙府宝号”,不过苏太师叔此刻就在身后,巡查弟子稍稍犹豫了下,转回头望向苏景。

  “苏景便在此处么?”短须金衣目光不错,早已注意到苏景、相柳两人,青年才俊神光内敛,一眼就能看出两人不俗,加之巡山弟子此刻回望,金衣人心中已然有数。

  问过一句,短须金衣不再理会巡查弟子,闪身来到苏景面前……不过他的目光在苏景和相柳之间来回巡梭,不用问了,分不出哪一个才是苏景。

  “阁下何人?”苏景微笑开口。

  短须金衣面色森冷,不答反问:“哪一个是苏景。”语气不善,目光隐透敌意,苏景不废话,手中掂量着“离山妖属”的牌子,微笑之中向后退开一步,把小相柳留在了前面。

  故伎重施,早都熟练了的套路,小相柳神情不变,冷声再问:“阁下何人?”

  “天魔宗,南天魔王查路。”短须金衣报名了。苏景闻言追问了句:“阁下和骚、戚东来如何称呼?”

  提起戚东来,即便天魔宗同门也面露厌恶之色,不过还是答道:“戚东来唤我做师叔。”随即他转回正题,双目直视小相柳:“日前天元道士去往空来山,说是受你所托,送回剑魔传承,天魔宗欠你一份人情,是以魔君命我来见你一面。”

  原来不是敌人,不用坑人了苏景满心轻松,但现在肯定也不能把身份换回去,就站在相柳身后听着。

  单以气度而论,冷冰冰的相柳比着小师叔更像小师叔,淡然道:“骚、戚东来赠我岐鸣子传承,我还你们剑魔衣钵,两不相欠,也谈不到什么人情,若只为此事而来,南天魔王这就请回吧。若非谢不可,回去谢你们的憎厌魔传人就是。”

  “就算戚东来送你一座天宫,那也是你们私下交谊,我管不着。但你送剑魔衣钵归宗,便是天魔宗的人情,少废话了,拿去。”查路自袖中摸出一枚七寸长的小琵琶:“魔君命我将此物与你,弹响琵琶,魔君会为离山出手一次。”

  与木铃铛相若,琵琶有传讯之效,但琵琶本身也蕴藏凶猛威力,四弦齐震音魔杀敌。

  除了憎厌魔这个另类之外,其余诸魔皆骄傲无匹,不肯受制于人、更不肯平白领人恩惠,魔君收到苏景送来的礼物必有所偿。

  留下琵琶后,查路转身就走:“早些弹响它,天魔弟子不喜欢欠情太久。”言罢金光遁起,驾着烈烈凶威转眼消失不见。

  小相柳转手把琵琶扔给了苏景,后者又想递还给他:“我用不到、离山更不会用,你要远行,正好带着防身。”

  “我有自己的琵琶,别人的用不惯。”相柳接下“毗摩质多罗”传承,九样宝物中倒是也有一件小琵琶,摆手不再接回天魔宗的谢礼,稍顿片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面露笑意:“蚩秀、戚东来、查路……有机会再糊弄一次魔君,那可就是大圆满了。”

  小弟子、大徒弟、师叔……天魔宗一大家子高人个个分不清相柳苏景,这种事不能细想,仔细一琢磨苏景也笑了。

  再没有啰嗦,就在笑意之中小相柳云驾冲腾,不急不缓地向北而去。或许是被天魔宗的琵琶勾起了兴致,飞渡之中相柳取出了自己的阿修罗琴,铮铮弹动其音如双玉互击,响亮、清澈。

  相柳没学过琵琶,但他炼化了这件宝物,自然也就会弹了。

  九头蛇凶性深重,阿修罗本为恶物,他的曲子铿锵、满满杀伐之意,却也无以言喻的痛快!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事实本就如此,只盼着朋友安好,再相见时能另有一番大成就、大风采!

  小相柳身形消失天边,苏景返回离山。

  光明顶祭炼现有大祸斗主持,全不用苏景操心什么,径直去了律水峰刑堂。

  刑堂之内,白羽成正在打理笔仙递上来的书报,见苏景来了白羽成站起身来,执礼:“拜见苏长老。”

  离山不讲尊卑,但分长幼,尤其律水峰上,该讲的规矩一定要讲,离山立宗三千余年,唯有刑堂当得“一丝不苟”这四字。

  苏景点点头:“怎样?”

  “没什么大事,弟子足以应付了。”行礼过后白羽成的神情轻松下来:“相柳前辈去北方了?”

  相柳不是离山妖属,他下山无需向谁报备,自也不会惊动任何人,苏景稍显纳闷:“你怎知道他离开?”

  “昨天他来找我,要去了一块‘妖属’牌子,说是去北方路上会方便些。”白羽成应道:“相柳前辈算不得离山妖属,但算得离山的亲近朋友,我请示过贺余师叔祖,赠出了牌子。”

  相柳傲是傲、凶是凶,可绝非不懂变通石头心眼,他是猛兽,怎么方便怎么来,吃到嘴里的就是肉,这道理他明白得很。

  苏景被气笑了,摇着头无话可说,就坐于刑堂正位大座。

  才一落座,面前桌面上笔、墨、纸、砚中各自跃出一个小小灵仙,一个个煞有介事,先整肃衣衫,再跪于桌面,齐声道:“属下拜见苏长老,听奉苏长老遣调。”

  “卷宗,尽数调于我看。”苏景传令:“立宗之日起,所有刑堂行断事情卷宗。”

  四个小仙灵对望了一眼,笔灵摸着下颌上好像毛笔尖似的胡须:“这……会很多,苏长老都要看?”

  “立宗三千余年,肯定少不了。”苏景笑着点头:“多也无妨,都要看。”

  苏长老说什么便是什么,四个小仙灵再不多问,驾起白鸟忙碌开来,一道道久已尘封的大卷被取来,呈于桌案……

  不过桌上,永远只有一封卷宗,苏景看完一卷,仙灵们立刻再换上新一卷。

  第四百一十三章 刑堂

  做甩手小师叔的时候无所谓的,如今做了刑堂长老,苏景就要了解、熟记以往有关这道职责的一切。

  刑堂都理断过什么“案子”;每一桩“案子”的来龙去脉;每一位触律弟子的理由苦衷;这些案子前几人长老如何落下刑罚、怎样处理;还有那些“循例”,所有“法外开恩”的经过……不管谁做刑堂长老都少不了“掌刑落罚”,苏景自也不会例外,所以他得学习所有这些事情。

  少不了的,将来他会遇到和以往相似的犯律违例,眼前卷中每一案都可能会助他做好这个刑堂长老,哪怕遇不到也无妨,今日所做只有补益不存坏处。

  积累了三千多年的卷宗,何其繁杂,但苏景不怕……不怕麻烦,只怕事情做不好。

  一直以来苏景都是这样,不做便罢,可一旦要去做,就非得皆尽全力,把事情做到最好为止。

  他的雄心壮志不在于“我要做得比龚正、比贺余师兄、比以前历位刑堂长老都强”,苏景只是要做到自己的最好吧。做事如此,修行如此,做人也如此。他不糊弄,糊弄得旁人糊弄不来自己,就算能糊弄了自己,也糊弄不了天!

  所幸随着修行精进,脑力心力精力也都突飞猛进,再加上智慧花开,他学得快看得更快,若他还是肉眼凡胎,怕是不等把卷宗都看完就先老死了。

  看卷宗的时候,苏景总忍不住吸溜凉气,好多刑堂查处的旧例,差不多的事他都干过啊。

  由此可见,龚长老真不称职,都没罚过我……

  律水峰上,苏景枯坐揽卷,这天正午时分正看得入神,忽闻峰上常设的“刑鼓”咚咚震响!这是有弟子触犯离山律被笔仙抓住、待到刑堂问罪之鼓。

  苏景精神一振,新官上任开张大吉!随即又觉得有弟子犯禁,自己这么高兴实在说不过去,咳嗽了一声沉下脸色。

  鼓响九声,寓意九位师祖对犯错弟子当头喝断,随即一位笔仙坐在白鸟上飞入刑堂,笔仙身后跟了个少年,外门弟子服色。

  犯错之人垂头丧气,入离山修行以来头一遭踏上缥缈星峰,以前可从未想到过竟会是刑堂律水峰。走进刑堂后,眼角余光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刑堂原来这么小,比起凡间的县衙公堂也差不多,陈设更要简单的,不见衙役站班也没有县丞小案,只是墙壁两侧、各倚墙而立八根刑棍,看上去也和凡间衙门的水火棍相若。

  再向前看,掌刑长老与掌刑大弟子一在上首正坐、面无表情低头浏览卷宗;另一侧坐下首,冷冷向他望来。

  犯错弟子心里打了个突,急忙就要叩拜行礼,不料还不等他施礼突然就觉得周身一紧……左侧墙边,距他最近的一根刑棍突兀化身凶恶巨灵,晃手间铁链哗哗乱响,将他绑了个结结实实,同时巨灵森然开口:“在外面不绑你,是为让你在师兄弟间留个脸面,来到这里再不绑你,怕你不晓得此间为何处。”

  铁索蕴藏玄法,一绑上来犯错弟子力气尽失,随即铁索绷紧,箍得他几欲窒息。但事情未完,掌索巨灵之后,右墙边第一根刑棍同样化身巨灵,巨掌在他肩头一搭:“跪。”

  完全无以抗拒,犯错弟子跪倒在地。绝非普通跪倒,肩头巨掌力量源源涌来,他骨头被压得喀喀作响,身体蜷缩到无以复加,全身骨骼都被挤压到再不存一丝空隙,已到崩溃边缘,如掌跪巨灵手上哪怕再加三两力道,犯错弟子必会身骨寸断!

  捆了、跪好,另外十四根刑棍也化身巨灵,分列大堂两旁,有人手捧九祖戒训铁卷,有人怀抱可打掌门的刑律金鞭等等,所持不一寓意不一,但每一位刑堂巨灵都面目森冷,齐齐注视犯错弟子。

  这个时候白羽成站起身走上几步,侍立于刑堂长老案前,转目望向苏景。

  苏景合上了卷宗,抬眼去看犯错弟子。

  白羽成轻轻开口:“刑堂升讯。”

  话音落下,犯错弟子只觉身周豁然开朗,面前景色骤变,大堂不见了,而身上枷锁仍在、身内骨骼剧痛犹存。

  犯错弟子所跪之处不再是刑堂,换而孤峰绝崖、巅顶处不过两尺方圆,四下里深不见底万仞黑渊,罡风凛冽,吹得他身形摇晃。十六位掌刑巨力依旧列做两排,但悬浮天空层层站高,掌刑长老端坐高天鸟瞰罪人!

  故弄玄虚?

  确是,不过并非现在,平日里空旷明亮的刑堂才是故弄玄虚,才是法术加持下的布景……

  此刻的孤崖玄天,真真正正的刑堂!律水峰,是被离山师祖炼化做缥缈星峰后才取的名字,这座山峰本名独天角。

  苏景高高在上,不开口,白羽成代为讯问:“下跪何人。”

  不用犯错弟子回答,带他来的笔仙就高声应道:“启禀苏长老,下跪弟子名唤钟柠西,镌天第九崖修行。入山十一年,修习天璇黎冰法度,正做第三境如是修行。钟柠西资质不错,进境不慢,得樊长老赏识,本拟三月之后收入洪泽峰擢升内门弟子,怎料此子狼子野心!大好机遇摆在面前却惘然不顾,于一个时辰前犯下大罪!”

  笔仙回话不是单单报上名字就完事的,还会将弟子大概履历、将来前途做大概交代。

  苏景眯了下眼睛。

  白羽成语气严厉:“钟柠西所犯何律?”

  “此子贪心不足,犯下‘擅越’大罪!今日我巡山至镌天第九崖……”所谓擅越指的是“擅自做主、擅越雷池”之罪,说穿了,就是违背了师长命令,可大可小的罪过,要看他具体做了什么。

  笔灵话未说完,白羽成忽然打断:“让他自己说。”

  笔灵立刻收声,胯下白鸟收拢翅膀向后退开。同时一位刑堂巨灵将手中捧着的镜子猛地一举,照向钟柠西,后者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上的桎梏突兀消散,骨头不疼了、呼吸畅快了,可又有寒冷袭来……从未这么冷过,冷得堂堂离山弟子想哭!

  无以言喻之冷,无以言喻的恐惧,甚至钟柠西也不晓得自己为何如此害怕,但很快他就明白这恐惧源自何处了:他看见了自己……身体仍跪在那孤峰上,被罡风吹得摇晃不已。

  苏景眼中则是另一番情形:掌镜巨灵将手中镜子一照,一道淡淡白雾从钟柠西天飞出,白雾有形、明明白白就是犯错弟子的模样,摇摇晃晃着,被摄入灵镜。

  宝镜摄了钟柠西的魂魄!

  不过是三境小修,魂魄被抽离身体,怎么可能不冷,怎么可能不恐惧。但镜子神奇,摄魂后还能保他活命,不会就此魂飞魄散。

  镜中魂魄瑟瑟发抖,掌镜巨灵厉声叱喝:“讲!你所犯何错!”

  镜中法度再起,自有辨识之法,只要犯错弟子口中有一字虚言便会身受噬魂之苦。其实不用再加持什么法度,钟柠西已濒崩溃。离魂后的恐惧是天性本能,根本无法抗拒,哪里还敢欺瞒,颤声说出自己所犯禁律。魂魄声音从镜中飘出,仿若蚊蚋细不可闻。

  掌镜巨灵,叱喝:“大声讲,敢犯禁还怕说么?”

  镜中钟柠西脸色苍白,拼力大喊,可是声若蚊蚋是因魂魄出声之故,就算他皆尽全力又能再大出多少,巨灵勃然大怒,全不分青红皂白,喝骂:“死不悔改的东西,故意违抗本尊训令么,大声、再大声!”

  “哇”的一声,钟柠西再抑制不住恐惧,大哭出声,声嘶力竭喊出自己所犯过错。

  苏景早在第一遍时就听清他的话了,面色冷漠依旧,但目中精光闪烁。并非愤怒,而是……有些哭笑不得,下面那孩子犯的错,说穿了不过四个字:私自练剑。

  离山弟子人人习剑不假,但有些资质好、将来能在修行路上走得更远的弟子,长辈会故意不许他们习剑:一是过早习剑会影响修行,前三境分别要铸就身基、心基和灵基,至关重要;另则是习剑与修法不同,前面若养成些半吊子的习惯,会大大影响将来对剑术的领悟。

  这个钟柠西便是被长辈禁制习剑之例。其实将来他被樊长老收入门下,自有上乘剑法传授,可是少年人心思躁动,又真正爱剑,忍不住偷偷练了,结果被巡宗笔仙抓了个正着……不过说破了大天,他犯得又是个多重的罪啊,了不得教训几句也就是了,都无须把他带来刑堂。

  刑堂暗藏诸般法度,便如苏景现在所处、所见,而这些法度不是白来的,每次发动时都须得大把灵石来提供元力。甚至可以说,显出独天角本相、催动刑灵动法所耗力量,对于修行门宗而言,远比一个不起眼的外门弟子更重要。

  便仿佛用道家大修的真火去蒸馒头,完全都是划不来的事情。

  钟柠西大哭之后,掌镜巨灵面色轻蔑,但未再相逼。

  白羽成再问:“剑从何来,所修剑法从何而来?”

  第四百一十四章 两审

  “半年前弟子下山省亲,帮了一位同道散修,剑与剑法皆为其所赠,弟子真心爱剑,回山时一时心智蒙昧,瞒报此事,可是……”

  白羽成哪去理会他的“可是”,转目望向白鸟笔仙,后者会意:“罪据下官已然收没,这便呈堂。”说着,小小笔仙手捧一剑、一简,交予白羽成。

  白羽成稍作审视,恭恭敬敬将两件东西摆放在苏景案上,跟着他转回头望向镜里钟柠西,冷笑:“只为这种剑、这等剑法,你便违背长辈嘱托、违犯离山禁律?”

  这个时候钟柠西已经收敛了哭声,尽力镇定着,可孤苦伶仃一魂魄,再如何努力说话时依旧声音发颤:“弟子修完了功课,心中升了猎奇念头,所以……求白师叔、苏长老……”

  不等话说完,就被白羽成一身冷笑打断了:“求?不用求了。离山刑律,条条明白,你违背长辈嘱托,擅越之罪清楚,断决在此:镌天石崖第九峰,外门弟子钟柠西忤逆抗命,无可赦,以儆效尤!”

  无可赦,便是灭身碎魂、连再入轮回都转生为人都没机会的重重刑罚。

  钟柠西闻言只觉得五雷轰顶,不过私自练剑罢了,又怎么可能遭来灭顶之灾啊。哭喊、哀求,望向苏景嘶声大呼“弟子知错了,求长老开恩……”。

  苏景却不吱声,静静看他片刻,转回头对白羽成微一点头。

  罚得太重,苏景却同意了,只因他心里多出一个疑问:白羽成。

  白羽成是龚长老高徒,性情与师父颇有几分形似之处,皮相冷漠但骨子里分长幼重规矩,对长辈从不会越礼,更因真页山城的事情对苏景心存感激。一直以来皆如此的白羽成,今天在刑堂却越俎代庖,案子虽不大,可他连审带办把所有事情都包办了,甚至最后落刑大事都未去问苏景一声……这也太妄自尊大了些。

  如此反常情形,以苏景的心思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是以苏景不出声,不过在他手中也瞧瞧捏了一道真火,唱戏一切好说,如果掌刑巨灵真要把钟柠西打得魂飞魄散,苏景就非得制止不可了。

  钟柠西呼号求饶不过两三声,忽见一向好脾气笑嘻嘻的苏太师叔竟也点头同意落刑,一下子如坠冰窖,一颗心直直向下沉去。

  白羽成叱喝:“行刑!”

  一个巨灵跃落孤峰,抬起一脚将钟柠西的身体踢落悬崖!而镜内钟柠西的魂魄只觉剧痛袭来,眼前陡然炸起万道强光,随即万事不知,意识崩散……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眉心一阵刺痛,钟柠西一惊而醒!

  还未死么?张开眼睛,只见一只白鸟正狠啄自己的眉心,鸟背上的小小笔仙满脸憎恶:“大胆罪徒,进了刑堂还敢神飞天外幻想发呆,本官看你是当真不知悔改了!非得办你个‘无可赦’之刑不行!”

  钟柠西忙不迭站好身体,左右打量……空荡荡的刑堂,十六根刑棍分倚两侧墙壁,苏长老正低头翻看卷宗。掌刑弟子白羽成坐于偏位,正举目向他冷冷望来。

  自己才刚刚踏入刑堂大门。

  那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因惧生幻?思及过往,回忆魂魄离体的无边苦寒、发自内心的深深恐惧,最后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被踢入无底深渊的孤苦无助,钟柠西心底阵阵发紧、额角冷汗渗出。

  皆为幻?皆为幻!自己还活着,才刚踏入刑堂大门一步,之前事情不是幻象是什么……可还不等他为“再世为人”喜悦开心,左首掌索巨灵显身,手中铁索晃动;右首掌跪巨灵也大步踏来,巨掌举起向他肩头按下;其他诸位巨灵也相继显身,尤其那位掌镜刑灵面目尤其森冷。

  之前“梦魇”卷土重来!

  就在此刻,掌刑弟子白羽成忽然开口:“慢。”

  一字落下,刑堂中涌动的腾腾杀意立刻散去,长棍归墙,大堂又复庄严安静。只有白羽成的声音轻轻回荡:“先说一说,罪徒何人,所犯何律。”

  讯问的过程简单且平静,白羽成问,钟柠西答,苏景一言不发,桌案上笔墨纸砚四灵奋笔疾书,书记刑堂上每一字每一句……

  白羽成为掌刑弟子多年,身上早就养出了威严气势;苏景更不必说,修行四百年,大妖、魔徒、邪修、甚至大圣归仙他都狠狠打过,多少次生死恶战,让他肃容时身周气意氤氲:如剑半鞘,锋锐隐隐将现未现……危险之人,端坐高位。

  刑堂肃穆。

  任哪一个离山弟子踏入其间都会心生敬畏,何况犯错之人。

  相比之前梦魇,此刻的平静刑堂何异仙境。可钟柠西却不觉丁点轻松……正相反的,就是因为刚刚经历过一次梦魇,让他心中更添敬畏。不知是不是真被吓到了所以疑神疑鬼,钟柠西总觉得眼前这份平静,似是酝酿着什么。

  不长时间,事情经过问得清楚明白,白鸟笔仙呈上长剑、玉简,白羽成扫过一眼,重新望向罪徒:“钟柠西,你犯下‘擅越’之罪,可还有话说?”

  钟柠西低声道:“弟子知罪……弟子认罪。”

  白羽成“嗯”了一声:“既然认罪,便是心甘情愿领受刑罚了?”

  “是。”钟柠西心中忐忑,怕,真的怕……却做梦也未曾想到的,白羽成点点头:“那就好,你回去吧。今日刑堂经历,望你能牢记在心,以后永做警醒。”

  钟柠西还道自己听错了,愣了愣,这便回去了?知错了、知罪了就可以回去、不用受丁点责罚?

  白羽成则望向白鸟笔仙:“事已了断,送钟师侄回去镌天石崖吧。”说完,他又对钟柠西笑了笑,又加重语气,叮嘱:“引以为戒,千万记得。”

  梦魇中至深恐惧的经历,真正刑堂上的平静安宁;梦魇中最后落得魂飞魄散,真正刑堂上,居然只有一句“以后要引以为戒”,别无责罚;梦魇中那个白羽成几近恶魔化身、凶恶狠辣铁面无情,真正刑堂上,掌刑弟子最后一声唤他“钟师侄”、还有一笑亲切。

  两下里的相差,如阎罗殿到云霄宫,钟柠西如坠梦中……忽然,一个苍老声音传入耳中:“你可是奇怪,为何没有刑罚?”

  说话中,贺余自外走入刑堂,来到钟柠西身旁。

  于普通弟子而言,已经踏入“大逍遥问”的贺余,无疑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何曾会站到身前来讲话?钟柠西也不知该喜或该惊,口称“拜见太师叔”急忙就要施礼。

  “你跪得够多了,今天无需再跪。”贺余拂袖止住了钟柠西施礼。

  把钟柠西押解来刑堂的那个白鸟笔仙立刻大声相应:“待会属下传贺长老谕令于全宗,今日镌天第九崖弟子钟柠西,见长辈无需跪拜行礼。”

  长辈随口一句,白鸟笔仙煞有介事。贺余一笑,他是龚正的前任、真正老资格的刑堂主事,早都习惯了笔仙做派,望着钟柠西,口中说话转会前题:“不责罚你的缘由再简单不过:已经责罚过了。铁索勒身之痛,强按压骨之苦,抽魂夺身之煎熬。还有死过一回的滋味……”

  钟柠西这才明白,面色里惊讶、恐惧和迷茫糅合一起,复杂异常:“刚才、刚才是真的?”

  “真的。只差让你真正魂飞魄散。”贺余揭穿了“戏法”,再开口时放慢了语速:“离山不禁言,你心中有话随时可以说,哪怕是对长辈不满、对师父嘱托心存怀疑。你入山时就应该被告知了,刑堂除了主掌律例刑罚事情,另外还有一道执掌:开听于所有离山弟子。无论是谁,若有事情和师父说不通,都可来刑堂相询,自会有人帮你分清曲直、辨明真相。”

  “可是。”贺余又把话锋一转,声音略显严厉了:“事情未分辨明白之前,即便你满腹怨恨、即便你心中天大怀疑,也不可违背师长嘱托……如此,不外一个缘由:修行天地浩渺无边、修行路途漫长遥远,许多事情你看不到。”

  还不说话的娃娃,从地上抓了脏东西往口中塞,或事捡了碎瓦锈铁之类危险之物抱在怀里玩,大人制止时小娃会哭闹不甘……因为他不懂事。于浩渺的修行世界,刚刚入门修行十余年的离山少年,又和凡间牙牙学语的小囝囝有什么区别。

  “你犯的错不值一提,没什么可惩罚的。但有两重关键,一在你,你得记住、以后都牢牢记得。今日你犯错了,记住这次错,才能在下次不再犯错;另一在‘错’,错就是错,‘错’之一字本无大小之分,小错大错皆为错!不经意、以为无需计较的小错一样也会害死人、害死别人。就是因为这两重关键,才会有那第一堂问刑。”

  贺余的话说完了,这一堂刑讯问供也告终了。

  钟柠西冷汗淋漓,被白鸟笔仙带走了,离开时笔仙还不忘严声道:“钟柠西,下次再来,可就不会今天这么轻松痛快了!还有,别说本官没提醒你,若不想再来刑堂,今日经历种种,不许你讲出半字!前后两堂问讯是咱们刑堂对付初犯错弟子的拿手好戏之一,泄露出去,以后便不灵了……”

  “多嘴!”白羽成遥遥叱喝笔仙,爱写的家伙大半也都爱说,的确是多嘴。

  贺余则望向苏景:“你怎么想?”

  “肯定是赔了,”苏景把师兄请上上座,实话实说:“再就是我觉得稍有点过。还有……”苏景笑了:“若我是钟柠西,多半不吃这一套。”

  贺余也笑了:“讲话这么实在,你真是苏景么?”

  第四百一十五章 值得

  “赔了”指的是元力消耗,其他统统不论,只说掌镜刑灵发动抽魂夺魄的神通……若是把宝镜给了白羽成,他动用这样一道神通,怕是会被一下子抽干所有真元。

  刑灵是活的,但他们不会修炼,他们的力量来源仅在灵石。

  灵石又是什么?能够存储修家真元的石头。比起普通石头神奇许多,算得天地造化,可再如何了不起,它也仅仅是石头,这世上有会修炼的石头么?它藏储的真元,还不是来自离山高人以自己的修持注入其中的。

  再说过刚刚的刑罚,钟柠西是个有前途的弟子,否则也不会被樊长老看重、得到擢升内门弟子的机会,不过他的资质绝非惊才绝艳,若运气足够好或许能修成宝瓶身,可绝对到不了今日白羽成的成就。

  白羽成现在也是宝瓶身,但是同样的境界,修持会天差地远!何况白羽成以后还有望继续精进,破无量、养元神、甚至化三清;而钟柠西至多、至高、止步于宝瓶身。

  简直再明白不过的一笔账了,一匹只值五两银子的马,却花十两银子为它看病?为了一个钟柠西,浪费偌大灵元来施展法术,实实在在不值得!苏景只说“赔了”,没说离山“败家”已经是特别客气了。

  至于“稍有点过”,说的则是钟柠西所犯过错……这才多大点事啊,连禁忌之术都练了的苏景真心不觉得:钟柠西偷偷练了一套稀松剑法,值得如此“连骂带吓唬”的?了不起说他几句也就是了。

  贺余伸手一引,将偏位上的椅子拉到自己面前,示意苏景来坐。

  待苏景落座,贺余开口,话题有些无端:“师弟当知,修行之苦,苦得不止自己。”

  苏景反问:“师兄指的是?”

  “血脉亲人。”

  谁也不是石头缝中跳出来的,谁都有父母亲人。苏景是爷爷离世后才踏入修行,像他这样的情形少之又少,绝大部分都是在幼年时被前辈发觉天资不错,征得大人同意后带入山门。

  苏景修行之后再无亲人会来牵挂,可他当年见过白羽成的父母对孩儿的想念,所以他全能明白贺余所指,点了点头。

  “那些爹娘把孩儿送到离山,所盼的自然是孩子能安好,能长寿,能活得比他们更长久,能过得更有乐趣,能看到更多漂亮景色;而那些父母信的,则是离山里的神仙……信的是你,是我,是沈河,是我们这些离山剑宗的高位长辈。”

  贺余微笑着,说话时自然而然想到自己的爹娘:“人间信义,莫过托妻献子。他们舍得把孩儿交给我们,固然有为了孩儿着想的缘由,但是你我又怎敢辜负了他们?”

  “离山弟子分作记名、外门、内门、真传等种种,陆九祖早在三千年前就说过,这只是资质差别,而非身份不同。无论哪个,只要在离山修行便是离山门徒。真传也好,记名也罢,都是父母的孩儿,都是离山孩儿。”

  “他们犯了错,你我便要救他们,在所不惜。便说钟柠西,他练了半吊子的剑法,会影响将来习剑;而离山真法,高处里都与剑相关,练不好剑就会影响修行。若因此钟柠西未能达到他能达到的最高境界……离山便愧对了他父母的信任。”

  “离山弟子维护离山,可离山何尝不是要维护弟子,教他们、帮他们达到自己的至高境界,这才是离山的‘维护’,是离山剑宗对弟子的道义所在,离山剑宗对弟子亲人的职责所在。”

  说到这里,贺余稍稍停顿,容苏景琢磨片刻,贺余又另起话题:“师弟当知,修行是逆天之事。你我的寿数、真元、力量,所有因修行而来的一切,归根结底皆夺之于天。”

  “我如你这年岁时,有幸登光明顶听八祖讲道,陆角师叔说过一句话我始终不敢忘记,他老人家问我们:若世上不存修家,天地间会不会再多出千万良田,添出几条大河,多出无数生灵呢?如果真是如此,我辈修家于这天地乾坤而言何异窃贼。”

  “所以离山剑宗承天护道,匡扶人间。我们已经天地中拿了不该拿的东西,也该我们为乾坤做些事情了。夺于天地、还于乾坤,也唯有如此才是生生不息之道。”

  “更要紧的是……离山匡时济世、助善扶正,凡人以为我们是好人、把我们当神仙。但我们自己得明白:好事,不过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我们去帮他们,不是因为你我德行高尚、不是我们仗义仁善,而是因为我们本就欠了他们。”

  “做好事是分内、是应该、是理所当然。行善尚且如此,又安敢为恶?!”

  说到这里,贺余加重了语气:“所以离山长辈始终兢兢业业,不敢让一个弟子出错。长辈教晚辈夺之于天,就更得引他们还于乾坤!只要我们教出一个坏徒弟,便是连累整座离山、连累九位师祖……愧对世界。”

  “一个弟子没教好,我们便辜负了他本人、他父母、还有这偌大天地。师弟觉得为了区区一个钟柠西动用多大阵仗赔了、过了,我却以为值得……若非如此,何来今日离山。”

  “一直以来,除非身有特别事情牵绊,否则刑堂问讯之后,值守长老都会亲自点醒犯错弟子。刚才我对钟柠西说的那番话,以后就要师弟去说了。”说着,贺余笑了起来:“当然,到时候你想说什么都由你自己做主,不必学我。再说我生来嘴笨,讲起道理来也啰里啰嗦、说不清楚。”

  花再大的力气,动用再多的手段,高高在上的前辈不惜口舌耐心解释,只要能助他知错、能让他再不犯错,便是值得的。

  听起来匪夷所思,可是莫忘了,离山是修行门宗,门宗高人的眼光、认知早已超越凡俗。人间做不来的、或者凡人觉得没必要去做的事情,他们会做而且还会做得竭尽全力!

  修家之力远胜凡俗,但这力量的体现不止御剑飞仙、移山填海。常人看见的是他们逍遥、他们快活、他们强大凶猛;世人看不见的却是他们执着、他们追求、他们自讨苦吃……

  离山是所有弟子的离山。

  离山和睦、离山宁静,又何尝不是因为自九位师祖以下,几乎所有长辈都存了贺余这样的念头。

  贺余师兄算不得寡言之人,但是在苏景印象里,他也从未像今天这般长篇大论。

  到了现在苏景又怎会不明白,刚刚的刑堂两审,是助钟柠西纠错,也是贺余在借着这个机会来教苏景该如何做好这刑堂的长老。

  一番言辞苏景动容,自九位师祖传承下来的“不能教坏一个离山弟子”苏景更动容。

  可是贺余的话未完:“师弟还说,这两审的法子对你没用。你不晓得,若你真犯了错,刑堂也不会动这‘两审’之法。”

  话中另有含义,苏景微微扬眉:“还请师兄详解。”

  “四个字:因人而异。对不同性情的弟子,升堂问讯的法子各有不同,当然,不会一个弟子一套问讯法子,那也太夸张了。但刑堂的阵仗,总有百来套的,不管来得是谁,基本都能应付了,一次刑堂走下来、该能保他毕生难忘。这些事情,以后师弟都会慢慢熟悉,我就省些口水、不啰嗦了。”

  忍不住的,苏景又次动容……刑堂花样多多,但总不可能来一个犯错弟子。就把这些花样都搬出来、一样一样地去试、看到底哪样管用。

  来一个弟子,如何才能选定最合适的问讯和教导的办法?说起来再简单不过:只要长老或掌刑弟子了解罪徒的性情,自然就能选出合适办法。

  贺余看得出苏景的惊诧,微笑着:“卷宗里都有啊。离山有规矩的,师父要时时校验弟子的性情,从记名到真传,从执事到长老再到我,所有人的性情就记录在卷宗了。”

  即便一切都在卷中,也不能说谁犯错了再现去调阅,难不成让罪徒在门口先等一会么?至少苏景刚刚未见白羽成去翻卷。

  苏景望向白羽成。

  后者明白苏景想问什么,应道:“白羽成忝为刑堂弟子,有些功课不敢不做,所有内门弟子的为人、性情,我都是记得的。另外,外门中有望被擢升的弟子,我也都会去了解。钟柠西便在此列,我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来审他。”

  一个刑堂的弟子,就记熟了数百内门弟子。苏景追问:“那龚长老呢?”

  提起授业恩师,白羽成面色由衷钦佩:“外门及以上所有离山弟子,来历、修法、性情等等一切,师父都牢记在心。记名弟子他也多有了解,十成十或做不来,但半数总是有的,尤其是那些性情调皮、胆子大的。”

  以前从未想到过的。

  少言寡语的龚长老,了解离山大半弟子!

  龚长老如此,其他各峰各堂的长老对自己的值守自也不会例外。离山长老高高在上,无论门宗内外,走到哪里他们都风采无限,可又有几个人知道,这“长老”二字何其沉重,这副担子下面的经营和功课何其繁复!

  贺余依旧微笑着:“刑堂长老,了解弟子为人是分内事情。不过话说回来,也是因为刑堂长老了解宗内各人,所以这一职为重中之重,一向都是掌门人最得力的辅助……或者说,刑堂长老其实也是最适合做掌门的。”

  好端端的提及掌门,不过贺余很快就把话锋转开:“现在晓得了,长老不好当。不过你已经是刑堂的首脑了,以后有关刑堂所有事情,都拜托师弟、辛苦师弟了。”

  言罢,师兄起身:“今天把半辈子的话都说了,自己都嫌自己啰嗦!走了,师弟继续忙吧。”

  苏景起身相送,心中动念,问道:“我若犯错,刑堂会用什么法子对付我?”

  “你这算是未雨绸缪、还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贺余笑而摇头:“提前不能说,否则到时候就不灵了。”

  两句话的功夫,贺余走到了刑堂门口,忽然又站住了脚步:“实话跟你说了吧,你是龚正在任时来的,对付你的法子应该由他来想,可他始终没能想出来。”

  边说边笑,贺余是个老人,老人的笑容开心有趣:“聪明胆大的弟子,他对付得多了;聪明胆大加心细的,他对付过的也不少;聪明胆大心细又脸皮厚的,便不多见了,这种孩子恼人得很。”

  “聪明胆大心细脸皮厚,外加又有一个高辈分的,龚正从未遇到过,师弟你也就真正棘手了;不过这还不算完……聪明胆大心细脸皮厚辈分高,偏偏还有一个如见宝牌护身,追着长老满山跪的,你让龚正可怎么对付你啊!”

  “后来我回山了,你出山了,龚正总算松一口气;再后来你又回来了,龚正如临大敌,向我讨教办法……我说:让这小子来当刑堂长老吧,律人先律己,我们管他不如让他自己管自己!”笑声之中老人迈步出门,登云而去。

  第四百一十六章 终身大事

  不好管的弟子就让他去做刑堂长老?那离山早就乱套了。师兄最后说的是笑话,苏景也真笑了。

  是笑话,但不止于笑话,还是师兄对师弟的隐晦提点:律人先律己,今日苏景已经是刑堂长老,如何自处不会有人过问,可至少要给门人弟子做一个榜样的。

  目送贺余离开,白羽成对苏景道:“贺师叔祖和掌门真人都吩咐过,您赶上的第一堂讯问,所有事情都有我来主持,以能让您看清刑堂处事。方才弟子越礼,还请苏师叔祖见谅。”

  苏景笑着点点头,归坐原位,继续去做自己的功课了。

  本就知道这个刑堂长老不好当,但也当真不曾想到竟会如此麻烦。所幸,苏景不怕麻烦,只怕自己做不好。

  其实仔细琢磨,离山掌门是县令大人,刑堂长老便是主掌刑名安治的县丞吧,打从根子上也不见什么区别,县丞想要治理一方长治久安,熟通刑律同时,不也得了解地面、熟知人头……

  贺余离开刑堂,返回如今暂住的九鳞星峰时,掌门真人沈河已经等待良久了。

  见贺余回来,沈河迎上前去:“您见过苏师叔了?”

  贺余点点头,笑道:“好一番啰嗦,说得口都干了,先后搬出了九师叔、八师叔。不过我看他的样子是听进去了。”

  沈河真人似是松了口气,神情欣然:“小师叔是真性情,只是略有浮躁。就怕他不喜欢刑堂的差事,若强拗而行,反倒不好了,但他的辈分……也只有贺师叔能开导于他。”

  “你我都多虑了,他认认真真地去做刑堂长老应该没什么问题。正相反了,我现在倒是有些担心……担心他太看重这差事。会耽搁了修行。”

  说到这里,贺余摇了摇头,语气略显无奈:“难两全的事情,只盼他能把握清楚吧。”

  得了确切消息,沈河不再耽搁,躬身行礼:“辛苦贺师叔了,弟子告退。”

  正要走,贺余忽然又问道:“或者……你暂住于此?整日里躲躲藏藏的,不辛苦么?”

  沈河闻言苦笑:“早都习惯了,师叔放心,我藏得熟练了。”说着笑着,掌门真人飞走不见……

  差不多就在苏景得贺余指点,了解到刑堂执掌的真意所在时,三位浑人也到了西海深处。

  有裘平安指点、再加上虾和尚的卖力帮忙。三尸如愿以偿、找到一头“海灵儿”。

  甫一见面,不如何喜爱女色的赤目便告一惊:“恁地美艳,真正好姿色。”

  雷动更沉稳些,微皱眉:“她怎么不施展‘随君如意’,表情也这么古怪。”

  那头海灵儿以美丽本相示人。她躲得远远的,神情自卑、怯懦,不敢靠前半步。

  拈花最懂女子,对堪称尤物的海灵儿也了解甚多,解释道:“不是她不施展‘随君如意’,而是因为你我三人皆为仙圣。法眼如炬洞穿一切迷幻,她的本事用不到你我身上。”说完,拈花忍无可忍的,打从心肺深处涌起“咕”的一声闷笑……太好看了,那头海灵儿当真太好看了!

  牛皮吹得甚大,哪是什么仙圣,是三个本不应出现在人间的怪物才对,不过因为来历特殊,海灵儿的魅惑法术对他们无用。

  平时里,海灵儿性情柔软,便如三尸眼中的这一个,查知幻术迷惑不了对方、自己的“丑陋”本色落于对方眼中,她深感自卑不敢靠近。

  雷动缓缓点头:“这等美貌、柔弱的女子……本座见了,心中也难免动念啊……或者……”

  “要说——”赤目接口:“咱们三个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成个家了。”

  “是,真人之言直指本座之心,以前你我仗剑天地间,终日伏魔忙碌不休,如今也是时候想一想终身大事了。”

  三尸各有所好,但并非除了本身嗜好就再无旁的欲望,想当年赤目还藏过肚兜来着。不过凡间女子与他们而言不过鲜花一季,转眼便会凋零枯萎;女妖自有风情可大都骚媚,玩玩无妨想要真心结伴可就难了,再说人家看不看得上三个矮子还是一回事;至于山中女修,还真没有哪个眼睛瞎了,愿意和三尸结做双修道侣的。

  唯独西海中的海灵儿,寿命漫长、美丽温婉、贤淑可期,讲究从一而终且自以为丑陋无双……

  拈花咳嗽了一声,对兄弟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收声,微笑着走上前:“前面那位大姑娘还请留步,在下有事相询。”

  海灵儿本欲逃走的,自己这一族在海中一旦被人看穿本相,轻则满脸憎厌恶言咒骂,即便人家一道妖法打过来也不稀奇,全没想到竟还有人不嫌自己丑陋,会如此客气、微笑着主动来攀谈。海灵儿稍作迟疑:“你有什么事情?”

  “请问大姑娘,西海敖家碑林落座何方。”

  西海碑林岂是随便谁都能去的地方?海灵儿闻言微微一惊:“西海碑林有鳌家的前辈镇守,方圆千里海床封禁,擅闯之人有去无回。你们……”

  拈花淡淡一笑:“姑娘果然是柔善心肠,我们兄弟三人自东土世界,万里迢迢到西海深处,自不是来无事生非的。请你放心,我们早就和鳌渚鳌清约好登门,只是初到贵境,路途不熟,走得迷糊了。”

  听他直呼大海中高位前辈名姓,海灵儿瞪大了眼睛:“三位仙长是鳌家诸位老祖的朋友?”

  三尸做作,相视一笑显得莫测高深,雷动摇了摇头:“以前只见过一次,算不得朋友。”

  赤目接口,语气淡漠:“登门拜访,谈一件事情,不过生意往来罢了。”

  “什么生意?”海灵儿大是好奇,可话问出口,又觉得自己唐突,显得有些尴尬了。

  果然,拈花微笑摇头不作回答,转开了话题:“大海茫茫,越走就越糊涂,如果姑娘有暇,能为我们兄弟做一次向导,那就再好不过了。”

  虽只三言两语,但拈花看得清清楚楚,这头海灵儿单纯得很,否则也不敢贸然邀约;而更要紧的,海灵儿其丑无比,这大海何时也没有过她们被掠走的事情,既然无需警惕自也不知警惕。

  但海灵儿还是略显为难,踌躇着说出实情:“带路没问题的,不过你们来自外间,是以不晓得……我们这一族于西海之中不太……不太……不太受得别族喜欢,我和你们走在一起,遇到别的妖族怕是会连累你们被讥讽笑话……”越说她的声音就越低。

  拈花眯起了眼睛,对海灵儿道:“姑娘莫惊慌,且看那里。”伸手随意向远处一指,随即三尸拔剑,殷天子成阵,接引星力向赤目所指地方打下贲烈一击!

  一剑洞穿汪洋,海床也被击出深不见底的巨坑。突兀间的巨力、深窟,万钧海水齐齐涌入深窟,登时牵轰轰巨响,一道恶漩顷刻成形,疯狂而凶猛。

  三尸并剑的威力何其了得,海灵儿当真没想到三个矮子竟有这等本事,大吃一惊同时,忙不迭运力稳住身形,以免被漩涡卷走。

  三个矮子则如钉子般楔在海底,纹丝不动,拈花的声音朗朗:“有什么前因后果我不问不理,我只知道:姑娘为我等引路、与我等同行,便是在下的朋友了。哪个敢要讥讽于你、哪个敢对吾友不敬,拈花定斩不饶!若整座西海都和你为难,我们三兄弟倾荡此间,屠遍西海又有何妨!”

  海灵儿勉强靠着幻术寻找夫君,莫说此刻的单纯少女,就是海灵儿全族,也没谁听过这等铿锵有力的花言巧语,何况他还是当着她的丑陋本相而言。

  少女的眼睛亮了,但拈花不容她多说什么,又把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柔和了:“另外,也不会让姑娘平白帮忙,找到西海碑林,在下必有酬谢。”

  海灵儿赶忙摇头:“无需酬劳,引路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平日里本也是在海中游弋来寻……寻些开心,以遣无聊的。”

  拈花正色摇头:“该谢的一定要谢,姑娘的举手之劳,于我们而言却是雪中送炭。不止我们,就算鳌渚鳌清,也会酬谢姑娘。”

  海中的精灵哪里懂得什么是雪什么是碳,但大概能明白拈花的意思,聊了一会子她也放松许多:“那你会如何谢我?”

  说着她笑了,那漂亮样子真就让拈花眼前一亮。

  拈花此刻是绝世剑客,傲世高人,渊渟岳峙端立原地,语气里的三分亲切、三分骄傲和三分清淡,把最后一分色迷迷全都遮掩了:“只要姑娘说得出,在下无不应允。”

  “当真?”两个字,心中则是压抑不住的激动,以至尾音都微微颤抖。

  露于形迹了,拈花只当没看见:“当真,本座言出法随,姑娘只管放心。”

  “若是……若是我要的酬谢很贵重……那你、你不给也没关系,但你不可生气。”海灵儿咬着嘴唇,语气认真起来。

  拈花微微一笑:“你放心,再重之谢,本座也不会不允,更不会发怒。”

  海灵儿眼睛愈发明亮,笑容愈发灿烂,她心里已经想到要什么来酬谢了……哪怕是痴心望向,到时候她也要试一试。

  这时候拈花伸手一拍额头,又笑道:“说了这半晌的话,却忘了请教姑娘芳名,当真失礼。”说着,他先报名,又引荐身后两个兄弟。

  “我叫海灵依依。”她柔声应道,对面男子有大本领,有狂傲心性,偏又谦谦有礼,让她开心不已。

  说完便准备启程了,但海灵依依又临时起意,言辞切切求请三尸稍等她一阵,充其量一两天她就会转回。

  三尸自然应允,海灵依依却怕他们不等人,又嘱咐了好阵子才算稍稍放心,展开身法急匆匆离开了……十几个时辰之后,海灵依依返回,一见三尸还在她的脸上由衷欣喜着。

  海灵依依不是自己回来的,在她身后还跟了两个海灵儿,少女动了什么样的心思简直再明白不过。

  但是海灵依依不敢直说,胡乱扯了个借口:“她们是我妹妹,我须得照看她们,为你们引路远行时就带在身边……三位放心,她们乖得很,绝不会添麻烦。”

  待三尸各自点头微笑,海灵依依心中忐忑散去,大家就此启程,同时做姐姐的还为三尸引荐两位妹妹:“她是海灵沧沧,三妹海灵笙笙。”

  三位矮子心花怒放,皮相却摆得端端正正,彬彬有礼,真正大宗师模样……终身大事,怠慢不得。

  第四百一十七章 剑客

  美人相伴,其乐融融,三尸行走余海底,昂首、微笑、淡漠、从容且雍容,他们都是大宗师。

  高人凑到了一起,尤其当着三位佳人面前,免不了议论一下这世上的其他高人,天下英雄只做口水谈资,灭世神通等闲事耳,就连那新圆旧圆也不过是博友人一笑之辞,言辞之间三位大宗师唯一钦佩的,仅是今日世上风头最最响亮的“东”“天”“剑”“尊”。

  不过非说不可的,这些年里三尸跟着苏景东跑西奔,眼界见识着实不俗,至少比着依依沧沧笙笙强得太多了。

  十余天行走下来,大家熟络起来,海灵沧沧问三尸:“你们三人在东土世界,应该很有名望吧?”

  少女面色憧憬、崇敬,三人都一样。

  雷动、赤目正待傲然点头,不料拈花抢先摇了摇头:“没什么名气的,东土的修行道上,知晓我们的人少之又少。”

  海灵依依秀目里诧异流露:“以你们的本领,怎会籍籍无名?我虽无知,但也听得出你们谈吐非凡,一定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靠剑而活的家伙,有剑足矣了,名气何足道。”提到剑拈花笑了,笑得踏实却开心:“剑客,剑为先。在东土人间,我们的剑比我们三个名气响亮得多了。”说着,他脚下稍稍用力,跃升二尺、拔出了赤目背后的长剑。

  轻轻一声剑鸣,在海水中飘散开来。

  拈花一手握剑,另一手食指中指并拢,轻轻抹过剑身……胳膊太短抹出一尺就抹不动了,不过一尺也足够了。做个势子便成了,拈花依旧笑着:“未能剑中生,但求剑中埋。先问剑,再以剑问天,不把苍天问得哑口无言,我不罢休的。”

  望着抹剑一尺的拈花,海灵依依的眸子亮极了,不料正看剑的拈花忽然把目光一转,对望过来:“看依依姑娘的神情,你也是爱剑之人?”

  “我……”对望之下,海灵依依的目光一下子乱了,错开、轻声应道:“我喜欢它……可我不懂它。”

  拈花手腕轻轻一甩,长剑倒转,剑锋被他捏在手中,剑柄递到了海灵依依面前,小胖子大宗师,语气柔和:“它有灵性的,你若喜欢它,它就会喜欢你。你若依靠它,它便会护着你、永不辜负。”

  海灵依依小心翼翼,接下了拈花的剑。

  剑通人意,落在少女手中并未抗拒,又是清清亮亮的一声长鸣,悠扬悦耳、随波远散……

  承影神剑光彩妖娆,海灵依依拿它在手中,心底迷乱全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拈花暂时不说话,过去半晌他才轻轻咳嗽一声,海灵依依一惊而醒:“你可成家了么?”

  要是东土世界,哪里会有少女如此去问男子,可西海妖精不讲究这些,加之心情迷乱,海灵依依脱口问了出来。少女心机浅薄,拈花却不着痕迹,笑着摇摇头:“四海为家、仗剑杀人之人,哪里顾得上结道侣的事情。”

  三位少女中海灵笙笙的性情最活泼,闻言笑问:“仗剑杀人?你们经常杀人么?”

  “不杀人,剑有何用?”赤目真人开口了,应道:“该死却不死之人,找出来,杀了他,剑会开心……最要紧的是他真正该死。”正道人物,一定得咬住“他该死我才杀”这个关键。

  此刻海灵依依想到了另一件事,俏脸变得苍白:“你们去西海碑林,莫不是……莫不是要对付鳌家诸位老祖?他们不是恶人。”

  拈花接回话题:“依依姑娘多虑了,此去西海碑林是与杀人有关,但并非真的杀人。一笔生意罢了。”

  少女中海灵沧沧的脑筋转得最快,听出拈花话中之意:“你的意思,他们请你们出手,助他们杀人?便是说……你们三个都是‘除湮’?”

  除湮是本地说法,指杀手之意。

  杀手是古老行当,遍布天下,东土自不必说,南荒、西海这些妖精疆域也有厉害妖物专门做这种事情。

  三尸对望一眼,全都笑了起来,赤目眯起眼睛:“刚刚说过的,最关键的是,先要看那人该不该死。若是该死之人,正好又有仇家……正好仇家能出得起价钱……赚一笔又有何妨?”

  雷动天尊接口:“其实那些仇家不出价钱,只要是该死之人我们也会杀,可谁会跟酬金过不去,不赚白不赚。”

  最最关键的一句,自然由拈花补上,大宗师气度散去,拈花手摸肚皮,一副坏小子的样子,笑嘻嘻:“这可是天大秘密,三位姑娘千万莫泄露出去,要不以后咱们可都没得赚了。”

  少女们也笑了:三个有大本领、大追求之人;三个高高在上、气度森严之人;三个身在凶狠血腥的杀手行当、却又心思活泼、有点小小财迷小小市侩之人。

  这三大剑客的行事做派,确确实实让人喜欢啊。

  拈花自海灵依依手中收回承影神剑,口中继续说着笑话:“依依姑娘可有什么仇家么?”

  他问得是依依,接口搭腔的却是笙笙,笑道:“我们可没有生死仇敌,就算有也请不起你们三位大宗师。”

  拈花笑而摇头:“熟人的买卖自然会有折扣,这样吧,杀两个送全家、杀五个送全村,若杀足十个……”

  不等说完三个海灵儿已经笑成了一团。

  笑声之中,海灵依依伸手指向西北:“此去百里,住着一位我族中长辈,路过门前我们该去拜访……”

  拈花点点头:“理当如此,或者我们随三位姑娘一起?”

  海灵笙笙摇头插口:“那位长辈性情孤僻,不肯见外人的,还请三位在此稍等,至多一个时辰我们便回来。”

  说完,三个海妖精手拉着手迅速游去。

  一直离开了几十里,确定她们讲话三尸绝不会听到,海灵儿才告止步,海灵依依双手攥拳、俏脸上满满兴奋,压得住声音却压不住语气中的开心:“怎么样怎么样?会不会太好了,好像做梦!”

  哪有门宗长辈,不过是三个少女扯个借口跑开密谈。

  海灵笙笙也不比姐姐矜持半点,一模一样的高兴:“这世上怎么还会有这样的男子,比做梦还要好!”

  少女眼中,三尸的本领、气度、为人自不必说了,最最难得的还是他们面对海灵儿本相,非但不存厌恶、反而还隐透赞赏,说笑畅谈轻松惬意,这等快乐从古至今怕也没有哪头海灵儿领教过。

  海灵沧沧也兴奋,但她比起姐妹想得更多些:“两件事。他们算不得真正的‘除湮’,但也做这一行买卖,和咱们算是同行了,会不会……”

  海灵笙笙摇头:“算什么同行,好像你开过张似的。这世上有没杀过人的‘除湮’么?”说着三个丫头又咯咯咯地笑起来,她们是“除湮”没错,可从未有过主顾,更没做过买卖。

  笑了一阵,海灵沧沧说出了第二件事:“莫看他们说得谦逊,但他们在东土多半是大有地位之人,想要他们入赘西海纯粹妄想,真要龙王爷眷顾能成全好事,也得是我们随他们走。”

  “去东土又有何妨。”一句之后,海灵依依的目光忽然黯淡了些:“我倒是想去,就怕……谁知道他们肯不肯带上我们,他们真能看得惯你我的样子么?”

  海灵沧沧说道:“带或者不带,是人家说了算,但我们若打定了主意,也得提早有个准备。”

  笙笙纳闷:“什么准备?”

  海灵沧沧抬手照着妹妹的额头虚拍:“打你个糊涂丫头,将来登岸以后,你打算用这条尾巴走路?跳啊跳?”说话之间,沧沧、依依两个姐姐一前一后,人立海床,一起弹着尾巴在小妹身前跳、跳、跳。

  少不得的,三个丫头又笑成了一团。妖精性情活泼开朗,因“丑陋”而来的自卑不会影响她们自己相处时的开心。

  跳着跳着,海灵依依最先动念升法,腰下鳞片层层退却,水波翻卷于长尾,几乎呼吸功夫鱼尾不见,化作一双白皙长腿。

  海灵依依低头看了看,问姐妹:“如何?”

  笙笙轻轻叹气:“腿难看死了,哪比得长长鱼尾漂亮。”话虽这么说,她也施法,自娘胎中带出的本命变化,鱼尾化作双腿。

  沧沧也一样觉得腿不如鱼尾巴好看,叹气道:“再幻一条长裙子,把腿挡起来吧。”

  三个鱼尾巴海灵儿游走,一个时辰后三个罗裙少女回来,三尸大是开心。

  六人重启行程,再前行时,三个少女也总会有意无意问起人间的风土人情,隐隐透出羡慕相望之意……而前路上,裘大都督早都打好前站,大鳌们打醒精神,早就准备好了隆重典仪,要为三尸在少女面前做出天大的排场。以鳌渚笑言“便是龙王爷重归大海,我们迎驾的排场也不过如此吧”。

  三尸在海中开心快活,苏景在离山则忙碌非常。

  律水峰上埋首卷宗,新才上任的刑堂长老,心中不敢丝毫怠慢,认认真真做自己的功课。

  第四百一十八章 小怪物

  乾坤平静。

  因弥天台迎取真经而起的离山大聚已经过去半年,慈航法灯尽灭、正气匾额落地、巫祖古树枯萎等等异象预示的噩兆并未降临。

  中土安好,全然看不出会有什么大难降临,几大天宗能做的也仅仅是心中提防、戒备等待。

  离山平静。

  因“任夺”入魔陨落的长老空缺得以弥补,掌门指点、长辈帮扶,相关执掌事情都迅速转入正规,一切有条不紊。坐镇律水峰的苏景也不例外,稳坐于刑堂首座,一份份卷宗于他手中、案上更迭罔替……

  苏景在看、在记,但在凡俗眼光看来,他仅只是翻书吧:厚厚一叠卷宗,解开封绳,一页一页揭过去,洋洋千字眼光一扫便告记牢,用不到呼吸功夫便又是下一页了。

  这其间也有些犯错弟子被白鸟笔仙押来刑堂,所犯律例各不相同,但都不是什么大事,不比之前钟柠西的“擅越”更严重,身边有白羽成辅助,苏景开始真正升讯,而小师叔吓唬人的本领,比起白羽成可要强得太多了。

  至于升讯完毕、刑堂长老最后对犯错弟子的点化,小师叔更是“变化多端”,时而痛心疾首时而震怒雷霆、时候清高缥缈时而朴实诚挚……

  值得一提的是,在离山年青一代弟子心中,这位辈分高高在上的小师叔祖威望着实不低。这不奇怪,苏景修行到现在不过四百年,时间以论比起内门弟子还多有不如,可是再看看他的成就、他的本领、他的修为,莫说内门弟子,就是离山现在十几位真传又有哪个比得了他。

  苏景算不得奇葩,可他屡创奇迹。这便是根由所在了,哪个离山的年轻弟子不盼望自己也能如苏景一般,是以将他立做心中榜样……榜样苏景,又怎么可能没有威望。

  来自威望之人的劝诫、道理,犯错弟子自然也就更容易接受、更能听得进去。

  几个月下来,刑堂中规中矩,所有事情按部就班。

  转眼又再半年过去,刑堂卷宗已经阅读大半,这段时间里被刑堂“办”过的弟子总有一二十个了,苏长老的脸上也渐渐恢复了笑容:做事情便是如此了,刚开始时什么都不熟悉,不敢行差踏错分毫,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模仿”,模仿前任,尤其是需要降服别人的差事,从神情到手段都须得模仿。苏景板起脸还怕不够,升讯时罪恶天开启一隙,黑狱森然气势透露,分不清他是正宗掌刑还是鬼狱凶官,反正吓人就对了;但随着功课深入,对自己值守越来越熟悉、渐渐驾轻就熟,自己做事的办法、风格也渐渐显露,苏景永远都是苏景,做了刑堂长老他也还是那个要攀一阶一阶、去看一景一景的开朗青年,心境是开阔的,面上又怎么可能没有笑意?也没有哪条规矩说,主掌刑罚之人就非得铁面肃容。

  至此,苏长老的威严也无需板脸、黑狱气势来托付了。

  离山立宗三千余年,有了一位爱说爱笑、年纪轻轻的掌刑长老。

  从苏景正式入主刑堂算起,二十个月后他看过了所有卷宗,往时刑堂升讯所有事情都已经了然于胸,至于今日离山弟子的来历、性情、修行等相关种种他也初览过一遍,不可能一下子记清所有人,但心里开始慢慢建立起印象,接下来还是要去磨时间功夫,朝夕难达、只能一点点去加深记忆。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无需苦守于无边卷海了,苏景开始两头忙碌:刑堂无事时返回光明顶,入阵与大祸斗等妖精一起祭炼神峰;所有弟子履历转入玉简随身携带。动火施法时也不会耽误刑堂长老的功课;一旦有弟子犯错被押解刑堂,白羽成会传讯过来,苏景便抽身而去,升堂问审……

  这天里刚刚又教导过一位犯错弟子,贺余又来了律水峰,不过这次还有沈河伴随。

  好像没什么事情,只是做师兄的来探望师弟,说说笑笑闲谈了一阵,贺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本来我还有些担心,怕师弟嫌这长老之位太麻烦,心中会有倦怠。不料师弟功课勤奋,是我杞人忧天。”

  苏景应道:“师兄谬赞,只是尽我本分罢了。”

  随口支应之言,贺余却赞道:“本分这个词用得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分……”说到这里他又皱了下眉头,又纠正道:“刚说得不对,不能说一人一个本分,应该说一重身份下面就会有一重本分。”

  他的话乍一听不着边际,可苏景和师兄接触多多,对他的措辞早都习惯了,稍一琢磨便明白了,应道:“我有离山弟子的身份,山外行走时承天护道是我的本分;我有刑堂长老的身份,熟通功课掌刑公正是我的本分;我还有八祖真传、光明顶主人的身份,祭炼光明顶让它重升于缥缈星峰之上,这也是我的本分。”

  “不错。”贺余接口:“但师弟少说了一样,你还有个顶顶要紧的身份,甚至比起离山里的诸多身份要来得更……更早、更大:即便抛开离山不论,你也还是个修家。”

  修家的本分又是什么?

  修行。

  这些话说完,贺余来看苏景的目的再明白不过了,他怕苏景会延误修行。

  师兄笑了起来:“当初安排你来做刑堂长老、让你被恁多功课、事务缠绕的人是我和沈河;如今又怕你因为做了这个位子会耽误修行的,还是我和沈河……你心里可别骂人。”

  苏景也笑了:“不会,师兄放心,我天天在心中赞您来着。”说着,转目望向沈河:“也夸掌门人!”

  “别!”贺余哈哈大笑,就此转回正题:“下一境的修行有什么打算?”

  “夺罡”铺地、“冲煞”搭天;第七境“宝瓶”则是将天地勾连一起,这一境修行不像夺罡冲煞那样凶险,无需去寻找气脉相助,但也须得大把时间来闭关行功。

  苏景应道:“修宝瓶不急,我现在还在做第六境修行。”

  一句话把大修家说愣了:“第六境?你冲煞不是已经大圆满了么?”

  “境界已成,修法未辍。”苏景应了八个字。

  这八个字源自师父陆角于帛绢上的留言,专指第六境冲煞修行,完成了境界、即便是圆满,在下一境修行开始前仍可不停地炼化天空,让自己的天空更臻完美。

  自西海归来后,苏景也一直是这么做的,面上看他埋头功课整个人都被困在了刑堂,但他心神十立……人在外面忙着,几段心神分领阳火各有祭炼:第一道心神领两成阳火永驻罪恶天,助谛听、迦楼罗炼化内中恶鬼,弥天台新送的损煞僧兵也被他投入黑狱。更要紧的还是杀灭邪佛腹中的六耳杀猕时、收拢来的那小半座邪庙,想要完全炼化了它可是个漫长个功夫;第二道心神领一成阳火永驻金风天,除了原有的金风与庚金剑羽,苏景正试着把狐地妖雾引入自己的第二重罡天,不过这件事难得很了,能不能成尚未可知;第三道心神领着三成阳火,时刻不停焠炼着艳阳天,没什么新玩意投入其中,这重罡天看似最单纯,其实却是最有“前途”的,因骨金乌还大有力量可供挖掘,焠炼时间越长,它便越有灵性、也会越发凶猛!

  修行上,苏景的野心一向大得很,既然要看那美丽景色,自然得攀登绝顶,他以为自己的三重罡天还能更好,除非阳寿吃紧或者其他什么不得以的缘由,否则他不急着去冲击宝瓶。

  而三重罡天的行功之外,苏景体内还有其他事情:两成阳火缭绕于鬼袍,袍子里还有个影子和尚,魂魄残损回复奇慢;两成阳火以三这三那诀的办法行运,时刻锤炼剑魂屠晚。

  平时如此,苏景入阵光明顶时则会将体内所有祭炼减降到三成火候,主要火元都投入光明顶……

  苏景把自己的修行解释给师兄和掌门,饶是他口齿伶俐,也费了好一阵子功夫才勉强把事情说明白。

  贺余与沈河对望一眼,即便两人都是真正宗师,也没听说过这种大把线头穿插一起仿佛瞎疙瘩似的修炼法门。

  贺余咳嗽了一声,本来想劝苏景一句“切记芜杂不纯的道理,贪多嚼不烂”,可转念一想:五大气窍三重罡天,冲煞冲了一座烈火世界一道老蝎火煞;夺罡夺了摩天宝刹无数年头养下的一道天外纯净罡……这小子是有本钱的,既然都能“嚼烂”,为什么不去“贪多”。

  是以贺余又咳嗽了一声,把到嘴边的话吞回肚子里。但这句话不说,也实在没有别的话可以拿来说了,又坐了一阵,老师兄领着掌门人告辞了。不过无论如何,苏景对自己的修行心里有数,贺余也就放心了。

  飞出律水峰,贺余问沈河:“他的修行,你怎么看?”

  沈河稍作犹豫:“要先请贺师叔赦了弟子不敬之罪,我才敢说。”

  “但说无妨,说什么皆无罪。”

  “这小怪物!”

  第四百一十九章 平静

  三个海灵儿惊呆了。

  西海碑林、鳌家老祖,身负霸下传承!西海中早已不见神龙,昔年龙王的血脉族亲如今大都式微,唯独鳌家固守自封永镇碑林,他们寿命漫长、且从不参与外面的是非争斗,无数年头积攒下来的实力何其雄厚!

  随随便便哪一头大鳌,别家妖精见了都要认真地喊一声“老祖”,可这些“老祖”的族长却对三尸毕恭毕敬,礼数十足。

  就连平时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海灵儿,也因与三尸同行而添增尊贵,被鳌家视作上宾……其实三个少女都误会了,大鳌平时极少出游,与海灵儿这一脉素无往来,但鳌家人都知晓曾有一位海灵儿先祖,追随龙王身边出生入死,立下不世功勋。

  鳌渚鳌清等人自不会像普通海妖那样浅薄,他们感念海灵儿先祖之德,对海灵依依等人的友善不单单是为了苏景的面子,只是三个少女不晓得罢了。

  贵客登门时鳌家摆出的盛大典仪就不必说了,但不是把客人迎接门就算了,接下来整整两百天大排筵宴,海中最最出色的舞族、歌族、乐族都被鳌家请来,不提正事只把酒言欢,不如此便不足以向贵宾致敬。

  海灵依依见过三尸出剑,见过他们的谈吐与豪迈,但是再经过鳌家的排场后,她还是想不通了……就算是龙王爷回来,鳌家所做也不过如此吧!这三个来自东土的男子究竟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让鳌家排出这等惊人的场面。

  惊讶十足,但喜悦却不见了,正相反的,三个少女心中开始忐忑了。越相处就越发觉这三个人男子高高在上,配得上么?本就心底自卑的少女没办法不忐忑。

  两百天的欢腾大庆过后,用了一炷香的功夫“密谈生意”,其实就是三尸躲进静谧处,鞠躬作揖满口阿谀奉承,使出全身力气去感谢鳌渚鳌清。

  鳌渚摇头:“三位是苏先生的同胞兄弟,便是我们鳌家的血亲手足,为手足兄弟做些小事,何足挂齿。”

  鳌清则笑道:“我们也不过是跟着摆一摆样子,庆典所有花费都由裘大都督一肩担去了,说起来我们还占便宜了,混了两百天的好热闹、好吃喝,这样算来,我们反倒要谢谢三位。以后再有这等好事,莫忘了继续照顾鳌家。”

  有关花费都是裘平安掏钱,这一重三尸不晓得,雷动望向小泥鳅:“原来是你破费了,这怎么话说的,待你修行有成我请你吃饭……”

  裘平安摇头,笑嘻嘻:“我天斗山的钱都不够花,哪还管得了你们的事情,这次事情真正的背后大老板是齐喜山千一大东家,宋六两宋大财主。莫谢我,待你们回了东土去齐喜山谢他。”

  苏景从来都善待身边人,主上如此,属下自然效仿,三尸要“行侠仗义,拯救海灵儿于孤苦寂寞之中”,大小妖怪有力出力有钱出钱,一起都跟着张罗起来。

  随即裘平安又把话锋一转:“摆排场什么的都无妨,全当我们自己玩耍,宋老员外那么有钱,做兄弟的花他两个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我不明白,海灵儿寻夫于汪洋,只要你们三个点点头,她们自会开开心心随着你们去了,又何必整得这么麻烦。”

  拈花又摩挲起肚皮,得意道:“这你就不懂了,别的海灵儿心中想的是‘有便好’,但我们身边的海灵儿,心中所想非得是‘他最好’不可!这才是快乐之本。咱们兄弟这次琢磨的是终身大事,不能马马虎虎。”

  聊了几句,最后又谢了一次鳌家的帮忙,裘平安是自己兄弟,无需道谢,三尸就此告辞,鳌渚又带人送出六百里,这才真正分别,总算忙活完了这一趟。

  六个人的行程又复安静了,默默前行。

  三个少女眼中稍稍显出了些惶恐,于丑陋海灵儿,这几个月的经历无异梦境,如今喧嚣落进,那三个东土男子谈过了“生意”开始返程,事情也终于到了要真正揭晓时刻。

  前后相处,三个少女芳心各有所属,性情活泼的海灵笙笙喜欢大头赤目做事直率;有几分心机的海灵沧沧觉得瘦子雷动沉稳可靠;至于海灵依依,最早接触的就是拈花……

  便如拈花所说,其他的海灵儿是“有便好”,可她们三个却觉得“他是最好”,这固然是三尸所愿,可是于三个少女而言,又何尝不是难以割舍滋味、情怀,是以愈发患得患失了。

  拈花开口了:“依依。”相处已久,无需再姑娘长姑娘短的称呼了,直呼其名即可。海灵依依止步,目光柔柔望向拈花。

  “初见时便说过,”拈花声音平静:“引路之德我等必有酬谢,拜访过鳌家,你功德圆满,想要什么现在就说吧。”

  “真能依照前言,要什么你都应允么?”海灵依依声音怯怯的,心里没来由得慌张了。拈花笑容缥缈,说过的话无需重复了,不出声便是默认。

  海灵依依鼓不起勇气,唇儿呐呐,却始终没有声音。“想要你”再简单不过的三个字,事到临头时却说不出口,怕他摇头、更怕他耻笑……海灵儿生来就被别族憎厌,受过无数嘲讽,本来早都习惯了,可眼前的男子不同,海灵依依真的怕他会看轻自己。

  可机会只在一线,无论如何,说出口才有机会,好半晌,海灵依依终于聚起力气,低下头望向拈花,不料她正要说出那三个字时,拈花忽然又开口道:“你说出酬谢之前,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你能应允:若你在西海之中没有太多牵挂,就随我回东土去吧。”

  愣了。

  少女愣了。

  拈花最懂女人心,三个涉世浅浅的海灵儿的心思,哪里逃得过他的法眼。

  即知少女心意,又何必非得要她先说出来了?

  雷动和赤目可也没想到,憋到了最后,居然是拈花先开口,殊不知这既是拈花神君的君子之风、更是他的高明之处……

  “啊!”一声惊喜尖叫,海灵几乎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话:“你是说……要我陪你……我们一起回去东土?!”

  拈花点点头:“是,我家在东土。”

  一起回东土,一起回家。海灵依依双手攥拳,人在海中所有从不流泪,所以俏脸上也只有惊喜,用力点头:“好。”

  拈花笑了:“那就成了,现在说酬谢事情吧,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什么都不要了,已经要来了。”海灵依依笑,忍不住的笑,本就世上绝色,真正开心欢笑时更美艳无双。

  一个如此,两个如此,三个皆如此,六个人配成了三双离开西海,接下来漫长时间,三尸带着漂亮海灵儿,也不回离山找苏景,先是踏遍东土,又复游览南荒,没什么具体目的,玩就是了……

  山中岁月,春秋轻贱,苏景做长老、苏景炼罡天、苏景祭炼光明顶,忙忙碌碌中两个甲子一晃而过。

  一百二十年光阴,几近凡人两世轮回。放在凡世里,会是数不清的悲欢离合;可是于修家看来,也仅只是几场草木枯荣罢了。

  时间是这世上最最珍贵之物,如此浅显的道理,莫说努力超脱俗世的修家,就连东土人间刚上学堂的娃娃也都懂得。可即便珍贵到千金难换的时间,如果没有“标记”,也一样会变得轻飘飘的,如风如烟,恍惚百年。

  时间的标记,不外两个字:事情。

  苏景身边,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发生。中土安好,离山安好,朋友安好,苏景自己也安好。

  刑堂无大案、光明顶未升空、影子和尚没醒来、小师娘还在阴间闯荡没有回来;齐喜山的买卖越做越大,六两时刻谨记好妖奴的本分,每逢离山剑宗庆日都会送来一份重礼,替小祖宗做足脸面;从齐喜山传来消息,三尸在西海找到了婆姨,每日里吃喝玩乐,他们才是真正的神仙逍遥……应该说比神仙还逍遥;黑风煞常驻天斗山,他不娶亲,但小老鹰生出来十几只,孩儿的娘亲都是当年自剥皮国而来的妖姬;裘平安住在西海不出来了,那碑林上记载的玄法神奇,越修行就越觉得深奥;还有小妖女不听,结庐于凝翠泊,自己修行、同时帮苏景教导大弟子,苏景去看过她几次,不听过得安安静静。参莲子得了她的指点,修为再告突飞猛进,可惜修为涨了头发未长,原来姜汁抹头生发的扁方不管用。

  至少对参莲子不管用。

  噩运未曾降临人间,六耳杀猕不曾起事为祸,就连疤面青衣都“爽约”了:他曾说百年内要将天酬地谢楼连根拔起,如今百年已过也不见有什么动静,绝代高人说话不算?苏景对他看轻了一重。

  苏景已然坐稳了刑堂长老,无需白羽成再来辅助,早就放他带着媳妇下山,名义上是白羽成入世领悟,具体他是生儿育女还是卿卿我我也没人知道……

  修行至今,从未有过的百年平静,无需生死冲杀也不用咬牙苦战,忙碌却充实,苏景的脸上总是挂着笑意,这样很好,他喜欢。

  第四百二十章 尸煞

  整整两个甲子平安无事,就在第三个甲子刚开始的时候,苏景终于迎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标记”,樊翘回山了。

  领悟境突破,成功破无量。樊翘领悟了自己的天道、度过了无量雷火劫,领得阳寿三千年、开始了元神境界的修行……便是说五百年前那个在离山门前与苏景为难、浮躁骄傲的少年修士,如今已然是元神境界的大修了。

  结成宝瓶身之人添寿廿七甲子,这一千六百余年都是给修家领悟天道用的,即便如此也还是有无数修者止步于此、穷尽岁月也无法领悟到真正天道,有关第八境“破无量”的困难可见一斑。

  樊翘只用区区两个甲子就勘破此境,不大不小也算是个奇迹了。

  离山上下一片诧异,就连沈河、贺余等人初闻讯时也稍稍惊讶了一下,不过高人见地精深,琢磨片刻便告释然:从春风得意的内门弟子、长老嫡亲,贬为恕罪童子,一身大好修为被尽数废去、再被苏景惩罚入世辛苦做差;终于得以回归门宗却有发现身患恶疾修行路断;重塑筋脉再世为人,自水行法度转入火行修持……

  沉沉浮浮,两破两立,真正经历过人世沧桑、经历过绝望境地的人,对天道的领悟自然比着同辈更透彻。

  樊翘微不足道,但他现在是光明顶门下、八祖金乌正法的真传弟子,他载誉而归,光明顶、苏景与有荣焉。

  其实对大群离山普通弟子而言,真正惊奇的还有另一件事:把时间再拉得长远些去看,光明顶樊翘竟只用去短短五百年就修得元神境界!这让众人如何能不艳羡?

  樊翘可不敢以此为喜,自己事自己知,夺罡、冲煞、宝瓶这三境修为都是在黑石洞天内完成,几乎就是苏景平白送给他的,算不得他自己如何了不起。

  白羽成入世,刑堂另有精干弟子听奉苏长老调遣,无需再来人帮忙。不过沈真人与贺余思虑得更加周全,想到樊翘归山能帮苏景去做另一件要紧事情……

  律水峰刑堂内,刚刚回山的樊翘正向苏景报上自己这一趟修行的经过,掌门沈河、师兄贺余和韩长老登门造访。

  彼此见礼,做长辈的称赞了樊翘几句,沈河转入正题,对樊翘道:“只要晋入元神境界,就有资格领一门长老职务。不过你才刚刚踏入第九境,须得为温养元神做足准备功夫,暂时不给安排太繁复的事情了。”

  “但也不能什么事情都不做。离山弟子,修为越高肩上的担子就越重。”贺余接口,微笑:“我和沈河商量过了,有一桩差事要落在你身上:甄选资质优秀的娃娃,引入离山门下……其他星峰法度你不用理会,只挑选适合火行法、金乌法的好苗子即可。”

  说着,贺余望向苏景:“师弟觉得如何?”

  离山九位师祖,传下了九脉通仙法度,师叔陆崖九没有亲传弟子。但他的正法早有掌门人甄选优秀弟子以做传承,唯独光明顶人丁稀薄,除了苏景就剩一个樊翘。

  苏景倒是也有一大群徒弟,可他们皆为妖蛮,是苏景的门徒却算不得真正的离山弟子。

  师兄与掌门的意思,是要八祖的法度开枝散叶、要光明顶的传承渊源广博!

  这样的安排苏景怎么可能拒绝,一个劲地点头说好。

  沈真人又望回樊翘:“为光明顶甄选火修良才事情,你可找韩长老帮忙。”

  韩长老是和苏景同批被擢升为长老的真传,选拔弟子之类的人头事务皆归他管辖,闻言对樊翘点头微笑。

  “召至光明顶的,会直接列位内门弟子,你们寻人的时候记得宁缺毋滥,资质不够的不必勉强。”掌门望着樊翘,继续道:“另外,不是召进来就完事了,前面的教导还须得你来主持,你家苏长老现在怕是没空。总之辛苦你了。”

  樊翘好歹也是元神境界的修家了,寻找好苗子、引入修行做最初教导完全能胜任。

  离山弟子行事雷厉风行,领下掌门谕令,才刚归宗的樊翘又立刻与韩长老下山去了。掌门与师兄又和苏景闲聊一阵,准备告辞之际,苏景忽然问道:“百多年了,慈航法灯、正气牌匾那些征兆,是不是没事了?”

  “我也盼着是虚惊一场,可惜……心想未必事成。”贺余又重新坐稳:“就因心中惦记着这件事,这些年里我翻了不少古卷,查找有关‘征兆’玄说的道理。”修家大都学识渊博,但有再强的修持也无法包打天下,所有事情都能明确知晓的那个不叫修家,叫神仙。贺余也有太多不懂的事情,需用时只能去学、去查。

  “征兆”这种东西太玄奇,以前也没有人能整理出一套像样、有序的道理,不过贺余还是查到了一位前辈的说法,觉得颇有些意味。那位前辈以为,“征兆”预示剧变,但征兆的显现并不在剧变发生时,而是剧变开始酝酿之初。

  “就这么说吧,假若将来有一棵怪树会疯长到撑爆天地毁灭万物。那灭世征兆显现的时候,并非怪树撑天、即将毁灭乾坤的一刻,而是怪树还是种子、掉落泥土开始缓缓发芽之时。”

  话有些拗口但道理简单明白,苏景顿时领会,点头同时无奈道:“就是等着吧!”

  “不错,只能等着,无迹可寻,也没地方找噩兆根源去,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事情?”

  “这个事情不来,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苏景笑了笑:“百多年修行平静快活,日子过得越好就越怕好日子会过完。”

  “修行路上大祸伺伏,有征兆的只那一件,没征兆的说不清还有多少!”贺余笑了起来:“除非死了,否则哪来天长地久的安宁。不必想太多了,今天有好日子今天就好好过,说不定明天就会出什么事情呢。”

  明天没事,苏景返回光明顶、入阵动火祭炼,又是太平一天。

  但再转过天来,正全力催转火法的苏景忽然“咦”了一声,和霍老大等人打声招呼抽身撤出烈火,伸手自锦绣囊中取出冥明尊。

  当年本领差劲时候,总要靠着这件宝贝帮忙,但后来这座召鬼宝鼎很久没再用到过了。

  离山安宁,现在又不用打架,苏景更用不到唤请鬼煞帮手。

  不是苏景要唤鬼,而是这座冥明尊自己“发疯”了,好端端的突然躁动起来,尊内怪力涌动、尊壁炙热惊人,看样子仿佛“下面”有恶鬼要顶出来似的。

  这等情形苏景第一次遇到,心中诧异却没怎么犹豫,动咒催动宝尊……下面有“人”想上来?苏景好奇得很,万一要是有恶鬼越界他自忖也全能应付得来。

  咒法动、宝尊开放,森森煞气骤然绽放,旋即只见人影急闪、一头恶鬼猛扑出来!

  但是根本不等苏景动法擒他,恶鬼的身子便猛地一软,直接摔在地面,再也一动不动。

  恶鬼身着铠甲、将军打扮,不过周身甲胄碎裂、身体上伤痕累累皮肉翻卷,显然刚经历过一场大战,伤得奇重……苏景的脸色变了。

  今日人间禁忌之术的唯一传人,一眼就看出自冥明尊内扑出来的并非怨魂凶煞之类的恶鬼,而是一头凶猛尸煞。更要紧的是,苏景依稀记得这甲胄的样式:南荒时各方大军围剿洪蛇妖皇,小师娘驾前十二尸煞中的老幺率领阴兵赶来助战,那老幺的铠甲便如眼前这尸煞的穿着模样!

  尸煞沉沉昏迷,苏景哪有丝毫迟疑,左手阴风洗右手阳火炼,即刻施展炼尸之术助他回复。

  当禁忌之术施展开来,苏景心中又是一沉,真元行走于尸煞的丧脉,由此尸煞的丧力元基苏景顷刻得以了解,正是沉世渊的炼尸手法祭炼而成的凶物!

  下一刻忽然剑意凛冽,掌门沈河、师兄都察觉到光明顶附近有阴丧煞气,缥缈峰下门宗重地,两人不敢怠慢马上赶来查探。

  一见苏景在救助尸煞,两人便知无事,收拢剑意同时沈河密语传声,告知正要接踵赶来的诸位长老、真传无需再来,但他二人未走,落足于不远处静静等待。

  盏茶功夫过去,尸煞还未苏醒,苏景突然皱起眉头暗骂自己一声“糊涂东西!”

  丧修习惯,会在尸煞身上做出标记,不同门宗标记各异,且有法术维护、涂抹不去也模仿不来。伸手摘掉尸煞盔冠,光秃秃的头顶上,赫然一座倒头大山墨纹。

  苏景徐徐呼出一口长气,沉世渊的标记,错不了了,面前尸煞就是追随浅寻杀入幽冥的十二座“七重塔”之一。

  当然,如今尸煞早已脱胎换骨、修为暴涨,眼前这一头业已是“十重塔”了。苏景无心理会尸煞修行如何,他只在意:小师娘身边猛将重伤垂危,那小师娘又如何了?

  确定尸煞身份后,苏景反倒镇定下来,不再胡思乱想、面色沉静全力施法,救护面前尸煞。

  第四百二十一章 新意

  尸煞并非只逃回人间那么简单,他是从冥明尊里出来的,明摆着就是冲苏景来的。

  果然,一个时辰功夫过后尸煞醒来,一见苏景便挣扎起身:“凝翠泊浅寻老祖驾前护卫阿二拜见少主人,主上情势危急,请少主快想办法。”

  这尸煞还没能修炼出表情,但他声音嘶哑、语气焦急。讲话同时,他还伸手入腹,摸出小师娘一脉的才会有的尸符信物,再次确认自己的身份。

  苏景心中已经有了准备,直接问道:“师娘还在幽冥么?我该如何下去?”有什么前因后果不妨都留待以后再说,既然救人才是当头要务,如何进入幽冥便是关键所在。

  可尸煞阿二摇了摇头:“主上率我等进入幽冥靠的是一道阵法,但发动过一次便废了,下去的办法……少主人是离山弟子,或能请离山高人想一想办法。”

  苏景转目望向不远处的掌门和师兄,让他失望的,两人同时摇了摇头,离山没有这种法术。以离山的法基、诸位高人的本领,假以时日的话未必研创不出阳身入幽冥的法术,可现去钻研又哪里来得及。

  救护尸煞的一个时辰里,苏景的心思始终急转不停,想到的事情着实不少,伸手拉起阿二来到掌门和师兄面前:“亲友有难,我须得立刻出山……”

  不等说完沈河就应道:“师叔放心下山,刑堂、光明顶事情弟子代为关照,不会有事。”

  贺余跟着开口:“我与你同行。”

  苏景闻言一喜,可很快又摇头:“无需劳动师兄法驾。”

  小师娘情势危急,离山又何尝不是风雨飘摇,地患天忧、邪魔玄天大道蛰伏、外加那场已经被预兆不知何时会来可随时都可能到来的劫难,离山少不得贺余与沈河坐镇。

  何况师叔和浅寻的纠葛,从未向离山弟子吐露半字,请同门去救护小师娘不妥当。

  贺余不矫情什么,一点头:“另有一件事你须得明白,以阳身入幽冥或许可以,但是再想以阳身重返人间,却难比登天。”

  说得轻松些,下去不易上来更难;说得沉重些便是:有去无还!

  这个时候,最近百多年一直在祭炼光明顶的六头大祸斗走出来五个,只有霍大嫂未动。霍老大对苏景道:“祭炼事情由我家婆姨主持。暂时不会有事,我们几个随你同行。”

  祸斗生俱犬性,最重情义对朋友忠心耿耿,明知回来希望渺茫仍义无反顾;师兄贺余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是先说“我与你同行”,之后才点名回来困难这重关键。

  霍老大既然开口便不容苏景回绝,苏景点点头:“被困幽冥的那位前辈应该知晓回来的办法,只要能救出她便无妨了。”

  苏景一直都不晓得浅寻去幽冥做什么,不过常理揣度,她既然敢下去自然就有回来的办法。苏景又望向贺余、沈河:“师兄、掌门放心。我去去就回。”

  言罢即刻启程,赶赴天魔宗总坛空来山!

  天魔弟子蚩秀来离山斗法时,身边跟了个蜘蛛和尚,这个妖怪能以十三鬼柳道兵结成奇阵“阴阳关”,阵法打通阴阳两界,可将阳世之人丢入幽冥。

  天魔的凶恶阵法,任哪一宗的修家都避之不及,如今却是去助小师娘的唯一途径了。

  送行至山门处、目送苏景消失天际,沈河浅浅叹了口气。

  贺余转头望向掌门:“可是怕他回不来?怪我为何不拦他?”说着,贺余也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此去幽冥,他是做他觉得自己非做不可的事情,又不是为恶,我没道理拦他。”

  “师叔教训的是。”沈河应道:“弟子叹气确是担心小师叔,但除此之外还有一层感慨:弟子记得,前天您还对小师叔说‘今天有好日子就好好过,不必想太多,说不定马上就会有事了’,您这言出法随的本领……”

  贺余失笑:“我说的不是‘马上’,是‘明天’!前天的明天是昨天,今天出事和我可没关系!”跟着他又把话锋转开了:“他救护尸煞时用的法门……嘿,这小子还修了禁忌之术么?”

  “禁忌之术?听说过没见过。”沈河微笑摇头:“弟子修为浅薄,反正我是看不出小师叔动用的法术有什么不妥。”

  关心、担心,只在于心。

  两位离山顶尖高人看重、在意苏景,但那份在意都存于心底,不会忧形于色,更不会长吁短叹个没完,既然苏景有他非做不可之事,那便去做吧。

  ……

  苏景一行急急飞往空来山,云驾之上尸煞阿二说起事情经过,可是浅寻这个人性情冷漠,有什么想法都存于心底,她为什么要进入幽冥阿二至今也不晓得。而在阿二眼中,主人进入阴间后就是不停的打,打打打!

  当年浅寻“下去”之后,凭手中长剑震慑群鬼,很快就展露狰狞,后来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连一方鬼王少主也被她收服,便是苏景几次见面、几次变换样子的那个笑面小鬼。

  有了势力、有了部署,浅寻便开始征战四方,每次大战浅寻一定会亲自出手,大军所过敌将授首万鬼辟易,几百年下来渐渐称霸一方。

  本来一切顺利,但最近一次大战行军调度上出了毛病,接连数战均告惨败,部下伤亡惨重,浅寻陷入重围、死守于一座鬼城。

  阿二不在浅寻身边,他和笑面小鬼一起统领着一支阴兵另有军务,得知主上危殆急急忙忙调兵回援,不料另有一方已经和浅寻结盟的鬼王背信反扑,几近全军覆灭,笑面小鬼伤得比阿二更重得多,不过还是指点阿二,自幽冥去往距离离山最近的栽头法坛、逆冲法坛引动冥明尊,向苏景求援。

  尸煞言辞笨拙,苏景不通战事,前者说不清楚后者听不明白,但至少能肯定的是小师娘被困、下面正在打仗。苏景伸手一拍锦绣囊,铃铛、紫蝉、水马儿、纸鹤,各种各样的法器,但都只有一桩用处:传讯。

  ……

  南荒天斗山,黑风煞面沉如水、双目半闭……忽然他双眉一皱,吐出一颗正轻轻作响的铃铛,放到耳边聆听片刻,旋即面色陡变,一把退开正坐在自己身上起起伏伏的美貌妖姬,跃身而起开口传令:“击鼓升帐,传召各峰妖王,白沙漏尽未至中军之人,枭首无赦!”说着,他取出一枚小小沙漏,往身边一摆。

  几乎同个时候,裘婆婆赶到:“我也随军同行。”

  ……

  剥皮妖国无足城皇宫大殿,宰相大人洪灵灵与皇帝相对而坐,两条蛇妖之间摆放了一方棋盘,洪灵灵手翻棋谱仔细钻研着、缓缓开口:“陛下,马走日象走田,都不能直着跑……”话未说完他忽然扔掉棋谱,扬手一抄自半空里抓住一头紫蝉,倾听片刻,洪灵灵望向瑞皇帝。

  皇帝也都听清楚了,神情无奈:“把几位将军都唤来吧,不帮不行、但也别真把老本扔进去,应酬应酬吧。”

  ……

  东土齐喜山,噼里啪啦算盘声声,六两大东家实在喜欢这个声音,越算就越有赚头,正打得开心,一只纸鹤飘飘飞来,到他眼前纸鹤微微一震燃烧起来,黑烟流转化作两行字迹。六两把算盘一丢,转头问身边一个高大武士:“要打仗,咱们有多少人可用?”

  六两做的是大买卖,看店护院、押运货物等等,手下豢养的“武师”妖怪数目可观。

  不待武士回话,六两又道:“不管多少人了,有一个算一个,即刻传令,手上的事情放下,尽数启程赶赴空来山北三百里外牛角镇候命。”

  ……

  西海碑林,鳌渚大师端坐蒲团,面上微笑从容,隐透高僧明慧,正为众多妖精讲经说法时,一头小小的水马儿急急游来、钻进了他的耳朵。

  很快,鳌渚大师放下了手中经卷,问身边众妖精:“诸位可知离山的苏景苏先生吧?”

  破邪庙、传佛灯,前后两件大功德施于西海,西海群妖自然点头。鳌渚继续道:“苏先生要打仗。”

  群妖一听,什么木鱼、手珠、经卷,统统往地上一扔,个个纵跃起身,摸出身边传讯法器,这便要招呼儿郎,鳌渚又急忙道:“他言明,去幽冥打鬼,前途危险且可能回不来,绝不勉强。”

  此时碑林深处陡然振起一声苍苍龙吟,旋即只见一道银光冲天而起!裘平安破开大海,急急向东飞去。

  鳌渚也不理会身前群妖,唤来鳌清商量了几句便定下计议,少顷,百头大鳌于大族长鳌渚率领之下浮海、飞天、赶奔东方!

  有人表率在前,西海妖精之中,尤其曾入身邪庙的那些,都再没半分犹豫!

  还有,另一片海疆,极北极寒之处,一座千仞冰川,毫无征兆中突兀崩碎,轰轰烈烈的大响轰动天海!无数冰凌散落之际,小相柳显身,冷声道:“你继续修行,我去去就回。”

  他身前三十里外,另一座冰川中,七头妖蚺身居正中,一动不动,小相柳则一飞冲天,口中喃喃,语气带笑:“打鬼、幽冥?你还真有新意!”

  第四百二十二章 越界

  无论西海南荒还是小相柳,都相距东土千万里遥远,短时间内赶不过来,苏景传讯同时疾飞不停,径自赶赴空来山。

  不久之后苏景抵达空来山附近。

  就只有六两赶在他之前先到,齐喜山在东土江南之域,相距空来山不远,所以来得最快。不过六两的人马分散天南地北,还远不曾集结完毕,大东家身边只有齐喜山本部妖兵,大约两千余众。

  六两做事周到,晓得魔家弟子凶横骄傲,不敢去触他们的霉头,带人在山界外等候苏景。天魔宗对妖怪们全无反应,不入山界随你如何折腾,敢越雷池半步便立时让你知道天魔狰狞!

  远远地见到小祖宗的金红云驾,六两急忙迎接上前,让苏景颇有些意外的,三尸居然跟六两一起……说也巧合,最近闲来无事,三尸带着媳妇去齐喜山吃喝玩乐,收到苏景传召他们也跟着来了。

  顾不得多做寒暄,苏景疾飞空来山山门外,朗声问讯:“离山苏景拜访故友骚、戚东来,有要事相商,请天魔道友代为通传,打扰之处还请恕罪。”

  天魔宗内和苏景最有交情的莫过戚东来,自己请人帮忙自然先找熟人。

  喊声落下,等不到片刻一个天魔弟子打扮的黑须中年显身山门,没有客气寒暄,直接摇头道:“骚、戚东来奉魔君之命出山办事未归,此刻不在宗内,阁下若再无其他事情,就请回吧。”

  这事不意外,来时路上苏景几次摇铃联络戚东来,始终没能得到回应,想来他现在正身处某个秘境内吧。苏景又道:“那蚩秀道友可在?”

  蚩秀是戚东来的师弟,可是提起蚩秀,门口迎客魔徒的神情更尊敬得多:“蚩师叔坐入无听无觉无尽关,魔君严明交代,除非修行有成师叔自行破关,否则外人一律不许打扰。”

  接连两人都找不到,苏景不耐烦了,一拍锦绣囊取出了魔君命人送来的琵琶,左手五指急拨,魔弦铿锵顷刻撕破天地宁静!

  不过呼吸功夫,苏景面前突兀跃出一道青雾,旋即苏景只觉手中一空,琵琶被“雾气”夺了去,雾中声音语气平平:“何事唤请本座。”

  山门处司客弟子一见青色雾气立刻跪拜在地:“弟子拜见魔君!”

  不是雾中藏人,而是身化青雾,这团青雾即为空来山主、天魔尊主。

  苏景才不管魔君炼化了什么身形,拱手施礼、开门见山:“离山苏景见过魔君,我欲去往幽冥,须得请贵宗‘阴阳关’相送,事关紧急,务请魔君成全。”

  “让柳和尚带他的鬼柳出来,结阵阴阳关送苏景下去。”魔君根本不屑去问苏景下去做什么,直接让门徒传令。而后苏景又觉得手中微微一沉,出乎意料的、对方又把琵琶塞回他的手中。

  “柳和尚是蚩秀的部署,蚩秀对你多有赞许,若未闭关当会痛快帮忙,这是你和他的人情,与我无关,琵琶还你、以前说过的本座替你出手一次依旧作数。”

  “另外是要和你说明白的,阴阳两界音讯不通,你在下面把琵琶弹碎了,本尊也听不到。”

  真正天魔,睚眦必报锱铢必较,但不止是对仇,对恩亦如是,这才是魔家弟子的骄傲所在。苏景还回剑魔传承,远不是发动一次阴阳关能够抵回的……苏景以为值得,可苏景的想法不作数,魔君以为抵不回,便不收回那枚琵琶。

  至于苏景还能不能回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用这琵琶,魔君不管,他做好自己这一份足矣了。

  空来山上下来的人都不怎么好相处,可他们也绝非没有可爱、可敬之处。

  言罢青雾氤氲开来,这就要散去了,苏景又急忙道:“魔君请留步,我所请,贵宗阴阳关发动不止一次。后面还有我一些朋友,数量不少、是军马集结,都要靠阴阳关进入幽冥。”

  “兵马?”魔君总算有了些语气,冷笑道:“带兵下去,难不成你要攻打阴曹地府?”

  是问,却没兴趣知道答案,不等苏景回答魔君就继续道:“五个甲子前,蚩秀挑战离山时,你手下阴褫大败柳和尚,此事你可还记得。”

  待苏景点头,魔君冷笑着:“是役,十三鬼柳叛君噬主,它们心中生了野性,就再无用处了,归山后柳和尚只能重新炼化鬼柳道兵,至今也不过三百年。”

  这个时候那位蜘蛛和尚已经带着鬼柳道兵赶到山门,向魔君躬身施礼,后者摆了摆手,对和尚道:“你的阵法状况,和苏景说仔细吧。”

  才炼化了三百年的鬼柳,如何与之前数千年祭炼的道兵相比?现在的鬼柳只能发动一阵,想要再动第二阵不是不行,就是得等……至少五百年光景。

  时间还不算什么,更要命的是现在的阴阳关只能送一个阳身入幽冥!苏景有穴窍洞天可藏人、藏妖,但藏进洞天也没用,阵法一样转不起来。

  苏景愣了下,不禁苦笑。空有大军听命,却无法进入幽冥。但苏景心性开阔,能下去一个总比一个也去不了要强,不带大军也得去助浅寻,就凭身中一把阳火、手上一柄利剑独自走一趟幽冥又有何妨!

  这便是苏景的根性了,有大军追随最好,可哪怕孤身一人依旧威风凛冽!于这世上,又哪有“敢不敢做”之说,他只看:要不要做。

  心境开敞了,心思自然也活转起来,追问和尚:“只能送一个阳身之人?若是阴身……”

  不等他问完和尚就点头应道:“可以,你若有鬼侍尸卫,阴阳关动阵一次,全能随你一起送下去。”

  苏景一笑点头:“辛苦大师了,这便请布阵、送我下去吧。”

  三尸迈步上前,对苏景道:“你下去后就试着‘死’一次,若我们能有察觉,便能赶去。”

  只要连心感应存在,三尸就能直接“死”到苏景身边去。浅寻是苏景的小师娘,更是三尸的授业恩师,三个矮子就算再如何疲赖,她老人家有事他们绝不会坐视不理,能赶去的话义不容辞。

  和尚指挥鬼柳布置法阵,又问道:“大概要去的地方,有计较么?”

  苏景闻言一喜:“想去哪里去哪里?”

  阿二尸面不存表情,但一双尸目诡光闪烁,显然也兴奋异常,若是能直接去到主人身边简直再好不过!

  “只是大概。”和尚语气冷冰冰的:“差不出三千里,具体远近看你运气了。”

  幽冥世界大得无远弗届,能落入目的地三千里范围已是难能可贵,不得不说天魔宗的阵法玄奇。阿二迈步上前,与和尚商量落足的地方,接着这个功夫,苏景重新祭起众多传讯法器,传告正从四面八方集结而来的妖家好友无需再来了。

  这些法器都是简单传讯之物,容不下大段消息,六两对苏景道:“小祖宗放心,我会把详细情由告知各方朋友。”

  苏景点头:“代我致谢、致歉。”

  谢的是大家收讯即刻集结起兵,歉意则因让所有人都白忙了一场。

  不长功夫,阵法列位,和尚化身笑面蜘蛛缠丝施法,同时对苏景道:“准备好打杀,幽冥的恶鬼见了阳身,怕是立刻就会冲杀过来。下面的情形我不晓得,但自古以来,被阴阳关送下去的人再没有回来的,你自求多福吧!”

  没什么可说的,苏景与阿二并肩踏入阵中。好妖奴六两立刻跪倒地面,大声道:“恭祝小祖宗一路顺畅,扬威幽冥称尊鬼境……”

  后面的话苏景听不到了,阴阳关发动,苏景只觉天旋地转,耳中嘈杂怪响、眼前光彩迷离,天地仿佛疯狂膨胀、身体却似骤然急缩……也许只是弹指,也许三天两夜,剧烈晕眩感觉让苏景无法计较时间,不知多久之后突然身体一沉,诸般感觉迅速恢复。

  遁离人间,置身幽冥,以阳火真身入阴曹地府,苏景越界!

  还不等他看清周围情形,只听得战鼓隆隆、号角冲天,大军从东方扑面而来!幽绿色的大旗招展,旗上的鬼画符弯弯曲曲,苏景不识得的阴篆。但阿二在幽冥征战多年,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旗号,眼中恨意与绝望交织!

  “是之前末将与少主说过的,背盟弃义、伏击我部的那个鬼王的手下。”

  运气十足差劲,直接落到了一彪敌军面前。这支鬼兵的首领将军认得阿二,而猛鬼见了活人更如豺狼遇到流血羔羊,焉有不作冲杀的道理。

  扑来军马不是哪个鬼王的主力,但也绝非等闲,怒潮般的幽冥大军,一眼都难以望穿尽头,浩浩荡荡猛冲过来,阿二两膀晃动,左手墨色长刀右手青紫鬼鞭,身周煞气翻腾、以重伤之躯勉强凝聚力量,沉声道:“少主先走,末将断后。主上人在东方‘不津’城,只盼少主能救出她老人家……”

  “不用断后,”阿二的话未说完,苏景就开口打断:“给你报仇。”

  八个字后,苏景吐气开声,叱喝道:“杀!”

  第四百二十三章 精兵

  “杀”字吼喝,是威、更是令!

  喊声落下,苏景身边忽然响起了一片呼喊和应,声音晦涩、嘶哑,不像人声反倒类似老鹰啼鸣,只是比着鹰啼要窒闷得多。怪声呼喝的——十七头半人半鹰的巨大怪物,迦楼罗显身,各执法棍!

  天魔阵法只能送一个阳身入冥间,可迦楼罗本是神光大师前生罪孽,根子上算,他们是煞、阴煞,不是阳身而是煞卫,能随苏景一起下来。

  凶狠啼吼中,迦楼罗火翼猛震,手舞罗汉法棍,奉主尊谕令逆冲阴兵!

  苏景站在原地不动。

  十七迦楼罗之后。苏景身边、突兀间,长出一片片“树林”,金铁之林,三丈三尺三寸月牙方便铲如林耸立!

  凶刃寒芒绽烁四方,每一根月牙铲都在急急颤动,阴阳耳环猛撞铲身,暴发锐响如天雷横扫战场!

  一铲皆有一僧把持,七座四方大阵,每阵三百三十三名凶僧。

  来自弥天台的馈赠,损煞僧兵!

  自从苏景收下这道僧兵,就将他们收入黑狱祭炼,原先僧兵手中兵刃一律换作鹅蛋粗细的巨大方便铲;兵刃换了、铠甲也褪去了,他们披袍。肥大僧袍却不系束带,一个个敞胸露怀,长袍大摆随阴风烈烈摇曳着。

  损煞僧兵是战场上的恶鬼被高僧点化而来,他们是僧,是兵,更是鬼、是人间天宗训练出来的阴兵!

  阴兵非阳身,能与苏景一起下来。

  耳环撞击中,高耸的凶器之林不见了……损煞僧兵放倒手中兵刃,衣襟开敞胸怀迎风,紧随十七迦楼罗之后、奉主尊谕令逆冲阴兵!

  苏景端立原地,还不动。

  损煞僧兵冲上前去,苏景身边蓦然尸气滚荡、煞意奔放!一条朱红色的大龙目光阴森,一条尺身小黑蛇忽忽怒啸;六条铁灰色的巨蛇翻飞摇摆、周身鳞片一乍一收不休、如细碎波浪翻滚于身,还有十三个身形高大的尸将,恭恭敬敬跪拜于苏景面前。

  得自喜袍鬼巢穴的十三鬼身,在南荒冲煞时已经被祭炼成六重塔;当年剥皮妖皇手下悍将洪大千、老侍卫、四海兄弟尸身祭炼至五重塔。

  它们是苏景真正靠着自己的手段炼成的尸煞,被戏称“六合青龙,十三煞将”。

  尸煞不是阳身,能随苏景一起进入幽冥。

  朱红大龙自不必说,它本来就是尸身,即便得了真龙精血,实力暴涨平添灵性,它也还是尸、是丧物;而小阴褫本就身具阴阳两性,否则它何以生俱驱尸本领,否则它何以在幽冥的名气比着阳间更大?当年十六初驾“龙辇”,还是幽冥来人为苏景把这种小蛇的本性解说明白,在幽冥世界本来也有阴褫这种东西。

  小蛇、红色大龙、六合青龙十三鬼煞,皆不算阳身,他们全都能下来。

  猛然间一声龙吟清冽,十六驾驭龙辇,率领六蛇尸、十三鬼身,奉主尊谕令逆冲阴兵!

  苏景带不来人间的妖精大军,可是他身边还有一支恶鬼精锐。

  真正精锐!

  尸煞没有表情,但不知不觉里,阿二已经瞪圆了眼睛……他没想到,真正没想到,这便是少主人的班底么?

  对面阴兵的首将,何尝不是一样瞪圆眼睛!无意中遇到阿二,还道是阎王爷开恩平白给自己送来一桩大功劳,可又哪里料得到,那个不起眼的阳间小子一声号令,竟唤出了众多凶魂猛鬼啊。

  他是哪来的?他们又是哪来的!

  十六率领众多尸煞入战之后,苏景似是犹豫了下,没再唤出其他鬼兵煞卫,而是转头望向身边阿二笑了笑:“应该够了。”

  言罢,苏景出剑,丈一长剑、华韵流转!剑中君王,即便它不召唤旧部、不绽放全部威力,君王也依旧是君王,这剑已醒来,它的威严谁敢冒犯!

  手中剑长鸣,身周阳火妖娆,苏景第二次高声叱咤:“杀!”

  再不是号令,只是助威、为自己助威,苏景入战、逆冲阴兵斩杀恶鬼!

  小师娘被困的“不津”城在东方,这支鬼兵自东方而来。

  初入幽冥,苏景不辨地形,何谈迂回?情势危急,不知小师娘还能支撑多久,哪有时间绕路?不通兵法,虚实交合声东击西一概不知该如何运用……既然如此,不冲还等什么?什么都没有,自然也就没有可再等待、再犹豫的余地,冲上去,杀光它,如此!

  对方阴兵人数远胜,可也不过是幽冥中一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军马,如何能与迦楼罗、损煞僧兵这些精锐相比。燃香功夫的鏖战,来自人间的猛鬼精锐便突破阴兵阵势。

  苏景最前,剑气纵横风火席卷,十六架龙辇护法身边,十七迦楼罗紧随其后,军魂凶僧的七道方阵护佑两侧,冲!所有人都在冲!来自人间的逆袭,逆起、袭杀!

  喊杀声响彻四方,鏖战不休。阴兵的实力不足但悍勇之处远胜人间军队,拼死不退!可惜……狭路相逢,实力为尊。阴兵的战力远逊苏景一伙,便绝无翻身机会。

  半个时辰,苏景忽觉前冲的势子一轻,已然击穿了敌阵,自潮头杀到了潮尾。来自阳间猛鬼立刻转头,倒转锋锐又复逆冲,谁也不会在自己身后留下一队敌人,而初入幽冥的第一场恶战,哪怕只是为了士气也得务求完胜。

  潮尾回潮头,第二次冲杀要更轻松得多,不过燃香功夫就完成第二次洞穿。幽冥阴兵打穿这一个来回,军阵彻底崩溃,变作一盘散沙。

  无需苏景吩咐什么,七阵损煞僧兵变阵,自方阵化作七柄尖锥,分散四方冲杀阴兵,七柄尖锥所向披靡,而这七阵看似乱闯,实则彼此呼应,仿佛冲入羊群的猛狮,互相策应行止有度,驱散游勇、迂回包围、截断退路……目的直指阴兵守将。

  苏景不懂战事,但损煞僧兵精通此道!如何打交给行家,苏景是“尊主”,却心甘情愿做一个凶狠的大头兵!

  又是半个时辰,阴兵损丧过半、守将宁死不受俘虏,眼见大势已去、嘶声怒骂中并指猛戳眉心,轰隆一声身体爆碎开来,自裁身死。

  大树倒猢狲散,剩下的阴兵不再顽抗四散溃逃。

  初战得胜,却只有一声欢呼……损煞僧兵、十七级迦楼罗和一群尸煞归回苏景体内,无人作声。唯独十六不回去,在苏景面前噼啪乱跳,口中忽忽怪叫欢庆大捷。

  苏景笑了下,大捷谁能不高兴?但心底绝不轻松,不过才是刚开始罢了!

  收剑、俯身将小蛇抄在手中,苏景转头对阿二道:“联络师娘吧。”

  阿二领命,取出法器传讯浅寻,但很快他就皱起眉头:“无法传讯主上。”

  这也算不得太意外,普通小鬼就算数量万万也休想困住小师娘,敌人中必有强者,布下法术隔绝不津城灵讯传递,再正常不过的手段了。

  “引路吧,去不津。”苏景道。

  连浅寻都被困住了,自己去管用么?苏景根本没去想这一重,否则他又何必下来?总有些事情非做不可,哪怕困难重重。

  阿二指点方向,再度启程,不去隐形匿踪、两人一蛇招摇前行……隐遁根本没有用,苏景是阳身,在这幽冥中无论什么法术都遮掩不了他的“味道”,哪怕是最最普通的小鬼也能轻易辨出他的所在。

  正如蜘蛛和尚所说,阳身人进幽冥,便如羔羊落狼群。只要是鬼就不会放过他,无关仇恨,纯粹是本能使然。

  打仗时苏景辣手无情,不过对普通的鬼物,苏景要么急冲而过要么动火驱散,不对他们做打杀。苏景分得明白,前者是仇敌、身在战场便要有赴死觉悟;后者是此间的普通生灵罢了,较真算起来,是自己违犯“规矩”在前,就算人家来开饭,也怪不得它们。

  行走之中,苏景又想起一件事,取出随身携带的短刀自刺心窝、再及时变作金乌蛮体魄保住小命……下一刻,身后空气接连三声闷响,三尸于阳间自裁、显身幽冥于苏景汇合。

  阴阳界限也隔不断三尸与本尊的联系!自从阿二找上苏景,最近这段时间里最让人兴奋的事情莫过于此了。

  “什么状况?”三尸显身后,齐声问道。

  “刚打了一仗,敌人实力普通,胜了,正赶赴小师娘被困地方。”苏景大概介绍一句,三尸来到身边又添强助,苏景心情大好,笑问:“三位……三位嫂子呢?”

  身份以论,本尊最大,要不苏景是“东天剑尊”的“东”呢,可相貌以论……还是喊嫂子苏景心里更得劲些。

  雷动摆了摆手:“来之前就和她们说明白了,放心,她们都是明事理的女子,这会子应该正高高兴兴地埋我们的尸首。”

  苏景笑着点头:“听说你们三兄弟,娶的是海灵儿三姐妹?”

  拈花神君点头:“依依沧沧笙笙三姐妹,雷动赤目拈花三神尊,我是老幺娶了老大,雷动是老大娶了老二,赤目是老二娶了老三,依着姊妹那头论,我现在是大姐夫了。依着咱哥们这头论,原来的大姐变成了小弟妹。”

  苏景失笑:“有点乱。”

  “不乱不乱,我仔细算给你听。”大姐夫煞有介事,开始给苏景掰手指……

  第四百二十四章 调调

  大姐夫不厌其烦、叠叠不休,苏景忽然插口:“要不要试试剑?”

  拈花愣了愣,环目四顾,附近不见敌人:“为何试剑,我们的本事你还不晓得么?”

  “这里是幽冥。”苏景提醒道。

  三尸剑阵威力尽在接引天星,幽冥世界的天空只有无边惨绿、不见日升月落,这里能不能接引天星入剑尚未可知。

  身在险境步步危机,若是等到遭遇强敌时才发觉剑阵不能用了,那可大大不妙。

  剑鸣响亮,殷天子出鞘,三尸剑阵行运,旋即只见剑气暴涨、锋锐所指一座小丘轰然崩碎……天空幽绿依旧,三剑成阵时不像以往那样有星光绽放,但星力还是被引入剑阵,威力与阳间全无差别。苏景挑了下眉毛,昂头看了看幽绿苍穹,但没说什么。

  蜘蛛和尚的阴阳关阵法巧妙,苏景落地之处就在不津城三千里范围之内,杀退一道阴兵后苏景主持云驾疾飞。金乌遁空之术、飞行何其迅速,若无阻拦,用不了多久就能赶到地方……可他们去往之地,正是一场浩大会战的中心所在,又怎么可能没有阻拦。

  疾飞还不到小半个时辰,前方号角冲天,迎面又有阴兵冲来!

  无需阿二指点,苏景看得明白,新来阴兵的旗号与之前打散的那支一模一样。

  这次连那一字“杀”令都省了,苏景挥手,迦楼罗、损煞僧、诸多尸煞显身,追随主人身边,再战!

  三尸一贯不爱动手,可是自从苏景踏入修行以来,南荒西海哪一次血腥鏖战都不曾少了他们相伴!从来好逸恶劳最喜欢胡闹的三个浑人,也是真真正正趟过无边血沼的凶神恶煞!不喜欢打仗,但最不怕的也是打仗!

  还有,这三个浑人皆为不死之身!打仗拼命?请,随便拼。

  三口童棺翅膀急颤,带着三尸飞起,殷天子本也是杀性奇重的绝世凶器,收割性命时三柄剑比着主人还要更兴奋得多,长长的厉啸,分不清是怒吼还是欢呼,剑意纵横席卷阴兵!

  如之前一样,苏景执龙剑冲在最前。规模不过两千余人的凶煞恶鬼,陷入铺天盖地的鬼兵阵中,却如蛟龙入水游弋自如……神剑开路,锋锐所指丧物魂飞魄散,炽烈剑芒若烈焰刺目,一次吞吐便是百丈杀灭!挡不住苏景,又何谈围剿其他尸煞、凶僧;挡不住苏景,阴兵人数再多又有什么用处。

  此刻这一场恶战,真就仿佛烧红的刀子切入牛油,苏景等人冲得不算太快,可他们向东行进的方向不曾稍改、脚下步伐不曾稍停……不算轻松,但绝非沉重!

  阴兵主将眼力不差,很快就看清了场面:除非能拦住那个手舞丈一长剑的“排头精兵”,否则自家阵势迟早会被这伙猛鬼洞穿。阴兵大旗摇动不休,一道道旗令传下,传令军中修为精湛的好手去狙杀苏景,但又哪有人能挡得苏景半步。

  不长功夫,阴兵军中几十名被派去狙杀苏景的凶猛丧物反被神剑所噬,阴兵主将暴跳如雷,手中紧紧握住自己的阴罗大棍,犹豫着要不要亲自上前去截杀那个阳身人……尚未拿定主意,不料那个阳身人突然转过头、目光如炬向他往来!

  遥望鬼将,苏景面现戾笑,竟开口传下了无比昏庸一令:“散!”

  言出法随,无论僧兵尸煞还是迦楼罗皆无丝毫犹豫,原本集结于苏景身后的凶兵阵势,随他一声法谕轰轰崩碎!再没阵势了,再没呼应配合了,两千余猛鬼就在毫无征兆间、就那么一下子轰散,向着四面八方、各执法器凶器,杀进了阴兵怒潮中。

  这变化来得太突兀,而苏景身边鬼煞个个凶猛强横,以至那短短的一会功夫里,阴兵大军被逼退、逼退、再逼退……以苏景立足之处为心,战场被迅速清空!片刻后身边方圆七百丈空空如也、不存一兵一卒。

  小股精锐在数量远胜于己的大军中忽然散开了,昏庸无比的命令,但也一模一样的狂妄,狂妄无比的命令!

  苏景仍望着幽冥阴兵的主将,未握剑的左手抬起来,苏景拍了拍自己的脸……做脸啊!手下给他做脸!麾下有这等凶猛兵丁,随便换成哪个主帅,都昏庸得起、都狂妄得起。

  阴兵主将面色阴寒,看上去似是极怒,可心底却是狂喜。行军打仗岂同儿戏,初时得意全无用处,归根结底你自己弃了优势、弃了胜势……既然你主动放弃,我乐得捡走你的性命!主将身边同时竖起六杆大旗,各自摇摆不休,阴兵旗令接踵传下,阴兵大军变阵,一队队兵马穿插,这就准备分而割之、包围蚕食。

  也是这个时候,苏景忽然动了,火翼展开一飞冲天!

  那个阳身人化作一道金红色的虹,直直向着阴兵主将冲来!

  阴兵不是凡人军队,每一支成编队伍都有飞军卫,苏景才一飞天立刻迎上无边飞鬼……仿若飞蝗、密密麻麻如风如雾,连那一方苍穹都几近遮掩。

  阴兵主将一眨眼的功夫、金红的虹消失了,苏景的身影被无边恶鬼包围;主将笑、牵动面上筋肉,情不自禁第二次眨眼……眼中,那一蓬烧天怒焰!

  火翻腾激烈、火如云铺天!可再看仔细:什么如云、什么铺天,那就是天,火就是天!

  天上大火无边。

  一座烈火世界、一座蝎火地煞、还有一道天外罡,金乌弟子举火烧天。

  老把戏,自从南荒归来,苏景就没再这么“玩”过,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这把天上的火会烧到幽冥!

  千万阴兵陷身阳火烈焰,惨叫哀号顷刻大作。

  阴兵主将大吃一惊,本能使然第三次眨眼……熊熊燃烧的天空裂了……烈焰分卷两旁,火天裂,那金红色的虹再次绽放、绽放于烧天大火崩出的裂隙之间。

  不知不觉里,大圣玦气息绽放,那个胆大包天、敢在南荒剥皮国地盘上冒充蚀海大圣的狂妄、狂狷、狂横的小子又来了,来了阴曹、地府!

  曾在南荒大杀四方,被一群大妖追杀了万里又掉回头来把仇敌追杀万里的狂徒苏景,今日转战幽冥。

  昔日,南荒,紫桐仙宫旁,大圣爷一怒烧了妖皇派来的一云彩妖兵。

  此刻,幽冥,这支阴兵比起洪吉的精锐又如何?人多了不少,实力却多有不如,何况……那时苏景和现在又相差了多少!

  阴兵主将的第三次眨眼、看到了一个混横、凶狠、狂傲的阳间青年。

  相隔尚远,可苏景不在乎,纵声长啸举手一挥、一蓬阳火向着阴兵主将激射而去!

  阳火飞射如电,速度远胜苏景飞驰,阴兵天部大都陷入天火无法自拔,聚拢主将身边的阴兵护卫也来不及纵身相护,就只有阳火飞驰途中零零星星的一些阴兵就近阻拦……

  是飞蛾扑火还是螳臂当车?都一样了,没区别的。

  那道飞驰的烈焰三尺方圆,不大,却是苏景五百年修行精华所在,岂是那零零碎碎的几十个阴兵能挡住的?

  阴兵主将凶悍,全无躲避的打算,大吼一声“来得好”,手舞大棍、自己的阴丧修持尽数催动,准备硬挡阳火一击。

  阳火飞至面前……变成了个人?

  或者说,火中钻出了个人!

  还是老把戏,更是拿手好戏,金乌万巢、穿空遁法、还有能坑就坑。

  苏景本也没想过要用这蓬阳火杀敌,不过靠它把自己送过去罢了。而破火现身的刹那,龙一出手、北冥出手、刀螂出手、黄金屋骨金乌天乌剑狱庚金剑羽统统出手,所有所有的剑,统统出手!

  阴兵煞将的修持不错,可他比得药师邪佛么?比得妖皇洪吉么?差得太远了!以他的资质就算再去修炼千年,也未必能挡下苏景其中一剑。

  阴兵主将殆!

  剑势不休,顺带绞杀了聚拢于主将身边的一众阴兵校尉、再斩了它们那几盏大旗。

  阴兵尚未变阵完毕,就无阵可变了。主将斩杀、中军屠灭,这一仗打完了。

  阴兵大乱,苏景麾下则士气暴涨,本就不存悬念的一战,如今只剩杀灭——苏景手下杀,幽冥阴兵灭。

  苏景不会打仗,但他会打架。

  不过他很久没打架了,自从西海事了,日子就过得平静惬意了……当年跟着爷爷在白马镇开熟食铺子,日子过得不算富裕,但做爷爷的知道将来孙儿会有修行缘分,所以也就不太在意钱财了,每隔一两年都会带上苏景到附近有景色的地方去转一转。

  一趟出行,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三四十天,回来后再开铺子,手艺在身的爷爷总会先弄出少少的一点酱肉卤蛋之类,不卖、只为找回感觉,用老爷子的话讲:放了一段时间,得调调。

  调调:调整调整。

  前后对上两支阴兵,苏景就是在“调调”,第一仗调部署,第二仗调自己。

  若非如此,第一仗何须打得那么中规中矩?

  若非如此,第二仗斩杀一个小小鬼将又何须诸剑齐动?

  他知道自己来的是什么地方,更晓得自己来做什么、会遇到什么。本就希望渺茫之行,若还不能及时拿出最适应、最饱满的状态,就等着转世投胎吧。

  第二仗又告大捷,可连一个喘口气、与同伴说上几句的功夫都不存,苏景一行马上又迎来了第三仗。跟着、第四仗、第五仗、第六仗……

  一路向东,恶战不休,不久之后根本在数不清是第几仗,阴兵无边、杀之不尽,陷身汪洋也不过如此吧!由此事情也再明白不过,苏景一行遭遇了敌人的大军、不是小股的队伍,而是真正的、主掌一方甚至封地称王的大、军!

  第四百二十五章 援兵

  冲杀,旷日连天。

  之前几次对上阴兵,对方人多势众但总有洞穿敌阵的时候,可是现在……阴兵无尽无休,又哪有边际可循!

  不管如何卖力,不管如何冲杀,身边、周围、远处、目光尽头永远都是阴兵大潮。

  阳火烈烈,苏景一次施法,方圆百里顷刻化作烈焰焚杀之地,瞬间清空偌大地方,但是只要再一眨眼,无数阴兵又会扑涌上来,刚刚烧出的空地又被敌人充满。

  罡天中有骄阳东升西落,苏景得以计较时间,不知不觉里七天过去,一群来自阳间的凶猛精兵仍在执着前行,他们有方向、却看不到出路!

  “幽冥势力,都是这个样子?”苏景忽然问身边阿二。

  阿二点了点头:“阴曹地府开阔无边、鬼物众多,有大大小小鬼王无数。随便一个小小鬼王都坐拥大军,若是有些势力的,兵马多得就更不得了了。”

  三尸打烦了,不再满天乱飞,聚拢在苏景身边,剑阵施展的漫不经心,反正有苏景的风火、长剑开路。赤目闻言搭声:“就是人多呗,不过实力就那么回事。”

  阴兵多,多得阳世中人都无法想象,不过到现在为止,苏景等人并未遇到过真正强者。多是多,质素以论,远远比不得苏景的损煞僧。

  可阿二摇了摇头:“有精锐,只是咱们尚未遇到罢了。咱们现在打的,是薄衣鬼王的部署,薄衣麾下有一支‘执耳军’,军中士卒个个修行不俗、战力了得……”说到这里,阿二语气带恨:“末将就是一时不查,败在了执耳军手中,以至全军覆没、未能及时去增援主上。”

  打了几天了,苏景见过的阴兵旗号就未曾变化过,从遭遇的第一支阴兵直到现在,与苏景为敌的,皆为背盟叛誓的薄衣鬼王麾下大军。

  阿二是浅寻驾前心腹大将,他的本部军马自然是精锐队伍,在得知主上被困后,与笑面小鬼起兵赶去相助,急行途中遇到了薄衣鬼王麾下的执耳军。执耳军主将亮出了军令,说是奉了自家王上之命,赶去不津城援助浅寻。

  笑面小鬼心生戒备,阿二却心急火燎只求能尽快救出主人,何况浅寻和薄衣一部早就结盟了,以前也曾合作过不少大事。阿二不虞有诈,命儿郎们无需防备,双方合兵一处赶赴不津。

  结果在途径一处险要地方时,伏兵蜂拥杀出、执耳军倒戈内应,阿二与笑面小鬼兵败无可挽回。

  交待过往事,阿二随手抓过一个敌人阴兵,大口猛张直接咬掉了对方的半颗脑地,声音恨恨:“薄衣鬼王背信弃义,难逃一死!”

  三尸成天废话,但对别人口中的废话却不屑得很,赤目撇着嘴看了看四周:“还指不定谁死呢,照我看咱可不妙。”

  三尸在浅寻身边学艺几十年,于凝翠泊部署而言三个矮子的身份也同样尊贵,对赤目的泄气话阿二不敢稍有反驳,沉声应道:“末将当舍死以护,性命不要也得护了诸位周全!”

  话是这么说,可现在以他的伤势又能护得了谁。不过三尸浑归浑,却绝非不分好歹之辈,赤目未再刻薄言辞,而是笑了笑:“放心,咱没事。”

  雷动双腿一弹,从贴着地皮飞的小棺材上跳下来,短腿用力跑到苏景身边,侧着头打量着他:“印堂发黑、双目含煞,你运气糟糕,难怪一下来就遇到敌人主力。”

  纯纯粹粹的废话,苏景不理他,手微扬、金风助阳火向着前方席卷而起,眼前一片阴兵魂飞魄散。

  “末将也正疑惑此事,薄衣鬼王背盟,必是被肆悦鬼王收买……肆悦便是尊主这次对付的强敌。”尸煞阿二却接下了雷动的废话:“薄衣毁了末将这一路援兵,之后不外两个选择——要么与肆悦合兵攻打不津城,要么就撤兵回师。”

  “若是前者,此地距离不津尚有千多里遥远;若是后者,他们早都回去自己的地盘了……薄衣把主力大军陈列此地,实在没有道理的。”

  拈花懒得动脑筋,身前明明没有敌人也把手中宝剑耍成一团光,另只手摆了摆手,大剌剌道:“待我抓了薄衣鬼王,帮你审问清楚。”

  这个时候,苏景扬手中龙一向前方远处一指:“那是什么?”

  苏景目力精强,极远处的异状他能看得清楚,身边人却还看不到。阿二、三尸都把眼睛瞪得生疼、苏景长剑所指地方只有惨绿天空和铺天盖地的阴兵。

  十六没眼睛,但也煞有介事地、跳上苏景头顶“登高远望”,用眼窝处的白鳞冒充双目,人立着“看啊看”,最后不忘“忽忽”叫两声,示意:我也看不清。

  苏景伸手搭在阿二肩膀,一道阳火流入尸煞助他洗炼双目……片刻后,苏景不知又想起了什么,传令身边精兵:“护我片刻。”

  迦楼罗、僧兵领命,阵势一变自突击的锥阵改作结护的圆阵,把苏景护在中心。

  心中动念,周身上下气路大开;阳火随念而动,化作道道火蛇,自苏景身周蜿蜒而出。

  一条气路“飞出”一条火蛇,千零八十阿是穴与三六一大穴,便是将近一千五百道阳火,自苏景而起、没入麾下精兵头顶……苏景以阳火为身边所有人洗炼目光。

  没用多久,所有人都觉阴沉沉的世界明亮了许多,旋即苏景之前所见他们尽数得见:东方、极远处,四只明蓝色的灯笼正摇曳升空、越飞越高、直上九霄!

  灯笼有古怪法术相护,任那些阴兵如何扑打也无法阻其飞升、无法灭其诡火。

  阳间来人不明所以,阿二则目光一亮,语气欣喜:“是马王爷,怪不得薄衣主力集结不散!”

  马王爷“千变万化”,笑面小鬼、倨傲少年、冷面中年……以前苏景见他一次,他就变一回样子。他和阿二一起挥军驰援不津,遇伏兵败。乱军之中,由忠心部下护着他和阿二逃了出来。当时身后追兵甚急,笑面小鬼指点阿二逆冲冥明尊去向阳间求援,自己则带人引开追兵。

  重返幽冥后阿二还道这头笑面小鬼已经死于乱军,而尸煞心里又只惦记着主上,根本没想过再联系小鬼,不承想此刻看到了他独门求救的讯号。

  由此疑惑开解,无论阴阳哪一届,“斩草除根”都是至上明理,薄衣鬼王自不会留下一个祸患,重兵在此只为围剿笑面小鬼,不过这处战场挡在了苏景等人的前行道路上。

  一边说着,阿二取出法器联络前方,告知笑面小鬼自己一行人正在赶来,请他无论如何再支撑一阵。

  ……

  和阿二分开后,笑面小鬼很快又被薄衣阴兵赶上,所幸那个时候,他身边也集结些散兵残部,冲杀之中,他们逃入一座早已荒废的村落,至此也到了穷途末路,在无处可走了。

  没想到的,荒村之中还有人隐居,一个老鬼不知从何处转出来,远远地看了看笑面小鬼的旗号和打扮,眉头深深皱起:“大军要来了。”

  笑面小鬼伤得只差半口气了,居然还回应道:“废话,要没有大军追,我也不用逃到这。”

  “你在这会连累我,快出去投降吧。”老鬼劝他。

  笑面小鬼应道:“我不降……我也不走,我就死在这了!”说着扬起下颌去看老鬼,简直是赌气抬杠。

  不料老鬼笑了起来:“你们滑头鬼都是这个德行!”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个琉璃瓶子,递给笑面小鬼,莫名其妙道:“你看这个够么?”

  瓶子半透明,运起修家目力隐约可辨,瓶子里有一座微雕城池,刻工巧妙、臻至精美。

  笑面小鬼端详片刻,点头:“还不错,就算够了吧。”

  老鬼接回瓶子,口中念念百字咒言,跟着把瓶子往地上狠狠一摔:“还能撑多久,看你造化了。”

  琉璃瓶砸在坚硬地面,啪的一声摔个粉碎,旋即荒村化作坚城、青面獠牙的戍卫鬼兵自地下冒出,登城、死守、迎抗薄衣大军。

  笑面小鬼身边的残兵败将看傻了眼,小鬼自己却毫不惊讶,对老鬼点了点头:“两清了。”

  笑面小鬼是特意逃到此处的,他早就晓得,此处有个厉害鬼物隐居、曾欠了他家祖上恩情,果然老鬼出手帮了他一回。不过人家帮忙归帮忙,不会把自己的性命搭上。留下一座城、千万兵后,老鬼飘身而去,他又不是薄衣的目标,行走乱军中倒没太多危险。

  靠着突然冒出来的城,笑面小鬼苦守到现在,不久前察觉攻城敌军调度有异,他看不到正从西方冲来的苏景一行,但他隐隐猜到,可能有人冲进了薄衣大军阵中,不管来得是谁了,立刻放出灯笼求援……

  灯笼飞天,等了一阵子,正在一块石头上躺着的笑面小鬼收到阿二传讯,小鬼明显吓了一跳。

  身边亲兵见状急忙发问:“王上,可有不妥?”

  小鬼不理亲兵,口中喃喃:“回来了?还、还真带人下来了?”

  亲兵小心翼翼地追问:“回来?可是阿二将军……带了援兵来了?”本来不该多嘴,但事关性命,亲兵忍不住不问。

  “嗯,是援兵。”笑面小鬼没责怪手下,应了一声,然后又想了想,补充道:“援兵不援兵的,你也甭太当真,据说就两千来人,指望他们把咱救走……有点勉强,陪咱一块死倒是差不多。”

  第四百二十六章 执耳军

  笑面小鬼说完,开始闭目养神,但没一会功夫他又重张双目,对身边亲卫道:“给阿二回个消息,就说……”

  苏景一行向东急行,得知笑面小鬼被困前方,他们冲杀的势子愈发猛烈起来,且不说以前小鬼几次奉冥明尊召唤去给苏景帮忙,单只因“他驰援不津所以落难”这一个缘由,苏景就得去救他。

  何况大家本就同仇敌忾;何况小鬼所在正是苏景必经之路。

  阳火冲腾,火海翻涌,比着之前更炽烈、更凶狠!正冲杀猛烈,苏景身边阿二忽然开口:“马王爷回讯过来……”说着他自怀里摸出一口三寸长的小棺材,打开棺盖,其中爬出一个拇指大小的丧物,口中咿咿呀呀鬼话连篇。

  可是听过鬼话传音,阿二不吱声了。

  “他说什么?”拈花着急追问。

  “马王爷说……你们要过来送死我不拦着,要绕路逃命我也无所谓,爱来不来,随便。”阿二语气迟疑,代传鬼话后还替小鬼开脱:“少主莫怪,马王爷这个人说话一贯如此……但他的确是好朋友,他这么说也不是没有善意,不过措辞……”

  又何须阿二解释,苏景手上风火、神剑不停,笑道:“自从小鬼长大了就不会说话了,无妨,传讯回去……”

  这次是小鬼身边亲卫传讯过来,是以阿二回讯给亲卫。

  收到回讯,亲卫也面色古怪。小鬼王爷不耐烦:“阿二说什么了,讲!”

  “阿二将军说:我家少主说,正好路过,顺便救你,反正也不麻烦。”亲兵回答得小心翼翼。

  笑面小鬼这次伤得极重,维持不住幻形法术,早就显出本相:天生笑像、板着面孔依旧是嬉皮笑脸的模样,正是苏景第一次见他时候的样子,只是比着那时候看上去大了几岁,十二三岁的小小少年。

  听了手下禀报,小鬼挑了挑稀疏眉毛,冷笑道:“扶我上城,我看看他们怎么个顺路、怎么个顺便、怎么就能把我救出去!”

  小鬼被手下抬上城头,苏景一行则前行不辍、冲杀不辍……

  转眼又是一个昼夜,地平线上、被阴兵怒潮包围的那座高城终于落入苏景等人视线;而苏景催动的浩荡阳火也分外明亮、被笑面小鬼看得一清二楚。

  亲卫的神情兴奋:“他们快到了,或许……或许真能救了王上杀出重围!”

  小鬼侧目望他:“或许?我且问你,自从我们中伏兵败后,可曾见过执耳军?薄衣老鬼的精锐还没动!”

  提起执耳军,小鬼身边亲卫也如阿二一般,目光中恨意闪烁,但还是心存侥幸:“或许……或许那些执耳鬼已经回去了?否则薄衣老贼攻城这么久,都未见到执耳军的影子……”

  不等说完笑面小鬼就不耐烦打断,勉强伸手指向城外敌人大军:“这等货色要多少有多少,全死了也不可惜,执耳鬼却是货真价实的好军卒,修阴法炼煞身、哪一个不是几百年的修行?死一个就少一个,等闲战事薄衣老贼哪舍得动用它们!待战事吃紧的时候,它们才会显身,你跟了我这么久,如此简单的道理……”

  还没教训完,笑面小鬼忽然眯起了眼睛,森然道:“说什么来什么!”

  便是此刻,刚望见城池的苏景等人,耳中忽然传入一阵细声细气的诡笑:“浅寻以阳身入幽冥,坏了规矩所以要遭报应;没想到浅寻尚未伏诛,又有个小妖人下来寻死了。小子,报个名字吧。”

  话音落下,苏景队伍周围,苍白地面上突然荡起滚滚黑烟!

  呼吸功夫黑烟化形,变作一个个比着三尸还要更矮小的鬼兵……个子小但人数众多,整整三十里,尽数被矮小鬼兵占据。

  小个子鬼兵,长相和阴曹丧物没什么区别,面色乌青五官狰狞,唯独一个特征明显:它们的左耳奇大,几乎垂到了肩膀上。

  “执耳军!”阿二恨得咬牙,开声怒叱:“崔天吉,卑鄙小人还不现身,不敢来见本将么!”

  尖笑声陡然响亮起来:“不敢见面?阿二将军讲笑话么?”伴随笑声,距离苏景等人足足七十里的地方,一道阴风法驾显出半空,其中百多恶鬼,为首的是个白面丧物,身形又高又瘦,不着铠甲、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麻布袍子。

  崔天吉是剥衣鬼王驾前头号猛将,执耳军主帅,这次事情从头到尾剥衣鬼王不曾现身,直接坑掉阿二、笑面小鬼的就是此人。

  阿二语气森森:“崔将军以前见我的时候,可从不曾离过这么远。”

  崔天吉笑道:“阿二将军有所不知,咱家对朋友,一向有多近就站到多近,离得远了怕是一刀捅不到、捅不准;对敌人的时候,就离得越远越好,太近了,万一被你捅过来一刀子可不妙。”

  两人说话之际,苏景打量着周围执耳军。

  密密麻麻的矮小鬼兵满铺三十里方圆,把苏景一行死死围拢在正中。

  执耳军显身后便开始清场……并非向着苏景等人打杀,他们清理的是同僚友军、之前那些围住苏景等人拼命的普通阴兵。

  一见执耳军来到,普通阴兵仓皇后撤,可无论它们是飞是跑,都逃不过矮小执耳鬼轻轻一招手!一招手,阴兵便落入它们干巴巴的鬼爪中,凄厉哭号不过两三声便告嘶哑、原先结实、饱满的身躯仿佛泄气皮球似的,变得只剩软塌塌的两层皮,体内阴煞精华尽为执耳鬼所夺!

  阿二、崔天吉几句话的功夫,执耳鬼兵清场完毕,跟着他们扬手摸住自己巨大的左耳,用力一撕!一个两个也就罢了,密布三十里无数恶鬼皆伸手去撕自己的耳朵,那皮肉破裂的响声汇聚如潮,冲得三尸身上乍起层层鸡皮疙瘩。

  撕耳在手,迎风一晃,大耳朵不见了,矮小鬼兵手中多出了一样兵刃,刀剑叉鞭、塔环扇笔各不相同。

  执耳军,名副其实,它们拿着自己的耳朵打仗……

  阳世中、特别是妖怪修行,都会为自己寻一件兵刃。修行浅薄的小妖丁手中武器,也不比凡人的刀枪斧钺强多少,了不起也就更结实些;可修持深厚的妖怪,手上的兵刃经过炼化后,就不能再算作“兵刃”了,那些是法器。

  可以释放法术、可以助主人施法之器。

  幽冥中的丧物也是如此……入界以来苏景连日厮杀,遭遇的阴兵虽悍勇,但它们力量有限、不会什么法术、手中所执皆为兵刃。直到现在,周围三十里执耳军,它们手中之物是法器。

  一支规模浩浩的大军,皆为修炼之辈!

  此刻七十里外的白面鬼崔天吉不再理会阿二,目光一转望向苏景:“小子,你尚未通名报姓。”

  “待会离得近了再讲与你听,现在这么远,说了怕你记不住。”说着,苏景忽然笑了,大圣玦的气意便是他的气意,一笑狰狞、一笑狂妄!苏景伸手指了指周围执耳军,遥遥对着崔天吉点点头:“还不错。”

  以往苏景御敌,大都胸蕴激雷而面若平湖,可是这一次,不知是不是小师娘被困之故,让他少有的激昂于色,转回头对自家儿郎一字一顿、用力道:“进入幽冥几天,总算、遇到些、像样的鬼了!”

  咚的一声闷响,十七迦楼罗手中法棍顿地!

  金铁交击声惊鸣四方,损煞僧兵手中月牙铲急颤!

  将军骄傲,属下就狂横;主公豪迈,属下便无忌;苏景兴奋,他的护法、鬼兵、尸煞就战意冲天……终于遇到些像样对手了!

  崔天吉依旧笑嘻嘻的,不带丝毫怒气:“杀了吧。”

  话是望着苏景讲的,却是讲给三十里执耳军听的。军令传下号角冲天,执耳军蜂拥而起,三成于天七成在地,手中法器并举袭杀苏景!

  崔天吉传令同时,苏景纵声长啸,身动、掌动、法宝动!苏景出手。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执耳鬼兵遇到了铺天盖地的大雾……什么天听体触灵嗅统统不管用了,执耳军卒眼中所见,只有面前三尺。

  大雾七十里,不止执耳军,连同外面不少普通阴兵也被笼罩。

  狐地妖雾被苏景祭炼成一柄白玉弓,但不是说以后就只能是一柄弓,随苏景一个心意它随时可以变回大雾。

  苏景直飞冲出妖物,笑着传令,就是刚刚崔天吉说过的那三个字:“杀了吧。”

  一模一样的,话是望着敌将说的,却是讲给自己手下听的。

  大雾之中一阵雄壮喝应,接下来鬼兵惨叫不绝于耳!

  之前他特意施法,以自身阳火为所有手下洗炼目光,笑面小鬼的灯笼,又何须所有人都看见?只因前方出现异常、苏景估计可能会遇到敌人真正精锐、准备动用狐地妖雾坑人了。

  得阳火洗目,看洗炼程度和自身修为,但至少几个月内不会受狐地妖雾迎向。

  两军交战,其中一方变成了瞎子聋子,这一仗还怎么打。

  总算遇到一伙像样的敌人了……被坑掉的敌人越像样,坑人的那个肯定就开心,刚才苏景的“激昂”只因开心。

  崔天吉一眼就看出妖雾可怕,登时笑不出来了。

  第四百二十七章 一口吞之

  阴间自有阴间规矩,这里的恶鬼凶物想要称王,非得重金贿赂阴司判官不可。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舍得付出、贿赂的宝物够分量,恶鬼便能如愿以偿。

  不过阴司判官也不是只进不出,鬼王登基大典上,判官老爷会赠他一本空白的花名册,算是贺礼、也可把它当作判官的认可。

  花名册,阳间下至私塾先生的案前、大到皇宫内廷随处可见,再也普通不过。可是在幽冥世界,花名册却是一等一的宝物,非得判官老爷能制。

  鬼王得了花名册,便会召集全军问上一声:“尔等可愿效忠本王?”

  只要阴兵鬼将一点头,姓名就会被花名册收录,若以后惹得鬼王不开心,大笔一挥勾掉姓名,管你本领多大修为多强,登时魂飞魄散、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不存!

  阴兵鬼将也不是傻瓜,自然晓得这花名册的可怕,但幽冥世界是真正弱肉强食的地方,此间凶残更甚于南荒那种妖精疆域,做普通小鬼是最最凄惨不过的事情,比如新婚之夜娇妻须得献去军营;比如每年二百六十天的可怕徭役;比如每年必须得向鬼王贡上七斤新鲜鬼肉;比如年满六十一律送入油锅……

  是以鬼王讯问时,众军士明知自己一点头性命就被王驾握在手中了,依然会应诺高喊“愿效忠大王”。

  就是因为花名册在鬼王手中,阴兵打起仗来才会分外卖命:被敌人杀死,鬼身散碎了但鬼灵会被送去冥殿,忠烈战死之灵会得判官老爷的照顾,优先转世投胎;可若临阵脱逃,被鬼王勾去姓名,就是彻底消失的下场!

  执耳军也不例外,深陷妖雾中几乎变成瞎子,空有一身本领却只能任人宰杀,耳中同僚的惨叫撕心裂肺,可是撤退的军令未至,他们便不会逃、不敢逃。明知呆在这里死路一条,仍就嗷嗷嘶吼着负隅顽抗……

  执耳鬼兵不逃,崔天吉又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的精锐陷于大雾、被人家当成瓜菜来砍杀,口中对苏景怒骂一声:“妖人,恁地狡诈!”同时翻手亮出他的将军号,置于口中用力吹响。

  别家将军身边都跟有传令亲兵,有什么军令吩咐一声、自有手下为他传达,唯独这个崔天吉,他谁也信不过,有关执耳军的行止调动所有事情皆由他一手把握……反正他打仗时从来都会躲得远远的,无需拼杀搏命,有的是时间吹号。

  号声急急响彻天地,命执耳军立刻撤出来。

  妖雾只有迷途之效,不隔音、也不会阻挠进出。雾中大军听到将军号声,哪还会有丝毫犹豫,立刻动法冲天向外逃去。

  雾高六百丈。

  以执耳的修为,不消片刻就能冲出险境。雾中苏景鬼兵全力狙杀敌人,可执耳鬼的数量何其惊人,急切间又哪里杀得干净!

  就在迦楼罗、僧兵等人拼劲全力却阻拦不住、敌人主力堪堪就要逃走的时候,人在雾外的苏景笑道:“莫着急。”

  是劝手下不用急着杀敌?是劝执耳鬼兵不用逃得那么着急?还是劝崔天吉不用那么气急败坏的吹号?

  都是!

  真的不用着急……笑声之中,苏景忽然把嘴巴一张,吞。

  崔天吉的鬼军号突兀变了调子,号声一下子高亢嘹亮到无以形容,尖锐声音刺得人耳鼓剧痛!再一个眨眼功夫,啪地脆响传来,不知什么材料炼化而成的坚固号角竟被崔天吉吹爆了。

  就在刚刚,笑呵呵的苏景嘴巴一张,把整整七十里狐地妖雾一口吞掉……不止雾气,还有雾中所有一切,正中两千多精锐鬼侍、内圈三十里方圆密密麻麻的执耳军、外圈四十里疆域大群薄衣阴兵。

  这是多少人、多少性命?就被苏景张了张嘴、吞了?

  眼前突显异象、巨大惊骇袭来,崔天吉体内气息自然涌动。若他嘴巴空着,多半会大大地惊呼一声,可他正吹号……号角吹爆了。

  要说起来,这崔天吉的修为也的确不俗。

  好则夸赞,苏景一向公平,点头赞叹:“将军好大的气力。”

  同个时候,被手下抬着正在城头观战的笑面小鬼则是“啊”的一声怪叫,兴奋中带了几分不服气、不服气中另藏了一份痛快,脱口道:“不可能!”

  双方相距遥远,笑面小鬼身边亲兵眼力稍差,只看到苏景“清场”,却没能看清楚细节,心里着急得不行:“咋回事、咋回事?快给说说。”

  “七十里,千万兵,被他、他给吞了……一口吞了!”小鬼的声音仿如梦呓,没在意亲兵的无礼,如实应道。

  亲兵大吃一惊,不过他听人转述,心中惊骇不比崔天吉、笑面鬼,面色还算镇静,倒抽一口凉气:“开口生、闭口死、一口吞天地?这是大判官爷爷的本领!难不成……不可能啊!”

  当然不可能,苏景哪有那么大的肚皮……可他有罡天。凭他夺下的天外罡和离山两甲子的“境界已成,修法未辍”,以罡天受纳七十里鬼兵还不成问题。

  妖雾无桎梏,而罡天自成壁垒!这便仿佛把雾气注入罐子中,雾中敌人再想逃走,先想办法打碎罐子再说!

  三天合一,并拢缩小、正正“罩住”七十里妖雾。

  苏景对阿二说过“给你报仇”,薄衣鬼王背盟陷害小师娘,敌人大军挡住他的去路……这支薄衣鬼王的主力精锐,苏景必做诛杀!

  只是他的罡天封闭、不受外人探查,别人看不出他动用罡天受纳鬼军。至于那张口一吞,不入流的小戏法罢了。若苏景不“吞”,还可以跺跺脚、拍拍口袋、伸手虚抓等等,都是一样的效果。

  苏景此举也是一场真正冒险:罡天能收容七十里不假,可被收进来的,不是草木小畜,而是真正精锐的鬼兵、无数修行了几百年的凶魂!以他的修为、凭他的罡天,肯定看不住这么多恶鬼的反扑,胜利机会只在于:迦楼罗、损煞僧兵、六合青龙十三煞将能借大雾之利尽快诛灭敌军。

  七十里迷雾不见,军兵不见,苏景落足地面,身周一片空空荡荡,就只剩下寥寥三五人:三尸各执神剑、脚踏童棺悬浮不动;十六乘架龙辇,上下翻飞。

  此刻苏景要集中全力维护、巩固自己的罡天,他已经没有了自保之力,身边非得有凶猛高手护法不可。

  崔天吉从不肯置身险地,不像个大将军的样子,可他能得剥衣鬼王赏识被依仗为左膀右臂、能统领王上精锐执耳军,自有他的本事,随手扔到破号,沉声传令:“集结全军、诛灭妖人!”

  就算对面的小妖人真的一口吞了千万兵,他也得消化一阵子!崔天吉猜到苏景短时间里没有动手的力气。

  苏景摧毁敌人精锐的时候,又何尝不是被其他敌人摧毁的“大好时机”。

  普通阴兵的号令无需崔天吉亲自把握,随他传令,身后亲兵动号、扬旗,漫无边际的阴兵向着苏景所在之处蜂拥而至。

  连对笑面小鬼的孤城攻坚都告停顿,所有所有的阴兵尽奉军令、诛杀苏景!

  笑面小鬼“啪”的一声狠拍城墙,怒声道:“可恨!”

  恨得是这座城……这个时候当城门大开,引兵冲杀出去以呼应苏景,可老鬼留给他的这座城,内中鬼兵只做卫戍、永远不会离开城池半步。笑面小鬼看得见战机却无可用之兵,自然恼羞成怒。

  其实崔天吉也是看穿了这一重,才敢连城池的攻势都撤下来、集结兵力去剿杀苏景。

  崔天吉不再笑了,面色阴戾声音怨毒,对着苏景遥遥咒骂:“妖人,你道只凭那三五个人就能护得你周全么?此间不是阳界,你们修家斗法那套没有狗屁用处,大军如潮无孔不入,只消一刀砍中便能取了你的首级!某家看你能撑多久!”

  三尸的脸色变了,连十六也凝住起来,小小的身躯紧绷,口大张露出獠牙。

  “幽冥也有‘狗屁’这个词么?”唯独苏景,居然还在追究人家言辞中的细节,反问:“你们阴间有狗么?”

  身周七十里空旷,阴兵滚滚杀来,苏景却盘膝端坐,口中话锋一转,也不知道他是在和谁讲话:“我若身死,尔等也无法得脱自由,唯一下场:与我一起灰飞烟灭。”

  “我若不死,三年内收火停炼,给你们千日太平日子。”

  “助我诛杀阴兵,割右耳为证,一只耳朵,免受十年烈焰苦熬,好酒好肉、香火供奉,十年、享福。三片耳朵,免一甲子祭炼。”

  “哪个如能拿到五只耳朵……你自己选,一是重返人间后我做功德为你恕罪、再请高僧做法超度,从此脱离炼狱再入轮回;或者受我法度,祭炼后得剑身剑魂,转为我狱中罪人剑……不再是囚徒,从此你便是我的狱卒!”

  阴兵侵入七十里范围,浩浩荡荡,就快冲到近前,三尸、十六、龙尸已经动剑动法截杀敌人,苏景这边也终于把话说完,最后一声叱喝:“去吧!未来如何,你们自己做主!”

  话音落下,阴潮涌动,万鬼显身!

  天乌剑狱、罪恶天,内中收容无数恶鬼……那是整整小半座“刹天摩”,人间漫长岁月中积攒下来的“贪痴嗔”邪念、恶念!苏景历经了两个甲子不辍祭炼,也不过才炼掉了冰山一角,内中还有无数怨念凶魂。

  苏景开狱。

  崔天吉驱赶过来的是阴兵怒潮;而苏景此刻释放出来的,又何尝不是一座厉鬼汪洋!

  第四百二十八章 孝袍鬼,狂欢日

  与阴兵都有甲胄护身不同,天乌剑狱中出来的恶鬼不着盔甲。

  何止盔甲,它们连衣衫都不存,周身上下只有三道镣铐:脚镣、手镣、颈镣。前两道枷锁自不必说,颈镣则是一道细细长索,一头牵于恶鬼的脖子、另头没于苏景体内……但这道锁不会影响行动,除非苏景动念加以限制,否则随恶鬼奔跑或飞天锁链也做增长。

  或许是觉得自家鬼兵这样迎敌有些不像样子,苏景心咒急转、一声清清叱咤:“疾!”

  琅琅乱响之中,脚镣化形、变作一团阳火围着恶鬼一卷……黑狱恶鬼有了衣衫,白巾包于头、白袍披于身、白靴登于足。

  死罪之人、待罪之身,当以重孝裹身,他们穿的是自己的孝!

  脚镣化作衣袍,手铐变作兵刃。

  人手两件凶器。右手正握车轮矮柄大斧;左手倒执三十七寸解牛刀。兵刃没说法,斧子是因为苏景觉得威风,解牛刀更简单:纯粹苏景喜欢……从小磨刀为自己磨来了苏锵锵的绰号、也为自己磨出了三阶十二景这一路的大好风光!

  薄衣王、阴煞兵;罪恶天,孝袍鬼。前者为了名字能留在花名册不被勾掉,后者为了能在以后享福、能不再受阳火日夜祭炼之苦,两道凶魂恶鬼的大军,都浩瀚若海势大如潮,轰轰烈烈对撞于一处,顷刻里杀声崩裂天穹、呼号轰动大地!厮杀。

  免不了的,远处观战的笑面小鬼又是一声怪叫:“不可能!”

  亲兵用力点头附和,语做铿锵:“不可能!”

  从阳间来的人,身上怎么可能会带着一支恶鬼大军!他怎么可能收拢如此多的恶鬼?他又把大军藏在了哪里……马王爷身边亲兵在惊呼过后若有所思,提醒自家王上:“我听说……每过三千年,大判官爷爷都会亲自去往人间巡查,遇到为恶之人直接收魂拘魄带回阴司受审,这个阿二将军的少主……”

  “闭嘴!”笑面小鬼烦不胜烦,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会把这么爱多嘴的亲兵收拢身边。

  不止远处城中的小鬼,苏景身边三尸也吓了一跳,没想都苏景会把罪恶天的恶鬼放出来。战事有孝袍鬼接管,雷动几人清闲下来,重回苏景左右,雷动皱眉道:“妥当么?”

  心神十立,修元都去增援罡天,但心神还有“富余”说话无碍,苏景点头应道:“放心,他们都是我的鬼。”

  落在罪恶天中被祭炼百年,这些恶鬼的魂灵深处早都被打上了金乌烙印,苏景身死罡天崩碎,它们都得化为飞烟。

  雷动点点头,又追问:“不会借机脱逃么?”

  “在上面不敢放出来,一定会跑,但是在这里不怕。”苏景进入幽冥后就发觉自己的“罪恶天”威力大涨,对狱中恶鬼的管束之力增强许多。这不奇怪,黑狱炼魂,这件宝物的“本性”就与阴司相合,以前“罪恶天”就是阳间里的地狱,现在来到真正阴间,器力自然会有增长。

  孝袍鬼兵脖子上的长长锁链,便是天乌剑狱威力增长的体现了。

  来到幽冥,就开始接连不断的厮杀,苏景调过了自己、调过了亲随僧兵尸煞,也是时候调一调黑狱中的无数凶魂了!

  遭遇一场大战,无论是谁都会自叹倒霉,可苏景却觉得“正是时候”!营救小师娘的途中、正式对实力强大的肆悦鬼王发动猛攻之前,先和弱些薄衣鬼部对上……磨刀石摆在眼前,正好拿来磨一磨自己的斩鬼刀。

  浩大战场,凶猛厮杀。阴兵训练有素,孝袍鬼更是穷凶极恶,一时之间战事僵持不下!

  苏景不急,外面只有撑住就好,这一战的关键还在罡天之内:三天合一,金风阳火、诸多好剑与僧兵尸煞,借大雾掩护,正掀起一场疯狂杀戮,狙杀敌军。

  崔天吉却不能不急,此刻打不死苏景,等一会他“消化”完了,岂不是又要放出那七十里大雾、然后再张口一吞?

  他带来的阴兵再多也经不起七十里一口这种吃法。

  号角急急战鼓如雷,拼命催促阴兵猛攻,可你家军卒悍不畏死,我家儿郎又何尝惜命贪生,打不下来就是打不下来,把号角全都吹爆、把军旗全都摇断也照样打不下来!

  崔天吉做梦也想到自己会遇到一块这样难啃的骨头,口中怒声咒骂,从远处死死盯住苏景,心里甚至已经在琢磨,要不要自己也扑杀过去……不过再看看守护苏景身边的那条小阴褫、那只威风大龙、还有那三个笑嘻嘻的矮子手中长剑,崔天吉立刻打消了这个愚蠢念头。

  不知不觉里两个时辰过去,恶战依旧如火如荼,薄衣阴兵根本靠不近苏景身前三十里,又何谈斩首,反倒是孝袍鬼兵,把百年炼狱苦熬攒下的恶气,尽数发泄于眼前恶战中。

  刚入战时,孝袍鬼兵脸色铁青目泛凶光,渐渐的面容变得狰狞口中嘶吼厉啸,再后来……到现在,它们脸上依旧筋肉抽搐、狰狞可怕,可那不是凶相、而是笑容;它们口中依旧尖叫声声,但早已不是怒骂恶吼,变成了狂喜、尖笑!它们喜欢血腥、喜欢厮杀、喜欢夺去别人的性命!

  尤其在斩杀敌人、解牛刀一划收下对方的右耳后,孝袍恶鬼更是兴奋发狂,哪怕下一刻就死了,也不影响现下……狂欢!

  人世间最最邪恶的念头变成的凶煞恶鬼,或许它们的本领还有所不济,可是它们根骨中的那份凶恶邪佞无人能及。惨烈到无以复加的战事,于它们眼中看来,就是一场盛大的狂欢。

  究其根底,让孝袍鬼欢呼雀跃、狂喜如癫的原因不外两个字:你、死!

  孝袍鬼兵双手执刃,镣铐幻化的衣袍上又没有口袋,收割的耳朵放在哪里?再也简单不过,扔进嘴里含着。

  口中含了一块块鬼肉,由此,孝袍鬼的尖锐笑声也变得腥臭难当!

  战事胶着,不过士气变化明显……薄衣阴兵不显颓色,勇猛依旧。而孝袍恶鬼更胜一筹,它们越战越勇,越打就越开心。

  远远高城,观战的笑面小鬼口中“嘶”的一声,轻轻吸了一口凉气:“阳间的鬼……都这么疯么?”

  说话时他眯起了眼睛,本是郑重神情,但他爹娘给了他一副“嬉皮笑脸”相,眼睛一眯、滑稽万分。

  崔天吉已然额头见汗,冷汗。

  打不下来……还是打不下来!重兵投入、调度通顺、战法得当,一座座大阵之间配合流畅彼此往复,可就是打不下来!

  崔天吉为剥衣鬼王效命一千七百年,自从领兵以来未尝一败,真真正正的“常胜将军”,他打胜仗的诀窍简单得很:永远示弱外加欺软怕硬。

  人前总是比人矮着三分,待看清你不如我,我再将你一举拿下。若看到对方比着自己强,那就坚决不打……自从苏景进入幽冥、与薄衣阴兵开战,前方军报就层层传报至崔天吉手中,“监察”数日、渐渐笃定阳间来人的实力,凭着执耳军当可一举歼之。

  无论生擒活捉还是当场格杀,剿灭“浅寻一脉少主”无疑都是大功一件。

  可将军大人哪里想到,真正对敌时小妖人放出大雾、一口吞之、又散出了身着孝袍的恶鬼大军……小妖人竟还有这样的手段!那他之前为何还要亲自执剑上阵、辛苦冲杀啊!

  生平头一遭,崔天吉遇到了比自己还会“示弱”之人。

  越想脸色就越难看,崔天吉暗暗咬牙。

  身后副将小心翼翼地开口:“将军,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或许此刻收兵……王上知晓妖女浅寻的修为,自然也能想到她族少主的本领,这一仗打不下来绝非将军之错,王上当能体谅、不会责罚。”

  不会责罚?把薄衣鬼王视作心肝的执耳军丢掉,将军自己逃回去,鬼王会不作责罚?当鬼王是开粥厂的大善人么!

  崔天吉摇了摇头,他何尝不晓得这样的打下去不是办法,可是进退两难……就在这个时候,西北方向突然号角急促,那一隅的薄衣鬼兵传递紧急军情:有凶恶人物冲入战场、强到无可阻拦,对方正向东急行。

  还不等崔天吉弄清状况,远处便有闷雷般的声音传来:“薄衣小鬼的军卒也敢拦我大军去路么?哪个带队,与某站出来讲话。”

  只闻其声,开口喝问者距离尚远,难见其形迹。

  把自家鬼王称作“小鬼”,崔天吉非但不怒,反而态度恭敬:“末将崔天吉,奉薄衣王之命助战肆悦大王、围剿妖女浅寻残部……”说到这里,端坐地面的苏景忽然抬头,同时扬手、伸指,向着他轻轻一点。

  苏景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你口中腌臜,我听到了、我记下了。

  不知为何,崔天吉被苏景指点,没来由的一阵心悸……以前那些名头统统不提,苏景在离山掌刑百年,早就养出了一份威严。

  管教修行世界第一天宗的威严!崔天吉也不过是个小小鬼将,苏景那一点指的气意,稳稳震慑于他。

  口中微窒,崔天吉不理苏景,扬声继续道:“末将正在此摆开战场,擒拿浅寻手下妖孽,阁下又是何方军马?”

  第四百二十九章 沉舟兵,不可挡

  在幽冥,薄衣鬼王算不得如何,但肆悦鬼王实力雄厚、称霸一方,崔天吉拉起肆悦王这杆大旗,无论来者是哪里的队伍,大都会买一份情面。

  说话同时,崔天吉对副将打了个手势,属下会意,立刻催动法术、片刻后两面大旗翻滚升空,一面足有百里巨大、遮蔽天空,另一面就小得多了、不过十里方圆。

  前者正是肆悦鬼王的旗帜,这算是一道证明,阴兵的法旗皆为独门秘法炼化,别家仿造不来的,若非两家合作友军授旗,薄衣阴兵不可能有肆悦王的大旗。

  那面小旗子就可有可无了,是薄衣鬼王自家的旗号。

  崔天吉这一步走对了,对方听了他的说辞、再看到信物后笑了起来:“这么说,你们算得友军了。我乃削朱大王驾前忠勇将楚三垣,我家王上受肆悦大王所请,特命本将统御沉舟一部助战不津!念在友军情分,某家止步一刻,速速命你家儿郎躲开,莫挡了某家前路。你当知,沉舟兵所过之处仙佛无赦神鬼不饶,只有身死道消一个下场!”

  削朱鬼王,与肆悦鬼王素来交好,同为幽冥中一等一的大势力。

  沉舟兵于削朱鬼王,无异执耳军于薄衣王,是削朱一脉的精锐之师。正讲话的楚三垣在阴间也是有名的猛将,莫说崔天吉,就是他家的鬼王薄衣,威望也远远比不得此人,若真要相见,薄衣王也得毕恭毕敬地对楚三垣喊上一声“老太爷”。

  得知来者的身份,崔天吉霍然大喜,忙不迭喊道:“原来是楚大将军,这可当真是阎罗神尊开目,将军来得正好,还请搭救小将!”

  “什么跟什么,不是你围剿敌人么?怎么又要搭救?仔细讲来!”楚三垣回应。

  崔天吉高声喊道:“将军有所不知,末将已经把滑头鬼王重重包围,本来形势大好,不料浅寻一脉少主人突然杀到,这妖人来自阳间,端的凶猛可怕,薄衣军岌岌可危,求大将军施以援手……”

  姓崔的满腹心机,简简单单的两段话中点名了两处关键:滑头鬼王、浅寻少主!这两个人,随便哪个都是卓越功勋,不信那楚三垣不动心!

  待到将来回归本部、向薄衣鬼王交差时,崔天吉大可把所有事情都往楚三垣身上一推……幽冥皆知沉舟兵所过之处寸草不留,就说削朱王沉舟兵来抢功,突然杀入战场,自家执耳军因此毁在了他们手上。

  再借薄衣王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去向削朱鬼王对质、更毋论问罪,崔天吉误战大罪可免,了不得挨上大王一顿怒骂吧。

  功劳就是功劳,楚三垣哪会理会崔天吉的小心思,哈的一声大笑:“让你家儿郎滚开,待本将缉拿这两大匪首!”

  “只要能剿杀匪首,末将生死不吝,我家儿郎亦是如此,大将军,兵贵神速、万勿让妖人逃脱,这就请进兵吧!”事情突显转机,崔天吉生怕夜长梦多又再生变,不撤兵,只求楚三垣赶快杀了苏景。

  沉舟军行军,面前是胶着战场或者空旷平原,从来都不见分别。

  楚三垣何尝不想立刻杀过去,见薄衣将军如此识相他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叱喝一声:“孩儿们,与某冲!”

  喝应之声如雷霆轰动,可怖大军发动,风驰电掣、急急冲入战场!

  是大军,却不见大军,只有小小的一条船。

  和阳世间靠湖而生的渔家小船也没太多区别,不过它不行于水上而是贴地疾飞,不过它不打鱼而是收割性命……小小一条船,可它所过,小船左右两侧、各一百七十里范围,寸草不留!

  遥遥相望,是条船,也只有在它经过时才会骇然发现:哪里是什么船,分明是一支大军、真正凶悍的猛鬼大军!

  类似“须弥纳芥子”的法术,万万大军聚成一条船,一条船就是万万大军……削朱鬼王、沉舟兵!

  屠灭。

  那条船来了,屠灭沿途所有一切,当小船进入视线,崔天吉眼角登登跳动。狡诈之人也一样会有敬畏之心,真心敬畏。

  这才是幽冥中的可怕力量,相比那混不起眼的小船,一直以来被崔天吉引以为傲的执耳军连狗屁都算不得,执耳军能挡得住那条船片刻么!

  来势汹汹。

  崔天吉眼中一切,孤城中的笑面小鬼也一样清晰可见,小鬼闷哼了一声,声音反倒平静下来,对亲兵道:“传讯阿二,让他带着苏锵锵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小鬼的口讯传了过去,阿二却未取出棺材、未听讯,他所有精神都被那条小船所夺,愣愣站在原地。不是怕,修为精深开通灵智的尸煞懂得审时度势、懂得珍惜性命,却从不知怕为何物。

  为救主上,反倒把少主也搭了进去……不是怕或者不怕的问题,而是这罪过本身,阿二承担不起。

  崔天吉不理手下死活,苏景却不能不顾孝袍鬼兵,无论它们如何邪恶,此刻都是苏景的兵,都在为苏景而战。

  苏景吐气开声:“西北退散,我们来会他。”

  三尸结阵、十六架辇,围拢苏景身边严阵以待。

  战事胶着、两军纠缠,西北方的薄衣阴兵未得军令不肯退散,孝袍鬼兵被它们死死缠住,急切间又哪里撤得下来。而更关键的……孝袍鬼自己根本不想撤!是可怕战场,但更是盛大狂欢,死在狂欢中又如何?孝袍鬼嗜血嗜杀,根骨中的恶性翻涌上来,就是苏景也压制不住。

  杀掉它不难,可是想要它把已经拿到手中的屠刀再放下来,却千难万难!

  厮杀,即便明知背后沉舟兵已经碾压而至,孝袍鬼兵依旧于挥刀时欢呼、于拼命时雀跃、于杀人后狂笑欢庆。他们是恶鬼,却不因阳身陨丧而生,大千世界、阴阳两界中本就不应该有的这些东西……贪痴嗔化形的邪念、恶鬼!

  沉舟兵全不理会面前的惨烈战场,千万年中它们才是战场上的主宰,才是横扫一切的杀神,大军、小船,急行如电,它们面前是杀疆血域,它们身后是不毛之地。

  无论薄衣阴兵还是孝袍鬼军,小船到处灰飞烟灭!

  遥远处,那条船的船头,始终正指着、正对着:苏景。

  不知什么时候,苏景的神情变了。之前的镇静从容不在,换以狰狞凶狠,眼中升起血丝,眼睛红了所以目光如血,死死盯住那条船,片刻后突然对着小船吼喝:“来啊!”

  口中喊的是“来啊”,人却不肯在原地坐等,翻手亮出丈一长剑,连体内罡天恶战都不顾了,火翼展开竟然向着那条船迎了上去!

  负隅顽抗,困兽犹斗。躲不开逃不了,那就直面相迎吧,金乌弟子毕生都在淬炼阳火,早就一个“烈”字种在了血中、骨中、心中。

  苏景一动,三尸与十六齐动,生死追随!

  相向急行,双方都行驰如电,几个呼吸功夫便赶到一处!幽冥世界中坐拥赫赫威名的沉舟兵,苏景一伙纵剑相迎!

  苏景若死大家全都活不了,三尸拼命催动童棺,赶在苏景身前一步,当先迎上沉舟兵,三尸并剑,轰轰烈烈天星一击。

  船到眼前,也就真正化作了无边大军,千万阴家法器并举,无以言喻的浩大法术,如海亦如云,铺天盖地涌向三尸。

  三尸打出一剑,甚至来不及去看自己这一剑杀伤了几个敌人,便觉无可抵御的恶力袭来,五感崩碎意识散碎……顷刻间三个人就被打得粉碎,尸骨无存!

  身死同时,三尸转生回苏景身后。

  十六和龙辇一直跟在苏景身后,三尸打过头阵、死后,就轮到苏景面对凶兵了。

  三尸之能,挡不住沉舟兵,瞬瞬都挡不住,苏景又如何?

  楚三垣人在“船中”,早就看得清清楚楚,那个阳身之人自然就是浅寻一脉的少主人,见他不逃走反而迎上来,楚三垣哈哈大笑,口中传令:“要活的!”

  活的死的,不过是法术的小小变化,沉舟兵所过之处寸草不留没错,但绝非只能杀不能抓,急行之中把人抓进“船”中本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沉舟鬼兵动法,苏景落足站稳脚步、出剑!

  一个人,战意昂昂、迎着他根本不可能抗拒的洪浩大军出剑。

  一个平凡人挡得住大海怒潮么?此刻苏景面临的情形便是如此。他挡不住,就算修为再高五倍剑术再涨十倍他也挡不住。

  挡不住就会败,败了就得死,自己死、笑面小鬼死,再没人去援救小师娘……丈一长剑光华暴涨,挡不住也得挡,因苏景没得退!

  东土人间万剑之君,丈一神剑自有神采,旖旎光芒自剑身暴散,那一刹那的光芒几乎刺穿了阴兵双目,绚烂得疼、刺眼疼痛……就是因为神剑太耀目,是以没人留意到,另一道七彩光华自苏景手中流出、落地。

  然后在苏景与“船”之间,地面上,多出了一条发丝般细小、几乎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小裂隙。

  连蚂蚁都陷落不了的裂隙。

  下一刻,小船没了。

  就那么一下子,威震幽冥的削朱王沉舟兵没了。

  第四百三十章 将军小心狐狸

  战场厮杀不休,激烈杀伐之声震得苍穹都摇摇欲坠,可是在远处亲眼看到小船消失的崔天吉只觉耳中瞬间寂静……沉舟兵呢?哪里去了?

  抬头看看,找不见、并非飞天;灵识入地,无可查、并非遁地,那么一支雄壮大军、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沉舟兵哪去了?崔天吉想不通,然后他就看见小妖人身边的三个矮子跳脚大笑,对着地面大喊:“傻屄吧你们!”

  准确而言,三尸是对着苏景身前、地面上一道头发丝粗细的裂隙在大喊怪笑,不过那裂缝实在太细小了,崔天吉距离遥远、运足了目力、瞪疼了眼珠也看不到。

  打不过、挡不住?

  苏景打不过、也挡不住沉舟兵。但打或者挡,那是坑不了之后才要做的事情,若坑了,就不用打了。

  苏景伸手一引,地面上裂隙消失,一块内蕴七彩的漂亮水晶飞回掌心。

  当年西海深处,苏景一行离开摩天刹时,在那金光大道的尽头也曾遇到过一道发丝裂隙……玄空。

  苏景闯过玄空考验,成功过关后“玄空”化作一枚小小水晶飞入苏景手中,算是摩天刹对过关晚辈的奖赏,这宝贝他还是第一次用。

  沉舟兵凶猛,凶得过摩天刹么?

  如果沉舟兵也和普通阴兵那样,规规矩矩的行军,铺天盖地一大片的杀了过来,就算苏景发动“玄空”也没有太大用处:前军陷落、后军自然停止,而后转向绕行。

  玄空水晶虽然神奇,却只能“一次一次”的发动,除非前一批陷落之人离开,否则无法再发动。

  偏偏沉舟兵将浩大军阵结为一方小舟,是大军但也是小船,小船栽进去了……外面一个没留下。

  话再说回来,沉舟鬼兵的阵法根本来自“须弥纳于芥子”之说,这是释家的神通。幽冥军卒似是而非的释家法度,与出自佛门正宗摩天刹的宝物对上……被苏景坑得冤,可他们输得不冤。

  至于之前苏景拔剑、冲舟、甚至三尸死上一次……想害人,自己总得拿出点诚意。坐在原地干等,难保沉舟兵不生疑。

  ……

  玄空之中,时时风雷险阻、不存方向且不能停步,沉舟军又哪里晓得这些奥妙,急急冲锋、眼前就要拿下浅寻一脉少主时,突然众军卒眼前一黑,全然不知身处何处。楚三垣大吃一惊,立刻开声传令:“当心敌人古怪法宝、止步结御小心敌袭!”

  军令如山,大伙全都站住不动小心戒备……眨眨眼睛,大军只觉脚下一空,稀里哗啦地向下摔去。

  玄空渊,万般法度皆不受,任谁摔落也无法再飞起,只能向下不停摔去。

  玄空渊,深百年,除非苏景主动释放它们,否则沉舟军只能摔足百年再出来!

  ……

  崔天吉看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至少能看懂三尸的得意开心,哪还能不明白沉舟兵败!

  脑子里轰轰乱想,只有一个念头、三个字:不可能!但从他与苏景接战到现在,不可能的事情来得还少么?这时候苏景收好了玄空水晶,转回头遥遥向着崔天吉点头、一笑。

  清清透透的笑容,干净且明亮,落入崔天吉眼中却狰狞无双!

  跟着,苏景又扬手,甩出一道符篆!

  崔天吉心中大骇,想也不想,立刻催动神通护佑身周。四五样宝物放出来维护四方……符篆凌风、燃烧、化烟,忽然一道嘹亮的口哨声响起。

  苍凉、豪迈却不失快乐的口哨声。

  请沉舟入玄空,苏景心情大好,想起了仙人掌送来的口哨妖符,那调子好听,来得正是时候。

  崔天吉的心直直向下沉,咬牙再咬牙,终于不再犹豫,传令身后:“鸣金收兵!我们走!”连沉舟军都告覆灭,他还有什么可坚持,天知道那小妖人还有什么手段!

  片刻,当当的落铜锣锐响传撤天地,薄衣阴兵军阵缓缓变化,敢死队集结、断后兵组阵,开始准备撤退,崔天吉不多待,以手中大刀遥指苏景:“妖人,你家将军另有军务在身,下次再相见定取你首级!”

  苏景笑着点点头,应了句:“将军小心狐狸。”

  莫名其妙的嘱咐,崔天吉听不懂,心中念叨了句“什么狐狸?”,就在此刻,苏景一跃而起,纵身半空!

  ……

  罡天中,执耳军苦不堪言,深陷古怪大雾五听全闭,凶残敌人来去如风,全无反抗余地!这又哪里是打仗,任人宰割、只剩等死!

  唯一自保办法也只有催动法器,上下翻飞护主身前,可还未死之人不明白,这样做全无一点用处,反倒会误伤附近同僚。

  耳听得或近或远同僚的濒死惨嚎不绝于耳,这大雾中的每时每刻都变成了煎熬,护身法器旋转得更愈发急促了,执耳鬼兵还没放弃,不过它们心里明白,这次怕是在劫难逃,除非诡雾散去。

  阴兵们不知自己熬了多久,突然之间,大雾无端散去,群鬼视线陡然清晰……同个时候,苏景人在半空,手中多出了一柄洁白长弓!

  弦上无箭,可苏景却仿佛不知道如此关键之事,手搭弦、弓满月,遥指崔天吉……射!

  弓碎、白雾升,雾散、妖狐现!

  当年西海邪庙中的弥勒邪佛尚且伏诛白弓下,这个崔天吉的修持比起离山的真传还远远不如,又如何能逃得性命。死前瞬瞬鬼将的最后一个念头:狐狸来了……

  洁白长弓一击后重归于妖雾之形,苏景立刻又将其收回罡天,才刚得清晰视线、还没来得及欢呼一声的执耳、阴兵们,又重新陷入大雾,继续等死!

  必杀一弓,更是宝贵一箭,用在区区一个崔天吉身上,实实在在的浪费,后面还要营救浅寻、还要面临大战、还会面对凶猛鬼物……三尸也没想到苏景会如此,同时皱起眉头。

  苏景知道他们的想法,微笑道:“放心。”说完也不解释什么,重新坐回地面。不再关注外间情形,催动修元全力巩固罡天……

  三个时辰之后,外面的薄衣阴兵在丢下无数尸体后退去了,孝袍鬼足足追杀出去七百里,最后不得不止步:颈锁拉长到了极限,再无法前行,只得作罢;十七个时辰过后,罡天内恶战结束,执耳军灰飞烟灭!

  苏景重新开目,对着不远处的阿二点点头,说过为他报仇的,如今鬼军覆灭鬼将伏诛,幸不辱命。

  大获全胜,酝酿许久的拈花神君终于能够双手叉腰,把憋闷在胸中的大笑声尽数吐出,他的力气惊人,大笑仿若奔雷滚荡、边笑边骂:“薄剥衣鬼?又算得什么东西,敢与东天剑尊为敌便是覆灭下场!咱们在阳世间时,连剥皮妖国都趟平了!它们是剥皮,你们才剥衣,差得远了!”

  拈花神君一场大笑,把旁边几个人都个笑蒙了,赤目伸手捅了捅他腰眼:“不是剥衣,是薄衣,薄薄的衣衫,薄衣。”

  “啊?我一直以为是剥衣来着,”拈花愕然:“我说呢,这一族鬼物怎么取了这么个下流名字。”

  雷动淡淡接口:“就你把薄衣听成了剥衣,神君的本性可见一斑。”

  拈花笑嘻嘻的:“天尊谬赞。”

  迦楼罗、尸煞、凶僧、孝袍鬼尽数收回,此战中孝袍鬼所立功勋交由损煞僧去统计,不用苏景操心什么,苏景起身,带上阿二和三尸进入孤城。

  笑面小鬼大剌剌的,明明是被苏景救了,却不肯迎接出城,平平稳稳地躺在城楼,摆足了一方鬼王的架势,等他们来觐见。

  来到城楼,一见面苏景就笑了:“回复原形了?以前就说过你这个样子更讨喜。”

  笑面小鬼冷哼一声,不理苏景的话茬,转目望向阿二,不感谢、不寒暄,出言不逊:“你傻么?本王指点你去阳间,本意是留条活路与你走,结果你又回来送死,很喜欢死么?”

  说完,小鬼又转目望向苏景:“他傻,你也傻么?浅寻什么样的本领?连她都身陷重围,凭你?救浅寻,你配吗?”

  “本以为你要么不来,要么就带上什么离山、什么天宗一群阳世间的凶猛好手一起下来,不承想你自己来了,除了送死又还能做什么!”笑面小鬼斜眼看苏景,满脸不屑:“你莫以为自己大败薄衣、击溃沉舟就了不起了,待你遇到肆悦老鬼的主力时便能明白,小溪冲海、蚍蜉撼树吧!”

  苏景不在意,问道:“伤得如何?”

  “不劳操心,”笑面小鬼平躺、还使劲昂下颌,姿势古怪异常:“本王修持特殊,你们阳间的本事帮不到我,有替我操心的功夫,你倒不如想一想怎么去救浅寻……救出来肯定无望,不过没准你能死在她跟前,见了一面也算没白来。要不就想想回去的办法,全当没来这一趟得了。”

  “你起来,本座不喜欢打躺着的人!”赤目大怒,未拔剑但是把袖子挽得老高。

  小鬼横眉冷对,毫不退让:“我不起来!”

  苏景抓着赤目的肩膀把他拉回身边,小鬼就这个德行,并非没有善意,但好话从不肯好好说,阳间时苏景领教了好几次了,现在也不当回事:“我有件鬼袍,对魂体鬼身多有补益,或者你进我袍子里,疗伤当能顺畅许多。”

  “对了,你还有一件了不起的阴家袍子,本王都忘记了。”说着,小鬼又把话锋一转,旧事重提:“苏锵锵,你傻么?”

  第四百三十一章 大红袍,生死判

  苏景神情无奈:“我又傻了?傻在了哪里?”

  “本王问你,你是不是下来之后就连日厮杀,打不完的仗?不止阴兵,就连那些孤魂小鬼本地土著也都来扑你?”

  待苏景一点头,小鬼又问:“那你可知为何会如此?”

  “阳身人入幽冥……”苏景刚答了六个字,三尸接踵开口,老大雷动抢头筹:“便如破了缝的臭毛蛋滚进了苍蝇群!要说毛蛋这道江南小吃,本尊也好久没吃了。”

  雷动舔嘴唇之际,老二赤目接口:“阳身入幽冥,仿佛三更天里夜明珠被扔进了飞贼家。”说着,他还真自怀中摸出了一颗龙眼大的夜明珠,哈口气、仔细擦拭爱不释手。

  老三拈花神君也有一比:“就好像擦了香粉却没穿衣服的小娘子跑过本座面前……我想依依了,都好几天没见她了。”

  “我也想沧沧了。”

  “我也想笙笙了。”

  拈花一句话,勾起了两位哥哥的心思,三尸同时愁眉苦脸,一起望向苏景:“你有想的人么?扶乩还是小不听?剑尖儿剑穗儿也不错,扶苏、启巧……”

  笑面小鬼使劲一声咳嗽,拉回原题,再问苏景:“那你为何不穿鬼袍?诚心勾引幽冥人物来找你么?”

  鬼袍一直被苏景收入体内,他从进入幽冥后就开始没完没了地打,根本没想过鬼袍的事情,闻言反问:“你的意思,鬼袍能遮蔽阳身?”

  “自然!”笑面小鬼一副鄙夷神奇,斜忒苏景:“那件袍子不是凡物,外穿于身稳稳遮蔽你的阳气。你得了袍子这么久,居然连这一重都不晓得……你这么糊涂,还修什么仙,害怕仙界里没有傻瓜,你去凑个数么?”

  苏景笑了,不矫情:“还真是傻了。”说着伸手一抹,除掉了外穿衣衫。

  在他脱下剑袍同时,隐于体内的鬼袍显现、披着于身。

  东土汉家的刑捕飞鱼袍样式威武,就是前胸后背各一个斗大的“好”字,实在有些可笑。在阳间的时候除非迫不得已,苏景都不会直接将鬼袍加身。但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了,能够遮蔽阳气、不再醒目,可笑就可笑吧,总比成天被鬼扑强。

  苏景换上袍子,笑面小鬼就微微一笑,一副“本王料事如神”,他身后亲兵也微微扬眉……煞鬼眼中,阳身人皮肤泛着淡淡火焰光芒、头顶肩膀三盏命火高悬;耳中,阳身人心跳咚咚如擂鼓大响;嗅中,阳世味道馨香甜蜜,清清淡淡的却远远就能闻到……所有这些无以遮蔽更不可能抹除的特征,都随苏景穿起鬼袍、自他身上消失不见。

  在阳世不显什么,可是在幽冥,苏景穿起鬼袍,就变成了个真的鬼!

  这时候雷动天尊又想起了一件事,问道:“小师娘又是咋样?她老人家也是阳身。”

  雷动问的是阿二。

  几乎在神情里写明白“本王不屑于尔等讲话”的笑面小鬼却又抢着回答:“浅寻是什么修为?她有大军相伴时自不必说,轻装简行时,浅寻会于身周行布十七里剑气结域,只守不攻。她所过地方无人造次则罢,要是哪个不开眼的小鬼贪图她的人肉滋味,稍有妄动立刻会被剑气杀灭!”

  阿二也点了点头,示意笑面小鬼所言非虚,不过小鬼说的,是浅寻初入幽冥前两百年的情形,两百年后,“阳身黄裙女子”的名头响彻幽冥,她所过之处小鬼们噤若寒蝉,只盼着这个煞星别来找麻烦,又哪还有敢和她为难的,浅寻自也无需再行布剑气护身。

  说过浅寻,笑面小鬼似是还想再讲些什么,可嘴巴张开、忽然又把目光一转,望向苏景,稀稀疏疏的眉毛皱起,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小鬼的神情里有些纳闷:“你做啥?”

  苏景站在原地听小师娘的威风,根本什么都没做,不解小鬼的意思:“我做啥了?”

  “好端端的,你变幻袍子作甚?”

  苏景低头一看,情不自禁“咦”了一声。

  鬼袍在身轻若无物,苏景能知道自己穿了袍子,但对这件袍子几乎没有感觉,是以苏景未曾发觉,鬼袍正悄然变化:黑色的飞鱼袍,正渐渐转为大红颜色,同时袍子的两袖、下摆也不停变大、变敞,从收腰束袖……从不会影响行动的武人袍子,渐渐向着庄严且华贵的官袍变化。

  笑面小鬼还唠唠叨叨:“原来袍子的款式还不错,而且黑色压身,你穿着也算精神,无需修改了,你要真想改,就把那前后两个‘好’字抹了……”正说着,小鬼忽然收声,似乎看出了苏景身上鬼袍的变化趋势,又观察片刻,小鬼忽然“啊”的一声低呼,再开口时语气森然:“大胆苏景!你当是儿戏么,快快改回去,这件衣服你也敢穿,不知死了么?!”

  苏景被小鬼说懵了,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对方以为是他施法催动鬼袍改变样式。其实和他没有丝毫关系,是袍子自己在变化。

  这样的情形苏景也是第一次遇到。

  前后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袍子已经变幻成形、彻底变了另个样子:宽袖阔摆、袍上纹绣径五寸独科花,配金鱼袋、十三玉扣长带束腰……不提颜色,只说款样与袍纹,正正经经东土汉家官袍朝服。

  一品大员官服。

  黑色的捕快飞鱼袍,变成了朝堂重臣的朝服官衣……不过汉家朝上的大官都穿自下紫色,苏景这件却是大红,烈火般明艳炽红!

  原先飞鱼袍上的“好”字不见了,变作了另两个字:前胸大篆写“生”,后背加古文书“死”。

  苏景忽又觉得右手一沉,鬼袍变化了样式,又把一块黝黑铁牌送至他手中,巴掌大的令牌,一字铁钩银划、凛冽生威:判!

  看着身上的“生死袍”、手上的“判字令”,苏景愣愣发呆……没法不愣,没法不呆,之前被小鬼连番质问,此刻苏景终于觉得:我傻了。

  笑面小鬼身后亲兵也告开口,小心翼翼对苏景道:“小九爷,这身装束不是玩笑,可不能拿来玩的,您快把它变回去吧。”

  亲兵和他家主人一样,都误会了,苏景摆了摆手,抬头望向对方正向开口解释,不料那个亲兵面上陡然现出恐惧神情,口中“啊呀”一声怪叫,竟双膝一软、咕咚跪在苏景面前!

  第四百三十二章 幽冥第二

  苏景吓一跳,挥手一道金风流转去搀扶亲兵,纳闷问道:“怎么回事?”

  跪倒之后亲兵似也恢复了清明,苏景的金风扶到,他就势站了起来,摇头苦笑:“小九爷穿了大判官爷爷的袍子,威风凛冽、气度摄人,小的把您真当成了判官爷爷,一时腿软跪下了,让您老见笑。”

  不单是一件袍子的事情,而是苏景刚刚抬头刹那,他的威严、气意与大红袍相融相扣,亲兵恍惚间看到的不再是苏景……或者说,亲兵眼中,苏景真就变成了那件袍子所代表的上位高官!

  苏景听出端倪,抖了抖身上鬼袍:“判官袍?”

  笑面小鬼冷哂,插口:“何必明知故问,你不晓得判官袍,又怎么可能让袍子变成这样……”

  苏景摇头打断:“有一处误会了,是袍子自己变化,此事与我无关。”

  笑面小鬼登时住口,再望向苏景、望向袍子时,他的目光变了,异常古怪、异常惊讶、也异常明亮!小鬼的声音愈发低沉了:“当真?!”

  嘿嘿嘿……一阵笑声来得莫名其妙,三尸手指笑面小鬼,全都笑出了声音。

  小鬼天生嬉皮笑脸外加贼眉鼠眼,此刻肃容、认真的神情配上他的尊荣,没法说的可笑逗人。三尸又是什么样的家伙,整日里最怕的就是找不到乐子,见了可笑事情哪管场合,是一定一定要笑出来的。

  小鬼顾不得理会三尸,目光盯住苏景,又重复问道:“当真?”

  三尸的笑声却更响亮了……苏景挥手制止住三个浑人,口中回应小鬼:“千真万确。”说着,将手中的“判”字铁令递向小鬼:“此物也是袍子给我的,应该是原来就封藏于袍内,但在阳间不曾显现过。”

  刚刚令牌一直被苏景扣在手中,旁人都不曾留意,直到方才得见。笑面小鬼也好,身边的亲兵阴侍也罢,一见令牌,又是一副吃惊模样。

  小鬼不去伸手接令,而是目光闪烁片刻,转头望向自己的亲兵:“你去试试。”

  苏景挑了下眉毛,小鬼的言辞古怪,不是让手下接令,而是“试试”。试什么?令牌是真还是假?

  亲兵也有趣,忠心听令是不会错的,但不像普通铁血战士那样铁面萧杀,而是愁眉苦脸的迈步,来到苏景面前还不忘嘱咐一句:“小九爷手下留情。”跟着伸出手,战战兢兢地去摸那块令牌。

  亲兵手指才一碰到令牌,打从心肺深处猛发出一声惨叫,双膝又软再次跪倒于地,继而他居然号啕大哭,喊道:“小的有罪,小的本来不够资格进入亲卫营,后来打仗从贼兵尸首中发现了一件宝物,私自吞没未曾上缴……又以此宝贿赂寇大将军,这才得偿所愿,调入亲卫营……做得王驾亲卫,有谁想让王驾得知什么,小的就收钱……再说与吾王,不过那些是是非非,小人是从来不敢讲的,那种事情再多贿赂也不敢收。”

  苏景颇为惊讶,试探着问了句:“从实与某讲来!”

  “以前小的带队校尉刘老四家里有急事,向上报假未准,他带了二十盏好香火托请到了我,我收了十盏,而后假装闲聊把此事告知王上,顺带还说了些他的好话,王上开金口,刘老四得以回家,回来之后他又送了我五盏好香火;还有李将军镇守苦瓦窑三百年未轮换,那个地方太艰苦,一守三百年的确有些长,他找到我,我也……”

  好像竹筒倒豆子,都无需逼问审讯,亲兵摸到令牌就把自己以前所犯军纪,一五一十如数招供。其实他人倒是不坏,受贿没错,但也是给人帮忙,如自己所言,搬弄是非的事情他绝不敢做。

  苏景翻手收回令牌,亲兵手指脱离“判”字铁牌,神志也随之清醒回来,起身、转回到笑面小鬼身前,脸色更加愁苦了:“启禀……启禀王上,确是判官令无疑,小的试过了。”

  “赵铁瓶,你不错啊。”小鬼冷视亲兵。

  咕咚一声,短短一会功夫里,亲兵赵铁瓶第三次跪倒在地,前胸后背冷汗淋漓,心中则十遍百遍的大呼倒霉……

  对赵铁瓶,小鬼心中实在踌躇,想不好该怎么办他。落难逃命时,这个赵铁瓶确实勇武忠心,始终追随王驾身边,一路披荆斩棘舍命搏杀;何况小鬼身边加在一起还剩不到十个人,斩一个亲兵……自损一成兵力?这个账目听起来太大了。

  这时苏景开口,对小鬼道:“马王爷,这袍子到底怎么回事?”

  笑面小鬼转回目光,先不去理会亲兵,对苏景道:“幽冥世界,判官七品,官袍以彩虹之色,分以赤、橙、黄、绿、青、蓝、紫……”

  本就有了些猜测,听小鬼说到这里苏景心中大概有数,但不等他说什么,赤目就喜不自胜:“苏景这一件,是一品大判官的判官袍?”一边说,矮子小手伸出,摩挲苏景的红袍袖,爱不释手的样子。

  小鬼点了点头。

  事情不难猜,鬼袍本是神奇宝物,不过阴阳两界它的显现不同,阳间时鬼袍直问本心,会折射出主尊的心底向往;回到阴间,袍子则变回本相……当年真页山城作祟的丧物所穿喜袍,竟是阴曹地府中,一品判官法袍!

  笑面小鬼在阳间见过这件袍子,能看出是好东西,可他也没看出来、更不曾想到袍子的真相如此惊人。

  雷动天尊也眉飞色舞:“一品判官,怎么个说法,什么个由头,你给仔细讲讲?”

  笑面小鬼好为人师,以往苏景和他打交道的时候,小鬼口中数落着、目光鄙夷着,但最后肯定会把事情讲明白,这次也不例外:“太上古时幽冥世界,哪有这么多鬼王?那时阎罗大统天下归一,阴曹地府只有一个势力、一家朝廷。”

  有朝廷,自然也就有将相史士诸般官员和州府乡县各级公堂,阎罗治下,判官掌刑律、断善恶、判生死、定阴阳,这一职为重中之重,不止要断决自阳间新添来的鬼魂去留下场,幽冥土著的大小官司也都要由判官老爷主理。

  阎罗定律,判官七品,分驻于各级阴司地衙,主掌大同小异,但权责和地位因品级不同而天差地别。

  “一品判官,也叫做红袍判或者大判官,阎罗神君一人之下,幽冥世界万人之上,监察天下弹劾百官,人间下来的帝王或巅顶妖、修,也都由他老人家主审。便这么说吧,太古时候,幽冥世界除了阎罗神尊,便要数一品大判!”

  拈花神君乐不可支,对宝贝不怎么感兴趣之人,也跑到苏景身边,学着赤目的样子去摩挲苏景的鬼袍袖子:“幽冥第二,真正凶猛!”

  苏景可不像三尸那么没心没肺,袍子是真的又有何用,自己又不是真正判官,笑着摇摇头,追问:“现在呢?”

  小鬼的话始终紧扣“太古时候”,后世多半会有变化。果然,小鬼应道:“现在?阎罗神尊早已不在,大统早废群雄逐鹿,幽冥世界变得乱糟糟了……”

  阎罗神君离开的年头久远到无从追溯,以前他的朝廷也随之崩溃,大小鬼王割据幽冥,彼此杀伐争权夺势。

  不过昔日朝堂不在、各方鬼王角逐,但阴司主掌的“审断鬼魂、发落投胎”的重责不敢废。轮回事情关乎阴阳稳定,容不得丝毫怠慢。是以阎罗王时候的律例制政有一部分被保留了下来:判官。

  幽冥各州府皆设“阴阳司”,也有人称其为“轮回殿”或“判官殿”。

  “现在的阴阳司自成一系,不问政事、不理势力争斗,专权独断只管判断鬼魂、发配轮回之事。”

  “阴阳司所在地方的鬼王不得干扰司中法务,哪怕与别家开战了、地方易主了,都和阴阳司没有关系。胡乱举个例子,刘家镇是刘鬼王的地盘,但刘家镇中的阴阳司不归刘鬼王管,有朝一日,赵鬼王灭了刘鬼王接管了刘家镇,姓赵的也得如姓刘的一般,好好照应着镇上的阴阳司。”

  笑面小鬼加重了语气:“不止不能骚扰,还得好生看护、多多帮忙!此乃阴家共识,传承多年下来,早已变成幽冥铁律,哪一家鬼王敢去搅扰阴阳司的政务,幽冥百王千军万万鬼共做诛灭!”

  阴阳司,是古时候判官所建,各级司衙的主事便是一到七品的各级判官。现如今,判官老爷的势力早已不是初时模样,但他们执掌轮回要务、又超脱于争斗之外,是以地位超然。

  单以威望而论,今时判官比着他们那些权势滔天的前辈犹有过之。

  幽冥鬼王便如凡间割据诸侯,争夺不休逐鹿天下;判官传承的阴阳司则仿佛释家或道门,不问世事超脱世外,专心致志做自己的事情。

  雷动听故事挺开心,插口、跑题:“不提什么阴阳司,幽冥世界的情形倒是和阳世大海有些相似。”

  他不提苏景也想不到,但提到后苏景稍稍思索,果真是这么回事:敖家神龙掌管一个“水”字,江河湖海各族皆奉敖家为尊,可后来神龙不见了……幽冥也是如此,原先有主人,到了后来阎罗王也告消失。

  一个跑题了,另个跟着继续跑,拈花又问笑面小鬼:“阎罗王去哪了?”

  小鬼挑眉毛、耸肩膀、双手一摊:“无人知晓。”

  赤目也有的问:“那阎罗王走不见了,无数年头,大小鬼王打打打,就没有一个真正统一全疆的能人……能鬼么?”

  “有过一个,也是远古时候的事了,一头三身獠称霸天下,得幽冥大统。不过他做了八百年皇帝后,也如阎罗神君一般,一走了之不知去向。”

  第四百三十三章 苏大判官

  “三身獠?”苏景一伙个个纳闷,但赤目嘴巴最快,抢先问出:“是个什么东西?”

  亲兵赵铁瓶知道自家王上最是敬仰三身獠,刚刚他受判官大令所制交代出自己所犯军纪,想要不死非得把握时机巴结王上,顾不得客人的尊贵身份,立刻开声叱喝:“大胆妄言,三身獠乃上上仙祖,不是个东西!”

  “啪”,手掌狠拍后脑勺的脆响,自入城以来一直躺着起不来的笑面小鬼忍无可忍、纵跃起身直接把赵铁瓶拍倒在地,跟着小鬼自己也跌回原处,口中怒骂:“什么不是个东西,我看你就不是个东西!胡说八道,待会非砍了你的狗头不可!”

  暂时不再理会赵铁瓶,笑面小鬼长吁一口浊气,对苏景一伙说道:“你等也当修口,阎罗之后,就只有那位三身獠一统幽冥八百年,功勋卓著造福幽冥,不容后人诋毁。”然后他在回答赤目所问:“是我阴间冥界的一种凶猛鬼物,生俱三身,三头六臂,三张面孔一怒一喜一悲,是称‘三身獠’,天生地养的凶物,殊为罕见。”

  “这样?”三尸异口同声,随即三人背背相靠,雷动皱眉瞪目十指簸张做雷霆之怒,赤目龇牙咧嘴双手捧脸做欣喜欢笑,拈花撇着嘴巴捶胸顿足摆出哭丧模样。

  真正三个浑人。

  小鬼满面无奈:“是、是吧……有些像。”

  笑面小鬼实在不想再和三尸纠缠,可三尸要说的话还没完。拈花维持着哭丧神情:“三身獠三头六臂……为何不叫三头獠?”

  赤目大笑不改,回答兄弟:“因为三头獠不清不楚啊。我说:前方有三头獠杀到……那你是不是得问我,杀来的是一头三个头的獠,还是三头一个头的獠?”

  三尸纠缠不清,苏景却一扬眉……三头六臂、怒哭笑三面的怪物,原来叫做三身獠么?

  他以前见过:已经全无生机、被毁掉的莫耶世界中,他曾见过四座中土人物的大像,一为九位妖狐天真大圣,一为摩天古刹盲眼神僧,另外两个人,独目老道不知身份,最后三头六臂的白发老汉,应该就是三身獠了。

  天真大圣身边的三身獠,会不会就是曾一统幽冥的三身獠,此事无从追究,至少现在还没得查,不过苏景仍追问:“那位三身獠前辈如何称呼?”

  “他老人家姓祖,祖乐乐。”笑面小鬼满目崇敬。

  三尸闻言都乐了,这个名字倒真是“补缺”,人之四情,喜怒哀乐,三身獠生俱喜怒哀三面,唯独差了“乐”,他就叫乐乐。

  笑面小鬼不理三尸,唏嘘一声长叹:“祖高祖幼年孤苦、少年艰辛、青年多难,直到中年时才得了修行机缘,真正大器晚成,到他一统幽冥时,已然白发苍苍……白发又何妨,老人心中何尝不存少年志气!少年志气可吞天地,白发英雄永镇乾坤!神仙人物,为后世子孙万代共敬!”

  阳世间,会为风华绝代之人传画立像。但阴间正好相反,只有大恶奸徒、罪及千秋者才会被立像,以供万鬼唾骂,是以这位白发苍苍的三身獠并无容貌流传……

  笑面小鬼把话题从三身獠转回了苏景的判官袍:“你的袍子如何得来的?”

  没什么可隐瞒的,把当年真页山喜袍鬼的事情大概说了下,另外又把得自喜袍鬼被镇压处的十三鬼身亮了出来。后面的举动无用,小鬼根本不识得那头恶鬼,见了鬼身也没什么反应。

  不过笑面小鬼在听说“喜袍鬼”后,若有所思:“大判官的红袍于阳间会多出一重神奇:映射本心……便是说你打死的那头恶鬼,心愿是想要嫁人?”

  是问,但小鬼早知答案,是以无需苏景回答他就继续道:“传说,阎罗还在幽冥时,阳间有一位钟姓书生,此人性如烈火、疾恶如仇、大才如海却家贫如洗,受同乡好友接济入京赶考。本高中状元郎,却因相貌太过丑陋,于金銮殿上惊吓了昏君,被褫夺状元头衔。钟大爷爷一怒撞阶而死,尸身无人敢管,最后还是那位资助他赴考的同乡好友为他入殓下葬。”

  “人间帝王昏庸,只看钟大爷爷样貌丑陋,却不知他老人家本就是阎罗驾前红袍大判!只因一段尘缘未了才去到阳间一世为人,钟大爷爷回来立刻官复原职,于除夕之夜率三百鬼卒重返故乡,风风光光、将阳世间的同胞妹妹嫁于那位同乡,以报好友恩情。”

  这种故事三尸爱听得要命,个个聚精会神,谁也不去装三身獠了。

  雷动追问:“后来呢?”

  赤目眯着红眼睛:“去杀皇帝了没?”

  拈花满脸关切:“钟判官的妹妹漂亮不?”

  笑面小鬼把脑地一晃:“钟爷爷的妹妹我没见过,漂不漂亮我不晓得。皇帝没杀,为何要杀他?迟早有天他得下来,还不是要落在钟大爷爷手中!后来?没有后来了,故事讲完了。”

  应付过三尸,笑面小鬼又把目光一转,望向苏景:“另外,据说钟大爷爷嫁妹时,万事都准备妥当了,唯独一件事糊涂了:未曾准备妹妹的喜袍吉服。吉时将至,钟大爷爷急中生智,将自己的大判红袍披在了小妹身上。”

  笑面小鬼真正讲完了故事,转回正题:“传说不可考,后世千万年里有发生什么事情无可查,你打死的那个喜袍鬼究竟和钟大爷爷有什么渊源也是没办法查清楚的事情。不过,幽冥世界大判红袍流传到阳世本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唯一机会也就在这个传说中了。”

  说完,稍顿,小鬼笑了起来:“恭喜小九爷,好机缘!”

  从亲兵到鬼王,个个都喊苏景“小九爷”,这个称呼古怪,但苏景暂时没顾上追究,他听得小鬼语气有异,似是另有所指,当下应道:“还请你详解。”

  “幽冥世界判官传承,有个说法:铁打的袍子流水的官!能明白?太上古时阎罗神君炼化一万三千七百判官神袍,从那时到现在,幽冥世界最多就只有一万三千七百判官,多一个也不能!因袍子神奇,它不认可,任你鬼法翻天也休想穿上它,穿不上袍,便做不得判官。”

  阴间里万万年都是如此,一任一任的判官传承,并非判官寻找继任,而是由袍子做主。每有能做判官的新魂进入幽冥,袍子都会有所感应,届时自有阴阳司的官员赶去,核实身份后将其带回总司,做仔细培教,成才后、穿上官袍被派往地方上任。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穿上判官袍,而有关判官行职时诸多玄法事情,都得穿着袍子才能够施展。

  小鬼不怕啰嗦,只嫌事情说不明白:“判官袍不是谁都能穿的,反过来看,只要穿得上便是判官……但此事有个关键:阴间!”

  “关键”所在,小鬼说得不算清楚,但苏景心思通透,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在阴间不是想穿就能穿,可是在阳间,判官袍蒙蔽本相,那时它就不是判官袍了,随便谁都可以穿。

  苏景能穿、师兄尘霄生能穿、影子和尚也能穿。

  阴间穿不上的袍子,阳间穿上了。不止穿上了,它还认主苏景、还被金风阳火炼化、变成了苏景的宝物……再回到阴间,它变回了一品判官袍没错,可它仍还是苏景的宝物。

  苏景笑了,三尸也笑了,爱宝贝的赤目又开始摩挲红袍袖子:“苏锵锵能穿大红袍,他就是一品大判!苏大判官!”

  小鬼缓缓点头:“不错,穿得袍子,便是判官!你手中的是判官大令,专做审讯罪徒时所用,大令治下、罪徒会如实招供、以前所犯罪孽无可隐瞒。”说着,小鬼又转回头,瞪了赵铁瓶一眼。

  苏景又问道:“那位钟大判官……”

  “兢兢业业审断冤直、铁面无私公正幽冥,在任三千载,偿报阎罗王知遇之恩,一朝挂印辞官而去,从此逍遥于阴阳两界,再无消息了。”小鬼应道。

  阳世中有人流芳百世,阴曹中也一样有人名垂千古!钟大判、三身獠皆在此列。

  有关鬼袍的事情终于说完,五百年前,初入道时一次扶危救难,如今让苏景在幽冥中多出了一个高高在上的身份,世事神奇、处处因果、时时刻刻都有“想不到”。

  当年真页山激斗恶鬼,苏景一再二、二再四,眨眨眼的功夫就把陆老祖送他的剑符全都用了个干净,曾被赤目认作“败家登峰造极之役”……今天再回想,那可是身着一品大判袍的猛鬼强敌!

  现在赤目不骂苏景败家了,眉花眼笑,一个劲地夸赞:“打得好,出手果断,这买卖做得值……对了,刚刚想到的,上次你去青灯境,见了陆师叔为何没再找他讨几张剑符?”

  三尸从来都是想起来什么是什么,一句话岔出三百年,不过苏景似是想到了什么,立刻问笑面小鬼:“阳间的天劫,能打进幽冥么?”

  第四百三十四章 香火

  要是阳间天劫打不过来,请师叔出来转转幽冥世界也是个不错的事情,何况小师娘有难,陆老祖一怒拔剑为红颜,寒月天河破鬼海……苏景一想就笑。

  “什么意思?”笑面小鬼哪知苏景念头,被问得糊涂了。

  苏景无意解释:“就说会不会有阳世天劫吧。”

  “不知道,没有阳间修家在这里修炼过。”小鬼摇头、坦言:“不过我劝你,最好别抱侥幸。阴阳两界看似决绝不通,实则千万联系于冥冥,最简单的,你都能下来,天劫未必不会下来。”

  师叔一出来就可能面临生死玄关,除非有笃定把握,否则不敢轻易尝试,苏景心中叹了口气,点点头打消这个念头。

  天魔宗阴阳关阵法只能送一个人下来,别人藏在苏景的穴窍洞天里也无法跟他一起进入幽冥,但青灯境是彻底封闭于大乾坤的化境,它和外界不存丝毫联系,所以不受限制、能随苏景一起来。陆老祖靠着青灯躲避天劫,也是一样的道理。

  这个时候拈花又发问,先看亲兵赵铁瓶再望笑面小鬼:“你们唤苏锵锵做‘小九爷’,这个称呼从何而来?”

  哪用幽冥中人回答,尸煞阿二接口应道:“阴间乱战不休,不论哪个成势都会称王称君,我家主上没有这份浮夸心思,不过她征战多年威震四方,自有好事之人为她立起名目,有的因主上平日不苟言笑唤她无情王,有的因她惯穿黄裙取个谐音唤她黄泉王,也有剑术通神、因她身边有我们兄弟十二人,唤她利剑王或十二煞天王,林林总总喊什么的都有,乱得很。”

  “既然不能免俗,又不喜欢那些乱糟糟的称呼,主上干脆也自封一号,不过她老人家不称王奉君,而是自称九王妃……”说到这里阿二摇了摇头:“这个称呼古怪,但其中缘由我等也不晓得。”

  尸煞虽是心腹,却也不知主人与陆老祖的情事纠葛,但苏景全能明白,小师娘自称九王妃,这个“九”字多半是因师叔而来的。

  主上是九王妃,少主顺理成章,自然就是小九爷了。真正的九爷,青灯境里坐着呢。

  与小鬼见面,说了会子话,苏景转入真正的题目:小师娘如何。

  小鬼回答的简单无比,三个字:“不晓得。”

  浅寻被困不津联络难通,小鬼何尝不是苦守孤城与世隔绝,小师娘的状况他全不知情。不过前面打薄衣的恶战,后来到场、被苏景扔进玄空的削朱王沉舟兵,倒是给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可见不津仍在坚守,否则也不用新军去增援。

  商量了不久……其实也真没有什么可商量的,只知浅寻率残部坚守不津,其他情况一片模糊,自己这边能够调用的人手:苏景随身一窝鬼,外加躺着起不来的马鬼王和身边九个兵……那又何必再罗里啰嗦浪费时间。

  即刻启程,苏景摆动云驾正要飞天,笑面小鬼喊道:“带上我!”

  苏景扬眉:“你也去?”

  以他现在的状况什么忙都帮不上,不过笑面小鬼看重义气,不肯龟缩于此,又补充道:“我与浅寻结盟本是她助我在前,今朝她落难本王岂能坐视不理,到了战场无需你来照顾,我自有亲兵卫护。”

  身边九个鬼兵齐齐踏上一步,齐声应诺:“誓死以护我主万全!”

  人是少了些,但喊喝也算威风,尤其赵铁瓶声音尤其嘹亮,恨不得把嘴巴凑到主人耳边去似的。苏景不再废话,伸手一引把笑面小鬼牵入云驾。

  雷动天尊及时伸手一拍城墙垛子,呼喝:“众将官,兵发不津去也!”言罢三尸驾起小棺材,冲在苏景的金红云驾之前,向着东方疾飞而去。

  飞了一盏茶的功夫,没见到敌人,三尸豪气退散懒惰重生,收了棺材回到苏景云驾,舒舒服服或躺或卧……

  飞不多久,笑面小鬼转回头重新打量苏景身上的大红袍——鬼袍回复原形到现在已经有一阵子了,时间越长,这件袍子透出的森严气意便越浓重!

  而苏景掌刑人间第一天宗两甲子,离山刑堂长老的气度和这件袍子相融相趁,颇有金风阳火那股并升共起之意。此刻苏景着红袍、变大判,森森威严之势如风如云,自幽冥半空滚滚播散开去!

  威风的确是威风了,可是莫忘记,他把鬼袍外穿本意是要遮蔽阳身气息、让自己不再那么惹人瞩目。不料事与愿违,在幽冥世界里,大判官比着阳神人可要更醒目得多。

  本尊霸气盈天,三尸与有荣焉,赤目真人得意洋洋,问小鬼:“待我们赶到不津,那群大鬼小鬼忽见一位大判官爷爷,会不会立时倒戈相向?献上老鬼肆悦的首级,就此效命大判官苏老爷爷!”

  雷动更稳妥些:“倒戈相向不一定,但多半会呼啦啦跪成一片,然后双膝挪动让开道路,咱们风风光光迎出小师娘!”

  “要说,小师娘当年就以我们三大弟子为荣,今时今日,咱们三个更要为她老人家面上贴金!”拈花手摸肚皮,遥想当年:兄弟三个怎么死都死不了、想了千万办法也逃不出凝翠泊……若非小师娘爱煞了咱们这三个徒弟,为何不肯放我等离开?

  三尸想美事,苏景可不像他们那么没心没肺,思索片刻后,居然把心思一转,收起了鬼袍,同时取出离山剑袍重新穿戴整齐。

  赤目大大地不甘心:“怎么收起来了?”

  笑面小鬼却点头赞叹:“还是这样最好,援救不津为第一要务,你穿着大判官法袍入战,怕是会节外生枝,反倒添乱。”阴阳司从不过问势力争斗,忽然跳出来一位莫名其妙的大判官攻打肆悦部署、营救不津浅寻,此事多半会震动幽冥……

  苏景不置可否,也没多做解释,主持云驾全力疾飞,同时对笑面小鬼伸出左手:“你晓得这是怎么回事么?”

  掌心向上、左手摊开,鸡蛋大小一团青烟,烟雾流转但并不飞散,就在苏景掌心缓缓旋转,清清悠悠地透出一份馨香味道。

  好像佛堂香烛气味,又添了些山花香气、另外还隐隐缠在了一点酒香……稍有些古怪,却好闻得很。

  三尸没见过这新鲜玩意,全都凑上前来,围在苏景手旁仔细端详。

  笑面小鬼一见他掌中物,居然露出了馋像,吞了口口水,语气讥讽:“这是‘香火’,你才到幽冥几天,上面就有人为你焚香烧纸了?人缘不错啊!”

  “香火?”苏景若有所思,片刻后问道:“这东西有什么用处?”

  这等小事何须鬼王大人亲自作答,身后赵铁瓶代为开口,笑道:“回禀小九爷,香火对我们幽冥中人是真正的好东西,往小处说能果腹健体,往大处说可精修化神!不过,您手上这么小小的一团也太少了些,好是好,可用处嘛,至多也就能解个馋。”

  “另外,在上面为您送香火的朋友,应该不太了解状况,他们的心思肯定是好的,却不知您虽入了幽冥,但还是阳身,他们烧纸也好、焚香也罢,这香火能送到您手上,可阳身人消受不得这好东西,没用处啊!”

  苏景当然知道自己炼化不了手中香火,又问道:“便是说,这东西对你们有用?”

  赵铁瓶笑得客气:“一来刚刚说的,您手中的香火太少了,二来……”

  说到这里笑面小鬼插言,一贯的那副德行,神情轻蔑言辞刻薄:“那么少的一团,还献宝似的举着,不嫌烦人么。快收了专心赶路吧!”

  “这种香火我有不少,”苏景五指攥拳,收起了手中的那一团:“若真对你们有好处,就送你们一些。”

  笑面小鬼一哂:“且莫说修炼,就是本王以前一餐饭,也得吞它个三五里的香火。”说着,小鬼吊起眼角看苏景,仰着下颌对苏景道:“你能有多少?拿出来与我瞅瞅?”

  话音落,苏景挥手。

  下一刻,啊的一声怪叫,第二次笑面小鬼自躺卧之榻一跃而起,他是鬼,却是一副真正见了鬼的模样,目瞪口呆死死盯住天空。

  苏景好说话,想看就给看,他那一挥手:众人头顶天空不见!幽绿色的苍穹被彻底遮蔽,滚滚青烟变作新的天幕……视线所及、无尽长空,尽数化作香火,苏景的香火!

  “放出来的这些,不到两成。”苏景真没客气,实话实说。

  莫说见过,就是做梦笑面小鬼也不曾梦到这么多的香火、怪叫过后愣上半晌,仍是怪叫:“不可能!你哪来的那么多香火!”

  在幽冥,苏景是小九爷、是大判官;在人间,他是离山弟子……还是佑世真君!

  早在大洪立国之前,苏景在人间便有无数长生牌位供奉,到他第二次救下真页山城,更是被洪皇帝奉为神君,修祠建庙依为皇教、国教。

  本就有《屠晚》流传大江南北、又加上朝廷刻意扶持,“佑世真君”信徒无数,再经过数百年积累,苏景的香火何其磅礴,当世无人能及!

  第四百三十五章 恶人何在,可有我恶

  自从来到幽冥,苏景便发觉自己身上多出了一样东西:香火……除非魂飞魄散,否则阳世间所有供奉于他的香火都会在、永远在。不过这种东西在阳世中无以察觉,它们是苏景的,可苏景以前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东西。

  但是进入幽冥后“香火”化形显现,变得能被看到,苏景自然也就晓得自己身体里还有这样一片“怪东西”。

  香火多却全无分量,藏于体内,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是好东西,但自己全无用处,若能助小鬼疗伤或做精修之用,苏景肯定不会吝惜。不承想笑面小鬼惊讶过后,全无领情的意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显摆无聊!再多你也用不了,有本事去那些香火祭炼了啊?那样的话救出浅寻的成算立时大增。”

  说完他又躺回榻上去了,眼睛一闭,不再去看那满天香喷喷的香火。

  “启禀小九爷……刚刚小的话未说完,其一之后,还有其二。”赵铁瓶开口,继续之前话题,给苏景解释道:“这其二嘛……您这些不是无主的香火,供奉之人在焚香祷念时,心中想的、念的,都是您老人家,所以我们也只有眼馋的份,却是无福消受啊。”

  话说完苏景就明白了,难怪小鬼不领情,享用不了的香火再怎么多也没有用处。

  弄清楚香火事情,苏景没再说什么,分出一段心神投映去了罪恶天。

  黑狱之中祭炼暂停,烈火归炉谛听缄口,狱中恶鬼自被封印于此就从未有过如此祥和的日子:以前日日煎熬,今时不再受苦,何异置身于仙庭?

  罪恶天中乱得不像样子,无数恶鬼大笑大闹,一边长舌翻卷舔舐身上伤口、一边回味方才的恶战杀戮,群情激奋。

  损煞僧兵忙忙碌碌,按照苏景吩咐,正在计算“耳朵”、对参战群鬼的功绩做仔细统算。

  见主尊驾到,黑狱很快安静下来,千万目光尽数集结到苏景身上。

  苏景先望向僧兵首领,不等说话那个凶僧就应道:“已经算过五耳功劳兵卒,其他还在计数清算,这件事会费些功夫。”

  数耳朵的僧兵共有两千多人,乍一看人是不少了,可也得分和谁去比。黑狱中关押的是一片凶魂汪洋,它们刚刚和另一片恶鬼大海打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战……那些耳朵要扔出去,怕是能填了一座湖再堆起一座山,就凭损煞僧兵去数,一时三刻有不了结果。

  最可恨的,孝袍鬼凶残又狡诈,说好的只看右耳,它们还弄了不少左耳来充数;个别特别狠辣的,见自己只收集到敌人两耳或四耳,差了一只“过线”,竟不惜忍痛撕下自己一只耳朵。损煞僧兵不止要点数、还得费心费眼的去鉴别耳朵真假,效率就更低下了。

  苏景点点头,问:“割五耳的有多少?”

  “三千七百六十人。”凶僧应道。

  苏景稍作迟疑后,吩咐道:“其他无需再数了。”

  苏景是主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僧兵首领直接点头应命,不过一众凶僧还是微微皱了下眉头。凶僧都是行伍出身,对军中事情最是清楚不过,带兵打仗为将者当言出法随,最忌朝令夕改,尤其是事先颁布的奖赏一定须得兑现。

  孝袍鬼兵受黑狱所制,哗变噬主是万万不能,但讲好的条件不作准了,至少会影响军心,下次谁还为你卖命。

  果然,狱中群鬼听说不用再数耳朵,个个都沉了脸色,再望向苏景的目光也变得阴鸷。

  猛然一阵雷霆般的嘶吼,蜷缩于黑狱一角、原本百无聊赖的谛听查探鬼物心生戾气,站起身来开口吼喝,周身上下燃起金色怒焰,双目如炬巡视万鬼……

  平时苏景都在外面,谛听才是这罪恶天内最凶狠的“牢头”,它一发威,孝袍鬼军无可抑制地恐惧。

  而这许多年的祭炼,谛听封经印的气意早已和罪恶天勾连一起,镇狱神兽一怒,黑狱也顿时有了反应,内中一座座高十七丈、扩五丈的巨大炼鬼炉轰然火起,烈焰于炉中腾腾翻滚,火焰躁动之声如怒海拍岸!

  孝袍鬼心有不甘,可是自从他们被摄入黑狱的那天起,就日夜受苦饱受煎熬,对狱中炼炉的畏惧已经烙于本能……苏景此刻也沉了脸色,罡天主人于黑狱中威严无边,他沉面何异天震怒!群鬼的凶气顷刻被打压下去,一个个噤若寒蝉、纷纷低垂目光再不敢怒视苏景了。

  又等了片刻,见再无一鬼敢露狰狞,苏景才满意点头,冷声开口:“以前小看你们了!让尔等打仗时本座才明白……嗜血杀性深种于根骨,恶鬼就是恶鬼,永无受教转善之日。”

  世上生灵,再如何良善之辈,也有歹毒心念;再穷凶极恶之徒,也会有善良时候……唯独苏景黑狱中这群孝袍鬼,它们活于天地间,却并非自然造化孕育而来。所有黑狱恶鬼,皆为人间恶念化形转生,从心到性从根到皮统统都是恶、极恶。

  所以他们见血成狂、所以他们把生死毁灭的大战当作狂欢。

  佛门有云:天下无不可渡之人。黑狱中的孝袍厉鬼却是来自刹天摩、来自佛门大慈悲的“反面”,他们自存在、转生之日起,就破了佛门“无不可渡”这一偈!

  这些鬼,无可教、无可渡、无可改,生来为恶、至死不悔。

  苏景声音冷:“本座平生最恨为恶之人,不过公平以论,尔等皆恶人,却还没机会作恶,倒算不得为恶之人。”黑狱所镇凶物尽数从“刹天摩”而来,可刹天摩刚刚飞临九霄就被苏景破掉了……此刻苏景面前无数猛鬼。千真万确的“恶人”,但他们还没来得及真正作恶就被降服了。

  “今日之战本座都看在眼中,”苏景声音不停,语气冰冷依旧,仿佛全无情绪,不过言辞上变了调子:“煌煌大胜,人人有功,战场之上你等不曾负我,我必不负诸位。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去数劳什子的什么耳朵。”

  “一只耳朵如何,三只耳朵怎样,五只耳朵等等之前所说,尽归一句:今日入战者皆得五耳之功,罪恶天炼狱之火,再不为你等而起。”

  声音刚落群鬼哗然。偏偏苏景始终用的是“捕快刑讯、判官问罪”的森冷口气,忽然说出如此恩赏,孝袍恶鬼都还道自己听错了……才一乱,谛听便大怒咆哮,恶兽嘶吼横扫四方,立刻把群鬼骚动镇压下去。

  苏景则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声音全不变,字字出口寒若阴风:“罪恶天之火,再不为你等而起!”

  声音再冷又如何,再不对他们做烈火焚烧,从此免去可怕煎熬,这厚赐无异是一场新生!

  霎时间罪恶天中欢声雷动,千万恶鬼狂呼雀跃。

  苏景却一反常态,只给了他们片刻欢喜,便厉声叱咤:“与我收声!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此刻面前,不是妖精部下更不是离山同门,它们是至秽至凶的戾鬼,苏景分得清澈得很,在它们面前不可有丝毫仁厚。

  黑狱大老板一声叱喝,群鬼莫敢不从,忙不迭闭口收声,罪恶天内重新安静下来。随后苏景扬手,一根乌黑长棍自他手中呼啸而出,“咚”的一声闷响中,稳稳插于黑狱正中:欢喜罗汉法棍。

  在离山的时候,两截欢喜罗汉棍被置于天乌剑狱,苏景以炼化罪恶天时,也总会分出一份阳火来重炼棍子,历时百年终于断棍重合,除了原先断裂处多出一道金红煅痕,欢喜罗汉棍看上去与原来一般无二。

  当然,法棍最最神奇的“添一般变化、多一条性命”的效用不可能再复原,但法棍其他玄通不变,挥舞之际风雷动荡,佛家降魔巨力滂湃凶猛。

  法棍直插黑狱地面,苏景继续道:“战前本座有言,立五耳之功,两条路任选其一,或者你等转世投胎去;或者追随本座。”

  “非得说明白不可的,你们恶念中生,想要进入轮回实非易事,即便投胎为人,受今生所累,来世多半也会受苦,不过我也当尽我所能,做功德也补你等罪业,再请当世高僧施法超度,你等放心,该我做好的事情我不会有丝毫怠慢;另个选择,想要追随于我的……你们当知我乃离山传人,承天护道义不容辞!”

  苏景把话锋一转,又兜回到“恶人说”:“尔等天性至恶,指望你们去做仁义之师、护天神兵纯粹白日做梦了,不过本座还记得另一句话……”说到这里,第二次挥手,一团阳火飞旋而起,向着黑狱中心竖起罗汉法棍打去。

  同个时候欢喜罗汉棍领受苏景心意,于瞬间之中暴长,长长长!

  棍长五十六丈,那团阳火击中法棍并不崩碎,化作了一道火蛇,绕着法棍迅速向上攀去,眨眼后阳火抵达法棍顶端,猛地一震,迎风招展开来,赫赫然一盏烈火大旗!

  军旗!

  旗分两面,炽烈艳红本色,阴惨惨云纹衬底、背面一副三足金乌、昂首展翅烈烈生威,正面三枚如骄阳金辉颜色的巨大古篆陈列于大旗——恶人磨。

  苏景说出了后半句话:“恶人自有恶人磨。”

  “尔等至恶,宁死不行善,无妨;尔等嗜杀,饮血如琼浆,足矣。既是天生恶,便做恶中恶!便作‘恶人自有恶人磨’中那磨小恶人的大恶人!”

  “旗为号、旗为名,今日本座立此旗、建此军,恶人磨,即为我罪恶天雄兵!”

  “追随本座,歃血于‘恶人磨’旗下。入我军中,再不计较前身过往,再不是这黑狱囚徒,再不是本座炼狱凶魂,旗下军卒……个个是我苏景儿郎!”

  “何必刻意行善、管他天理如何,‘恶人磨’所过之处之问两句:恶人何在?可有我恶?”

  第四百三十六章 过江

  黑狱再乱!孝袍鬼都是有灵智有情绪的活物,自转活到现在,从来都是以恶为豪,听得“生来恶、恶中恶”“恶人何在、可有我恶”这等撩拨之词,凶性迸发引颈长嗥。

  仍是只给片刻喧闹功夫,苏景就再度严声叱喝,又继续道:“我家儿郎个个穷凶极恶,恶人磨军不行善。可磨恶人、除恶人即为善行义举!以罪恶身、行杀戮事,最后却还添了功德,就算再转世,也有望过上好日子,这等好事也只有恶人磨军中才有吧……当晓得,我替你等行善赎罪,又哪里比得上你们自己救自己。”

  这也是一重关键,除非修成绝代凶煞、以鬼道破天道飞升仙庭,否则说到底众鬼还是要转世投胎的。若能为自己攒下几分功德,来世里也能少受些苦。不过,即便苏景以为对这些凶物足够了解了,其实还是轻视了他们……对苏景的说辞,众鬼并没太多反应。

  来生如何他们才不理会,哪怕转世变成屠夫刀下猪牛、变成阴沟中永不见天日的老鼠,他们也不当回事。

  真正凶徒,只杀今生、不修来世!

  众鬼兴奋依旧,不因“功德转世说”动容,仍沉浸于“恶人磨”的亢奋中……恶人何在?可有我恶?

  苏景见状眉峰微挑,暂时没再说什么,而是又一挥手,古怪异香弥漫黑狱,苏景放出一些“香火”。

  规模远不像在外面对小鬼“显摆”时那么惊人,但也足够磅礴厚重,青烟滚滚荡荡,把列阵于苏景身旁的损煞僧兵尽数沉浸其中。

  这香火他自己用不了,外面的鬼物用不了,但损煞僧兵是认主的猛鬼,只要苏景愿意他们皆可享用主人的香火。

  僧兵首领自然识货,霍然大喜:“多谢我主!”

  对僧兵,苏景是另一幅神气,笑得轻松:“沙场建功,当得此报,我才该说一声:多谢。”

  香火浮动,两千余僧尽数端坐,全力行功吸敛香火。即便他们已得释家教诲,都修得不因外物而乱心神,此刻凶僧面上仍是无边惬意。

  只有首领僧不曾坐入香火中,强忍诱惑侍立苏景身边。

  对面群鬼乍见香火,先是齐齐一惊,随即全都面露贪婪,目光中渴望与羡慕并存,死死盯住正“享受”的损煞僧兵。

  苏景转目群鬼,神情又复阴冷下来:“今日战后,真正缴上五耳者来我面前。”

  三千七百六十头恶鬼出列,群鬼中最最强壮、凶猛的一伙,集结于苏景面前。

  苏景再挥手,玉露金风有如实质,阴惨惨的一团在黑狱中席卷呼啸,片刻后突兀炸碎,化作三千七百六十箭,自半空里倾泻而下,一箭中苏景面前一鬼。

  风之箭自恶鬼天灵射入,直入体内!

  三千余猛鬼先是面色痛苦。身体筛糠般颤抖,但盏茶功夫过后肉眼可见他们的身形暴涨……大师娘的风法是真正阴风,与丧物修元相通,苏景此举无异灌顶,这是三千七百六十“执五耳”恶鬼的奖赏。

  大赦黑狱对孝袍鬼兵来说是天大奖赏,可对这三千多本就“过线”的恶鬼并没好处,那它们之前岂不是白拼命了?能割回五耳的恶鬼算得骨干、中坚,苏景自不能亏待了他们。

  群鬼身形暴涨一倍有余后,于它们的印堂正中,多出一道阴云纹。苏景转回头又对凶僧首领道:“‘恶人磨’成军,诸般事情都要拜托你了,军中大小将领,先从面带云纹人中甄选。”

  三千多恶鬼得了苏景的阴风灌顶,本就满心欢喜,又听说还能做官,更是亢奋了,其中大半不懂规矩,立刻引声欢啸,另有三成多些心思机灵,顾不得欢庆马上俯身在地,口中人言搀着鬼话,乱哄哄地谢主上恩赐。

  苏景摆手挥退了它们,另起话题重新开口,对所有恶鬼道:“你们都应晓得吧,我带你们来了什么地方:此间已是阴曹地府。”

  “阴阳两界,阳间由人做主,阴世恶鬼把持……幽冥世界,才是猛鬼老巢。”说到这里,苏景的语气稍变,不再那么平平静静,多出了些情绪,轻蔑有之、对敌轻蔑,骄傲有之、以己自豪:“给你们看一件有趣事情。”

  说话间,离山剑袍除去,判官袍显现,红袍大判又把手一扬,亮出了判字令!

  这件袍子的本相,阳世中人见了也不识得,只会觉得气息古怪,好像神婆巫汉的穿着;可狱中群鬼生来就有冥冥天知,无需别人告诉它们,自然就认得这一品大判之袍、知晓除非大判官否则穿不得它。

  “本应阴间才有的判官,阳间居然也有一个,我便是。”苏景笑了,但不像他平时的笑意那样轻松清透,此刻他面上笑容阴冷,倒是颇有些小相柳的神髓,加重语气:“阳间的判官,来了幽冥。”

  “更有趣的,我非孤身而来,还带了你们。一个一个,都是恶鬼,却也和阴间没有丁点关系。这罪恶天中、恶人磨旗下,全都是人间的鬼!”

  “不来也就算了,可既然来了,我就忍不住想比一比,究竟是阴曹的阎罗执法如山,还是人间的判官更铁面无私;究竟是阴间的凶魂法力无边,还是人间的恶鬼更穷凶极恶!”

  “我下幽冥有要事在身,为达成所愿必有连天恶战!其中前因后果你等不必琢磨,连我自己现在都不作多想,来日恶战,我之所愿所求、诸位所愿所求:此间鬼物在幽冥住得太久,怕是都记不得阳间的事情了,恶人磨须得给它们提个醒、让它们再记起人世间的一句老话……”

  金风元基体内行转,瘆瘆风元注入声音,苏景再开口时语气阴冷,短短一句话寒意无边:“过江……不是猛龙,不过江。”

  轰轰大响怪啸冲天,万鬼长嗥,纵声喝应!

  阴间是鬼疆魂域?阳间也有恶鬼,阳间鬼下幽冥,爷爷们过江、来了!

  这次苏景未再制止鬼物吵闹,收了语气中的阴冷,回复平平淡淡的调子:“军旗为界,不愿再战者绝无勉强,置身大旗西,待我重返人间,着手安排你等转世投胎;愿入‘恶人磨’,愿随我征讨幽冥者,置身大旗东,来日里与我同路、在这幽冥世界掀他无边杀戮!”

  恶鬼啊!血肉即为盛宴,管他谁的血;杀戮即为狂欢,哪怕陨丧了自己的命!本就凶残之辈不重来生,又听得“恶人何在”在前、“猛龙过江”在后,群情澎湃,嗷嗷怪叫着,大小鬼物几乎全向着大旗东侧跑去。差不多同时个时候,苏景又是一字大喝:“赏!”喝声落猛挥手,异香散起,万道青烟流转,浩荡香火自四面八方注入罪恶天,向着汹涌而来。

  所有置身大旗东、愿随苏景征战恶鬼尽得香火重赏!

  群鬼早被炼狱烈火烙上了金乌印记,算是罡天附庸,自也算得苏景手下,损煞僧兵能享受香火,它们自也可以。

  黑狱恶鬼疯了,喜疯了、乐疯了、亢奋激动的疯了。

  罪恶天中乱做一团、闹做一团、疯狂做一团,鬼如潮涌向战旗东,扑入香火纵情享受。到了最后,无数孝袍鬼都入“恶人磨”,就只有一个鬼留在了战旗西。

  瘦骨嶙峋、身材矮小的鬼,身体有三分透明,虚弱已极、勉强维持着没有魂飞魄散的弱小丧物,孤零零一个站在战旗西。

  如此醒目,苏景想不留意都难。而再看过一眼后苏景面露诧异,他认得这头弱小鬼,伸手一招金风卷了过去,将唯一不愿从军的鬼带到身前:“你还没死?”

  这头虚弱鬼物,算起来是苏景将黑狱炼做罡天后第一位“客人”,曾在西海深处把苏景一行打得苦不堪言,前为玄天大道第三高手朔月天尊、后为大邪佛点化成为邪庙护法的帝释天。

  恶鬼们扑身于香火大吵大笑,苏景不再去管它们,继续问身前小鬼:“该叫你朔月,还是帝释天?”

  小鬼摇了摇头:“本名燕无妄。”

  “帝释天”被投入罪恶天后,肉身早被烈焰炼化成烟,魂魄继续受炼,本来早就会魂飞魄散,但此间主持祭炼的是那头谛听,兽心凶猛,又知此人曾险些杀掉苏景,刻意改用“文火”,让他受尽煎熬,一直留到了现在。

  可以说,此人已然死了,但魂魄被拘押罡天未能转入轮回。一死百了,对他以前罪恶苏景也无意追究,只是有些好奇:“还在记恨以前,不想替我打仗?”

  燕无妄忽然笑了,自身上摸索了一阵,是鬼魂、可动作与将死老者无异,吃力、颤抖着摸出了一只耳朵,右耳:“日前一战,我就拿到这一只耳朵……还是撞大运,碰到了一个耳朵齐全的薄衣鬼头。想是有人一斧子把他的人头砍飞,乱军中没能再找到、割耳,便宜了我。”

  说话时,燕无妄笑容苦涩。

  曾是一方强者,驾前有精深大修听命、身后有强大势力依仗……莫说后来做了帝释天,就是以他“朔月天尊”的本事,翻手间千百薄衣鬼兵灰飞烟灭!

  可如今,他连一个最最普通、最最羸弱的薄衣阴兵都打不过。

  想要一只敌人的耳朵,过上几天好日子都得靠运气。

  其实他能从上一场恶战中活着回来,已经是天大运气了。

  颇有些像那时仙鳅宫中的无双城主,心灰意冷,莫过英雄迟暮。人人皆如此,此事无关正邪善恶。

  第四百三十七章 进得出不得

  燕无妄拿着耳朵,对苏景道:“看我的手……拿着一只耳朵都在发抖,还能再拿得动刀么?还能帮你打仗么?”说着,他手一松,把耳朵丢到地上,罪恶天不受这等腌臜物,立刻一道火焰流转出来,把耳朵焚化成烟。

  “再说,我和它们不一样的。”燕无妄望向香火中乱扑乱跳的群鬼。

  燕无妄不是天生恶鬼,他本是人。那些恶念中生的怪物不看轮回,他却艳羡来世。跟着燕无妄又把话锋一转:“我以前领教过你的手段,正道高人,行事却偏佞无耻。”不是好话,但他语气轻松,并无责怪或记恨的意思,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倒是我没想到的,你‘鬼话’说得也这么好。”

  苏景点点头:“你看出来了?”

  尸煞阿二追随浅寻来到幽冥几百年,时候不算短暂,但他毕竟不是本地土著,且最近几十年都带兵在外,不曾和肆悦鬼王打过交道,只知对方凶猛,却不晓得具体差距如何;可是笑面小鬼不同,苏景与他汇合后,迅速了解清楚,肆悦鬼王势力庞大凶兵万万,之前打过的薄衣鬼与之相比,小溪见于雄川吧!

  实力相差悬殊,解救不津希望渺茫。未来将是凶险至极的战事,若士气不足就更没成功希望了,苏景非得把自己麾下恶鬼的凶性真正挑起来不可,这才进入黑狱好一番鼓动。

  什么可有我恶、猛龙过江,都是鬼话。言辞蛊惑、恩威并施,一切一切只为即将到来的恶战。

  燕无妄被炼化到现在,肉身、修为被尽数夺去。但同时他因修行邪魔功法、受邪佛点化而浸染的虐戾、杀意也都洗炼干净,神志重归清明……没了力量、没了杀心,他又做回了未入道前那个天资卓越、心思通透的“人”,是以目光清澈、看透了苏景的想法。

  燕无妄又问道:“鬼话,就不用太计较了。”

  苏景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笑了笑:“放心,鬼话是为撩拨凶性鼓舞士气,但说过的话也会算数的。此间事了我会助你再入轮回。”

  燕无妄没有放心的样子,正相反,面上、眼中满满的怀疑……离山小师叔是不是守信之人,他当年可领教的清清楚楚。

  不过他没多说什么,或许是觉得自己现在也根本没有再质疑的资格,燕无妄淡淡两字:“多谢。”又对苏景躬身一礼,转身走回罡天深处。

  那边厢,万鬼欢腾;这一边,只有他一个,席地而坐,目光淡漠看着眼前一切。

  这个时候损煞僧兵首领来到苏景面前:“再点兵出战时,主公尽量选个大场面,‘恶人磨’这样的情形,宁直落虎群、也不可一只一只的打苍蝇,会消磨士气。不用担心阴兵势力大,突然出现恶人磨会怕,鬼崽子们疯的。”

  ……

  苏景把那道心神从黑狱中收回时,十六驾驭龙辇早已冲杀多时了——离开孤城,向东飞驰不久便遭遇敌军。

  不再是薄衣旗号,血色旗血色甲,飞天者以血云为乘、地行者以血河为驾,笑面小鬼指点得明白:肆悦麾下兵卒!

  此刻遭遇的敌军还谈不到什么规模,一队队数百至千余人不等,不过是游弋于战场之外的巡游小队罢了。

  比起真正的肆悦主力,这样的队伍不过浩瀚大湖外中飘出的小小水珠!可就是这样规模小得不值一提的队伍,带队将领的战力已经不逊于中土四、五阶的修家了,甚至苏景还遇到一个修为堪比离山内门弟子的鬼校尉。

  而另一重:笑面小鬼的孤城距离不津一千三百里遥远,苏景一行才启程多长时候?飞出来还不到两百里。

  既然遭遇敌人的巡游小队,便说明距离战场不远了。相距不津还有千多里的时候,就逼近战场了?那不津之战、鬼王肆悦摆开的战场会有多大!

  现在还无需唤出黑狱大军,只凭十六驾龙在前方开路足矣,可是东方战场上那份难以言喻的雄浑气势已然催面而来……无形却有质,萧杀气意蕴于无声,不知何时就会化作九霄惊雷!

  向东,越前行遭遇的敌军阻截就越频繁,遭遇的“小队”就越彪悍,且渐渐开始遇到三两支队伍同时出现配合攻杀,苏景又把“六合青龙十三煞将”放出来助战。

  也是这个时候苏景才留意到,六条蛇外加十三头鬼身,比着相斗薄衣军时实力猛涨一截,虽然远不到提升一重塔的地步,可比着他们以前,实实在在高明了不少。

  阿二晓得苏景的疑惑,从旁边解释道:“环境使然,尸煞于幽冥天地精进迅猛,这一重就连主上先前也未曾想到。尤其杀伐恶战,凶魂猛鬼的戾气于尸煞是绝佳补品。凭着那份戾气,甚至可破‘尸杀三品’之界。”

  不等苏景说话,三尸就一个接一个恍然大悟:“难怪!”

  阳间丧修早有断言,以修家法蜕祭炼尸煞,最高成就会比修家在世时的修为低上三阶。生前第十境的大修,被炼做尸煞七重塔已是极致。小师娘身边十二头“七重塔”便在此例。可如今阿二已经是十重塔的凶悍煞物了,能突破极限,全是拜幽冥中数百年杀伐所赐。

  “少主的十三煞将,是巅顶猛鬼施法、以至阴气脉凝塑而来的鬼身,就炼尸一道,它们的资质远胜末将十二兄弟,如今来到幽冥,前途不可限量。”

  苏景点点头,没多说什么。所有事情都等救出小师娘再说吧,也许过不多久,连“少主”都要交代在战场上,哪还谈什么尸煞的前途。

  十六忽忽怪叫着,小小身形来去如电,所过之处恶鬼尽遭穿身噩运;巨龙尸煞紧随其后,一阵阵咆哮中猛冲狠撞爪挥口咬,铁躯所至阴兵鬼将碎尸散落如雨!

  “六合青龙”“十三煞将”则紧紧贴护于云驾四周,与冲到近前的阴兵厮杀……越向前行遭遇的敌人便也多,行进变得愈发艰难,忽然间一声大吼,恶臭尸气冲腾,阿二也告出手,援手十六一行,为苏景云驾开路。

  三尸哇呀怪叫一声,捏着鼻子就冲出云驾去了,太臭,实在受不了。既然出去了,他们也就不再闲着,转眼剑气纵横,殷天子结阵,扫荡拦路阴兵。

  但也只顺畅一时,阴兵悍不畏死,他们领奉了将军严命要守护战场外围,见了苏景的云驾,宁可不敌身死也要上前阻拦。

  幽绿天空下,那一盏金红云驾显得无比渺小,四下里密密麻麻的血甲阴兵飞蝗般云集不断……终于,炽烈火光一扫幽冥晦暗,苏景动法、烈火当道!

  火煌煌,满是振奋之意,可笑面小鬼看得直皱眉:“你一介主帅在外面拼命,留着那一窝鬼在家里享福,莫不是脑子坏掉了吧?”

  “中土兵法有云,宁落虎群不打苍蝇!”苏景回答的理直气壮。小鬼懵:“什么老虎苍蝇,说得什么啊。”

  苏景哪管他听不听得懂,一边催动金风、阳火两样神通大开大阖狠狠冲杀,一边远眺东方。以他的修为,早就不受昏暗天空所限,一眼望去数百里尽收眼底,可东方他看不清。看不到肆悦鬼王真正的大军,视线尽头只有灰蒙蒙的一片,似是藏了一座乾坤、又仿佛什么都不存。不用问了,会如此必是法术缘由,有猛鬼施法设禁,把东方清情景遮蔽起来。

  便是如此,厮杀决绝中不停前进、不停向东方眺望。或许是身处情形相似,苏景忽然走神了:西海邪庙,君王一剑后,天海间显现出的异象,远古时江山剑域弟子一路向东、一路眺望东方……

  他们的东方有什么?

  苏景还不知道,他只晓得自己的东方有不津,他今日一身本领几乎有半数因她而起的黄裙浅寻、小师娘。

  东行缓慢,再到后来,一支一支巡游小队已经没有了界限,仿佛河水中嗅到了血腥气味的水虎鱼,成群结队、四面八方,数不清多少小队堆积一起,渐渐浩荡大军,可苏景仍不开狱,只有苍蝇、都是苍蝇,他还没见到虎群!

  五百里,四天。

  自孤城向东,五百里路,整整用去了四天时间,终于,行至“尽头”。

  当然不是抵达目的地,孤城东行五百里,相距不津还有整整八百里路程;此刻苏景等人抵达的是“视线的尽头”、之前苏景人在远处时望见的那一片“灰蒙蒙”。

  灰蒙蒙的大雾笼罩于幽绿天地,目力难穿五感不透。

  灰雾浩浩,笼罩范围无可测,自地面直直蔓延到苍天穹顶。只有笑面小鬼是识货的:“肆悦鬼王的封魂烟,笼罩之处于他家儿郎醒神清心,可猛提战力;与外人……也没什么,就是进得出不得。”

  四天以来,苏景第一次停步,并非胆怯,而是要弄清状况:“什么意思?”

  “外面看是雾,进去的时候轻轻松松全不是阻隔;入内后,却置身钢顶铁壁,肆悦鬼王凶了无数年头,曾遭遇强敌无数,据说没有一个能进去后再破壁而出的……试试?”

  “那就试试吧。”苏景云驾猛震,冲入大雾中。

  当年下山追查邪魔外道,双双欢喜寺中骨头陀暗算扔进栽头法坛;当年剑冢采剑,被妖人施展“宇”之玄法封了出口;当年南荒溺春大祭,成了贡品献祭于大圣识海;当年探险西海,把刹天摩当成了摩天刹,误入邪庙;当年……进得去出不来的地方,苏景进得多了,也没见哪次出不来!

  第四百三十八章 煞血

  一路阻拦、蜂拥汇聚的巡游鬼军反倒不作追赶了,前面不再是他们的管辖范围,至此职责已尽,那朵金红云驾上的敌人进了大雾,和巡游阴兵就再没有丁点关系。

  阵阵号角响起,血色云驾飞射四方,小队归回原来的编制、原地散去。

  同个时候,罪恶天中战鼓雷动!

  鼓声自天上来、自苏景来,这是戒备、集结之令,谛听抬头昂昂嘶吼催促群鬼备战,恶人磨旗下千万猛鬼既没有新军参与大战前的恐惧忐忑,也不像老兵入阵时那般肃穆萧杀,他们……欢呼。

  又到了狂欢时候,他们跳脚、捶胸、大乐、引颈着欢呼!

  罪恶天内猛鬼齐啸,若疯癫、如狂魔。

  苏景则全身戒备,所有好剑、诸般神通法宝都蓄势以待。之前散在四周开路、抵挡巡游阴兵的十六、三尸等人尽数回归云驾,以防敌人雾中偷袭。但出乎意料的,还未等待敌人袭杀,他们就已经穿雾而过!

  大雾如碗倒扣。

  雾气只是“碗壁”,不过薄薄的一层,以苏景云驾速度,弹指功夫足以洞穿。

  金红云驾上众人眼前豁然开朗,自苏景以下所有人,个个大吃一惊!

  向下,没有地面,只有无尽血海,滚荡汹涌;抬头,不见天空,血色怪云笼罩一切,层层流转;平望,血天、血海中间两道奇景:自上而下血雨滂沱,正下得凶猛,云中血入海;自下而上,一道道“龙取水”的飓风,把海中血又拔送云内。

  不见肆悦阴兵,只有满目血色淋漓,这片乾坤满满鲜血!

  苏景目光闪烁:“这就是肆悦鬼王的血煞大阵?”

  笑面小鬼沉沉点头,肆悦的拿手好戏,启程前他早对苏景说明白了。

  肆悦鬼王精通血煞奇术,阴兵新征入伍后,都会被他浸入煞血池炼化。炼足四四一十六年,阴兵实力猛增不说,另外还会多出一般鬼身变化:随时可化作一滴煞血。聚滴成溪,汇溪成川,再百川聚海,肆悦鬼王坐拥一片煞血汪洋!内中每一滴血都是他的兵。

  据说两千年前,曾有几家小鬼王对肆悦不满,暗中奔走拉拢同盟,最后约齐大大小小二十一座势力,结做生死盟共讨伐肆悦老鬼。可就在他们起事当天,各家集结大军准备出征时,肆悦鬼王将二十一张鬼符兵符丢入自己的煞血汪洋。

  血海咆哮猛震,大浪轰动中,分出二十一道血色大河,一路奔腾席卷直捣敌人巢穴。不久功夫二十一家实力尽灭,从鬼王到兵卒,统统被血河淹没,尸骨无存魂魄湮灭!

  这就是肆悦鬼王的实力了,等闲战事,挥挥手随便从自己的海中派出一条河,然后……就没事了。

  而将身高盈丈的阴兵化形为一滴血,好处也绝不仅仅是省地方,阴阳两界里,彼此间最最相融无间的莫过于水,兵化血、血相融,彼此间的默契和谐、作战时的配合呼应无与伦比。

  论单兵强悍,肆悦鬼兵都经过十六年秘法炼化,远胜别家;论军阵配合,肆悦的血煞大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更是等闲鬼王无法比拟!

  苏景蕴足目力向东眺望,金乌之眼穿透层层血色,遥见不津、正绽放着寒冷光芒的小城……肆悦军马猛攻如潮,以不津为中心,空中血云、地面血海都在疯狂旋转,一上一下两道殷红巨漩触目惊心。

  疯旋中,血海中涌起一座座巨浪。骇浪如山,远远比着不津城更巨大、更巍峨!浪轰涌,决绝而凶猛,接踵狠拍小城。比着暴风骤雨更急促的攻势,之间全无间歇,前一浪冲击未消、后一浪又已拍到。

  天上的攻势正相反,不似血海那样四面强袭,无边血云凝聚、落下的攻势不过一只“碗口”吧:沙漠上的“黄龙卷”,大海中的“龙取水”……血云攻势便是如此,血云疯转结化一道煌煌天飓,足以将万仞高山连根拔起的鲜血龙旋。

  灰色雾气笼罩方圆两千里战场,血海、血云都一样,前扑则后继,后面的“新血”不断涌上替换前线的“旧血”。另外海、云间的暴雨、龙取水,则是两个巨大兵团间的交替呼应,互相支援彼此轮替。

  细节谁都看不懂,但任谁都明白,这是一道磅礴阵法。入道以来苏景经历过数不清的恶战,但以场面而论,今日所见前所未有、前所不及!

  早在几个月前,肆悦对不津的猛攻就已经开始了,至今不曾停歇过一时半刻。可即便如此,即便天海成狂,那座小城依旧是这幽冥中最顽固的礁石,它坚强倔强;即便鲜血颜色已经充斥、塞满了所有空间一切角落,仍遮掩不住小城周围闪烁出寒光。

  光芒闪烁的城,像极了一块宝石!

  不津只是幽冥世界一座不起眼的小城,城池本身不会闪烁……发光的是剑:城上天空十丈地方,一柄利剑高悬,剑绽寒芒笼罩全城,任煞血风急浪涌、任鬼兵猛攻如潮,剑不动、剑光不动、剑护着小城和城中人岿然不动!

  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剑,杏黄色的剑穗。

  但苏景识得、三尸识得,那就是小师娘浅寻的随身佩剑!

  冲入战场不过眨眼功夫,苏景才刚看清周围一起,前方就传来了一声喝骂:“妖人受死!”

  三百丈外大海轰鸣,血涛四溅,一个巨人自海中显身……不知是不是错觉,苏景一行都觉得他是“站起来”的。似乎他原来只是坐着,身形隐没于血海,此刻站了起来,那深不见底的血海就再不足以遮掩他的身形了。腰为界,腿在海中,身在海上。真正的巨人,天知道他高几千几百丈!

  一头巨大鬼将拦路,也是一座海中巨峰横亘面前。相比苏景一伙,几头小小苍蝇罢了。

  与天海一样的颜色,巨煞血发血皮血甲。之前苏景收“沉舟”、破薄衣、又一路冲杀过来,入战不津的肆悦鬼军早得了传报,知道来捣乱的是谁,无需多问什么,一句喝骂过后巨煞手中令旗一摆,海中一道血虹拔起,直直向着苏景冲来。

  无以形容的感觉,自外面看,涌起的是血水、迸溅的是血滴,也只有置身其中之人才晓得,扑涌而来的是一支大军,阴兵冥将、万鬼如潮。

  苏景更没有话说,置身云驾巅顶把其他人都护在身后,金色阳光自苏景周身绽裂开来,护身赤炎爆起,化作九九阳鸦翻飞、护主。

  阳鸦周围,一根根金色的羽毛飘零……九九剑羽同显,九十八根结域相守,与阳鸦呼应,最后一根剑羽则被苏景捏在了手中,锋锐直指向前。

  还有苏景脚下金红色云驾急急如电,向前激射!

  浪起,浪攻,苏景出剑、苏景前冲,金乌弟子、风火门徒不守反攻,迎向阴兵。

  一道飞火神箭冲入飞蝗群中、一柄烙红镰刀割入草丛。苏景冲浪、血煞阴兵铺天盖地;苏景斩浪,阴兵中剑、起火、尸身崩碎摔落如雨;苏景破浪,盏茶功夫,周围压力突兀散去,说不出的轻松,那道血大浪涛已经被他甩在了身后。

  于巨煞而言,第一道攻势不过试探,见苏景破浪而出鬼将全不惊慌,手中令旗再一摆动,附近血海狂躁,浪涛叠叠……千百大浪轰涌。

  一道海浪试探,而后便是千重惊涛涌动,全无铺垫、陡然增强了千倍的攻势!前后两道攻势,云泥间的落差!

  骇浪已起,无数血煞阴兵杀出,但尚未冲到近期那时,苏景一字叱喝:“杀!”

  血色天海中,一杆金红大旗烈烈飘扬,一面金乌展翅仿若将将破旗冲天;一面灿灿大篆铁画银钩:恶人磨。

  损煞僧兵现、黑狱恶鬼现,苏景的军!

  让苏景不曾想到的,损煞僧和恶人磨有了些变化,装束上的:凶僧和群鬼身后,都多出了一面三尺战旗。这不是苏景安排,他也不晓得他们背后的战旗从何而来。

  大军冲出的同个时候,僧兵首领也是开口一声大吼:“旗!”

  损煞僧、恶人磨,军中所有猛鬼齐齐躬身。苏景、三尸等人皆茫然,开战之前先向敌人鞠躬致敬么?

  猛鬼又哪会如此周到,下个刹那,所有人背后战旗激射而去!千千万万战旗,何异于千千万万飞梭!那一刻暴发的,是一座遮天蔽海的浩大箭阵啊。

  一旗如一箭,铺展四方、向着四起巨浪横扫而去。

  如箭却非箭,旗招展、旗灵动、旗子玄光迸射……修行人看得再明白不过,一盏战旗就是一道神通,杀鬼的法术、诛魔的神通!

  一根战旗唤起的神通算不得什么,了不得二境小修的法术威力,还是山野散修修行不勤基元稀松的那种,可千枚、万枚、千万枚汇聚一起,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苏景放出了自己的大军,大军又放出了连苏景都不晓得的法术之海。

  未完,一声比着猫叫响亮不了多少的长嗥,一头比着花猫大不了多少的小兽,随着恶人磨一起冲出,万旗飞射之际,小兽疾奔,目光所望正是伫立血海中的那头巨煞鬼将。

  相距三百丈,小兽只跑了五步……第一步,尺半花猫化如巨象身形;第二步,“巨象”化身小丘之巨;第三步,小丘变作不算太雄伟的山;第四步,“小兽”已经和巨煞身形相若;第五步,扑到巨煞面前时,如雄狮搏兔,身形相比已告逆转。

  “小兽”形若豹,色乌黑,头顶独角、双耳尖长,莲花鳞叶宝甲护身,苏景的牢头狱霸。

  第四百三十九章 血战

  幽冥天地正是谛听界域,在阳间显形时黑狱圣兽不过一头黑色小猫,而阴间发威时它能大逾山岳!

  谛听扑翻巨鬼之际,黑狱凶兵散去法旗也告发威——旗招展,青雾升;青雾破,阴雷横扫四方!

  时至此刻苏景才恍然大悟,他看出了法旗神通的本相:香火。

  是自己留在黑狱奖赏猛鬼的那片香火,被恶鬼炼化做一道神通。一旗一神通,万旗掀雷暴,鬼将掀起的攻势尽灭……扫灭千重血浪!苏景身周十余里血海退散,被瞬瞬清场!损煞僧、恶人磨登场一击,足足震骇敌军。

  法旗战法凶猛,但旗子只堪一击,用过就没了。下一刻金铁交鸣直冲天穹,损煞僧兵月牙禅杖入手,急急振鸣不休,结阵于苏景身旁,等候主人号令;恶人磨万鬼昂首厉啸,一手车轮短斧一手解牛快刀,他们哪里懂什么战法军令,尖笑嘶嗥中一窝蜂地急冲向前!

  前面有战团,两个庞然大物正纠缠。

  那巨大的鬼将修持了得,虽然巨大身体的优势在谛听面前荡然无存,但它怪力惊人,与谛听翻滚一团,厮打不休全不落下风。不过,才撕扯了片刻,恶鬼便不见了:恶人磨杀到,真就如大漠中的行军蚁一般,冲锋、跳跃、攀爬,几个呼吸功夫就把巨大恶鬼“掩埋”。

  苏景是黑狱主人,内中鬼物个个都怕他。可相比之下,恶人磨更怕的是黑狱中另一头怪物:谛听。见谛听与敌人翻滚扑杀,恶人磨不敢丝毫怠慢、一拥而上去给“牢头”帮忙。

  大斧斩入鬼肉、尖刀撕裂鬼皮,拼命在巨鬼身上豁开一个口子,然后恶人磨万鬼……挖!挖那巨鬼的皮肉,向下向下再向下的挖!那头肆悦鬼将吃痛想要惨嚎,可才一张口,嘴巴里也冲进了千百“恶人磨”,拔它的舌、撬它的牙,还有几头恶鬼冒险抛向更深处,用手中利刃戳它的咽喉!

  巨鬼又疼又怒,闭口狠嚼,口中吱吱惨叫不迭……

  而恶人磨相助谛听、将巨大鬼将“埋没”时,另一重更汹涌更凶猛的“湮灭”也催面扑来……三百里血海轰荡、三百里血云流转!

  恶人磨军容庞大,可也要分和谁比较!置身于血色云海间,恶人磨也不过一个小小水池罢了。

  方圆两千里,尽被肆悦的煞血阴兵充满,还有……莫忘了,肆悦的兵都化身为血。盈丈大汉在这战场中不过一滴水大小!

  煞血阴兵中军传令,三百里海、云自不津攻伐中剥离出来,直扑苏景一伙!海吞天,云没顶,仿佛只是一眨眼,苏景等人眼前没了天、没了地、没了一切只剩无穷无尽地血色阴兵。

  谛听终于瞅准一个空子,一爪撕碎身下巨大恶鬼的咽喉,三五个恶人磨军卒从鬼将碎裂的咽喉中向外爬……

  谛听击毙鬼将,旋即转身急急汇合主人,此时它身边煞血阴兵杀到,血海血云填满视线,谛听纵有圣听神目,陷于血潮中也难辨苏景人何方。

  煞血化形,归于阴兵本相,无以计数个悍不畏死,刚刚那肆悦鬼将的遭遇重演于谛听之身,淹没、不存一丝空间的淹没!

  谛听暴怒,身躯猛震中周身业火暴涨,出身摩天刹的开灵宝物,天命克制鬼物、炼化凶魂的神兽祭起纯烈业火……惨烈嘶嗥混于烈火烧灼的怪响中,最先扑上谛听身体的血甲阴兵尽数惨死。

  可还不到眨眼功夫,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海无尽云无尽血无尽,所以阴兵无尽,分不清是煞血还是阴兵,就那么前仆后继而来,硬是以阴丧之躯扑灭了谛听的业火!

  谛听怒吼如雷,恶人磨蜂拥而起,但是敌人来时是水是云,无孔不入;敌人显时化兵化将,一下子便分隔了所有恶人磨兵卒……每头“恶人磨”都看不见同伴,身边周围、头顶脚下全都是敌人,身着血色甲胄的肆悦煞血阴兵。

  居然,还在笑。

  由衷欢笑、打从心底里绽起的狂喜挂在恶人磨的脸上!孝袍恶鬼深陷苦战,每个人置身的那片小小天地都是敌人阴兵,性命就挂在呼吸之间,但他们竟还是喜不自胜,只因手中有凶器它们可以杀……杀,即为喜事,当欢腾庆祝。

  血腥杀戮中,别人绝望、别人号啕时,它们却在笑,所以它们是恶人磨。

  就在此刻,天旋地转。

  谛听、恶人磨,还有死死围困住他们的那一大片煞血阴兵,个个只觉天旋地转!

  ……

  当苏景传令,凶僧与恶鬼尽出后,罪恶天就变得空空荡荡,一度喧闹嘈杂的黑狱死般寂静。只有一头鬼留了下来,帝释天、燕无妄。

  燕无妄坐在地上,背靠着一座早已熄灭、没了温度的炼魂炉,神情漠然。

  坐了片刻,不知动了什么样的念头,燕无妄深呼深吸、双手结印猛地一翻……不见法术成形,只惹来了一阵剧烈咳嗽。

  大咳中,燕无妄面色痛苦,目光愈发黯淡,曾经那一身本领荡然无存了。以前甚至无需刻意行元、只需一动念就能成形的小小法术,今天倾尽全力也无法完成,且还惹得逆气攻心、无以复加的疼。

  今生完了,只有寄望来世……燕无妄没想过报仇,只求自己不要“灭”、还能活,下辈子好好地活。

  逆气平息、咳嗽渐止,燕无妄长长一声叹气,不料长叹未落,眼前忽然光明大作,同时阴风咆哮剑意行布,耳中一阵阵金乌啼鸣、一轮金红骄阳落入黑狱……这样的情形燕无妄并不陌生,三天合一。

  好端端的为何要三天归一?再简单不过的答案,苏景打算动用罡天迎敌了。燕无妄眨眨眼就想明白了这一重,旋即大惊失色!不从军、不入恶人磨就是为了不出战,以自己现在的羸弱,再入战场必死无疑。

  死无妨,正好转世投胎,可自己今生罪恶累累,还须得让苏景帮自己消除罪业,否则来生哪有好日子可活?而且燕无妄聪明,他想得更多,现在死了,一缕游魂被带到阴司,座上判官一看:咦,这是跟苏景来阴间闹事的小鬼,炸了吧,用文火。

  听说幽冥世界,掌管转生轮回的判官和大小鬼王是两道势力,不过有阳间凶物来阴间搅闹,就算他们打的不是阴阳司,判官看他们多半也不怎么顺眼。

  留在狱中是为了保命,可事先就忘了,苏景常常会把罡天当战场……早想到这一重,又何必不从军,至少还能分上几口好香火!

  又惊又悔时,轰轰的火焰声如雷,黑狱中一座座巨大炼魂炉烈焰升腾,准备迎敌了。燕无妄慌慌张张跳起来,此地即将变作炼狱战场,却没有一个可供躲避的地方。忽然苏景声音从天而降:“爬,你身后。”

  赶忙抬头,燕无妄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身后的那座炼魂炉未起火,大鼎似的巨炉可堪藏身,哪还有片刻犹豫,仿佛修为尽复似的轻捷身形,燕无妄自己都不晓得哪来的力气,几下子就爬上去了。

  藏好之际,三重天扣合稳当,猛然之间厉鬼的狂笑、谛听的咆哮、厮杀呐喊、兵刃交击与法术轰荡诸般巨响充斥四方,之前还坟岗寂静的黑狱突兀变作恶鬼阴兵的沙场!

  刚刚奉苏景命令冲出去杀敌的恶人磨和谛听又回来了,另外还带了大片“血沼”。

  ……

  三天归一、继而罡天扣罩,苏景把身周五十里战场收入罡天。

  这五十里范围,便是谛听与恶人磨大军所在,但他们被煞血阴兵重重包裹,每一人都身陷重围,苏景本领再大十倍也没办法一个个去解救他们,唯一办法:连属下带敌兵,一股脑收入罡天。

  艳阳、金风、罪恶,罡天是剑也是域,是苏景的地盘更是他杀敌的手段,三重天内剑气纵横、风火齐升,所有杀灭法术齐展,剿杀阴兵助战谛听与恶人磨。

  五十里战场一口吞之,苏景全无停步意思,口中一字传令:“东!”

  不津还在东方,八百里。此战、此行、阳间人来到幽冥最终的目的所在:东方不津。汇聚于他身边众人喝应入擂,齐齐向着东方猛冲。

  火妖娆!远比幽冥中所有阴家火更明亮、更绚烂也更充满欣欣之意的烈焰,金乌弟子才有的太阳之火。

  火非独行,有风相伴,阴晦苦寒、却有个漂亮名字的风,玉露金风!火借风威,风趁火势,东土人间唯一风火双修之人,风火门徒、苏景。

  一如既往,苏景冲在最前,他为锋、闯将!十六驾辇,三尸御剑,阿二尸气结法,损煞僧兵身裹风雷七阵配合,紧紧追随苏景身后,众人齐心破海开云,向着东方猛冲。

  水流不息、云转不停,罡天吞掉五十里的空出的地方转眼又被煞血填满,鏖战片刻见拦不住苏景,煞血阴兵及时变阵,攻势再非简单的冲锋扑杀,云旋血转、结天海两重杀阵!

  血海漩涡成形,九霄血云凝飓,分兵三百里的煞血军,结成与前方围攻不津的一模一样的阵势,剿杀苏景。

  若有神目,远眺得望:血色天海中,一大一小两处漩涡疯狂,同样的战势、不同的情形,大漩中那座小城坚如磐石,稳当得几近狂狷;来救人的苏景一行却大大不妙,陷在小漩涡中心,摇摇欲坠。

  第四百四十章 石头

  不津城荒凉,早在浅寻来到之前,此处就几经战火,早都荒弃、没人住了。

  外面阴兵猛攻不休,小城有神剑高悬守护,能保得敌人无法越雷池半步,却免不了巨力对抗时那急促的颤动,整座城都在微微晃动着,几个月里都是这样。

  时不时,城中某处会传来“轰隆隆”的闷响,又有房子挨不住剧颤、坍塌了,扬起一片灰尘。

  街道坑洼开裂,房屋三成塌方、三成勉强屹立、剩下的……塌一半站一半。

  满城破败。

  唯独一个地方,门厅敞阔殿堂巍峨,坐落于小城正中的辉煌建筑,与周围的破败荒凉格格不入。

  大门上,匾额高悬:阴阳司。

  浅寻就在阴阳司。但非司内,而是司上……她正躺在阴阳司正中大殿的屋顶上。

  仍是阳间时的打扮,浅黄色的长裙,灵动且充满生趣的颜色,可裙子的主人永远平静着,冷冷清清的女子,全不关心外面的战事,头枕双手看着血蒙蒙的天空。

  忽然,浅寻开口:“什么事?”

  十二尸煞中的阿大显身屋顶,单膝着地:“西方远处战场有变,似是援兵。”

  “知道了。”浅寻没有起身的意思,更没想着西方看一眼。

  “还有,那个阴阳司中的蓝袍鬼判已经招供,他受了肆悦老鬼的贿赂,故才违背禁令,该如何处置?”阿大又问。

  “斩了吧。”和前一句“知道了”一样的语气,浅寻应道。

  阿大是十二尸煞中修持最最精深的一个,脸上已经修出了些简单表情。闻言面色惊骇:“这……杀判官非同小可,这鬼判该死,但还是交给阴阳司,让他们去处置更为妥当。请主上三思。”

  入幽冥以来,浅寻掀起无边动荡,也曾和阴阳司打过几次交道,但她从不会干涉司务,更没对付过阴阳司的鬼判魂官。不过这次不同,不津的判官不知什么时候被肆悦收买,三天前企图破坏护剑护法术,结果被浅寻识破、拿下后尸煞主审,已经问明了前因后果。

  浅寻做事素来简单,阴阳司不涉战事,她就不会去对付判官。

  不津的蓝袍判官相助肆悦,她便斩杀不饶!

  对阿大的相劝,浅寻全无反应,依旧安安静静地望天,神情仄仄,厌倦一切、无所谓一切的样子。

  阿大不再相劝,沉声领命:“谨遵我主号令。”言罢闪身下去了。

  ……

  三百里血煞阴兵,五十里收入罡天剿杀,余两百五十里结海天两重疯漩猛攻苏景。

  海漩引动巨力,苏景等人只觉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捉住双脚,正死命向下拉扯。陷于其中之人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催动、甚至可以说是浪费大把真元来稳固身形,稍一松劲就是被敌海彻底吞没的下场。

  如果只是沉陷之力还算得什么,煞血阴兵真正击杀敌人的攻势,是自怒海漩潮中迅速涌动、层层叠叠冲起的大浪。

  千百巨浪,自四面八方接踵涌起、扑来,一浪便是千万阴兵的合力一击!

  千万浪涛,无尽强袭。

  十六怒啸龙辇摇摆迎击骇浪,三尸挥动殷天子接引天星轰灭血涛,两千余损煞僧兵结法阵硬扛阴兵猛攻……可是包括苏景在内,所有人全无例外,无论剑法神通或者蛮力,攻势才是一出手,立刻变得歪歪斜斜全无准头:只因天上还有一道巨力牵引、牵扯!

  云涡狂转,血色的飓风压在众人头顶,它的力量死死牵扯了众人的手段,同样是一双看不见的手,拉着三尸手腕、拽着僧兵臂肘的手……

  海漩拉扯身体、云涡牵制攻势,血浪煞涛无数肆悦阴兵趁势猛攻。苏景等人才一迎上敌人大阵就被打得东倒西歪,自家阵势堪堪就要被击溃。忽然间金红光芒明耀血色天地,滔天怒焰!

  苏景及时动法,绽放阳火,一片火海突兀降临,横扫四方。

  血潮攻势登时被火海遏制,众人借机稳住身形……但也只是片刻罢了,敌人似是永无穷尽,呼吸功夫血海大潮重涨、湮灭火海再扑到苏景等人面前。

  三尸的剑阵行运比着平时慢了一倍有余,剑阵挥起的锐劲也远逊平时,赤目脾气最是暴躁,眼见战事不利口中怪叫不停:“这样打下去不成,得快快想个办法!”

  十六就更不堪了,它的龙辇虽有灵性,可到底还是死物,迎敌之际少了些应变,刚才险险就被云涡拔到天上去,小蛇又急又气,忽忽叫个不,分不清他在骂谁。

  飓风再降怒潮归来,之前一切又复重来……猛然间,一阵金乌啼鸣嘹亮,一轮骄阳横空而现,名耀天海。

  骨金乌、黄金屋、金光万丈,艳阳天!

  苏景放出了一重罡天,抵挡天上的云涡飓风。

  而金乌啼鸣同时,还有阵阵闷雷般的咆哮,一柄长剑自苏景身边一闪,带着璀璨光芒投身入海,冲入阴兵血海。

  一柄剑,入海后变成了一条鱼,身形百丈开外的鱼祖,北冥鲲。

  鲲入血海,摇头摆尾、大口吞吐,杀敌。

  一阳一鱼,来自苏景的反击!

  势煌煌、势汹汹的两道大手段,出手不凡,但也只有苏景自己明白:此举,不得已而为之。

  三天合一,本来在全力杀灭收进来的五十里血煞阴兵,可己身遇险战况紧急,只得撤出三重罡天中威力最强的艳阳天,去抵挡血云飓风。如此一来,“体内”攻势大打折扣,赢下来或许问题不大,但是恶人磨必添伤亡。

  至于北冥鲲,剑为神物,但是这剑真正的威力就只在对付是蚀海大圣时暴发过,平时就算鲲鹏两变,绽放出的威力也有限得很,说穿了,这剑他可以用、却没办法将其发挥到极致。

  鲲入血海,对阴兵的攻势只是个小小牵制,并没太大影响。

  不过身边的战局到底还是稳当了些,尤其艳阳天,几乎硬扛下了二百余里血云飓风,这让苏景身边同伴都压力大减,少了掣肘之患,再出手时威力大增,很快情势稳定下来。

  可今日入战,不是“稳当”就可以的,苏景还得前行……东方八百里,那座孤零零的城。

  一声号令出口,众人齐动,剑锋所指、目光所向,东方不津!

  苏景动,海漩天涡也随之而动,除非彻底杀灭,否则血煞阴兵的阵势无以破,永永远远地纠缠。

  那血漩涡巨力磅礴,站稳、守御已属不易,此刻拔足前行,苏景等人身上压力骤增。

  行驰之中,每个人都摇摇晃晃,莫说八百里,如此下去怕是走不出百里阵势又会崩溃……这便是战场了,除非是身怀逆天之力的绝顶剑仙,否则单凭强大些的个人力量,了不得也就是一块扔进平湖的石头罢了:哪怕再沉重,又能激起多高的浪花?就算惊起了冲天一浪,那水还是会落回来、湖面还是会重归平静。

  苏景就是那块石头。

  搅动了两三百里血浪的巨石,可这片海天方圆两千里,他又算得什么!

  再挥手,妖雾弥漫,遮蔽己方身形、遮掩敌兵五感,再前行当能顺畅许多,这是苏景早都盘算好的办法。

  不料,没用。

  一直以来无往不利、坑过数不清多少敌人的狐地妖雾,这次竟没了用处。

  不是雾气失效,深陷其中的血煞军不比之前的薄衣执耳好过,它们只能看到身前三尺……可它们是“水形”,一个一个彼此相融,我在你身中你在我体内,你之所见所感,即为我之所视力所听。这煞血汪洋中,每个阴兵的感识,都为血海中所有人共见。

  血海两百五十里,妖雾七十里,陷入雾中的阴兵看得到外面的情形,有大方向指引,它们不会迷失;漩心紧贴苏景等人身边,雾中阴兵晓得苏景一行所在,所以它们的目标依旧清晰,血海疯漩,攻势依旧猛烈!

  何止没用,反还惹祸,战场中的阴兵大将见苏景一样一样的宝物、反击、法术层出不穷,不敢掉以轻心,北方处令旗挥摆,转眼号角叠叠,又是三百里血海、血天自不津攻伐中剥离出来,飞驰流转,顷刻融入围剿苏景的大阵中。

  天上压力暴涨,飓风狂猛,艳阳天摇摇欲坠!

  剑羽长啸、阴风流转,第二重金风天急升、汇合艳阳天。依旧吃力不已、在五百余里血云重压下,随时可能崩溃,但这已经是苏景最后的手段了,罪恶天中恶战正酣,升不上去,只能以金风天驰援。

  血海攻势陡地增强,北冥鲲彻底湮灭不见,苏景身边众人已乱……还未散,但阵势乱了,协作与配合不再,每个人都在各自为战,拼出了全副修为却无力回天!

  就在这个时候,那一重于御敌时没有太多用处、却能让苏景身边军卒觉得“安全、踏实”的妖雾突兀消散一空。

  雾不见,苏景手中一张洁白长弓。

  两重天堪堪抵住头顶飓风,三尸、阿二、十六和损煞凶僧暴发全力,于这个瞬间压制住敌人攻势,苏景跃身半空,开弓、遥指北方!

  弓弦震,狐啸幽冥。

  第四百四十一章 袭杀

  前后两次,每次三百里调兵围剿苏景……都是北方血海正中军旗先做摇摆、继而军号响起兵马调动。

  整座战场,无论云、海都在浩浩旋转,内中煞血阴兵皆于其中、自从大战开始就从未停下过,但两次传令出来的地方“一般无二”,那个地方是“固定”的,大阵动、它不动!

  金乌神目明辨纤毫,第一次不觉异样也就罢了,若第二次仍无所察觉,苏景便不配他现在的修行。

  军令传递之处,大阵重中之重,若能灭其“令”,何异斩首于万足巨虫!血煞军第二次调兵,给苏景送去灭顶之灾的同时,也送来了一个金光闪闪的机会……扳回颓势的唯一机会。哪还能再稍作犹豫,出手便是自己能够动用的、两桩最最狠辣的手段之一,狐地妖雾炼化、洁白长弓。

  弓震弦,一箭化妖狐,强袭而去!

  西海归来后苏景住离山两甲子,炼罡天、炼光明顶、做刑堂长老同时,对自己那几样重要宝物也在不停祭炼,今时洁白长弓,动击一次后只需在阳火中温养三天便可再次震射。若非如此,几天前苏景也不舍得用这等宝贵的法器去击杀薄衣将军崔天吉。

  看见的,苏景满弓一箭;听到的,烈烈狐啸响彻天地;而外人查知不到的,大圣玦内天空晦暗大地动摇。狐地妖雾、大圣点将诀,皆为古时天真大圣遗留之物。两件宝物本就有着相通之处,将令牌之力抽出一些支援洁白长弓一击,算得是苏景两甲子炼宝的最大成就!

  拨弓之地,西方战场边缘;敌阵传令所在,北方血海深处。两下相去遥远,可苏景这次引动是天真大圣留于后世的宝物!流光闪电、瞬息而至。几乎就在他手指松开弓弦时,贲烈一击就已落入敌阵,正中。

  旁人眼中箭,也只有死人才晓得,扑过来的是一头狐狸。毛色纯白、九条尾巴的狐狸。

  箭落刹那,整座战场都是狠狠一震!血煞阴兵的浩大阵法为止停顿。

  而箭起处与箭落处、苏景与血煞阴兵传令要害之间,血海开裂七丈露出惨白地面、血云开裂七丈露出幽绿天空,天、地,两条触目惊心的“线”,七丈宽、千里长的直线,像极了两条狰狞伤痕。

  “伤痕”尽头。方圆三十里血海干涸,袅袅青烟蒸腾,箭力笼罩阴兵灰飞烟灭。

  一击命中,竟然如此简单,苏景哈的一声大笑,可是不等笑声落下。东方血海深处敌人令旗猛挥,旋即号角呜呜催促。天、地的“伤痕”愈合,大小两处战事再起,血云、血海旋转疯狂起来……

  又怎么可能这么容易。

  令旗、号角传递的命令都是真的,可除了肆悦鬼王一脉之外。其他人都不知晓的:血煞阴兵根本不需要令旗、号角这些东西。

  血煞军的大帅、将军、校尉也都如普通阴兵一样,化做一滴煞血、融身于血海或血云中。

  阵中阴兵既然能够共通感识。自也可以同知军令,“大帅煞血”传令后、四周煞血会即刻感知,同时向着四面八方传递下去,了不得几个呼吸功夫就能通传全军。至于那些令旗、号角,无一例外都是幌子、陷阱。

  幽冥世界乱世持久,千千万万个年头延续,从未没有过片刻的安宁,论起对战事的精通、战场诸般手段运用、兵阵鬼法的奇妙变化,远非人间能够比拟。而肆悦鬼王能成为阴间第一流的大势力,更不可能是侥幸。

  如此浩大阵仗,若轻轻松松就被敌人斩首、击溃中军,那肆悦鬼王也早就威风不到现在了。

  不是苏景不够聪明,更非洁白长弓威力不足……归根结底,有多大的本领、做多大的事情。

  修为、法宝、手下,所有这些都算在一起,此次下幽冥苏景的力量,根本不足以营救不津、不足以对抗肆悦鬼王的大军杀阵,便是那五个字:力所不能及!

  他只是一块大些的石头,砸下的势头再如何猛烈、心中的念头再如何决绝,也不可能掀翻这两千里的血海汪洋。若是师叔或师父在此呢?他们是连绵浩大的山,足以把血海砸碎、填满的巍峨雄山。

  山才能做到的事情,石头不行。

  恶战再起,身边众人阵势散乱,全靠苏景风、火、剑三绝奋力维护才能勉强支持。但又能坚持多久?任谁都明白,灭顶大难近在眼前。

  似是嫌苏景死得还不够快,又或许是报复他之前“斩首”,就在苏景与同伴全力硬扛血海强袭时,一滴因巨力轰荡而溅起的、混不起眼的血水突然化形,变作一头血衣恶鬼。

  肆悦煞血阴兵,到现在为止苏景所见,无一例外皆着红色甲胄,唯独现在这一头,穿的是衣,不是甲。

  身形瘦弱、青面獠牙的狰狞面具罩住脸孔,尤其醒目的是这头鬼物的右臂比着左臂长出了整整一尺。煞鬼显身、动作悄无声息且快如闪电、欺身而近直到苏景面前丈于,手中长刀猩红光芒一闪,剜心之刺。

  血煞阴兵中专责刺杀敌酋的凶煞。

  此獠屡立大功,不知多少幽冥势力中的重要人物都被它剜除了心,深得肆悦信任。万万大军中也只有它和它麾下十七人可以不受大帅号令,偌大战场随它如何走动,想去哪里都行,哪怕不入战躲去一旁睡大觉也无妨。

  而且与其他恶鬼不同的,这头面具凶煞不喜欢用法术,最喜尖刀剜心。

  煞鬼手中刀狭长且笔直,阳间南民边族有使用类似长刀的,苏景以前游历时见过,刀长一丈二寸,取“一不做二不休”之意,做了,便不死不休!

  真正恶鬼,即便众人全神戒备,能不能防住它尚未可知,何况现在这样的紧迫情形。

  苏景的情形比起身边同伴又能强得了多少?两重罡天力抗血云、黑狱发动与恶人磨剿杀入内阴兵,身边风火鼓荡……哪一样不在耗用元力,他已拼出全力,对面具煞鬼偷袭他也来不及躲、来不及挡!

  生死刹那,能做的只有动一动心念,一道心念急动!

  奉苏景心思,鬼袍猛显、崩碎身外普通布料缝制的离山剑袍,此时煞鬼的刀锋堪堪触到苏景胸膛。

  大红袍,一品判,阴曹地府至高无上的身份!

  煞鬼是刺客,手下怨魂无数,剜心一刀纵然三千天雷绽裂耳旁他的手也不会抖半分,可面前是大红袍……竟是大红袍!自开灵醒神那天起,只要是幽冥人物都会晓得,大判官高高在上、纵然粉身碎骨也要维护阴阳司,这是根深蒂固的认知、是烙印魂魄深处的本能。

  乍见大红袍,无人能不动容,面前煞鬼也不例外,惊骇之下急忙回手收刀。

  煞鬼转念如电,收刀同时心思已告清明,幽冥皆知大判官只有一个,骨瘦如柴、左目藏月钩右目蕴七星,绝非旁人能够冒充的,何况面前青年来自阳间、又怎么是大判官,那袍子再像真的也不可能是真的。

  冒犯王上,该死;冒充大判官,更是该死之极!

  猩红长刀收回半途时,煞鬼手腕劲力再吐、再次剜心而来。

  刀一收再一刺,不过瞬间事情,可苏景争得就是这一瞬!没这瞬间必死无疑,有了,便是你死、我活!剑光乍起,剑鸣清亮仿若龙吟!丈一龙剑出手同样急刺、同样剜心!

  一人一鬼,手中刀剑皆为长刃,龙剑比刀长八寸、但煞鬼持剑的右臂比正常的左臂又长出一尺,两件凶器的锋刃几乎同时刺到对方胸膛,玉石俱焚之势。

  煞鬼不退,当然也没打算同归于尽,动作奇快、左手翻转、双指如钳稳稳捏住了龙剑剑尖,凭苏景的力气,竟无法让长剑再递进分毫。此刻煞鬼长刀尖锋,再次碰到了苏景的袍子。

  苏景一样不退……他本就没打算去剜心,剑被扼住?他无所谓的,口中一字轻吐:“崩。”

  南荒时悟出的霸道剑法,全身修为尽入一剑,五百年刻苦修炼、五窍三重天内积攒的所有力量,一剑绽放、一剑崩!

  电光火石间的搏杀,刀尖刺上胸膛时的,一剑崩。

  煞鬼不是没有防备,防他剑气、剑意、剑势、剑中藏魂甚至连敌人有可能透过长剑以真元强袭都防到了,但以前不曾和苏景打过交道的人,又怎么可能想到他会借一剑来引动所有力量!

  巨力浩荡!煞鬼只觉骄阳砸进了眼窝、神雷轰中了耳鼓、煞身鬼脉中更是闯入了千百头巨象,凄厉惨叫之中,身形狠狠向后摔飞,狰狞可怕的面具也被恶力崩碎,露出本来样貌,脸色苍白、但五官清秀、甚至眉宇间还有几分羞涩之意的少年。

  只看它的长相,分明是个小书童,又有谁会想到他是个凶狠的剜心恶鬼!

  口中鬼血喷涌,可中了苏景如此狠辣一击,煞鬼竟还未死,摔回血海中,身形一晃又复站起,但站得有些不稳当、脚步虚浮。很快,又有一个血衣假面鬼物显身,伸手扶住了他。

  第四百四十二章 只求一剑

  两头煞鬼打扮相似,唯一不同的,新来的那个,看身形像是个少女,她的假面更干脆,雕工精细、惟妙惟肖,就是一副漂亮少女的面具。

  少女煞鬼目光阴寒,扶稳同伴后,身形一晃就要再扑向苏景,可“书童”却拉住了她,摇摇头,又对苏景森森一笑:“一面杀一次,这回你若还能活,下次见了我,记得护好胸膛!”

  中气明显不足,可声音连贯、无需喘息,足见这“书童”猛鬼的修持了!说完,他带着身边少女,两人身形一转变回煞血,融于大海中,消失不见了。

  洁白长弓一箭未能毁灭中军、但那一击杀灭了数十里血海;血煞猛鬼的行刺奈何不了苏景,刺客反遭重创……看上去苏景占足了便宜。

  苏景却叹了口气,他赢了那个刺客,但今日恶战输了。必败无疑,必死无疑。

  全身力道,一剑崩之!本应用来支持罡天、相助同伴的阴风阳火尽随那一剑而去!

  一剑崩过后,散出的真元能通过气路重收于体内,但这绝非短时之功,一时半刻里休想回复力气,而血煞阴兵的攻势,又哪里会再给他喘息功夫。

  罪恶天内,剑气消散烈火齐灭,恶人磨与谛听再无助力,所幸打到现在被收进来的阴兵也伤亡惨重,双方势均力敌;金风、艳阳两重罡天则金光沉黯,没能再多一会就告沉落,少了主人的支持,它们挡不住五百五十里血云飓风。

  由此,众人再次陷入云、海两重夹攻,苏景龙精虎猛的时候,一群人只抵挡血海尚且吃力不堪,此刻苏景脱力再加上血飓又至,哪里还能再相抗,强撑不到盏茶功夫,阵势彻底散碎,包括苏景在内,所有人沉陷于血海怒漩。

  屠晚剑魂深深沉睡,全无苏醒之意;影子和尚枯坐入定,五听封闭,根本不晓得外面的事情。苏景也没办法唤醒他们,真正山穷水尽了!

  苏景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大红袍,苦笑了下……袍子是真的,象征着高高在上的大判官。可是袍子刚显出本相的时候,连同伴笑面小鬼都以为它是假的,敌人更不会相信。是以苏景明白得很,凭大红袍,最多也就是引得敌人打个愣,并没太多用处。

  入战时他把袍子藏在体内,心里存得念头当然是“害人”。但当时他还以为自己能遇到敌人的凶猛大将、阴军元帅甚至肆悦鬼王本人,盘算着和这等重要人物拼杀时突然亮出袍子,当能吓对方一跳、为自己夺一个先机。

  可是不承想,哪有什么重要人物现身。

  这就是战场了吧,争胜杀敌才是此间最大的题目,和修宗拜山、登门挑战根本是两回事,又有谁会和你单打独斗比拼神通?藏袍子吓唬人这种小伎俩根本没用,若非来了个刺客,他连亮出袍子的机会都不存。

  ……

  苏景众人彻底陷落敌阵,半数人被吸上血云、半数人跌落血海。

  僧兵、迦楼罗等人再也看不见同伴了,各自为战、做困兽之斗。就只有苏景身边还有同伴:三尸。

  哪里还有剑阵,殷天子胡乱挥舞,劈波斩浪绞杀阴兵、勉强维持着片刻安全。

  “死定了。”苏景提不起力气,话题更让自己不爽快,所以语气仄仄的。

  赤目大砍大杀,不忘争功:“你下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凭咱们哪救得了小师娘。死得没劲,不过死得倒不冤。”

  没救出小师娘,死得没劲;死在连小师娘都被困住的鬼军手中,不冤枉。

  说到“不冤”,赤目居然咧开嘴巴笑了笑。

  败亡、将死之际拈花不忘娇妻:“海灵儿从一而终,以后要守寡了,还好六两、小裘他们都是义气兄弟……”话说一半,悚然而惊,瞪着苏景:“不对啊,你死了,大圣玦那些家伙一起完蛋!”

  说完,想了想拈花又古里古怪地笑了起来:“蚀海大蛇得了金玉菩提的时候乐得那副德行……一百多年了,没准炼化好了?正美着呢,结果死了。”

  “做三尸,我们算是有福气的,化形成人吃喝玩乐五百年……”老大雷动开口了,和两个兄弟一样,说话时他也在笑。

  这可让苏景十足惊讶了,平日里连疼都忍不了、只知享乐胡闹的三个浑人,真正生死关口时竟然都在笑。而三尸接下来所说,更让苏景动容了。

  赤目算账:“你死定了,所以我们三个死定了,六两老黑小裘他们死定了……”

  拈花接口,语气笃定:“这件事挽不回,得死好多人。”

  “挽不回的人、改不了的事就不必想了,”雷动再接口:“但能救能活的,还是得救,还得让他们活。”

  说完稍加停顿,雷动又说了句莫名之言:“最好别白来一趟。”

  笑面小鬼早早就被苏景收进鬼袍了,他看得见外面的情形,由此不明白三尸的话了,别白来一趟?指的是多杀几个阴兵么?还不等他想明白,忽觉一股力道用来,把他从鬼袍带到了苏景身边。

  三尸疯了似的耍剑,护住小小一片地方,给苏景争取最后一点时间。

  不等笑面小鬼开口说什么,苏景就取出了一盏青灯交到他手上:“你若能不死,将此物交与我师娘,就说:九大王在灯中秘境避劫,师娘自会明白。”

  “什么意思?本王还能不死?”

  苏景不理会笑面小鬼,心念连连转动……第一重心念转动,剑魂屠晚被送入鬼袍;第二重心念转动,正陷落血海、负隅顽抗的损煞僧、迦楼罗和谛听灵印忽觉脑中一热、心中一冷、耳中则听到苏景一声笑,人人明白,这是苏景抹去了他们与剑狱的联系,还了他们自由身。

  大圣玦可收不可放,苏景没有办法,但损煞僧、迦楼罗他们都是因罪恶天认主,苏景随时可以“放了”他们。

  第三次动念……中土人间,西海深处的裘平安、离山光明顶的比翼双鸦小小祸斗、南荒剑庐黑风煞和大群剑鸦、人间游玩的烈烈儿阿嫣小母三手蛮等等,所有苏景大圣玦下妖奴,全无例外,从心底感受到苏景的沉沉一叹。

  大圣玦牵连,当苏景情绪极端的时候,妖奴能有所感知,便是如此,众人领受到了主人的那份情绪:沉黯、愧疚。

  人间正是清晨时分。

  不用只言片语,所有大圣玦下妖奴都能明白要发生什么,反应各不相同。

  裘平安猛化真身,龙鳅搅海长嗥烈烈,死前一定得威风凛凛;光明顶的火势突然收拢,乌上把乌下牵入怀中,软声细语不知说些什么、小祸斗起身来到为苏景主持祭炼的大祸斗面前,认认真真地叩头辞别长辈;名山秀水间烈烈儿坐到地上,翻手取出烈酒递给身边的三手和阿嫣小母,三个妖怪彼此一请、昂头痛饮;黑风煞身形急急,化身一道乌光、自大殿中急冲而去……

  “你这剑有什么古怪?”

  幽冥战场中,笑面小鬼终于看出了端倪,苏景动念时,手上仍牢牢握住那柄丈一长剑;三尸拼命施展剑阵杀敌,目光却未有片刻离开苏景手中剑。

  苏景手腕微微一震,长剑发出阵阵轻吟。

  挽回不来的事情不必再想;救能活的人;最好别白来一趟……所有希望、最后愿望,就在这把剑上。

  丈一龙剑。君临天下!再次动用君王之威,唤请江山剑域千万神剑,扫荡无尽阴兵……救、浅寻!

  对煞鬼刺客时,以此“丈一”引动一剑崩,是为退敌、是为自救、更是为了唤醒神剑,为了发动那惊天动地的一击做好准备。

  两件威力最大的宝物,洁白长弓未能摧毁中军,就只有靠丈一屠灭全军!

  只是这一次再没有罗汉法棍替死,苏景想要动用神剑,得用自己的命去填。

  丈一神威苏景曾亲身感受,当能摧毁敌阵,不过阳间神剑能不能遁入幽冥;凭自己一条性命能不能引动剑中君王全部力量……苏景不知道,但他总得试一试,哪怕必死无疑。

  剑意渐生,颓然沮丧一扫而空!掌此剑而死,真心、真心是一件爽快事情,神剑吟啸响亮、七彩光华迸射剑身,苏景又变得神采飞扬。

  仗剑、起身,剑锋斜挑向天,苏景笑了一声,心中剑意迸发,堪堪就要引动这一刺,以我性命、只求一剑!

  不料,就在神剑堪堪发动之时,突兀一道锋锐剑气自东方袭来,正中苏景手腕!剑气巅妙,一下子变击溃了苏景凝聚的气意、更入腕、截脉,就此斩断他与丈一龙剑的气机牵连。

  笑声变成了痛吼,手腕剧痛,勉强抓着剑未落地。

  剑还在手中,但没了气意相牵,神剑就变成了凡铁,光华瞬间崩散、吟啸戛然而止。

  苏景又惊又怒,本能抬头望向东方,想要找出究竟是哪个恶鬼坏了自己的剑法……或许是巧合?他抬头时,身前滚滚翻腾的煞血大阵忽然裂开一隙,这不是破阵的契机、但能让苏景得以远眺。

  苏景看到了一个人,极远处、八百里、不津城、浅黄长裙的女子——不知何事,小师娘已经跃上城头,孑然独立,向着他遥遥眺望。

  浅寻正收回自己的手指,那便不用问了,是她出手打断了苏景的决绝一剑。

  收手,是为了第二次出手。下一刻,浅寻突然飘身而起,身法奇快、身法奇轻……没道理可讲,就是“轻”,如风如烟,飘向城中、半空高悬的剑,浅寻取剑在手。

  第四百四十三章 三剑

  不津小城能坚守至今,全靠高悬空中的仙剑庇护。此刻剑被主人取走,于血煞阴兵掀起的狂风巨浪般猛攻下,不津连瞬瞬都未能坚持,轰隆隆的连串闷响中,四墙崩塌街道断碎城中的废屋残垣尽数粉碎,小城灰飞烟灭!

  血海轰荡,血云翻腾,漩涡与飓风激烈咆哮,云海间暴雨疯狂泼洒,那城没了,这一片小小世界就再没了“异类”,只剩血。

  煞血湮灭一切,浅寻的身影也被淹没,视线之中处处猩红、再无旁物。

  但下一个瞬间,一道强光撕裂血幕!

  像极了窒闷深夜中、宣告暴雨将至的那第一道闪电!只是这光芒来得,远比闪电更夺目、更璀璨、更桀骜、也更嚣张!

  强光太炽烈,以至在它闪烁时,整片海天都换了一个颜色……云透明、海透明、血透明,甚至苏景都觉得自己身体被光芒照耀的也透明起来。

  光自剑中来,夺去一切颜色的剑,这便是:嚣张。

  唯独剑下,轻轻如烟的浅黄依旧……就只有浅寻的颜色,强光夺之不去。正正相反的,一剑光辉反衬得她愈发明显,明显到触目惊心!一贯冷冰漠然的女子,剑在手时,笑得欢畅。

  剑光绽,剑意纵横,快乐的浅寻第一剑向天刺去。

  千多里血云汇聚的飓风罩向黄裙女子,她长发飘摇、举剑相迎,迎向那一条比她大出千万倍的血色飓风。

  苏景的心神,被之前小师娘荡剑强光夺去了,人恍惚,以至他都未能看清小师娘究竟是如何掌御的这一剑,目光中剑入飓风眼、跟着那疯狂的龙卷风突兀一震,崩碎!

  真的碎了啊,就那么碎了!没有缠斗、不见法术、更不见浅寻飞腾冲杀,全没道理可讲的,结做整体铺满长天的血云四崩五裂,变作千万碎片,四散飞甩。

  血云崩,露出灰蒙蒙的天空,黄色身影悬浮、如烟、醒目。

  “啊!”苏景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惊呼、欢呼还是惨叫,眼中情形化作万钧重锤直击心底,任何言辞都不足以形容的震撼!

  但一惊之后苏景反倒镇定了,呼吸颤抖着、努力凝结目力、凝神观战……一剑破云霄。浅寻又出第二剑,向下、刺向刚刚吞没小城的血海巨漩。

  这一次苏景看清楚了。

  剑入漩心,就在手中剑、煞血漩接触一刻,浅寻握剑的手腕盈盈一转,她的剑画了个圆:截然相反的圆。

  圆没有正反之说,可画圆的过程有。

  血海漩涡以东—南—西—北正转,浅寻在它漩心中,轻轻巧巧地反着方向、北至西至南至东最后重点归于起点、画了一个圆,用剑。

  截然相反的圆,截然相反的力量,旋即那疯狂旋转的血海漩涡,突然停顿了……只存在于苏景感觉中的“停顿”。

  是感觉,却非错觉,事情正是如此,但这个过程实在太快,即便金乌目力也无以察觉,只因身体里养下了至纯剑意才能体会真相。

  “停顿”是因较量:正转的血海漩涡与浅寻反转一剑的力量较量。

  有人赢有人输,反转的圆继续反转,正转的漩却彻底崩碎!

  血云之后,血海崩碎!小师娘就在苏景眼前,一剑炸碎了一片汪洋大海!迸起的巨浪远胜阴兵之前集结的攻势,可哪还有丝毫威风,除了颓丧还是颓丧。

  海,也和之前的云一样,轰轰烈烈的崩碎,惊涛骇浪、万道血虹飞迸四散!

  血海崩,露出白惨惨的地面,黄色身影静立、如烟、醒目。

  嗷嗷的怪叫声,三尸、苏景、笑面小鬼、还有赵铁瓶和另外几个亲兵,跳着脚的叫,这转折来得太突兀,可也正因突兀才真正动人心魄、让人忘形!一群小子,真都疯了。

  喜疯了乐疯了,还有,被九王妃吓疯了。阿二也跟他们一起嗷嗷叫,不过他还没修出表情,叫唤时不见喜乐,好像要吃人肉的样子。

  这又怎么可能,她一个人,她的本领……苏景从来都知道小师娘不得了,但他就算再妄想一万倍,也想不到她竟这等“不得了”!

  敌人是海,苏景是激起百里浪的石头,浅寻则是山,填海平川的巍峨大山。

  见过才能明白,一个人,真的可以对抗天地。

  破云、破海,第三剑破重围,一剑在前、浅黄色的“烟影”就那么轻飘飘的,涤荡了她和苏景间所有血色障碍。

  前后三剑,海崩云碎,被困孤城的浅寻站到苏景面前。

  浅寻收起了剑。

  神采飞扬的剑仙子不见了,她又变回那个冷漠女子。暂时没理会苏景,转回头望向敌人:“不打了,你们走吧。”

  血煞阴兵多到无以计数,浅寻只是破了它们的阵、一时间毁掉了它们的攻势,想要把所有敌人尽数杀灭绝不可能。可换个角度再看,浅寻施施然就从城中走出来,肆悦摆下的阵势根本就困不住她!再纠缠厮杀下去,没有意义的事情。

  想走,她随时都能走,还能再杀灭更多阴兵后再走!

  血煞阴兵重新开始集结,云海再度分明,但云无风海无浪,只是蓄势以待,未再强攻,中军大帅正急急传讯肆悦鬼王,等候命令。

  浅寻出来的及时,苏景那一群手下伤亡不算严重,但大都伤得不轻,彼此搀扶着聚拢主人身边,苏景这时则恢复了些力气,又把三重罡天合一,偷偷摸摸地发动起来助恶人磨剿杀内中阴兵。

  过不多久,笼罩两千余里的封魂烟流转、收拢,最后化作一方薄纱落入血海,随即血云、血海齐齐流转,向着南方撤走,没有只言片语。对苏景收入罡天剿杀的那“五十里”连问都不问。

  随浅寻绽放全力,一场恶战就此结束,有些突兀,但也并非没有道理。

  浅寻这才转回身,重新望向苏景。

  苏景、三尸、阿二这一伙子残兵败将赶忙施礼。起身后苏景讪讪:“弟子坏了师娘的事情吧?”

  “于阴间鬼物,阳身是上佳补品、珍羞美味,像我这般境界的阳身,对厉鬼来说用处更大,可以炼化成一道阳火身。这是一般变化、也是一条性命,但动法炼化的时机稍纵即逝、非得我将死未死时才行。”或许是许久不见,浅寻对苏景的话多了些。

  她说的有些没头没脑,但串起整件事就不难理解了,苏景反问:“您在诱敌?”

  “待不津将破时,肆悦该会亲自赶来夺我阳身。”浅寻应道:“我想生擒肆悦,他住的地方有犀利阵法,我破不开。”

  故意示弱,屡战屡败,最后困守孤城,就是为了诱鬼王亲临,再爆起发难生擒活捉。

  为求逼真,就连身边尸煞都不知晓浅寻真正想法,这也不奇怪,她是把所有事情都闷在心中的女子。

  现在为了救苏景,浅寻彻底泄露了本领,诱敌的想法败露了。

  “援兵”刚到时城中的浅寻不打算理会,但后来苏景打得热闹。金乌罡天、太阳真火、还有以浅寻亲自为他筑下的剑基修成的剑术,再加上三尸的星剑,浅寻哪还不知来得是谁。

  苏景来了,她就不会再无动于衷,不过也没急着出手,遥遥望着弟子手段层出不穷。她看得挺入神,直到最后看出苏景要以死相拼,浅寻出手制止、拔剑出城。

  “弟子错了,请师娘责罚。”苏景请罪,心里脸上却都是乐的,真正开心,但显得请罪说辞没啥诚意了。

  浅寻没理他,转目望向三尸,冷冷道:“刚才快死的时候笑,现在能活了又开始哭,你们三个脑子坏掉了么?”

  从小师娘来到身前,三尸就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听小师娘一说,三个人不止流泪,还开始抽搭了。

  本来就丑,一哭就更丑了,浅寻的声音愈发冷漠:“什么样子,把这张哭丧脸与我收了。”

  看样子三尸是想收来着,但没能收起来,泪更汹涌了,抽搭之外,嗓子眼里又袅袅地钻出低声呜咽。

  浅寻俏面冰寒,素手微晃剑出鞘,自三尸脸面上一闪而过!

  苏景不死三尸不灭,三个死不了的东西,杀他们一次也无妨,看来浅寻着实厌烦他们了,要给些教训。

  三尸都以为自己会死一次……不料剑是“平着”来的,不是削斩,是拍,而且拍得很轻,啪啪啪三声脆响连成一串,小师娘剑拍三神君。

  那个刹那,冷漠女子眼中真的滑过了一丝笑意,闪得奇快,若非眼中含笑时让她一下子鲜艳、鲜活了,那笑意怕是没人能察觉。

  哇呀哇呀……三尸大哭出声,口中号啕着“小师娘”,一个接一个地向上冲来。可把浅寻腻歪坏了,忙不迭闪身躲开三个家伙,明晃晃的宝剑就在她手里握着,但也没说随手一划把他们“斩杀回”苏景身后。

  没能扑到小师娘,三位以后能继续在世上吃肉喝酒抱老婆的矮神君抱头大哭,差点就烟消云散,太委屈了、太委屈了。

  重新收剑,浅寻又望苏景:“说说吧,你怎么来的。”

  阿二、笑面小鬼都在苏景身边,这经过不难猜,可浅寻不想猜。

  从阿二逆冲冥明尊开始,苏景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最后道:“所以我们来了此间,一路赶来,只为搭救……只为、只为……师母搭救我们。”

  说完,苏景又笑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我晓得

  西海深处,黑云倾盖大雨如狂,海面浑浊骇浪狂涌,一条身具龙形的银鳞巨鳅搅天动海,口中厉啸叠叠,正发疯!

  鳌渚自入定中惊醒,急匆匆准备浮海,想要去问个究竟,不料鳌清赶来拦下了他,摇头道:“大都督上去前给我传音一句:苏景将亡。”

  鳌渚大吃一惊:“这可如何是好!”众人都知晓他去了幽冥,就算想帮忙也帮不上忙。鳌清黯然叹气:“没办法,苏先生心系离山,以后你我多照应离山吧。裘大都督是苏景大圣玦内猛将,会随主赴难……他已经修成了几分龙魂,心中傲意会在身死前暴发,唉,由得他吧。”

  鳌渚点了点头,结坐海底双手合十,口中喃喃唱经,提前开始超度苏景。

  盏茶功夫过去了,海面上裘平安长啸激烈;燃香功夫过去了,裘平安长啸激烈;半个时辰过去了,裘平安长啸激烈;一个时辰过去了,小泥鳅的嗓子好像有些喊哑了,又一个时辰……两位大鳌对望一眼,两人都从对方双目看出一问“还没死么”,不过这话问不出口。

  ……

  南荒天斗山,洪莎儿双手死死抓住黑风煞的背膀,贝齿咬着嘴唇、目中泪水盈盈,俏丽妖女神情有痛楚、有惊慌,却并没有委屈和恐惧,任由黑风煞再自己身体里乱冲乱撞。

  就在刚才,她正采撷清晨霞光的时候,黑大王突然冲来,不由分说就剥去衣衫做起了那事,所幸附近僻静无人。

  洪莎儿本是洪吉进贡给苏景的妖姬之一,和众多同伴一起留在了天斗山,是妖姬没错,但冰清玉洁。

  其他妖姬黑风煞想怎么睡怎么睡,唯独这一个,目光纯透笑容清甜,每次望过来的时候都会引得老黑心中一软,就连大黑鹰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不舍得碰她还是不敢去碰她。

  洪莎儿面前,黑风煞一向正派,但如今马上就要死了,哪还顾得了那么多,妖怪做事直来直去,黑风煞直接就扑上去了。

  妖精体力了得,不知不觉,大黑鹰抬头一看日头中天,已经正午时分了。

  自己还活着,主上应该……这许久过去,应该没事了?希望、惊喜交织,但再一看身下美人目光楚楚神情可怜,老黑心中一沉,不用死当然太好了。可是唐突了她……黑风煞心中百味杂陈,很有些后悔。

  “大王……以后切勿嫌弃贱妾。”洪莎儿流着眼泪,可她在笑。

  ……

  东土美景中,三尸、烈烈儿、阿嫣小母身边堆满了酒罐子,三个妖怪你枕着我的肩、我搭着你的腿醉得乱七八糟;齐喜山上算盘稀里哗啦乱响不停,六两正在算账,他想知道自己死的时候到底是什么身家,越算六两大东家就越开心,渐渐忘了“要死”这回事;光明顶上比翼双鸦卿卿我我,临别情话儿说得他们自己都有些烦腻了,另边小祸斗则数不清现在是第几次对霍大嫂说出“大娘娘保重,孩儿来生再来侍奉您老”这句话了……

  还有,离山东麓,天香府旁一座小小精舍中,沉默良久的不听,面上渐渐升起疑惑,侧目于同样傻坐了好半晌的参莲子:“小妖精,你是不是消遣我?”

  参莲子急忙摇头:“孩儿所言字字属实,之前真的收到师父……”

  不听打断:“你怎么证明?”

  参莲子登时语塞,是啊,怎么证明?除非死了否则都没法证明刚才所言。

  “证明不了,便是你顽劣不堪欺瞒长辈,当受罚。”小妖女眯起了眼睛,凶巴巴的模样。

  参莲子哭丧了脸,他已受不听指点百多年,修为暴涨同时也早都明白了:和这位“小师娘”没处讲理去。

  不听很快就想到了怎么罚参莲子:“去,找几根藤子,给我绑个秋千,我想荡秋千了。”

  小妖女还是小囡囡、人在莫耶的时候,每受到惊吓爹娘都会把她抱到院中的秋千上,一边轻轻摇晃,一边柔声安慰。

  参莲子跑出采藤子去了,不听捏了个隐身诀跟在他身后护着,飞遁之中,明媚少女眸中光芒闪烁,她心里明白得很,小娃不可能用师父的生死开玩笑,苏景一定出事了,不过他说死却没死……这可就是调戏了。

  从小长到这么大,不听想了想,还真没被谁调戏过,小妖女皱了皱眉头,然后笑了,笑得美美。

  ……

  苏景要死时,群妖的心境清宁,全都感受到大圣玦传来的主人情绪;可小师娘扬威,苏景狂喜时候,群妖都以为自己将死,心境大乱,谁也没能再查知新的“大喜情绪”。

  万幸苏景是正道正信正心的修家,妖奴都带有凶性但会受主人影响,即便绝望也不会滥伤无辜,否则群妖发狂,说不准会惹出多少杀戮!

  幽冥世界,浅寻把生生袖一抖,另外十一尸煞和“九王妃”麾下最后八千精锐都告显身。他们在袖中早都看清一切,不用主公指点就齐齐施礼拜见少主。

  之后浅寻目光平平静静的,望着尸煞阿二:“我记得四十三年前,我命你出兵洪洞的时候说过一句话。”

  额角、人中、前胸背后,阿二冷汗淋漓,咕咚跪倒:“属下记得,主上所言:攻克洪洞后你就驻扎在那,除非我传令,否则不得离开。”

  浅寻不看阿二,目光空洞望向远方,语气清淡,岔开了话题:“逆冲冥明尊?你真聪明,我都未必想得到。”

  这时候三尸哭够了,雷动跑过来指着阿二骂道:“可恨小子,原来是你自作主张!若非看你真心在乎我师娘安危,本座定不与你干休!”

  拈花双手叉腰,大声喝骂:“大胆阿二,险些害死苏锵锵,若非看你战时勇猛,奋力护主,本座定不与你干休!”

  赤目横眉立目,骂得更响亮:“恁地可恶的傻子!坏了小师娘的绝世惊天之……之、之惊天绝世之计!若非看你一片忠心拼死护主,都已经去了阳世、脱险又跑回来送死的份上本座也不与你干休!”

  三尸明骂暗护,不过做得实在不高明,太露骨了些。

  对三尸,小师娘冷清两字:“走开。”

  苏景咳嗽了一声,也想开口替阿二求情,可是还不等他出声浅寻就摇头制止:“与你无关,站在一旁不许说话。”随后她目光低垂:“阿二,你怎么说。”

  阿二目光沮丧:“回禀主公,末将不聪明,逆冲冥明尊全赖马王爷指点。”

  他当然明白自己坏了主人的计策,他也心甘情愿接受惩处,不过尸煞的脑筋不拐弯,尤其面对主人的时候,主人怎么问他们就会怎么答。

  刚刚浅寻说冥明尊,阿二就应答冥明尊……尸煞只是实话实说,并无害人之意,一旁的笑面小鬼闻言却险险背过气去。

  浅寻做事,向来是霹雳手段,且恩怨分明、赏罚分明,莫看笑面小鬼平日嘴巴硬,心里其实对这本领奇高的冷漠女子忌惮得很。

  笑面小鬼真怕浅寻会追究到自己头上,不过他应变奇快,咳嗽一声,自怀中摸出一件东西:“九大王在灯中秘境避劫。”

  说着,把青灯双手奉上。

  什么九大王九王妃,有关纠葛小鬼一概不知晓,不过他心里算盘精明:此灯是苏景“临死”时托付的,必定事关重大,多半能引开浅寻注意,暂时不再追究“逆冲冥明尊”之事。

  “你……”这次轮到苏景要背过气去了。

  师叔躲在青灯境小师娘是知道的。当初苏景把有关师叔的一切都如实告知于小师娘,唯独一样隐瞒:苏景说青灯不在自己这里,而是陆崖九手中。

  虽说苏景是按师叔留在馒头里的两张字条交代才这么说的,可到底还是欺瞒了师娘。

  小师娘是什么样的性情,尤其有关青灯的事情欺瞒她,会惹来的惩罚,苏景想一想都觉得头皮疼得慌,忍不住对笑面小鬼怒目而视。

  小鬼有理得很,翻着吊吊眼瞪回苏景:“托付青灯的时候你说的,‘若你不死,转呈青灯和那句话’……我没死,照你的吩咐做了,有错么?”

  苏景没心思和他纠缠,转目望向小师娘:“青灯的事情,是弟子……”

  话说半截,还没来得及认错,小师娘就打断道:“我晓得。”

  是一早就知道苏景欺瞒?还是刚刚得知苏景欺瞒、她就猜到是陆崖九的“指使”?浅寻不解释,苏景也无从揣摩“我晓得”的准确意思。

  青灯就在面前,陆崖九就在青灯中,浅寻却未接过来,任由小鬼双手捧着。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那灯,看了良久,以至苏景渐渐有了个错觉:她看穿了青灯、看透了化境、看到了陆崖九。

  好半晌过去,浅寻终于收回了目光,对苏景摇摇头:“还是你保管吧。”

  她未收青灯,更没有进去看陆崖九的意思,浅寻的语气依旧淡漠,但苏景听得出声音里稍稍有了些干涩,淡淡一句话,她说得很用力。

  苏景不敢多说什么,从小鬼手中接回青灯,认真收好在囊中。

  第四百四十五章 讲道理

  不知是不是真的被青灯影响了心境,小师娘居然没有立刻对阿二降下责罚,吩咐道:“先起来吧。”

  若以军法而论,阿二的罪责板上钉钉,就算他有千万条理由也不能赎罪,可浅寻做事只凭一己好恶,什么时候理会过规矩,她不想罚便万事皆无。

  同样,对苏景“藏灯”、小鬼“出主意逆冲冥明尊”等事,小师娘一概未追究,倒是留意到苏景身上的判官袍,打量片刻:“是真的?怎么回事?”

  “师娘,这就是苏锵锵从喜袍鬼手中抢来的那件鬼袍子!”与宝贝有关的事情,谁都不如赤目嘴快,跟着又把笑面小鬼讲过的“钟大判官”传说复述一遍,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去摩挲大红袍的袖子。

  好宝贝,爱不释手。

  讲话的时候,浅寻身边尸煞自囊中取出阴藤软椅,请浅寻、苏景等人落座,另有鬼兵奉上香茗,这阴间的茶和天空一个颜色,泛着绿惨惨的幽光。茶杯蒸腾着袅袅白烟,但并非热气,正相反的,那是阴冷之气。

  杯子拿在手里,仿佛冷透露骨血的阴寒,苏景试探着喝一口,味道和阳间茶汁差不太多,入口微苦舌下返甜,还挺好喝。

  三尸素来“煞有介事”,一口一口吸溜着阴家茶水,少不得品评一番,最疼娘子的拈花不忘嘱咐奉茶的小鬼:“这茶叶给我取上几包,回去以后分给依依尝尝。”

  “我也要。”

  “我也要。”

  另两个矮子齐齐开口,有便宜一定得占了。

  “启禀三位、三位将军,”鬼兵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们,干脆就叫将军:“茶叶有的是,带走再多也无妨。不过带到上面去,再沏出来怕就不是味道了。”

  “什么意思?”三尸不解,异口同声。

  一旁落座的笑面小鬼代为回答:“是香、纸灰泡得茶,只能在下面喝得出这滋味。要是带到阳世里去沏……你回家后烧张纸、然后兑凉水,一回事。”

  苏景听了,把茶杯放下不喝了。三尸却喝得更来劲了,雷动天尊眯着眼睛、咂着嘴:“还真喝不出糊味来。”

  矮将军品茶之际,浅寻问起苏景这些年的经历。这可说来话长,上次见到浅寻,还是被强留凝翠泊学剑三年,后来又发生了多少事情……不过长辈讯问,苏景就不怕啰嗦,好一番长篇大论。三尸在旁也频频插口补充。

  比剑破境、收服大圣、剿灭邪庙、击杀旧圆归仙。苏景的经历何其丰富又何其精彩,但他从头说到尾,小师娘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唯独一次稍稍扬眉,是苏景讲到最后、说起自己做了离山刑堂长老的时候。

  等苏景说完,浅寻挑起了三根手指:“三件事。”

  “听凭师母吩咐。”苏景不急着问什么事,先点头答应。

  “后面我还得接着打,须得重新招兵买马,你带来的鬼兵交与我,我会省些手脚。”

  小师娘的第一件事是借兵,这是全无问题的事情。但苏景脑筋转得快,皱了下眉头:“师母的意思……是让我回去阳世?”

  浅寻借兵,苏景肯定答应,可浅寻又何须借?若把苏景带在身边。他的兵全自然也都跟着一起听奉“九王妃”调遣。

  但浅寻摇了摇头:“你不跟我一起,但也不能回去。”说完也不解释。直接说第二件事:“我带兵走后,阿二、阿七两个留下,它们比你早来几百年,对幽冥更熟悉些,你有不明白的事情,大可讯问他俩。”

  “第三件事,”浅寻回手向不津一指:“那里缺个判官,你去吧。”

  小师娘所指,尽化废墟的小城之中,唯一一座留下的建筑,巍峨辉煌的府衙:阴阳司!

  打仗的时候,无论哪一方阴兵都绝不会碰阴阳司,由此这座衙门得以保留。

  苏景又惊讶又糊涂:“弟子不明白……”

  “那里本有个蓝袍判官,差不多你来的时候被我斩了,你去那里主事。反正你有判官袍子,也别辜负这件好衣衫。”

  因为苏景有件判官袍,所以他就得去当判官?

  小师娘的回答理所当然,就是这么个意思。

  苏景啼笑皆非,甩了甩手:“这……这事哪都不挨哪,弟子有袍子但我也不是判官。再说我真去了那座衙门,里面的阴差鬼官也不会听我的。还有,本地判官死了,阴阳司自会派遣新官上任,我在这坐公堂装老爷,这又算是个什么事?”

  对浅寻的安排,笑面小鬼也一样觉得全无道理,但他更惊骇另一件事:“九王妃斩了蓝袍判?!这、这可是天大祸事,幽冥世界万余判官,个个都是玉体金身珍贵尊崇,这么多年未听说过哪位判官遇害……阴阳司又岂会善罢甘休!”

  浅寻麾下首将阿大沉声回应:“是那狗官破禁在先、收受肆悦贿赂参与兵家争斗,斩他之前咱家已经问了他的口供,落字画押铁证如山。鬼官该死,我家主上斩他又何罪之有?”

  笑面小鬼一向嘴硬,闻言嘿嘿冷笑:“嗯,无罪,何况你们才斩了个六品判,还给阴阳司一个一品红袍大判,阴阳司得谢你们才对。”

  小鬼话不好听,但也算说中了点子:六品判被九王妃斩了,阴阳司来人一看,小九爷还在这坐着,那还费什么话,先把小的抓起来、再慢慢去找大的。

  浅寻却无动于衷,又对苏景道:“你留下做判官,此事定议,无需多言。阴阳司那一边,如果有打打杀杀的事情,你随时传讯,我回来应付;但除打杀之外,其他事情你自己办好。”

  长辈的话,苏景一般不矫情,可这次无论怎么想师娘之命也不靠谱:“判官须得阴阳司认可才行,不是弟子想当就能当……”

  “我不管。”小师娘三个字,把苏景后面的话全堵了回去。她的意思也再明白不过,须得阴阳司认可?那你就去找阴阳司认可你吧,收买贿赂也好、威逼恐吓也罢,你都得当了这个判官。

  苏景无奈,苦笑:“弟子领命,但我还想问一问,师母让我做判官的道理何在?”

  似是愣了一下,随即浅寻笑了,毫无征兆的,那笑容来得明媚灿烂:“你,和我讲道理?”

  若不听她说的是什么,只看这个笑容……好一个妩媚女子。

  苏景眨了眨眼睛,也笑了,不再是苦笑,清清透透的开心笑容——果然是小师娘啊。

  四百多年前,他提着点心去凝翠泊给这位还没见过面的长辈去拜年,然后直接就被强逼着修习“禁忌之术”,跟着又禁足三年休养剑意。

  虽然要苏景所做具体事情不同,但今日情形与当年同出一辙。

  小师娘教徒弟,什么时候讲过道理。

  第四百四十六章 赴任

  浅寻吩咐,乍一听匪夷所思,仔细想想……还是匪夷所思。

  可她态度坚决成命不改,苏景反倒放松下来。想当年南荒妖国里大圣都当过,如今在幽冥中做个判官也不见得多了不起!

  这正是苏景的豁达之处,既然非做不可,那就痛痛快快的去做。攀一阶看一景,人都来了地府,去看看判官眼中的景色,真不算白来一趟。

  是以他的笑容越发快活了些,对浅寻点头:“弟子谨遵师母吩咐。”

  笑面小鬼免不了又瞪大眼睛:“什么跟什么,你就‘谨遵吩咐’?!你可知……”

  苏景笑着摇头,不听小鬼再说下去,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他明白小师娘绝不会害自己,何况做判官这事……好像挺有趣。

  不料,不容他不答应的小师娘,见他忽然换上一副轻松神情后,又微微皱了下眉头:“苏景,我让你做判官,不是让你去玩的。”

  不用苏景开口,拈花就代为回答:“师娘放心,苏锵锵别的好处没有,唯独一点:要么不做,要做了就得有个模样!既然答应了您老人家去做判官,他就非得做个好判官不可了,拦都拦不住。”

  此事已成定议,再啰嗦三天也没用,雷动开口岔开话题,问浅寻:“师娘来幽冥做什么?”

  浅寻冷冰冰:“与你等无关,无需多问。”

  人人都晓得浅寻的性子,这样的回答也不算意料之外。三尸还想再问什么,浅寻已经不耐烦了,对苏景道:“兵与我,然后我带队出征、你去衙门做官。”

  苏景应一声“师母稍等”,随即罡天外放,众人只觉眼前一乱,只见“恶人磨”正在罡天相助下恶战煞血阴兵。

  外面早都平静了,但苏景“体内”大战始终未停。

  “六合青龙、十三煞将”,十七迦楼罗、小谛听损煞僧之前被苏景收回,也尽数投入罡天参战。

  外放罡天后,苏景招呼一声,与三尸一起冲进罡天,冲杀血煞军!

  那五十里损煞阴兵已经伤亡大半,苏景等人再杀来它们就更加抵敌不住了。

  苏景拼出全力,以求尽快结束恶战,解脱自己的鬼兵;而肆悦血煞残军肯死不肯降,正做最后、最凶猛的抵抗!罡天内喊杀声震耳欲聋,战况惨烈。胜负已成定数,可真要想彻底剿灭这一部血煞兵还得些时候。

  浅寻不着急也不关心,她在看战场,但目光空洞,似是早都看透了。

  直到一天之后,罡天中的恶战才彻底结束,苏景却没急着把鬼兵带出去,而是双手一挥,香火奉上!

  无论“恶人磨”是什么样的恶鬼,它们都是替自己打仗,此刻大捷,当得犒赏。

  至于香火,“佑世真君”在阳间攒下无数,手上还有的是。

  浅寻不催促,不过见到苏景有大把香火挥霍时,目中透出些诧异……她和苏景接触的时间不长,是以还未了解,这个弟子总是能给身边人些意外。

  罡天之中欢声雷动,恶鬼扑入那青蒙蒙的雾气中,大笑大闹大声聒噪。重新动用香火,苏景又想起了一件事,转头问紧随自己身边的凶僧首领:“在外面恶战时,你们都带了一支法旗……”

  不用说完凶僧首领就明白他想问什么,应道:“上次主上离开后,得一小鬼指点,大家修成一道简单法术,把您赐下的香火祭炼成法旗,可做投掷一击,一根旗子不算什么,大军同时投出千万旗子,就有些规模了。”

  恶人磨,杀戮为最大乐趣,在把香火当作盛宴和炼成杀人刀之间,它们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炼香火做一道杀人神通,最难得的是短短两三天的功夫就祭炼成形,苏景饶有兴趣:“我黑狱中还有这等能人?哪个小鬼?”

  “燕无妄。”说着,凶僧首领伸手一指。

  燕无妄已经从炼魂炉中爬了出来,但他未落地,一个人坐在炉台上,默默看着万鬼狂欢,三成透明的身体枯干瘦小,孤零零的样子。

  忽然,燕无妄只觉微风飘动,转头一看苏景已经坐到了他身边,微笑说道:“炼香火成神通,法术神奇,佩服。”

  “我本是正道元清宫弟子,后来遭遇变故被废去修为逐出师门,那事真不怪我,咳,不提了……不久我又被一个妖精相中,收入门墙再做修行,这次更不走运……具体事情也不提了,我又被废了一次赶出门墙。但很快我又得了机缘,修得了邪法,终于修行大成,做了朔月天尊,最后还被邪佛点化,做了邪庙护法帝释天。”

  提及往事,说起自己身入邪道、成一方魔头,燕无妄全无追悔之意,但也不见得意:“正邪妖鬼,我都学过,领受过的法度庞杂异常,这才能找个简单法子,炼香火为神通。不过你也别有太多指望,这法术粗糙得很,你所见的法旗威力已到极致了,再无提升可能。”

  苏景点点头:“不论如何,你那法术都帮我杀敌了,多谢。”

  “你说过要帮我消减罪业、再请高僧开解,助我转世投胎,来生过上好日子。”燕无妄不理苏景的道谢,重新提及旧事。

  “放心,我说到做到。”

  燕无妄一哂:“我不放心,更不信你许诺。”

  朔月天尊也好、帝释天也罢,都被苏景三番两次的坑过,能再信苏景,燕无妄得傻成什么样子。

  “不过,”燕无妄又把话锋一转:“有一件事我自忖还看得清,你这人仇必报恩必还,我帮你做些事,是换你为我转生帮忙。明买明卖,我心里踏实,你给我帮忙也不是白忙活,这样挺好。”

  苏景哈哈一笑:“以前没发觉,你倒是个趣人。”

  “我是妖人,邪道妖人。”燕无妄语气淡淡,但也笑了下。

  苏景不再和他啰嗦,扬声传令,告知群鬼要随浅寻出征,鬼兵无所谓,只要能打仗,跟谁去打无所谓。

  又容恶鬼们享受一阵子,苏景带出大军,损煞僧首领高擎恶人磨大旗,带领万鬼站到小师娘身后。

  “和尚你自己留下,我只要那些杀人就笑的恶鬼。”说着,小师娘摆了摆手,麾下尸煞老幺接过军旗,远比恶人磨要精锐的损煞僧兵被退了回来。

  另外小师娘要兵不要将,三尸、谛听、迦楼罗、十六等等全都留在了苏景身边,小师娘对苏景微一颔首:“我走了,有事就找阿二阿七,他们能找到我。”

  言罢袖儿一挥,大群鬼兵尽数收入袖中,身边只留阿大等几个尸煞,脚下云驾冲腾,这就要走了。

  苏景及时问了句:“还有一事请教师娘,判官要做多久?”

  哪能一辈子都留在幽冥做判官,总得有个离开的时候。雷动接口:“是啊,什么时候能回阳间?”

  “等找到回去的办法、真能回去的时候再说吧。”浅寻语出惊人,随即驾云飞天,转眼消失不见。

  苏景一行愣愣站在原地,被小师娘的最后一句话给“镇”住了。

  来之前苏景就得了师兄的提醒,阳身入幽冥还有可能,可是以阳身自阴间重返阳世却难比登天。一来那时情形紧急,就算回不去苏景也要下来;另则,他以为小师娘当初敢下来,肯定会有回去的办法,哪想到……

  小鬼、尸煞都能来去自如,唯独阳身人会受限,这是一“戒”,也可看作是一重天道,就如水往低处流、闪过才有雷一样,绝对之事无可悖逆。

  靠着大红袍,苏景能遮掩阳身、瞒过其他鬼物洞察。可就算骗得过幽冥中所有恶鬼,他自己心里明白自己是阳身。

  骗不了自己,又怎么可能骗得了天!阳身就是阳身,穿什么都还是阳身人,受戒限、回不去!

  “主上下来之前,的确是准备了再回去的法术。”尸煞阿七知道苏景因何发愣,开口解释:“但她老人家下来之后,渐渐发觉阴阳两界之隔,与她之前想象略有差异,差不多三十年前,真正确定下来,事先准备的法术没有用处。”

  三十年前,阿二已经带兵远征,不在浅寻身边,根本不知道此事,否则他就算再如何担心主人,下来前也会将此事告知少主。

  苏景眨眼睛,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拈花神君眉头紧皱,又开始想媳妇了。

  “不过少主放心,”阿七继续道:“十年前主人有次说过,待幽冥事了重返阳间,就无需我等再追随身边,放我们兄弟去遨游天地。主上为人,少主当知,她能如此说话,当是想到了办法……至少还有希望。”

  拈花无精打采,但他有良心,自己伤心难过的时候还不忘安慰苏景:“依依我怕是再难见到了,不过小不听有法术有心思,没准什么时候她就下来了,你们或许还有相见之日,成个亲、生几个娃,咱们……咱们也能再多些亲人,不那么孤苦伶仃。”

  说着说着,拈花鼻子发酸了。

  苏景稍稍弯腰,拍了拍他肩膀,要不弯腰够不到:“走了,随本官上任!”

  苦恼事情,又无力解决,那还想它作甚,苏景迈步走向不津城阴阳司,新官赴任去也!

  看看远处的阴阳司,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红袍,堂堂一品大员,去一个小小上县主政,苏景昂首:便宜他们了!

  第四百四十七章 牛头马面

  阿二阿七头前开路,三尸、十六、谛听和苏景自己的尸煞伴随左右,大群损煞僧兵则紧跟苏景身后,一伙子凶神恶煞浩浩荡荡,随大老爷赴任。

  没走一会儿三尸就忘了“可能回不去”这桩窝心事情,又凑到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开始琢磨小师娘到底来阴间做什么。

  这是不可能商量出来的事情,不过就冲着小师娘在冥间掀起的风浪,也能明白她的目的非同小可,要揣度她的目的,大可放开想象,往大处去想。

  三尸就怎么大怎么想,一个说小师娘要称霸冥间,另一个就说问鼎幽冥后再挥师阳世,第三个又说一统阴阳后少不了还得出兵仙庭……

  占领了仙庭,就再说执掌造化,执掌了造化只好去称霸宇宙,然后这番胡说八道到头了,没法再扯下去了。

  三尸收声却不收势,个个脑筋转动另寻方向,准备新一轮重新吹过,其中拈花转念最快,抢先开口:“海中无龙、南荒无圣、人间无仙、幽冥中也没了阎罗神尊!小师娘下来,莫不是为了查这桩惊天大案?!”

  赤目和雷动各自想到了新的“小师娘来做啥”,但他们想的都不如拈花刚说出的题目大,一时语塞。拈花得意洋洋,转目望向苏景:“东锵锵,你以为本尊猜得如何?”

  东锵锵这称呼是跟着“东天剑尊”里那个“东”来的,苏景随口凑趣:“高明,尊拈花见识卓绝,东锵锵佩服之至。”

  拈花喜滋滋,继续发挥:“既然小师娘是来查案……啊哈,是了!她老人家吩咐你来做判官,多半是她老人家觉得,将来须得有判官为她帮忙,苏景,你不得怠慢!”

  苏景一扬眉,三尸凑到一起,总会有无数胡言乱语,但拈花最后这一句却着实有些道理:或许判官真能帮到小师娘达成所愿,否则她的安排也实在没别的解释了。

  拈花点中了一个好题目,但他自己全无察觉,不再理会苏景,重新去和两个兄弟吹牛,从海中无龙追究开去……

  众人脚步快捷,没一会功夫就来到不津废墟,靠得近了,阴阳司落在眼中也就更清晰了。

  司门外照壁绘刻贪墨麒麟以示警醒官员,宣化牌巨匾高高在上,南刻“阴阳古治”北书“宣化”,之后便是官衙大门,狰狞石兽镇坐大门两侧,但不是阳间的石狮。

  拈花跑上前,踮着脚去摸石兽头顶,个子太矮,远远够不到,小手只能在石兽腿上划拉,笑嘻嘻地望向苏景身边小谛听:“还挺像。”

  何止像,干脆就是。阴阳司镇门石兽为谛听之像。

  苏景站在门前稍作打量,整座大门三开间,每间两扇门板……一共六扇门。人间歌谣:衙门六扇门,有理没钱莫进来。

  想不到治罪鬼魂、掌管轮回的阴司,也和阳间的衙门一样,都是“六扇门”。

  阿二、阿七转回头对苏景道:“少主人请稍待。”言罢两头凶猛尸煞一前一后,直接推开大门向里走去。入得大门、绕过屏墙,还未到第二重仪门,忽然一个衙差打扮的小鬼拦住阿二去路,口中叱喝:“大胆刁民,活得腻歪了,竟敢私闯阴阳司……小人给七爷爷磕头。”

  紧随阿二身后,尸煞阿七显身。前者一直领兵在外,阴阳司小鬼不识得他;可阿七一直都在不津,从讯问蓝袍判到最后将其枭首,他都跟在阿大旁边帮忙。

  连司中的判官大老爷都被这群尸煞砍了头,小鬼衙差岂能不怕,忙不迭跪拜叩头。

  任谁都晓得,杀判官是翻天大罪,大判官绝不会善罢甘休。可对本司鬼差而言,无论大判官如何震怒、派出多凶猛的鬼差来缉拿凶犯,在它们抵达前,自己这一伙鬼差都活在人家尸煞的刀下,哪会去触霉头。

  阿七对衙差小鬼冷冷道:“这是我家二哥。”

  “小的有眼无珠,未识得二爷爷仙驾法尊,实在该死,给二爷爷磕头,磕头了。”

  阿二不和这小鬼计较,直接道:“免了,有公事交代,司中所有人出来。”

  面前小鬼机灵,跳起来双手一翻,左手锣右手槌,敲得当当大响,顷刻间阴阳司内大小鬼差蜂拥而出。

  判官以七色分尊崇,以人间官职而论,蓝袍判官是六品官,不算大,但他手下听差着实不少,足足千余众。大都奇形怪状,高大的十余丈开外,矮小的二尺不足。

  众鬼差汇聚,除了个别一两个,大都对煞星阿七谄笑问礼,待得知阿二的身份,又忙不迭重新施礼,阿二冷声道:“尔等听好,判官大人已到门口,将主掌本司,尔等当好生侍候,哪个若敢有半分怠慢,蓝袍狗官就是下场。”

  被斩了的蓝袍判之下,以一双兽首猛鬼为首,左边的手执钢叉、身形三丈有零,长着一颗牛头,颈下半截人身,腰下又变回一双牛腿、双蹄立地。

  牛头闻言一喜:“上官派了新的判官大人来,这么快就到了?当真大喜,刘大人死后官务积压,小的正发愁……”

  不等说完,阿七就冷笑道:“哪个告诉你,新的判官大人是你家上官派来的?实话讲与你知,新来判官为我家少主,九王妃爱徒,他来本司做官,是你等前世修来的福气!”

  牛头大吃一惊,转头望向身边同僚。

  既有擎叉牛头,自然也有抗刀马面。牛头吃惊,马面何尝不是倒吸凉气:“这……这个……二位有所不知,阴阳司的主官不是谁都能当,非得是上官指派,身带信物之人不可……”

  “你说的‘信物’不就是判官袍子。”阿七反问。

  牛头马面同时点头,牛头开口:“正是,判官行断、鬼魂发落,全得靠那件袍子,否则就算坐上大堂,也、也只能坐着,啥也干不了,好像扮戏文那样过过干瘾……”

  阿二不耐烦打断:“那就成了,少再废话,统统出去迎接判官大人到任!”

  牛头马面对望一眼,目光无奈,均觉此事荒唐不堪。可鬼在矮檐下哪敢不低头,摇头苦笑着迈步向外,其他鬼差也和他俩差不多的神情,一窝蜂地跟了去。

  来到大门,乍见苏景,轰的一阵喧哗声起。自牛头马面以下,千多司中鬼差都忍不住低低惊呼……这也太离谱了些,那个人,红袍、一品大判!

  众鬼差又在偷眼打量苏景:是个青年,长得清秀,目光明亮。

  做阴阳司的差事,成天到晚和鬼打交道,牛头马面算得“阅人无数”,一看苏景的样子就知道他是个心思活络之人。

  年轻人调皮,不知轻重想来阴阳司过一回判官瘾,这也就罢了。可实在犯不着还给自己弄一身假官袍……更用不着一品红袍啊!牛头马面又次对望,两人同僚已久又是好友。心中自有默契,都明白同伴此刻的想法:既然红袍都穿上了,直接去封天都阴阳司总衙啊,来这儿有啥意思!罢了,他喜欢玩耍,大伙就陪他玩耍,总比掉脑袋强。

  见鬼差喧哗,两大尸煞又欲叱喝,苏景却摆了摆手制止他俩,自己也没说什么,饶有兴趣打量面前一群鬼差,尤其牛头马面,以前传说听得多了,这次见到真的,感觉没法说的古怪。

  不料正看得入神时,牛头马面忽然扬起双手一托自己的头颅,跟着他俩竟把脑袋摘了下来。

  这回轮到苏景大吃一惊,再仔细一看,“脑袋”下面还是有脑袋,两个鬼差肩膀上还扛着一颗头,平常人模样……“牛头马面”只是两个头罩罢了。不过罩子神奇,扣上了和真的一般无二,连苏景都没能看破。

  “牛头马面”手托“牛头马面”,其他大小鬼差则纷纷脱帽,捧在手中,齐齐跪拜唱礼:“小人恭迎大老爷。”

  恭恭敬敬三次叩首,待众人起身后苏景也想明白了,直指了为首两个鬼官手中的“牛头马面”:“帽子?”

  两个鬼官赶忙点头,“牛头”道:“启禀大人,正是小人乌纱帽。”

  马面接口,再做仔细解释,苏景听得津津有味,笑道:“原来牛头马面是官职?不是真有其人?那黑白无常呢?”

  “大人明鉴,牛头马面确实能算作官职、但也真有其人,那两位上差大老爷常驻封天都,侍奉大判官左右。”

  “每一座阴阳司、每一位判官大人身边,都设有一双‘牛头马面’,配发牛头帽、马面罩,这是行头、官帽。本司牛头马面就是我们哥俩,以后侍奉大人。”

  “黑白无常也是一样的道理,不过咱们这里衙门小,黑白二使是须得青袍之上的判官身边才会有的属职……”“马面”滔滔不绝,这时“牛头”忽然想起面前小子就身着红袍,虽然官袍是假的,可至少他冒充的是一品大判,在他面前说这里是小衙门,颇有些讥讽之意。

  牛头打断好友,对苏景躬身笑道:“新官上任,小的光顾着开心,却忘了礼数,还未对大人通名,小的牛吉。”

  马面也赶忙报名:“小的马喜。”

  苏景点点头,笑道:“我叫苏景。”而后咳嗽一声,脑子里想了想以前白马镇县令大人迈步走路的气派,说道:“牛吉马喜,头前带路,引本官入司!”

  牛吉马喜齐齐答应,身躯半让准备带路,不料就在此刻,鬼差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第四百四十八章 一品判,幽冥殿

  阳世间有傲骨书生,幽冥中也有耿直小鬼。

  不是所有鬼差都阿谀奉承,尤其穿着一件假红袍、自己跑来做判官这么荒唐的事情,鬼差中终于有人忍耐不住,冷笑出声。

  苏景循声望去,那个方向上的鬼差生怕被冷笑连累,忙不迭散开,显出出声者:一个“小”鬼。

  个子太小了,戴着差官帽勉强一尺半,长得倒是白白胖胖。阴间鬼物身形相差极大,是以鬼差的袍子尺码繁多,可最小号的差袍也是个二尺身形的鬼物预备的。小的不能再小的袍子穿在他身上仍肥大不堪,松松垮垮地拖在地上。

  刚才众鬼差叩拜时他不曾行礼,不过他个子太小又躲在后面,站得挺胸昂头别人也看不到他。

  尺半小鬼面色倔强,毫无畏惧迎上苏景目光,语气不屑:“染了件红袍子穿就真把自己当判官了?你自己看!”

  说着伸手一指门内,阴阳司建筑雄伟,但再如何宏大的规模,到底也还是落座幽冥世界,绿幽幽的天空把阴阳司染得一片黯淡:“真正判官进入司衙,便如骄阳凌天、明月耀夜,阴阳司会登时变得明亮。你弄个假袍子,哄着自己开心,逼着司中一众官差陪你玩耍,难不成还能骗了阴阳司、骗了幽冥天么!姓苏的,无聊之极、无耻之尤……”

  前面是说事情,后面就开始破口大骂,尺半小鬼跳着脚的骂。

  苏景身边三尸都乐了,雷动天尊美滋滋,问兄弟:“两位仙家,你们看,他蹦啊蹦,是不是也还不如我高?”

  拈花手摸肚皮,终于找到个比自己还矮、而且矮上一大截的人了:“这小矮子,真矮啊,本座瞧不起他!”

  赤目眯起红眼睛:“生得这么矮,我都替他脸红,我要是他,早自裁不活着了,这人脸皮真厚。”

  三尸各有议论,牛吉则大声呵斥尺半鬼:“大胆‘妖雾’,脑子里又哪根筋搭错了,胡说些什么,讨打么?”

  马喜满面堆欢,对苏景点头哈腰:“大人莫怪,那小子平时都傻不愣登,最爱胡言乱语满口疯话,大人不必理会他。”

  苏景哪会生气,倒是挺纳闷,先传音入密让阿二阿七不必理会,再问身边鬼差:“妖物?不是鬼么?”

  “你家官爷就叫做妖雾,苏小子你能怎地?官爷就叫妖雾!你也不过是小人得志,若不是靠黄裙女子庇护你能有今日?等有天你靠山倒了,官爷先打你三板子!”妖雾越骂越激昂,手一晃,连平时做差时打人的板子都亮出来了,莫看身板小,他的板子倒不小,跟一扇桌面似的,挥动中忽忽兜风,也兜得他自己脚步虚浮,来回乱转。

  看得出牛吉马喜是真有些着急,两个鬼官掉换了位置,牛吉跑回来笑着给苏景赔不是,马喜则转回头大声呵斥妖雾。

  妖雾说的是实话,阴阳司暗藏玄法,大人离开时光色黯淡混同天地,大人在时则光辉万丈、自内而外明耀一方。这道法术取得是判官“光明正大”之意。

  此事司中差官全都晓得,但“小九爷”是来玩耍的,实在犯不着和他讲这些,万一他没能“点亮”阴阳司恼羞成怒,倒霉的还不是司中一众鬼差。

  妖雾已然发了性子,不理大差官呵斥,越骂就越响亮。马喜真的翻脸了,手腕一抖,手中大刀变作铁链,上前就要绑人,口中对妖雾骂道:“不给你吃些苦头,你不晓得马王爷的三只眼!”

  “算了。”苏景出声制止马喜,随后迈步走向衙门。

  妖雾却不知好歹,见苏景居然真要进去阴阳司,气得厉声笑了起来:“苏小鬼,你进去吧,到时候阴阳司不亮,我看你是捂着脸低头离开,还是不要脸继续去大堂!什么东西,胆敢冒充判官……啊!”

  小鬼骂到一半,苏景跨过大门,进入阴阳司,由此妖雾的喝骂声变成了惊呼……光明大作!

  苏景落足阴阳司门内刹那,从屋顶瓦片到殿下石基,从寺内回廊到门外石兽,偌大衙门所有一切,都迸发璀璨光芒!本来被天色沁染得幽暗陈邃的阴阳司,此刻光华万丈,反倒把天空映照得闪闪发亮!

  “亮了,竟真的点亮了,”小鬼见鬼了似的惊呼怪叫:“你……这是妖法!”

  还真不是妖法,苏景什么都没做,九龙司明澈一方,只因他的袍子是真的。

  但苏景全不用去分辨什么,因这阴阳司的变化未完……又何止光明大作!

  隆隆巨响自四面八方冲腾而起,整座阴阳司都在剧烈晃动,突然大门外光彩迸射,众人赶忙回头:是大门外的照壁正闪烁强光,肉眼可见照壁缓缓伸展,渐变清透渐生光彩,石头筑成的短墙变作三十丈琉璃长墙。

  原先墙面刻绘也在变化,肉眼可见原先的贪墨麒麟猛跳到地面,四足生云转眼逃跑不见,换而各色蟠龙浮现,一条两条、三条四条……一共九条龙,或瞠目张颔或弄海拨云。

  九龙现,逐走了墨麒麟……赫赫然一座九龙壁。

  不津阴阳司,小小衙门口对衬的贪墨麒麟照壁,变作只有阳间皇宫和阴间封天都阴阳司总衙才能立衬的九龙壁!

  照壁变了,衙门也随之而变,“六扇门”展阔天阙龙门,仪门化作宫城正门“应天门”,两重门间平凡石廊化作晶莹白玉,御道“天街”!

  碧青护河围拢二重门外,“天津”桥桁架清河,有天枢牌高耸桥旁!在向前眺望,重重大殿栉比鳞次,绵延深远。殿堂威严而磅礴,风掠过时龙吟虎啸之声隐隐回荡……哪里还用再多看,眼前事情再明白不过:随红袍大判入主,小小衙门顷刻化作威严冥宫!

  阴阳司法度千万,官到而光明绽放是其中一重法度,衙门会随不同级别判官到来、变作相应“官府”也是其中一重。

  一品红袍大判来了,六品衙变作一品殿!

  妖雾小鬼的惊呼变成了嘶哑惨叫。

  和他一起叫的,还有牛吉马喜、千多本司鬼差,外加三尸和十六。

  苏景也没想到会有这等惊人变化,本想矜持些、气派些,结果没忍住,笑了,眉花眼笑。

  大群鬼差无一例外,全都呆呆的愣神。莫说他们,就连前任的蓝袍刘大老爷也没去过封天都总衙,但对那里的情形总会有些耳闻的,此刻、眼前,新的阴阳司明明白白就是总衙的规模和气派!

  牛吉马喜目光呆滞,僵硬扭动脖子,还没忘对望一眼:苏小子身上的官袍是真的啊。大红袍被苏小子穿得平整挺括,这便是说,他真的是判官老爷?

  一品大判!

  苏景转回头,望着终于哑巴了的妖雾。后者长大嘴、龇着牙望回他,目光里没了恼怒和倔强,只剩无尽震骇。

  ……

  相比“小九爷”身上的大红袍、相比小小司衙变作的煌煌冥殿,苏景身边那群本应夺人目光的凶僧、恶煞全都变得不值一提了,唯独那头蜷缩在苏景肩膀、把自己团成绒毛球才勉强能站稳当的小谛听……开始鬼差以为苏景红袍是假的,也一样没把小谛听当真。

  此刻鬼差眼中,大红袍真了,小谛听跟着一起真了,莫看它现在比着普通花猫还小些,可鬼差几乎不敢再去看它一眼。

  沉默之中,尸煞阿二冷声开口了:“牛吉马喜,站在原地,不肯为我家少主带路么?”

  两位鬼差这才回过神,想起来之前“判官老爷”吩咐过,让自己兄弟头前引路。赶忙应了一声,牛吉马喜头前引路,但才走出两步牛吉就苦着脸转回头:“启禀老爷……小的也不认识这里的路啊。”

  苏景哈哈一笑:“无妨,你们随便转,老爷跟你一起乱转。”

  天下宫殿,南起北尽,牛马二差认准方向,带着苏景向北而行。妖雾此刻如坠梦中,人还傻着,愣愣跟着同僚一起前行,再没说什么。几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可落在这浩荡宫殿中,和一队穿梭于山林的蚂蚁也不见太多区别。

  三尸跟在苏景身旁,一边打量着四下景色,拈花问牛吉:“那个妖雾是什么人?”第一次遇到这么矮的家伙,不打听清楚他心里不痛快。

  “阎王好斗小鬼难缠”,天底下没人比着阴阳司的差官更明白这个道理,对苏景身边人,司中鬼差不敢丝毫怠慢,牛吉语气恭敬:“回禀这位老爷,妖雾是八十年前拿着公文来报到上任的。新丁一个,没人缘,没朋友。此人平时都傻乎乎的,说话从来就没中听过,咱们都觉得和傻子没的计较,不去答理也就是了。”

  苏景微笑接口:“没人缘么?你们可够照顾他了。”

  之前小鬼指责苏景,牛马二差对他又骂又吓,可其中那份明贬暗护之意苏景又能看不出来。

  牛吉笑容讪讪:“老爷法眼如炬,这个……终归是同僚一场,他不懂事,我们却不能不念同袍情分,能照应的时候,尽量还是要给个照应。”

  一路行走,随口说笑,可地方实在太大,不久之后所有人都不耐烦了,苏景催动云驾带上众人,加快速度向前飞去。

  很快赶到冥宫中轴上最最辉煌的那座大殿,苏景问牛吉:“这里就是大堂了吧?”

  看气象、看位置,此间都应是正殿,是大判官审案判公之所在,就等若以前六品判官老爷的公堂。

  不过牛吉却面带犹豫,试探道:“可、可能是吧。”

  “以前”那座阴阳司,和阳间的衙门并没太多区别,格局相似外,还有戒碑律石耸立,上书“公生明、偏生暗,尔等俸禄、民脂民膏”等戒训,公堂上挂着的匾也是“明镜高悬”四字,处处都是在警醒司内官员。

  可现在,冥宫内再无戒律警条,正殿上那副巨匾更非“明镜高悬”,而是另外四个狰狞大字:生杀予夺!

  第四百四十九章 含冤

  匾额威风且霸道,高高在上。

  旁人看过一眼也就罢了,唯独苏景肩头小谛听,豹眼生寒猛瞪巨匾。

  跟着小东西苏景肩膀扑下,蹿出前小猫似的凶兽迎风而长,落地时已然化作三十丈开外,昂首对着“生杀予夺”牌匾做雷霆怒吼。

  三声吼喝下,巨匾忽然“蠕动”起来,仿佛一块玄冰被送入暖屋那样,冰皮开解水汽氤氲,似是有水珠正迅速酝酿。诧异下苏景蕴起目力,一眼望去得窥真相、心中更是诧异:满满怨魂!

  匾为阴刻,字凹于面,除了四个大字,匾额其他地方,皆为怨魂倾覆。

  一魂大小与微尘仿佛,但四肢皆有五官俱全,一个个目光凄厉神情怨毒,正拼命挣扎万般不甘,若非苏景运起辨尘入微的目识根本无以察觉。

  就算苏景对冥术鬼法没太多了解,也能明白天下绝不会有那么小的怨魂厉鬼,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了:法术。

  收天于掌、缩地方寸、须弥芥子一类乾坤搜纳之术,一块巨匾镇压无数怨魂!

  苏景回头问身边鬼差:“怎么回事?”

  鬼差眯着眼睛使劲看……但也只看出匾额蠕动,它们修为浅薄目力不够,看不出细节地方,直到苏景一道阳火送来、助其洗炼目光后,牛吉马喜才看清真相,两人大吃一惊。

  牛吉声音微微发颤:“传说……古匾镇恶!罪大恶极之人会被判官大人以浩大法力钉入法匾,再不入轮回也不会魂飞魄散,就在匾内受苦永不超生!”

  猛一眼看见无数恶魂,的确有些吓人,可也不用向牛吉这样连声音都发颤,赤目又眯眼睛、一副明察秋毫的样子:“你用得着这么害怕么?莫不是也做了亏心事,怕自己以后会落得一样下场?”

  牛吉赶紧摇头,马喜从旁帮老友辩解:“大人有所不知,这是传说啊……传说只有古时阎罗驾前钟大判官有此等法力,也只有他老人家造了这一块‘镇恶’之匾。谁都以为这匾不知去向,不承想它一直藏于阴阳司玄法、今日又现幽冥!”

  雷动天尊淡淡插口:“纳魂入匾,算是不错的法术了,但也只能算是‘不错’,不见得有多了不起……以后的判官都做不出一样的匾了么?看来阴阳司的大小官员都该认真修行一阵了。”

  别的不说,苏景的罪恶天,就镇压了万千凶魂恶鬼,比起这块匾也不逊色。

  雷东看来,匾上法术也就那么回事。

  两道鬼差却一起摇头,牛吉道:“关键不是这匾如何,而是被镇压匾牌上的魂魄主人……随便哪一个,都是巨妖恶孽,为祸一方绝难降服。”

  苏景点了点头,心中暗道这就是了,自己的黑狱厉害,可他镇下的“恶人磨”都是邪庙小鬼,有几个有分量的?

  这个时候,古匾上忽然闪出一阵柔和光芒,撒在谛听面上。

  先前谛听察觉到匾额邪气所以嘶吼怒啸,此刻光芒之中,让谛听明白感觉“这些恶鬼被镇压得妥当”,由此大兽收起凶相,又变回了小猫似的,抓着苏景的袍子一路笨拙攀爬、很不稳当地坐回主人肩头。

  而匾额上光芒闪过,内中凶魂也重归安宁,巨匾回复原样。

  牛吉问苏景:“大人进殿么?”

  待苏景一点头,牛吉深吸一口气,拉长调门:“判……官……升……殿。”

  马喜接口,但与牛吉截然相反的,他的声音短促铿锵,一字一顿激烈暴喝:“生!杀!予!夺!”

  这是阴阳司的威风,无论是否审案办公,哪怕只是老爷进来闲坐,只要判官爷一迈入大堂,牛马二差就须得长声吼喝,原词是牛吉“判官升堂”再接马喜“明镜高悬”。

  不过牛吉马喜官都有应变之才,如今公堂变成了冥殿,“明镜高悬”匾换成“生杀予夺”牌,两位差官的喊喝也随之而变。

  苏景一行迈步入内,大殿的森严气象自不必说,不过让苏景等人颇为意外,殿上还有人,前七后八足足几十人,直挺挺地跪在殿中,身上都穿着古怪服侍,非胡非汉颜色土黄,看不出是哪里的少民。

  几十人年龄各异,从白发老妪到蹒跚学步的小娃都有,看他们形貌近似,应该是一大家子。

  “呔,何方小鬼潜伏大殿,可是欲图不轨、行刺一品大判苏大人么?”赤目叱咤响亮。明知不可能是那么回事,但这官威是一定得耍一耍的。

  那些黄衣人刚刚经历过一场“公堂化冥殿”的剧变,心中本就惶恐不安,猛听得有人喝骂、说他们是刺客……判官大殿又岂是讲理的地方,到了这里差官说什么就是什么,说你是刺客,立刻架起油锅炸了也稀奇。一群黄衣人惊得魂飞天外,把头磕得咚咚响凄声喊冤。

  雷动和拈花本来也想耍威风吓唬人,但一见对方那副可怜相,哪还忍心再说什么,反倒是转回头去瞪赤目:“真人啊,你莽撞了。”

  赤目也一脸不落忍:“是是,本座莽撞。”

  另有鬼差叱喝殿上黄衣人:“大人和你们开个小小玩笑,大惊小怪成何体统!是开玩笑,笑、都与我笑!”

  那些黄衣人又赶忙苦着面孔、僵硬作笑。

  免不了的,苏景对黄衣人好奇,问身边牛吉:“他们是什么人?”

  “启禀大人,这是黄氏一家,上下六十三口,齐齐来到幽冥。”牛吉一边引苏景上座,一边应道。

  不等苏景开口,三尸就先吓了一跳,拈花倒吸凉气:“一家六十多人共赴幽冥?这是灭门惨祸!”

  赤目眯起双眼:“内中定有冤情,我等不可怠慢,当还他们公道!”

  马喜接口:“是是,他们也说自己冤,这才上了公堂想要告状,可巧……不是巧,是可不巧……咳,也不是不巧,就是前任刘老爷升堂,正要审还没来得及审的时候,他的案子漏了,几位尸煞爷爷闯入阴阳司,把他拿下了。”

  牛吉继续道:“审案事情,就只有判官老爷才能做,老爷被抓走了,案子自也就没法审了。另外咱们阴阳司有规矩,堂审永不得半途而废,只要一升堂除非案子审完,否则老爷和告状之人都不得离开……老爷被抓走了,可‘规矩’不是我们敢去废的,只好让这些人一直留在这了。如今可好,苏大人到任,能得一品大判主审,是它们十生八代也修不来的福气。”

  马喜更小心些,试探着问苏景:“大人可要审这一堂么?若大人劳累了,不理会也罢。”

  苏景直接两字:“审吧。”

  大群鬼差四下散开,各司其职,有人击鼓有人喊喝,有人执杖侍立两侧,这些都不算什么,最抢眼的是鬼差把诸般刑具摆满大堂,烈火堆上锅内热油滚滚、剥皮架旁大小刀剪插满、三段铡刀锋雪亮……只有苦主没有凶手,哪里会有行刑之说,不过这也是规矩,只要问案诸般“家什”就全都要亮出、备上,无论用不用。

  轻车熟路,几个呼吸功夫鬼差的场面就铺开了,牛吉马喜戴上“乌纱”变成了牛头马面,一左一右侍立判官案前。

  牛头当先开口喝断:“来呀,打!”

  两旁鬼差高声喝应,根本就不问青红皂白,冲上前来,几十个黄家人直接按倒在地,管你是老人还是娃娃,虎狼差挥棒舞板,直接就要打,其中就有那个耿直妖雾,手中高高举着他的大板子。

  “且慢。”苏景开口制止众人,别的鬼差都听命主人,唯独妖雾不把苏景之言当回事,口中还喊着:“此乃规矩,问案三板,打过再……咦……你、你还我板子!”

  板子还未落下,妖雾只觉手中一轻,再看手中板子被苏景手指一勾,给夺去了。

  吃饭的家伙丢了,妖雾大怒,短小胳膊伸出:“还我!”

  苏景不理他,皱眉问案前马喜:“不是问案么?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打,这规矩没道理。”

  马喜点头:“是是,没道理,大人说不打就不打。”说着给牛吉打了个眼色,示意他直接喊堂审案。

  “还我!”妖雾倔强不退,又喊一声。苏景把板子还给他了。

  这时牛吉叱喝声起:“下跪黄家,有何冤情速速呈禀,若真是冤枉,大人定会为你做主;若敢含血喷人诬告忠厚,存了害人的心思……你抬头看!”

  “看”字开口音,被牛吉喊得好像雷霆似的,惊得一群黄家人齐齐抬头。

  牛吉继续吼喝:“执、法、如、山!判官大人明察秋毫,一眼就看穿能看穿尔等谎话,届时当受拔舌碳喉之罚!”

  这是一套熟词,牛吉喊了几百年,想也不想张口就说……可他忘了公堂已变冥殿,原来悬在堂内的“执法如山”匾根本不见踪影了。

  黄家人抬头找了找,没看到哪写着“执法如山”,可哪敢多问,全当自己看见了,纷纷应道:“小人绝无半字虚言,确是含冤惨死,求大人做主。”

  马喜开口:“冤从何来、讼告何人,只准一人开口,讲!”

  “小人之冤,三粒米,一条命啊!”黄家人中,一位白发老者含泪开口。

  第四百五十章 皆为判官

  声颤颤、神哀哀,白发人苍老声音不停:“小人状告的,是东土大洪治下,冀州小雅县农户林梁。姓林的是当地富户,有好田百亩,植以稻粮。小人一家境遇凄惨、饥肠辘辘,赶路时经过他家粮田……”

  “是,小人忝为家长管教不严、自身不正,我家上下都有错在先,没能忍住腹中饥饿,大人明鉴,实在是太饿啊!是以我们进了林梁的田地,想要偷些粮食果腹……只是偷点粮食,绝没有其他歹意。”

  “却不承想,才刚入田地,一张大网就从天而降,将我一家上下尽数罩住、用尽力气也挣脱不得。之后那姓林的恶贼来了,把我们一个个抓了,尽数投入熊熊烈焰!一家上下啊,满门皆遭涂炭……可怜我儿媳尚有身孕,可怜我那最小的孙儿才刚学会自己行走。”

  说到这里,看上去已经古稀年纪的老者放声大哭:“确是我们犯错在前,偷了他的田中刚长好的稻谷,可是罪不至死啊!还有……还有……”

  堂上黄家众人哭成了一片,老者泣不成声几难成言,喘了好一阵子才再度开口:“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啊,我们这所有人,才只采摘了几截粮穗,所有贼赃全加起来,了不得也不过二百粒粮……六十三口,两百粒粮米,三粒米一条命,小人之冤,求大人做主!”

  黄家六十余人,青壮搀扶着老弱、女子紧抱着小娃。哭声悲戚磕头连连,只求苏景做主,还他们以公道!

  三尸听得咬牙切齿,赤目按捺不住心中火性,抢着开口喝问:“说的可是实言?”

  不用黄家人回答,苏景就点点头:“没骗人。”或许是金乌辨真、也许是鬼袍威力,无需什么道理苏景就是能笃定,下面一群黄家人字字属实,绝不曾撒谎,也根本无需动用判官令。

  “那还等什么?”拈花心肠软,见不得这等人间惨祸。下面黄家人哭得凄惨,他也跟着泪眼婆娑,咬着牙哽咽道:“为了些粮食就把人活活烧死,何况他又是个富户……简直丧心病狂。查那姓林的根底、抓他来殿上受审!”

  苏景却摇了摇头、消掉了拈花大人之命。本是捕快出身、又在离山做了两甲子掌刑,断案时的心思自有过人之处。乍一听黄家人喊冤莫名,可连想都不用想就找到疑窦好几处,六十多人偷二百粒粮食?还有姓林的一个人,抓了姓黄的一大家子?然后又把他们一个一个都烧死了?姓林的力气得多大……

  再就是殿上侍立的鬼差,全都虎着脸神情肃穆,但眼目通心,至少以鬼差的“档次”还瞒不过苏景洞察,他们望向黄家人时,眼中都带了份“无聊”之意,不是堂审无趣,而是觉得黄家人的冤情“无聊”。

  似是鬼差们知晓什么苏景不知道的事情。

  初来乍到,不可能事事精通,尤其这审阴阳判轮回的学问何其深奥。苏景开口:“牛吉。”

  “属下在!”牛吉把胸膛一挺,声若牛吼。

  “这堂案,你审与本官来看吧。”判官大人语气淡淡,吩咐道。

  “遵……那个小人不敢!”说了一个字,牛吉总算反应过来了,急忙躬身作礼:“大人在堂问案,小的岂敢越俎代庖。何况公堂之上,就只有大人才有问断资格,小的……”

  “糊涂!”不等说完,苏景冷喝打断:“你管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又管我是何人!”

  牛吉本来不糊涂,但被苏景一句话给说糊涂了,愣在当堂,嘴巴呐呐想问又不知该怎么问。好在判官大人声音不停:“不用看官更不用看堂,只需你一眼看看本心!官若不能为无辜伸冤,官拜一品有何用;这大殿不能为良善做主,就算王庭也该拆!官算个屁,庭更是个屁!”

  “反过来也是一样,你若能为无辜伸冤,你就是官;一座马棚若能给良善做主,那马棚也是正大光明的云霄殿!你管其他什么,只消看一看本心,问一声自己,要不要主持公正,要不要行天大道?若是,那就放心去说、去问,全不用管我如何。”

  说话之中,苏景拿起镇木与坚硬桌案上用力一拍,“啪”的一声淬烈大响,另只手一指殿上所有鬼差:“牛吉如此、马喜如此,妖雾如此,你们所有人皆如此,我是大人没错,但这殿上案子绝非只有我一人审得,你等所有人都能审!置身于此,你们……皆为判官!”

  说到此,苏景放缓了语气:“此间不是我一人做主,我也不会一人做主,我问案时你们个个都要想、也个个都可问,便是如此了。牛吉,去审吧,我看着。”

  判官殿上,人人可做主、人人可审案。鬼差们以前何曾听过这等言说,惊讶、错愕之余,心中也稍稍有一点热意涌动……差官差官,是差也是官,大人面前差、黎民眼中官。

  是官,就应审断曲直、昭雪还冤。

  牛吉马喜面面相觑,殿上众差面面相觑。小矮子妖雾人缘不好没人和他对视,他就去瞪苏景,面色古怪、不过眼睛亮得很。

  牛吉还有些犹豫,越权逾礼,这不是说笑的事情,大人的要求实在烫得很,不敢接。倒是那个妖雾,昂首对苏景道:“他不审,我来审!”

  一半是他自己想审,借此看看苏景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另一半则是“意气”,妖雾知道刚才牛马二差骂自己是为救他,现在牛头进退维谷,妖雾主动担下这差事。

  对苏景喊了一句,妖雾也不管他是否点头,直接转头望向黄家老汉:“你先说说看,想本官如何为你做主?”

  黄家老汉抹着眼泪:“求大人抓了那姓林的,把他送入油锅,让他也尝尝火煎油痛苦滋味,求大人做主……”

  不等说完,妖雾就冷笑打断:“抓姓林的下油锅?我且问你,若是那麦家人、梁家人、谷家人都来殿上哭诉,状告你们偷了、吃了他们的孩儿,本官是不是也要把你们扔进油锅?!”

  三尸都听得傻了,黄家人吃别家的孩子?

  官爷语气不善,黄家老者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大人明鉴……就算我不去吃麦家、谷家的孩儿,它们也活不了啊,照样还是会被别人夺了去……”

  妖雾一摆手,又次打断:“你不去吃、它们也会被旁人吃掉?那本官还说,姓林的不杀你,你早晚也得要死。麦梁谷家孩儿被你们吃了不冤,你被姓林的烧死就冤枉了?”

  三尸更糊涂了,殿上对答简直莫名其妙。苏景却若有所思,想到了端倪。

  “可三粒米,一条命啊!姓林的好多的粮田,哪会差了那几根稻穗,我们吃他一点点他就害了我们的性命……”

  妖雾冷冷发笑:“那你们黄家人得势的时候呢?成群结队、铺天盖地,所过之处寸草不留,万顷粮田一夜荒土,你们黄家人啃出来的千里饥荒还少么?从古至今,因为你们黄家所为,饿死的人还少么?若要追究,你们那一大家万万人,是不是全都该死?!”

  黄家老者无言以对,但妖雾声的话未完:“蝗虫吃粮食,天经地义;粮食被吃、无论被谁吃,都是天经地义;鸟儿吃蝗虫,仍是天经地义;人为了护粮食来捕杀蝗虫,也还是天经地义!从头到尾根本不存冤报因果,你偷到了粮食活得好,是应该;你没偷到粮食反丢了命,也是应该。”

  “蝗虫?!”三尸异口同声,这下子真相大白,所有事情都清楚了。但融会贯通同时,三尸不见欣喜,整整齐齐地全都泄了气,一品大判,升殿开张头一案,竟然是审问“蝗虫被人烧”,这……这也能算案子么?

  可不知为何,苏景却变了脸色。

  “你们几个,纯粹诬告,活在天地间,连什么是天经地义都不晓得,还觉得自己冤枉?该打……三板子!”说完审案的矮大人亮出了自己的大板子,亲自上前行刑,但左右看了看那些“黄家人”,他又转头望向苏景:“他们六十多个,我一个人打不过来,累!”

  苏景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算是认可了妖雾的审断,其他鬼差上前,和妖雾一起,把几十头蝗虫每个打了三板子,之后带了出去……

  很快大殿清静下来,苏景问:“蝗虫的魂,和人一样?”

  众鬼差齐齐点头,唯独妖雾还是那副德行,撇嘴、冷眼:“这都不知道么,你还真好意思问?不怕对不住身上的袍子么?”

  “就是不懂所以才问。不懂又不问,不懂去装懂才对不起我身上官袍。”苏景应了一句,之后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凝重:“是只有蝗虫,还是所有阳间魂魄来了幽冥、都成人形?”

  “花鸟鱼虫、猪狗牛羊,阳世间生灵,也包括人在内,所有所有一切,死后游魂入幽冥,皆为人形不分彼此!”

  第四百五十一章 天经地义

  苏景的心绪颇有些混乱,以至没分清说话的是牛头还是马面……谁说的不重要,要紧的是这一句话:皆为人形不分彼此。

  皆为人形,也就等若皆非人形。幽冥下游魂以人形显现,就是个“符号”罢了。若古时阎罗喜欢,大可让游魂统一做虫、做鼠、做公鸭母鸡小草大树,不过人有口能言、有腿能走、有手能比划,更“方便”些吧。

  刚刚妖雾审案中规中矩,哪有什么精彩可言,但其中有个关键地方,苏景听得清清楚楚:蝗虫被人杀了,不追究人;蝗虫吃光了田饿死了人,不追究蝗虫。

  自然一切,都是天经地义,谁死谁活,都是应则当分。归根结底那四个大字:不予追究。

  阳世中,人为万物灵长,自古便有“人命关天”之说;可幽冥内、判官眼中、甚至轮回看来,人和草、木、蚂蚁、苍蝇没有丁点区别。

  天道不仁万物刍狗。阴阳司、判官殿,与世人臆想决然不同,此间万物平等……判官手中的道,是高高在上的天道。

  在这里,人命不比蝗虫性命贵重半分。

  苏判官幽冥第一案,案情不值一提,甚至有些可笑,但这背后透出的幽冥鬼道的玄虚深奥,如重锤直撼本心!

  判官大人愣愣出神,三尸可没苏景那么深重的心思,拈花问马喜:“你们早都看出黄家人是蝗虫了?”

  马喜点点头,赤目又问:“怎么看出来的?都是人形、哪有区别?”

  雷动也在纳闷此事:“以你们的修为,不会比苏锵锵看得更清楚吧?”

  拈花又急忙补充:“苏锵锵就是苏景苏大人,也叫东锵锵、东苏景。还是天真大圣无鞋传人……他名号多,回头再一一讲与你知。”

  名头再多鬼差也不敢乱叫,至多“大人”“老爷”两个称呼,马喜不敢接拈花的话,直接去回答三尸疑问,笑道:“这是一份眼力,不过和修为没什么关系。所有游魂皆为人形没错,但服色、神态、举止上,多少都会存一些它们在阳世时的痕迹,小人千年办差,时时刻刻都和这些游魂打交道,见得多了、自然也就能分清楚了。说到底熟练功夫罢了,不值一提。”

  妖雾如愿以偿,运足力气打出了自己的三板子,然后挺胸昂头站在殿上,直勾勾瞪着苏景:小鬼不信苏景是真心让别人审案,这是判官专权,怎么可能随意交与别人,其中定有阴谋诡计……现在审完了案子,判官小子多半会发难害人了。

  妖雾不怕,他等着。

  等了半天,苏景不理他,只顾低头沉思。

  妖雾继续瞪,心里琢磨“你总有抬头的时候”。

  终于,苏景徐徐呼出一口长气,抬起头来,但根本没去看妖雾,直接问案前两大差官:“还有什么公事?”

  “回禀大人——”牛吉应道:“刘大人出事、您还未到的这几天,不少游魂下来,都押在司下,您看……是不是要处置了此事?”

  苏景点点头:“公事不可耽搁,办差吧。”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苏景不敢稍有怠慢。

  牛吉答应一声,转回头又复拉长声音:“判……官……升……殿……”

  马喜铿锵吼吼:“生!杀!予!夺!”

  旧案审办,再办新差,即便大人没有丝毫挪动也是一次退、升,需得重新喊号子,这仍是阴阳司的规矩。

  牛头马面喊完,侍立于大殿门口的一位鬼差接口,喊喝:“带上游魂,参拜本殿判官大人!”

  喊声落,门口处另两位赤膊、魁伟的鬼差抡起赤色巨槌,对着身前一面巨鼓用力狠砸。

  鼓纵架、分阴阳,一面至黑一面纯白,隆隆作响同时,似还有什么古怪声响自鼓面中透出,随二鬼敲击越来越急促,那怪响也越来越清晰。

  白面鼓皮中,雄鸡报鸣、新婴啼哭、鸟雀初醒甚至枝叶舒张……等等声音,只属于“破晓”的动静,乱糟糟的却饱蕴生机;黑面鼓皮中透出的怪声却截然相反,哀哀啼哭、野狼悲嗥、棺木沉入墓穴时与土地的摩擦、尸骨于土中腐烂的怪响……所有声音皆与“死”有关,同样乱但死气沉沉。

  诸般碎响裹在一起,其中更有些声音“模棱两可”,让人分辨不出这动静到底是什么,可它们从鼓内透出时,没道理讲的,苏景就是能分清它们是什么,它们代表着什么。

  鼓轰动、生死之声。

  而鼓声另藏玄法,随大响贯彻冥宫,殿外巨大广场上惨惨幽绿光芒氤氲弥漫,大群游魂缓缓显身,不一会功夫就把填满空旷广场、更填满了苏景等人视线!

  可游魂还是一群一群的冒出来,照着样子下去,冥宫根本容纳不来。

  马喜眼光活络,看得出大人啥也不懂,小声提醒:“不都是人……人连半成都占不到,飞禽走兽草木虫豸都有。”所有游魂皆为人形。但真正亡人之魂莫说半成,怕是百中、千中也无一!

  说完稍顿,马喜又补充道:“其实平时也没有这么多,不过刘大人前几天被尸煞爷爷抓了,公事积压,所以今天的游魂特别多些。不过您放心,阴阳司有法术行转,再多游魂也不怕装不下。”

  盏茶功夫过去,鼓声停歇、殿外广场幽光散去,外面密密麻麻挤满了游魂,恭恭敬敬下跪,向着殿内叩拜、齐声喊道:“叩见判官大人。”

  从外面望冥殿,只是一片光怪陆离的颜色、也听不到丝毫声音;自内向外看,却是明明白白,一切清晰。

  马喜从耳朵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子,翻开看了看:“妖雾,今儿轮班到你,去给游魂讲讲规矩。”

  牛吉生怕妖雾还会借题发挥,说出什么顶撞判官的话,又喝了一句:“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公事公办,少夹杂那些乱七八糟的言说!”

  妖雾撒腿疾奔,赶赴殿外对游魂训话,莫看他腿短,跑得却极快,两条腿几乎舞成了一团风,眨眨眼就跑出大门,立住身形吐气开声,直入主题:“我让你等开口时,你才能开口,贸然出声者拔舌炭喉,从今以后、千生百世,就再不用说话了!”

  说完,妖雾环目四顾,见无一人敢说话,神情满意,点了点头继续道:“哪个觉得自己死得冤枉,大可喊冤告状,若真有冤情,你放心,自有判官大人为你做主!”

  “不过,本官得先教你们一个道理:天经地义。天经地义是什么?就是造化使然、就是自然使之、就是理所当然、就是‘本就该是那么回事’!”

  “虫子被鸟吃了,天经地义;耗子被狗咬了,天经地义;草被羊啃了根,天经地义;树被人砍了,仍是天经地义!你们这些阳间活物,初下来时十个里倒有九个半觉得自己死得冤,殊不知,你们死得天、经、地、义!”

  “本官生就一副柔善心肠,所以要劝你们一句:喊冤之前,先想想自己是真个冤枉还是天经地义。除了太个别的几个例外……”妖雾忽然沉沉叹了口气:“阳间生死不过两个字:本分。你活着是本分,死了也一样是本分。”

  叹气后,妖雾猛又瞪起双眼,恢复了虎狼差的模样:“若真觉冤枉、喊了冤枉,判官大人会为你升殿问案,但问案前管你在阳间是什么身份,先得挨上三板子再说,否则你当咱家白使唤、好使唤!”

  本来在这里还有狠狠的一场恫吓,如莫看只三板,板板如雷十者九毙等等,不过妖雾一想苏小子刚刚把这规矩废掉了,心里就泄了气,直接略过此节:“最后再说审案,如果审断后,发觉是我刚说的‘鸟吃虫’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无疑轻蔑公堂、消遣大人,罚落油锅百年。炸足九十九年三百五十九天另十一个时辰再三刻,最后一刻捞出来敲碎魂魄,灰飞烟灭,阴阳两界、人间幽冥都再没了你这号东西!”

  “本官言尽于此,你等都低下头给本官好好想一想,待会到底要不要喊冤。”

  妖雾小鬼说完,从袖中摸出一炷香点燃,随后跳过高高门槛返回冥殿,昂着下颌看苏景,挑衅似的。不料苏景对他微笑点点头:“辛苦了。”

  牛吉马喜悄悄松了口气,妖雾这次总算是守规矩,未曾胡言乱语。

  不久,清香燃尽,妖雾又回到殿外:“有冤之鬼,抬头喊冤;无冤之魂,静坐原地。”

  前面的恫吓不轻,而“天经地义”之说,游魂也不是今日才听到,它们一到幽冥,接引鬼差会讲第一遍;聚集阴阳司下等待判官升堂时,看守鬼差会讲第二遍;到了堂前,刑讯鬼差讲的已经是第三遍了。

  是以绝大部分都能想通其中道理,不喊冤、垂首静坐于原地,耐心等候判官发落,偌大地方、千万游魂,喊冤的只有寥寥十余个。

  牛吉声音低低,对苏景道:“大人,喊冤的有‘人’。”

  喊冤游魂被带上堂来,要请判官大人一一审断,不过苏景摇了摇头,望向妖雾:“还是你来审,我看着。”

  第四百五十二章 太公平

  小鬼妖雾狞眉瞪眼,毫不客气:“又让我审?你是判官还是我是判官?”

  苏景笑了笑:“咱俩都是。”

  又是这个说法,妖雾皱皱眉,再仔细看了看苏景,口中喃喃:“你不是来玩的么?自己又不玩……”但未再诘难,转头望向第一个喊冤的游魂:“喊冤何人、冤从何来、讼告哪个,讲!”

  比起六十三只蝗虫被烧、来地府状告农户的荒唐,这一堂也好不了多少,“苦主”是条蛇,蛋被老鼠啃了,它咬了老鼠一口,老鼠中毒勉强逃走,它紧追不舍,不料眼看就要追上的时候,自己又被一头小鹰抓走,蛇要状告的就是那只鹰:“鹰吃蛇是天经地义,若在平时小的死而无憾,也不敢求大人升堂问审,可那狠毒鹰隼抓我之时,正是我大仇将报的一刻,小的实在……实在不能甘心……哪怕它晚杀我片刻,让我能先把老鼠吞掉、报了孩儿大仇也好。”

  “呸!”妖雾唾骂:“说到底还是鹰吃蛇,你有何冤屈!来呀,先给我打三板子,再绑下去,留待时辰到时送入油锅!”

  若是判官大人传令,自有鬼差应命,可妖雾喊喝就不那么灵验了,周围差官都不理他。不过众人都没想到的,三声喝应同时响起,判官大人的三位矮亲随竟一起跑了出来,两个把蛇魂按趴在地上,雷动随便从旁边鬼差手中抢来块板子,乓乓乓打了蛇魂不轻不重的三板子。

  从眼前说,是苏景授命妖雾审案,小鬼差的吩咐,别人不应三尸也要应,这是东锵锵的脸面,天、剑、尊三位一定得撑起来。而除此之外,三尸心中还有一重大义所在:比我还矮的人,得帮。

  这三位贵人一动,其他鬼差忙不迭上来帮忙,有人把铁链往蛇魂颈子上一套、拉着它钻入地下。

  旧案揭过,再问新案,接下来几桩案子,也都没什么新意,了不得就是过程曲折离奇些,根底上还是“天经地义”,妖雾审得极快,前后半个时辰,一连八个“苦主”挨板子、被带下去等着下油锅。

  其间苏景曾问过牛吉马喜,妖雾审断的如何,两个鬼差都点头称赞“比着当初刘大人还要有板有眼,绝无问题”,一品官袍在身,苏景辨得出他俩不是包庇同僚,而是真心称赞。

  再到下一堂,牛吉又低声对苏景道:“大人,轮到那个‘人’了。”

  对人魂妖雾也没有丝毫客气,开口问案,很快就问明白事情经过。

  游魂生前名唤刘铁,人如其名,铁塔似的一条大汉,村中少年里力气最大,农闲最喜欢光着膀子和小牛较劲。不过他力气虽大,人却老实本分,甚至还有些窝囊。

  刘铁出身普通农户,家境普通,若他安心务农,至少吃穿不用发愁。可少年志气,不愿一辈子面朝黄土背向天、更不想辜负了天生的一身好力气,十六岁时他便离家,进城去讨生活。他运气不错,没多久就被城中一位小有名气的赵石匠相中,收做了徒弟。

  刘铁不惜力气、双手也算灵巧、再加上他心性宽厚,相处下来深得师父喜欢。赵石匠曾有一位爱妻,可惜体弱早夭,也未留下一子半女,石匠思顾亡妻,终身未再娶亲,干脆就把刘铁收做义子。

  赵石匠多年都是孤身一人,一个光棍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家境颇为殷实,又过了几年,刘铁二十出头,年纪不小了,他出钱出房为刘铁张罗了一门亲事。

  是师徒、也是父子,有积蓄更有手艺,日子过得富足踏实,本来一切都好,不料刘铁三十那年,一向身体结实的赵石匠患病卧床,撑不到一年撒手人寰。

  他留下的家业落在了刘铁身上,又过了不久,一天晚上刘铁不止中了什么邪,一向大觉无梦张眼天明之人,子夜时分觉得一阵心悸,醒来了。

  转头一看,妻子刘陈氏并不在身边,正要起身寻找,忽听得卧房门外低语声传来,妻子正和一个男人小声说话。不听则以,听到了刘铁只觉天旋地转,原来师父是被妻子以慢性奇毒害死,此刻她正和姘夫商量着再给刘铁下毒,那边能顺理成章地夺了这份不薄家产……

  三尸在旁边听着,彼此对望一眼,赤目阴声说:“江湖中人吧。”他们三个在人间闯荡多年,人世间的勾当他们了解甚多。慢性发效、且让一般郎中察觉不到的毒药,普通人弄不来,这是江湖黑道才有的玩意。

  高高坐于书案后的苏景也点了点头,他做候补捕快时,曾听大捕头讲过类似毒药。

  “那陈姓毒妇,平日里看着温婉贤良,娶她入门我还道是前生积福,真真地爱惜于她,岂料她的心肝竟是黑的!”人魂陈铁咬牙切齿:“听得真相,我气得心肺欲炸!”

  当时陈铁冲出去拼命,那姘夫也有三十好几的年岁,是个小白脸相公模样,无论身形还是力气都远逊陈铁。不承想,姘夫身子油滑、身佩快刀且精擅打斗搏杀的本领。

  陈铁有力气,可他是个老实人,一辈子与人为善,一身力气小时候顶牛长大了凿石,几乎从没用它来打过人,对方却是江湖恶盗身上背了不知几条人命,这便如骆驼与毒蛇相斗,又岂能得胜。

  相斗不久陈铁就被对方一刀扎中要害……空有一人惊人力气却无法报仇,反倒死在杀父、夺妻的小白脸手上,陈铁悲愤可想而知,他又怎能不到殿上告状!

  三尸望向苏景,目光中颇有征询之意,想问陈铁供述是否属实,苏景明白他们的意思,轻轻一点头。

  供述属实,这是桩铁案,非办不可的铁案。

  而人间惨事,判官妖雾全无动容之意,待陈铁说过前因后果,冷声问:“说完了?”

  陈铁含泪:“若她与奸夫只是害我,或许我就作罢了,只怪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可毒妇还害了待我如己出、一生与人为善的师父,身为人子、身为弟子岂能善罢甘休,求大老爷为小民做主!”

  “呸!”数不清第几次,妖雾又是一声唾骂:“本以为你前生为人,心思还能通透些、告状还能有些新意,原来也是狗屁倒灶!”

  这个时候苏景开口:“刘铁,公堂之上,辩理、审冤,你若不服大可做辨,有什么想说的都能说出来。”

  苏景要弄明白,这阴阳司审阴阳判轮回的道理究竟是什么,苏景何尝不是一肚子话想去反驳妖雾,不过他的身份不合适,干脆让刘铁自己去说。

  “毒妇与歹人狼狈为奸,为夺钱财害人性命,不该死么?小人父子凭自己的力气和手艺挣钱吃饭,从不曾违法乱纪、不会与旁人斗气争狠、更不敢有害人歹念,却无辜惨死,我不冤枉么,我那师父、义父不冤枉么!”刘铁满心激愤,又得判官开口得“殿上畅言”之权,双眼通红对着妖雾大吼,一双铁拳死死攥住,身体微微颤抖。

  “他们一对姘头该死?两头狼抢肉,胜了的那头就该死么?”妖雾目光轻蔑:“两窝蚂蚁开战,打赢了的那一窝就该死么?人害人,他杀了你、抢了你,他能过得更好,何罪之有?他若该死,那猎户打猎、樵夫砍树、屠户杀牲,岂不是个个该死?”

  “你们爷俩冤枉?”妖雾的语气越发刻薄:“天地凶险、自然凶险、人间也一样处处凶险,你们争不过别人,所以死得冤枉?那被猎户射杀的鸟兽、被樵夫砍断的林木、被屠户宰杀的猪羊,岂不是个个冤枉?被顽童一壶热水灌入巢穴的蚂蚁、被人走路时一脚踩死的虫豸、被你们随手捕捉玩耍的蜻蜓蝴蝶大肚蝈蝈岂不是更冤枉?”

  说着,妖雾居然笑了起来,声音阴森惹人憎恶:“我为你伸冤不难,上去一趟锁了奸夫淫妇的魂来下油锅全不费事;可我为你伸冤前,是不是还得先为你打死过的苍蝇、为你踩死过的蟑螂、为你吃过的鱼虾牛羊伸冤?”

  这哪里是什么道理,于人魂陈铁听来根本就是胡搅蛮缠,大汉怒叱:“我说的是人命!你却纠缠其他,道理何在!”

  妖雾不生气,正相反的,他的神情和语气全都放松下来,伸手指向陈铁:“你是蠢人……可知自己蠢在何处么?两个地方。”

  “第一蠢,自以为是人命高人一等,你转头去看看外面,那些游魂和你有何区别?来了这里,万生万灵平起平坐。”

  “至于第二蠢……”妖雾猛然提高声音:“少拿你们人间法度来问天地自然!这座大堂,主掌的是天地公正,不是你们那些死死活活的狗屁倒灶的‘冤屈’!你死,他得好处,便是你死得好、死得妙、死得活该、死得天经地义!”

  “我见得鬼多了,晓得你们阳世人都道阴司可怕,以为活着有业、死后会有报……会下油锅,会拔舌头,会活剥皮?一厢情愿吧!”似是还觉得不过瘾、没说够似的,妖雾小鬼桀桀而笑:“于你们为人之魂,这阴司真正的可怖之处,只在三个字:太公平!”

  “啪”的一声,镇木拍击桌面的脆响传遍大殿,苏景面色阴沉。

  第四百五十三章 你放心

  离山,光明顶。

  苏景没死,妖奴也都还活着,光明顶又复火光熊熊,苏景不在,大祸斗主持火法照样祭炼不休。

  沈河就站在那熊熊火峰不远处,打量着面前五个娃娃,小的只有两三岁,大的也不过八岁。都是樊翘在山外找来的,生俱火根适合修炼金乌法术的好苗子。

  看过小娃们,沈河微笑对樊翘点头:“都是好苗子。他们的基础功课,就要辛苦你了,须得用心,不可辜负了他们的资质,不可辜负了苏师叔的厚望,更不可辜负了八祖的传承。”

  “谨遵掌门真人教导,弟子决计不敢怠慢。”樊翘躬身。

  “你且随我来,”沈河背负双手,向着周围莽林走去,走出一段后,才对身边樊翘道:“其实就一句话,你在给他们讲解修行境界的时候,第四、第八两个领悟境,小真一、破无量,要加重些语气、多做几句解释。”

  樊翘稍有不解,莫说第八境破无量,就是第四境小真一也距离这些娃娃甚远,现在就讲未免太早了些。

  樊翘又特意回想当初,自己刚被引入离山时,樊长老亲自讲解三劫十二境,果然,相比其他境界,樊长老对小真一和破无量说的最多,除了讲解两个境界的基础道理,老头子那时还没少吓唬人,什么要看悟性,十之七八都会止步于领悟境,别人帮不上忙只能靠自己云云……不过当时初闻道,心中只觉新奇与敬畏,哪会多想什么。现在再回忆,就发现樊长老是在着重强调些什么。

  掌门真人伸出一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壳,笑道:“脑袋这东西,有意思得很。你若是给了它一个难题,然后你又把难题扔到一边去的话……它却扔不开的。不知不觉里,潜行默运中,脑筋都会在琢磨此事,不过你自己不知道、或者没注意罢了。”

  樊翘如今也是元神境界的大修家,心思通透,掌门稍加指点便告恍悟。

  三个领悟境,最后一重大逍遥问太过浩渺,能攀到这一境的修家万里挑一甚至万里无一,实在没必要多说什么。只说小真一、破无量……早在弟子初入门时,脑袋里就被师父悄悄种下了一粒“种子”,在修行其他境界的时候,弟子就已经开始潜移默化、不知不觉地去思考“什么才是真我唯一”,“天道又是什么”这两道题目了。

  领悟境,每时每刻都可领悟。

  掌门人今天兴致不错,或者说沈河一贯都会有个好心情,笑呵呵地多说了几句:“入门被种‘领悟种子’,离山弟子人人如此。有时候还不止‘种种子’,对个别出色弟子,门宗还会有些特殊安排,以助他领悟天道,不过领悟事情,到底还是要看自己的……”

  掌门没解释“个别出色弟子”是谁,闲话之中腾起云驾,返回上面星峰去了。

  ……

  幽冥,不津,判官大殿上镇木惊堂,苏景恼怒,因妖雾之言、因那个“太公平”。

  本欲开口驳斥,可话到嘴边又收住了,与梗着脖子昂着头瞪过来的小鬼妖雾对视半晌,苏景缓缓道:“待会,你我心平气和地聊一聊,现在你先审案。”

  妖雾不废话,转回头来继续审案,哪管刘铁喊冤、不服,三言两语了结这桩人世冤案,按住他打了三板子、带入地下等着下油锅。

  苏景没再开口,更不曾阻拦。油锅百年煎熬再打灭神魂,即便在阴阳司也算得极重刑罚,就算早先定案、在行刑之前也要得判官大人再次确定。苏景心里有数,只要自己最后不点头,刘铁就没事。

  刘铁案后,只剩下三个喊冤游魂,也一样“全无新意”,都死得“天经地义”,小鬼妖雾审得飞快,一炷香不到,冥殿上就清静下来。

  这个时候又有差官走出大殿,朗声高唱“判官退殿”,又厉声告知外面的大群游魂端坐原地安心等待,过一阵判官大人会再回来……

  苏景不解,公事明明还未办完,又何来退殿之说。大人不久前拍了桌子,案前鬼差格外小心,牛吉满面堆笑:“启禀大人,是退殿一会,但仍是为了公事,阴阳司审案的步骤顺序,一直是这样的。”

  马喜躬身哈腰:“请大人移步,小的给您领路,到地方您一看便知。”

  牛马二差来到冥殿中央,两个人同时用力一跺脚,一道阶梯悄然而现,直直通往地下深处。

  又说了一声“大人请”,牛吉马喜头前带路,引着苏景走下楼梯。

  石阶长长,一时半会走不到尽头,借这个空子,苏景问也一起跟了下来的小鬼妖雾:“聊几句?”

  “你说。”一如既往,妖雾用准备吵架的语气。

  苏景先说刚才见识过的案子:“以你本心,答我一句:你以为刘铁冤枉么?”

  “根本就不存冤枉或不冤枉这样一种说法,”妖雾大摇其头:“还是那句话:人之蠢,以人间律法衡量天地自然。人又在阳间得了大势,别类生灵多多少少都受其影响,有些也跟着一起变蠢了,把人间律法当成天条,那些喊冤枉的皆在此类,皆为蠢货。”

  苏景反问:“人间律法有何不好?‘害命偿命、善恶有报’即便这不是天地自然之道,但它也不是错的。伸张此道,于乾坤有益于自然无害。”

  出乎意料,小鬼没再去矫情那些审案时说过的话,什么“被你踩死的蚂蚁冤不冤”之类一概不提,且他还附和苏景,点头道:“人间律法没什么不好,我也从未说过它不好。因为人间有律法、分善恶,是以人间有序;是以人比起别类力能合到一起来、劲能使到一处去;是以人远胜别族他类。人间的律法于人有大好处。但也只是于人有好处,于这天地并无关系。至于人间律法对还是错,自有乾坤公断,我们阴阳司管不着。”

  说了会子话,小鬼就收敛了公堂上的凶恶气度,对苏景虽无善意但也不存敌视,只是就事说事、辩道理:“人间道、阴阳道大相径庭。不同道便不应混为一谈……阳世中人以为自己的律法对,那就去按律法行事好了,没人去管他们啊。你可曾听说阴差鬼官去干涉阳间的朝廷、官府么?但阳间下来的游魂还拿着人间律法来评、来判阴阳司的法度,便是真正愚蠢了。”

  “刘铁冤,是因为人间道分善恶,可天地自然又哪里会和你去讲究善恶?世上全是柔善羔羊,会有日升月落;天下全都是蛇蝎毒物,照样昼夜罔替!阴阳司主掌的道也是如此,此间不问善恶,何冤之有?!”

  妖雾说起道理,条条清楚、面目清透,又哪里还像个呆头呆脑的执拗小鬼:“还有,人间律法,自有人间朝堂去维持,刘铁的案子官府会查,若官家能干,就能查出凶手还他公道,何须阴阳司再为他伸冤?若官家无能……嘿,人间持法护律者尚不能给他人间公道,又凭什么指望我们阴阳司?”

  苏景不是来和妖雾吵架的,他只想弄明白其中道理,待妖雾说完苏景想了想,点头:“受教了,多谢。”

  对苏景之谢,妖雾有点想不通的样子,仰着脖子好好又把苏景打量了一番,撇嘴:“我说了这么多,你谢我一句也是应该。不过看在你懂礼的份上,我就再送你一句:阴阳司,无业报!阳间人最爱做梦,却不肯低头想一想,他们的善恶因果,连现世都没得报,又谈什么死后报、来生报!”

  闻言,苏景微扬眉。

  说话的功夫,脚下阶梯已到尽头。不用刻意细数,一趟走下来,苏景自然就知道这一道长梯一千八百一十八阶,之后脚踩平地。

  苏景本还有疑问,尤其在得知“此间不看善恶”,那又何必还要问冤审案?反正怎么审都是“天经地义”,只为了打板子、下油锅找题目么?不过已经走到了地方,他暂时收声、环目四顾。

  一行人置身巨大、空旷的地宫中,金乌目力也不能攫其边缘,视线尽头,沉甸甸的黑。

  包括“三粒米一条命”那群蝗虫在内,之前所有喊冤的游魂,都被锁在这地宫之内。就在前方不远处,有专门鬼差看押。

  牛吉伸手,自嘴巴里抠了抠,摸出一套文房四宝,笔走龙蛇不知去写什么。苏景不急着发问,站在原地耐心等待。就在这个空子里,那个被锁下来的人魂刘铁又再大声喊冤。

  其他游魂此刻都已老实下来,唯独大汉,当真冤枉、满心冤枉,无论如何也无法甘心!负责看守的鬼差厉声喝骂,骂了几句见没有用处,翻手亮出暗红色的长鞭:“贱骨头,不让你吃些苦头,我看你是……”

  “退下。”苏景呵斥。

  鬼差赶忙收了鞭子,躬身退开了。

  刘铁被牢牢锁在地面,见判官大人步步走来,心绪更加激动了,可他是个老实人,越是着急嘴巴就越是笨拙,想要把满腹委屈尽吐,偏偏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憋红了脸更憋红了眼!

  苏景对他一点头:“善恶有报,你放心。”

  短短七个字,不轻也不重,却是判官大人金口玉言。

  第四百五十四章 两重奥妙

  说话间,苏景拍了拍刘铁的肩膀,大汉周身锁链立刻化作青烟不见,之后稍作犹豫,苏景又对鬼差吩咐:“都解开吧,只是孱弱游魂,哪用绑成这样。”

  随即苏景又望向小鬼妖雾:“殿上你曾说过,你能去往阳间?”

  “能啊。”妖雾点头:“判官签发大令,司内随便哪位差官都能去人间往,不过我不去!凭你,还支使不动我。”

  苏景笑了笑,妖雾不去无所谓,他又转目望向其他差官,迎着判官大人的目光,二差头马喜躬身:“小的愿去往人间,为大人办差。大人放心,长则三天短则两夜,小的定将那对奸夫淫妇的魂魄拘来阴司!”

  牛吉马喜当差多年,这点眼力价还是有的,看出苏景要为刘铁伸冤做主。

  “多谢你。”苏景点头一笑,马脸鬼差受宠若惊:“为大人分忧是卑职分内事情,安敢受下大人这一个谢字。”

  说完,马喜迈步去到刘铁面前,问他所知奸夫淫妇详细事情,以保不会拿错了人。

  苏景见状反倒有些好奇,问身边鬼差:“不是说会有一个簿子,人间一切清晰记载,翻开一看,谁杀谁谁害谁,谁的阳寿几何谁转生投胎哪里,都明白罗列……”

  马喜嘿嘿嘿地笑:“大人跟小的开玩笑,那是人间编出来的笑话,哪有那么一个簿子。”

  自从苏景做了判官,三尸就一直在纠结一事:若是有机会拿到生死簿,要不要打开来看看?不看就按捺不住的好奇,看了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又怕会不痛快。听马喜如此一说,三尸倒是解脱了,整整齐齐长出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牛吉写好了公文,呈于苏景面前:“请大人过目,若没问题就请落印或者画押,这就发落了这些喊冤游魂。”

  “急急忙忙把咱们带下来,就是为了赶快发落了喊冤游魂?”赤目真人忍不住开口,语气冷冷:“就算要炸它们,也无需如此着急吧?”

  此时苏景已经看过了公文,摆手制止赤目叱喝,抬头望向牛吉,语气稍待惊讶:“要送它们转世?”

  公文大令上写得明白,一个个游魂的姓名皆录于纸上,不是“立决行刑送入油锅”,而是即刻发往轮回,让他们转世投胎去!

  牛吉笑道:“大人初到,虽是真真正正法眼如炬,可毕竟时间还短,有些小事情一时间还看不太清楚,若大人有兴致,小的给您讲一讲?”

  苏景当然有兴致,点了点头:“讲。”

  “小的斗胆,大人恕罪。”大鬼差的礼数一向周全,又咳嗽了一声:“刚刚妖雾说的那些……这小儿冒失莽撞、不会讲话,难得大人不计较,这是他的福气,更是大人的仁厚心德,您老官拜一品,端端是有大道理的。”

  此刻拈花忽然笑了起来,插口对苏景道:“牛头的样子看上去傻乎乎的,不料说起话来,颇有些六两大东家的乖巧意思。”

  牛吉不知六两是谁,但也还是对拈花躬身谄笑:“大人谬赞,小的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苏景笑道:“快说正经事!”

  “是是,说正经事。刚才妖雾的那些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可对不明根底之人来说……哦,大人恕罪,您当然知根知底,我说的不是您。”牛头不止嘴甜,还谨慎仔细得很,见苏景确无责怪之意,他才继续道:“旁人难免会有一问:自然之中,死就是天经地义之事,那无论怎么死,在阴阳司看来也都是天经地义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还要升殿、问冤?岂非脱了裤子放……放……小的是个大老粗,口出污言扰了大人的清听,打嘴打嘴。”说着,他真的抬起手,作势拍了拍嘴巴。

  他这一说,的确是搔到了痒处,又何止苏景,随他一起下来的三尸、损煞僧首领都精神大振,雷动天尊道:“无须打嘴,大人骂起大街比你凶猛多了,快快说下去!”

  “这升堂问冤,其实是藏了一报应、一长远两层意思,大人是想先听报应呢,还是想后听长远呢?”牛吉周到,让苏景选。

  “先听报应还是后长远的?这不是一个意思。”苏景笑了:“恁地啰嗦,就依你,先报应后长远。”

  “谨遵大人吩咐,先说报应。这报应,其实是自然中的‘一道’:你死我活,理所当然;损你利我,何罪之有!这便是说,损人利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您老能明白小人的意思?”

  待苏景点头,牛吉继续道:“可是若反过来呢?损人不利己,那就天理不容了!往高处说,哪条性命都是造化神奇、天地精血;往浅处说,阳世里的活物,哪一个不是咱爷们辛辛苦苦送入轮回的?你为了自己活得好,害了别人,天不计较;可你没得好处,平白无故就害了别的性命,那他娘的真正弥天大罪,阴阳司岂能善罢甘休?!”

  “损人利己,理所当然;损人不利己,天理难容?哈哈,”赤目大乐:“这个说法有些意思,接着说,讲讲讲!”

  牛吉受宠若惊,加快语速:“所以阴阳司判官大人要升殿问冤,您老想一想,若是自己被‘损人不利己’之事害了性命,该有多委屈、多冤枉?多半是会喊冤的,不过您这次没能遇到罢了,毕竟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不会太多。”

  “不过话再说回来,损人不利己可恨、该炸,可是并非所有‘损人不利己’都要追究。说到根上,不予追究的情形就在于:没想到,害命者没想到自己会损人不利己。比如无心之过、赶路匆匆踩死了蚂蚁;比如少不更事,小小孩童拿了滚烫开水去灌蚁巢等等。阴阳司真正要办的,就是那些明知自己所为会损人不利己,却还享乐其中的混账。”

  “要仔细琢磨,这‘没想到’和‘明知’之间,界限模糊得很,具体如何判断,就得靠判官大人的圣明心思了……大人明鉴,阳间生灵都道阴阳司冷血无情,其实从不予追究的情形就能看出,咱们也有宽厚之处啊。小的啰嗦,该死该死,说着说着就扯远了,总而言之,问游魂可有冤枉、判官大人升堂问案,是为了寻查‘故意损人却不利己’者,这等混账有一个咱们炸一个,绝不姑息!”

  “损人利己,不作追究;损人不利己,阴阳司给他一个天大报应!”最后牛吉不嫌啰嗦,又语气铿锵、总结一遍。

  “再说问冤升堂的那重长远意思:这是一场‘甄选’。”说到这里,牛吉暂时收声,神情里颇有些期待。

  三尸混迹人间,没少去茶楼听说书,深谙“听故事之道”,异口同声,搭腔追问:“甄选什么?”

  “甄选蠢材,也是甄选英才。”牛吉神情一喜,讲话时更有精神了:“让游魂喊冤之前,差官都会申明‘天经地义’,说明胡乱喊冤的可怕下场,但还是会有人喊冤,就如大人面前这些游魂……不甘心、不认头,总恨不得能再争会些什么,可不是蠢材么;咱们反反复复给他们讲什么‘天经地义’,他们却还觉得自己冤枉,觉得自己的所感所受所知所想比着真正的天经地义还要更天经地义,还不是蠢材么?”

  拈花神君又笑:“好家伙,这牛头不止有六两神韵,更有乌上下那一大家子的气势!”

  乌上下是何方神仙?牛头心中问了一句,嘴上却对拈花道:“再谢大人赏赞!”

  谢过一句,牛吉又转回原题:“这些游魂,骨子里不服自然不服造化,又都倔强得很难以教化,所以他们是蠢材,个个蠢材,蠢得该下油锅!不过,大人目光高远,望得比小人更远得多,小人是站在梯子上眺远,您老是站在山巅上鸟瞰……大人当然能看清楚:这些人不服自然,所以他们敢与天地争、敢和自然斗。可也就是因为他们敢争于天、敢斗于道,才有了第一条从海里爬上岸的鱼;才有了第一株扎根大漠的胡杨;才有了第一个敢留住火种的人……才有了今日天地世界的繁盛大千!”

  苏景笑了,这次是真正惬意而笑,领会到了奥妙,又怎么可能笑得不快活。

  “所以这也是一重自然之道,老实本分、顺于自然的,能让自己过得更快活逍遥;倔强顽固、悖逆自然的,活得肯定辛苦,但他们能让自然更丰富、更多彩!所以这些骨子里藏有逆根的,是蠢材更是英才!”

  “以阳间人的说法,这些游魂都是生了反骨的,不过生了反骨也不一定就是反贼,前面千秋百代可能都是老实人,便如这个刘铁、还有那些傻乎乎的蝗虫,可说不定下辈子它们就能反出些花样来!”

  “当然这也有一个度,小小的反一反,于自然有益无害,但不能万灵皆反,那天地乾坤岂非乱了套?具体这个度如何把握,就不是小人能知道的事情了,至少到现在为止,咱们阴阳司都靠‘问冤’这个办法来甄选。”

  “选出来的,是蠢材也是英才。蠢材要罚,打几板子再狠狠吓唬一通,就算罚过了;英才则要赏,让他们马上转世投胎,能够再回阳世,就是天大赏赐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恶贼

  啰嗦是十足的啰嗦,但也的确把事情说了个大概明白。

  阴阳司不近人情,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此间……有人么?

  牛吉马喜、小鬼妖雾、千多鬼差,都有人形不错。可他们又有几个是人?既然不是人,又怎么能指望他们会近人情?

  不近人情,却并非无情。至少在听过妖雾、牛吉两番长篇大论后,苏景对阴阳司的印象变好了许多。不过听到最后,苏景又有疑问:“准许他们转世投胎是赏赐?”

  人死,游魂入幽冥,再经由阴阳司审断后,抹去记忆重新发往阳间……下来的再上去,上去后再下来,如此往复生生不息。游魂投胎,根本是“应该”,又何来赏赐之说。

  牛吉重新举起了公文:“能投胎,的确是大大的恩赏了。还请大人先核准了公文,待送走他们之后,小的再慢慢跟您解释。”

  苏景点点头,按照牛吉的指点,以自己的判官铁令在公文上落下一印,同时他又仔细看了遍公文:“只说再入轮回,却没说他们转生为何物、投胎去哪里?”

  “启禀大人,咱们只是小衙司,只能管到这一步,具体投胎何类、入户哪处,是大司高官决定的,不在咱们的权责之内。哦哦,小人糊涂,大人是一品官,将来什么都能管得到,不过您来得突兀……”

  不等说完苏景就明白了,三尸齐声插口,问:“能通融么?”

  三尸同情刘铁,盼着能给他个好来世。牛吉马喜能看出三尸的心思,对望一眼、又犹豫片刻,两大差头似是咬了咬牙,点点头:“小的尽力而为。”

  随即马喜擎起一支火光惨绿的火把,走向不远处一座圆鼎,鼎内应该有引火之物,受火把点燃,燃烧起来。

  不过鼎中火苗孱弱,依旧尺许长短,烧得无精打采。

  牛吉跟上去,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祷念还是唱咒,随后把手中公文向鼎中一扔,只听“轰隆”一声,鼎内烈焰暴涨!

  几个呼吸功夫过去,一个腰间悬挂大令的玄衣鬼差自鼎火中迈步而出,这个鬼又高又瘦,轻飘飘的身形,双眼翻翻不见瞳仁只有眼白,是个尖脸瞎子。

  明明被鼎中火焚烧成灰的那张公文,被他攥在左手,右手则提着一把锁链,摇摆中哗哗作响,刺耳得很。

  瞎子鬼差摸索着公文,手指辨字,口中声音又尖又细,一一唱念公文上那些名字,每唱到一人,右手的锁链就会飞出一条,哗啦一声锁住游魂的脖子。一会功夫,前后七十余人都被他念过、锁住,尖脸瞎子收好公文,语气傲慢:“牛吉马喜,这次的游魂都齐了么?”

  “启禀上差,齐了,您老辛苦。”来者地位甚高,本地阴阳司的两个差头满脸堆笑。尖脸瞎子一点头,转身正要再踏回火中,牛吉喊道:“上差请留步,小的还有件事要拜托您老。”

  尖脸瞎子满脸不耐烦,但还是站住了脚步,牛吉跑上前去,在他耳旁私语一阵,最后道:“那个人魂刘铁,还请上差多多照料。”说话同时,牛吉自口中吐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塞入对方手中。

  瞎子掂了掂手中包袱,语气平平:“这点可不够他投胎做人的。罢了,看你对本官还有些孝心的份上,就让他做人了,不过好日子就别指望了。”

  马喜皱了皱眉,也快步上前,从自己的马耳朵里也摸出个小包袱塞进瞎子手中:“小小心意,上差大人辛苦。”

  司中两位大差头都自掏腰包了,地宫中其他鬼差也纷纷上前,你一份我一份都出了分“心意”。妖雾开始时候站着没动,可后来有点站不住了,也从袖口摸出个小包袱递上前,不过他的“心意”是憋的,同僚之间以他寒酸为最。

  很快瞎子就笑了:“大家份属同僚、情似兄弟。有事互相照应是应该的,诸位这样太客气了,让老哥哥这心里可都过意不去了。成了,大伙的心意我明白,咱也是善心人,发一发慈悲,送他去个殷实人家。”

  说着,他还一抖手,解开了刘铁颈上铁索,改绑腰间,这让“犯人”舒服了不少。

  马喜又趁机道:“上差大人,这群‘犯人’蠢是蠢了些,不过还算老实本分,上重锁实在太看得起他们了……”

  瞎子赚得足,尖脸也从冰变成了花,笑道:“就依兄弟。”右手手腕再抖,所有游魂都从颈索变成了腰锁,跟着瞎子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大家自己人,所以有些话,就算大伙都知道我也得再唠叨一遍:兄弟们的托付,我一定努力办好,可说到底,也只是给他选个像样人家、有个不错的出身,但也止于此了,谁也保不了他一世富贵。他到了阳间以后,活成什么样子都看他自己了。”

  说完,于牛吉马喜等人一阵感谢声中,尖脸瞎子带着游魂钻入火鼎离开了,自然苏景也没忘,对始终回头望向自己的刘铁点头道:“你放心。”

  待瞎子走后,小鬼妖雾瞪向苏景:“他们行贿瞎子是为了巴结你,我不是,我是对那刘铁动了恻隐之心,小小助他一次……你也莫笑话我的口袋瘪,我就是穷,那没办法,俸禄微薄不说,外快他们分给我的也最少!”

  “你是新来的,有什么添补,大伙分得时候自然你就最少。”马喜笑道:“罢了,以后你那份也跟其他兄弟一样,你就莫再抱怨了。”

  “真的?”

  “真的。”两大差官同时点头。

  “小兄弟妖雾谢过众位哥哥!”妖雾终于变得喜滋滋了,撤去了那张臭脸。

  大人面前,公然讨论“添补”“外快”,这些鬼差也算得胆大包天了,也足见阴阳司风气如何。

  马喜来到苏景身前:“大人,刘铁案那对奸夫淫妇,我已问得清楚了,小的是不是立刻赶赴阳间缉拿罪徒?”

  “这件事该如何办,有几样细节我还没想好。待想好后你再动身。”

  马喜应是,跟着又另起话题:“另外,有关外面大群游魂的发落……是这样的,洪光峰的摘裘王、提提城的楚江王、还有申古郡最近刚起事的参轮鬼,都盼着您能把游魂发落到他们的地盘,开出的价钱也差不多,按着人头算,一个游魂香火三升。”

  牛吉接口:“就只有参轮鬼,他才刚刚起事尚未称王,家底薄了些,给不起三升香火的价钱,只能先给两升半,不过他愿立下字据,百年之内再补回一升半,合起来算的话,就是四升香火一个游魂了,倒是比别家的价钱都高。可他到底能不能成事,这就说不好了,没准二十年以后他就让别家大王打得灰飞烟灭了,自也还不了债……”

  这番话说的,着实让苏景大吃一惊:“什么意思?”

  牛吉笑着解释:“诸王争霸,得有兵啊,兵从何来?还不是地盘内的鬼民鬼丁。所以那些鬼王都要求着咱们,把游魂发往他们地盘,如此才能征兵备军、扩充实力。”

  这么简单的道理苏景自然明白,他吃惊地方不在于此,摇头反问:“上面的大群游魂,不送去轮回转生,而是被扣下来充当鬼兵?!”

  赤目这次没眯眼睛,相反,红眼珠快瞪了出来:“那岂不是偷阳间的性命,来补阴间的势力?此举何异窃贼?!”

  一贯笑嘻嘻的拈花也不客气了,阴沉着脸色,接着赤目的话喝骂:“偷盗造化精华、窃取乾坤宝血的恶贼!”

  雷动一时间没找到合适说辞,接着拈花之骂,干脆两个字:“恶贼!”

  牛吉马喜赶忙摇头,一个道:“不是全部扣下,十者留其九,后面对众游魂会有大考验,甄选出一成强壮的、聪明的、坚韧的,发往轮回转世投胎。”另个附和点头:“是啊,一成最好的归回自然,剩下的留驻幽冥。”

  “下来十成,还回去一成,剩下九成被你们卖了中饱私囊,官家差人,坑害乾坤卖鬼挣钱,你还不是贼!”雷动天尊勃然大怒,都伸手去够兄弟背上的宝剑。

  牛吉见他动了真怒,目光惊惧满脸苦笑:“大人明鉴,收十还一,这规矩不是我们定的,是阴阳司总衙铁律。也不是咱们不津阴阳司独断专行,幽冥中所有阴阳司、千万年里一直如此啊。”

  “千万年里一直如此,便说明尔等做了千万年的恶贼,更加该死……”雷动天尊怒骂着,可话说完,他自己又想到什么:“千万年、所有阴阳司一直如此?那……那就不对了。”

  那当然不对了,就算三尸不精数术也能明白,这笔账目亏空得实在太大了。

  若只有一司、短时“扣九归一”,对阳间或许影响不大;如果所有司,千万年都这样做……那阳间早就该萎缩、凋零了。

  可再想一想阳世间,欣欣向荣,一季胜似一季不停发展壮大,又哪有萎缩之相。

  三尸望向苏景,苏景望向三尸,简直糊涂、彻底糊涂。

  第四百五十六章 刺客

  “哪来的?”苏景、三尸,异口同声。

  下来十个,回去一个,可阳间规模不见缩小,仍是“十个”,甚至还要更多些……阳间的那九个,哪来的?

  马喜摇摇头:“这个也是大司衙、高品判官的事情,另外那九成究竟如何补齐,小人官卑职微,实在不晓得。大人若想了解详情,只能去问上面。”

  苏景点点头,刚下来的游魂,十个里只能回去一个,又难怪刚刚鬼差说,刘铁那一群能立刻进入轮回的游魂,是得了大奖赏的。

  马喜又重新提起公事:“那大人您看,这批游魂到底如何发落……”

  苏景问:“以前怎么做?”

  “咱们阴阳司做事最最公平,向来都是‘现钱交易、价高者得之’,参轮鬼只能给出两升半香火,没必要理会。摘裘、楚江二王价钱相当,那就一家一半。阴阳司公事繁忙,实在没工夫和它们纠缠太多,差不多就算了,毕竟公事要紧。”马喜应道。

  苏景被气笑了,不动怒,继续追问:“赚来的香火又怎么分?”

  马喜如实回答:“以前的刘大人对小的们仁厚,会拿出半成给咱们分分。”

  牛吉接口了,笑着:“大人明鉴,咱们幽冥这绿幽幽的天下,到处都是鬼王的势力,几乎不存净土。不说其他地方,只说您的这一司辖下,就没有一寸无主之地,那些游魂无论发往何处,都会落入鬼王地盘、也都会被征召入伍。与其被那些鬼王白白征召了去,还不如标个价钱、赚些外快。其实兄弟们口中说的‘添补’,基本就是这一项。”

  “再说那九成游魂,回不了轮回,只能落户幽冥,也只有从军入伍效命鬼王,才有望活得更好些,若在这冥间做个普通庄户,那是最最凄惨不过的事情。”

  幽冥世界,利来利往皆以香火计算;幽冥间小鬼从军是唯一“好下场”,这两重苏景是明白的。苏景皱一下眉头:“才分给你们半成?以前的刘大人太小气了些吧。”

  牛吉口舌滑溜,但说话倒还老实:“半成的确不多,不过咱们弟兄也知足了,剩下的香火刘大人也不是全都留下来,还得再拿出七成上缴总衙。”

  赤目笑得怪声怪气:“总衙受七成?原来卖鬼的生意是从上面做下来的,阴阳司会有现在的风气,倒真不奇怪了……”

  话还没说完,众人面前忽然一蓬冥火暴散!冥火蓝中透绿,全无暖意也没有阳世火焰那么明耀灿烂,但此刻突兀炸起的火团却让场中所有人双目剧痛——刺目的不是光芒,而是锐意,利剑锐意。

  一头丑陋鬼灵破火而出,模样很有些像海中的章鱼怪物,一颗软塌塌的脑袋下长满了触手,怕不有上百条,它每根触手都挽着一柄细长利剑,袭杀苏景。

  苏景低声叱咤,剑狱剑羽骨金乌黄金屋齐动,还有苏景手中的北冥、刀螂两剑,巨剑相迎。

  下一刻冥殿地宫中剑气纵横,诸般光彩大作,金铁交鸣扎人耳鼓响彻四方!

  也不过是眨眼功夫,苏景破去鬼灵诸剑,骨金乌入电飞驰,正正打入对方头颅,只听一声凄惨呼号,鬼灵毙命。尸身摔落在地,嗤嗤怪响传来,身体无火自燃,顷刻烧了个干净……

  事情来得无端、过程短暂,直到烧尸之火燃起,阿二、阿七、三尸等人才刚刚反应过来,拔身飞扑;牛吉马喜的应变就更慢了,鬼灵尸首都烧光了他们那声“有刺客”还没能喊出来。

  见苏景已经击毙敌人,阿二身形一转,伸手扼住牛吉咽喉,沉声问:“刺客是什么人。”阿七的眼中也泛出诡怪血芒,冷冰冰盯住了马喜。

  牛吉涩声喊冤:“大人明鉴、将军明鉴,小的也不知道刺客是什么人,从何而来,以前从未见过啊。”

  牛吉骗不了判官袍,苏景知他说的是实情,摇头对尸煞道:“应与他无关,放手吧。”一句话说完,苏景忽然双腿一软,咕咚一声坐倒在地。

  刺客百条触手、百柄剑,每条触手都出手三剑。斗剑不过瞬瞬,每一剑的力量都差别极大,此起彼伏的急刺中,与苏景身周掀起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漩涡”、无形但各有引斥。

  刺客的手段,最最纯粹的剑术,端的精妙!

  相斗过程短得不能再短,苏景被一下子逼出全力。毕生所学、所修的剑术与这一个瞬间里尽数暴发,但暴发之后,心中、脑中空落落的难受,虚脱。

  虚脱的不是体力,而是精神损耗,比着“一剑崩”后的脱力感觉犹有过之,紧张过后才一放松就站不住脚了。

  心神十立尚且如此!

  见他摔倒,还道他受伤了,一群手下就皆尽吃惊,忙不迭围拢上前,苏景及时摇摇头:“无妨,累的。”

  骨金乌未归体内,站于黄金屋、高悬苏景头顶七丈处,金红色阳光自两剑上绽放开来,真如一盏骄阳、将四面八方照得亮如白昼。

  三尸掌剑并肩而立,背对、紧贴苏景,十六驾辇、谛听踏火一左一右戒备两侧,阿二阿七站在苏景神情,也是背对于他,两双尸目殷红如血,紧盯前方。

  一群凶神恶煞,把苏景牢牢护在中央。损煞僧兵尽出,七阵中最最精锐的一阵在外层又围拢一圈,月牙铲全部向外,寒光闪烁流转;又一阵逼住牛吉马喜等一众阴差,虎视眈眈;另外五阵泼散开去,向四周仔细搜索……

  打过一场跌倒在地的一品大员,排场出来了。

  苏景坐在地上,不久精力渐渐恢复,难过感觉尽去,之后也不急着起身,就把背后三尸当依靠,灵识散出搜索四方同时,低着头不知再琢磨什么。

  好半晌过去,凶僧归来,僧兵首领面色铁青,缓缓摇了摇头,没能发现什么,但他缓缓说了三个字:“阴阳司。”

  苏景明白他的意思:幽冥鬼王不会来碰阴阳司,司内出了刺客,自然是“内鬼”。所以刚才阿二扼住牛吉咽喉逼问凶手是什么人。鬼袍面前牛吉没有撒谎的余地,但此事仍与阴阳司脱不开干系。不是苏景这一司,便是从其他司衙而来、甚至总衙。

  阴阳司神奇之处不少,真要藏了玄法“暗路”或“一步跨司”的秘阵全不稀奇。

  刺客从何而来,虽不敢十成笃定,但总也有九分把握!

  苏景站起身,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撤去阵势,转目望向牛吉马喜,打开天窗说亮话:“不说刺客的事情,只说之前……说添补、说分账、还给我讲解司中运作,你们好像真的把我当作了判官。”

  话中含义可轻可重,两大差头不敢怠慢,并肩深施一礼,牛吉开口实话实说:“启禀大人……您在我们眼中,就是真正判官。这不是遇强低头,小人是有道理的。”

  “老大人高升、新大人赴任,阴阳司判官轮替无需公文、任状。以前也都是老大人走、新大人来,判官身上的神袍就是印信、就是身份证物。这不是我们分辨的,而是阴阳司玄法辨认。”

  “这次的事情……司中没有了老大人,然后大人您穿着一品神袍来了,六品司变作一品殿、您的印鉴扣在公文上管用,那您就是新大人!小人只是办差,其他的事情管不了、更不敢管。或许有天,总衙会来向‘小九爷’追究前面的事情,可那些事情都和小的无关。”

  “小的只要侍奉大人、做好本分,就没问题了,如今阴阳司认您为主,咱们就追随大人身边,至于其他……小的们不去理会的。”

  牛吉马喜你一句我一句,把事情说明白了,最后还不忘再坐实自己的无辜:“小人是真的把您当作判官大人,绝不能、也更不敢做出行刺主官这等大逆不道之事,阎罗在上,小的若有半字虚言,立刻天打雷劈,魂飞魄散。”

  “好!你们把我当判官,我就真正做了这不津阴阳司的判官。”苏景笑了,清清透透,目光明亮……若樊翘在场,见了这笑容多半会倒吸一口凉气,当年小师叔初次归宗,离山门前对他说出“我喜欢这孩子”时就是这样的笑容;若求鱼老道在场,见了这笑容当会额角见汗,小师叔归山大典上当众赏赐“天水灵精”时就是这样的笑容;若伏图复生,见这笑容当会愤怒咆哮,溺春大祭的恶战,苏景最后打出两道八祖剑符前就是这样的笑容;若“帝释天”燕无妄在外面,会觉得心口一窒,摩天刹废墟中,苏景飞身扑来把自己扔进罡天的时候,脸上还是这样的笑容!

  三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拈花摸肚皮,兴高采烈:“急了,急了,苏锵锵急了。”

  赤目的语气好像过节:“让百手丑鬼用给扎急了!”

  雷动貌似稳重,想说什么,结果嘿嘿嘿地笑出声了:“找小师娘,兵发阴阳司、总衙!”

  出乎意料的,苏景居然还真的望向了尸煞:“阿七。”

  “末将在!”阿七踏上一步,躬身施礼:“可是要传报主上,少主遇刺之事?”

  第四百五十七章 万魂奔命

  苏景笑而摇头:“这点小事哪用烦扰师母,但有另件事,得先问过她老人家。”说着,苏景搭着阿七的肩膀,向一旁走开几步:“帮我给师母传个消息:弟子学做判官,可只是学着做的话,心中颇有不甘;如果要试试自己的想法又怕会惹祸,实在难以决断,还请师母教导。”

  做判官没问题,可阴阳司中那“中规中矩”的判官苏景做不来,要做,就得做自己想要做的那种判官!不过此事非同小可,师徒两个阳身人在幽冥,荣俱荣损俱损,苏景想干事非得先问过浅寻不可。

  阿七传出灵讯,苏景暂时不再多说什么,耐心等候浅寻回信。一群鬼差见状也不敢打扰,都跟着一起等。

  浅寻走后苏景就来到阴阳司,随后千头万绪、另一道以前从未接触过的律法、做事方法迎面扑来,让苏景应接不暇,但时间其实没过多久,浅寻也走得不太远,不多时就传讯回来。

  听了铃铛之音,阿七对苏景道:“主上说:浅寻眼中无大事,想做就做,少在扰我。”

  苏景笑,“浅寻眼中无大事”,小师娘这句自评他很喜欢,跟着他又望向另个尸煞:“阿二,能不能联络马王爷?”

  笑面小鬼没跟浅寻一路,也不曾随同苏景来阴阳司,而是返回他的“瓶中城”,后面有什么打算他未说。但前阵大败让他元气大伤,想要东山再起怕是不容易了。

  待阿二一点头,苏景就道:“帮我请马王爷回来,就说有天崩地裂的大事要和他商量。大事,大事!”

  笑面小鬼的回讯也很快:等着!

  苏景哈哈一笑,又从囊中取出笔墨,想要写一封信,可动笔时才发现,阳间的笔墨在阴间写不出半个字,笔尖上明明墨汁饱蕴,落在纸上偏偏全无痕迹。心中称奇。口中向牛吉讨笔墨,刚苏景见他写过公文。

  一向唯命是从的牛吉,这次却多嘴问道:“请问大人,您这信,是写给哪里的?”

  “阳间,怎了?”

  “卑职的笔墨成书,只能在幽冥流传,一拿到阳间立刻就会化成灰烬。不止卑职的笔墨,所有幽冥文书,都不能拿到阳世去,不是不能,是拿不上去。”

  苏景心情不错,只觉神奇并无不悦,笑道:“那就不写信了,马喜你上去一趟,无需拘魂锁魄那对奸夫淫妇,只消帮我给带口信去一个地方。”

  仔细叮嘱马喜一番,然后牛吉写好通关公文、大人加以印鉴,马喜急匆匆赶赴阳间去了……

  笑面小鬼未至、马喜去往阳世。对旁人苏景也不解释自己的想法,另起话题对牛吉道:“一成游魂重返轮回。该如何选?”

  “选强壮的、坚韧的,大人请随我来,到时候您一看便知。”

  跟随牛吉重返地面,判官大人重新升殿。另外金乌、金屋两剑苏景未收……两剑归一再裹以法术,化作一道金轮,悬于头顶七丈,照亮四周。

  金轮明澈,光耀四方,可洞察隐身、鬼阵、化形一类法术,说不定后面还会有刺客,苏景放出个太阳时刻彻查身周百丈,以求稳妥。刚刚那场斗剑太“销魂”,以后能免则免,红袍大判打定主意了,人在幽冥时都要顶着这轮太阳。

  免不了的三尸又要评论一番,不过这次他们并未不屑、更没有笑话,三位矮神君都觉得,顶着个太阳来回走的苏大判官挺威风。

  冥殿内,牛吉很快又拟定一份公文,可上面全是鬼法秘篆,他画了张符。

  “公文符”呈递案上,牛吉道:“甄选一成,须得大人落印。”

  苏景不怕牛吉会蒙骗,判官大令一挥扣印鬼符,牛吉将其取回后,走到冥殿上一尊火鼎前,小心翼翼把它投入火中。这次没了火光暴涨,换而满天阴风呼号!

  风推、风牵,引动片片晦暗乌云,不到盏茶功夫雷云遮天、死死压在殿外大群游魂头顶。

  游魂抬头望天,面色惶恐,胆小者瑟瑟发抖、胆大者也惊疑不定,眼光闪烁着……

  妖雾撒腿跑到殿外,对大群游魂叱喝:“前生功过,生死簿上记载明白……呸,真他娘的晦气,万年不遇之事被老子摊上:这么多游魂,原来生前个个都是杂碎,个个都该死!”

  喊喝中,八百鬼差纵身飞起,飞散半空融身于乌云中,人手一盏法镜,镜分灰、红两面,不知做什么用处。

  游魂哗然,数不清多少人磕头如捣蒜、口中大呼冤枉,妖雾不为所动,冷声叫骂:“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前生作过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清楚,现在又来喊个屁!大人判令已下,个个打灭神魂!”

  话音落,妖雾翻手亮出一柄令旗,旗分黑、白两面,把惨白那一面对着半空一招,云中轰鸣爆起,万雷攒动打向广场!

  雷动、雨下,只是这雨……磨盘巨石!惨惨怪云中落下的是巨石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雨水并不密集,石块稀疏。

  游魂受阴阳司克制,哪怕前生再如何凶横霸道,来到此间也免不了心冷胆寒,而司中另藏攻心秘法,不知不觉里游魂早都中了法术,心底寒战不休总觉得自己会死、会被鬼差和判官责罚,此刻听过差官宣判、看到雷霆打落,游魂个个信以为真。场中轰然大乱,大劫当头,本能做主,眨眼间“人群”崩碎,四散奔逃。

  漫天惊雷、遍地呼号,却遮掩不住妖雾的桀桀厉笑:“逃?哈哈,尔等这么喜欢逃,本官就让你们逃个够!”说话间手中令旗倒转,浑黑面一摇,本来被游魂密密挤满的殿前广场猛又展阔百里……游魂群中最边缘者,相距广场围墙十里。

  妖雾继续冷笑:“逃吧,逃这十百里,哪个能翻墙出去,本官就发一发慈悲,饶了他的死罪!”

  他不说话,游魂尚且逃散,听他所言,又有哪个还能顾得上分辨真假,至少那十里外的高墙还是一线生机所在。

  就是这个时候,游魂脚下坚硬地面突然化为流沙,沙如浪,东凹西凸,起伏不休。凹陷的,细沙流转急急,一眼望去数不清多少杀人的漩涡;凸起的,却是一个个毒蝎巢穴,沙包破碎黑蝎如毒水四溢,扑向游魂!

  彻底大乱,万魂奔命。有人灭于天雷、有人陷入流沙,有人葬身蝎群,被杀灭的游魂无以计数。

  牛吉低声对苏景道:“大人放心,不是真的杀灭,全是假的、是法术。被‘杀灭’的只是被送入殿后空场,它们死不了。”

  当灭顶之灾降临时,自然之道赋予生灵的本性也尽显无疑,大多数“人”为逃生用尽手顿,把挡在面前之人一脚踢开、用身边同伴做诱饵引走毒蝎借机脱身、遇到流沙险阻时推倒旁人做自己的垫脚石。

  尤其刺眼的一幕,百多游魂被蝎群困住,众人七手八脚,接连把前面十几人丢出去,当作路板踩踏而过,最先提议扔人铺路的那个游魂,自己也被人扔出去、铺了路。

  但绝非只有恶毒,也有些游魂,在本命逃亡之中,遇到身边有人落难,总会尽量帮一把,比如拉起初陷流沙的陌生人,比如随手打掉身旁逃难者身上的毒蝎,比如及时一推让前面的人躲开砸下的大石。

  助人之举,几乎都是顺手而为、是以不影响自己逃命为前提的,不过足见本性了……

  杀劫之内,有恶、也有善,数量以论恶远胜善,但绝非尽为恶不存善。有,就够了。

  除了害人利己、不损己而助人外,还有个别游魂深陷必死绝境时,不再白费力气去逃生、也不肯就此等死,竟拼出最后的力气拉别人“下水”。

  我若死,就看不得你活!

  大群鬼差身在半空,双目紧盯地面,对作恶求生、舍人利己者不闻不问,对善行者,哪怕他只是伸手扶了一下身边人,鬼差都会把手中法镜一举,一道赤芒打过去、立刻收了那游魂。

  对自己死定,还要拉旁人垫背的游魂同样是镜子一照,不过鬼差会把镜子翻转,用的“灰”面去照。

  牛吉和新判官接触了一阵,哪还不知道他的忌讳,生怕大人动怒,急忙解释:“您老放心,被法镜红芒罩住的,是摄入了镜内,它们都是过关游魂、无需再考校,够资格进入轮回了。”

  妖雾现在也回到了殿上,接口道:“被法镜灰一面照中的,就直接打碎神魂,真正魂飞魄散,它们损人不利己。”

  为自己能活命,害旁人的游魂,鬼差不会追究什么;在亡命时还能辅助旁人的游魂,全部放行进入轮回;临死时给自己找伴的,杀灭无赦。

  三尸总算顺了一口气,拈花说道:“这般执法,还稍稍像个样子,总算阴阳司还有点公正。”

  牛吉欲言又止,有话又不敢说的样子。苏景见状吩咐:“有话就说,无妨的。”

  “小人当差多年,也有那么一点愚蠢看法,小的以为……咱们办差,所做一切其实都是为了阳间好。”牛吉吞吞吐吐,但还是说出了想法:“之所以让行善游魂过关,是因为这等生灵会对繁荣阳间有益。那些作恶游魂……天大地大性命最大,生灵都会求自己能活,无可厚非。至于那些损人不利己的,不必多说了。”

  第四百五十八章 太贵

  同个时候,另个苏景正坐在空荡荡的天乌剑狱、一座熄灭多时的炼魂炉上。

  燕无妄和他并肩而坐。

  人在幽冥,身边猛将不算少,可是能聊一聊、商量些看法之人……苏景找来找去,就只有黑狱中这个“帝释天”。燕无妄足足有苏景几倍年纪,经历复杂见识广博,抛开正邪不论,燕无妄当得“大修高人”这四字评价。

  苏景早把一道神识投入黑狱,几乎是从他进入阴阳司开始,就和燕无妄聊这幽冥、聊这司衙,只有刺客来时,斗剑对精神消耗奇大,让黑狱中的“苏景”消失了燃香功夫。

  “牛头这句话,好像说中了点子。”燕无妄饶有兴趣的样子:“阴阳司就不是讲报应、求公平的地方,这座大衙门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阳间兴盛。”

  苏景点一下头:“人间在阳间,可阳间不止人间。”

  “人比蚂蚁多么?人比野草多么?人比树木多么?人比乌鸦多么?阳间若是海,人间不过其中一群大头聪明鱼。”燕无妄晃着腿,声音平静:“阴阳司是照看海的,海好了,鱼自然也都会好。至于人间……就算少了这群聪明鱼,于海又有什么影响?总会还有别的鱼,许多鱼。”

  苏景说道:“所以错不在阴阳司。”

  燕无妄接口:“而是错在阳间人胡思乱想。想当然,以为阴阳司是伸冤报仇、偿善报恶的地方。不料人家不理你人间那一套,结果就受不了了。其实那妖雾小鬼早都说明白了,什么善恶冤屈,全都是狗屁倒灶。若再仔细想想,人向恶鬼求公正……嘿!”

  说到这里,燕无妄想到了什么,笑了笑:“你是正道,见了这样的阴阳司你当然失望。倒是我这个邪道魔头,见了这样的阴阳司,出乎意料没错,但心里也没什么失落。以前可不曾料到,修邪魔法术,还有这样一个好处。”

  苏景也笑了:“失望免不了,但也不能全怪我以前想当然。以形而论,阴阳司像极了人间的衙门,主官坐堂官差办公,有俸禄还能赚外快……可它空有其形,内里全不对劲。你见了一头羊。自然会以为它吃草,你还想能抓了它美餐一顿。不料它满口獠牙喝酒吃肉骂大街,怎么可能不吓一跳。”

  “你这个说法是正道理,好像当初进摩天古刹,结果遇到一大群吃人的菩萨,气死我了。”燕无妄的笑容真正绽开。

  孱弱鬼物笑得开开心心,尘归尘土归土,当年的动魂荡魄生死大难,今天的口水谈资了,还好,还能笑。

  说完燕无妄暂时收声,此刻黑狱开放,他能看到外面的情形,劫难之地又有变化。

  诸般劫数杀灭,游魂伤亡惨重,但他们数量惊人,还是有大群游魂冲过十里之地,接近了高高围墙,不料想,当第一个游魂伸手,堪堪就要触碰到高墙的时候,广场微微一震,围墙猛又向后退缩十里。

  尽在眼前的希望,陡然浇熄。重新回到殿外的小鬼妖雾,在天上飞来飞去,尖声大笑:“见你们这么喜欢逃,本官一时心软,就把围墙再扩十里,成全了你们!十里之外,翻过高墙便能活命。”

  杀劫不停,亡命不休,十里外的墙!

  新的十里之后,后有了更新的十里,墙再向后缩去。而下一个十里之后,又有了下下个十里。妖雾小鬼的笑声歇斯底里,一次次许诺这是最后的十里,再一次次把自己的许诺当成狗屁。

  就算是块石头,此刻也知道这小个子鬼差是在消遣游魂,不少游魂都颓然停步,再被劫数打灭前哭号大骂鬼差、大骂判官、大骂阴阳司,可更多的人还在向前跑,奋力躲避着杀劫,奔向他们明知没希望了的那道墙。

  初时,游魂可笑,可是渐渐的,可笑变成了悲壮、变成了倔强!

  这又何尝不是自然赋予万万生灵的心性、根性:是贪生怕死,更是坚强不屈……活着,本就是件疯狂事情。

  终于,在缩退六次之后,围墙再不动了,游魂精疲力竭,但还拼出牙缝里、指甲间那一点点力气,攀爬、攀爬、攀爬……有人翻过墙去,翻墙者越来越多。

  又过了不久,忽然一阵以游魂之力根本无法抗衡的狂风扫过,围墙上、围墙内所有所有游魂都被扫落、吹倒。

  牛吉进言:“启禀大人,够数了……帮过别人的、爬出围墙的游魂都能再入轮回,此刻已经凑足一成之数,都被带入地宫。”

  “选强壮的、坚韧的”,到了现在,苏景哪还能看不懂甄选的办法。

  围墙燃起了熊熊火焰,再不可能攀爬了,但天地间的劫数也就此消散。未被杀灭、但也未能过关的游魂愣愣站在原地,不知自己还应该做什么。

  其他监场鬼差散去,唯独妖雾还留在空中,双手抱揖竟对下面的游魂深施一礼。

  游魂神情百态,有的怕极了他,见他忽然行礼情不自禁打个冷战;有的恨极了他,管他做什么都对他怒目而视、喃喃咒骂;有的则惊疑不定,不知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也有游魂忙不迭还礼,想要换差官大人一个好印象,说不定后面有机会不死。

  妖雾一扫之前怪声怪气,朗声道:“能撑到现在,妖雾佩服。实话说与大家,生前有什么罪孽,刚才那一场危难狂奔,也全都赎回来了。倒是真正翻过围墙之人,个个都胆大妄为,会被真正处死,连阴阳司的墙都敢翻,不该当死罪么?!你们虽不能再入轮回,但也个个可活,先留在幽冥吧,将来也许还有转生机会。”

  冥殿上牛吉又急忙给大人解释:“反正他们也不知道过墙者的下落,告诉他们翻过围墙的游魂会死,他们心里更舒服些。跑半晌怪辛苦的,算是个安慰吧。”

  果然,听说自己不用死,场中游魂齐齐欢呼尽皆大喜,欢笑之余,会为自己庆幸“幸亏跑得慢了些”,更有不少游魂幸灾乐祸翻过墙的那些“倒霉蛋”。

  黑狱之内,苏景、燕无妄对望一眼,两人神情都古怪得很,苏景摇头苦笑:“这算什么?”

  燕无妄笑:“我觉得还不错,若我也是场中游魂,现在一定开心得很。”

  一成游魂入轮回、返阳世,后面还有些公事手续,有牛吉在旁指点,苏景办得顺顺利利,“上差”再来,把这些游魂带走,具体他们转世何方投胎何物就不是苏景的权辖范围了。

  把能走的送走后,剩下的就该“卖”掉了,牛吉又向苏景提及此事,苏景直接摇头。

  “大人的意思是……不理会那些出了价钱的鬼王,”牛吉努力掩饰失望:“就把这些游魂随意发落、派驻各处?”

  可苏景仍摇头:“卖还是要卖的,不过不卖给那些鬼王,有一位大王会出更好价钱。”

  牛吉精神一振,笑了起来:“原来大人早有打算。”本来他还想问问苏景是哪家鬼王愿出高价,但转念一想,大人的事情还是少问为妙,也就没再吱声,转身离开大殿,带着其他鬼差去安顿那九成游魂了。

  ……

  一天之后,笑面小鬼马王爷赶到不津城阴阳司,见到了苏判官。

  “急匆匆唤本王前来,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笑面小鬼问道,稍顿,又一指苏景头顶:“你头上悬个小太阳作甚,是嫌幽冥太冷还是嫌自己不够亮?”

  苏景请他落座,又请他喝香纸灰泡的茶,不接“小太阳”的话茬:“有个事我想听听你怎么说。司中有一批游魂,三升半香火一个,贵么?”

  “太贵。”笑面小鬼也是一方鬼王,现在落难了,可以前没少做过这种勾当,行情熟得很:“三升一个才是公道价钱,了不得三升一、三升二。你想要三升半,一个也卖不出去。”

  “我是这么想的,”苏景摆了摆手,示意笑面小鬼先听自己把话说完:“这批游魂‘卖’出去、到了鬼王领地后,从军自愿,不从军的话,那些辛苦徭役、娇妻献营、花甲处斩之类的酷律一概废除,就让他们过些踏实日子吧。”

  笑面小鬼冷笑声响亮:“头一重,判官不涉政,游魂发配到了地方,如何安排都是鬼王的事情,你阴阳司的判官说了不算;后一重,就算你说了算,你当鬼王是傻子么?三升半一个游魂,大价钱给自己买回去一群爷爷?本王知道你不聪明,可也没想到你这么傻。”

  说着,冷笑着,小鬼端起茶杯,吸溜吸溜喝水,心里赞了句:阴阳司的茶,果然好茶!

  “你先听我说完,别总是打断,”苏景继续道:“这批游魂我想卖给你。”

  “噗”,笑面小鬼喷出了口中茶,他没客气,茶水全都喷向苏大人那张脸。

  头顶金轮骤然明亮,不等水喷到苏景脸上就已被烤干,笑面小鬼挑起了一根眉毛:“顶个太阳,就是干这个用的?看来向你脸上喷水的人不少。”

  苏景仍不理太阳的事:“我没开玩笑。”

  “一边做梦去!”

  苏景坚持:“就当帮我个忙。”

  “我没那闲钱!”

  苏景正色道:“也是帮你自己的忙。”

  “那我也没钱!三升半?我把亲兵赵铁瓶卖给你!”

  第四百五十九章 买卖

  苏景笑,摇头道:“你没钱无妨,我有啊。先借给你,等你有钱以后再还我。”

  笑面小鬼闻言愣了愣:“你的意思,你借给我钱,我再用你的钱买你的游魂?”

  “不错,但还不止。除了这一批,以后我这司中所有不能重返轮回的游魂,全都卖给你。游魂之外,我还借兵于你,损煞僧、谛听兽,若你需要,阿二阿七两位猛将也可先随你去,助你站稳脚跟。另外,”苏景稍稍加重了语气:“你放心,我这个判官虽算不得真货,但我会当下去,不津阴阳司是我的,除非将我打灭神魂,否则谁也夺不去。”

  苏景这判官半真半假,袍子是真的,人却是假的。此刻司中公事运转正常,但总衙又怎么可能对他放任不理?怕是过不多久就会发难。

  但苏景已经打定主意,力所能及,他要把这判官之位做长、做远、做出些自己想要的味道!本来是小师娘严命在前,“赶鸭子上架”似的当了这个判官,不由得他不做,如今却是苏景自己要做这件事了。

  笑面小鬼望了苏景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可笑容里哪有欢愉之意,只有恻恻森然:“你和阴阳司的事情我不管,你找我来司衙谈游魂买卖,我就把你当作此间判官。但苏判官老爷,你可知你犯忌讳了?”

  判官不涉政,阴阳司只看轮回不问乱世,不津的判官却要支持一方势力,此事绝非说笑,不止会给苏景召来大难,说不定还会在幽冥引发巨大动荡。

  “我有什么可在乎的?”苏景微笑。他确实不用忌讳,因他是阳身入幽冥,他本就是这鬼煞世界的忌讳!

  苏景停顿片刻,反问:“你呢?”

  小鬼收敛了笑容,低头沉思。好半晌冲去,再抬头时笑容重归于面,他笑得森然依旧,不过目光添出了一份释然:“孤魂野鬼一个,也实在不用再忌讳什么了。”

  苏景“哈”的一声笑,三尸笑嘻嘻地凑趣,异口同声:“恭祝滑头鬼王东山再起,霸业永驻!”

  八字祝辞打中心坎,小鬼快活不已。不过很快他又把话题拉了回来,问苏景:“我晓得你心里有份假仁假义,所以盼着自己手上出去的游魂能过些舒服日子,这一重我能想通。但我不明白的是,你又何必还煞有介事,和我谈什么三升半的价钱?你是判官,游魂发落你辖区内何处全由你做主,一纸公文,直接送去本王的瓶中城不就是了,还谈什么买卖?”

  瓶中城距不津不过千多里,也是苏景所在阴阳司管辖之处。

  “我帮你没错,但也是真正的买卖,大把香火要给出去。”苏景算账:“卖了游魂所得,司中的差官分去半成,还要给总衙上缴七成,这些都是‘真金白银’,非花不可的钱。”

  笑面小鬼没有钱,算是“借”,由苏景先行垫付。

  三尸之中,赤目最最财迷,忍不住瞪起了红眼珠:“苏锵锵,你又败家!”

  拈花给赤目帮腔:“你照看小的,想分给牛吉马喜他们半成香火也就罢了,可总衙那七成……说不定下一刻人家又派刺客过来;说不定明天就有一群猛鬼大差来拿你问罪!你还想着给他们钱?”

  笑面小鬼却一反常态,对苏景点点头:“多谢你。”

  苏景笑了笑:“我和阴阳司的事情,本就与你无关,无须谢。”

  ……

  黑狱之中,燕无妄略显好奇:“是为了把滑头鬼王‘摘’出去?”

  苏景点头:“买卖游魂,是阴阳司的好生意!我问过牛吉了,对这生意总衙看得很重,所有交易都有明白账目,每隔一个月总衙都会派人下来,查账收钱。得真正给出钱,账面才会平。这样做,至少表面上的道理去看:这就是笔买卖,我和阴阳司的纠葛,跟这买卖没关系、跟滑头鬼王也没关系。”

  燕无妄笑了笑:“表面的道理?这‘表面’浅了点。”

  “表面就够了,至少留了一个余地,我没把事情做绝。”苏景应道。

  而除此之外苏景心里还有个想法,他总觉得总衙、那位真正的大判官,这样疯狂敛财有些古怪。这想法没什么根据,只能归于“直觉”,至少暂时、至少现在,他想维持现状。

  燕无妄没再追究,问起另外一件事:“你有钱么?”

  与此同时,冥殿中笑面小鬼也在问同样的时候:“看来浅寻给你留了不少钱啊。”

  苏景却摇头,回答小鬼:“师娘没留钱给我。”

  笑面小鬼的表情登时僵硬:“那你哪来的钱?是,本王知道你有大把香火,可那些香火都落了你的印记,别人用不了,那没用!用你的香火付账,纯粹消遣上司总衙!”

  幽冥世界,香火做钱,但香火分作“有主”、“无主”两种。

  苏景的香火是前者,只能自己或认主鬼魂享用,不能当作“钱”;无主的香火才是阴间的硬通之物。

  “哪个跟你说我要用自己的香火?我现在是没钱……可我手上有值钱的东西,能换来大笔的香火。”苏景笑了起来:“卖它一回,应该足够应付一阵。”

  笑面小鬼好奇起来:“什么值钱东西?”

  “兵!沉舟兵!”苏景笑得更开心了:“削朱鬼王势力不是很大么,应该很有钱吧?沉舟兵不是他的精锐么,他不舍得不要了吧?”

  玄空水晶中,还困着一支削朱鬼王的沉舟兵。苏大人为了赚钱想出的第一个办法,差不多就是绑票勒索。

  阴兵都在鬼王花名册上,若阴兵战死册子上的姓名就会消失。削朱鬼王的花名册上名字未消、但大军没再回来,他自然明白自己的精锐被敌人俘虏了。

  笑面小鬼大喜:“这买卖做得!”

  苏景问小鬼:“那沉舟兵的价钱……”

  “一个,香火三百升。”

  见苏景吓一跳的样子,小鬼笑道:“这价钱已经是最便宜了,沉舟是真正精锐,比起普通游魂,以一抵百,再正常不过。”

  苏景摇摇头:“你不能怎么算,咱是把他的兵卖回给他。要按着市面价钱,他哪能甘心?须得便宜许多,一个百升就算可以了。”

  赤目及时插口:“那就报一百二十升一个,给削朱老鬼二十升还价的空子。”

  说说笑笑,这边想好了价钱,苏景请阿七帮忙传讯师娘……削朱王、肆悦王都是和浅寻打仗的,如今找对方鬼王商量赎回战俘,还是浅寻出面最好。

  消息传过去,小师娘未推辞,亲手打出一道剑讯直奔削朱鬼王府,不提苏景,只说是她自己要和削朱鬼王谈沉舟兵的买卖。

  削朱鬼王本来懊恼不已,事前他又哪里想到肆悦王的煞血军会落败,满以为必胜一仗、自己做个锦上添花的人情,全不料大好精兵一去不还!看过浅寻的剑讯,削朱王没片刻的犹豫,直接又发出两道灵讯:一是回讯给浅寻,说自己愿意赎兵,就是价钱太贵,希望能再做商量;另一讯传给肆悦,削朱王的道理明白“我是帮你打仗才吃了大亏,如今赎回沉舟军,你也得出些钱”,肆悦还算痛快,答应分担,但分担多少,少不了一番讨价还价。

  如此,消息往来,七天之后苏景,小师娘身边尸煞阿九返回不津,来见少主。

  见礼过后,阿九说起正事:“启禀少主,主公已经收了削朱老鬼的赎金。”

  苏景吓一跳:“这么快?这么痛快?”

  三尸也诧异得很:“削朱先给钱了?不怕咱们会赖账么?”

  阿九语气骄傲:“主公闯荡幽冥,从来说一不二、言出法随,此事阴间大小鬼王皆知,削朱老鬼还算明白,知道主公绝不会赖他,痛痛快快现付了赎金。”

  说着,阿九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小包袱,比着核桃大些有限,双手捧于苏景:“一沉舟兵,一百一十升香火,他家这支沉舟精兵三十万,赎金三……三……三……赎金尽付,主公说她要一半,剩下一半尽在于此,由末将奉于少主。”

  说着,阿九把小小包裹递到苏景手上,又从怀中取出一道鬼符:“这是削朱老鬼的一道灵符,内中有军令一道,命沉舟兵不得再战即刻归营。主公已经查验过,确认无误。凭此符,少主可以放人了。”

  香火、符篆苏景都小心收好,低头沉思好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

  越想,他的脸色就越沉冷。

  “九将军帮我给师母回个消息。”再抬头时,苏景面色肃然,语气中隐含怒意:“削朱鬼王当初发兵不津,这老贼对我师母不敬,苏景与他不共戴天!如今他想讨回沉舟兵?痴人说梦!孩儿不允、不退!师母若降罪,孩儿甘愿受罚!”

  阿九愣了下,但未多说什么,抱拳施礼就此告辞,赶回主人身边去了。

  阴阳司中苏景转头去看阿二、阿七、三尸等人:“师娘不会真罚我吧?”

  “她老人家真要罚你的时候,你再赶紧放人,应该没事,没事。”三尸笑嘻嘻,安慰。

  “我也这么想的。”苏景点头,眉开眼笑:“难得削朱鬼王这么老实。”

  怎么可能是削朱王老实,他先付钱是信得过浅寻。“九王妃”这三个字,在幽冥世界真正是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无论对敌或结盟,对她的信誉大小鬼王都足够信服。

  可削朱王哪会想到,说一不二、言出法随的九王妃,有一位好不要脸的爱徒,如今此人也来了幽冥。

  第四百六十章 阳间罪孽,阳间了断

  月初,天色阴沉。夜半三更,漆黑一片。

  阳世间,东土,离山脚下,一处寂静田间。二差头马喜合手抱拳:“奉我家大人之命来传口讯,如今话已带到,两位还有话要带与大人么?”

  马喜面前,贺余、沈河对望了一眼,两位真人脸上神情说不出的古怪。

  一个时辰前,山门传报,说是有一厉鬼奉了“苏景大人”之命,求见离山掌门与贺余师叔。事关苏景,两位真人不敢怠慢,亲自迎出山门。但鬼差似是很忌惮人间的修行门宗,不肯进山去坐,三人就找了个安静田间说话……

  沈河还礼,对马喜道:“还请转告苏大人,他的托付我已知晓,会尽快办好,顺祝安好,多谢差官大人。”

  马喜点点头,身形一转消失不见。

  沈河、贺余两人走向离山,并不施法飞遁,平常人那样缓步而行。走了一阵,贺余“嘿”的一声叹:“这个苏景,当了判官?!”

  沈河掌门笑道:“我宗刑堂长老,下到幽冥做了一司判官,离山也算是有面子了吧?”

  两位真人都摇头而笑。随后沈河问贺余:“小师叔交代的那两件事,您怎么看?”

  苏景求请门宗做的第一件事:告状。

  找大洪官府,状告刘铁妻子陈姓毒妇和那奸夫,谋财害命连杀两人的大罪。若是官府拿不到人,还需离山门下帮忙,拿下恶徒去送官。

  离山弟子出手,奸夫淫妇天地难容,绝逃不掉;离山门人送上大堂的诉状,衙门怎会怠慢,必定严查细审,还含冤之魂一个公道。

  小事一桩,举手之劳,但苏景所托远不止于此,关键不是那对奸夫淫妇,而是以后……以后他会把重罪恶贼之名、罪行源源不断送上来,再请阳间官府立案、追查。

  苏景所愿,牵一线,勾连于幽冥阴司与人间官府之间。

  人间恶性暴露阴世,再从阴世传回人间,交由官府。或许游魂会有恶意诬告、误会错告,皆无妨,阳间官府会核实、查办,以报伸冤不做冤。

  苏景所愿,阳间罪孽,阳间了断!

  阴阳司处判轮回与人间赏善罚恶完全是两回事,两界的法度截然不同。

  以人间法度去衡量阴阳司,无异以尺量斤、举秤称亩。

  有关阴阳司的深处奥妙,苏景还没能弄明白,比如为何十成轮回一成、比如大判官狂敛香火等等,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明摆着:这个阳世,好生兴旺!

  凭这八个字,足见阴阳司不亏值守。

  阴阳司没错,究根追底,它只是少了一重世人期盼、也是苏景期盼的“报应”。少了?苏景给加上就是了,这样做全不会影响阴阳司的法度,但能让苏景开心快活。

  天地自然不问善恶,往生轮回不问善恶,可苏景是人间去到幽冥的判官,他没那“大道”的境界,苏景只有个“小心思”:力所能及,能报就报。

  “让山中清修之人跑去凡间官府、状告凡间的冤屈,总觉得有些荒唐……”贺余语气带笑,但随即话锋一转:“不过,离山弟子匡护良善,得知罪恶、揭发罪行,本来就是分内事,这是好事,做得。”

  沈河点点头:“凡间罪恶,凡间官府了断,这样也算公平。至于另件事……佑世真君的威德祠,本来就是洪皇帝为苏师叔建的,他想请皇帝在给他添块碑,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苏景请门宗帮忙做的第二件事:找洪皇帝,在所有供奉“佑世真君”的威德祠中,加一座碑,背衬刻绘阴曹地府,碑文镌上四个大字:恶有恶报。

  “恶报”碑要摆入神龛,受拜奉、受香火。就立在真君像身旁就好。

  贺余接口道:“威德祠的香火好生旺盛,在那里立一块戒碑以作警醒,告诉世人生死有报,这也是好事情,做得。立碑算是细节,不过足见师弟的心思了。”

  “苏师叔行事不羁,但他的心思绝不会错的。”沈河附和……两位真人交口夸赞,谁都没想到苏景立碑,哪关什么“心思”事情,纯纯粹粹是为了敛“财”、收香火。

  碑上不曾明确刻出“碑文是谁说的话”,所以碑无名,受凡人拜奉,收来的是无主香火;但戒碑立于苏景像身边,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佑世真君戒言,是以香火会被苏景收到。

  人间法度,不能用于阴阳司;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人间明言,放之幽冥四海而皆准,想在幽冥闯荡,没钱步履维艰,就连小师娘那样的本事,不还是扣了苏景一半的赎金么。

  “让白羽成跑一趟吧,去趟皇宫。他是今日皇帝的也不知多少代祖宗,一家人,好说话。”贺余吩咐。

  沈河应是,补充道:“除了祠内添立戒碑外,再让白师侄给当朝万岁嘱咐下告状的事情,皇帝对刑部打声招呼,以后差官办案会更用心些。”

  说完,沈河又想了想,重新开口:“师叔,您有没觉得……其实小师叔托付的这两件事,不用我们离山来做的。”

  找天斗山黑风煞、找齐喜山六两,这两件事都能办成,又何必麻烦离山?而且妖奴为苏景办事会更加重视。

  贺余笑了笑:“不管怎么说,师弟这两件事,都是‘修行人干涉凡间’,他来找你我,藏了一份‘请示’的意思;另外,尤其第一件事,还须得有个分寸的拿捏,离山沈真人和老头子贺余来做,比着飞扬跋扈的妖怪要更妥当些……早都说过,苏锵锵的心思不差!”

  两位真人说起苏景的时候,正是尸煞阿九向浅寻呈禀苏景言说的时候。

  浅寻侧着头,左眉的尖尖眉梢轻挑了下。

  什么“不共戴天”,什么“甘愿受罚”,苏景说得大气凛然,可浅寻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苏景是在嬉皮笑脸地对她说:师娘,难得机会,咱坑他吧!

  铿锵之言,征询之意。

  毕竟,苏景再怎么不要脸,这件事还得是浅寻做主。若浅寻不愿违背对削朱鬼王之言,只消传给苏景四字“不放不行”,苏景就算胆大十倍也会乖乖就把沉舟兵放了。

  忽然间浅寻笑了,那俏皮模样,光艳四射,花样女子。

  琢磨片刻,浅寻抬手两道剑讯打出。

  一道飞去削朱王府,一道传于苏景。

  ……

  游魂自阳间进入幽冥,只有一成能够返回人世,剩下九成全部留住地府。更要紧的,游魂不止人魂,而是鸟兽虫豸、花草树木,是阳世中所有所有死丧的生灵。它的数量何其庞大,远胜人间。

  魂多,兵就多,兵多,王就多;王多,乱世就更乱更凶残!

  排阵百余里,动兵百余万,人世间几十年难得一见的浩大战役,于幽冥世界却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战斗。阴间里的鬼王争霸,远非人世中的诸侯混战能够比拟。能在这里成就一方大势力的鬼王,无一浅薄之辈,除了精明谋算,更有一身精湛修为。

  削朱鬼王便是如此,心思不必细讲,只说他的修为:八千年前它横空出世,其后四千年时间,和别家猛鬼斗法,数不清多少次恶战,他从未输过一场。再之后四千年……他成事了,麾下猛将堆山军马填海,再没什么事情需要他亲自出马。

  他修炼的办法很是特别:睡觉。

  别人打坐入定,他就睡觉增修。削朱王平时都在睡觉,寝殿大门紧闭,极少打开。

  他在寝殿门前养了一只鸡。矮脚、镰翎、短颈的黄羽大公鸡。这种鸡在人间颇有名气,江南靠海灵秀地方松江特产,唤作九斤黄。

  人间传说鬼怕雄鸡,可鬼王就养了一只,养得还很肥。

  削朱大王睡觉时,若手下有急事禀报,就得靠这只大公鸡了……步履匆匆,一头七丈开外、身形雄壮的鬼物快步穿过宏伟广场,走向削朱王寝殿。

  黑袍黑靴、高高的尖顶子黑帽,雄壮鬼物的肤色却白得几近透明,尤其一双眸子,浅浅的棕色,不仔细看几乎寻不到。不过雄壮则以,走起路来却腰肢扭摆,两脚都踩着一条直线前行,显得扭扭捏捏。

  九斤黄正在鬼王寝殿门口打瞌睡,察觉有人靠近立刻抬起头,满眼警惕,自喉咙深处挤出低低的一声喝问:咕。

  黑袍大鬼赶忙站住脚步,对着大公鸡鞠躬、作揖,小声道:“九王妃传讯过来,有关赎回沉舟军之事,事情重大,还请九斤老爷通传大王。”

  九斤黄态度傲慢,但公事不会耽搁,起身昂头,一声啼鸣报晓。雄鸡报晓,鬼王开目……下一刻,寝殿黑门大开,狮吼般的声音传来:“何事传禀?进来说话。”

  黑袍弓着身子小跑入殿,路过大公鸡身旁还不忘再哈腰说一声“多谢九斤老爷”。进入大殿,黑袍鬼趴伏在地:“小奴七丈黑拜见削朱大王,浅寻大王传了剑讯过来。”

  外表看去,削朱寝殿虽大,但总也有个规模,高不过十丈、长宽不过百丈,可踏步入内便会明白,这大殿深邃无边、宽广无界!削朱鬼王身若雄山,端坐于地。那魁伟高大的皂袍鬼七丈黑,趴伏于他面前,渺小得仿若一只蚂蚁。

  削朱王嘴巴动了动,但他身形太过高大,等了片刻他的声音才从天空“嗯,浅寻怎么说,何时放人?”

  第四百六十一章 算了,算了,算了

  “启禀大王,浅寻传来的剑讯六字:算了,算了,算了。”七丈黑回禀。

  “什么算了算了算了?”削朱鬼王面如刀削斧凿棱角分明,双目狭长、一双剑眉斜飞入鬓,听过浅寻的剑讯,山岳般巨大的猛鬼森然反问:“我的沉舟兵,她什么时候放?”

  鬼王有动怒之兆,重重威势自身体氤氲散出,压得皂袍鬼七丈黑簌簌颤抖:“她……她……她说算了……应该就是不放了。”

  “混账!兵不放,那本王的赎金呢?”削朱吼喝如狮,鬼奴七丈黑趴伏在地,被震得心神动荡修元沸腾,阴魂元精都几欲松散。两者修为相差云泥,只要削朱愿意,随口一个字就能把七丈黑的阴魂喊散、彻底抹杀!

  七丈黑心惊肉跳,可大王喝问,他又怎敢不回,颤声道:“三、三个算了,一个算了指的是兵,第二个算了指的、指的应该就是钱了……”

  “啊!”鬼王的威喝忽然变了调子,满满森严、煌煌凛冽的喝问,一下子变成了尖声尖气鬼叫。

  下一刻,砰砰怪响自冥冥中爆起,七丈黑眼前一切轰然崩碎!

  真的碎了,大若山岳的削朱王、无远弗届的鬼王殿,皆尽炸碎。

  鬼奴七丈黑只觉天旋地转,混不知身在何处;眼前光怪陆离诸般色彩迸射,空有一身修为却软绵绵地使不出丁点力气……这样的感觉,所有幽冥世界的游魂都曾经历:死!

  死时的感觉。

  不过是弹指功夫。于七丈黑而言却漫长得堪比甲子岁月,当可怕感觉消失、感识重归于身时。身周情形也变了个样子:白色的盘龙柱子;纱织的丹凤帷幔;白玉的镜洁地面;琉璃的拱浮穹顶……仍是大殿,但没了深邃没了广漠也没了阴森森的威压,只是中规中矩的一座宫殿。

  殿上有床,十丈宽十丈长,四四方方的一座大床,锦绣软褥、丝滑被毯,躺在上面说不出的舒服。

  七丈黑就躺在这张大床上。

  除他之外,大床上还有一人:小黑袄、短脖子、从头到脚十寸长、白白胖胖的小人儿。小人儿在床上又捶又打、口中咆哮怒骂……

  七丈黑大惊失色,忙不迭滚下大床,跪倒在地,对床上小人儿连连磕头:“惊醒吾王,小奴罪该万死,吾王息怒、吾王息怒,刚刚睡醒就生气最是伤身不过啊。”

  这一次削朱王才是真正醒来。

  之前雄鸡报晓,通传鬼王。削朱并未真正苏醒,只是散出了一“梦”,七丈黑入大殿,实是走入鬼王梦中,呈报事情。之后……“算了,算了”的。把削朱真正给气醒了。梦境碎、真景现、鬼奴掉到了大王床上。

  鬼王暴跳如雷,痛骂浅寻不讲信义,诅咒发誓必报此仇。同时,小小的拳头把胸口砸得梆梆响。七丈黑的眼睛盯在鬼王的拳头上,目光惊惧仓皇:他曾亲眼见过,就是这比着鸟蛋也大不了多少的小拳头,一挥就砸塌了整整一座敌城!

  好半晌过去。削朱才勉强平静,坐在床上呼呼喘气。床大,帷幔重重;人小,黑袄白胖子,两下相衬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这时候七丈黑才再次开口:“求请吾王一道兵符,小奴愿带一队兵马去擒拿妖人浅寻,给她言而无信一个狠狠报应!”

  气恼归气恼,但削朱还是摇了摇头:“追杀浅寻?追得上么?追上了杀得掉么?就算能杀掉,本王又会有多大伤亡?只为一个浅寻值得么?”

  削朱鬼王财雄势大,兵多将广,若在以前岂肯吃这样的大亏,可现在他按兵不动……浅寻凶猛不可轻易招惹是原因之一,但也仅仅是“原因之一”。

  七丈黑明白自家大王顾虑的是什么:“您可是担心杨三郎?最近她偃旗息鼓,没什么动静……再说,就算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来打咱们的注意,幽冥天下谁人不知‘九斤雄鸡啼鸣,三山神槐撑天’,削朱大王谁人敢惹!”说话时,七丈黑的目光情不自禁向着鬼王床头瞟去。

  大床床头,摆放着三座盆栽,五尺高的树坐落泥盆,槐树。

  削朱继续摇头:“杨三郎小觑不得,不可丝毫大意。屏瑶老鬼比我如何?还不是被杨三郎杀灭!她亮了杀势,便不会再收回去了,这个时候先莫招惹浅寻了……”

  “饶过浅寻?”七丈黑不甘心。

  坐在大床上,黑袍小胖子沉着脸蛋:“不是饶过,是暂时不计较,先给她几天好日子过。来日再报、来日必报!”

  “或者,”七丈黑为大王分忧,寻思着出气的办法:“小奴传言四方,告知天下浅寻乃无耻之人,背信弃义不守承诺,让幽冥万万鬼物都晓得这妖人的本性……”

  不等说完,削朱大王就骂道:“糊涂!莫忘了,本王已经收了肆悦老鬼的香火!”

  赎沉舟兵的钱,肆悦鬼王替削朱出了一半,那份香火是给到削朱大王手上的。

  恶鬼看待事情与人间颇有不同,就说肆悦出的这笔“钱”,是给削朱赎兵的,不是给他上当受骗的。若得知削朱被骗、兵未赎回,肆悦不会追究浅寻,只会找削朱还钱。

  七丈黑不忿,牙齿磨得咔咔响:“那就……就这样吃个大亏?就打落门牙吞肚里……”

  话未说完,床上的小胖子忽然一弹指,七丈黑只觉口中剧痛,一颗门牙已被大王打落,掉在嘴里。

  “给本王咽了!”

  七丈黑不敢再多讲半字,打掉门牙吞肚里。

  教训过手下。削朱鬼王又沉思一阵,仔细琢磨浅寻的剑讯。三个“算了”,一个指兵,一个指钱,那第三个算了……鬼王心念奇快,指的是恩怨吧!

  浅寻与削朱以前全无接触,井水不犯河水,削朱却自己趟进浑水出兵不津,这就与浅寻结下了仇怨。如今浅寻坑他一笔,大家又是两不亏欠,第三个算了。

  想通第三个“算了”,削朱长长呼出一口闷气。

  当初派兵参战不津,本就是凑个热闹,给老朋友添个人情,哪承想一脚踢上了一座长满刀子山,无端端惹来一个凶悍仇人。削朱懊恼不已,如今浅寻传来三个算了……就当是花钱消灾了。

  跟着削朱又想起另件事,喃喃道:“若是杨三郎对上浅寻妖女……嘿,那就有意思了。”

  不津之役前,冥间众鬼只知浅寻凶猛,但削朱、肆悦这些一等一的大鬼王还未把她看得太重。至少未把她与那“杨三郎”相提并论。直到浅寻扬威小城,三剑破血海,真正显露实力后,哪个还敢轻视于她!

  口中嘀咕着,挥挥手把七丈黑轰出大殿。今天削朱鬼王气坏了,得好好睡一觉补补。

  ……

  “主上有剑讯传于少主。”不津城阴阳司内。阿七躬身对苏景道。

  这几天苏大人都在等师娘回讯,心里就没踏实过,闻言赶忙道:“师母说了什么?”

  三尸也聚拢过来,乱糟糟地,同时开口催促。

  阿七道:“嗯。”

  赤目着急:“嗯什么?快说小师娘怎么说?是骂还是……还是骂?”

  阿七:“主上剑讯只一个字:嗯。”

  三尸:“咦?”异口同声,拈花还生怕阿七会贪污了剑讯似的,不放心、又确认道:“就只有一个‘嗯’?没说别的?”

  “嗯。”尸煞点头:“没别的,只一字。”

  一个皱眉头、一个眯眼睛、一个摸肚皮,思量片刻,三尸齐齐眉花眼笑。

  再看苏景,他早都笑了,“嗯”字好解,把事情串在一起就再明白不过……

  苏景:小师娘,机会难得,咱坑他吧!

  浅寻:嗯。

  苏景一伙个个欢喜,悬了几天的心终于落回肚里,说说笑笑无比轻松。这几天笑面小鬼马王爷也留在阴阳司,虽与他无关,但他就是想看看浅寻是如何骂苏景的,不料结果与想象大相径庭,失望之余起身告辞。

  那九成游魂都与笑面小鬼同行,发往瓶中城驻扎。

  另外两千余损煞僧、十七迦楼罗、谛听兽和一直与小鬼配合的阿二,都随他一起离开。笑面小鬼在孤城重整旗鼓再开张,附近鬼王岂能容他,开始的时候少不得几场硬仗要打,只靠瓶中城的守军力有未逮,还须得有凶兵猛将助他站稳脚跟。

  不止他带走的,若真有紧急情形,苏景把大红袍一收,也会奔袭千里前去相助。送出几步,苏景道:“过一阵,可能还得麻烦你一件事。”

  笑面小鬼问:“何事?”

  “沉舟兵留在玄空没用处,最好能再卖一次,到时候就不能再请师娘联络削朱了,须得滑头鬼王出面。”

  “再卖一次?”小鬼啼笑皆非:“你真当削朱是蠢蛋么?”

  苏景摇头笑道:“九王妃驾前小九哥是真心和他交易,又没打算坑他……他有钱,我有他想要的东西,还怕买卖做不成么?不过现在这买卖没得做,过阵子再说,到时候找你……又或者到时候咱们不缺钱,就不卖。”

  “成!”小鬼痛快点头,他倒是真想看看,苏景究竟还能不能把沉舟兵卖成第二次。

  再没啰嗦,笑面小鬼腾起云驾返回瓶中城,苏景返回衙门,才刚清静不久,忽然远远传来一阵铜锣声响,同时伴以喊喝声音:“封天都星月判尤大人案前孔方差驾到,司中判官速速出迎!”

  第四百六十二章 大差头,自己人

  苏景来幽冥之前,阴阳司只有一位一品大判,此人姓尤,常驻封天都总衙。

  据说尤大人身形骨瘦如柴,长相、尤其双目殊为奇特,左眼瞳下一道银痕仿佛残月,右眼眼白内藏七点蓝芒,如七星闪烁,是以尤大判又被称作星月判。

  至于孔方差,于阴阳司中也是大大有名,只听尤大人号令。不过孔方差不管轮回不理游魂,只做一样差事:查账、敛财。

  孔方差不止一人,共有三百六十四位,除了四大差头留守总衙,余者时刻穿梭于各个阴阳司,专门为尤大人核查各司游魂交易的账目,负责把那“七成”钱财收缴、带回总衙奉予大人。

  黑狱中,投神化形的苏景和燕无妄也对望了一眼,该来的总会来,阴阳司被一个外人入主,总衙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理!不过稍有意外的,来的不是问罪官、虎狼差,而是收账的差人。

  于阴阳司而言,星月判官尤大人无异皇帝,他身边近差便是钦差大人,是以孔方差的级别虽低,但各司判官从不敢怠慢,每月奉“讨债鬼”上门时,司中大人都要出迎。

  但苏景不出迎,吩咐牛吉马喜:“请他进来,后园相见……无需你俩去,让普通差官去就好。”

  苏景做事不拘小节,当年初到剥皮国,见了剥皮权贵也照样行礼,到最后他还不是皇帝拉下马。不过这次不同,袍子以论他和封天都星月判都是一品首官,大家平起平坐。袍子是他做判官的唯一依仗,就算幽冥所有恶鬼都不认可,他自己也得认可这件袍子:阴阳司内,我就是一品官!

  宫门外,身材肥胖、好像个肉球似的孔方差正打量着这座完全变了样子的阴阳司……他自总衙来,自然认得出,面前冥宫的规模、建筑,都与封天都总衙一模一样。

  若非一品判在堂,绝无此等冥宫!

  又等片刻,司中鬼差迎出,请上差大人入内,孔方差似是早料到会如此,并无不满之意:“头前引路。”

  一路走来,孔方差目光寻梭来回张望,越看心中就越是惊骇,全无差别、丝毫无异,若非外面不津城废墟相称,怕是真要分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置身总衙。

  穿过重重大殿,直接来到冥殿后园,孔方差被带到苏景面前。

  见了上差,牛吉马喜对望一眼,此人不是平时负责不津阴阳司的那个孔方差,以前从未见过。

  苏景打量孔方差,穿着打扮与普通差官差不多,不过对方在肩膀上打了个补丁。簇新的袍子,唯独肩膀一个破旧补丁,异常醒目。牛吉曾给苏景讲过,所有孔方差的袍子上都有一个补丁,以示廉洁。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这等假惺惺的表面文章做得实在有些可笑。

  孔方差不行官礼,笑得一团和气:“下差孔方穷,见过这位大人,请问大人如何称呼。”

  听他报名,苏景身后一众差官都面露惊诧。阿七冷言相对:“我家少主,贵姓苏。”

  尸煞哪懂措辞,觉得“贵姓”中有敬意就直接用上了。苏景则对孔方穷微笑点头:“大差头亲自赶来,一路辛苦了。”

  一穷二白三廉四洁,孔方差四大头领,几千年里常驻封天都,为尤大人掌管巨大账目,从未听说他们离开过总衙,如今大差头亲至不津,也算看得起苏景了。

  孔方穷继续笑着,胖脸上满满当当的寒暄客气:“头次见面,还请大人查验下官身份。”说着,亮出一块令牌,但他并不放手令牌,就那么举向苏景。

  苏景明白他的意思,也亮出了自己的判官令。孔方穷迈步上前,将手中令牌与苏景的判官令对在了一处……他口中说的是请苏景查自己身份,又何尝不是他要查苏景身份。

  真假实伪,令牌对在一起立时分辨,片刻后孔方穷退后几步,咕咚一声拜倒在地,口称:“孔方穷拜见大人,小人何其有幸,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另一位红袍大人,有大人泽被阴阳,实乃两界之福……”满口阿谀中,孔方穷以阴阳司参拜之礼相侍苏景。

  对方客气,苏景更客套,笑而摆手:“免了免了,本就是一家人,何必多礼。我为何不在殿上见你,而是请你来了后园?就是因为大家自己人。”

  孔方穷起身,又是一阵客套寒暄,但全不提总衙星月判如何,只说自己的敬仰无边,好半晌废话之后,他才转入正题:“以后大人这一司的账目,就由小的来帮你计算,其他那些孔方差脑筋蠢笨,万一弄错了数目,说不定就会惹大人生气。大人身系两界福祉,千万要贵体安康才好,气不得、气不得啊!”

  苏景哈哈一笑,转头吩咐:“牛吉,还不把账目取来。”

  孔方穷先笑道:“公事公办,小的造次,大人万勿见怪。”言罢才接过账目翻看观看。

  苏景才刚做了一次买卖,账目简单清楚,孔方穷眼睛一扫就看明白了,口中啧啧赞道:“大人手段端的了得,上任第一笔买卖就做得漂亮,普通游魂三升半的好价钱,小的可有几百年都不曾见过了。”

  说着,他又从自己袖中取出一本账,不津阴阳司上次收了多少游魂、发往轮回多少都记载清楚,这些数目可都不是苏景的账说了算的。随即孔方穷又把算盘取出,当着苏景的面前噼啪一阵乱打,一会功夫就算了好了数目,和苏景的账一对分毫不差。

  孔方穷笑得更开心了:“大人圣明,数目再清楚不过,小人能做您这趟差事,真是福气了。”

  苏景口中和他应酬着,同时对马喜点点头,后者奉上早就备好的“七成香火”,小小的一个包袱。

  孔方穷满嘴吉祥话,做事情时却一丝不苟,取出一杆大秤,反复称了三次,确定全无问题,这才打了收鉴、落上大印。至此公事完结,循着阴阳司的“惯例”,苏景又把一个小包袱单独递进孔方穷手中:“办差辛苦,要记得爱惜身体。”

  “哎哟,这……大人体恤。小的恭祝大人福天禄地源源无绝、恭祝大人寿海喜川绵绵不休!谢大人恩赏。”收了一份赏钱,孔方穷吉祥话好像泉水似的涌了出来。

  再说笑了一阵,孔方穷告辞而去,翻手亮出一道符篆轻轻挥动,符化灰,人也消失不见。

  苏景,孔方穷,笑容满面、要好的恨不得抱上十年不松手的两人,一告分别,同时沉冷了脸色。

  司中鬼差退散,园子里只剩苏景亲信。“这就完了?”拈花眨眼睛,想不通。

  赤目另有想法:“或许孔方差也像牛吉马喜那样,认袍不认人,只管自己的差事,不理会别的事情,冒充判官之罪,自有别的差官来追究。”

  雷动却摇摇头:“若如你所说,又何必派大差头来?就让以前的孔方差来收账就是了。”

  讨论片刻,没有结果,三尸一起望向苏景:“你怎么想?”

  事情完全出乎意料,总衙派了孔方差的大差头来,便说明人家对不津阴阳司着实重视;可大差头来了,也只是查账收钱,全没有其他动作。苏景也想不通。

  苏景低头沉思,三尸见状非但没安静下来,反倒催促得更急了,七嘴八舌:想到啥了?到底怎么回事?你觉得……

  被逼问,还不答不行,苏景无奈苦笑,抬起头应道:“我也不知……崩。”

  一字喝,一剑崩!

  苏景突兀出剑,威力最最霸道的一击。

  出手毫无征兆,只因危机来得毫无征兆……园中、苏景身前的一座假山猛地化形,变作一头高大鬼灵,双手擎黝黑长柄大斧,当头向苏景劈下。

  鬼斧杀机紧牵苏景,避无可避;鬼斧力量凶狠,非得用尽全力否则无以抵挡,苏景一剑崩!

  如以往一样,风火双元全身劲力随一剑绽放,鬼灵敌不过,被巨力彻底剿灭,苏景也不好过,暂时脱力摔倒在地,但好歹保住了性命,又逃过一劫。

  苏景入主阴阳司才多长时间?如今却已是第二次遇刺。

  鬼灵来得无端,出手突兀,尤其这一次,连头顶的“金轮明澈”都未能提前发现刺客踪迹,全靠苏景应变奇快才得以保命。

  而刺客的手段也不同凡响,甚至可以说,如果现在苏景还是破邪庙时的本事、未曾在离山做两甲子“完美罡天”的祭炼,那第一次遇刺时他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少不了的,接下来又是一番仔细搜索,可又哪里寻得线索,白白的忙碌。

  三尸都恼怒不已,阿七更是尸目猩红,沉声道:“总衙的鬼差刚走,少主便遇刺,此事与姓尤的脱不开干系!”

  苏景却摇了摇头,示意阿七等人少安毋躁,他自己也没多说什么,于同伴护卫下盘膝行功,收拢真元回复力气……

  孔方穷离开了后园的同时,也显身于后园、另一座一品判官殿的后园。

  所有孔方差都身陪“路符”,符篆一动身传玄空,可从一座阴阳司直接跨入另座阴阳司,否则只凭三百多个孔方差,如何收得万多名判官的账。

  孔方穷双足落地,立刻俯身拜倒:“孔方穷拜见尤大人。”

  第四百六十三章 太阳是好东西

  封天都阴阳司总衙,与不津阴阳司一模一样的冥殿。后园长亭中,孔方穷跪拜、问礼。

  可他对面没有人,只有一方石凳、凳子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顶乌纱帽。

  孔方穷就对着这顶帽子说话:“属下已经探过,确是一品府邸、一品红袍,与应大人传来的消息完全一样。那个姓苏的,红袍认主、红袍加身。”

  帽子没反应。

  孔方穷却混不在意,认真报上此行经过,自己说过什么、苏景讲了那些,从头到尾一字不落,还不忘自袖中摸出两个包裹:“一份是不津衙门当缴的利收;另一份是姓苏的礼增。”

  帽子落座石凳,有微风拂过时,帽翅微微晃动,真有些想翅膀的样子,似是想带着帽子飞起来。

  事情说完,孔方穷最后又说道:“另外……卑职看到,姓苏的有一处古怪地方,他……他头顶上,悬着一轮小小骄阳。”

  话音落,帽子忽然“升”了起来。准确讲,是乌纱下、石凳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臀坐石凳、头顶乌纱:干枯瘦小的老者。大红袍、一品判!

  “太阳?什么样的太阳?”老者的声音嘶哑:“仔细说一说。”

  “是。”孔方穷又仔细描述苏景头悬金轮的情形,之后孔方穷又沉声道:“幽冥皆知,大人是星月判,他却悬金轮……这是要做骄阳判吧,这个姓苏的,志气怕是不小。”

  老者自然是尤大人,但他双目却与传说中大相径庭,左目无月右眼也无星,双目浑浊黯淡,瞳仁与眼白的界限模糊,以至看上去,他的目光完全是混乱的。

  尤判官不置可否,嘶哑道:“知道了,你去忙吧。”

  大人有什么决策,不是孔方穷敢过问的,再次施礼躬身退走。

  尤判官未起身,也没再缩回乌纱中,就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好一阵过去,他面前的空气忽然掀起一阵涟漪,飘出一个人来。身穿蓑衣,也是个老者,比着尤大人还要苍老得多,佝偻着腰背直不起来,但此人身形奇高,纵是弯腰驼背,仍比着普通人高上许多。

  尤大人神情里没什么意外,抬头问道:“西面情形怎样?”

  “一天比着一天更沉黯。”驼背老者缓缓摇头:“几乎彻底黑掉了,越看越烦,我就回来了。”

  尤大人微微皱了下眉头。驼背老者并无行礼之意,直接坐到了尤大人对面。

  星月判,阴阳司内高高在上之人,驼背老者却和他平起平坐。

  都是老者,五官、身形相差极大,可是身上的气度、面上威严异常相似。截然不同的两人,又说不出的相像,两人相对而坐,看上去让人觉得古怪异常。

  驼背老者岔开了话题,找了个轻松的事情来说:“我回来路上,听说最近几百年幽冥热闹得很,有个阳间下来的黄裙女子,名叫浅寻,三剑破去肆悦小鬼千里规模的煞血海天;还有东边,冒出来一个‘杨三郎’,听说也是女子,连屏瑶鬼王都死在她手上了……”

  “杨三郎就是‘它’。”尤大人在最后一个“它”字上咬了重音。

  旁人听来,尤大人的回答古怪。可驼背老者明显晓得“它”是什么,愣了一下子。随即喜色迸现,以至声音都微微颤抖:“它……它……活回来了?!这可是天大好事!那几位老爷功勋齐天,竟真的助它转活了……”

  不等说完,尤大人就摇头打断:“不是活了,是……这个事情很古怪,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不过杨三郎就是‘它’,这一重绝不会错,可惜,杨三郎还孱弱得很,须得快些强壮起来。”

  “还有时间,慢慢来!只要它在,西方的灾噩就有望消弭。”驼背老者笑道,心情大好:“我回来一路上听到最多的议论,就是:杨三郎和阳身浅寻究竟孰强孰弱?大鬼小鬼争得煞有介事……哈哈,其他不论,单说出身,杨三郎就比着那个浅寻强出百倍……不、万倍,万万倍!”

  尤大人也笑了起来,不过笑意中除了欢愉,还掺杂了一丝古怪:“浅寻本领卓绝,不止肆悦鬼王他们,就连我都看走了眼,一直小瞧了她。而她除了身手了得外,还有个弟子,前阵子也来了幽冥,此人叫做苏景。”

  驼背老者不解:“苏景怎了?难不成他比浅寻还更有本领?”

  “钟大判嫁妹的传说,你知晓吧?”尤大人反问一句,又继续道:“那个传说,看来是真的。”

  驼背老者皱起了眉头:“什么跟什么?怎么又扯到钟大判身上去了,传说是真的怎了?假的又如何?”

  尤大人不急,耐心得很:“传说是真是假,关系重大:牵扯着一件一品判官袍啊。”

  驼背老者一扬眉,眼中精光乍现。

  尤大人不卖关子,直接给出答案:“阳世里,真的有一件一品袍!而且还被今世修家祭炼、认主了……就是浅寻的弟子,苏景。如今苏景入主了不津阴阳司,六品司衙,变作一品大殿!”

  “嘶……”驼背老者吸了一口凉气,眼中精光开始闪烁,真就好像微风下的油灯,时明时暗。

  “还不算完,”尤大人声音不停:“这位一品判官苏大人,还给自己炼化了一枚小小的太阳,我还没亲眼看到,不过据孔方穷所说,除了规模差别,那份炙热、那份明耀、那份生生火意,都和真太阳一样。”

  驼背老者呆住了,半晌不语。但是待他回过神来之后,忽然又笑了起来,真心的快活:“太阳?嗯,太阳是好东西!”

  ……

  莫名其米的孔方穷,突如其来的二次刺杀,苏景完全弄不清楚阴阳司打算如何对付自己。

  想不通的事情就放一放,苏景一向如此,不会在没有线索的事情上浪费心思:没有线索,所谓“推测”就变成了胡思乱想,白搭精神浪费时间不算,还会误导自己。

  苏景传令,牛吉鸣锣,召集司中千多鬼差共聚大殿。

  殿上众多鬼差整肃衣衫,恭敬施礼,只有那个妖雾不问礼,还是以往那副不服气的模样,挺胸昂首宁死不屈似的。

  不过妖雾身材特殊,他站着和同僚趴着差不多高矮,又列位后排,跪不跪都不显眼,苏景就装作没看到他,并不问罪,直接开口:“诸位皆知,总衙差官刚刚来过,查对了本司的账目,一切都顺顺当当。这个月发配游魂的收盈我已算好,这就分与诸位。”

  众多鬼差低垂着头,偷偷把目光转动,和身边同伴对望一眼……总衙一个月查账一次,所以阴阳司判官对手下的分账也是一月一次,不过以前都是判官大人直接把“钱”交给牛吉马喜了事,哪会专门升堂当作公事来办。

  鬼差们想来,苏大人未免太煞有急事了些。

  殿上,忽然一声冷笑传来。

  和“上次”一样,冷笑声周围鬼差生怕被连累,忙不迭向两旁散开,露出出声之人……除了妖雾还能有谁。妖雾昂首:“见过了总衙上差,大人可是觉得你这判官就要做不长久了,所以有点事情就要升殿,赶快过一过瘾头。”

  牛吉马喜瞪眼,苏景却不以为意,挥手制止两大差头的呵斥,对妖雾笑道:“账目的事情,一定得清清白白。特别是我半路接任,这个月掺和了刘大人的旧账,就更得和大伙说明白了。”

  说着,他取出了一枚香火包裹,摆在面前桌案上:“这一份,是前半月,刘大人在任时,发配游魂收入半成,牛吉马喜,拿去分与众兄弟吧。”

  孔方穷来时,根本没提前任判官事情,他和苏景算的也只是“苏大判”上任后的那一笔买卖的盈收。但是现在苏景和手下结账,把前任欠余也一并结清,这让众鬼差着实欣喜,本以为刘大人被斩,自己那份钱也跟着一起成风成烟了,哪想到苏景肯担下来。

  不用吩咐,鬼差中自有人道谢施礼,一个带头,余众个个跟随,只有妖雾还不动,嘴巴硬得很:“应得之钱,谢他作甚。”

  苏景又摸出了一个包袱:“这是我上任后,那一笔买卖分与诸位的利钱,大伙辛苦了。”说着,直接将包裹掷于牛吉手中。

  牛吉一接下包袱,面色就微微一变,立刻吆喝身边兄弟:“老马,取称来。”

  马喜眉头大皱:“大人赏多少就是多少,用什么称,你怎么糊涂了。”

  妖雾立刻来了精神,尖声喊道:“牛头儿,可是分量不够么?可是那狗……那……那人……那个官克扣了咱们的血汗钱?若如此,我定不予甘休……”

  “塞了他的嘴巴!”牛吉一声叱喝,妖雾身边一千多个鬼差扑涌上来,虽然能动手的也就最近的三五人,但所有人都摆出了势子。

  妖雾差官被塞住了嘴巴。

  牛吉对马喜点点头:“放心,拿称来。”

  马喜似是也想到了什么,自耳朵里摸出专门称香火的阴家大秤,称过苏景赐下的第二个小小包袱后,牛吉马喜同时惊呼一声:“大人……太多了!”

  牛吉是判官身边亲近差官,哪会不懂得些经营之道,大人若给的少了,心里再不满也只能假装没看出来;可若大人给得多了,就非得当众计算明白不可……计算的不是钱数,而是大人的恩情,更是大人的脸面。

  苏景给多了。

  第四百六十四章 酬劳

  那一笔买卖,游魂出多少、香火进多少,兄弟们那半成该分多少,牛吉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如今苏景交到他手上的包裹,比着半成足足多出了两倍。

  苏景分了他们一成半。

  牛吉又道:“半成分账,就已经是大人赏赐,兄弟们感激得不行,您却给了以往三倍,这……这……”

  马喜随声附和:“一成半,如此重赏,小的们诚惶诚恐!”

  两大差头这时“喊数”,不是为了感激,而是喊给所有鬼差听闻,和之前当众称香火一样的道理,现在喊出来的,仍是大人的脸面。

  众多鬼差闻言又惊又喜。要知道最近这笔买卖,游魂数量本就多出平时,又卖出了“三升半”的好价钱,分得半成就远胜以往,何况又凭空翻了两倍?

  于这座阴阳司而言,苏景的手笔,算得重赏了。

  苏景微笑开口:“以后凡我手上发配的游魂,都是这般计算,赚到多少,总有一成半是诸位的。”

  得了大人亲口确认,鬼差轰然大喜,牛吉马喜最会做差,自大人案前退后、回到差官群中,当先躬身施礼:“多谢大人恩赏,小人肝脑涂地,追随大人,效劳大人!”

  “追随大人,效劳大人!”众鬼差都整肃衣衫,齐齐躬身喊道:“谢大人恩赏!”

  这次妖雾也施礼了,之前堵他嘴巴的毕竟都是同僚,下手轻得很,堵得不牢。几下子就被他把“口核”吐掉,跟着大伙一起喊,声音尤其响亮,之后妖雾还不忘喃喃几句:“这礼是谢钱,不是谢你……千多人打我一个,很光彩么……”说着,抬起脚瞄了瞄身前同僚的后脚跟,没敢真踢。

  待鬼差重新站直身体,苏景摇头而笑:“谢错了,不必谢,那多出的一成并非赏赐,而是酬劳。酬劳、酬劳,有所劳才有所酬。以后办差时,诸位须得再辛苦些,我要给大伙添一桩麻烦。”

  “请大人明示,力所能及,绝不敢怠慢。”牛吉马喜齐声道。

  “查人魂,追冤案,小小的委屈就不必理会了,但性命冤屈不可放过。多出的那一成,就是这件事的辛苦钱。”说到这里,苏景忽然加重了语气:“多了一成,但还不止。哪位查出一桩‘人魂的性命冤枉’,核实过后若另有其事,本官再谢他一个‘翻倍’。”

  不是一成半的总数翻倍,而是鬼差自己所得那份,每查出一桩冤案,可再翻倍。

  其实,一批游魂中,人魂不过极少部分,且人间正是太平盛世,绝大多数都是生老病死,不存太多冤屈;何况不津阴阳司不过是个小小衙门,管辖的阳间地方就那么一小块,就算所有人命冤案都被苏景查出也没多少。

  不过于鬼差来说,大人的“谢礼”着实不菲,千多双鬼目都亮得放光。此时苏景身边阿七森森开口:“冤案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冤屈,我家少主自有核查办法。若有哪位只想着赚钱胡乱呈案、报冤……前面那位判官的下场,你们当还记得。”

  苏景是大善人,上任就分油水;但也是这位大善人,斩执耳收沉舟一口吞去五十里煞血军,他的长辈九王妃更是对正印判官说杀就杀。

  鬼差心中,这阳间之人一发狠就丧心病狂。

  牛吉赶忙躬身道:“七将军放心,大人的神袍玄法通天,小的们就算想要欺瞒也做不来,绝不会有将军说的那等事情。”

  苏景点点头:“反正诸位警醒些就是了,此间每纠出一案,阳间都会有仔细核查的。”

  赤目神君红眼睛猛一瞪,目光从大人桌案下透出:“咱家在阳间有的是人,南荒西海无数妖精、东土正道魔门外加整座人间朝廷,都争着帮咱们查案,就快打起来了!”

  苏景笑了,摆摆手就此退堂,众差官散去,欢天喜地的分钱去了,此事自有牛吉马喜去料理,大人不过问。

  不久之后,牛吉马喜和司中另外几个有地位的差官又来拜见大人。大人给了好处,小的在礼数上须得周到,他们特意再来致谢。

  妖雾也在其中,几位差头都觉得大人对这小鬼差甚是友善,所以特意喊上了他。看在钱的份上,妖雾再来答谢时倒也痛快。

  寒暄几句,苏景就换过话题,问:“不津阴阳司是六品官衙……”

  “哪里是六品衙门,分明是一品殿。”大人自谦,属下可不能不为大人“伸冤”,牛吉出言,满眼真诚,身边几位差头纷纷点头,唯独小鬼妖雾不附和,嘴巴都快撇到脸下去了。

  苏景哈哈一笑:“一品殿,做的也还是六品差事,无需迎奉,只消为我解惑就好。咱们这族六品司下,应该还辖制着几座七品司吧?”

  顺理成章的事情,牛吉马喜却摇了摇头。六品比着七品大没错,但阴阳司的六、七品衙司间并不存管辖关系,只是管辖的阳间地方大小、重要程度不同,所以官职上有所区别。

  对“本土”的权辖,六品、七品都是一样的,七品判官不受六品管辖。

  妖雾小鬼忍不住又做冷笑:“你做主不津衙门还嫌不够?想再管一管下官,摆一摆威风?”

  不等苏景开口,拈花就瞪起眼睛,对妖雾喝道:“还钱!苏景的赏赐没你的份,不给了!”

  妖雾大怒,瞪眼望回拈花,语气针锋相对:“之前所言,当我没说。”

  马喜给苏景解释道:“六、七两品,确实不存隶属之说,但再向上,就是层层管束了,六、七品司,归于五品衙管束,后面四品管几个五品,三品管些个四品,如此,直到一品总衙统管上万阴阳司。”

  苏景问起“下官”事情,是想命手下小司衙也一起追究“人魂冤屈”,可他手下只有差没有官,此事只能作罢。不过他不失望,再问马喜:“能联络下附近几座阴阳司么?”

  “自然可以,阴阳司之间本就会有联络,小事情小的可代为传报送信,若您有暇,也可直接登门拜访……不是拜访,是巡察,去巡察其他衙司,看他们可有怠慢公事。”

  后半句苏景不理,直接道:“你先替我跑一趟,就去最近的司衙,我想和那里的判官谈一笔买卖。”

  马喜应声:“最近的阴阳司,坐落西南酬古城,是座七品衙,小人以前去过几次,熟络得很,愿为大人效劳。”

  苏景正待开口,忽然外面一个恭恭敬敬的声音传了进来:“下官段旺旺,求见尤大人。”

  牛吉闻声一惊:“段大人来了?”

  马喜不忘对苏景解释:“段大人本是上官,五品判,您老未到任前,咱们不津阴阳司归属段大人在辖下。”

  妖雾又撇嘴:“段大人糊涂了。”

  ……

  段大人不糊涂,但不津阴阳司易主之事,也只有总衙知晓,其他司衙还不知情。段大人造访不津司,可到了地方猛然发现,六品司竟变作了一品殿!

  阴阳司的规模会随入主判官的职别而变,段旺旺哪里晓得苏景的事情,一见冥宫自然以为是星月判尤大人巡访至此。

  星月判手眼通天,驻地附近有什么风吹草动尽收于心。段旺旺来到不津附近,尤大人肯定能够知晓,段旺旺明白这一重,又哪敢假装看不见、不来拜见。

  青袍判,五品官,孤身一人并无随从,毕恭毕敬,垂手肃立于冥宫大门外,耐心等候着。

  但大人心里叫苦,他此行是为私事,不承想尤大人正在这里,待会要星月判问一句“你来此做甚”,自己可就麻烦得很了……

  段旺旺等后不久,就见牛吉马喜迎了出来。两位差头躬身问礼,起身后说道:“段大人请随小的们来,我家大人在后园等候。”

  “你家大人?”段旺旺看了看牛吉马喜,他以前来过不津,认得这俩差头:“什么意思?若非认得你们,我非得把你们当作尤大人身边上差。”

  牛吉笑道:“误会,大人误会了。”

  “这冥殿就是我家大人的,尤大人不在此处。”马喜接口。

  “刘循?一品大殿?”段旺旺诧异,瞪目。不津前任判官名叫刘循。

  牛吉马喜四手乱摇,一个道:“大人还不知晓,刘大人涉身泥潭、参与鬼王争斗,因暗中相助肆悦王,前阵不津战事中,被浅……被那位九王妃斩了!”另个继续:“不津大战结束不久,差不多半个月前,苏大人到任,他着一品红袍,踏入司衙后,六品衙顿变作一品殿!”

  段旺旺大吃一惊:“尤大人之外,另一位一品高官?!”说完稍顿,理了理乱糟糟的念头:“这位……苏大人,到底是何来历?”

  疑窦太多,若是“好来路”,不津有大员到任,段旺旺定会接到总衙公文通告;若是“坏路子”,小司又怎么可能变作大殿?

  “小九爷,”牛吉压低了声音,不作隐瞒:“九王妃的亲近晚辈。”

  苏景吩咐的,无需隐瞒。段旺旺倒吸一口凉气,不料凉气直接从肺管岔入肋下,狠狠疼了一下子,忍着疼再问:“总衙……”

  马喜知道他想问什么,直接应道:“总衙上差刚走不久,是孔方穷。”

  “孔方穷亲至?!”

  “是,孔方上差和我家大人核对过账目,又说笑一阵,欢欢喜喜的离开了。”

  段大人愈发惊疑不定了。连身处事间的苏景都未能弄明白的状况,让段大人更是糊涂不已。

  第四百六十五章 亏空

  段大人止住了脚下云驾,不再前行,明摆着:前面一座烂泥塘,要再前行,搞不好会沾染一身臭泥巴。

  但他只是止步,并未退走,眼帘低垂目光闪烁,段大人心中很是为难。

  不津阴阳司本是段旺旺的辖下属衙,此间判官易主,这么大的事情自己竟不知情,算得上渎职了。

  若是较真讲起来,也不能全怪段旺旺,毕竟千万年头里阴阳司都超然世外,什么时候也没有过判官被外人斩杀的事情,没人能想到的事情,自然也不会防备,可没错不代表无罪。

  而自己来了不津,见司衙有异、明知对方来路蹊跷却不作查探,就此退走,这就是明知故犯、板上钉钉的“有亏职守”了。

  可是若再往深处想一想,且不论姓苏的和总衙之间怎样博弈,至少,九王妃一伙真敢杀判官,这等煞星幽冥亘古难见,段旺旺大人是真不想去触这个霉头。

  这个时候,牛吉又低声进言:“小的出迎前,苏大人特意嘱咐,‘段大人知晓事情经过后,若前来相见,你等要好生侍候;若大人转身离开,你俩替我远送三十里;若段大人停步踌躇,你俩替我转述一言’。”

  “他说什么?”段旺旺追问。

  “姓苏的为官一任,没想改天换日只求不亏值守,同僚往来,只会待为上宾,绝不会平白为难谁。段大人高高兴兴的来了,一定能平平安安的离开。苏景的信誉不值一提,但九王妃的嫡传弟子,胆子再大上百倍,也不敢给长辈信誉抹灰。”一字不差,牛吉转述苏景之言。

  阴阳司不理鬼王争斗,但不表示他们对外面一无所知,阳身浅寻说一不二、言出法随,响当当的信誉,段旺旺早就知晓。

  安全上段大人不担心了,那又何妨探一探“小九爷”,之后再呈报总衙总算是有个交代。段大人咬了咬牙,继续前行。

  另外值得一提的,牛吉马喜虽只是小衙下差,可他俩给段大人透露了不少有用消息,以阴阳司的“习惯”,大人应该有份打赏的。段旺旺却全没有赏赐的意思,没事人似的,由两个差头引着,前往后园……

  后园中,一见牛吉马喜引着青袍判官飞来,苏景远远就迎了上去,笑得和气开心:“久闻段兄大名,只恨无缘相见,今日得偿所愿吾心甚慰,欢迎之至。”

  毫无诚意的客气话,不过一个关键:段兄。

  苏景不和他论官职。

  段旺旺本还有些担心苏景会摆一品官的排场,见状心里松一口气,当即拱手问礼,口称“苏先生”,笑得满面欢畅。

  跟着苏景为段旺旺引荐了三尸、阿七,只说他们都是自己的亲随,之后宾主落座,全没正经话题。喝着香灰茶水,你一句“久仰”我一句“佩服”的互相恭维着,半晌过去苏景才把话锋一转,问道:“前任刘大人走后,留下了几本账目。我看上面记着,段兄和他有些私人账目的牵扯。段兄这是……来还钱的?”

  哪有账本,也不用账本,听差官进言苏景就知道了,这位段大人曾向不津前任判官借账。前后借过几次,数目不大不小,但从未还过。

  公事往来,小事公文传递,大事招下官去往上司处面授,哪有大人主动来找下官的道理;其实段大人每次主动登门,都是一件事:借钱。这次也不例外。

  今日、此行,段旺旺的目的,牛吉马喜都能明白,刚刚也对苏景说明白了。

  不等段旺旺说什么,苏景又摇头笑道:“刘判官仙逝,他的账目也随风化烟、消散不见了。段大人重信,有欠必还,无奈没处去还了。”

  段旺旺微微一笑:“在下修炼‘饕餮贪’玄法,想要修上境界的确要比寻常功法多花几个,有时周转不灵便,就要靠好朋友接济下,让苏先生见笑了。所幸,得了大家的照顾,我算是有了点成就。刘老弟在世时,还曾提过,有朝一日卸任闲去,想能拜入我门下,受传此法……唉,我本有意成全,他已经不在。”

  “饕餮贪”是幽冥中上上有名的鬼修法门,段旺旺听苏景提及“刘大人仙逝”,还道对方是在敲打自己,就借着话题说下去,提醒苏景自己的修法非同一般,不像刘循那样不堪一击。

  因为修炼这门鬼法,段大人的本领确是远超同僚,可他也因此惹了个大麻烦:不久前他修炼“饕餮贪”刚刚跃升一境,本来是好事情,不料新境界有“饕餮入魄”的玄虚,再行功时会受饕餮之性影响,身边有多少香火就会吞吃多少。

  这功法不是邪门法度,修行的鬼物是可以控制本心的,但是段大人是初入新境,一时不查,迷糊了好一会,待他发现时为时稍晚:自己迷糊时,把收藏于身上、准备上缴总衙的那七成利收吞掉了小半。

  吞得下去,吐可就吐不出来了。算算日子,总衙的孔方差就快上门了,到时难逃“贪污”大罪,之前他已经走过了属下和另外和自己相熟的阴阳司,到处借钱仍凑不足亏空的数目,无奈之下,只好再来不津碰运气。

  苏景面露敬佩:“饕餮贪,如雷贯耳的阴修妙法,想不到段兄就有修炼,小弟敬仰。”

  之后,话题间又没了正事,重归无聊寒暄,苏景不问段旺旺来访何事,段旺旺自也不会主动提起,不过他渐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了。这个时候苏景道:“段兄为官多时,小弟有件事不太明白,还望兄长赐教。”

  段旺旺已经准备告辞了,无心再做闲扯,笑道:“苏先生太客气了,段某何德何能,哪有指教先生的本事。”

  “小弟最近碰到一桩生意,一个普通游魂七百五十升香火,”苏景不理会段旺旺的推挡,直接说道:“不知这价钱是不是合适。”

  段旺旺吓了一跳:“先生说笑了,哪会有这等价钱。”

  苏景认真点头:“真有,否则我何来此问。”

  段旺旺当然不信,笑着摇头:“到底是什么样的买主,会出这样的价钱……先生消遣在下了,以我所知,幽冥世界可没有长了那么大头的鬼王。”

  “不是鬼王,”苏景也在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段兄看我的脑袋大么?七百五十升一个游魂,买主是我。”

  这次不等段旺旺再摇头,苏景就继续道:“我晓得,阴阳司铁律如山,一司有一司的辖制范围,本司游魂不得发往外地,自也就没办法卖与辖地外的鬼王,但我不要游魂也无妨,仍是这个价钱,只消买他几句话。”

  段旺旺应道:“先生把我说糊涂了。”

  “冤屈而死的人魂,”苏景给出了答案:“我有意为他们伸冤,只需贵属问明冤情何在,再传于我知,七百五十升的香火,就是段兄的了。”

  段旺旺是五品官,管着不津、酬古等几座低品司衙,同时他自己的阴阳司也须得接收和发落游魂,且他阴阳司的辖地与不津等小司并不重合,便是说他不能把自己司中游魂送到辖下小司的地盘,否则便是犯禁违律。

  可苏景不是真要游魂,只要他的冤情,这便不存违律之说了。更要紧的,七百五十升香火,不止普通游魂身价两百多倍……这钱是不用总司抽成,几乎全归判官自己,算一算,足足千倍。

  段大人眨眼间就算清楚了账目,苏景则继续道:“至于伸冤报应,无需段兄操心,也不会影响幽冥,所有了断都在阳间。”

  一报还一报,一命填一命,为冤魂消平冤屈,便是报了他的性命,以此而论,苏景买“冤”无异买魂。所以之前“七百五十升香火买一游魂”的说法,也不能算错。

  段大人哪还不知道对自己而言,这是“稳赚不赔”的生意,不过是让手下差官注意过问下人魂“可有性命冤屈”,问出一个,七百五十升香火就是自己的了,这和捡钱也不见得有什么区别,但他还是微笑摇头:“要问讯人魂,还要分辨冤情是否属实,这些事情都要辛苦小的们,又哪能让他们白忙?七百五十升一个游魂,乍听上去不算少,细数下来,却也不太多。”

  “最要紧的,”段大人不急不缓:“冤死之人又能有多少?这个水流太细小啦。一座司衙,一个月又能遇到几个冤死人魂?七百五十升香火,放散出来都还填不满一个大点棺材。”

  他说得也算是实情,阴阳司买卖游魂,最最主要的一点就是“数量巨大”,阳间的草木虫豸,时时刻刻都有生死交替,每一天游魂都能攒下个不小的数目,人魂连千百之一都占不到,何况冤枉更是极少情况。

  “我原本就拿捏不好价钱,多亏你指点,”苏景笑意诚挚:“否则我跑去别的司衙,报上这个价钱,定会遭人耻笑,兄弟谢过段兄。那段兄看来,您若做这买卖,多少香火一个冤情合适?”

  段旺旺也是明白人,知道这已经是谈买卖了,不轻不重地说道:“多少香火?以前没有过这等买卖,在下哪里知晓什么样的价钱才合适。”说着,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暗中打量着苏景的神情,也在琢磨着自己的亏空。

  不久,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微笑道:“我与先生一见如故,奈何公务缠身,实在不够时间再多做盘桓,就此告辞,来日有暇再来拜访先生。”

  第四百六十六章 妖雾

  段旺旺说走就走,但苏景神情不变:“段兄贵人事忙,不敢挽留……”口中客套着,把他送到园门。

  这个时候牛吉马喜早都忙公务去了,就有小鬼差妖雾代为相送,头前引路带着段旺旺离开。

  一路贴地低飞,直到离开一品冥宫大门,段旺旺取出一张路符,正待发动回归自己的阴阳司,忽然皱了皱眉,转回头向下看:“你作甚……?”

  送行的妖雾正拽大人的袍子。

  “小的斗胆,求段大人容我升上四尺,再说话方便些……是些要紧话,万望大人成全。”

  阴阳司有规矩,小小鬼差除非得到允可,否则不能在大人面前乱飞。

  妖雾职别低下,段旺旺本无意和他应酬,刚刚准备离开时根本都没和妖雾打个招呼,此刻见他说得迫切,也就点点头:“飞上来说话吧,长话短说。”

  “谢大人。”妖雾一蹦,悬地四尺,开门见山:“大人差多少香火?”

  “什么差多少?”段大人大是不悦:“以前刘循就当我面前骂过你蠢笨,原来不止蠢笨,还是疯的,尽说些癫话!”

  妖雾的脾气对正牌判官收敛不少,总算没骂回去,不过让他向其他鬼差那样点头哈腰说“大人教训的是”是万万不能,闭着嘴巴不说话,自袖中摸出了小小包袱,向前一递。

  “妖雾,你这是作甚?”

  妖雾应道:“我有些钱,看够不够给大人填窟窿。”

  段大人“咳”了一声,对下属时,他倒不是个一味摆威风官,只是他的“钱声”不佳,常常借了不还,属下都对他敬而远之。段旺旺也不愿如此,只怪自己修行的那门功法太花钱,可炼到了滋味地方,又实在舍不得半途而废。

  段旺旺摇了摇头:“你能有多少钱,没用的,自己留着吧。”

  “我钱不算少,你先看看够不够,要不够我也没有了。”不顾尊卑差别,妖雾直接把自己的小钱袋往大人手里塞。

  接过袋子一掂量,段旺旺微露诧异:“果然不少,但于我而言还差得太远了,收回去吧,好意我领下了。”说着,把小包袱还了妖雾。

  小鬼一片好意,段大人又微笑道:“一个小小差官,能拿出这样一笔钱,算得不错了,好好干吧,无论姓苏的如何,他那件袍子总是真的。你等只要尽忠职守、做好本分就没问题,将来就算尤大人要对付苏景,也不会追究你们。”

  “苏景有钱,上任后就分了些油水下来,要不我还是穷鬼一个。”妖雾随口应答,收好钱袋后,他继续道:“大人说的是,阴阳司规矩清楚,只要他穿的鬼袍是真的、阴阳司能够相认,我们做差的就把他当官,他有令我们照办、他有赏我们照收,全没什么可说。可大人不行,不能真把他当同僚……大人不肯和苏景做买卖,多半是这重缘由吧,大人忠心耿耿,想必尤大人能看得到。”

  段旺旺笑着:“之前骂错你了,你眼光不错,看事情也算清楚。”

  段旺旺对苏景的生意有些兴趣,可他还是告辞离去,这不是“欲擒故纵”,而是真的有些胆怯:和苏景做生意?对总衙又该如何交代。

  再就是,哪怕苏景把价钱提高三倍,这也只是个“细水长流”的盈收。远水不解近渴,于自己所处困境全无补益。说到底,过不了几天孔方差就来收账了,到时“公款私用”事发、免不了革职查办的下场,马上就要倒霉了,还张罗什么买卖。

  话说完了,段旺旺在此扬起手中符篆、准备离开。不料小鬼妖雾不肯让路:“大人留步,小的还有几句话想说,只几句话,只耽误您片刻就好,决绝过不了盏茶功夫。”

  段旺旺长眉蹙起,但还是一点头:“你说吧。”

  “大人不在不津,却因地位所致,被总衙、苏景夹在中间,深陷于事局之中;小的人在不津司衙,就受那苏景管辖,但因官卑职微,反倒脱身事外。由此,大人眼中的麻烦事,小的看得可能又是另外一个样子,这就把我的想法说一说,以供大人参详。”

  “先说总衙尤大人,对这座不津的一品司会如何处置,不外三种情形,其一:浅寻一伙斩杀正印判官,尤大人追究到底,苏景和浅寻不算同谋也是同伙,一并斩杀,双方是为仇敌。”

  “其二,虽然不太可能,但尤大人超凡入圣,他老人家的念头不是旁人能够猜测的,也说不定,他老人家真的就承认了苏景的大红袍,从此幽冥世界便有了两位一品大判,这一来双方就成了朋友。至于不津前任刘大人的事情,小的说一句不敬之言,他确实犯了重罪、坏了规矩。”

  “除却敌友之外,还有一种情形:就是想现在这样,不清不楚、古里古怪,不打也不亲、不惩也不认。小的愚见,会如此,要么是尤大人另有深处想法,凭我可不敢揣度,也没处揣度去;要么就是尤大人正在思量该如何处理,孔方穷之行意在试探……这样的情形当不会持续太久,可段大人明鉴,别的不提,就凭咱们的寿数,试探个百八十年,也真算不得漫长。就这么说吧,也许明天尤大人就有明白大令传下,或是打、或是招安,也可能十年之后,两座一品殿还是像现在一般,相安无事。”

  妖雾语速奇快,长篇大论,却连想都不想,勤奋学生背书似的。

  三样情形说完,妖雾不作停顿,竹筒倒豆子,稀里哗啦继续讲:“段大人您就身在‘两座一品’殿这事局之中,那三种情形,无论哪一样都和您休戚相关,您躲不开的。小人以为,就算能躲,您又何必要躲?迎上前,才是好做法。”

  “若是仇敌,尤大人正择日开刀问罪,您事先和姓苏的接触一下,探一探敌人虚实、摸一摸敌人状况,这不是吃里爬外……咳咳,小的讲话粗糙,您万万担待……这不是吃里……不是胳膊肘向外拐,而是为大人分忧啊!”

  “您和苏景接触一番,可能觉得是白费功夫,没能问出、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可尤大人目重百瞳心生千窍,他老人家何等智慧。苏景以为自己没泄露什么,您也没能察觉什么,但这句话送到尤大人处,或许他就能辨出敌人的虚实、看破姓苏的软肋!”

  “再说第二种情形,以后大家是同僚了,苏景撞上狗头运,硬是得了尤大人的认可,一步登天真成了一品判,这就更好了,段大人和他接触最早,往来最多,不说以后依靠他什么,可无论如何,您都有了个一品官的朋友。”

  “至于第三种情形……大人请仔细思量,两方半明不昧,似敌似友,于尤大人来说,就需得有一个这样的手下:忠心不二、地位不低、说话有些分量、心思灵活明澈,且和苏景多有往来,能光明正大、想见苏景就能见到的人,平时能看、关键时候更能说的。”

  “尤其现在……若有一位判官大人和苏景多加接触,对总衙来说绝非坏事。但还有一重关键中的关键,性命攸关的关键:便是和苏景接触时,您要加一分心思,事后一字不漏呈报于尤大人,且每次再来不津前,也都要先请示过尤大人,问他老人家又何交代。”

  其他的话都统统扔开不论,就这最后一段话,真正让段旺旺心中一动!那笔香火在段旺旺眼中不是小数,可他也明白对于总衙来说,其实真算不得什么,如果尤大人觉得“小段和姓苏的有往来,以后还有用处”,自然就免了他的责罚,至少不会重罚。

  此时妖雾终于收声,人在半空,对段旺旺躬身:“小的愚见,让大人见笑了。”而段旺旺再望向妖雾的目光都变化了,有惊诧也有戒备:“能有这般见识,你当真只是十三级小差?”

  “我的见识不值一提,大人莫忘了,您是今天才刚知道不津司变成了一品殿,我却是从头到尾一直都在,看着时间长了,没了惊讶,想到的自然也就会多些。”

  “你太谦虚了。”段大人的微笑一场古怪,嘴角在翘、笑纹在散,脸上笑得和气,可目光犀利,眼中全无欢愉只有威严。他也不听妖雾再解释什么,直接追问道:“你的意思,是想我能和苏景做成‘人魂冤屈’的买卖?”

  “至少小的觉得,那买卖能赚钱、对轮回无碍、对阴阳司无损,是好买卖,大可去做。”妖雾应道:“大人有没有想过,若您这条路行不通,苏景大可去找其他判官,以他的身份,找一百个判官会有九十九个回绝,但总会有一个胆子够大、能想到我之前所说道理的判官。您不做,自有旁人做。苏景刚想派人去联络其他判官时,您老就来了,正正好时机,段大人三思。”

  段大人笑容不变:“伶牙俐齿的妖雾啊,好一番叠叠不休,把道理里里外外的给我讲了一遍,到头来……你是那苏景的说客吧。”

  “我是什么又有何关系,道理就是道理,出于我口时是口水,入于您耳时是聒噪。真正的主意,还得凭大人的心思。”妖雾语气平静,笑容明慧,又哪像那个阴阳司中不知死活,傻乎乎地就知道和苏景作对的混横小鬼。

  第四百六十七章 脚印

  “妖雾能把段旺旺唤回来?反正我是不信。”不津冥殿后园中,赤目真人一个劲地皱眉头。

  段旺旺初到、在门外报名求见尤大人,牛吉马喜接出门外时,苏景就和三尸等人透露“此人来得正好,买冤的事情可以和他商量”,不过苏景虽有此意,但自己所抱希望不大,毕竟自己的身份敏感。那时妖雾自告奋勇道:“无妨,若你俩谈不成,就着我去送行段大人,我再和他说说,但若我立功,你的酬劳怎么说?”

  见小鬼信心满满、跃跃欲试的模样,苏景纵使心中不信也还是笑着点头:“放心,必有重谢!”

  之后段旺旺告辞,苏景果然让妖雾送行,他想试就让他去试,反正对苏景来说全无损失。

  此刻几个人都还在后园中,等候着妖雾的消息。

  三尸都是闲人,一个开口另个立刻搭腔,对外时口风一致对内则抬杠拌嘴,听赤目说“不信”,拈花摸着肚皮摇头:“我看不一定,也许他就能建此大功呢?”

  赤目真人冷哂:“就凭他?”

  拈花神君摇头晃脑:“需知世事无绝对,当年可又有谁能想到,苏锵锵会在南荒收服一头大圣?谁又能想到你我兄弟四人成了东、天、剑、尊?谁有能想到咱们哥仨,纵横天下不羁如风传说中才有的人物,也都娶了媳妇成了家安安分分的过日子?”

  赤目真人笑了:“妖雾小鬼哪能和你我相比?神君若要非说他行,可敢和我打个赌么?不赌金银俗物,就赌个名号,若我赢了,东天剑尊的排号就换一换,我当尊赤目,你去做剑拈花;你若赢了,名号维持不动,神君仍是老四尊拈花。”

  赤目一直对自己排在那个“剑”字上耿耿于怀。再就是他耍坏,是赌,却只有赢了的好处,没有输了的坏处。

  “就依真人所言,赌了,还请雷动天尊做个公证。”拈花好像没听出来赤目的“耍坏”,痛快答应下来,先对雷动点点头,而后拈花望向赤目:“既然赤目真人说妖雾不能带回段旺旺,那我就赌妖雾带不回段旺旺!”

  赤目“哈”的一声笑:“这可是你心甘情愿和我赌……不是,你再说一遍,你赌什么?”

  浑人正要开始纠缠的时候,妖雾就带着段旺旺回来了。

  不理会三尸,苏景迎上几步。段旺旺也不为“去而复返”找借口,大家都是明白人,到现在不妨开门见山了:“先生的买卖,再提一提价钱吧。”

  “段兄直言无妨,多少香火一份冤情你觉得合适。”

  “三倍!抹零,两千升一份人魂冤情。”颇有狮子大开口之嫌,段旺旺留出了还价的余量,不料苏景痛快点头:“就依段兄,两千升香火。”

  妖雾做了一回掮客,大功告成,他自己也积极得很,撒腿跑去找牛吉来拟定买卖契约。

  定好了价钱,苏景又一翻手,掌上托了个小小包袱,递向段旺旺:“请收下。”

  “这算什么?”段旺旺不伸手:“实不相瞒,我来不津,本是想向刘大人求一层周转、借一个方便,但刘大人已经不在,此事也就作罢。”段旺旺晓得自己来借钱的本意瞒不住人,如今他与苏景合伙做生意,干脆直说出来,倒还显得坦诚。

  跟着段旺旺又把话锋一转:“但先生的钱,我不会收,即便先生说是借,我也不敢借,请收回去吧。”

  苏景不收包袱,笑道:“段兄误会了,这也是买卖。两千升香火,只是我给段兄的价钱。”

  段旺旺反问:“先生的意思是?”

  “别家司衙也有人间下来的冤魂,还请段兄帮忙,你给别位判官大人的价钱我不过问。没道理让段兄垫账,我预支一笔理所当然,总之一切仰仗阁下了。”

  段旺旺眼睛亮了,他心里有数,一千升足够让从其他阴阳司“买冤”了,转手赚一半的好生意整个幽冥难寻。而他自己的阴阳司管辖地方不大,冤情不多,可联络的判官多了,人魂就多了,冤情自然也会多起来……

  买卖往来,该收则收,段旺旺接过小包裹,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凭这包袱补上亏空绰绰有余。

  这时牛吉赶来,取出笔墨,一边询问者两位大人一边拟定文书。可能是后半截过程太顺利,让雷动天尊有些不踏实,对段旺旺道:“你送来的冤情,每一桩都会有能人在阳间反复核查,若你……”

  雷动怕他为了赚钱无中生有胡乱报来冤屈。就算阳间还有人核查,也受不了天天都是假案错案。

  “我为赚钱蒙骗苏先生,报上无数虚假冤情,是损人利己,天经地义。”段旺旺第一句话险险就把三尸说翻脸了,好在他摆了摆手:“少安毋躁,先听我说完。”

  “判官审度事情,从都是‘分开两头’,我报假冤,赚苏先生香火,得利了,好,这一头天经地义,全无问题、也就此结束;再说另一头,冤情中的‘凶手’,不能是凭空编造出来的,否则假得也太离谱了,你们不会给钱,那就得是阳间真正的活人……他被我坑得去挨打、受讯问,到头来还是会被核实无辜,于我有何好处?损人不利己,天道之贼!阴阳司办的就是这种孽障,身为判官更晓得这其中的罪孽,绝不敢越雷池半步。雷动先生之说,不会发生,我如此,其他判官也一样。”

  说完,稍顿,段旺旺笑呵呵的对苏景道:“其实苏先生应该担心的是另件事:你先给我那一笔不是小数目,不怕我收了钱不办事么?若在下硬吞了这一笔……”

  苏景笑了,什么也没说。

  只是笑,且还笑得有些古怪,似乎段旺旺的说法很是无聊。

  看着苏景的笑容,过片刻,段旺旺恍然大悟,心里暗骂自己糊涂:九王妃已经斩了一个判官,这群阳间下来的人物是真正悍贼!赖他们的账目,真嫌自己脑袋太多么。之前所说,实实在在是个愚蠢问题。

  很快,牛吉那边文书拟定完毕,有关买冤的生意,条条目目细节清楚,这是判官之间的买卖,但是和阴阳司无关,是以不能扣判令大印。苏景按手印画押,段旺旺手掌无纹,滴下一滴黑色鬼血以作凭证。

  文书作保,双方各执一份,这买卖就算是初步做下了,苏景给出条件颇为宽容,只要段旺旺不想干了,账目理清随时可以退出,这让段大人尤其满意。

  以茶代酒聊以庆贺,直到这个时候段旺旺才对苏景提出心中疑问:“两千升一个冤情,本以为先生还会还个价钱……看来先生真正财大气粗。”

  苏景不解释什么,只是应道:“哪怕再贵些我也会买。”

  “嗯,之前见先生痛快答应,我心里登时后悔:要得少了。”

  相视大笑中段旺旺告辞而去,这次是真正离开了,至于他如何向总衙呈报、说明买卖状况,苏景全不关心,他想要的仅只是人魂冤屈。

  段大人才一走,妖雾立刻跑上前去抓苏景的长袍下摆:“买卖做成,酬劳何在?香火何在!”

  苏景自不会亏待他,一个小小包袱奉上,妖雾一掂量便是喜色盈盈,显然对这酬劳满意极了。

  三尸个个好奇不已,围拢上前:“你是如何说服段旺旺的?”

  妖雾面带得意:“好一番口舌,说到后面我都忘记了前面,反正就是劝,不答应我就缠着不让他走!”

  小鬼不肯细说,苏景也不追究,更让苏景好奇的是另一问:“你为何要帮我?”

  “有钱不赚王八蛋,我哪是帮你,我是不做王八蛋,赚钱要紧!”妖雾一拍怀中小包袱,撒开双腿跑去了……

  不久后,牛吉马喜又来拜见苏景,提醒大人这些日子又攒下不少游魂。

  公事耽误不得,判官升殿,问冤、审案、甄选游魂、一成发往轮回,余众送去滑头鬼王的孤城,这次苏景的“运气”不错,审出了两件人魂冤屈,命马喜又去离山。

  这个时候离山已经派出亲信弟子,轮值驻守于山门外,专门等候鬼差“送冤”,同时请马喜转告苏景:刘铁案一双疑凶已被缉拿,官家仔细查办再经“三审五覆”,真相再也清楚不过,正如刘铁冥殿所说,确是奸夫淫妇图财害命。

  两个罪犯已遭极刑,死时惨状不必细说,尸骨无人收敛,由官家用草席裹了浅浅葬入乱坟岗,这个时候怕是早被野狗刨出来啃烂了。

  苏景得了此讯后就开始笑,笑了好半晌,莫说驾前鬼差,就连三尸都被他笑得迷糊了……其实苏景的开心来得再简单不过:值得了。

  入幽冥是为了救小师娘,可拼死拼活之后才晓得她根本不用救;之后又领受师娘严令,入主一方阴阳司做做了个判官。前面是白跑一趟,后面更是莫名其妙,就连苏景偶尔时都想不通“我到底干啥来了”。

  但今时、此刻,刘铁师徒沉冤昭雪,一桩阳间罪恶,因苏景之故得以阳间了断,苏景觉得自己这趟只能以“无端”形容的幽冥之行,突然有了值得之处。

  能伸张冤情,哪怕只是一桩,苏景以为:我便不是白来一趟!

  攀一阶、看一景。不单单是人到阶上、身处景中就圆满的,真正的开心、向往是在这壮美风景中留下自己来过的印记:通天时,斩杀黄风大王、还火鸦后人以清静安宁;宁清时,救出参莲子、相助真页山;如是时,大破双双欢喜大寺、带出被困无烬山的众多同道;冲煞境,闯荡南荒,大闹剥皮妖国;夺罡境,斗玄天大道邪修再救真页山,西海深处摩天刹刹天摩来回闯荡……这些都是印记,苏景在一片片景色中踩下来的脚印。

  幽冥之行,一桩阳间冤情昭雪,就是苏景于这道风景中落下的一枚脚印。

  修行快活,因长寿、因逍遥、因世界变得丰富多彩,更因自己平添大力、能做成愿做之事、能做成自己想要做的那个人。

  做了自己想要做的那个人,何等惬意,怎能不笑。

  第四百六十八章 不见修家游魂

  随后五个月时间,苏景过得异常平静,全不见总衙有问罪的意思,每个月孔方穷都会来一趟,但只是对账、缴款,来得客客气气、走时笑容满面。

  以前突如其来的刺杀,五个月中也再未发生过。

  买冤的生意做得顺顺利利,看得出段旺旺对此事颇为上心,以他的地位,自己辖下的六、七品司衙自然全都纳入生意。此外段大人还专门传书给相熟的五品判官,说明“买冤”的生意,于大小判官而言这干脆就是捡钱,大都感兴趣,高高兴兴的参与进来,甚至还有几位判官主动找上段大人要做这门买卖。

  传到苏景处的人魂冤情,阳间复核大都属实,个别有错案也是因为幽冥的“苦主”误会,不是判官故意虚报。

  另外,有些苦主死得冤枉,但大洪官府并非摆设,早在人魂幽冥喊冤前就破案缉凶,家人会焚香告慰苦主,人魂能够得到消息,就不再冥殿告状。

  有些出乎苏景意料的是,人间佑世真君的神祠中,新近立下的那块“恶有恶报”碑香火出奇旺盛,这要归功于“万岁英明”。在离山派白羽成去过朝廷后,当朝皇帝召集众臣商议,有能人出了主意:不如专建一司,内里归于刑部统辖,表面则隶属“威德祠”。

  这座衙门不理其他,只管离山弟子呈上的冤情,每审清一案都张榜公示四方。这样做一是把“重视”摆在了明面上,把破案的威望送给苏景,示好离山天宗;另一则,佑世真君的神庙,说到底也还是白家巩固自家皇廷的办法之一,佑世真君威望提升,对朝廷只有好处。

  果然,一张张榜文贴出,公示佑世真君神殿查办诸多无头案,为已死之人伸冤,于民间引出无数议论,虽然百姓不解前因后果,可仍有些脑筋灵活之人猜到:这或许是死人告状、仙家督查啊!

  如此,佑世真君的威德祠中那块“恶有恶报”碑,在百姓眼中也就真正醒目甚至有些凶猛可怕了,拜祭者众,香火自然旺盛。

  戒碑香火好,苏景的钱就多,再加上“卖沉舟军”的底子,买冤和替滑头鬼王垫付人魂的账目都能从容应付。

  无论阴阳,有钱的日子就能过得舒服,这道理扎实得很。

  香火这种东西,于苏景自己无用,于幽冥鬼物珍贵,苏景手上存货多多,不津阴阳司的大小鬼差都跟着沾光,只要大人高兴开心,众差官就赚个盆丰钵满,时间不长司内众鬼归心……苏景初来乍到,大伙都盼着他快走快快走,如今却又盼着总衙别再追究,让这位大人稳稳当当地在不津干下去吧。

  几个月间,苏景经手的游魂被源源不断送到千多里外的瓶中城。笑面小鬼这座城是经过高深法术炼化的,颇为神奇,游魂少时它规模可怜,游魂多了它便层层扩展,如今已经有了些气势。

  笑面小鬼重信守诺,当初答应苏景之事一一做到,废去别家鬼王共识、幽冥世界皆准的、对游魂的诸般酷律,游魂进入瓶中城,大都能过上一个安稳日子。谈不到享乐,可也不存悲苦。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滑头鬼王善待百姓、瓶中城不行酷律”的消息传出了出去,瓶中城就变成了鬼民眼中的“福地”,每日每夜、无时无刻,都有游魂鬼民从别家鬼王辖地逃来瓶中城。

  城中的土著本来还道幽冥世界到处都如瓶中城一般平安,但后来接触的外来鬼多了,他们才明白自己能被发配到此是何等福气!

  滑头一脉本来另有属地,可是在上一代就告衰落,这次笑面小鬼到异地重整旗鼓,附近鬼王自是容不得他,几个月里恶战连连,五天一小仗半月一大战,数不清多少阴兵来攻打瓶中城。

  战事上,一来城池自有守军不弱,苏景派来的损煞僧、迦楼罗、谛听等兵将更是实力超然;二来,肆悦老鬼撤兵后,附近并没有太凶猛的鬼王,敌人的实力普通;另则,城中住民越多,征召兵马自然也就越容易,滑头王旗下,军兵渐渐聚拢,初步有了小小的一个局面,是以瓶中城稳稳屹立。

  莫看苏景刚到幽冥时,尸煞阿二、笑面小鬼狼狈不堪,其实二鬼都是善战之将,战事中先以坚城孤守、再以精锐突袭,着实打出几场漂亮仗,缴获敌人军资大把,大大占了便宜。

  靠着打仗,笑面小鬼手上也有了点钱,他不喜欢欠着别人的,让阿二传讯苏景,说要先还上一部分苏景的垫款。

  阿七收到消息传告苏景,后者笑道:“回讯告诉他:不要,不急,你别有俩钱就造!”

  这个时候,牛吉马喜来见大人,禀报:“这批游魂都已喝下茶汤,封了记忆,发往滑头鬼王城中,一桩公事了断,特来向大人复命。”

  阳间游魂离开阴阳司,无论往生转世还是留驻幽冥,都会被除去阳世记忆。苏景点点头,指了指椅子:“来得正好,坐下喝杯茶,有件事情我想问问你们。”

  茶就不喝了,牛吉马喜屁股沾着一点点椅子边坐下:“大人垂询,小的知无不言。”

  “我做判官时间不短,为何不见有修家游魂?”苏景问道。这段时间里来过不津冥殿的游魂,没有修行之辈。无论人间修家或者妖孽精怪,苏景一个都不曾见到,开始时他还道修者寿命长,死得少,可小半年的光景连一个都没有,就很有些奇怪了。

  牛吉应道:“回禀大人,咱们这从来就没有过修家之魂,具体为何小人不敢笃定,不过以前隐约听过一个说法:阳间修炼之辈死后,不入普通阴阳司,专有高品司衙负责他们。再具体的,小的就不清楚了。”

  马喜道:“或者我为大人跑一趟,去请教段大人?”

  “不必。”苏景摇了摇头。

  黑狱之中,燕无妄深深皱了下眉头。一道心神投影,“苏景”现身黑狱,对燕无妄道:“少安毋躁,待下次孔方穷再来,我会问他此事。”

  燕无妄太过孱弱,哪怕苏景有的是香火,他都无法再修出什么成就,最大心愿莫过转世投胎、再迎新生。

  如今苏景就是判官,帮他转世不过令牌一挥外加些收买负责转世差官的香火钱而已,举手之劳罢了。苏景本已着手安排此事,可迟迟不见有修者游魂入司,心中生疑、这才向两位差头询问。

  燕无妄浅浅叹了口气:“多费心。”

  ……

  两位差官禀过公事、答过苏景所问,但并未告辞离开,对望了一眼后他俩面上都升起了些笑意,牛吉开口:“大人,我们哥俩这几天仔细寻思、想了又想,琢磨着有一门鬼法,您应该能练得。”

  苏景饶有兴趣:“什么法门?”

  “托梦之术。”牛吉马喜异口同声。苏景扬眉:“说说看。”

  ……

  做判官五个月,时间说长不长,但也不算短暂。六品执掌、本司运作苏景早都了然于心,差事做得熟练了,小师娘、封天都、瓶中城等等都无风无浪,苏景重拾真正功课、继续修炼金乌正法。

  不再祭炼罡天,他要正式做第七境修行,勾连煞地罡天、结成宝瓶身!幽冥世界凶险莫测,此间不存门宗庇佑、没有大批帮手,重重危机悬顶,非得尽快提高本领不可。不过第七境真正开始前,金乌正法上还有一重行气凝元的小法门要修炼,这是突破宝瓶的准备功夫,非练不可的。

  小法门,不占什么精力,一道心神行功就足以应付了,只是得磨上十个月的功夫,同时苏景也不闲着,常常把牛吉马喜唤来,听他们讲一讲鬼修的道理。以苏景的活泼好奇,既然身处幽冥,自然得看看鬼修的奇妙地方。牛吉马喜抖擞精神,把自己所知如数奉上,告予大人知道。

  尸、鬼、煞、魂等阴丧体质,与阳间的妖、人大相径庭,虽然修炼的基础道理相差不多,可具体运功行元的办法天差地别,由此炼成的法术也另有神奇。

  随着对鬼家修法了解越深,苏景脑中隐隐生出了一个念头,似是什么关键地方,可这想法飘忽莫名,偏偏就无法抓住……

  有关鬼法事情,苏景一听就是半晌,眉飞色舞,甚至还有了那么点羡慕,奈何阳身根基所致,一样都修习不了,只能干巴巴的眼馋。而好奇之外,牛吉马喜为主上分忧,终于想到了一门托梦之术,苏景可能炼得,兴冲冲地来报于大人。

  托梦是鬼法,但对体质无甚要求,有鬼袍相助苏景修习无碍。就好像小孩子找到了新鲜玩具似的,苏景大是兴奋,又和牛吉马喜聊了好一阵子,问清楚这法术的个个细节,随即分出来一道心神,试着修炼此术。当然,好玩而已、练练无妨,不会影响到真正的功课。

  转眼又是十几天过去,时候到了,宫门外喊声传来:“下差孔方穷,求见苏景大人。”

  和以往一样,请入后园,先交办公事,账目清楚香火上缴,随后苏景问起了修家死后、幽冥如何处理的事情。

  孔方穷笑得客气,口中却在拖延:“这个……小的官卑职微,虽然知道些事情,但也不敢随便吐露,大人您看……”

  大人不用看,摸出了一个香火包袱递了过去。

  第四百六十九章 小妖精的调调

  “大人误会了,小的不是这个意思,您有垂询是小的荣幸,哪还敢讨要恩赏,这是怎么话说的……”孔方穷神情诚惶诚恐,语气无辜满满,手中却接过包袱,再讲话痛快多了:“据小人所知,阳间修行之辈,一旦身死魂入幽冥,都会被立刻挑拣出来,人间修家解送‘极乐川’,精怪妖孽押往‘无穷春’。”

  苏景问:“极乐川?无穷春?幽冥真有这两个地方?”

  来幽冥时间不短,苏景了解不少,闲聊时听鬼差讲过“极乐川、无穷春”,这两个地方在阴间大大有名,可它们不是真实地方,就好像阳世人口中的“不周山、章尾山”,都是传说中的所在。

  “是不是真有这两个地方,小的也不晓得。”孔方穷应道:“不过咱们阴阳司中有两座衙门,分别以这两处玄虚地之名命名。据小的所知,主掌这两司的大人皆为橙袍大判,二品官,高高在上地位超然……当然,他们可远远比不得大人您,一品二品,看上去不过差了一个数,隔出来的却是一座天啊。”

  奉承一句,孔方穷转回原题:“但这两座司衙究竟是真的坐落在玄虚地,还是只借了个名字,小的就不清楚了。”说着话,他掂量了下手中包裹,似是觉得苏大人的赏赐当真丰厚,自己应该多说几句,又把声音压低:“这两座司衙坐落何处小的不清楚,我跟在尤大人身边办差多年,但主掌这两司的橙袍大判,我也从未见过。不止我,所有孔方差兄弟,都不曾见过这两位橙袍判。”

  孔方差是做什么?专为星月判收敛香火、掌管钱财的内差。他们之中没人见过两个橙袍判……再简单不过的意思:极乐川、无穷春两衙,和尤大人间没有“钱财”往来,这两司辖下游魂不做买卖!

  苏景追问:“为何要专设两司?阳间修炼之辈的游魂不做买卖,是全部发往轮回还是做其他处置?又或者……”

  连串发问只因一下子无数疑惑涌起,孔方穷忙不地摆手打断:“大人,您这些垂问,小的无能、一个也答不来。”

  苏景痛快,翻手又亮出一个香火包裹:“你再仔细想想,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不用称量分量,只一见这小包袱孔方穷的眼中就显出贪婪之色……不同于其他香火包袱的灰扑扑的颜色,苏景手上包袱是淡金色的。

  阳世钱财,铜板不如银锭、银锭比不得金元宝,一样的道理,阴间“香火”也有高下之分。

  在阴世“香火”不过是个笼统称呼,此事苏景曾专门和牛吉马喜聊过。

  见识见识,下见上识,两位差头“见”不少“识”却不多,有关香火事情他们说得颇为含糊,不过苏景也能大概理解:幽冥中所谓“香火”,绝非单指人间的焚香烧纸,它指的是生灵之念、之愿。

  阳间万物,无尽生灵皆有念、有愿。一头蚂蚁死掉,其他蚂蚁凑上前,以触须抚碰,是蚂蚁对死去同伴的愿、念,是阳间传入幽冥的香火;一窝狼崽被毒蛇咬死,母狼彻夜不休凄厉长嗥,是恶狼娘亲对孩儿的愿、念。这些只是世间人能见到的,还有无数普通人看不到、听不见的,但感知不到不代表它不存于天地间,谁说青木不会悲叹,谁说长草不会饮泣。

  如果苏景未曾修行,木歌草唱这类事情怕是理解不来,但他出身离山,早都听门中高人讲过类似道理:那三阶十二景里,最后一重领悟境“大逍遥问”,修家入世去领悟,其中很大部分就是去听草木言语、解禽牲情怀!

  有命,便有情;有情就有念有愿;有念愿就有香火。幽冥世界的“香火”远不止人间的焚香烧纸。但人是灵智之长,以情而论更是远胜别类,再加上人聪明懂得以香烛助愿增念,是以人间下来的“香火”最为纯烈、最为幽冥所喜,上上品,钱中金。

  一直以来,苏景的花销都是“卖沉舟军”所得,是普通香火。“恶有恶报”碑收来的香火他还没动,此刻手上捧着的淡金色包袱,就来自恶有恶报碑。

  要知道阳间人是把佑世真君、恶报碑当作真正的仙佛来拜,心更诚愿更重,若一般的人间香火是金子,那苏景手上的包袱就是金中足赤,当得“极品”之称。

  孔方穷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但是这次他没伸手去接,笑容无奈、摇头道:“那两座大司神秘莫名,小的得尤大人赏识,能在他老人家身边办差,时常都能说上几句话没错,可我只管账目事情,专责专守,其他事情了解甚少,真个不知了。”

  苏景没再追问下去,只能存疑于心留待以后了。

  黑狱之中,燕无妄眉头紧蹙,声音少有的低沉,对身边的“苏景”道:“我转世的事情,先请暂停吧。”

  “苏景”点点头:“你是怕……”

  “不错。”都是聪明人物,燕无妄知道苏景想说什么:“我怕修家没有好下场!”

  阴阳司讲究“天道不仁万物刍狗”,众生下来一律平等,独独修炼之辈会被专门收押。燕无妄、苏景能想到的原因不过一重:争于天地,夺力、夺寿,修行本为逆天之行,阴阳司维护天道,对修家游魂当做严惩。

  只是他们俩的猜测,做不得准,但现在也找不出其他解释……

  后园内,苏景拿出来的钱没再收回去,直接抛给了孔方穷。后者办事周到,大喜同时又急忙道:“大人放心,以后若有‘极乐川、无穷春’的消息,小的立刻呈禀您老。还有,这赏赐……小的无功不敢受禄,大人恩赏泽被此园。”

  园中还有牛吉马喜妖雾等几位不津差官,孔方穷后一句话是见者有份的意思,鬼差尽告欢喜。

  很快瓜分了大人的赏赐,孔方穷躬身告辞,才退到园子门口,苏景忽又叫住了他。

  苏景自锦绣囊中取出一道灵符,递与孔方穷:“小礼物,替我转交尤大人。”

  大人不解释,孔方穷也不作多问,应一声“是”,再次告辞、退走,发动“路符”直接返回总衙。

  同样的后园,尤大人和驼背老者都在,孔方穷报上此行经过,其中对话一个字都不差,最后呈上苏景的“小礼物”,就此告退。

  尤大人拿着苏景送来的符篆,仔细端详了片刻,同时辅以阴识相探,摇头道:“藏了一道浅薄法术……浅薄得不能再浅薄,他什么意思?”

  驼背老者接过符篆,也没能探出个所以然,干脆笑道:“管他什么意思,发动来看看就是,凭你的修为,还怕被他偷袭么。”说着老者一抖手,符篆飞烟灵力流转……突然间,一道嘹亮口哨声响彻封天都一品殿后园。

  阳间才有的调子,饱蕴大漠的苍凉与壮阔,却又另藏了一份小人物在那浩渺世界中挣扎的快乐与希望……

  乐观,好听。尤大人与驼背老者先是诧异对望,但很快就听得入神、听得微笑了。

  苏景的礼物,大漠仙人掌妖怪的口哨妖符。不值钱的玩意,却又珍贵异常,放眼幽冥世界,也不过才寥寥几张!

  半炷香的功夫过去,最后一个尾音越拉越高,最终升入云霄,袅袅散去。

  又过了片刻,驼背老者才微笑开口:“好听。”

  “嗯。”尤大人点点头:“可他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不津冥宫内,三尸也迷惑不解,赤目问苏景。

  苏景耸一下肩膀:“没意思啊,想请阴间的大老爷听听阳世里小妖精的调调。”

  确是没什么深刻含义,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拈花叹了口气:“我想仙人掌了。”

  仙人掌有什么好想的,矮子神君是思念阳间了。雷动、赤目皆有同感,异口同声:“苏锵锵,再放一张符来听听。”

  很快,口哨声响起,好听得要人命。

  幽冥世界,空旷广漠,在苏景下来前此间从没有过口哨,如果强要找出类似声音,倒还真能找到一种:阴风呼啸。

  阴风呼啸,海上却不见浪涛,比着水潭还要更平静的海。

  有风却不起浪,再简单不过的原因:海水太粘稠……血之海,煞血汪洋!

  殷红大海边缘,一座岛屿安静趴伏。岛如巨龟背壳,平整得几近光秃秃,看上去全无生机。只有岛屿西侧,耸立着一块石碑。

  不大,普通墓碑的形状,碑文只有一个古篆:煞。

  忽然,一道幽兰流光划过天际,落入血海中的岛屿。蓝光落地,化作双头四臂、顶盔冠甲的鬼将。

  两个脑袋,却只有一副五官,且非一头半副平均分开,左首上生双眉、嘴巴,右边头上则是双眼和一只鼻子。只有耳朵是一头长了一只,左头右耳,另则反之。

  鬼将俯身拜倒“煞”字碑前,右首目光低垂眼神敬畏,左头嘴巴开阖语气谦卑:“末将王福拜见王上,浅寻领兵抵于东南六千里外纳合城,但收到大王讯问后她已暂停攻势,有回讯传来。”

  第四百七十章 死不瞑目宫

  双头鬼将话音落下,面前石碑顶上忽然涌出鲜血。

  石中涌血,不算快,远远到不了喷薄程度,但它不停休,听不到流动声音,就那么寂静蔓延着。过片刻,小岛忽然震颤起来,土石翻滚地面崩裂,半塌的瓦顶、残破的砖墙破土而出。

  几个呼吸功夫,一座陈旧、残破到无以复加、随时都会彻底垮塌的大房自地下升起,覆盖了小岛。没有门廊、不存跨院,一座没有窗只有门的大屋。黑顶灰墙,门上有匾却无字,两扇木门中一扇不见,另一扇歪斜半挂。

  门洞开,隐约可见屋内情形,无数破破烂烂的白色灯笼高悬梁下,地面上铺满白色冥钱,一排排的木板床摆放在地。板上覆以青布,布下凹凸不平……义庄,专供停放入土前尸体的所在。

  有微风拂过,顶下灯笼摇晃地面纸钱翻卷,门板吱吱扭扭地怪响。

  不知何时,岛前的煞字碑碑文变了,“煞”字古篆消失不见,换而四个歪歪斜斜的晦青大字:死不瞑目。

  幽冥中稍有些见识的鬼物都晓得,煞血海、孤碑岛、死不瞑目宫是肆悦鬼王的老巢。但知道死不瞑目宫不过是一座破烂义庄的少之又少。至于肆悦鬼王究竟在哪张“床”上,除他自己外根本无人得知……

  浅寻与肆悦之争,对肆悦来说,真正无妄之灾:他从未招惹过浅寻,甚至都没有过任何接触,不料突然一天,浅寻引重兵来犯。肆悦坐拥煞血汪洋雄踞一方,早就无人敢惹了,无缘无故被人打上门来。岂能善罢甘休,既然对方不说为何开战,肆悦王也懒得多问,打杀了她的军、擒下了阳身人,再慢慢逼供不迟。

  这才有了后面的连番大战。

  不津之战过后,浅寻带着恶人磨挥师直上,仍是不肯放过肆悦。

  肆悦从不曾怕过谁,若是以往,她要打我便奉陪、敌人不想打了都不行!可是最近情形有变。另一重危机隐现,让肆悦不能不去重视,由此也实在不愿再和浅寻打这场莫名其妙的仗,不久前命手下传讯浅寻,问她到底为何要开这场仗……

  肆悦鬼王的声音很“硬”,几乎字字都是“顿”声,自义庄内传出来:“她、怎、么、说。”

  “幽冥盛传,你有一只碗,是宝贝么,什么样的碗。”双头鬼将一字不改,呈上浅寻传来的剑讯。

  “她不是早就见识过本王的碗!”肆悦鬼王语气愠怒,而随他怒气散起。原本宁静的煞血汪洋陡掀躁动,重重骇浪如山,层层巨漩疯转,轰轰恶响充斥四方!

  双头鬼将小心翼翼地问道:“大王之言,末将传回给浅寻?”

  “息!”肆悦王一字喝令,血海顷刻平静下来。之后肆悦王沉默了一阵才再度出声:“王福。”

  “末将在!”鬼将双头顿地,铿锵喝应。

  “你跑一趟,直接去见浅寻,给她讲明白,本王的‘碗’不是什么宝贝。而是我祭炼的封魂烟,她以前在不津时见识过的。”

  肆悦大王的“碗”,在阴间被传得神乎其神,其实只是一道鬼术,鬼烟结形如碗倒扣下来,有明军心乱敌志的奇效。

  去见浅寻,两颗脑袋可不够,不过王福不存丝毫犹豫,领下王命拔身飞起,遁化幽光向着东南方向赶去……

  义庄并未就此沉回土中,鬼王就在岛上等候回信。心腹将军没让王驾久等,不久后就折返回来,还活着,两颗脑袋都在。

  仍是落足于石碑前,无需王上开口王福便叩拜开口:“浅寻明白了大王的碗是法术,她说:不是我要找的那只碗,不打了。如今她已撤兵,末将不敢掉以轻心,派下百路鬼眼严加盯防,不过以浅寻的信誉,她说走,应该就不会再胡来。”

  浅寻撤兵,说走就走,肆悦鬼王心中觉得轻松同时,却有升起一份怒气:“这个女子……她要寻碗,听说本王有只碗……所以她就来打我?事前都不问一问本王的碗是不是她要找的那一只?她的头壳坏掉了么、她有毛病么!”

  浅寻没毛病,她就是这样的女子,因为懒得问、不想说话,不惜连年恶战,不理敌人强弱。

  “王上息怒,末将以为,浅寻虽强可说到底她不过是个过客,迟早还是要回她的阳间去,就算她不回去,以她的性情来看,也不像是想要称王一方争雄天下之人,和这种人打仗最是无聊,就算真把她打到灰飞烟灭,对大王又哪有丁点好处,她肯收手就再好不过。”双头将左首上嘴巴滔滔不绝:“但杨三郎不同,这女子来历莫名,出手狠辣,才一出世就亮出了争霸之意,且她还收服了那群狼,正所谓狼子野心,万万不可小觑!大王重视杨三郎,才是长远目光!”

  双头将说话时,两张残缺面孔都是谦卑之情,可他的话并无太多奉承之意,算得直言进谏。这阴间中的鬼物,也不是个个都如牛吉马喜孔方穷那样,自有忠肝义胆的臣子。

  义庄内狂风乍起久久不息,吹得地面纸钱乱飞如大雪,肆悦王正狠狠吐出胸中闷气。

  好半晌过去,风终于停了,肆悦王另起话题:“杨三郎有什么动静?”

  “不见她的动静,但那几十头狼子始终徘徊不去,咱们的兵马始终在兜截围堵,可恶狼狡猾,每次都被它们逃掉,却又不远走,过不了多久便再次显身。”说完自己这边的情形,王福又说起别家状况:“削朱王、赫铃王、天陀王、乐意王等诸王也都有消息传来,他们的情形和咱们差不多,恶狼窥探、徘徊不去,现在还分不清杨三郎究竟想要对付谁。”

  “再就是,乐意王指使附庸他的几个小王家出兵攻打杨三郎,正如大王所料,那里是空巢,只有些法符兵,杨三郎和群狼主力究竟在哪里,还不得而知。”

  肆悦王声音沉沉:“继续找!找不到杨三郎,就只有挨打的份!”

  “末将领命!”双头顿首:“另外还有一件事要报于王上知晓,滑头一脉鬼王于不津城西千三百里处重立旗帜,崛起的势头不弱。附近鬼王屡攻不下,其中摘裘王携了重礼而来,盼望大王能发兵一道,彻底剿灭滑头鬼。末将着他在马尾镇等候,大王是不是要见一见他?”

  “礼金如何?”肆悦先问钱财。

  双头王福应道:“以钱而论,大王出兵一道倒是不亏,扑灭滑头一脉不过举手之劳。但末将听说滑头小鬼与九王妃的弟子……就是后来强入幽冥的那个小九爷相交莫逆,瓶中城内应该就有小九爷的兵马,我们若再出兵,怕是浅寻那边不会罢休。或者,末将先派鬼眼去探一探瓶中城的情形,大王再行定夺?”

  “不必了,赶走摘裘……礼金扣下,摘裘小儿想拖本王入泥潭,当受惩戒以儆效尤。”

  言罢,义庄沉落、死不瞑目宫入土,血海边缘的小岛重新变回光秃秃的样子,那石碑上的大字消失,变回了“煞”古篆。

  ……

  不津阴阳司,清宁平静,转眼又是四个多月的平淡日子过去。这天里苏景忽然来了兴致,案上纸张摊开,提笔运墨,悬腕挥毫,三两下画了个圆咕隆咚的东西。

  三尸踩着棺材飞起一块。看到了他的画,拈花皱眉,问苏景:“屁股?”

  赤目眨眨眼:“是有些像屁股。”

  苏景“咳”了一声,放下笔,指着自己的画问雷动:“这是什么?”

  “你画出来的屁股,却来问我是什么?”雷动应了一句,不过还是仔细看了看画,片刻后试探问道:“圆茄子?”

  “不是茄子,没有茄子那么大,差不多苹果大小,红的,软、多汁,你切开来拌白糖吃,吃过了果肉最后还说那盘中汤汁才是人间绝味……”

  苏景一口气的提醒下来,雷动天尊恍然大悟:“番茄啊,也叫火柿子,西域特产,东土没有……你不认识它?”

  苏景还真不识得番茄,三尸曾在西域多兰城住了几年,苏景不过从西域路过了两趟,大都还是在天上飞。苏景点头笑道:“受教了,好吃么?等回去了你带我去吃。”

  雷动天尊点了一下头,随即反应过来,一连串发问:“你看我吃过火柿子拌白糖?还看我喝了汤?在哪里?什么时候?”

  苏景大笑,满满开心:“昨天!天尊梦中!”

  托梦鬼法修炼有成,苏景能入相识之人梦中,几天前就修得了,可这门鬼术远不如苏景事先想象的那样有趣。

  不是法术不好,而是苏景认识的人……从离山弟子到南荒西海妖精,皆尽修炼之辈,他们不睡觉,只打坐、入定,且无时无刻不是心神专一,就算真躺倒睡觉也绝不会做梦。

  这就好像苏景精通木匠活计,却拿到了一大堆生铁锭子,空有本事却全然派不上用场。

  就只有三尸“给面子”,他们哥仨都睡觉,也做梦,但梦境都单调无比,连着几天趁着他们睡觉时苏景去“看”:雷动一定在吃饭,梦中相见时雷动大方:“一起吃一起吃。”

  赤目一定坐在宝山巅上,手里怀中满满珍玩,看到苏景就喊:“见面分一半!不过你可不许败家,胡乱送人!”

  拈花不必说,永远都在床笫享乐,就他不讲义气,一见苏景忙不迭跳下床,两只短胳膊拉起布单把春色遮掩身后:“下次提前打招呼,我再找一个给你……快走快走。”

  不过三位矮仙尊都没心没肺,睡觉时美梦不断,可一觉醒来张开眼睛,做过什么梦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更不记得苏景来过。若非苏景好奇雷动昨夜里吃的什么,他们三个还懵然无知。

  又说笑几句,苏景话锋一转:“准备功夫做好了,今天开始,就要行运正法勾连天地、修炼宝瓶身。”

  这算是个好消息,三尸都笑嘻嘻地替他开心,雷动问道:“需要闭关么?”

  “不用,我仔细想过,一道心神认真投入、专做正法行运,再分神两道小心守护以备万一,应该就没问题了。照样能说能动,不会耽误司中公事。”

  话刚说完,阿七忽然赶来,尸煞面色青灰双目血红,来到苏景面前:“瓶中城战事吃紧,情形不妙。”

  第四百七十一章 金乌弟子,烈火为旗

  苏景吃一惊,和牛吉马喜说一声“本官出门一趟,去去就回”,带上自己人急匆匆走出冥宫。判官离司,辉煌冥宫立刻黯淡下来,同时规模急缩,从壮丽宫殿变回了原来的六品司衙门。

  同个时候苏景也将鬼袍收入体内,坐回了阳神人小九爷。金色云驾一飞冲天,向着不津急急赶去。直到此刻,阿七才来得及向苏景说起缘由:笑面小鬼得了苏景的全力支持,隔上几天就有一批游魂送到,如此源源不绝,城池规模一扩再扩。更加“可观”的是,瓶中城屹立的时间越长,滑头王善待鬼民的名声就传得越远、越响亮。

  阴间的传言比起阳间差不了多少,越传就越离谱,许多地方都被夸大,可是说到底,瓶中城的鬼民不受残酷律例、能过上个安稳日子,这等人间看来最最基本的“待遇”,于幽冥世界的鬼民来说却是仙境似的快活。

  八方流民来投,除了战时城被封锁之外,每时每刻都有落魄鬼民涌入,且人流越来越雄壮,是以不到一年的功夫,瓶中城得以疯狂扩张。

  之前附近鬼王对瓶中城多有攻势,不过几家鬼王之间也互有牵扯,谁也不敢真横投入重兵来袭滑头鬼。直到这一次,几位鬼王联合一起,阎罗神像前立下毒誓歃血为盟,约好日期齐齐出兵,五路大军并起,讨伐瓶中城。

  前日五路联军齐至,实力相差悬殊,才一开打瓶中城就陷入苦战,情势岌岌可危。

  笑面小鬼为人倔强,明知全无胜算却不愿求援苏景,还是阿二传讯出来告知少主。

  大概事情说完,赤目真人翻起红眼睛:“五家联手?也太看得起滑头小鬼了吧?”

  这幽冥中的鬼王,无论大小,能成势都是经过数百年乃至几千年的积累。笑面小鬼不过才起事一年,说到天上去他又能有多少实力,值得附近五家鬼王联手?

  雷动明白兄弟的意思,点头道:“一定是笑面小鬼人缘不好。”

  “鬼缘不好,”拈花纠正,之后又加重语气:“岂止不好,简直是太差了!”

  阿七却摇了摇头,讲出了自己的想法:

  一是滑头鬼有钱,外人不知道真相,只能看到这十个月中,所有不津阴阳司出来的游魂都被笑面小鬼买去了,自然以为滑头一脉家底雄厚。只要擒杀鬼王,接下来就是大称称金坐地分赃;二是瓶中城有“人”,此城不同别处,无酷律,自由身的鬼民众多,打下瓶中城,之前损伤军卒马上就能得以补充,说不定还有赚;三是滑头小鬼坏了“规矩”。幽冥世界弱肉强食,鬼民想要脱离苦海只有从军一途,瓶中城却不理这一套,来者可安居、常住得乐业,这里是安乐世界。就算别家鬼王肯花大价钱从阴阳司买来游魂,到头来也都会逃到滑头鬼城中。

  最后,也是最最要紧的,单以今日实力而论,滑头鬼王还比不得附近任一家鬼王,可他发展的势头实在太惊人,若假以时日、再给他些时间,别家真就没有活路了。

  综合种种,附近鬼王联手夺城全不稀奇。

  “马王爷有想到这些么?”苏景问。当初说好的,苏景这边出钱出人,但建城、起势、打仗等等所有事情都由笑面小鬼负责。

  今日局面,苏景想不到没关系,可笑面小鬼若是全无防备,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早在马王爷第一次去阴阳司的时候,末将和二哥、马王爷就商量过了这些事情。只是谁都没想到的,他们几家联手会来得这么快。这附近五千里,几位鬼王之间恩怨重重,纠葛复杂……它们会因瓶中城崛起结盟不奇怪。可是这么早、这么快就结盟,实在出乎意料。”

  边说,阿七边摇头,他想不通。

  金红云驾飞遁如电,不久之后接近瓶中城。战场铺展六百里,地面、天空密密麻麻铺满阴兵,号角、战鼓轰轰荡荡,喊杀声震天动地。

  凝聚目力遥望前方,瓶中城规模远胜以前苏景所见,当初寒酸的小城郭早就变了模样,四墙绵延城楼高耸,一杆杆大旗当空飘摇,守城兵马精锐,随鼓号命令一次次发动鬼法护城。

  法术浩大且壮烈,万箭遮天、鬼焰如瀑、巨石轰落、风斩飞旋,另还有一座座小山似的巨鬼不停从天而降,杀灭敌军助守四墙……可是不够,瓶中城诸法齐动,却仍不足以消弭敌人的攻势。

  实在太多,蚂蚁、飞蝗般的敌人!斩不尽杀不绝,阴兵悍不畏死,汇聚成潮猛攻不休,前一卒的尸体垫在后一卒的脚下,一浪叠一浪、一浪高过一浪!

  时时刻刻,都有敌人自地面攀上城头、都有敌人突破空中禁法落入城内。

  ……

  五家联军,有三家鬼王御驾亲征,楚江王是其中之一,他率部主攻东方。

  楚江王的中军大帐高悬云端,一道道军情自四面八方传递过来,普通状况自有麾下将军料理,用不着他操心什么,但重大事情就非得由王驾做主不可了。

  一名鬼将入账,跪拜:“启禀王上,四路盟军依约,各家法军结阵蓄势,燃香过后齐齐动法。我军‘天旗杀灭’也已准备妥当。”说着,亲兵捧出小小香炉,内中插了一支香,刚刚点燃。

  幽冥中攻城战最最常用的套路,肉勇在前,法攻在后。先派普通鬼卒冲城,只为消耗守城兵马的法元,反正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性命,前面死些也不打紧;待时机成熟,攻方再动法轰城破禁。

  五路盟军消息往来,约定燃香过后,大家一起动法轰城,以求一举破城!

  楚江王接过香炉,轻轻吹了一口气,香上火头燃烧突兀加快,眨眼就烧下一寸,楚江王收口,把香炉又递给手下。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自家的攻城法术,要比着别家早发动“寸香”功夫。

  跟着楚江王站起身来向帐外走去,行走中他解掉了背后大氅,继续传令:“着‘不见真’出营,随本王隐于旗法、混入城去。”说话间,只见他身上衣着悄然变化,两三个功夫,就变成了滑头鬼军卒的装束,而上位王者的气势也随之消弭,他把自己扮成了再也普通不过的滑头兵。

  鬼王身后亲兵见状,略显迟疑:“大王万金之躯……”

  楚江王摇了摇头,不听劝。五位鬼王结盟,以楚江修为最深、实力最强。要抢钱、抢兵自不必说,但除此之外,他还要抢城:抢这座瓶中城。

  要夺宝,就得先抓到笑面小鬼,逼他让宝物认楚江做新主,待其他几家兵马打来时木已成舟,任他们去懊恼!

  楚江王的盘算,先动攻城法术、自己与精锐借法术掩护潜入敌城,寸香过后另外四家的攻城法术齐动,瓶中城必然大乱,趁其乱他要生擒滑头鬼王。

  他敢冒此大险,依仗得自然是自己的修持,是自信却非自大,他的本领本就远胜别家鬼王。

  大王说什么就是什么,亲兵鬼将传令下去,很快千名精锐“不见真”集结云端,见了大王的装束,无需废话吩咐,“不见真”鬼兵个个幻形变化,有的同大王一样变作守军,有的则变成普通鬼民。

  之后每人自袖中取出一面栗色旗帜,身形一晃隐入旗内……只有旗、不见人。

  待会大军发动的“天旗杀灭”,是十万盏法旗汇聚成潮,扑涌敌城,它们混行其中仙佛也难分辨。

  过不多久,香燃将尽,楚江王也取出一面旗帜,正待施法遁形,忽有手下来报:“启禀吾王,紧急军情,东方有阳身人入阵!”

  楚江王吃一惊:“浅寻来了?!”

  不等手下将军回复,突然一声龙吟响彻天地,远远不若真龙那般高亢嘹亮,但充斥怒意、满满阴丧萧杀,十六老爷的龙辇鸣啸!

  龙吟未落,阿七聚元喊喝:“九王妃驾前太子爷爷,恶人磨之主小九王驾到!”

  九王妃是九王的妃,九王的娃娃是太子爷爷。苏景忽然想笑,好像挺乱的。

  想笑就笑了,苏景冲上高空,自东方鸟瞰战场,亮相于万万敌人的目光之中。

  一行,寥寥数人,连一杆军旗都没有……又何须旗帜,随着苏景一起冲天而起的那烈烈阳火就是再醒目不过的大旗。

  金乌弟子,烈火为旗,那火焰烧灼天空的暴鸣声,便是杀伐四方的隆隆战鼓!

  苏景无旗,楚江军却有旗、有的是旗子。就在“阳身人”显身同时,楚江王的香燃至尽头。王命在先军令如山,到了时候就要发动法术,王驾没有新的命令前,大军哪管什么阳身人,主阵将军一声令下,军中浩大法术凝结。

  十万旌旗齐飞,遮蔽一方天空!

  来的不是浅寻,而是“小九爷”,这让楚江王放心不少,狠下心传令:“不必理会……”

  话还没说完,楚江王脸色骤变,一股以前从未体会的凛冽杀机,于毫无征兆中突兀降临,稳稳锁住他的云驾:东方,远处,辉煌烈焰中,阳间来的青年男子手挽长弓,满弦,遥指楚江云驾。

  洁白长弓。

  只有弓、没有箭,但这弓上荡起的杀机刺来,让楚江王心肺剧痛!

  第四百七十二章 旗号越大越好

  楚江王算不得什么大势力。

  但他在幽冥拼杀了千百年,数不清打过多少硬仗、恶仗。他率兵出征十次,倒有八次敌人都妄图冲袭云驾、想要将他斩首于中军。时至今日,楚江王还活着,依旧把自己的中军大帐摆放在醒目之际的高高云上。

  楚江云驾从不曾被敌人攻破。

  云驾不是简单的飞遁法术,而是真正宝物,内蕴玄法守护主人。

  一入战场,无论是否遇险,云驾宝物的禁法都行运到十分火候、至强威力发动开来……只是这一次,楚江王也不敢确定,自己云中坚不可破的守护法篆,能不能挡住“小九王”堪堪脱手的一击!

  但鬼王性情倔强,他想要试一试。

  楚江鬼王长声厉啸,目中煞气迸现,遥望苏景戾笑:“小儿,来啊!”

  鬼吼落,狐啸刺破天地!

  来便来。

  鬼王自己都不在乎,苏景又有什么可怜惜的,松指、弦放、弓化雾、雾中生狐、神狐杀灭……

  只是苏景引弓暴射的那个瞬瞬,楚江王突然觉得周身一轻,那要命的刺痛、刺得他心肺剧痛的杀机,竟一下子消失了:确实消失了,只因苏景这一箭,并未射向天空中的楚江云驾。

  金乌感识明锐,辨得出云驾内怪力浩荡,守护森严,白弓一击能不能将其诛灭,苏景一样没有把握……但苏景探到了另一个机会,更有把握的机会。

  九尾白狐破弓而出,自九霄云上、那烈烈天火之中,直扑半空里绵延如云的旗阵!

  苏景的箭,射向了已聚力、堪堪就要发动的“天旗杀灭”。

  电光火石,白狐冲阵!

  神狐长啸忽然消散,就那么一下子收声了。

  如此响亮、如此威严、睥睨乾坤桀骜无尽的狐啸,说没就没了,之前不存丝毫征兆。这变化太突兀,以至随之降临的寂静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别人耳中的寂静,却是楚江王耳中的巨响狂雷,脱口怪叫:“不好!”

  寂静只一个瞬间,短暂得无以衡量,却是楚江王麾下十万飞旗精锐永远的安宁了。

  下一刻,天摇地动。浩浩荡荡的凶恶法力横扫四方,肆虐于楚江军中……十万盏饱蕴灵力的旌旗忽然炸碎开来!

  “飞旗杀灭”是法更是阵,是集结十万个通玄法、做修行的精锐鬼兵共同施展的一道宏大阵法。人间、幽冥都一样,大阵成形、威力将起的瞬间,就是这大阵最最脆弱的一刻,这个时候若遭打击被伤到阵眼,不仅是阵法废了,更会遭受阵中巨力反噬。

  阵法越强、反噬便越重。

  苏景来时,飞旗军阵成形、法将生,这么好的时机,他又哪舍得放弃?所以苏景弃了楚江王、一箭升狐杀入敌阵,摧毁阵心。

  楚江王的大军不是第一次打仗,十万飞旗鬼兵行运大阵,自有友军守护周围、有凶猛鬼将带队看护阵眼。可事先又有谁能料到,东方会突降煞星!

  更要紧的,洁白长弓是苏景手上最最凌厉霸道的宝物之一,满弦一箭曾屠灭数十里煞血阴兵,除非楚江王催动云驾、凭着自己的法宝自己的性命去挡,否则他的军中谁也挡不住那头九尾白狐!

  楚江王不敢挡,就算他敢也没用,时间来不及。

  鬼兵呈报阳身人入战、十六龙辇吟啸、尸煞阿七吼喝、金乌阳火冲天、楚江阵中十万法旗飞天、长弓满弦遥指鬼王,神箭改射大阵毁阵眼引动阵法反噬……连串变化,从苏景显身到现在也不过三两个呼吸功夫。

  而一箭之后,苏景全无停顿,撤去云驾改换天都火翼,化身一道灿烂长虹杀入敌阵!

  丈一长剑在手,金风阳火护身,苏景冲,冲在最前。

  雷鸣般的怒吼、响彻云霄的啼鸣。一鲲冲杀地面、一鹏搏击九天;嗡嗡的振翅声,算不得响亮,可那声音中的窒闷自耳鼓直直压入心底,让人胸口窒闷头痛欲裂。青绿色的恶魂,千根翅膀的凶残螳螂,时起时落捕杀着面前所有敌人。

  北冥、刀螂两剑放出,各领苏景一道心神,杀敌。

  烈焰如潮,泼洒前方,火中有剑:一头金乌、一座黄金屋,烧、杀;晦涩的风席卷四方,金红色的剑随风飘摇,收割性命;阴森黑狱,炼魂怒焰千千,锋锐剑气无数,上、中、下三重杀机,摧毁前行路上一切阻拦。

  艳阳、金风、罪恶,三重罡天,各领苏景一道心神,杀敌。

  还有,殷天子惊鸣,三尸结阵,一道道巨力自天星绽放、随剑轰入幽冥;还有,尺身小蛇飞驰、金红巨龙飞驰,以普通阴兵的身体、兵刃,小蛇过处串串鬼血、巨龙所致碎尸翻飞;还有,尸煞阿七吼喝,一蓬蓬焦黑恶臭的毒烟自他身体中弥漫而起,顷刻结形化作丑陋的鬼蝗,破风般扑去,管你阴兵鬼将,身体一触鬼蝗便告腐烂。

  借飞旗大阵被破、阵法恶力反噬楚江阴兵之势,苏景冲阵,杀向瓶中城。

  ……

  楚江王暴跳如雷!

  之前他还准备冒险入城擒拿滑头小鬼;刚刚他还面对洁白长弓怒喝“来啊”,只凭这两件事足见此獠悍勇。但此刻他狂怒之下,却并未亲自出马去击杀苏景。

  怒则怒,可是看着苏景的剑、苏景的风、苏景的火,楚江王不敢动。鬼王没察觉自己的“不敢”,只是他根本不曾升起亲自出手的念头吧!

  尸煞阿七的吼喝在前,东方楚江军大乱在后,尤其那大阵被毁、恶力暴发荡起的剧烈响动,其他方向的鬼王联军想不察觉都难,一时间灵讯穿梭,蜂拥而至,纷纷讯问楚江王这便的情势,伤亡如何、敌人实力怎样等等。

  负责北方主攻的摘裘鬼王与楚江一向不睦,讯问之余还不忘责怪楚江王不顾约定、把飞旗阵提前燃香发动。

  楚江王面色铁青,所有讯问一概不理。

  战场生变,另外四家鬼军,主将或鬼王以灵讯急急商议,各家的凶法大阵都告暂停、蓄势不变但发动延缓,待看清形势后再做定夺。不过“肉勇”对瓶中城的攻势不停,杀伐依旧、惨烈不改,瓶中城恶战惊天,性命是最最轻贱的东西。

  苏景没让鬼王联军等太久,了不得半个时辰,忽然一道阳火自瓶中城内冲上高空!

  苏景的阳火,瓶中城内冲起,再明白不过,他已杀开血路,成功入城。

  阳火灿烂,昭告四方:小九王来去从容!

  ……

  在幽冥,苏景没名气。

  虽曾杀灭执耳收困沉舟气吞半百血海,但这些恶战的具体情形不为外人所知,除去寥寥几人,鬼王势力大都不知苏景是谁。就算知道,也不过冷笑一声“九王妃的亲信晚辈”,联军诸王、主将便是如此,于他们而言,“苏景”这个名字,唯一的意义仅在于:他是九王妃的晚辈,至于苏景这个人?狗屁都不是……直至今时、此刻,众鬼煞才算真正明白,苏景远远比不得浅寻没错,可他自己也足够凶猛。

  问这数百里战场中的无数猛鬼,只用半个时辰就能够突破一方、杀入瓶中城……有哪个能做得。

  城头上,把诸剑、罡天收起,苏景对笑面小鬼点点头:“还好?”

  马王爷顶盔冠甲,看装束威武非常,很有些模样,可他天生了一副嬉皮笑脸的五官,一看脸就威严散尽,目光再如何冰冷他也气派不起来。

  “不好!”笑面小鬼不客气,语气冷冰冰:“你自己,有用么?多余来。”

  苏景笑了下:“拖延些时间,会有援军杀到,届时轻松退敌。”

  “援兵?九王妃人在附近?”笑面小鬼眼睛大亮,若浅寻能来,大局定矣。

  不料苏景摇头:“不是,哪能什么事都麻烦她老人家,总之尽量拖延就是了。”

  除了浅寻,在幽冥苏景还能请来别家援兵?笑面小鬼不信,但也没再多说,不论苏景是不是在说胡话,能守就守下去总不会错的。

  这个时候,阿七再度开口,传声四方:“我家小九王,与滑头鬼王相交莫逆,尔等兴兵来犯瓶中城,可有问过我家少主?再若强攻,个个诛杀!”

  苏景伸手一拍阿七肩膀,笑道:“旗号扯得不够大,没事,不用担心我不痛快。以后也记得,旗号越大越好。”

  十重塔的尸煞,可能表情还是僵硬的,但心思早都灵活得很了,生怕苏景心高气傲、打仗时不愿借师母威名,所以只以“小九王”的字号喊喝。

  阿七和苏景接触的时间到底还短,哪晓得“扯虎皮拉大旗”是小九王最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想当年,凭颈下一块如见玉牌,小九王横扫离山仙宗……很是寂寞。

  得了少主提点,阿七再次开口,声音更加沉冷了:“小九王之上,我家主公九王妃也曾与滑头鬼王结盟,攻伐滑头一脉,便是与我家主公生死之敌!尔等若真活得腻烦了,九王妃一定成全。”

  于此间联军的几位首领而言,这的确是件恼人事情。浅寻是万万得罪不起的,若再攻怕是真会给自己结下强仇;可就此收兵更不可能,任由滑头鬼坐大,又和得罪浅寻有什么分别?

  鬼王、阴兵大帅间的灵讯传送再度密集起来,情形突变,少不了一番商议。

  第四百七十三章 城即吾命,王为我福

  半炷香功夫过去,瓶中城外个个方向,层层叠叠的号角声响起,各家中军同时传令,所有对瓶中城的攻势全都暂停。

  又过片刻,一个声音从城外传来:“我等无意与九王妃为敌,但滑头一脉筑城于此,挑战诸王,任谁也不能坐视不理。今日诸王联手剿灭马家,此战与九王妃无涉,小九王若肯退走,我等感激不尽,来日定有补报。”

  这声音时大时小、时男时女、时东时西,端的古怪,显然是秘法遮掩,故意让人听不出说话者是哪个、身在何方。好在怪则已,但清晰得很。

  苏景显身城头,朗声应道:“要我就此退走万万不能,诸位再商量商量吧,看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鬼王声音飘忽,苏景真身应答,不提其他只说气势,高下立判。

  无需商议,几家鬼王已经成议,之前说法只是试探,鬼法传音响起:“九王妃为我辈敬仰,既然她老人家的爱徒出面,马家小鬼死罪可免,但他得奉上一份赎回自己性命的财帛。”

  “多少?”苏景问。

  “三万厦。”

  “厦”为幽冥度量,专为香火而设,一厦为香火三万升。

  三万厦,以三升一个游魂来算,是足足三万万枚游魂。这个价钱是狮子大开口,苏景回头去望笑面小鬼,不料小鬼微微颔首,怡然自得:“本王值这个价钱。”

  鬼声还未说完,继续道:“财帛赎命,天经地义。拿出香火,马家小鬼可随阁下离开,但只能他一人离开,兵留下、城留下、民留下。从此以后,姓马的在不得踏入此地。”

  联军来打瓶中城,就是为了抢钱夺人除威胁、让笑面小鬼净身出户,也算诸王达成所愿,留他一条性命算不得什么,但对浅寻的面子是个交代。

  鬼王的条件说完,苏景未回答,而是把手一挥,谛听咆哮震天、佛偈禅唱轰动、月牙铲耳环惊鸣激烈,谛听、迦楼罗和损煞僧兵齐齐现身于苏景身后。

  鬼法传音的语气沉冷:“诸王忍让至极,阁下仍不满足、还想再打么?!”

  苏景摇头而笑:“这些兵本来在我麾下听令,是我借给马王爷的,刚刚你说兵要留下,我想问问,我的人,我能带走么?”

  稍作沉默,传音再度响起:“可以,你的人你带走。”

  苏景笑着点头:“承情、多谢!其他那些条件,我须得好好劝一劝滑头鬼王,他这个人固执得很,诸位稍等片刻。”

  “无妨……小九王请看。”鬼法传声中,只见五根长香自五家联军阵中升起。

  香有多细,放在数百里战场,比着大海里的一根针也不见得更醒目,不过修行人目光卓绝,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香都已点燃,正缓缓燃烧。

  鬼法传声继续道:“小九王和马家小鬼想怎么商量都无妨,但无论谈得如何,阁下只有这一炷香的功夫,香灭尽时,马家小鬼若还不肯奉上香火孤身离开,就与这城池共消亡好了。”

  事情说完,城中人只有一炷香的功夫,再无回寰余地。苏景不再纠缠此事,而是另起话题,突兀问道:“摘裘鬼王来了么?”

  摘裘王来了,但他不显身,全当没听到苏景点名,稳坐自家中军大帐内岿然不动。鬼法传音则回应苏景道:“时间有限,小九王还是顾着正经事做吧,待战事了断,阁下永为诸王座上贵宾,将来有的是亲近时候。”

  “听说几个月前,摘裘王曾向肆悦大王请愿,求肆悦发兵瓶中城……那件事颇有意思,忍不住想见一见这位摘裘王。”说着,苏景笑了起来:“罢了罢了,回头再说,总有相见的时候。”

  摘裘王以重金相求肆悦出兵,却被扣下钱财赶了出来,这件事被肆悦王故意泄露出来,知道的人着实不少。至于肆悦王泄露这消息的用意,再也简单不过:示好浅寻。

  苏景的笑声传撤四方,摘裘听得一清二楚,冷哼一声,依旧不作理会。

  笑得开心了,苏景和笑面小鬼转身返回城楼落座,赤目性子急,抢着发问:“一炷香的功夫够不够?援兵来得及么?”

  “来不及,尽量拖延吧。”苏景应道。

  三尸一个比一个泄气,拈花伸手指了指城外悬浮半空的香:“怎么拖?人家定下了时候,哪还有拖延的余地。”

  苏景没理会三尸,转目望向笑面小鬼:“拖延确是不易,援军能不能及时赶到不太好说,真要来晚了,敌人动法攻城,生死就不在自己手中了,现在你若想走……”

  不等说完,笑面小鬼就摆手打断,连话都懒得说。苏景不啰嗦什么,双手结印闭目,好像行功施法的样子,可他身周不见灵元震动、更没有法术成形,片刻后他又张开眼睛,重新放松下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身边人闲聊着,根本不去看外面的燃香。

  闲聊不久,三尸又纳闷起来,坐在椅子上、两条腿晃荡着,拈花问笑面小鬼:“你怎么不问问援兵是何方神圣?不好奇么?”

  “好奇?”笑面小鬼一哂:“若能赶得及,不久之后我自然能看得到;若赶不到,就算援兵是阎罗王又有什么用处。好奇不好奇的,有何干系,本王懒得问。”

  三尸面面相觑,赤目眨眼睛:“这番言说……倒有些镇静意思,以前咱们小看他了?”

  雷动撇了下嘴巴:“装的吧,不信他不好奇。”

  拈花仔细打量小鬼,小鬼眼帘半垂,全不理会,是以拈花有了结论:“定是装的,都不敢看我。”

  外面忽然响起隆隆鼓声,阴兵震鼓!时候未到、并非进攻,而是见半晌过去城中没有动静,诸王传令以鼓声相催。

  三停、六顿、再九响急急!如此反复不休。五支阴兵、六百里战场内千万冥鼓共振同样节奏。

  槌击鼓,鼓声捶心。

  萧杀气意伴战鼓升腾,弥漫天地间。

  城中自有守卒眺望敌情,很快回报鼓声来历,但第一个报讯亲兵尚未离开,又有另个亲兵入城楼禀报,说是城内鬼民大批聚集,想要求见鬼王。

  笑面小鬼不耐烦得很,生死恶战将至,调息养气备战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去应酬城中鬼民。

  “去看看吧,反正等着也是等着。”苏景向外走去,经过小鬼时伸手一拍他的肩膀。笑面小鬼哼了一声,也站起身与苏景并肩出去。

  此外城返入内城郭,不必从高墙上下来,就能回看城内,笑面小鬼才看一眼便告一愣……

  千万鬼民汇聚,密密麻麻挤满目光中每寸空隙。

  再也清晰不过的,鬼民自发分作三阵。

  最前面的皆为青壮,自阴阳司发配过来的游魂手中没有像样兵刃,手中只有劳作之器,铲、锄之类,另一部分自别地迁移入城的鬼民曾经乱世,背上简陋弓弩、手中刀刃微锈;青壮之后,是女子与老人,弱女握石老朽执杖,在鼓声重压下努力站着;最最后尽为小儿,真正小儿,大的不过七八岁年纪,自己脸上还满满恐惧,却仍牢记大人嘱托,小声安慰着身边更小的弟妹,城中半大的孩子,都已归入青壮阵中。

  之前苏景与诸王言说不曾设禁绝音,城中人都听得清楚。

  一见大王现身,鬼民尽数跪拜在地。

  没人出声,只有些不懂事的襁褓婴儿啼哭。

  笑面小鬼皱了下眉头:“你等这是作甚。”

  没人应答,所有游魂都跪着。待笑面小鬼问到第二遍时,鬼民最前排,一个看上去四十出头年纪的游魂才开口回答:“小民愿与福城共存亡……只求大王莫弃城,小民愿与大王共存亡。”

  瓶中城有正式称呼,但鬼民都称此地做“福城”。

  于鬼民而言,偌大幽冥,唯独此地有福,这里不是福城又是什么。

  见笑面小鬼不语,那游魂又小心开口,重复:“小民愿与大王共存亡、愿与福城共存亡,求大王莫弃城。”

  这一次,游魂说过话后,有其他游魂开口重复,先是稀稀拉拉,而后万众开口,有的声音低沉,有的语带哭意,有的满怀期盼,那乱糟糟的声音,汇聚一起仍是一句:我愿存亡与共,求大王莫弃城!

  笑面小鬼曾挥斥百万大军,曾于大败中惶惶逃命,曾对阵凶狠恶鬼斩首挖心,也曾被敌人打得重伤呕血,活到现在趟过数不清的大场面,可见惯风浪之猛鬼,却不知该如何应对面前情形。

  不怪笑面小鬼,只因幽冥世界自大统崩裂后,何时也不曾有过现在景象。

  木讷了一阵,笑面小鬼终于回过神来,点点头:“好。”一个字,说完转身就走。

  “多谢大王!”有游魂喊道。

  笑面小鬼又站住脚步,转回头笑了下:“多谢诸位才是。都起身,养养精神,准备厮杀吧。”

  第二阵中,一个老头子游魂,他是外来游魂,七个月前来到瓶中城,过上“死”后最最踏实的两百天好日子,此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叩头大喊:“城即吾命,王为我福……城即吾命,王为我福!”

  八个字,是为城中无数鬼民心声,一鬼呼,百魂应、万魂应,所有城中鬼民呼喊相应!

  城即吾命,王为我福。

  第四百七十四章 飞来飞去峰

  城内鬼民呼喝很快散去了,自有鬼兵校尉上前,为他们发放兵刃、编入后队备军,这些事情无需大王操心,笑面小鬼与苏景重返城楼。只是这一去再一回之后,小鬼明显躁动了许多,有些沉不住气的样子,终于提起了援兵的事情:“能不能催一催援兵,请他们早些到。”

  城中鬼民情愿,于笑面小鬼来说,事情都不会有丝毫变化,他本就不会投降,这里是他最后的一点希望、一点指望,他一定会与这城池共存亡。

  可小鬼的决定不变、行动未改,心境却是两重天地了。

  之前,他真不怕输也不怕死:本已一败涂地了,后来白捡了个机会东山再起,输了死了,全当苏景没来幽冥便是;现在,他是真的想能赢……这城是他们的性命,本王更是他们的福气。

  苏景摇摇头,回答小鬼:“没得催,催也没用。”

  笑面小鬼再问:“拖延时间,怎生才能想个法子。”

  “我倒是有个法子,且已经用上、已经开始拖延了,”苏景笑得有些古怪:“不过未必好使。”

  “什么法子?”笑面小鬼不解。

  苏景伸手指了指城外、悬空漂浮的五根香;又指了指城楼内,滑头鬼王这边在听过联军条件、时限后自己点燃起来、用以计时的长香。

  城楼内的香,只剩小半;城外那五根香,却只烧了小半。

  外面悬着五根香,不过是联军对瓶中城的威慑,城内外都另有计较时间的办法,谁都不用去真正看那五根香,示意谁都没发觉它们被动了手脚。笑面小鬼也未留意,直到苏景指点。

  自己的香快,敌人的香慢?小鬼稍一琢磨便告恍然,愕然:“你的手段?”

  “金乌正法,光热始祖,我乃金乌弟子,控它几根香的火头,举手之劳。”苏景回答得煞有介事。

  “你这……这也有脸说是‘拖延办法’么?”小鬼哭笑不得,不知道自己是该气还是该骂,连该说点什么都不晓得了。

  人家的营中、阵中不知点了多少香来计较、等待,就算苏景把敌人千万长香燃烧都纳入掌控。敌人还有漏刻、有圭、有晷、有水钟有沙漏,更有能够精确计较时间的鬼术、法器……瞪了苏景片刻,小鬼却笑了起来。他算是真正见识了小九爷“大仗只当儿戏,六百里联营摆成家家酒”的本事。

  差不多同个时候,外面的鬼法传音再度响起:“城中哪位高人施法,控了五根香。是觉得我大军穷得只剩这五根香计较时间,还是把生死事情当作儿戏?若是前者,让阁下失望;若为后者,我等必定成全!”

  人家也发现了香着的慢,三尸没心没肺笑成一团,苏景也全没有点高人风度,眉花眼笑的那副样子,明明就是个顽皮后生。他那小把戏,与其说是拖延时间,倒不如说是自己哄着自己开心。

  他们自顾笑,全不理会外面喝问。

  鬼法传音语气冰冷:“十时逝其七八,小九爷须得快些奉劝马家小鬼了。”

  这次苏景应了声:“还在劝,莫着急。”说完稍顿,又问:“外面那五根香不作准了?没用了的话送给我吧,我有个事也需计较时间,它们烧得慢,对我正好。”

  “小九王喜欢尽可拿去。”

  苏景高高兴兴,伸手一招,将外面一个香纳入手中捏着。

  一根就够了,另外四根不要。

  鬼声又做最后劝说:“马家小鬼不识抬举,小九王就何必再置身险地,现在走,刚刚好。”

  苏景不回答,闭上双目开始静心养神。对方得不到回应,也再没半字传来……

  不久,城外振起的压迫鼓声突兀停止,时辰已到!

  援兵未至、再没时间。

  苏景猛地张开眼睛:“三尸留在城中听马王爷调遣。”

  苏景说什么就是什么,三尸应是。苏景则把双翅一展,一个人向外飞去。

  “作甚去?”趁苏景离开前,小鬼及时讯问。

  “东土汉家有句话,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们有攻,你做守,我去还。”苏景的声音朗朗,疾飞而去。笑面小鬼哈的一声笑:“好!替我也还上一份!”

  时辰道,鼓声停,攻势骤起!

  再没有丝毫的情面可讲,浅寻凶名远播,可她人不在眼前,只凭一个虚无的名字还远不足以吓退千百年挣扎于生死边缘的凶猛鬼王;再不是普通鬼兵寻常攻坚,联军的攻势皆为法术……

  南方,幽暗乾坤骤然明亮,炽烈的白光,几乎把这大地、天空、还有那坚固的城都照射得透明,雷霆万万!无数惊雷汇聚一起,化作一道粗豪千丈的雷瀑,自阴兵阵中翻腾而起,怒斩高城;北方,天黑了。幽绿天空本就光亮可怜,可如今这羸弱光芒也被遮住了……被一座山遮住了,他们唤来了一座山,比着瓶中城还要更大得多得多的巨峰!一座山,就那么飞驰着、翻滚着、呼啸着、轰向城墙;西方,勃勃生机暴发。只有修家才能察觉的“生气”,暴发于死气沉沉的幽冥、却比着阳世里最最富饶肥美的水土还要更充盈更饱胀的“生气”。可是这生机是狂怒的、是疯癫的,一根两根……千根万根,数不清多少粗若巨厦的藤!藤破土、藤盖地、藤遮天,如仙佛手中蟒鞭,疯狂抽向福城壁垒;东方,楚江王最最犀利的飞旗杀灭已被毁去,浩大法阵再无法施展,可他军中,王驾之下还有大批修行鬼将、煞尉、凶猛兵卒,没了那阵还有千百法术,虽威力远逊,但东方阵中的攻势最最灿烂多样,风雨雷电煞炼玄冰,林林总总,一样汇聚成潮猛扑福城。

  除了大阵猛攻,还有诸般辅攻法术,城北墙下原本坚硬的地面突兀化作柔软沙地,一群群头带美人面具的黑色猴子冲出黄沙,沿着城墙飞攀向上;城西阴风大作,这风是粘的,裹住城砖奋力一扯,嘎啦啦的闷响传来,石碎城裂;城南暴雨滂沱、泛着甜香的雨水,蜜汁似的美味,雨水落在何处,空气中就会突涌出大群红蚁,舔食蜜汁的同时,啃掉砖、啃掉刃、也啃掉守军身体……

  四面八方,凶法冲城!

  就是这一刻,那道金红的弧光自层层法术中逆冲而起,苏景出城,逆袭阴兵。

  他选了北方,正正迎上了那座山!

  撞!

  没有轰鸣,不见巨震,天都火翼荡起的火光顷刻湮灭于那巍峨雄浑的巨山之内。

  人太小,山太大,一头蟋蟀撞上了大树,震不下一片叶儿,便是如此了。苏景不见了,山依旧。

  苏景撞山时,山距城里许。

  苏景没了,大山飞进之势不变,轰轰烈烈继续冲着福城北墙砸来……城北守军阿二坐镇。其余兵马都隐于厚厚城垛下,尸煞大将独立,目光如血死死盯住飞来雄山。

  罡风催面,雄山于尸煞眼中,已经没了轮廓、没了模样,它已冲得太近,堪堪就要轰上城墙,就在此刻阿二猛张口,喷出养于体内已经整整三百年的一道煞气阴风。

  灰黑斑驳,慢慢恶臭的风扑向雄山!而那重逾万钧、鼓荡风雷的可怕山峰,竟像张纸似的,被阿二一吹,飞跑了。

  阿二一口煞气尚未吐完,突兀变成了剧烈咳嗽。

  北城守备鬼兵何其有幸,能亲眼目睹二将军堪比神迹的法术,一口气吹飞砸城大山!

  见将军大咳,众军校只道将军拼劲全力才至如此,满心憧憬满眼激动,口中齐齐暴发出的那一声喝彩,即便四方攻势轰得福城剧烈晃动、震得大响撕天裂地也遮掩不住!

  只有阿二自己明白,咳嗽是因为……吓的。或者说,先吓了一跳、然后就呛了,咳嗽。

  我吹飞了一座山?阿二死也不信。

  自己有多大本事,自己最最清楚,阿二明白凭自己一口气断断不可能吹跑大山……要真有那么大的气力,他早出城吹敌军去了。

  他所以施法,不过尽力消弭些大山的势子、抵消部分飞峰的力量。真正去抗下这大山猛撞的,还得是城墙。瓶中城四墙都有高深禁法守护,这禁法才是守军对抗敌阵的倚仗。

  迎上二将军一口煞气,大山凌空兜了个圈子、从哪来的回哪去了。总算十重塔尸煞心思灵活,才咳了两声就恍然大悟:山飞走,是因……少主?之前他隐约看到,少主仗剑破岩、撞进山腹去了。

  北方攻城阴兵,摘裘鬼王大军。

  排山轰,正是摘裘王麾下精锐“搬山”军的拿手好戏。

  凭着这一道凶猛阵法,摘裘王不知多少次把不肯臣服的敌城砸个稀巴烂。这位鬼大王有个坏毛病,每次动用“搬山”动用大阵,眼看着大山飞轰敌城时,大王总会长长倒吸一口冷气;再山真正砸到目标时,他总会摆出一副被大象踩到脚趾的痛苦神情,去认真地替敌人疼一疼。

  这次也不例外,时间到、鼓声停,搬山大阵发动。山飞去了,摘裘王嘶嘶地吸凉气;山及城,摘裘王准备痛苦神情,然后山又飞回来了。

  飞来、飞去、峰;峰、飞去、飞来。

  登时僵硬了王的脸。

  第四百七十五章 笑如火

  山归来,本已随山远去的风雷声,又重新变得响亮、清澈,贯耳催心。

  北方城外有些修持高深的鬼将、校尉,忙不迭动法轰迎大山,一时间诸般光华闪动,仿佛灿烂烟花喷薄而起,冥法鬼术阴剑丧器自阵中泼天而去,可那山回来得太快太突兀,猛鬼凶兵仓促施展的法术为力有限,又如何拦截得住。

  山飞近,遮蔽了天,所以山就变成了天!

  摘裘鬼军中,搬山精锐的大阵疯狂催动,阴晦丧气自阵中暴涨弥漫,隐约可见煞气中,又有一座山峰正缓缓成形……搬山大阵,不是扔出一座山就算完事的,竭以全力的话,大阵可以连做七次行运,能够接连砸出七座大山。

  打出第一山后大阵不停,即刻开始酝酿第二山,见山砸了回来,主阵猛鬼急忙调整阵法所向,想以第二石去挡第一山,但仍是一样的麻烦:时间。时间不够!

  第二阵来不及。

  就在片刻之前联军中又有哪个鬼兵会把时间当成威胁?那是它们威胁别人的手段。

  山去山又回,怎么逼别人,又怎么被还回来,这便是大判官的现世报!

  山砸下!

  山已变成了天,山砸下便是天塌陷,摘裘鬼军轰然大乱。山覆盖不了摘裘的军阵,可它实在有些太大了,即便身处山落范围之外的阴兵,依旧觉得这山会砸向自己,天将倾,蚂蚁似的阴兵乱飞乱跑,却又哪有方向可言,数不清多少人跑反了,整整齐齐的大军阵容瞬间崩乱,变成了个神仙也无法开解的瞎疙瘩。

  突然间中军帐中一声威严吼喝:“煞!”

  山峰下坠的风雷轰荡、无数神通咆哮、千万阴兵嘶嗥,依旧无法遮掩这一字“煞”吼,旋即只见一道身影破帐而出!

  带皮冠、披花裘之鬼,摘裘王。

  王纵身半空,斜刺里扑向砸落的大山,右手空着缩在袖中,左手上则托着一只破破烂烂的碗。

  比着东土叫花子手中的碗也不见得更体面的法器,祭出这样一件“破烂”,摘裘王的目光却无比决绝……

  山落、王起。相距不足百丈时,摘裘王第二次大吼:“煞!”

  吼喝声中,破碗突然光芒绽放,七彩疯悬中宝物脱手射向大山。大王亲自出手!

  原本军中的慌乱惊呼,猛地变成欣喜欢呼……本能使然、发自内心,真真正正的感激、憧憬的呼喊,其中真挚远胜平时大王巡兵时的大军呼喝。

  摘裘王当得这爱戴之呼,放眼全军,能在这短短功夫内、挽回“巨山压顶”危局之人,非他莫属!只有他才能挡得住那山。

  只是人力有极限,挡得住砸向军马的山,就挡不住刺向自己的剑……就在“破碗”出手的刹那,摘裘王忽觉犀利杀机降临!

  他不知道这杀机来自何处、来自何人,但以前无数次经历生死边缘的摇摆徘徊,让大王明白得很:孤要死!

  孤不要死。

  杀机凌厉,摘裘王不敢逞强,想活得长久就得“万无一失”,他选择了最最稳妥的办法:心念急转,将刚刚扔出去的“破碗”又召回身边。

  碗归,旋即便是一声锐响,一架三足鸟的骸骨,就那么突兀出现大王身前,正中及时撤回护住主人心胸的那只碗。

  瞬灭一剑,古怪破碗。

  前者骨骸,后者粗瓷,二者交击,却是洪钟大吕般巨响,大王身下、地面,三百丈方圆阴兵被巨响震得天旋地转,皆尽跌坐在地。

  剑从山中来,山破了个洞、洞口尺余方圆。

  有人在山中动剑,那洞就是骨鸟剑的来路。

  摘裘王心中凛然,这才晓得:山中有人!

  挡下必杀一击,摘裘王不见丝毫轻松。杀机仍在、犀利依旧……山再破,紧随骨鸟之后,只是这一次“洞”要大得多,冲出来的“东西”也更大得多:屋子,炽烈滚烫锐意纵横的屋子。

  下坠的山里,飞出了一幢熊熊燃烧的屋。

  既有骨金乌,自有黄金屋!前后两剑接踵来。

  第二剑仍中碗,靠着宝物神奇,摘裘王又扛下一击……

  大山一去一回,须得多少时间?比着两个顽童相隔数丈、互相掷石块也差不多。

  山落下,王从斜侧狙击,又是多长时间?电光火石!刹那里挡下两剑,而山距地面也不过数十丈了。

  但山还未落地,若此刻摘裘王能急转心意,他的怪碗法宝还有望拦阻大山。可惜,摘裘王没机会,一鸟尸骸、一金房子两件怪东西之后:一条鱼、一只螳螂、一条金红色的龙、一把灿灿耀眼的羽毛、六条尸煞巨蛇十三头鬼身煞将,九十九头阳法火鸦,一头艳丽红鹤,十条阴风鬼索,甚至一座威严森然的“阴阳司”……那山破开无数窟窿,乱七八糟各种“怪东西”一股脑冲了出来。

  有法术有法宝,个别威力平平大都犀利霸道,藏在山中的人,把能扔出去的“东西”差不多全都扔了。

  摘裘王怪声大叫,一时间手忙脚乱,心里更是惊骇莫名:山中藏的敌人绝非一个,而是一伙!否则怎么可能一下子飞出这么多神通和宝物!

  保命都得看运气了,鬼王哪还有心思去拦截大山,拼出全副精神催法动宝抵挡那一大片攻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山滑过身旁,与他擦身而过、砸入军中。

  山呼啸,风雷浩荡,巨大阴影遮掩一方,所有被阴影遮住的鬼兵煞将魂飞魄散,可又有什么办法,王未能挽回局势,他们这些小卒就只剩死路一条。

  欢呼再变,变成了绝望之嚎。来自疯狂生命最后的不甘……任谁都不曾想到的,就在那巨大山峰距离地面三五丈、堪堪就要夯砸个实在的时候,忽然山中爆起一声巨响,土石崩岗岩碎,那大山竟爆裂开来,变成千千万万块石头飞射四方!

  虽然无数碎石横扫地面的威力也毫不逊色,可山终未真正砸入军阵。

  山崩巨响轰动天地,却无压住那一阵癫狂大笑:“没砸,想不到吧?吓一跳吧?”

  山碎去了,显出一个人,背后的火翼耀目,他的笑容比着背后烈火更灿烂,右手空着、左手持着那烧得只剩半截、被他动过手脚的香。

  小九王。

  苏景笑得很好看,可是这笑容开心没错,却全无丝毫亲近……

  他的笑如火,绚丽、活泼、痛快,但是烫的!能烧灭所有仇敌的烫!

  山,是自内崩碎的,只要稍有见识之人都能看出这一重,就只有山腹中人才能让山这样崩碎。

  小九王挡下了山、驾驭了山,轰轰烈烈地砸过来,到最后关头他却又崩碎了山?阴兵不明白,鬼将想不通,他为何如此?难道不想杀人,只为玩、只为吓敌人一跳?

  欢笑中的小九王,空着的右手向天空一挥,心念转、正法动,金乌火法发动。

  不同以往,他没撒出浩浩火海,而是下了一场雨:阳火之雨,金红之雨,千千万万朵水滴大小、水滴形状火,随他挥手从天而降,泼入摘裘阵中。

  平心而论,阳火之雨虽也灿烂,但威力远远比不得苏景管用的火海,凭阴兵中将校的本领,就能施法遮蔽阻挡、护住自己带领的队伍。可是场火雨中,还有无数个苏景!

  唤起火雨后苏景就不见了……或者说,到处都是苏景!金乌万巢大咒,穿空遁法,火雨之中处处苏景!

  苏景不是这场雨,可这火雨中的每一滴都能是他。

  苏景的右手有了剑,丈一之剑;再现身时,苏景开始“收割”,真正斩杀,毫不留情!

  一场火雨覆盖六十里,一个苏景杀伐六十里。

  右手剑,左手香。

  根本无法捕捉的身法,根本无法阻挡的狙杀。

  苏景显身时都是在笑,当他遁走,身形不见了笑声还残留;待他再次出现,仍是在笑……所以一个苏景,掀起了数不清的笑声。

  雨中处处笑声,甚至众鬼兵都有了一份错觉:这场大雨中,一滴火就是一声笑。

  滴滴串串,苏景笑,火就笑。

  当年光明顶山腹初见大师娘,蓝祈曾告知苏景,待他结成宝瓶身后便可从容穿梭虚空、随意发动金乌万巢。大师娘的见识绝没得说,不过她再如何神奇也猜不到后来苏景修行会如此神奇。

  如今苏景未成宝瓶,但他的身体、真元、战力早都远胜普通宝瓶,只凭肉身遁虚空全无问题。

  大山灭顶时,阴兵自忖必死,那时情绪大都是随绝望而来的不甘,反倒没有太多恐惧。现在却不同了,火雨潇潇朗笑叠叠,那个煞星就藏在雨中,随时显身随时索命。天知道哪滴雨是他!

  也不过才接战片刻,本就混乱的阴兵阵势就更加不堪了,阴兵都悍不畏死,他们不怕死,可他们怕苏景……没办法不怕:他明明能用大山扫灭一方,却在最后关头又崩了山,然后满心欢喜的投入战场,越杀越笑。也是想到此,有些心思灵活的阴兵鬼将忽然明白了:他为何要崩掉大山?

  因为他喜欢现在这样子杀敌吧!

  山砸不过瘾,一个人把千万性命把玩手中才痛快!

  这雨中,小九王,想要谁死谁就死。

  第四百七十六章 任你斩杀,我自冲锋

  左臂正常、右臂却比着左臂长出整整一尺的少年,隐身于战场之外。

  少年瘦弱,着布衣。面色苍白得有些透明,五官清秀,甚至眉宇间还存了几分羞涩,少年长长的右臂缩于大袖,左手拿着一枚番茄凑在嘴边,正轻轻吸吮果子的酸甜汁。他不像幽冥世界的恶鬼,倒更像个来自东土江南灵秀小镇的读书郎……如果不看他背后的刀的话。

  不似修炼之辈那样,把兵刃、法器藏于身体或囊中,他把自己的刀背在身上。

  刀锋狭窄、笔直,长一丈零两寸,比着普通成人的身体还要再长出一截。

  少年身体瘦弱,比着“同龄人”都要矮小,可他的刀那么长,按理说是不能够背负于背的,否则没办法走路了。但他有办法,他把刀横着背。他站着,是以远远望去,他好像个“十”字木架,有些可笑的样子。

  不过幽冥世界中,真正见了这个“十”字少年,还能笑、敢笑的人少得可怜。

  苏景和他打过交道,十个月前,不津城外恶战煞血阴兵时,曾被他刺杀过。煞血军中的刺客,肆悦鬼王心腹亲信,只杀敌酋、最喜欢长刀剜心的少年。

  少年有一张与自己真实长相截然不同的猛鬼铁面,但现在他未戴在脸上,而是将其扬起、顶在了头顶。

  追随少年一起的,还有十七个人,其中十六个站立在他身后,身材各异、鬼煞尸魂都有,身形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剩下一个是把头发编成长长辫子、还在辫子上编进一根青青幽草和几朵娇嫩冥花的少女。

  她没规矩,就坐在首领少年的身旁,倚着他的腿,舒服得很。

  少年麾下十七人,个个戴着丑陋铁面,唯独少女是个例外:她也戴面具,可她的面具精致细腻,是一张笑眯了眼睛、甜美活泼的女孩子的脸。

  她就是女孩子,戴了一张女孩子的面具。

  少年前方,恶战正酣,五方鬼王联军猛攻瓶中城,法术往来、杀声震天。“十”少年却无视战场。他的鬼识远播、目光巡索,更关注战场的个个边缘、角落,不知在寻找什么。

  少女则不然,她喜欢看热闹,看着前方的大战,看着苏景在摘裘军中狂妄穿梭、怪笑杀人。面具后的目光亮晶晶地,她的右手把玩着一滴水珠。

  真的是水珠,动时无形静中浑圆,在白皙娇嫩的手上滚来滚去,晶莹剔透。

  目光盯在苏景身上,少女扬起空着的左手,拽了拽少年的袍子。后者会意,将自己吸吮着一半的番茄放到她的手心上。

  少女啃了一口,面具遮掩,看不见她的神情,但语气有些古怪,好像是一边咧嘴一边说话:“哥,这颗心不熟,酸的。”

  哪里是什么番茄,仔细看,那“果子”还在微微跳动,分明是一颗心。

  “特意摘了几颗不熟的,酸的提神,咬一口就不会倦怠。”

  “不倦怠又有什么用,不也没找到么?说是这里有狼,找了这么久也没看到一头……多半白跑一趟,回去要告诉肆叔叔,他手下探哨谎报军情。”少女嘀咕着,把手上心还给了少年,她不爱吃酸,跟着她从囊中取出一只琉璃瓶,喝水、漱口。

  少年没说话,继续吸允那颗不知是谁的心。

  “那个家伙……疯的啊。”少女爱讲话,没一会功夫又对哥哥说道,同时素手一扬,遥指苏景。

  战场中苏景穿梭如电,少女指向他的时候,他已闪身十里外。

  大家曾打过交道,少女见识过苏景在煞血军中冲杀的凶狠模样,但这次不同的,他明明能用大山重创敌军,最后却崩碎雄峰,自己入战快活杀戮,不是疯了是什么。

  少年明白妹妹的意思,笑了笑:“一时快活罢了,没有用,挡不住。”说着,他又把“番茄”凑到嘴边,不过很快就发现这颗心已经不再跳动了,正迅速腐烂。

  少年抛掉了烂果子,从囊中另取一枚饱满、鲜红、正有力跳动的新果,咬上一口、吸吮……

  “苏锵锵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疯了?”福城上,笑面小鬼皱眉头:“杀气恁重,却是个花架子!”

  东方,楚江王飞旗军被毁;北方,摘裘王的飞山暂时受阻,但南、西两个方向的鬼法猛攻威力十足,福城动荡不休,护城禁法苦苦支持随时可能被破去。滑头鬼情势危急,可持法、督战、全力对抗两方攻势同时,城中众人都忍不住分一份精神去关注苏景。

  确实是“花架子”,小九王杀得疯癫,实际伤敌却比起那一座大山砸下去差得远。

  “这你就不懂了。”雷动应道,刀条子脸上笑容高深:“今日恶战并非道义之争,不过争权夺利罢了。”

  拈花接口:“不是道义之争,就无需扬威立道,重创敌军比着什么都实在,苏锵锵自是明白这个道理。什么时候要杀敌,什么时候该扬威,他分得清楚得很!”

  “可他还是崩碎大山,凭剑入阵”赤目也在微笑,接着两个兄弟的话继续道:“其中自有高深用意。”

  笑面小鬼挑了下眉毛:“什么用意?”

  “显而易见,自己去想。”雷动、拈花异口同声。

  可赤目这次一不小心实在了,另两个开口同时他说出了三位矮神君的心中实话:“我们哪知道!”

  笑面小鬼没追究,只是冷笑了一声:“苏景现在,一时快活罢了,没有用,挡不住。”

  ……

  苏景战于城北万军之中。

  北方鬼王摘裘被困于一大片法术、凶兽、怪剑之中。鬼王本领当真不俗,凭着几千载的修为与神奇“破碗”,硬是撑住了一道道致命猛攻。

  很快大王的亲兵铁卫一拥而上,舍生忘死救护王驾,自重重杀机中将摘裘解救出来。

  鬼王脱困,北冥、刀螂等剑与诸多尸煞并不追杀纠缠,齐齐返回主人身边,苏景挥手尽数收起,继续火遁杀敌,乐此不疲。

  小九王似是真正喜欢现在的杀法,他只施展“金乌万巢”一法、只动丈一君王一剑,其他手段统统不再使用。

  摘裘脱困,手一翻,居然把那只破碗好像帽子似的,扣在了自己的头上。法宝加冠,奇光迸绽。这是自守的法术,身宝合一护法加身,最最稳妥的守势、以防苏景凭着惊人身法来偷袭刺杀。

  王驾之外,三十猛鬼结圆阵、施法术,摆下第二道护阵,保护摘裘;再之外则是三千精兵结更大圆,更大阵。

  里外三重护法,摘裘把自己护得稳当了,这才对亲兵道:“传我军令……”

  片刻功夫,一杆杆王旗自阵中竖起,急急摆动;震耳战鼓响彻城北,煞气升腾。

  旗号、鼓声,皆为鬼王大令,两道命令:

  第一令,搬山精锐解除大阵。未免重蹈楚江飞旗军覆辙,摘裘王不向福城继续扔大山了。

  第二令,大军冲锋。

  凭着阳火天雨和金乌遁法,苏景面前千万阴兵全是摆设,摘裘阴兵再多也挡不住他;可是反过来也一样,苏景又何尝拦得住整支大军!

  苏景如虎狼,再凶猛的虎狼也拦不住迁徙的羚群。

  摘裘王看得明白,谁也拦不住谁,那有何必怕他。随他斩杀,这么多阴兵,给他一天工夫任意砍杀,杀得掉一成么?大军只管冲锋,直接去攻前方福城。

  不止摘裘,远处的“十”字少年、城中的笑面小鬼都能看清这一重:以苏景的锋利,只能袭扰,却无法扫灭。

  这便是差距了,若小师娘在此呢?浅寻扫灭,苏景袭扰,天差地别。

  王旗招展鼓号叠叠,摘裘王大令如山:与我冲!

  被火雨淋头、被苏景袭杀、本已散乱的军阵,忽然重闻王令,哪怕这命令是让他们送死,依旧军心大振。阴兵根本就不怕死,他们的恐惧只源于苏景的疯癫杀势,如今王命传来,大军有了“新的”目标,顷刻万军嘶吼,无需再整列什么大阵,就如潮水一般,向着福城北墙冲去。

  他杀任他杀,我自冲锋!

  大军海啸山崩仿佛。可他们才刚刚开始冲锋,眼中、前方的城却突然消失了……没了,什么都没了,只剩身周三尺,之外则是白蒙蒙的“不可知”。

  刚刚振起的大军气势,迎头碰上了一场大雾!

  狐地妖雾,苏景手段!

  大雾七十里,笼罩摘裘大军前锋。

  阴兵再看不到王旗,听不到战鼓,甚至连不远处的同伴呼喊都不得闻,三尺之外,他们唯一能感知的,只有苏景的大笑。

  被困了,却不止步,福城大致所在阴兵还有印象。无一例外,千万阴兵继续冲锋不停!不能停步,因为整支大军都在冲。

  身后三尺不可见,但任谁都明白,正有无数同伴从自己身后冲来,停下一步的下场就是被活生生地踩成一摊烂肉鬼血。

  只凭印象、没有精确方向,军阵更乱,彼此相撞踩踏多到无可计较,这座充斥着惨嚎、自残的浩大军阵,还是有一个前进的大方向。虽慢、虽乱,但还是在向瓶中城移动着。

  大雾也和火雨一样,只能再添困扰,却无法彻底杀灭敌人。

  第四百七十七章 看香

  摘裘王的心绪很有些古怪……见到一只小狐狸嗷嗷叫着和一群凶猛猎犬打得难解难分,猎人会怎么想?

  会瞪大眼睛,会吃上一惊,但也仅此而已吧。

  摘裘王就是如此了,惊诧“小九王”的气焰,他一个人真敢与一支猛鬼大军为敌;惊诧于“小九王”的凶猛狠辣,他一个人真就硬生生拖慢了大军的前进。

  可说到底,也只是拖、慢。

  是以摘裘王惊讶则已,却不怕,一点也不怕。他晓得,这一战他赢定了。唯一一点顾虑:阳身小子可能狗急跳墙,会动用什么犀利手段来行刺于孤。

  福城的护法禁制并非分立于四墙,而是一个整体:哪个方向敌人攻势凶猛,护篆的力量就会转去何处。此刻西、南两处阴兵的攻城法术完全施展开来,威力浩瀚,福城的护阵也全力投入这两个方向,整整半座城都透气惨惨白光,全力抵御法术的猛攻,再无余力守护其他方向;主攻东方的楚江王刚刚传下大令,他的飞旗精锐被苏景破掉,可大军仍在,在轰轰战鼓的催促下,阴兵涌动如潮,全力攻打东城。福城护阵指望不上,只能依靠城中鬼兵守御,笑面小鬼麾下士卒和苏景的手下,几乎全都投入东城,硬扛楚江攻势。

  西、南有护阵、东方有守军,现在还能坚持,但福城北城已然虚不设防……不是没有守城的人,正相反,北城上密密麻麻布满“鬼卒”,密密麻麻的,红着眼睛咬住牙齿等待厮。

  只是那些鬼卒,身上无甲头上无盔,手中的劳具比着真正的刀剑还要多,青壮之中夹杂着半大的少年……哪里是什么“卒”,皆尽游魂,皆尽城中鬼民!

  有校尉穿梭于人群,不停地整理着队形,不停地告诫他们现在该如何,可没有太多用处。乱糟糟的人群拥在一起,没有阵型也就没了策应、没了灵活;每个游魂的身体都硬邦邦的,死死攥住手中武器,过早的把力气消耗在紧张中,还没开始打仗就已经疲劳。

  或许他们有足够的决心,有足够的勇气。

  但除了决心和勇敢之外,他们什么都没有。在真正的阴兵眼中,他们甚至连“不堪一击”都算不上,不值一提吧!

  再明白不过的情形,只要北方摘裘大军冲城,此城立时告破。

  北方的希望,全系于苏景一人。

  这“希望”还能坚持多久?

  雾中摘裘军混乱不断,自相践踏、自己人冲撞得人仰马翻,不过这个“瞎疙瘩”整体还是在移动着,虽慢、虽乱、虽伤亡不断,却不曾有过片刻停留。

  苏景拦不住,全力以赴之下也不过是拖延,延缓,让摘裘王大军走得慢一些,该来的迟早都会来。

  渐渐,摘裘王心中的惊讶不见了,那团雾再如何诡异,看上一顿饭的功夫也早都“习惯”了。

  恶战如火如荼,转眼小半个时辰过去。

  此刻摘裘王倒是有些纳闷了,他想不通,“小九王”又何必白费这个力气?

  破城是早晚的事情,与其雾锁大军,还不如试着来刺王杀驾干脆……鬼王念头才动,大雾、火雨散去!苏景显身,不再纠缠于大军!

  而那要命的雾气散得太突兀,摘裘大军反倒爆起一阵排山倒海似的惊呼,非但不曾加快行军借机冲城,反而齐齐止住脚步,高举兵刃或法器,小心戒备。

  摘裘王大军前锋,距离福城北墙只剩三里距离。

  苏景人在半空,相距摘裘王的三重护阵十三里。

  对高深修家,十三里不见得比着十三寸更远、不见得比着一眨眼更久!遥对摘裘王,苏景一拍锦绣囊,取宝物在手。

  摘裘王瞳孔微缩,猛鬼见识了得,转念如电立刻想明白前因后果:施展大雾,阻拦大军同时,苏小子自己也告隐遁,没人知道他在何处、在作甚……他能作甚?自是行功催宝蓄势犀利法术,准备刺王杀驾;此刻散去大雾,更不用问,他已准备妥当、要当着所有军卒面前,斩杀本王——必是不凡法宝,必有惊天一击……

  摘裘王全神以待。苏景手中托着一枚小小钨铜三足香炉,炉壁铭文阴篆满刻!

  斗魁冥明尊。

  摘裘王识得此宝,是以他心中一紧!

  不是因为宝物如何,而是:反常。

  当年斗魁宗设下的栽头法坛能够贯穿阴阳,但冥明尊的法术只能在阳间行运,在阴世里这香炉根本就是废物!

  苏景亮出来一件废物。

  如此反常之事,摘裘王怎敢怠慢,双臂猛抖,鬼王双腕上突然多出十余只明晃晃的银环,随他胳膊都等银环乱撞,叮叮当当的大响催人心魄。

  摘裘王全神以待、全力戒备,只为迎抗苏景堪堪就要发动的泼辣一击!

  ……

  另个方向,福城东城墙上笑面小鬼、阿二阿七等人,在苦战楚江大军、坚守城池之中,也都在关注着北方情形。

  乍见苏景亮出冥明尊,笑面小鬼等人大都一愣,或是口中厉啸微微一窒,或是手上法术稍有停顿,但同个时候也有一人吐气开声,响亮断喝:“御宝之道……”

  喊喝之人,三尸之首雷动天尊。

  老大出声,老二赤目真人立刻接口:“物尽其用!”

  前两人说完,轮到老三拈花,他喊得更响:“别看香炉看里面!”

  三个人,十五字,一口气连贯下来,不存丝毫空隙,流畅无比,吼喝结束一道剑阵也告成形,天星入剑来,巨力倒灌城头沸腾,方圆二十七丈阴兵尽灭。

  还是三尸最最了解本尊,苏景亮出“废物”,众人全然不解,唯独这三个浑人明白:冥明尊在幽冥发动不了法术,可就算它不是法宝了,也还是香炉。香炉插着香,自然是“物尽其用”。

  御宝之道,物尽其用,别看香炉看里面——香炉里有香。

  来自五方鬼王、被苏景做过手脚、烧得特别缓慢的那五根香中的一根。

  山峰炸裂后,苏景一手持剑,另只手就拿着这根香。

  不知什么时候,这香被他插进了香炉。此刻,香已将将燃至尽头。

  和三尸的呼喊大同小异,苏景手托香炉遥对摘裘王,微笑喊道:“看香!”

  ……

  战场之外,青幽幽的云中,隐遁着身形、舒舒服服依在哥哥腿上的刺客少女声音古怪:“这个人……真的有毛病啊。”

  紧要关头,战场杀伐时,还有心思“物尽其用”的人,确是算不得正常。

  说完,少女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侧着头、远远地望着苏景。有铁面遮挡看不出她的表情,不过她的目光很亮,亮得不像鬼。

  芊芊素手上始终在流转的那滴水,簌簌颤抖着,似是也在随着主人欢笑。

  横背长刀的“十”字少年皱了下眉头:“九王妃要来了么?”

  香是用来计较时间的,一直在那阳身小子手中握着,到了现在谁还能不明白,当炉中香燃至尽头时,当有要紧事情发生。

  当前情形,对苏景、对福城而言,还有什么比援兵更要紧的?事情不难猜的,他能请来的援兵,除了“九王妃”还有谁。

  “嗤”的一声轻响,香真正烧到尽头,最后奋力地闪烁一下子、扬起一片轻轻烟雾后,香灭了。

  一炷清香灭。

  若隐若无,东方远处有鼓声传来……轰轰的声音,但很轻,若非修为精深者还听不到。

  呼吸过后,鼓声渐响,“十”字少年、面具少女,战场中的精修猛鬼都听得清楚了,东方传来的声音不是鼓噪,那是水声。遥远处,大川奔流怒江汹涌的声音,正有凶猛激流向着福城方向奔涌而来!

  再一个呼吸功夫,除了声音外,激流的味道也弥漫过来:腥却不膻,熏人五识但绝非恶臭……血腥气,刺鼻辣眼烧心的血腥味道!

  “咦?”面具少女低呼,语气诧异、纳闷。

  “不会吧!”背横长刀的少年皱起了双眉,除了吃惊还有不解。

  声音、味道、甚至奔腾之势,正赶向战场的“激流”他们再熟悉不过:煞血红河,万里长击!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远处的轰轰水声变成了耳中的雷霆轰鸣,浓重的血腥味道笼罩于惨惨天地,东方,煞血洪流现于目光之中,惊涛起伏骇浪跌宕!

  肆悦王的大军,来得全无征兆,更全无道理。

  战场内一众鬼王都惊疑不定,不知肆悦的兵马为何要来横插一脚,诸王传令下去,围城攻势暂停、各方大军严加戒备,防备福城、更防备血河。

  笑面小鬼也是一样,猜不透肆悦派兵的目的,王令传下守军止戈。城内城外军卒罢斗,就三尸不住手,反倒把剑阵舞得更急了……

  猛地,一阵号角自煞血军中响起,红色激流止步于战场东方七十里处。前阵停滞但后军不停,是以很快就淤积出偌大血湖,且“湖水”越涨越高,血线高于地面三十丈方休。

  大湖欲裂,威压催人!

  旋即血湖中传出万万军卒齐声振喝:“奉王命,侍奉小九王,效死小九王。”

  侍奉小九王,效死小九王!

  侍奉小九王,效死小九王!

  福城周围地势开阔,不见山不存谷,血煞大军的吼喝却依旧叠荡,回声不绝。

  援兵到。

  第四百七十八章 一碗幽冥

  并非黄裙浅寻,而是九王妃一脉的“老仇家”,肆悦鬼王煞血大军。

  “啊?”福城城楼,笑面小鬼先是瞪大双眼:“苏锵锵搬请的援兵是肆悦的血煞军?!”

  虽是发问,但无需回答,煞血军的喊喝声仍回荡未落,情形再明白不过。笑面小鬼脾气古怪,心思却不差,稍加琢磨便面露释然。

  远处、云端,面具少女一跃而起,与哥哥并肩而立:“是红楼将军部署,肆叔叔帮这阳身小疯子作甚?”

  红楼将军,肆悦王麾下猛将,当初围攻不津之战就是此将指挥的,虽未能得胜,但过不在红楼,领兵归巢后仍得大王信任。

  哥哥的见识比着妹妹更胜一筹,最初惊讶过后脑筋转动不停,大概猜到了些东西:“哪里是帮那苏姓小儿,肆叔此举,多半是和九王妃结做同盟了吧!”

  “结盟之事,从未听他提过……”妹妹狐疑。

  “不津大战之后,浅寻继续与肆叔为敌,一度杀到‘死不瞑目宫’六千里外的纳合城下,可后来她突然就罢兵退走了;跟着肆叔扣下了摘裘老儿请求出兵福城的礼金,将老儿赶了出去……如今想来,肆叔应该是那个时候就和浅寻结盟了吧。”十字少年一边思索、一边回答,条理清晰明白。

  少女还有些不甘心的语气:“想当初浅寻无故来袭,咱们可从未招惹过她,如今仇恨未洗就和她……”

  仍是不等妹妹说完,少年就摇头打断:“幽冥天下,利来利往,哪有一成不变的仇敌,要我说,肆叔与浅寻结盟是上上之善。阳身女子凶猛狠辣却无意争霸此间,过客罢了,这样的盟友再好不过,于肆叔霸业大有裨益。”说着,少年微笑起来,目光明慧:“虽然没能提前想到,可现在看看,也再好不过、再正常不过。”

  对争霸称王的大道理,面具少女不感兴趣,听过也就算了,倒是因“结盟”而来的另一件事,让她又笑了起来:“这么说,姓苏的小子,可以做朋友了?这个小疯子很有趣。”

  少年没吭声。

  少女又追问:“待会打起来,咱们要不要帮忙?”

  “你我另有重任,不可牵扯于不相干的战事。”少年见识不错,反应也快:“另外你放心,根本打不起来!肆叔也明白这一重的,出兵则已、威慑足矣。”

  刨除杂七杂八的零碎话题,兄妹间的交谈,也正是战场中诸位鬼王的心思。

  都是身处乱世、奋力求存的老狐狸,心机转了几转,自然想通前因后果,摘裘大王不由苦笑,他记得清清楚楚,不久前“讨价还价”时,苏景曾特意问起摘裘王、提及他向肆悦借兵之事。

  当时摘裘只道苏景嘲讽几句,哪想到……这一记耳光打在脸上,未免太响亮了些!

  可是再想一想这次联军的盟友、一向与自己不睦的楚江王的经历,摘裘王心里又敞亮了不少。

  楚江王不止是笑得苦,从脸上到嘴巴再到五脏六腑全都苦透了。煞血大军到场,这一仗最好的结局不过就此撤兵。打到现在几家鬼王都有折损,但“皮肉伤”罢了,唯独自己一脉飞旗军尽丧,那是真正的伤筋动骨!

  这幽冥世界乱战可怕,整整一支法术阴兵的损失,楚江王实实在在承受不起。

  本来楚江王还奢望着。看看后面有没有机会把瓶中城夺入手中,若能如愿当能弥补损失,可如今……更要紧的,能安然撤兵么?万一不能的话,莫忘了,煞血阴兵来自东方,就在楚江王大营背后,他们要冲阵的话,楚江之军连逃跑的机会都不存。

  ……

  就连三尸都停手了,战场彻底安静下来。每一支大军都严阵以待,暴风雨前的安宁算不得“安宁”,萧杀吧。

  唯独苏景,当所有人都凝神、屏息、肃穆以待时,他反而放松了下来,之前的狂妄与狰狞气意散去了,做回了平时那个清清透透的阳间青年,依旧望着摘裘王:“聊几句你再走?”

  “再走?不是再打么?”摘裘语气平平,反问苏景。

  “你们若不打了,便不会再打。”苏景摇摇头,稍顿片刻又补充一句:“他们是肆悦王的兵马,不是九王妃的手下。”

  若是前者,今日在场的五王联军必遭屠戮;但来的是肆悦王大军,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卖给浅寻人情,解救瓶中城便足矣了,如无必要不会真正参战、徒增伤亡。

  除非五王不肯罢手,否则血煞军不会真正冲杀。

  摘裘王不撤三重护禁,抬手将一道赤红色讯令打向天空,已经冲到福城墙下的本部大军接令,开始迅速后撤。

  是表明态度,但也是收缩阵型改攻为守以防不测。

  随后摘裘王再度望向苏景:“你想聊什么?”

  “那些银环,晃动起来真响亮。”苏景微笑着,指了指摘裘王的手臂:“这是什么法宝?以前没见过。”

  聊几句,苏景聊法术。

  “崩魂圈,万一我身死,每道银环都能附着我的残魂一缕,远远崩飞四方,或许能逃走、再图以后恢复,这是惨败时最后自保的手段。”摘裘王从神情到声音都从容得很,甚至还笑了下:“适才见你显身、取宝,还道你要刺杀本王,小九王的手段,我不敢不做最坏打算。”

  今日之前,诸王只道苏景是托长辈余荫的普通后生,一番恶战后,还有谁敢再小觑此人!

  苏景也笑了下,又指了指摘裘王的头顶:“碗,哪来的?”

  “我自己的。”摘裘王如实回答:“我的头盖骨炼化而成,原想隐瞒下来留待后日争霸时亮出,这次受小九王逼迫,只好施展此宝。”

  “能给我看看么?”苏景商量的语气,客气得很。

  一方鬼王,自有气度,摘裘王只犹豫片刻就哈哈一笑:“有何不可,请小九王赏鉴。”言罢抬手摘下“帽子”,将其一掷,扔向苏景。

  要别人的宝贝来看,是狂妄是无礼更是冒险,万一鬼王心存不轨,待宝物落入苏景手中后施咒催动,后果严重得很。

  不过苏景的从容不比摘裘逊色半分,不见他有丝毫防备,扬手接下了破碗。与此同时,一串振翅声传来,无需招呼,生平最爱宝物的赤目真人就脚踏童棺赶来,和本尊一起鉴宝。

  鬼王未催咒、苏景也没夺宝,把玩一阵苏景又把破碗抛还给摘裘:“为何炼化成碗,古里古怪的。”

  “你是阳世之人,有所不知。幽冥世界有个说法,唤作:一碗幽冥。”摘裘接回宝物,不再扣回头顶,直接收入体内了:“相传古时,上上仙祖祖乐乐的本命宝物为一只神碗,所谓‘一碗幽冥’指的就是他老人家执神碗大统天下造福阴世。仙祖离去后,幽冥后世鬼王,只要能力所及大都会炼化一枚碗形宝物,既是敬仰之心,也有效仿之意……存志于大统天下,碗护幽冥。”

  苏景记得清楚,笑面小鬼以前讲过,阎罗神君之后,唯一统一幽冥世界的恶鬼三身獠,名叫祖乐乐。

  赤目真人又听了新故事,免不了多问一句:“便是说,今日幽冥世界有许多好碗?”

  “多没错,但也不会有太多。冥冥中似有法度衡量,阴间里碗器不是谁都能炼的,非得修为到了火候才能真正炼化成形。普通猛鬼,孱弱小王,纵有心也无力炼成一只像样的碗。”摘裘回答时略显得意,虽然他的碗破烂不堪、崩边缺瓷,可他到底是炼成了一只碗。

  苏景点点头,不再废话了,对摘裘一拱手:“请慢走。”

  摘裘同样拱手:“告辞。”

  随即军令传下,军中号角重重,大军整理队形、退潮似的开始撤走。

  一家如此,家家如此。煞血军虎视眈眈,五王联军哪还有其他选择,围城重兵层层退后,先归于中军,再变化阵型,缓缓退走了。

  煞血军始终保持压迫之势,但并未攻杀出来……

  阴兵不同于凡间军队,行动甚是迅捷,半个时辰过后,原本如火如荼的厮杀地,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座城,惨惨战事告一段落。

  苏景也不理会仍列阵待命的煞血军,双翅一展飞回城头。

  笑面小鬼立刻迎上前,连串发问:“九王妃与肆悦王何时结盟的?这等大事为何不告知本王?还有,今日恶战,当借煞血之力一举摧毁五家主力才是,将来你我还要在此立足,少不了要和他们继续纠缠下去,下次还能再及时请动煞血军么?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

  不等说完,拈花神君就笑嘻嘻的打断:“让煞血军杀上来?你想得倒美!”

  笑面小鬼瞪眼睛:“什么意思?”

  拈花神君正要回答,苏景忽然抬手将一道阳火打向高空!

  滚滚燃烧的烈焰随主人的心意,流转化形,刹那结化成一盏金灿灿的明镜。

  阳火明镜陡转,随即光芒暴涨、向远处猛照过去。

  苏景突然施法,引得城上众人都随镜光注目,眺望过去……明镜光芒,照射高远天空一朵白惨惨的云端。

  第四百七十九章 一字千金

  乱战终了,苏景灵识远播,本是为了查探敌人隐匿的探哨,未承想搜到了一件“新鲜东西”:阳火光芒璀璨,正是幽冥隐遁法术的克星,远天云中,缓缓显出了一个“十”字。

  十字少年兄妹与十六名手下悉数现身。

  一丈另两寸的狭长直刀、右臂比着左臂长出一尺,这么明显的特征,见过一面再想忘记都难,苏景识得他,遥遥摆手,笑道:“肆悦王派你来督军?”

  “十”字少年听命肆悦大王,但从不过问军政事情,从他为肆悦效命以来一贯如此。现下被苏景的阳火照破了形迹,他也无意多待,一言不发转身欲走。不料福城中忽然传来一声断喝:“且慢!”

  威风吼喝者,双目殷红如血,脚踏六翅阴罗棺,正是赤目真人。

  少年止住身形,转回头:“怎么,不能走?”

  红眼睛眯起,赤目冷面、冷声:“‘一面杀一次,这回你若还能活,下次见了我,记得护好胸膛’,背刀小儿,你可还记得这句话么?!”

  是发问,却不用回答,赤目又继续道:“上次不津恶战中相见,你刺杀小九王未成,离开前说的便是这句话了。”说到这里,赤目猛地提高了声音,振喝如雷:“本座眼中不揉沙子,背刀小儿你言而无信!”

  扑哧一声,少年身边的妹妹笑了,分不清是气得还是逗得,反问道:“阁下之意,是要我家兄长现在出手、刺杀苏姓小子?”

  “错!”赤目正色:“我没让他行刺苏景,我只说他言而无信!”

  少女懵了,满心眼的不明白,却又不知该怎么问。

  又何止少女,她哥哥、她身边十六位同伴、连同福城众多阴兵鬼将再加一个苏景,全不明白赤目到底什么意思。

  赤目头微仰、面迎风、目低垂,一副高人模样,高人不解释。

  安静片刻,背刀少年动了动。双手向后扶在了自己背后的长刀上,但他扶得“不平”,右臂长左臂短,所以长刀右侧沉、左侧升、略略倾斜了:“有话直说。”

  “圣贤箴言:人无信不立;君子讲究,一字千金不易。你自是不能与圣贤君子相提并论,念在你还是个孩子的份上,千金不易就算了,算你一字千金可易吧。”赤目再开口时,有清风掠过,他的语气也如风般清清淡淡,飘飘杳杳:“你那一句二十四字,说话不算,一字千金。”

  话说完,天地间又是一阵安宁。连少女手上把玩流转的那一滴清清露水都不再流转,凝、浑圆饱满。

  “你的意思……”少女的声音古怪莫名:“是要我们赔钱?”

  “阴阳有别,金银难计较。这样吧,一两银抵一升香火;一金十两银,千金万两银;一字千金,二十四字两万四千金,两百四十万银,两百四十万升香火。”赤目的声音清淡依旧,用讲经传道的语气把账目算得清清楚楚。

  浑人把价码开出来,大家也就全都踏实了,连苏景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

  少女正要叱喝,少年却一摆手制止了妹妹,冷漠说道:“念在我家王上与你家主公结盟份上,我本有意放你一马,不料尔等不知死活……苏景,站出来吧,见一次杀一次之言。出于我口、落于你耳,你不死便作数。”

  “可是嫌贵么?不是不能商量。”这一句,高人气象崩散,赤目本色终于露了出来。

  这一架纯粹因为浑人异想天开,苏景才不会去打,正想对少年说一句“买卖谈崩了该找谁找谁,别找我”,忽然远散身外的灵觉微微一荡。

  不是“异物”闯入灵识探查范围,而是对方始终潜伏在那里,苏景之前未能探查到,此刻潜伏得久了,对方的气机稍稍泄露,这才被金乌感识捕捉到。苏景立刻把心念一转,高悬天空的阳火明镜陡转,“放开”十字少年一行,向着异常方向找去:东南方,遥远处,阳火镜光凝结,一头狼。

  耳竖直、吻尖长、尾低垂尾尖倒勾,真正的狼,黑狼。只是身形巨大堪比熊罴,比着普通狼子要大得多。

  身形暴露,巨大黑狼迅速转身,遁起黑风疾走。

  三尸暂时忘了面前的买卖,齐齐“咦”了一声,心里同样的念头:幽冥世界也有狼么?

  笑面小鬼和身边的亲兵不约而同闷哼了一声,惊诧同时面上满满警惕。

  十字少年则一声叱喝“休走”,带上妹妹和一众手下,身遁流光向着黑狼急追而去!

  眨眼功夫,狼不见,人也不见……苏景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忽又觉得疾风扑面,一个小小包袱自背刀少年一行消失的方向飞来。

  苏景把小包裹接入手中同时,少年的阴冷声音远远传来:王命在身,这次算我食言。一字千金,收好了吧!下次再见面,你死我活。

  少年要追查黑狼,但他心性骄傲,既然这次不能取苏景性命,那便一字千金!

  这可是意外之喜,苏景哈哈一笑,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见,喊喝一声:“多谢!”翻手收好了天上掉下来的狗头金,转首去问笑面小鬼:“阴间也有狼么?”

  笑面小鬼暂时没回答,而是连串传令,加派哨探去巡弋四方、整顿守军随时备战、查验护篆以保万全。传令过后笑面小鬼又指向屯驻东方的煞血大湖:“他们……”

  “没事,不用理会他们,先说狼。”苏景应道。

  笑面小鬼这才开始回答苏景所问:“是狼,也是游魂。阳间的恶狼,死后游魂入地府……”

  不等说完苏景就忍不住插口:“游魂都是人形啊。”

  好歹做了快一年的判官,苏景发配游魂无数,阳世间万生万灵死后皆为人形,这是绝不会错的,何况他还亲眼见过狼魂,明明白白的人形。

  笑面小鬼还算耐心,给苏景解释道:“狼魂刚下来的时候一样是人形,和别类全无区别,经由判官发落,封灭记忆去往幽冥各处,不过……”说到这里,笑面小鬼加重了语气:“它们能‘醒’。”

  苏景问:“醒字何解?”

  小鬼应道:“记忆被封灭了,找无可找,但是狼子的本性可能会再醒来。本性复苏之时,就是它们回复原形之日。”

  笑面小鬼说的是游魂被发配后的事情,苏景以前从未听说过,是以饶有兴趣:“是所有游魂都能‘醒’,还是只有狼如此?”

  “别类生灵也有本性苏醒的,可这样的情形少之又少,万中无一,且它们大都喜爱人形,就算前世的本性苏醒仍会继续维持人形。唯独狼子,不知是根性倔强还是别的什么缘由,恶狼‘醒来’的比别类生灵多得多,十头狼魂中,总有两三头会醒的,再就是狼心桀骜,不羡人身,它们更爱自己本来的样子。”

  苏景点点头,又追问:“狼也是游魂,你们见了却如临大敌,肆悦心腹更是紧紧追踪了下去,这又有什么说法?”

  笑面小鬼回复原状,话中开始“夹枪带棒”,冷哂了下:“你是一品大老爷,高居庙堂坐享清福,又哪里晓得世间景象……幽冥天下,狼患凶猛!”

  大小鬼王都靠花名册来统御部署,可无论哪一类生灵游魂,一旦本性觉醒,它落在花名册上的名字就会消失不见,再不受统辖了。

  狼魂苏醒后,会立刻逃出大营,其中不少都被及时发现、处死,但也有不少逃了出去。久而久之,孤狼汇聚成群。

  或许是天性使然,也可能是因为游魂开通灵智,狼群对流浪孤狼一向敞开、接受,孤狼一旦汇合同伴后也会全力融入。狼群与狼群之间也在不停融合,群越来越庞大,身体彪悍天性嗜血彼此又亲密无比配合无间,渐渐变成幽冥世界中一股凶猛势力。

  可是与阳世间的狼不同的,幽冥狼群不重视领地,随心由性四处迁徙,它们所过之处必是血海滔天生灵灭尽!

  尤其可怕的是,狼群不知掌握了什么奇妙法门,能在幽冥世界随意穿梭……笑面小鬼讲到这里,又被苏景打断:“随意穿梭?什么意思。”

  “行军打仗,不是你想打哪里就能打哪里,仿佛我想去打削朱王,行军沿途,须得打下六七个鬼王才能够到削朱的地盘,可是狼群无需如此,他们神出鬼没!明明周边安好、全无战事或异动,但狼群突然就出现在你家地盘,这样的情形以前发生过数不清多少次,殊为古怪,众多鬼王都在追查缘由,可惜查不出。”

  实力雄厚、嗜血好杀,再加上神出鬼没,这才有了“狼患”之说。

  狼群入侵,也只有肆悦、削朱这等大鬼王才能够抵挡,像摘裘、楚江那样的实力,莫看攻打瓶中城时威风八面,遭遇狼群的话根本不堪一击。

  “更要紧的,外面风传,说是杨三郎收服了狼群!”说到这里,笑面小鬼眯起了眼睛,语气凝重:“这可是大麻烦了。”

  “杨三郎?又是什么人物?”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小鬼皱着眉头瞪苏景。

  “这不是聊到这了,我才问一问么。”苏景笑着回答:“平时要有人和我说‘杨三郎收服狼群’,我都懒得问。”

  雷动插口,斜视马王爷:“苏判官的意思是,问你是抬举你了,还不快如实讲来。”

  第四百八十章 卷土重来

  “呸”,小鬼王低头啐了口唾沫,态度恶劣,不过该说的照样说:“和你师娘差不多,都是最近新冒出来的人物,风头狠劲,才一出世就连灭几方鬼王,就连屏瑶老鬼也一时不查,被她斩杀。”

  说完稍顿,笑面小鬼又补充道:“屏瑶鬼王也是一方豪强,论实力,只比肆悦、削朱差出一线……怎么回事?!”

  话正说到半截,东方又起异象:肆悦王派来的煞血大军结形血湖,这段时间里一直“扎营”不动,此刻突然沸腾起来。

  偌大血湖,开锅水似的,一座座巨大气泡起伏不休,咕嘟咕嘟的怪响如囚牛闷吼!

  先是开锅、沸腾,随即动荡、翻腾,再过几个呼吸功夫,大湖躁动至极,竟猛然暴发一声巨响,彻底炸碎!

  浓稠血浆崩碎四散,巨大的红色湖泊化做千万红泉逆冲八方……眨眼过后,血湖不见了,因炸裂振起的无数血泉也告消失,一支幽冥大军说没就没了。

  “煞血军撤走了?”笑面小鬼语气狐疑,从未听说过这种“把自己炸碎”的撤军办法。

  这等小事无需苏景回答,拈花就笑嘻嘻地应道:“煞血军撤走?谬矣谬矣……煞血军根本就不曾来过,又何谈撤走。”

  笑面小鬼眉头大皱:“没来过?你什么意思……”

  “一个字:幻!”苏景不卖关子,直言回应,跟着遥对东方扬手一招,之前“血湖”所在地方,一块混不起眼的石头斜飞而起,落入苏景手中。

  半透明,若琉璃,内中隐隐有玄光流转的红色石头。

  赤目及时提点笑面小鬼:“听说过‘蜃玉’么?阳世里的宝贝!”

  小鬼见识不错,听到“蜃玉”两字便恍然大悟:“假的?”

  和猛鬼喜袍、狐地妖雾、诸多好剑一样,这块得自老蛤的蜃玉,苏景平时都收于体内,分出一道阳火时刻祭炼不休。那南荒老蛤的修为何等惊人,它赐下的宝贝神奇无匹。经过苏景几百年的炼化,蜃玉内蕴威力被渐渐发掘出来,终于在今天派上了用处,变出了这样一场大“戏法”。

  连肆悦心腹“十”字少年都没能看出入场的血煞军是幻象,就更毋论五路鬼王联军了。

  只是这场“幻象”太宏大,法术无法立刻成形,耗用的时间多了些,所以在“援军”赶来前,苏景等人还得苦战一场……

  得知真相的笑面小鬼神情反倒更惊诧了,毫不客气伸手把蜃玉取来仔细打量,边看边赞叹:“果然了不起的宝物!”

  苏景笑道:“能得马王爷称赞,可不是件容易事情,小人受宠若惊。”

  小鬼看过了宝贝,将其抛还给苏景,摇头道:“原来是样子货,所以你不敢传令煞血军攻杀。小九王好大的胆子啊,万一被识破了怎么办?”

  苏景笑得开心,吓走强敌后心里那份自豪,比着真击溃五方鬼王更甚:“被识破了也不会更惨,又有什么可怕。最坏打算不过我施展妖雾,掩护着你们逃走呗。”

  “难怪是红楼一部,我本还纳闷肆悦为何派红楼将军来驰援,不怕大家以前打生打死会有间嫌么……原来你只见过红楼麾下煞血,只能幻化出他们来!”喃喃自语,啼笑皆非,跟着小鬼忽又把话锋一转:“苏锵锵,你傻么?去幻大军做什么。幻个九王妃出来,岂非省事得多。”

  苏景摇头:“若是师娘来了,那几家鬼王、元帅必会上前叙礼,幻象毕竟是幻象,不会应答寒暄,容易被看出破绽。”

  小鬼点点头:“本王还有一事不解:为何要崩碎大山,直接砸进摘裘老鬼阵中,结结实实地杀灭他无数军马,岂不痛快!”

  “不是不砸,是没砸了。”苏景双手一摊,语气无奈。

  掌控一座山,不止得力气足够,还得运用得当。

  论力气,苏景勉强够了。可是论掌控,苏景稍有不足:那时的情形,摘裘王发动大阵,以山轰城;苏景冲出城头,将大山洞穿一半置身山腹,再将浑厚修元化为沛然巨力,逆转雄峰飞行之势,在城前兜起一个圈子,掉头去轰砸敌阵。

  这其中,凡人无以想象的恶力对撞,既要逆转山势还得保证力量运用得恰到好处……不是苏景不想砸,而是力量掌控得不好,不等砸进敌阵,大山就已经崩碎了。

  “前面用劲太大,山提前碎了,”苏景眉飞色舞,脸上掩饰不住的那股小人得志的气意:“山要碎,我控制不来,可我不能让敌人看出来,我就疯笑卖狂,让他们以为是我故意炸碎大山,纳闷去吧,吓死他们!”

  “对,纳闷去吧,吓死他们!”天剑尊异口同声,给本尊东锵锵捧场。

  笑面小鬼哈哈大笑,小九王所作所为,深得“死鸭子嘴仍硬、家败了架子不倒”的马王爷欢心,也是这个时候,福城中千万游魂努力克制多时的那一声欢呼,终于爆发了!

  敌人退去了,城在命就还在,王在福便长存,这份欢喜又岂是言语能够形容。

  自从大统崩乱,万王争霸开始,幽冥天下就再没见过千万鬼民齐齐欢呼的景色了……王争霸、兵虎狼、民苦难,无论谁胜谁负谁兴旺谁败亡,都改不了鬼民苦难,他们又有什么可欢呼的。

  今时此刻,福城欢欣在偌大世界中,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可哪怕再渺小,它也真正、真实的存在了、重现了、绽放了!

  笑面小鬼摆动云驾,载着苏景一行去往城内鬼王府邸,沿途随处可见鬼民欢呼叩拜,雷动天尊若有所思,对笑面小鬼道:“我在阳世游历时,见过人间帝王的办法,尤其边关大城,百姓闲时会由官家组织起来,授以技击之道、传以军阵变化等等,不白练,管饭的。不是说让他们当兵,而是塞外铁骑入侵时,让他们也有保卫家园的本领……”

  不等说完小鬼就点头:“我明白,一直也在盘算这件事,可才立城十个月,真正士兵都不及操练,何况集训鬼民,只能慢慢来,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

  战事暂时了结,苏景不急着回去,在福城待了六天,确定五方联军偃旗息鼓、没再卷土重来之意,苏景才向笑面小鬼告辞,重返阴阳司。临行前苏景特意嘱咐阿二,一有军情就及时传递。

  不料,返回衙门后苏景才刚刚坐定、审办了这几天积压下的游魂,就接到阿二传讯。

  福城布哨两千里,刚刚哨探传回紧急军情:摘裘王军马再动,业已跨过两千里之界,浩浩荡荡杀向福城。

  不过阿二在灵讯中说得明白,现在还只发觉摘裘王异动,少主无需操心更不用再专门跑一趟,只摘裘一路兵马的话,福城根本就不怕。

  可惜事与愿违,两个时辰之间,苏景又接阿二两道传讯,除了摘裘,五家鬼王中的另外两家,楚江、锦纶也告动兵,跨两千里界线、逼近福城。

  雷动真人眉头大皱:“去而复返,莫不是他们问过肆悦王,得知我们的煞血军是假的?”

  “定是那背长刀的刺客小子作祟!”赤目接口,满眼戾气。明明白白的煞血大军摆在眼前,那五家鬼王撤兵后肯定不会再去向肆悦王求证,生怕自己不会自讨没趣么。

  但“十”字少年不同,以赤目揣度,应该是少年传讯问了鬼王,得知被骗后又把消息漏给了五家小鬼王。

  苏景摇摇头,没意义的事情又何必去猜:“启程吧,再去一趟福城。”言罢,和牛吉马喜打了声招呼,催促云驾准备启程。

  没想到正巧也在附近的小鬼差妖雾忽然蹿上苏景的云驾:“你做啥去?我刚刚下值,正想出去转转。”

  金色云驾冲天而起,向着福城方向急急飞驰,苏景这才对妖雾道:“我可不是去玩,少不得打杀一场。”

  妖雾闻言兴高采烈:“正好,我最爱看打仗。”

  赤目插口,没好气道:“此行乃是去往战场,参与鬼王争斗,幽冥不是有铁律:宦官不涉地方军政……”

  “判官!”苏景、妖雾、拈花雷动异口同声纠正。

  “判官,判官,不是宦官,上面的话说顺口了,”赤目改口,继续道:“待会我们去和鬼王开战,你见了莫要喋喋不休,横加指责。”

  “成啊。”妖雾一反常态,没去横眉立目的斥骂,反倒答应得痛痛快快,而后还不忘补充:“反正苏景也算不得什么正经判官。”说话间,小鬼差的衣袍变幻,从差官化作一个普通鬼民。

  他想去就去,苏景不阻拦也不追问妖雾的真实目的,只加紧摧咒、不断加快云驾速度。尚在半途,阿二的灵讯又至,楚江、摘裘、锦纶外,另一家鬼王的大军也相继现身。

  五家鬼王联军,其中四家几天前如何撤走的现在又如何回来了。

  所差的,只剩九谷鬼王一部未再转回。

  第四百八十一章 狼来了

  云驾上,拈花神君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去了也没多大意思,了不起就是护着小鬼王逃出来,前面快一年的辛苦统统打水漂。”他的话说完,三尸整整齐齐的长叹了一声……

  入主不津阴阳司后,除却审断冤案、发配游魂之类“政务”,十个月间苏景就做了三三件事:阳间恩怨阳间了断;修炼,为宝瓶身的修行做好准备;全力扶持笑面小鬼。

  前两件事,前者是本性使然,后者是本分所为,全没什么可说,唯独“扶持笑面小鬼”,藏了苏景不少打算:其一,看不惯。看不惯幽冥世界鬼民凄惨,苏景是外来人,或许没资格指摘什么,他也不打算指摘,口水是这世上最最没用的东西,既然有能力、有机会不如直接去做点事情,建一座阴间的“世外桃源”,于他而言是件开心事情。开心,就是风景了,看那一景一景中的风景。

  其二,讲义气。笑面小鬼臭嘴臭脾气,可他为人绝不差劲,为救浅寻把自己的家底赔了个一干二净,苏景投桃报李,一定要帮他东山再起的,这算得“义”之所在。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苏景需得自保,他这个判官真假难辨、做得很不踏实,说不定什么时候总衙就会发难,苏景喜欢扯虎皮拉大旗,可他真正在做事时候,大都是靠自己,小师娘可以依仗,但除非万不得已他不会惊动浅寻。是以他要在不津阴阳司左近,建一重自己的大势力。

  最后,笑面小鬼强大了,也能更好的帮小师娘。

  综合种种,才有了现在的福城。

  虽然城池是笑面小鬼的,但这座鬼民心中的福祉地安乐城,也实实在在是苏景的心血所在。

  如今鬼王联军又复攻来,之前退兵的花招多半不会再管用。

  结局显而易见,这次瓶中城怕是保不住了,花费于此的心血付诸东流。

  三尸都垂头丧气,嘴巴里嘟嘟囔囔的抱怨,最恨此间不是阳世,否则一道法谕传召,南方天斗点兵西方群妖出海,东土人间万剑下离山,把几个小小鬼王活活打死,打死十次!

  抱怨之时,雷动抬头望了苏景一眼,纳闷道:“你这人,恁地没心没肺,居然还笑得出。”

  其实苏景没笑,只是因为他的神情是轻松。看上去好像带了几分笑意……输了就输了,也不见得有多了不起,一头小豹子闯入一片完全陌生的山林,想要立稳脚跟都不是件容易事,何况阳身人来到阴家界。来日方长,不死就没完!

  道理苏景无意多讲,弯腰拍了拍雷动的肩膀以示安慰:“也不止是救人逃走那么简单的,到时候你们做主,选一个方向……看哪个方向的鬼王阴兵不顺眼,我们撤走时顺便灭掉。既是报了夺城之仇,也算为小师娘扬威!”

  话音未落,小鬼差妖雾就怪声怪气地笑道:“我可不知道,苏大判官还修炼了口吐天河的大本领,你想凭口水淹死他们么……大胆,你作甚……放我下来,再不放手我便翻脸了……真翻脸了啊!”

  正说着一半,就被阿七捏着后颈抓了起来,尸煞望向苏景,只要少主一点头,他就把妖雾扔下云驾。

  苏景早都不和这个小矮子计较了,笑而摇头:“不必理会,放下来吧。”

  雷动没理会妖雾的事情,他在琢磨苏景的话,进而想到一件可怕大事,拉住苏景的袖子:“你可是要动用那柄剑?”

  苏景摇摇头:“不会,放心,他们不配。”

  不发动丈一龙剑就不会死,雷动着实松了口气。

  鬼差妖雾被阿七放下来后老实了不少,不再冷言讥讽,跑到三尸跟前打听之前的战事,念着“矮子帮矮子”的大义,三尸大概把“五王围攻滑头鬼,苏景解围瓶中城”之事大概讲了讲,妖雾听得津津有味,尤其听到“十字少年一字千金”、“蜃玉惊退千万兵”时,笑得嘎嘎响……

  苏景几人抵达瓶中城时,剩下的那一路九谷鬼王始终没有动静,联军从五王变成了四王。金乌飞遁法术迅捷,苏景后发而先至,四路敌军尚在途中。

  瓶中城护禁已开,淡淡的白色光芒笼罩全城,城头上军卒正忙碌备战,乍见金红云驾又自东方赶来,守城鬼族个个面现欢喜。

  小九王的威望,比着城中王滑头鬼更甚。

  笑面小鬼将护禁开放一线,放苏景等人入内,双方见面后笑面小鬼直接道:“来得正好,情形有异。”

  苏景微皱眉:“有异?不是四家鬼王卷土重来、再起战事么?”

  “卷土重来没错,再起战事未必。”笑面小鬼应道:“四家鬼王里,刚刚倒有三家传讯传讯,他们不是来打仗的。”

  雷动天尊诧异:“不打仗?那带兵来做什么?”

  苏景不说废话,直奔主题:“他们传讯怎么说。”

  “除了摘裘王,其他几家都传讯过来,”笑面小鬼应道:“说的不清不楚,只说绝无敌意,要我千万不要误会。”

  “是诈!”赤目冷笑,望着笑面小鬼:“这等伎俩,你也当真?”

  “有个关键:相差悬殊,何需使诈,联军直接打过来也就是了。”笑面小鬼语气凝重:“另外,前方哨探也有新的传报,说敌人军容不整兵将狼狈,不像攻伐之师,更像逃亡败兵……不是一家两家,四方联军皆如此。”

  正在城头说话,苏景忽然转头望向北方,其他人都知道他的金乌感识明锐,齐齐转头随他一起眺望:北方天地空空荡荡,全无异常。

  静静等候片刻,一道云驾才冲入视线,幽蓝颜色隐透玄光、规模不算大充其量十丈方圆,笑面小鬼识得它,稀疏的眉毛一挑,神情惊讶:“摘裘老鬼?”

  云驾并没靠得太近,于福城三十里外止住疾飞之势,随即玄云散开,果然是摘裘鬼王,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身后连个亲兵护卫都没带。他甩开了大军,轻装简行先行赶到福城。

  “老朽摘裘,请见滑头王,去而复返绝无敌意,只因情势紧急特地赶来送信,一片善意阎罗可鉴,城中勇士万勿误会。”摘裘开口喊城,语气谦逊。

  城中几人对望一眼,苏景对小鬼道:“你留守,我去看一看。”

  “一起去就是,自家地方还怕他能翻天不成!”笑面小鬼双手背负,举步登天迎向摘裘王,苏景与他并肩而行,其他人跟在两人身后,小鬼差妖雾也煞有介事,捏了个飞遁法术跟了过去,不过他的法力低微、飞行之际忽高忽低,稍有松劲身子就向下摔。

  直到摘裘王面前十丈处止步,滑头王有自己的架势,肃容不语,苏景不讲究这些,对摘裘王点头打了个招呼:“大王好气魄,几天前大家还生死相见,现在就敢只身赶来。”

  “军卒缓行,本王先至,只为免去误会。”摘裘王应道:“小九王也在,就更好了……对了,两位王驾若还有疑虑,我可断袖以示。”

  阴家鬼王,大都修得“袖中帐”,总会有一队精锐兵马常驻于袖以备不时之需。袖中帐的规模以鬼王修为而定。

  摘裘王所谓“断袖”,仍是在展露诚意,以示他是孤身前来,连袖子里都没藏兵。

  苏景一摆手:“不用了,大王有话请讲。”

  “狼来了。”摘裘王三个字,点明要害。

  笑面小鬼一惊,不再端架子,开口问道:“狼在何处?”

  “已到我家。”摘裘王笑容发苦:“日前我听奉小九王劝阻休兵罢战,自福城退兵,返回我的洪光锋,不承想待回去后才发觉……唉!趁我不在,狼群突袭,我的洪光锋被恶狼扫平!”

  “报应!”赤目真人问讯“哈”的一声笑:“顾头不顾腚的老鬼,光想着打福城,却被狼群抄了老巢?当真报应不爽!”

  摘裘王未发怒,而是长长叹了口气:“确是如此,遭报应的也不止我一个,我已传讯问过另外四家大王,个个如我一般,全被恶狼抄了后路,家园被毁。”

  “像我、锦纶、摘裘还好些,我们三个都亲自带兵来攻福城,后防虽空虚可至少我们不在家里,免去了杀身噩运。红线王福星高照,恶狼突袭时他及时逃了出来,和后来撤回去的大军成功汇合;但九谷王就联系不上了……估计已经凶多吉少,被狼子杀灭了吧。”

  “以狼群的作风,捕杀鬼王同时,也会把花名册付之一炬,从今以后,幽冥世界就再没了九谷的字号。”

  摘裘王把自己所知的状况如实奉上,小鬼差妖雾嘿嘿笑道:“你们五个老鬼是被人算计了吧?”

  “正是,一时不查,中了奸人诡计。”摘裘应了一句,又望回苏景、滑头小鬼道:“老巢被毁,走投无路,所以才引兵来投滑头王、小九王,只望两位大王不计前嫌……”

  话未说完,滑头小鬼忽然呵斥:“混账!什么引兵来投,分明是把狼群引来本王城池!摘裘老鬼恁地歹毒,你该当何罪!”

  第四百八十二章 我来了

  人间,东土,离山。

  如当年的崔巍、崔晨一般,今时值守山门的也是一对兄弟,外门弟子,钟伟、钟强。兄弟俩都生得虎背熊腰,不似修行中人更像山里猎户。

  当值时候,兄弟俩不敢丝毫怠慢,一个守着影天泉,一个紧盯透地镜,仔细查探山门外的动静,没有片刻松懈……忽然,哥哥钟伟哼了一声:“有人飞天急遁,自北向东跨我山界!”

  弟弟钟强闻言略显诧异:“什么人如此大胆……咦,有人遁地过境,也是自北向东!”

  哥哥同时道:“他不飞天了,消失不见。”

  情形明白得很,是同一人,本想飞越离山又觉不妥,改作遁地急行。

  兄弟俩同声冷笑,发动“摄地”护法,要将对方逼出来,离山重地,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纵穿的!

  护法立刻发动,但还不等法术狙击狂徒,对方就及时跳了出来,显身于山门附近: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娃,看上去八九岁的年纪,长相颇为讨喜。

  小娃手里还托了个油纸包,不知是烧鸡还是酱肉,才一现身钟氏兄弟就追到身前,可还不等兄弟俩喝问,小娃就先开口,苦笑道:“你们两个莫拦我,我急得很……晚回去片刻就得吃苦头。”

  莫名其妙的话,钟家兄弟才不理会,哥哥肃容:“离山界内,阁下自重!”弟弟冷笑:“穿山过境不打招呼,当离山什么地方!”

  话音刚落,忽然离山界内一个声音传来:“摄地护法行转,是何缘由?”随着问话香风飘扬,又一位离山弟子赶至山门外。

  新来之人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法洒然颇有几分仙家气意,他背着一支桃花枝,香气就从枝上桃花而来,值得一提的是此人虽头上高挽道髻、颌下三缕长髯,却仍掩不住他那颗四四方方的头,这么方的脑袋实在少见。

  见长辈查巡,钟家兄弟急忙行礼:“拜见方先子师叔,动用护法只因这娃娃先飞天又遁地,不懂规矩妄自过境……”

  哥俩话还没说完,不承想方先子面色一紧,竟对那个娃娃施晚辈礼仪:“弟子拜见师叔,许久不见,您老人家安好?”

  小娃手托油纸包,神情急得不行:“方先子你好,不必客套我好得很,快快放我过去,晚回去说不定会惹恼师娘,又得挨罚!”

  方先子赶忙让出道路,同时挥手撤掉护法,小娃一头扎入泥土,向东方赶去……钟家兄弟愣愣站在一旁,看傻了眼。

  过片刻,哥哥钟伟回过神来,小心翼翼问仍对着东方躬身致礼的方先子:“师叔,这娃娃是何人?”

  “苏师叔祖的开门大弟子,父参童母莲仙的灵瑞妖精,参莲子!”

  钟家兄弟同声惊呼:“他就是参莲子?这般年幼?”

  方先子站直了腰,语气敬佩:“苏师叔祖是今世奇人,他这一脉的门生弟子,个个不同凡响。”说着,他笑了起来:“想当年,我也如你们两个一般值守山门,正赶上他老人家归山……嘿,一晃八九个甲子,不能想不能想,一想就好像做梦啊。”

  参莲子急急忙忙,穿越离山来到凝翠泊,钻出地面。

  小娃面前,一只木架、并排挂着两架山藤编成的秋千,双目中三瞳相套的妖冶少女坐于其中一架,白衫素裙、赤着双脚正微微晃。

  片刻前,不听刚刚把一张仙人掌的妖符打上天空,明山秀水,柳绿花红,漂亮的口哨声随风轻扬。

  参莲子躬身:“姑姑,孩儿回来了,谨遵您老吩咐,老帽山西光岗子白家的酱野山羊肉半斤,少酱少盐我们自己带去的葱姜蒜。”

  “师娘”是背地里的称呼,当面要喊姑姑,这重规矩不能不小心。

  一边说着,参莲子偷偷抬眼,望向不远处随随便便摆在地面上的一枚精巧沙漏,内中白沙尚余浅浅一底,小娃着实松了口气,总算在时限前赶回来了。

  不听素手招招,将油纸包引入手中,打开来、拈下小小一条酱肉纳入檀口,并不咀嚼,仿佛入口的不是肉而是糖,会自己融化掉似的,少女微微仰头双目闭合,享受的样子:“推秋千。”

  参莲子乖乖上前,去给准师娘推秋千……小娃想不通,御剑乘风飞天遁地之人,还会喜欢晃秋千?

  听着哨子,吃着腊肉,晃着秋千,不听惬意得很,晃了一阵子忽然说道:“苏景去幽冥多久了?”

  “快一年了,十个月多些。”参莲子算得准确。

  苏景走后大段时间,不听几乎都在闭关,偶尔出来转一圈也只问苏景是否回来,从未计较过时间,这次出关后就着小娃去卖腊肉。闻言不听少显诧异,侧了头:“才十个月?我还以为好久了……那我还挺快的。”

  参莲子不解:“挺快的,姑姑指的是什么?”

  “改炼那枚蛋,挺快的,十个月就炼成了。”不听应道。

  参莲子眼睛一亮:“炼成……您的意思,是靠着玉皮蛋能够贯通阴阳,去往阴世找师父了?”

  待不听点头后,参莲子又显出不敢置信的神情:“我记得蓝祈奶奶炼化玉皮蛋,铺路中土与莫耶,前后用去差不多两甲子的光景,姑姑只用短短十个月?!”

  乍一想不可思议,但此事另有隐情。

  苏景走后不久,曾闹过一次“要死”的虚惊,之后不听就真正打定主意:改炼玉皮蛋,想办法去幽冥找他、帮他。小妖女心意决绝,哪怕炼化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也在所不惜,只要他未回来,我便去找他!

  可是待不听真正开始祭炼宝贝的时候,惊喜发现:事情要比自己想象的简单得多。

  不听放缓了语气:“这枚蛋被人炼化过、也炼化出了阳世通往幽冥的道路。但后来蛋上法篆又被修改、改成中土与莫耶的通联。”

  参莲子懵然摇头:“孩儿不解,怎会如此?”

  不听一笑:“再简单不过的缘由了,干娘想靠此宝去幽冥。”

  参莲子机灵,一经提点就恍然大悟:“她老人家曾动念,去阴间找师爷!”

  “必是如此了,但不知为何干娘未去幽冥,或许是觉得,陆角八前辈早已转了不知几世,找也徒劳吧,就把法术改了。”

  猜测做不得准,但玉皮蛋暗藏去往幽冥的法篆是绝不会错的,不听无需重新祭炼,只要把暗藏法篆重新发掘出来就好,这才能在短短十个月中以尽全功。

  不过还谈不到十全十美,蛋能送她去幽冥,却只能发动一次,且可去不可回。

  回不来?不听不担心,找到苏景,就找到了浅寻,浅寻敢下去一定有办法回来……当初苏景也是这么想的。

  不听又问参莲子:“能送下去两人,我可找一个同伴,你以为,找谁好?”

  参莲子的回答中规中矩:“裘婆婆可以,她老人家修持精深,又对师父着意得紧;又或者小相柳,他与师父相交莫逆又本领高强;裘大都督和黑大哥也是好人选,听说他们两个修行进境奇快,尤其裘大都督……”

  一口气大把人选列出,小妖女却一个劲地摇头:“裘婆婆和黑风煞要镇守天斗山,那是苏景除了离山外的另一条根,关系重大,不可妄动;裘平安和小相柳都在修炼,中断可惜。”

  参莲子心思再转:“那就只能从离山请人了,只是他们名门正宗,姑姑却是外域仙魔,走在一起怕是大家互相别扭。”

  小妖女继续摇头:“别扭不别扭的先不用提,要紧的是离山压力重重,那些长老个个都有重任在肩,随我去幽冥找苏景,苏景见了怕是不会太开心。”

  “这样的话怕是没有太合适的人选了,尘霄生师伯坐镇妖国难以脱身;六两老兄不擅斗战;离山都未出人,自是没道理去找另外几大天宗;西海那些妖精都欠师父的恩情,可大家的交情也算不得太深厚……或者师娘,您看我成不?”参莲子终于把想说的说出来了,满眼期盼跃跃欲试。

  秋千停摆,不听回头:“你真想去?”

  师娘口风松动,参莲子满心欢喜,忙不迭用力点头,不料小妖女把话锋一转:“你快歇了吧,本事那么一丁点,去了幽冥立刻变成恶鬼的好补品。再说我又哪敢把他的开门大弟子带去冒险。”

  话说完,不听的眼睛突然闪过精光,旋即笑容绽放,显是想到了好人选,但她不多说,另起话题问参莲子:“我要去南荒,后面一段时候顾不得你了,你是随我一起返回天斗山修行,还是留在这里?”

  参莲子想了下,应道:“弟子想要四处走一走。”

  看似小娃,实际却是天赋异禀、精修四百多年的灵妖,何况最初三个甲子是大师娘蓝祈亲自教导,小妖怪着实是个凶猛角色,在同门、长辈的看护下长到现在,也是时候去做一番游历了。

  不听痛快点头,将一枚玉简递给他:“有关你的修行,诸多关键都在其中,游历无妨,但别光想着玩……你师父看着狡猾,骨子里却是个真正老好人,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将来少不了的恶仗。到时候没准你就能成胜负关键,记得好好修行。”

  接过玉简,灵识相探,参莲子辨得出是刚刚录好的,不用问了,她支使自己买腊肉的空子里做了这份玉简。

  不听伸手拍了拍参莲子的脑袋,不再多说什么,摆动云驾疾飞而去。

  向南疾驰中,小妖女心中轻轻念叨着:你再等一等,我来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纳降表,判官做鉴

  幽冥中,福城外,滑头大王,亲兵立刻踏步上前,将摘裘王团团围住。只是笑面小鬼身边早就没了可以依仗的精修高手,凭着他手下那几个亲兵,实在没什么威慑可言。

  总算阿二、阿七、三尸给面子,念在同盟之义,他们也各自踏前一步,或亮剑或催势,这五个人一动,加于摘裘身上的压力顿时不同了。

  摘裘王不强撑,全不掩饰心中惊惧,但他也未露出反抗的意思,摇头苦笑:“滑头王误会了,不是我心存歹念,而是……五家鬼王,五个方向,都被狼群所占,这是个圈子啊,我们都被围住。除了退来圈子中心,其他方向全无出路。”

  稍顿片刻,见笑面小鬼和苏景未传令拿人,摘裘稍稍放松了些,继续道:“另外还请两位王驾思量,四家鬼王齐聚福城,再汇合了两位王驾的精锐人马,兵合一处将打一家,我们实力猛增,未必不能和那些恶狼周旋一番。”

  “乍一听是道理,细一想什么都不是!回师忽见老巢被占,岂有不猛攻收复的道理?慌慌张张逃来福城,不用想也不知道尔等是吃了败仗,打不过狼子!你们几家都来了此处,聚集一起势力大了,那五个方向的狼群不照样汇合,实力更强?”出言的是妖雾。原来这小鬼差不是专门找苏景的晦气,而是天生喜欢骂人,逮谁骂谁:“一头兔子打不过一头狼,五六只兔子商量着咱们聚到一起,没准能打败一头狼……我呸,一个兔子引来一头狼,照样都得死!”

  苏景却摇了摇头:“兔子来福城,应该是看中这里有一头老虎吧。”

  一语中的,摘裘王立刻点头:“小九王心思明慧,什么也瞒不住您老,来福城是不得已为之,可也藏了我等一个小小心思:肆悦大王的煞血精兵在此听奉小九王之命。六王联手,在加上煞血神兵,又何惧狼群……”话已挑明,摘裘也不再遮遮掩掩,说到这里话锋一转,直接问道:“来为小九王效命的煞血军,应该、应该没那么快撤走吧?”

  笑面小鬼伸手一指身后福城,说谎话面不改色:“大军城中扎营,本是防备尔等去而复返,不承想,成了你们的救命符!”

  摘裘王面色一喜,但不等他再开口,笑面小鬼又冷声问道:“几天前仗势攻我城池,如今落难求我庇护,摘裘,你拿本王当成阳世里的佛祖了么?本王可没那么灵验。”

  这时苏景说了句:“你们慢慢聊,我还有些事情。”说完也不解释什么,展开天都火翼飞回福城……

  苏景的人自然都追随主公一起返城,鬼差妖雾犹豫了下,也跟着判官大人走了。回到城内,请滑头鬼麾下将领帮忙,清出大片空旷地方。

  妖雾不解询问:“你作甚?”

  “马王爷要敲竹杠了,我得帮忙。”苏景应道:“讨价还价用不着我操心,可不管最后谈成什么价钱,摘裘王总得真正见到了、确认了这城中有他的救命符才会甘心付账。”一边说着,苏景跨入巨大空地,将蜃玉拿在手中一掂,笑道:“靠它了。”

  妖雾恍然:“你坑人!”

  “要真能坑来香火分你一点。”苏景大方,见者有份。

  “摘裘王妄动刀兵,惹出大祸,于情于理都该给他些教训,你做的对!”鬼差大人义正词严,满目肃穆。

  发动蜃玉幻象,只要将咒法打入宝石后就不用苏景再做什么了,等着宝石缓缓“酝酿”幻法便是了。不过苏景没再去往城外,由得滑头小鬼和摘裘王自己去谈。

  鬼差妖雾对蜃玉很是好奇,抱着膝盖一动不动,蹲在那里看石头,尺半高的小人儿,偏生又穿了件绿色袍子,蹲在那里好像个半大西瓜。

  好半晌过去,亲兵赵铁瓶回城说大王相请,苏景这才再返城外,来到两个鬼王身旁,微笑问道:“谈妥了?”

  笑面小鬼没说什么,摘裘王先开口:“小九王适才不在身边,有所不知,老夫说给香火,滑头王不要;老夫说割地让界,滑头王不收……他的胃口大得很啊,不要钱不要地,只要人,老夫这个人!他要老夫纳降表。”

  鬼王争霸,一方吞并另一方,不一定非得将战败鬼王彻底杀灭,幽冥也有纳降一说。

  不过空口无凭,须得请判官来做中正,战败鬼王落血做契、再由判官扣印以鉴,这其中自有法术成形,臣服者一旦生出异心立刻会遭法术反噬,受尽煎熬直到魂飞魄散。

  笑面小鬼毫不掩饰:“滑头做事,最爱‘趁病要命’,你自己送上门来,我又怎能不咬。你若嫌疼大可转身离去,我不拦你!”

  摘裘王“咳”了一声,面色无奈:“我都已经答应,王驾又何必再说这些。”

  滑头王一笑:“好,不再多说,回头你我去请段大人来做鉴降表。”

  降表算是“契证”法术的一种,非得有判官主持才能成术,且不是随便什么判官都行:若投降鬼王的花名册是七品判所制,他的降表最少也得请再六品判来做鉴,如此类推,中证降表的判官要高出“阴兵花名册”判官至少一品才行。

  摘裘手上的花名册得自蓝袍六品判官,是以要找青袍判官来主持“投降”法术。

  苏景终于听到了个关键地方,站在一旁笑了。

  摘裘王则语气诚恳、言之凿凿:“老夫对天盟誓,绝不会反悔,请王驾放心。”随后他把话锋一转:“煞血军应该就在城中吧……”

  不等说完,滑头鬼王就再次笑了起来,笑容欢愉,声音却冷清得很:“摘裘王,莫心急,待本王见过你还剩多少兵马再说吧。”

  苏景明白,笑面小鬼这是在拖延时间;可摘裘王听来就是另一番意思了:若你剩下的残部太差劲,想投降我都不收,如此的话哪还轮得到你去确认城中是否有煞血军。

  摘裘王点点头,笑面小鬼最后对他甩下一句“你先在这里等着吧,本王还有军情大事”,就和苏景等人回城去了。

  两个多时辰过去,不知从何处飘来厚厚乌云,几声闷雷滚过苍穹,下起雨来。

  幽冥世界有天有云,下雨算不得蹊跷事,不过阴世的雨水远比阳间冻雨还要更冷,雨不冻皮肉,却直接把一道阴寒送入骨髓,让人从心底泛起寒意……雨越下越大,不知不觉里,从淅淅沥沥的小雨渐渐变成滂沱大雨。

  雨水落地,崩碎同时荡起些许水烟,继而烟汇聚、染白了天地,模糊了乾坤。

  就在这场大雨中,大军冲透烟雾,自北方浩荡而来,于福城三十里外止步,摘裘王残军赶到。

  苏景伫立城头,雨雾凄迷但挡不住金乌神目,他看得清清楚楚,重返福城的摘裘阴兵,比着几天前退走时缩减了大概三成,主力犹存。但军容实在不值一提,军中士卒盔歪甲斜神情疲倦,其中至少一成兵马身上带伤,轻重不一。

  这还是提前得了自家王上的传报,军中将领努力整肃军容之后的模样。

  大军已到,摘裘再次喊城,笑面小鬼传讯过去:等另外三家鬼王都来齐了再说。

  人在矮檐下,怎么不低头。摘裘没的选,只有耐心等待的份。好在其他鬼王来得也不算慢,一个多时辰光景,仍是阴冷阴冷大雨中,四家鬼王重聚福城周围。

  锦纶、楚江、红线军中情形比着摘裘还要更糟糕些,尤其楚江王,精锐飞旗军被苏景毁去元气大伤,回家后又被恶狼狠狠一冲,逃回福城时只剩下四成兵卒了。

  滑头鬼王人在城头,问身边苏景:“蜃玉还须得多少时候才能发动?”

  苏景刚刚看过蜃玉,应道:“短则一盏茶,长不过一顿饭。”这宝贝得苏景祭炼威力大增,但还远远不到彻底祭炼完成的地步,发动过一次浩大幻法,时隔短短几天就再次动法,会慢上许多。

  笑面小鬼点了点头,修元关注于声音,冷漠传音:“摘裘王,我的意思你再清楚不过,就请你和那三位大王谈一谈吧,若他们不愿,趁早回头。”

  摘裘王应了一声,随即以灵讯通传,毫不隐瞒把自己之前和滑头王商定的“价码”传告诸王。

  笑面小鬼的条件清楚、意思明白:想要福城庇护、想要煞血军救命,那就一个字:降!

  先是灵讯往来,而后四家鬼王干脆凑到一起,着实商量了一阵,最后的结果倒是整齐得很,受了滑头王的条件。笑面小鬼哈哈一笑:“我晓得,若四家大王见不到血煞军,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想见血煞军,就请进城来吧!”

  王令传下,福城护篆开放一线,四家鬼王气度不俗,不作丝毫犹豫、不带亲随护卫,遁起云驾从容飞入瓶中城。

  蜃玉法,幻象生,福城内煞血巨湖波涛翻滚洪流行转,那一份铁血大军才会有的凶猛杀气升腾弥漫,染得城内森严萧杀!

  一见煞血军,穿彩袍带花冠的锦纶王、身形魁伟猛将军似的楚江王、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红线王都面露喜色,彼此对望点头。摘裘王同样暗暗松了口气,悬了好半晌的心终于落回肚里,笑容轻松得很:“滑头王放心,只待扫灭附近恶狼、战事过后,我等便随你去见段大人……”

  这个时候,苏景忽然笑了起来:“是我糊涂了,光想着后面的恶战,有件事情一直未向滑头大王禀报,据我所知,这福城之内正好有一位判官大人游历闲住。做鉴降表之事,又何须去找段大人、又何须等到恶战过后。”

  几位鬼王都愣了下。

  灾厄近在眼前,可投降又何尝不是关系重大。他们所以能答应笑面小鬼的条件,全因“判官做鉴”不是眼前就能完成的事情,总得等到打完仗以后再说。

  到时候说不定血煞军和狼群拼了个两败俱伤,几家鬼王大可翻脸不认账。

  这幽冥世界你争我夺、尔虞我诈,凡事只存利来利往,又有几个鬼王会去重信守诺……四家鬼王顿时被僵住了,摘裘王咳嗽了一声,维持笑容不变,对苏景道:“小九王来幽冥时候尚浅,有所不知,紫袍、蓝袍的判官是不成的,非得青袍以上才能做鉴,城中的判官大人不知袍色如何。”

  “够了,够了,做个纳降中证肯定是够了。”苏景语气笃定得很。

  滑头小鬼马王爷笑道:“那可太好了,快请小九王引路,带我等去拜会判官大人。”

  “诸位随我来。”苏景带路迈步就走,笑面小鬼紧随其后。两位小王驾都未带重兵,只有几个心腹随行。

  那四位鬼王彼此对望,交换了一个眼色,也跟了上来。

  苏景走得不急不缓,身后有鬼王问起判官情形,他一概摇头只说“到了地方一见便知”。

  苏景尽选荒偏小路来走,而走着走着,四位鬼王的神情渐渐笃定下来,又走了一段,楚江王开口:“两位小王家心思过人,又难怪能得九妃、肆悦两位大王赏识、依仗为左膀右臂。”

  其他三王纷纷点头附和。苏景脚下不停,边走边回头:“大王何出此言?”

  楚江王微笑着:“见小王家出谋试探我等,心中感慨,如何想的就如何说了。”

  四个鬼王都是一般的想法,花花绿绿的锦纶王也接口笑道:“若我等所料不差,这城中应该没有判官,小九王此举只为试炼我们是否真心而降吧。”

  “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心思,也当真不得了了,老身如两位小王家这般年轻时,可什么都不懂,整日里只想着和我那鬼汉子厮混。”红线王年纪不轻了,平时还好,一笑起来眼角眉梢皱纹都增,颇显老态。偏偏她还以红袖遮掩了半张脸孔做了付娇羞样子,看得人难受不已。

  几个鬼王你一言我一语,明里是夸赞,暗里则是提醒苏景和滑头鬼,这等试探全无意义,还不如省些时间来备战。

  判官不涉政,就算阴阳司的大人进入鬼王城池,轻易也不会泄露身份。何况今日瓶中城,在幽冥世界根本不值一提,又哪会有青袍以上的判官来这里游历。眼看苏景越走越偏僻,就算这城中真有判官也不会住在荒草里,四位鬼王“看破苏景之计”。

  摘裘王未笑,面色肃穆声音郑重:“二位小王家的心思不必多说了,于情于理也都应有此试探,不过还请两位放心,我们四个老家伙绝非言而无信之徒……”

  话没说完,苏景忽然伸手一指前方一座破屋:“到了,判官就在屋中坐。”

  哪用开门去看,几位鬼王灵识一扫就只这屋子里空空荡荡,鬼都没有一个,何谈判官。

  苏景煞有介事:“几位稍等,待我去见过判官,说明来意。”说着与笑面小鬼一起举手推门,进了破屋,进屋之际苏景还特意对妖雾招了招手,示意小鬼差也跟来。

  四家鬼王面色不改,可目光中或多或少都藏了份无聊之意,站在门口等待。

  片刻后,小鬼差妖雾重返破屋外,喝道:“滑头王已经和判官大人说好了,几位进屋纳顺表吧。”

  摘裘王无奈,回头对三位同伴道“就依两位小王家”,四王迈步要进屋,不料小鬼差妖雾并不让路,左手攥拳顶腰,右臂斜垂撑着自己那柄不比筷子更长的腰刀,威风凛凛地挡在门口。

  尺半的小鬼是小九王的亲随,四位鬼王总不能从他头顶跨过去,楚江王皱起眉头:“阁下为何拦路?”

  “敢情几位做大王时候太久,调役遣差使唤旁人习惯了,把判官大人也当成自家的杂役了。”鬼差妖雾冷冷道:“请判官做中鉴,是平白就能相请的么?大印起落的那份香火钱,进门前就得结清了!”

  妖雾说完,苏景的声音也从屋内传出:“要诸位破费,过意不去得很。”

  这哪是客气,分明是替鬼差妖雾撑腰,四位鬼王都是心机深沉之辈,不去计较这等小事,各自取出不菲香火交到妖雾手上。

  小个子鬼差一一掂量,收了钱,哈哈一笑:“几位请进。”

  刚刚在屋里时苏景传音入密,跟他说明白了,这份香火赚头全归妖雾……请判官办事的香火,这可不是笔小钱,妖雾满心满眼的欢喜。

  四位鬼王进屋,寒窑陋室哪有桌椅,只有一张硬板床,床上铺盖都已朽烂,小九王也不嫌腌臜,就在这床上坐着,笑呵呵的。

  滑头小鬼站在苏景身边,对进屋来的四位鬼王道:“判官在此,咱们办正经事吧。”说着,伸手向苏景一指。

  摘裘“咳”了一声,没办法不摇头:“两位小王家莫再开我们几个老家伙的玩笑了,这是……啊!”

  话未说完,惊呼陡起!

  不止摘裘一个,而是四位鬼王齐声惊呼,眼前异象来得太突兀,饶是鬼王皆为深沉之辈,也没能压住那一声从心底冲出来的怪叫。

  破炕上的青年身形微微一震,大红袍加身、判字令在手!

  平时好脾气斗战不要命的小九王,就在毫无征兆中,忽然变作执掌轮回审断阴阳的一品大判,几个鬼王谁能不惊讶……谁敢不惊讶!

  惊诧过后,如以前每个乍见苏景着红袍之鬼,四家鬼王立刻反应“假的,这阳身小子胡闹”。摘裘王语重心长:“小九王,这个玩笑可开不得,还好这里都是自己人,不虞泄密,你快快……”

  不等把话说完,摘裘老鬼眼前忽然一花,苏景把自己的判官令向他抛了过去:“是真是假,你自己看吧。”

  如今情势逆转,福城一方稳稳占了上风,“小九王”把令牌扔过来,摘裘总得应酬一下子。把判字令接在手中,小心检查……老鬼面上,先是无奈,但很快无奈就变成了惊诧,继而不肯置信,再变做悚然而惊。虽一次次的查探大令,摘裘王的神情变化不停,到了最后他抬头重新望向苏景时,真真正正一副“见鬼”模样。

  判官令牌转手,自摘裘手中递于其他三个鬼王查看,不久功夫,楚江、锦纶、红线都看过了令牌,全是识货之人,是以所有人的神情都和摘裘一模一样……

  令牌是真的,红袍就是真的;

  袍子是真的,判官就是真的。

  见了鬼了,活见鬼!小九王竟是这幽冥世界中第二个一品大判!

  四位大王除了发愣还是发愣,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我说几位大王……”一个声音阴阳怪气,小矮子妖雾从四位鬼王身后转出。也换回了差官打扮:“这幽冥间的规矩,你们不会不晓得吧?什么样的鬼王,见了什么样的判官,该执什么样的礼仪,应该用不着小人再费唇舌了。”摘裘等人,小小鬼王,见了一品大判理应叩拜行礼。刚刚赚了一大笔的妖雾尽职尽责,该他说的一个字都不落。

  不甘寂寞似的,妖雾也把自己腰上绑着的令牌解下来:“可是怀疑我的身份么?鬼王大人自己看吧。”学着大判官的样子,将腰牌扔向摘裘。

  叮当一声,妖雾的腰牌摔在地上,摘裘王没接,还在原地发愣。

  可把妖雾气坏了,犹豫着自己应该大发雷霆,还是先把腰牌捡回来再说……

  苏景也“咳”了一声,忍不住笑道:“摘裘王,看一看吧。”

  摘裘这才回过神来,不弯腰不屈膝,伸手一引将妖雾的牌子牵入手中,这次查验得奇快,灵识一扫立辨真伪,对妖雾点点头:“原来是不津阴阳司的差官大人,失敬失敬。”

  摘裘王心神有些恍惚,所以反应慢了一瞬,话说完才猛地省起:阳身小子这个判官做得不清不楚,可他身后还跟了正牌差官……果然妖雾应道:“好说,小人供职不津司衙,侍奉我家苏景苏大人。”说完还似模似样地向苏景躬身施了一礼……

  红线王语气古怪得难以形容,问:“不津阴阳司现在由小九王主持?”

  何须苏景回答,妖雾就代为应道:“正是!我家大人已经到任十个月,也因他入主,不津六品司衙化形一品冥殿!”

  红线王眉头深皱、锦纶王手捻长髯、摘裘王眯起眼睛、楚江王十指紧扣左手食指轻敲右手手背,四位鬼王都默然不语……小九王真正入主阴阳司?这便是说,星月判尤大人认了他的判官身份?

  苏景不出声,由得他们去琢磨。

  过了好一阵子,楚江王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幽冥世界自有幽冥世界的规矩,‘判官不涉地方军务政务’便是其一……”

  老调重弹了,苏景早料到鬼王会由此一说,摇头打断:“是啊,规矩不能乱,所以今日诸位所见,万万不可泄露出去。若因我任性妄为,坏了阴阳司万万年的清誉,苏景可担待不起。”随即话锋一转,苏景抖了抖自己的大红袍,又复微笑:“一品判官,当能做得中鉴了,诸位放心……我也放心。”

  语气客气,却是再浅白不过的威胁了。

  四家鬼王脑中心里全都乱成一团,事前做梦也想不到小九王竟是一品大判!待此刻才明白人家早就准备、吃定了他们几个。

  第四百八十四章 留守此城

  “马家子孙再如何愚钝,也不会去开事后才能兑现的虚头条件,几位大王当知,我等不到‘以后’。”笑面小鬼马王爷又一次笑了:“何况我早有明言在前:不投降不勉强,也不必进我城中了,直接带兵离开就是;四位大王都信誓旦旦说愿意归降,这才请你等进城……诸位,该是给一句明白话的时候了。”

  寂静片刻,四王中的摘裘老鬼最是痛快,双腿一曲拜向苏景:“小老儿拜见大判官。”

  苏景挥袖一拂,在下跪前就将其扶住:“大王何必多礼。”

  投降,以后就是一家人,无需太过讲究;不降,顷刻就要生死相见,更无须再叩拜!

  就是这个时候,又有军情传来,前方哨探递送灵讯,狼群大军显身于两千里界,四面八方齐头并进,正向着福城而来。

  摘裘王全无废话,双手一分“嘶”的锦帛破碎声响,老鬼扯掉长袍下摆,跟着划破手指,因鬼血行书,不到盏茶功夫写好降表。

  不降会被斩杀当堂,就算四王联手侥幸冲出虎穴……外面天地已成狼窝,又哪有生路!

  以摘裘的身份拜奉滑头小鬼,确是划不来,可若把眼光放得长远些呢?滑头鬼身后有小九王,小九王身后又有阳身浅寻、有肆悦大王、还有蛰伏于暗处的阴阳司!跟了这样的主上,将来脚下未必不是一条金光大道……当机立断,摘裘降了。

  小鬼差妖雾先结果降表看了一遍,再转呈滑头王,后者眼皮掀动几下字字读过,全无问题便落印画押,再将其递与苏景,同时点了点头。

  妖雾从旁认真指点,在契头、契中和契尾两家鬼王画押之处,苏景扣上判官印鉴。

  当三道大印加封,遽然一道灰色光华从降表中流转而出,仿佛灰烟先围着滑头鬼王绕了三周,继而一震,灰色光芒猛地射向摘裘,没入老鬼眉心。

  摘裘王闷哼一声,痛苦浮现于色,清晰可见他的双目迅速变灰——那灰光射入眉心后又分开两路,流入他的眼睛。

  眼中灰气越来越多,一两个呼吸功夫,摘裘王双目黑白模糊,尽数化作混沌灰色,那灰烟流转不停,渐渐凝形,很快变作一双怪异符篆,闪烁了片刻,最终没入摘裘王瞳孔。

  摘裘老鬼眨了眨眼睛,恢复原状,外表看再无异状,但已经领受了降表禁制,从今以后,今生此事,永为滑头王效力!

  身份真正改变了,摘裘王谨守规矩,以见上位鬼王之礼躬身,对滑头王道:“臣摘裘,拜见王上,侍奉王上。”

  滑头王一摆手,笑容诡怪莫名:“免礼,稍等一会,此间事了我带你们去看一桩新奇法术。”说着,他把目光转回到另外三王身上。

  哪还有什么好说的,根本都没有退路了,剩下的三家鬼王现在只着恼自己反应慢了一瞬,被摘裘拔了头筹……

  接下来三王拜判官、写降表、画押落印、判官做鉴,情形与摘裘纳降表时一模一样,半炷香功夫不到了结此事。四位鬼王做事也算敞亮,同时呈上自己的花名册,不料滑头小鬼不接手,说道:“诸位随我来!”

  再不是徒步缓行,而是催起云驾一飞冲天,滑头鬼带人穿过福城,回到城中“煞血大军”驻扎之处,先对苏景点了点头:“收起法术吧,多谢了。”随即他又伸手一指那座恶浪翻涌血腥冲天的赤色巨湖,向几个新招降的鬼王喝道:“你们四个,看仔细了。”

  话音落,湖崩碎,万万凶兵变回一颗红色石头。

  啊!

  摘裘等人同时惊呼出口。

  滑头鬼语气轻松,还在给他们解释着:“根本没有肆悦大军,只是一块石头,一门戏法罢了。诸位想靠煞血军对付狼子的念头,怕是行不通了。”

  四个鬼王全都变了脸色,摘裘王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滑头王:“煞血不存,敢问王上,可还有其他退敌良策?”

  滑头小鬼双手一摊:“福城的守御办法,你们早都见识过了,一是护篆,另为守军,就这么多了。”

  楚江王铁青了脸色:“只靠守城大阵和军卒,远不够抵挡狼群……”

  不等说完滑头王就点头应道:“是啊,远远不够,可也没有别的办法。”

  “咳……”锦纶王重重一顿足:“狼来时大家都会死无葬身之地,王上你又何苦……何苦再弄出刚才那些事情。”

  灭顶之灾前还煞有介事的纳降,很有趣么?滑头王突然尖声大笑:“本王何苦?本王开心!你们几头老鬼,趁我势孤兴兵犯境,见我力薄动法摧城,被狼子抄了后路又想起本王来了?真把滑头子孙当成西天里的活菩萨么,想欺就欺想和就和?!投降于我,就道自己能活了么?哈哈,做你们的春秋大梦!”

  “不是看不起滑头鬼族么?就让你们这一方王驾之尊,死时身为我帐下奴仆……你们死时,是本王、是滑头、是福城的鬼!”

  “不是想抢本王的城池么?就让你们和福城同生共死,谁都不用逃、不用跑了,都与本王布防于城池四周,狼子来时你们便去冲杀,为这城战死,死得好、死得其所!”

  是鬼便有戾气。

  尤其滑头小鬼,本来旺族奈何家道中落,落难凤凰不如鸡,他心中攒下的戾气深重异常,此刻尽数暴发,双目赤红嘶声大笑,模样疯癫可怖。

  这个“玩笑”开得的确太辣了些,辣心辣肺!可那降表得大判鉴证,四个鬼王再如何气恼也没有反抗的余地,红线王奋力平复心绪,劝道:“臣等之前愚昧无知,冒犯天威铸成大错,罪该万死甘心领罚而绝无半字怨言,求王上息怒。可当务之急,莫过于狼群犯境,以臣拙见,困守孤城无意,臣等死而无憾大王却是万金之躯,容不得半分伤害。”

  摘裘王及时接口:“当速派精锐于各个方向,探查狼群虚实,找出空隙臣等合兵一处,护送王上杀出一条血路,才是上策。”

  四王投奔福城是冲着这里的煞血大军,现在没有了血湖,困守孤城无异等死,想办法尽快突围才是求存之道。滑头鬼的笑容收敛,再开口时语气平静了,可眼中狰狞不变:“想逃么?我不逃,你们一个一个谁也休想走。我意已决,留守此城于狼子决一死战。”

  四个鬼王劝不动滑头王,齐齐转目望向苏景,摘裘王道:“小九王,您看……”

  苏景耸了下肩膀:“你们进城前我劝他半晌了,他不肯走,我也没办法。”

  这不是敷衍糊弄,实情确如苏景所言,这一次大祸临头,笑面小鬼竟不想逃走的事情——至少现在不想。

  四个鬼王面色沉沉,不再啰嗦废话,腾起云驾返回城外,开始整军备战,明知不敌但也不肯引颈就戮,准备舍死一搏。当然,为振奋军心四王都对部署说“城内煞血大军严阵以待,时机一到便会出城击杀狼群”,这一来城外的鬼王部署倒也军心大振,士气颇为旺盛。

  城内,苏景再问滑头鬼:“你真不肯走?”

  滑头鬼徐徐吐出一口长气,摇摇头:“你走吧,不必和我搭在一起,狼群虽凶横但不会伤判官一根寒毛,你回去路上遇到他们就亮明身份,不会有事。”

  “你为何不走?”苏景追问。

  滑头鬼再度摇头:“我自己也说不清,就是不想走。”

  心底有戾气,这一口气顺不过来;

  逃入不津阴阳司可保活命,但总不能把一座城都带入司衙内;逃得走么?狼群合围全无出路,死在逃亡路上,还不如与城共存亡;万万鬼民“王吾命城吾福”的呼喊声犹在耳中回荡,以前滑头王也如幽冥大小鬼王一般,从未得过鬼民拥戴,直到几天前初尝这“古怪滋味”,滑头王撑、不弃子民;数不清多少年里折腾来折腾去,只求重现先祖荣光,每次都徒劳无功,实在累得很了;下次再重头来,然后再重来、再再重来,无聊无趣得很……

  就一个字,乱。滑头鬼的念头很乱,他也说不清自己真正不走的道理,但明明白白的:不想走。

  不想走就不走了。

  苏景想了想,说道:“那就打吧,我尽量帮你……但最后时候我会走。”

  少有的,滑头小鬼笑了笑:“多谢。”

  “不必,这城也有我的心血,拦不住它要倒塌,总得杀几个推它的贼。”

  “非走不可的时候若我还能动,会送送你,再就是……我自己选的,无需报仇。”

  “这事你就别操心了。”

  滑头小鬼胡闹,苏景奉陪不到最后,但也会尽量陪得更长些、让他闹得更欢些。

  狼群千五百里……过千里界限……只差五百里……军报频频,狼群来得并不太快,可它们行军的阵势极稳,层层包抄围拢,不是没有“空隙”,但那些空隙皆为陷阱。这一重隐秘无人知晓,所有想从狼群里寻空子逃命的人都死了。

  凶残,狡猾以论,幽冥狼子远胜阳世。

  狼群将至,劫数摧城。

  第四百八十五章 万万猛士皆为王

  福城周围,各部鬼王急急布防,重重大旗迎风摇摆,铿锵号角回荡四方,将官校尉大声叱喝,一道道大令自王驾口中传入大军,人马穿梭集结不断调整着阵势,准备迎抗强敌。

  阴兵军中,豢有凶猛冥兽,畜生们凶性难降,随着大阵变化被驱役时时常会昂起巨大头颅,龇出獠牙暴发巨吼,咆哮声音直贯云霄。

  城外忙碌,城上也没有丝毫怠慢,护城大篆稳稳行转,淡淡的白色光芒笼罩四墙;城头环驾三百二十座崩天巨弩,都已绞至七成满弦,七丈长箭扣入射槽,箭上有灵光荡漾,锋锐气意氤氲却不散。

  大队人马随滑头、小九两位王家登临城头,执戈横剑严阵以待。

  阴兵动作奇快,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大概完成布防,福城重新平静下来……大雨轰鸣,天地躁动,城却寂静。

  冷透骨髓的幽冥雨水,洗出来的是一座萧杀之城。

  随即,狼来了。

  东方,一只狼。

  显身于地平线,驻足、昂首望向孤城……很快,又一头狼显身,一样止步于远远的地平线,不过方向截然相反,新的狼来自西方。

  东、西之后,便是南、北;四正向后,便是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四偏向。前后一共八个方向、每个方向一头狼。

  静静凝视,片刻后,狼向着福城方向跑来。并非疾奔纵跃,而是轻轻松松的跑动,四爪颠颠、偶尔甩一甩尾巴,既不见捕猎时的隐蔽小心也没有面对强大敌人时的警惕紧张,好像散步似的,八只狼靠近过来。

  狼行得“又缓又急”。

  “缓”是它们的步伐,“急”的则是它们的身法……类似缩地成寸的法术,狼一步,七里不见,寥寥几十步下来,八头狼便跨入福城百里界内。

  城头上,苏景身边滑头鬼忽然冷哼了一声,两位王驾身后的阿二张口一吐,左手长弓右手箭矢,旋即拧腰屈膝,弯弓如月震弦破帛,向着天空爆射。

  箭破风,锐响刺耳,冲上三百丈高空后,那根箭矢猛做震颤,一化为八,旋即八箭散开,分射八方!

  不到呼吸功夫……

  八头恶狼止步,面前三尺地方都有一根长箭斜插地面。

  三尸齐齐喝了声好,苏景也点头赞道:“阿二将军好射艺。”

  阿二客气:“花架子,中看不中用,比起少主的白雾弓神狐箭相差云泥。”

  此刻滑头王身后亲兵赵铁瓶踏上一步,代自家王上吼喝道:“狼王何在,还请显身。”

  八头狼目光阴沉,漠漠注视着城头,但全无应话之意。

  赵铁瓶冷笑一声:“怎么,恶狼敢侵探我家王上仙境、敢冒犯我家大王仙威,却不敢站出来说句话么?”

  狐地迷雾凝结成拳头大小的一团,正在苏景手上缓缓流转,只要狼王一现身,不管它是真是假,苏景直接一箭射杀下去。

  可惜,八头狼无动于衷,不知狼王何在。

  赵铁瓶正要再说什么,被滑头鬼王摆手制止。滑头小鬼走上两步,手按城楼护垛,目光阴佞,注视着远处恶狼。

  城头王上有开口之意,城下四方鬼王阵中同时震起一声炮号大响。

  炮号之后,军中无数囚牛战鼓震起,咚、咚、咚、咚……鼓声并不急促,但整齐划一,一声一声,闷响自四城播散天地、震彻天地。

  背趁战鼓,滑头王开金口,喝断如雷:“要打便打,不打就滚!”

  八字落下,战鼓骤停,换而城上城下无数守军齐声大吼,修持身后者以真元入吼喝,修行浅薄的干脆就以嗓音嘶喊,重复王上八字金言:要打便打,不打就滚!

  要打就打,不打就滚!!

  要打就打,不打就滚!!!

  三遍大吼之后,大军收声,鼓号敛音,瓶中城重陷寂静,可因吼喝而来的凶悍杀气却冲天而起!

  也是这个时候,八头狼子同时昂首……不是想象中的引颈长嗥,它们抬起头但不开口,八双幽幽凶眸同时注目天空:正狂挥暴雨的乌云中,骤然一声雷声贲烈!

  恶狼动念,天雷传令。

  城上城下、阴兵鬼将,包括苏景在内,所有所有守军只觉眼中一暗……天未黑,地黑了。

  黑色的潮,自四面八方浩浩荡荡涌向瓶中城。

  冲破雨幕,黑色的狼,狼的潮。

  千万还是万万?狼多得根本无以计较,它们自视线的尽头、自地平线的起始之处显身,蔓延,只见潮头不见潮尾。恍惚里,守城阴兵有了个错觉:正冲来的不是狼也不是潮,而是一片颜色,黑漆漆的颜色。

  从天角尽头蔓延过来的,颜色,狼。

  突袭五家鬼王的狼群已经汇合了,变成了“圆”。

  满布大地的狼急急奔驰,常理计较,这等大军的冲锋,地面早都会被踩踏的颤颤发抖,甚至连坚城都该有些微微摇晃才对……现在的情形正相反,无数恶狼奔跑不存一丝声息,它们没有脚步声!

  还有,它们不叫。

  长嗥是狼的标志,不嚎叫的狼还算得是狼么?没有一头狼开口,千千万万,沉默中疾奔。

  暴雨声轰轰荡荡,反倒衬得世界寂静如灭。

  明明大军急行,偏没有丝毫声息,这反差太诡怪,由此毁灭之军的气势也变得诡异了。

  不雄壮,却足够震骇;不威风,而真正致命。

  也只有苏景、滑头这些军中高手才能看得出,狼群不是跑,而是飞:虽然它们摆出了奔跑的样子,可每一头狼的四爪都与地面保持一隙之隔。是以狼群在飞,只是很低。

  “擂鼓!”

  城上滑头、城下四王几乎同时开口,传下一样的军令,狼来的无声,它们的沉默比着叫嚣更催魂夺魄,须得震鼓以增士气。

  战鼓响起,不再是声声分明,而是急急如滚雷,隆隆声音入耳入心,阴兵沉了面、冷了眼、握紧了手中利刃……

  狼疾奔,充其量盏茶时间,潮尾仍霸占着地平线,潮头已经冲到之前那八头狼身后。

  把持正东方向、最早显身的狼突然开口、吐人言:“想见狼王?”

  它的声音低沉却响亮,即便守军阵中万鼓轰鸣也遮挡不住,回答之前赵铁瓶喝问:“如你等所愿……今日此间狼群之中,万万猛士皆为狼王!”

  一狼人言说罢,万万恶狼齐齐喝应。

  无论大小、无论地位,群中每一头狼都引颈、长嗥。

  凶狠且兴奋,陡然暴发的嘶吼!千千万万的长嗥汇聚成可怕声浪,自天角尽头一路席卷,几近掀翻苍穹!

  与此同时,大地突兀颤抖起来,地面几近疯狂地跳动,连福城都随之急急摇晃!地震的缘由再简单不过:狼足落地,改低飞为真正奔驰。无数狼、无数爪于同个瞬间狠砸,快要踩塌大地。

  大雨的时间不短了,地面早有积水,狼低飞时水面不惊,此刻狼落足——那突然被迸溅起的水雾……明明只是再“柔软”不过的雾,却因暴发得太过突兀,撑裂了目光!

  于狼潮凶势前,福城的鼓除了可笑还是可笑。

  狼潮奔入福城百里境界,真正开始冲锋。

  天摇地动的冲锋。

  苏景站在城头,摇了摇头:“了不起。”

  “幽冥狼患,你当是说笑的?”滑头鬼王一哂:“若我所料不差,这还不是恶狼的真正主力,不过是狼群中的一队罢了……只为一座福城和几家小鬼王,哪值得狼群真正主力出动。”

  苏景岔开了话题:“我留下来帮你打仗……可我不会打仗,只会打架。”

  他的意思不难解,滑头王眨眨眼就明白了:“我会打仗,可我更喜欢打架。”

  苏景略显狐疑:“你离不开吧?”

  滑头鬼王笑了:“你当阿二是吃素的?城守事情有他就足够了,我留着也是摆设。”说着,他撑开双臂奋力向后,直直十指交叉于身后、又翻掌心向外撑了撑,之后解开指扣,扬手一拍苏景肩膀:“走。”

  走?去哪里?

  走,打架去。

  狼嚎、狼奔,天摇地动,守军的鼓号彻底被压住,任由鼓士如何用力,振起的大响也无法摆脱被湮没的下场。

  这片世界里所有动静都已被狼群把持……直到那一声高亢、嘹亮的长啸声,自城头响起。

  激烈、勇猛、饱含战意!

  苏景啸,金乌啸。

  天空乌云滚荡,地面狼潮奔涌,暗淡无光的乾坤里,连凶器的锋芒都告沉黯,无力且垂垂,守军眼中只剩下一个颜色:黑!黑色的狼潮,单调和沉闷,死意弥漫的黑……直到那一道艳艳的金红崩绽,真就仿佛一盏本色纯金、又置于烈焰中燃烧万年的剑,划破天地、划破视线、划破军兵们眼中的黑。

  璀璨、耀目、充满生机!

  小九王出阵、滑头王并肩身旁、三尸皆随其后……苏景永远都是苏景,打仗时的大头兵,疯疯癫癫、轰轰烈烈的冲,冲在最前。

  三尸疾飞,手中宝剑舞成了一团光还不忘唠叨几句,赤目数落苏景:“一打仗,你就光知道冲。”

  拈花替苏景解释:“他又不会行军布阵,除了冲也不会干别的了,你不让他冲他还能干啥?”

  雷动也告开口,但他想说话的话刚到嘴边,忽然变成了:“苏锵锵,你做啥?”

  战役满满、热血几乎烧着头发的苏景,于疾飞、逆冲之中,突然翻身一个跟头、自半空跳到地面、跳到城外布防的阴军阵前……再前方百丈,就是狼群前锋。

  落地,苏景不弯弓不出剑,不动罡天不纵风火,他弯腰,好像对狼群鞠躬。

  第四百八十六章 九念

  游魂自阳间进入幽冥,无论转世投胎还是被发配地方,全都会被封灭记忆。连自己上辈子是人是草还是鸟兽都不记得了,更毋论名字。

  阴阳司的讲究,新旧两条命,阴阳两世人,游魂被封灭记忆后,就变成了“新人”,须得重新登记造册,没有名字哪行?是以游魂被除掉记忆后,鬼差会让他们立刻给自己起一个新名字,并一一记录,新名字一旦登上了簿子就在不得修改,今生此世跟定了游魂。

  这事不难想,一个什么都不记得、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的游魂,仓仓促促给自己起下的名字又怎么可能讲究得体、端庄稳重,所以阴间鬼物的名字,大都乱七八糟、拗口可笑。但“死不了”不在其中,虽然当时他也迷迷糊糊,可不知心里哪道灵光乍现,就给自己起名唤作“死不了”。

  这当真是个好名字,寓意尤佳——“死不了”死不了。他资质差劲,只能练气健体无法真正炼元修行,是以效命摘裘王四百多年,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头兵,哪里危险就被派往哪里、何处需要性命去堆他就冲往何处。

  四百年里,“死不了”记不清大大小小打了多少恶战;记不清多少次灾厄临头、必死无疑;记不清多少次回绝处逢生、鸿运当头;记不清身边的战友死了补充、补充了再死换过多少轮,连摘裘大王麾下的凶猛大将都死了一轮又一轮,可他愣是还活着。

  “死不了”觉得,死不了真是个好名字,保佑自己永远不死……

  不过这一次,“死不了”觉得自己活不成了,对上了狼群,就算阎罗王怕是也会脱层皮,他又怎么可能继续活着。不止他,还有身边无数同伴、四方诸王联军、背后滑头王城,今日此间所有生灵,都会死!

  和以往每次入战一样,“死不了”被安排在外阵,重盾立于身前、长戈锋锐向外架于盾孔,身体斜倾奋力依住巨盾、双脚撑住地面。

  在他身后,千万箭矢凌空,呼啸着掠过头顶天空,激射狼群;在他身前,沉沉巨盾厚如儿臂,普通檑木都撼之不动……可又有什么用处!

  箭如飞蝗,比着大雨更密更急,连狼群半步都无法阻挡,透过盾阵缝隙,“死不了”看得清清楚楚,箭落下、射中狼,狼却不停步,冲在最前的千万恶狼,至少半数中箭、其中不少几乎变成了刺猬,可它们不倒下更不停步,就裹着一身箭矢,嗷嗷长嗥着,冲锋!

  狼鬃如铁,匡护全身,纵是阴家箭矢都有破甲法术加持,仍难伤其筋骨,入肉一寸便告力衰,阴兵箭阵难阻狼群,反倒愈发激起了这些畜生的凶性。

  至于身前重盾……传说狼群锋闯都修得碎灭凶爪,就是厚重城垛在它们爪下也不比豆腐更结实,盾牌么,又和纸糊的灯笼有什么区别!

  吼、吼、吼!

  狼群已抵百丈开外,“死不了”和身边无数军卒,开始扬声大吼,激发自己的每一寸力气和士气,巨撞将至、生死搏杀已到眼前!

  “死不了”不觉得自己还能不死,但死前,最好能杀一头狼……不承想,“死不了”眼前金光迸射,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落于两阵之间。

  背向盾阵、面向狼群。

  “死不了”是个四百多年的老兵油子,可他骨子里柔善得很,上辈子不知是绵羊还是老好人,忽见有人挡阵,想也不想、更来不及辨认来者是谁,纯粹本能使然,惊呼一声:“闪开!”

  喊声出口,“死不了”也觉得自己可笑了,人家既然敢来,自不会被自己一声“闪开”喊走。

  果然,来人未闪开,而是弯腰、躬身,好像对狼群鞠躬的样子……的确是鞠躬,只为狼子那一句“万万猛士皆为狼王”,便值得苏景在真正大开杀戒前,向他们致去一礼。

  鞠躬后并未起身,他就势蹲下了、双手扣住了地面,就此凝势不动,古里古怪的动作、荒唐可笑的姿势。

  跟着他就在这别扭异常的姿势里转回头,对刚刚出声的“死不了”笑着点点头:“多谢。”

  此刻“死不了”才发觉,竟然是小九王!

  王驾不是应该躲在阵后、托以运筹帷幄之名,藏在最最安全的角落里么?怎么小九王跑出来了?来送死?来杀敌?蹲着杀敌?蛤蟆似的神通法术?

  连串疑问涌出。

  “死不了”想不通,他大概能猜到小九王狠辣、不肯困守孤城要逆袭强敌,但想不通他这个好像马上就要拉屎的姿势是什么本领。

  “死不了”看不见,他能见到小九王回头送他的诚恳笑容,却因位置缘故看不见苏景扣于地面的手:十根手指急促颤抖、敲打地面,一道道金红色的“丝”随他法度疯狂蔓延,游于地面、穿梭泥土……狼群不过相距百丈,浅浅两个呼吸功夫,它们就冲到近前,震天长嗥中大群恶狼后肢用力,狠狠扑跃而起,扑向苏景,也扑向阴军!

  就在此刻,突兀一声怪叫自苏景口中炸响:“起!”

  起了。他面前的地面,方圆三十里的巨大地面,仿佛一张席子、仿佛一块床板,被苏景一把掀翻,倒扣扑面而来的狼潮。

  阳火成线,蔓延三十里也勾连、淬炼了三十里,让这方地面凝化坚实整体。

  “死不了”恍然大悟,小九王弯腰撅腚,是要掀地面。

  三尸恍然大悟,雷动和拈花异口同声,对赤目道:“跟你学的!”

  赤目没掀过地面,但他总掀棋盘……闲来无事,三个浑人也总要附庸风雅,摆开黑白子对弈一番,奈何赤目棋艺差劲又是急脾气:输定了、不干了、急眼了、翻脸了,一把掀了棋盘。

  地起、地翻、地落、地砸下。

  挟金乌之怒,大地倒转夯砸狼群。

  暴喝后,苏景又是“哈”的一声大笑,打仗时掀地面不是他的突发奇想,更不是和赤目学来的本事,而是中土世上远古时候就早有人做过。

  南荒千目老蝎洞府后古时战场,七大圣掀地“平砌”六耳大军……当年大圣掀起的是千里山脉,今日苏景才戗起三十里地皮,不过他心里那份爽利痛快,比着当时大圣怕也不遑多让,这般打仗当真快活!

  随即苏景接势一跃而起,人在半空里,手中长弓盈盈洁白,吱吱声音绞颤弓弦……弓满月、暴射。

  一箭过后,弓化白雾,苏景弃之不理,冲!

  一如既往,一个人对一支大军的迎头痛击。

  三十里地面翻倒、洁白长弓爆烈,前后两击何其凶猛,北方狼群冲阵锋锐大乱。此刻苏景暴发的攻势比着不津城逆冲血煞军那次犹有过之,连大地都成了他砸人的砖头,又怎么可能不乱。

  紧随着两记狠击,苏景冲入狼群大军,他又开始笑,咯咯咯的怪笑!可今时的狂妄与大圣玦全没关系,他是天真传人没错,但他更是金乌弟子,火之源头、光热始祖,他的修炼早都注定了此子的骄狂、暴烈!

  仿佛搏击长空,穿梭乌云的鹰隼。

  鹰挡不住乌云侵近,可那沉沉阴霾也一样阻止不了雄鹰翱翔。

  苏景冲阵,心念转动……

  第一念,骨金乌置身黄金屋,化作艳艳骄阳一飞冲天;第二念,九九剑羽混于惨惨阴风破晓席卷;第三念,天乌剑狱急急旋转铺展开来。

  苏景前三念,三念启罡天。

  三重罡天尽放、三重罡天合一……但事情没完。

  第四念,声声怒雷来自北冥巨鲲,护苏景身右;第五念,嗡嗡怪响为螳螂振翅,护主人身左;第六念,丈一长剑握于右手,君临之剑睥睨天下!

  苏景又三念,三念请三剑。

  来自剑冢和离山的精彩好剑……仍未完结。

  第七念,哇哇的聒噪声霍然大作,烈火阳鸦轰散!由护身赤炎衍化而来的神通,九十九头乌鸦以阳火结形,只要苏景不死,它们便不会熄灭,九九阳鸦、九十九个方向,吵闹着、飞旋着,冲、杀!

  第八念,那一声清冽啼鸣洞穿云霄,高亢之处比着阳鸦毫不逊色,但音色嘹亮而悦耳,闻声让人心神一震,远非乌鸦那般呱呱闹喊,比着烈焰颜色还要更纯透的红鹤,自苏景头顶一飞冲天!

  鹤,扶摇上九霄,如此醒目的神物,纵然沉沉乌云也无法遮掩。当啼鸣落尽,红鹤身形猛震,一明鹤化作七百火魂!

  南荒妖国、大圣识海中,苏景收服烈火世界,内中火灵“讹火毕方”被他炼化后得此精火红鹤,这些年里随着修行精进,这道红鹤渐呈返璞归真之像,可凝于一鹤,也可化身千百火魂,若苏景的修为臻入化境,当初在烈火世界中他斩杀了多少毕方,红鹤就能化作多少枚火魂!

  火魂飞散,冲入敌阵,如阳鸦一般,冲、杀。

  第九念,最最简单不过手段,金乌万巢大咒。每一头阳火乌鸦、每一头火魂毕方都是“火”,皆受此咒。

  同行是穿空火遁,但不同于以往在火海、火雨中施法,阳鸦、毕方都是“活”的,它们行动无端、无迹可寻……每一头火鸟都是苏景,苏景行动无端,苏景无迹可寻,苏景冲、杀。

  苏景最后三念,三念动三术,身法杀!

  心神十立,九念齐动,手段尽出……算得全力以赴了,他答应了笑面小鬼,会尽力。

  第四百八十七章 公事

  风火贲烈剑意纵横,苏景所到之处恶狼体断尸残、哀号连天。

  修法、剑术、身法皆以发挥到了极致!苏景来自名门正派、身份高高在上,但他绝非温室里的花儿,通天在凶险大漠、冲煞于荒蛮妖国、夺罡于诡异深海,至今修行不足五百年,倒有三百多年是在门宗外、险恶地方度过。离山时,他是满眼笑意的小师叔;离山外,他又何尝不是一头狼!

  无甚戾气却出手无情、与人为善又杀伐决绝的狼。

  苏景狠辣,便是此刻淋漓尽致的斩杀。

  冲阵的不止苏景一个,滑头小鬼和三尸也随他同行。他们的本领都不俗,尤其三尸各拥苏景之力、配以小师娘传授的绝伦剑法,再加上他们的不死之身,杀敌时候威力着实惊人,可无论他们再如何卖力,也没办法发出一点光来……此间光华,尽为苏景一人所夺!

  风中火里剑下亡魂无数,苏景一个人的腥风血雨。

  正冲杀,忽然前方遥远处,几近视线尽头,一蓬惨白薄雾升腾半空。眨眼间白雾结形,化作一个老鬼,悬在天上遥遥笑着:“久闻小九王勇武惊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老朽佩服之至。”

  老鬼身形矮胖,衣着颇为古怪,只有一件衫子罩在身上,不过衫子肥大异常,几乎盖过了膝盖。无冠、无裤、无靴,只一件麻袋片似的半长布衫。

  说完,老鬼又把目光一转,望向相距苏景不远、同样正逆冲狼群的滑头王:“马家小鬼为救九王妃倾家荡产,小九王又来助滑头一脉逆袭敌阵……这份同盟义气当真惹人羡慕。”

  “薄衣老狗!”滑头小鬼开口怒叱:“还有脸来见我。”

  苏景眉峰微扬,薄衣王,他记得清清楚楚,入幽冥后自己打的第一场恶仗就是对薄衣阴军。这个鬼王本也是小师娘的同盟势力,却背盟弃誓倒戈相残,滑头鬼和阿二的本部兵马就毁在他的手里。

  而滑头王怒喝未落,陈兵城北的摘裘王也是一声咆哮:“薄衣老狗,无耻之徒!”

  ……

  瓶中城迅速崛起,被周围五位鬼王视作眼中钢钉,但一起发兵围剿的事情,也不是说五位大王都有此意,就能立刻结为同盟的。

  幽冥世界大小鬼王林立,各方势力如犬牙交错,摘裘、锦纶、楚江等王各有各的死敌,他们发动重兵来打滑头鬼,谁敢保证敌人不会趁虚而入、自家后园不会突然起火。

  五位鬼王所以能够结做同盟共讨福城,皆因一个人穿针引线:薄衣王。

  道理上,薄衣王叛浅寻、毁滑头在前,他是最最不愿看到滑头鬼重新崛起之人;位置上。薄衣王的势力不与摘裘等王接壤,还要更靠外些……具体势力如何纠葛交错无需细说,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薄衣出兵侵袭附近鬼王,确是可造出一个乱战局面,将摘裘、楚江等五王的仇敌尽数牵扯其中,让五家鬼王能够安心联盟、讨伐滑头。

  薄衣遣派密使游说五王,依约先行出兵牵扯了“外围”为五王解去后顾之忧,五王曾仔细查探,“外围”乱战绝非伪作,而是实实在在的刀兵惨祸,瞎疙瘩似的战局,就算某方罢手也休想轻松脱身。另外薄衣王又把自己的五个儿子分别送到摘裘等人的王城中做客,名曰做客实则人质。

  薄衣王如此做派,五家大王自也打消了疑虑,暂时放下彼此间的仇怨,结为盟军会战瓶中城。

  可万没料到,薄衣王竟勾结了“狼患”,一举扫平五家鬼王的老巢。

  不同于瓶中城刚刚崛起,摘裘等王都为自己势力经营了几千几百年,各家王城都有天险屏障,就算内防空虚,普通敌人来攻伐也不是几天光景都能拿下的。

  奈何,来得是狼……

  虽然没听摘裘等人说过具体经过,但之前连小鬼差妖雾都能想到“你们让人算计了吧”,滑头王自也心里有数,此刻听得摘裘王怒骂薄衣,滑头王大抵明白了,手上神通不停,目光遥望远方薄衣王:“尔虞我诈、背盟弃誓算不得什么,是我自己眼拙信错了你,来日若有机会自会向你讨还公道;若没机会我也就认了自己倒霉。”

  说到这里,滑头王话锋一转,语气森然:“不过鬼王、狼群不两立,幽冥众王传承了千万年的规矩,薄衣王都不顾了么?”狼群凶残可怕,阴间鬼王都对其深恶痛绝,早在古时就有公议,与狼群不两立。鬼王莫说投靠了,就是有所接触,即为幽冥诸王死敌。

  “滑头王家承渊源,出身高贵,自是不解我辈的苦衷,”薄衣声音中虐戾渐起:“十个月前,我大军在你城前惨败、精锐执耳尽丧……周围强敌环伺、本部元气大伤,不投靠狼主,你可让我怎么活?”

  “你!”

  “怪!”

  “谁?”

  苏景忽然插口,三个字,穿空遁发动三回、神通与剑术的三次袭杀。

  若非背盟,薄衣王又怎么可能对上苏景,又怎么可能精锐覆灭元气大伤!落入弱势地位他又怪得谁来。

  薄衣王眼中凶光一闪:“要怪的实在太多了……比如九王妃明明是阳身之人,凭她的本事,在阳间安泰享福、有朝一日飞仙破界去往仙庭逍遥永生,那该有多好?偏偏跑来幽冥惹是生非,又忽强忽弱的‘变化’着,让人辨不清形势,实实在在连累到我。”

  浅寻不在此间,苏景代为回应:“怪师母不该来幽冥、不该隐敛实力?怪的好啊。”

  薄衣王哈哈一笑,说话不停:“再比如,滑头一脉、马家小鬼。没错,九王妃和你早有盟约,可人家阳身浅寻是什么样的本领、什么样的身份?她又岂会把你放在眼中,就算你把她当成亲娘祖宗,她也不会拿正眼看你一眼吧!偏偏你却还重视得很,见她落难巴巴赶来相救……连累我了!”

  笑面小鬼身边煞气冲腾,诸般鬼法丧术杀敌冲阵,口中冷声应道:“浅寻初到幽冥时,曾助我完成一件大事,本王有恩必偿,她有事我必到场。‘义’字何来、何解,老狗你明白不了的。”

  苏景接口:“怪滑头王不该营救不津,他不去救,自也显不出你叛……怪得不错。”

  “还要怪小九王,”薄衣王笑面、阴声:“你来幽冥的时机未免太巧了些,嘿,害苦我了!”

  “执耳军我杀的,怪我怪我。”苏景笑了起来。

  “更怪肆悦老鬼,什么血煞汪洋万里长击,什么死不瞑目君临义庄,吹得天花乱坠,倒头来数百里大军却连一个阳身女子都奈何不得,坑苦我喽。”薄衣王一边说着,一边摇头。

  短短几句中,苏景施遁不停,再深入敌阵十三里,也距离薄衣王更近了十三里……如此明白的意图,薄衣王又怎会看不出来:“小九王,还是省些力气吧。若是浅寻亲至我自不敢现身,可只凭你,怕是还近不得本王身前百里。”

  劝过一句,话锋再转,薄衣王应道:“要怪的人实在太多,但本王心胸宽广,不计较了。今日我已改侍狼王、永奉上圣仙主杨三郎,又得新生再世为王,以往坑我、害我、负我者再不追究!滑头王、小九王莫误会,今日我引天狼仙兵来攻,可不是什么私人恩怨,乃是公事。”

  “哦?”苏景饶有兴趣:“什么样的公事,请薄衣王指教。”话音落,罡天一化为三,于苏景身周疯狂旋转,顷刻清空周围,恶狼的濒死惨叫凄厉如刀、直刺耳鼓!

  “小九王神技,老朽开眼了。”薄衣王客套得很,回答道:“小九王当知,如今幽冥世界风头最劲的两个女子,非我家仙主杨三郎与贵上九王妃莫属。这阴世里的大鬼小魂议论不休,纷纷猜测两位神奇女子,究竟哪一位更强些……我家仙主对九王妃颇有仰慕,盼能见面聊一聊法度、说一说剑术。奈何九王妃仙踪不定,无处可寻啊。”

  浅寻为人清静淡漠,来到幽冥只为达成己愿,对其他事情全不放在心上,更不会去理会什么“九王妃与杨三郎哪个更强”这等无聊说法,可杨三郎却颇有争强之心,她不喜欢自己还有齐名人物。

  薄衣王继续道:“我辈臣子忠义当头,理应为主上分忧,是以我向仙主献上一计:滑头鬼和浅寻都是义气中人,诛杀滑头鬼,无需再去寻找、九王妃自会来找上狼群。”

  苏景赞他:“王驾好算盘!”言罢三天归一,身影一晃又复穿遁,破碎虚空,斜刺里穿行七里。

  不理苏景讥讽,薄衣王说话不停:“我家仙主觉得我的笨主意还使得,拨于我仙兵一道命我做事,这才有了后面连串战事……不料想,小九王也在此间。本来我还担心马家小鬼不够分量,杀了他九王妃未必会替他报仇,你也在,可就再好不过了。”

  薄衣王笑了,笑得一派开心:“杀你,九王妃应该会去找我家仙主了吧?不过我更想拿活的。现身说话不为其他,只是为了劝小九王一句,莫再强撑了,束手就擒随我去见仙主,若九王妃来相救,也许说不定还有活命机会了呢?”

  第四百八十八章 狼蛮

  苏景似是兴奋了些:“能与我师母齐名的女子,苏景可不能不见识……”

  “这岂不是正好?小九王还不快快收了法术,随我去见仙主。”薄衣王就算在愚笨十倍也不信苏景会就此收手,顺语搭言罢了。

  果然苏景摇头而笑:“我也想,可不行。我被公事拴住了脱不开身,若是能请杨三郎移驾,来看看我,那就再好不过了。就怕你家仙主不肯纡尊,薄衣王,我若借你的办法,她会不会来?”

  薄衣王明白他的意思,双手连连摆动:“小九王太看得起我了,仙主驾前,我不过是个小小差役,根本无足轻重。就算小九王扣住了我,怕是过不了几天,仙主都会忘了有过我这样一位忠仆,又怎会专程赶来搭救于我?再说……我统御仙兵、占必胜之机,你等困守孤城大势已去,若这样我都能被你抓了去,仙主要我还有什么用处?”

  “王驾何必妄自菲薄,杨三郎能分兵一道于你统领,足见你在她眼中的地位了。”闲聊天的语气,丈一龙剑猛做长鸣,一道光华吞吐百丈,剑光所过狼血长虹:“而且王驾误会了,我不扣人,我手上没有养你的粮食。王驾放心,我取你睁眼时的人头,送回杨三郎那里时,你还能再看看你家仙主。”

  话已至此,又哪还有什么再客套的,薄衣王陡然一声厉笑:“小妖苏景,尖牙利齿!本王人头就在项上端坐,你来拿去吧!莫说利剑刺颈,只要你近得我身前百里,本王便割了人头送你!不过才冲了小小一阵前锋罢了。狼族凶悍你未见一成……无知之人,真道仙主凶兵为儿戏么。”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苏景忽然止住了“金乌万巢”的身法……从掀翻地皮到现在,苏景深入敌阵百三十里,此刻他面前的敌人变了。

  仍是狼,但比着前阵,体型要更庞大,前额高高隆起如生骨瘤,两对犬齿凸出狼吻,四爪长长甲刀外露,寒光迸现。长长鬃毛披于狼身,黑缎子似的华丽漂亮,若仔细端详,黑鬃下隐隐泛起一层淡金色光芒。

  冲过了前阵,面前是全新一阵、迥异之狼。

  逆冲敌营,又何必去管面前敌人的模样,只管斩杀便是。如此浅显的道理苏景当然明白,可他仍止住了穿空遁法,再简单不过的缘由:遁法用不了了。

  面前的恶狼军阵有古怪法度匡护,不受灵气浸染。

  不受灵气,就没办法施展法术,前方敌阵是一片绝法之地!

  七百毕方火魂,九九阳火乌鸦都无法侵入阵中,苏景的穿空遁无以施展。

  遥远前方,薄衣王厉笑再起:“小九王可曾听过狼卒六锐?我大军主人便占了其中‘蛮’之锐:禁法绝道蛮力称尊!我劝小九王还是快快退回城中去吧,那样还有机会看到群狼以身撼城、以爪牙破碎雄关厚垒的好景色。”

  苏景已经听小鬼说过“狼卒六锐”。是狼群的六项本领:行、法、力、厄、变、不变。

  “行”指全族,恶狼神出鬼没来去无踪;

  “法”指的是狼群中的一部,精擅鬼法修元浑厚,斗战中万法轰动杀术弥天;“蛮”则是狼军的另一部,与法正相反,它们不受法术却蛮力无边,杨三郎派给薄衣王的主力,就是“力”中的一支。

  “厄”专指狼群中的巫族,这一群狼数量不多。修得诡异祈术,能够请来天灾地患降于敌城;“变”的数量就更少了,以鬼王估计,这一部的恶狼应该超不过三十头,但它们的本领更可怕。只消看过一眼,它们就能随心而变,化做对方模样,无论声音形貌甚至平时的小小习惯,都一般无二,绝难识破。

  至于“不变”,又指回恶狼全族,说得是他们的性情、根骨中的狼性。

  话说完稍作停顿,薄衣王又“咳”了一声,想起什么的样子,笑声愈发响亮:“本王险险忘记了,小九王是要砍我脑袋的……苏景你来看!”说着他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颈子:“我的人头就在此处,请你来取!只怕你这就要转身逃命了,转身不难,不过距我人头越来越远吧。”

  笑声未落,苏景纵跃而起,不退不逃,继续冲阵。

  没了遁法,但还有两只脚,仍是冲、继续冲,就那么一步一步,冲近无边狼群。

  阳鸦火魂消散、三重罡天归身,连能继续施展的三柄好剑都收回了锦绣囊,苏景身周再不见一丝灵气。

  薄衣王很有些惊诧,扬眉笑道:“小九王执意送死么?”

  修家的身体确是比着普通人强悍许多,可“蛮狼”力量又何尝不是远胜普通狼子。苏景收了法术收了剑,薄衣王想不出他还能有什么倚仗,不是送死又是什么?

  全无意外,新的冲阵才一开始苏景就“消失”了,但再不是什么穿空遁,而是掩埋、湮灭:恶狼冲上,那些巨大身躯将他团团围住、掩埋;恶狼扑杀,无数利爪尖牙把苏景完全湮灭!

  薄衣王皱了皱眉头,他是此战的统帅没错,可他在杨三郎眼中的地位,远远比不得狼群,这一战在大方向上他能指指点点,具体打法却不存开口余地。之前苏景凶猛,狼子早都被他激起凶性,现在想要此人碎尸万段,薄衣王也拦不住。

  他有些失望。

  本想抓个活的,现在看来连骨头都捞不到一根……

  突然一声古怪大响!不如天雷轰动那般淬烈,不如刀剑相交那般锐利,更不是洪钟大吕般厚重,这大响沉闷到无以复加,却一样震得人心头发颤、耳鼓嗡鸣——崩散声、崩碎声。

  那数十十头狼、围攻苏景而结成的小小阵势崩散;所有参与其中的狼子,身体崩碎!

  碎尸冲天,鬼血泼散,一片血肉中苏景又复显身,笑容狰狞!

  苏景没让薄衣王失望,仍活着。

  蛮为狼卒六锐之一,蛮亦为金乌正法之一。

  大圣识海烈火世界、南荒深处老蝎地煞、摩天古刹纯净天罡,还有平日里以三六一正千零八十奇众多气路收敛入体的烈火精元,所有修持都已随苏景一道心念流转,归化于体魄,金乌蛮!

  金乌万巢,破宁清时所得本命法术;金乌蛮,破小真一时所得本命法术。法术并无高下之分,御敌时的战法却天差地别……狼蛮,金乌也蛮、更蛮、蛮得多。

  以岩击石、拿锤子打铁、以尔之强灭尔之强,真正是苏景最喜欢的事情了。

  崩碎身边恶狼,苏景不停手,挥拳。

  蛮初成,第一拳,扑来的一头巨狼被彻底打碎,尸骨无存;第二拳,另头狼被打死,尸身完整;第三拳,第三头中击恶狼未死,自何处来又被打回何处去;第四拳,那头狼仍是被打回远处,狠狠撞上了同伴,七八头狼翻滚成一片;第五拳,看上去和上一拳没什么两样:狼中拳、狼未死,摔回去撞翻七八个同类……但它们再没能爬起来。甚至连一声哀鸣都没有,黑紫色的腥臭血浆自七窍中淌出,死得干干净净。

  自从南荒归来,苏景几乎就没再动用过蛮身打斗,重重真元归于体魄之初还稍有些不适应,但五次挥拳过后,蛮力流转顺畅、力道火候拿捏稳当,至此蛮大成。

  力量行转稳当,又哪里还用再挥拳踢腿,身体发肤每寸地方皆为力暴之所在,真正蛮子,哪用抡拳舞臂,管面前是狼是狗还是乌鸡王八刀山火海,一路趟过去便是。

  狼万万,看哪个当得小九王一撞!

  薄衣王变了脸色,满目惊诧。鬼王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等打法……这哪里是打,干脆是“变”,眨眼之间,那小子就变了个人,从多宝多术多诡诈的人间修家,变成了只凭身体直来直去的铜豌豆。

  想吃他?崩了你的牙齿、嘴巴、外加一颗脑袋!

  力量变了,打法变了,可金乌弟子的张扬耀目不见稍改,狼之潮杀之海,那个黄皮蛮子理也不理,就一路疾奔,身边时时刻刻翻腾着敌人的碎尸筋肉与猩红血雨,还不忘高抬头望向薄衣,语气殷殷:“你稍等。”

  忽然一声狼嚎尤其刺耳,北方头狼长嗥传令……攻城自有其他方向的同类,北方这一部狼群且不去管瓶中城如何,全力剿杀苏景。

  随首领大令,北方蛮狼变阵,向着东方急冲的势子急停,无数恶狼汇起的怒潮就此停消。

  苏景身边的恶狼也不再扑咬冲击,反而向后退散开来,苏景身周留出空地五里有余。

  苏景自不理会,迈步向前急冲,可他动、狼也动,五里空地、包围圈子皆前移、也皆不变。

  巨大狼群围而不攻、自顾“流转”,先是最里层、也是相距苏景最近的狼,开始围住那五里的圈子绕行奔跑,很快,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外层的狼也做绕行,它们围着苏景打转。

  高空鸟瞰,情形一目了然,北方狼从之前想着东方猛冲的怒潮,正渐渐变成一个巨大滂湃的“漩涡”,就以苏景为心,无数凶狼层层打转、汇聚而成的涡。

  第四百八十九章 飘摇依旧,安稳自在

  幽冥世界,偏荒角落,天无云地无风,寂静到沉闷,死气沉沉的闷。

  忽然,空荡荡的天上炸起一道强光,那个瞬间,此间所有一切都化作炽烈的白。

  什么都没了,只有白……片刻后,白光散去,天地回复原来模样,继续着自己的寂静,但半空中多出一个人来。

  虎背熊腰,豹头环眼,笑容满面的虬须大汉。

  脸上的笑容,是他“上路”时的表情,如今他已离开,刹那前的眼前人,此刻已经相隔两界。不用再笑了,虬须大汉从半空落到地面时,眼色已经变得冷冽。

  环目四顾,灵识远播,置身荒凉地方,连鬼影子都找不见一个,虬须汉子皱起眉头。

  似是犹豫了下,他坐倒在地,脱下了右脚的靴子,猛向天空一扔。

  靴子直上直下,啪嗒一声,摔回地面。嘴角抽搐了下,算是个笑容吧,虬须大汉重新穿好靴子站起身来,向着之前“掷靴”选出的方向走去……

  瓶中城北,蛮狼阵中。苏景化身为蛮,但感识依旧,狼群一变阵苏景立刻感觉怪力扑来。

  不凶猛却窒闷,仿佛从开敞大路步入泥潭。

  初时苏景还不觉得什么,但随着外围加入大阵的蛮狼越来越多、随着身周的“狼涡”越转越大,怪力对苏景的影响暴涨!

  狼卒阵力并非一道,而是千头万绪、胡乱涌动,这力量不伤人却大大牵扯住苏景的身形。四面八方力量或拉或推或挡或绊,让他站稳都难,又何谈跨步前行。

  远处的薄衣王笑着开口:“这大阵没名字,阴间狼不像你们阳间汉人那般凡事都喜欢取个名堂。没名字就没名气,怕是小九王以前未听说过,这阵法有两重变化,一为陷困,不必多说,阁下身在其中,当比我更清楚啊。”

  “还有,非说不可的,这大阵施展会消耗元气,等闲对手蛮狼都不会结阵,小九王能引出了此阵,足见你位高权重、得群狼看重……何其有幸,何其有幸啊!”薄衣王声音轻薄,满面欢容,不解释“何其有幸”的究竟是狼还是苏景。

  苏景不回答,全力对抗狼阵“陷困”。

  眼见苏景身形摇摆不定寸步难行,三尸齐齐对滑头王道:“你自己小心!”言罢手中长剑一递,拈花诛赤目、赤目斩雷动、雷动杀拈花,这件事三尸早都练得熟稔无比,比着剑阵配合还要更默契……三尸自裁,赶去救主!

  这边死时,那边显身,可三人出现在苏景身后同时,也立刻受到“陷困”,比着苏景更不如,哇哇怪叫中被怪力引荡得东倒西歪,手中利剑不受控制的乱划,几次差点伤到苏景,哪里是来营救,分明是添乱。

  主尊和三尸力气相若,三位矮子神君站不住脚,苏景一样左摇右摆,甚至摇晃得的更厉害,被狼怪力撕扯得无比难看,整个人都有些扭曲了。

  “苏锵锵怎么如此没用?”转来转去,耽误不了赤目的废话,眉头大皱,满脸不高兴,觉得苏景没用。

  “他个子高,所以不如咱们站得稳当!”雷动天尊总是有见地的,解释得明明白白。

  “天尊高见!”拈花耍着醉剑,担心之余还稍稍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让他比咱们高!”

  特意证明雷动之言似的,苏景摇晃得更厉害了,有几次脸都蹭到了地面。见敌人落难,薄衣王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笑声里尽得意:“小九王,站都站不稳了,还要打么……这大阵的第二重变换,唤作‘聚击’,众狼之力集于一狼之身,来了!”

  话音落,“漩涡”之中忽然冲出一头恶狼,利爪獠牙、腥风裹杂,狠狠扑向苏景!

  狼来得快如疾风,可苏景晃得实在太厉害,似乎连他自己都不晓得下一刻身体会被“陷困”之力带往何处,狼又如何能够准确把握?就在恶狼堪堪抓到苏景的刹那,他的身体猛向一旁摔飞开去,狼扑空。

  苏景逃开一击,薄衣王非但不见失望,反而笑着喝彩:“小九王好机变,在下佩服!”

  苏景晃得狼狈,顾不得理会敌人,赤目则大怒斥骂:“这厮可恶,本座要撕他的嘴!”

  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得出,苏景避开恶狼扑击纯粹是受怪力牵引、误打误撞,靠得运气,和“机变”哪有半个大钱的关系。

  薄衣好歹也是霸土占疆称雄一方的人物,却全没有上位风范,这般小人得志的讥讽嘲笑,实实在在丢了身份。

  薄衣王听到赤目喝骂,手缕长髯语气轻松:“小九王已经要砍我的头了,也不多一个矮子来撕我的嘴。”笑声之中,重新望回苏景,话锋转回“聚击”:“好叫小九王得知,阵中狼可聚集同伴之力于己身,捕杀敌人时力量暴涨,故此称作‘聚击’,更有意思的是,每次扑击力量都会再涨。狼奉十五为吉数,是以后一击是前一击的……十五以乘!”

  第一扑,一狼聚集十五名同伴之力,未中;第二扑,便是十五个“十五狼”,一狼身具两百廿五同族大力……扑起!

  薄衣王说完话时,也是狼阵行转准备完毕、第二次“聚击”发动一刻。

  狼来得奇快,这次好运气未在眷顾苏景,恶狼扑了个正着,苏景踉跄摔退,本就脚下虚浮,挨了一击猛击后就更不堪了,险险就摔倒在地。

  苏景狼狈,可那狼的下场更惨,头顶塌陷爪折牙崩!

  虽陷于敌阵怪力引荡,但金乌蛮的体魄不会变,凭着两百多头狼的“聚击”,还远远够不得伤他。

  “行阵”之狼惨死,狼群漩涡中另有两百二十五头狼无声到底,力量被抽去未归,枯竭而亡。

  意料之中的情形,若阳身小子连“两百多头狼”都挡不住,他也根本活不到现在,薄衣王欢畅笑声不变:“苏先生好身体,羡煞小王了。结阵蛮狼的规模,稳稳能够支撑五次‘聚击’,第六次也不是没有,不过只能维持三四成的力道了,小九王还有的撑抗啊,第三击来了。”

  狼涡飞旋,阵力发动得越来越快,从蛮狼开始结阵到第一次“聚击”发动,前后快半盏茶的功夫;第二击与第一击相隔了几句话功夫,之后一句话,新的“聚击”便告降临。

  第三击。

  十五以乘,第三头狼,聚同类之力三千有余,扑杀之际恶狼身披风雷!

  狼再中。

  苏景再也站不住脚,怪叫之中重重向着地面摔去,不过就在肩膀触碰地面一瞬,似是又被其他怪力及时牵引,一歪一斜在一扭,重新站立起来,跟着继续摇晃。

  这次恶狼扑击,仍无法奈何苏景,一座烈火世界、一座老蝎地煞、一座纯净天外罡,五窍三重天炼就的金身蛮体岂同反响!

  薄衣王的声音猛做提高:“第四击,五万狼!”

  六字落,阵力起。第四头恶狼出阵,第四次十五以乘,五万恶狼聚力之杀。

  于前三次“聚击”不同,这头狼并不急着扑咬,稳稳当当、一步一步踏入“漩眼”,大尾轻甩举步谨慎,围着苏景缓缓巡弋,狼的目光游散无定、飘忽异常……

  五万狼,死不休。大阵行衍到此刻,“聚击”就变成了“聚杀”,再不是一扑了事了,而是游斗缠杀,被困阵中之人与“第四击五万狼”只有一个能活。

  眼光之中,杀来的普普通通一头大黑狼罢了;苏景感识之内,随它投足甩尾,一举一动,都有澎湃力量,如骇潮怒海涌动不休!

  狼不受“陷困”之力干扰,它的步伐坚定身形稳固。看似漫不经心,苏景却明白感觉,双眼、咽喉、心胸、小腹等要害地方一阵阵阴寒凉意拂过,且还带了些微微的刺痛。会如此,只因恶狼的目光扫过。每时每刻,致命一击都会到来。

  “五万狼”已足够凶险,何况外面还有无数蛮狼结阵,“陷困”怪力让人连站都站不稳!忽然,不断向前的狼瞳孔微微一缩,猛地站住脚步,似是发现了危险,连尾巴都不再轻甩,就那么一下子“钉住”了自己,再不敢贸然前进:苏景“稳当”了。他还在飘、还在转、还在被陷困之力带动着,可是他的身形是稳的,仿佛风中蝴蝶涛上青叶。

  三尸只有苏景的力量,但是除了不死之身与天星剑阵,三尸哪一样比得苏景?偏偏之前苏景晃得比他们三个要更惨得多,直到此刻,三尸恍然大悟,拈花喜色盈盈:“苏景刚刚是在……是在适应?”

  “金乌感识岂是说笑的?他晃得凶只为洞察敌阵力量起伏!还有,陷困中乱力丛生,像不像苏景的剑羽结域?老把戏了,他玩的熟练!”后知后觉也不耽误雷动开心,稍顿、又旧事重提:“不管怎么说,他那么高的个子,难能可贵啊!”

  赤目眯起了眼睛,声音漫漫抑扬顿挫,咏道:“飘摇依旧,身且安稳自在……依旧飘摇,身且自在安稳!”

  难得难遇难想象,三个浑人之一,居然说出了如此像模像样的十个字,拈花不甘落后,跟着开口:“云急浪涌,何妨随波逐流。”

  赤目天尊是灵光乍现。拈花则因当年混迹勾栏,风月地方流连久了,难免沾染些酸溜溜的“雅致”,肚子里倒是藏了二两文章,可雷动就是吃货一个,菜谱倒背如流,好词却一个想不到。

  身为三尸之首,雷动天尊应变不错,望向薄衣鬼王:“狗贼,等着咱们撕你的嘴!”说的是狠话,调子却仿佛唱词。

  飘摇依旧,身且安稳自在。

  云急浪涌,何妨随波逐流。

  狗贼,等着咱们撕你的嘴!

  声声吟咏之中,三位矮子神君东倒西歪。

  第四百九十章 刀目火眼,动势沉天

  苏景飘摇,恶狼定身。

  狼举头,幽黄眼珠再不似先前那样寻找机会,而是直直望来、盯住苏景双眸。

  一眼凶狠凝望,恶狼的破敌办法:苏景的身势稳当,从头到脚守御得无懈可击,“五万狼”寻不出破绽,便要刺出一个破绽。

  五万蛮狼不止力量共聚一身,气势也凝结一起,狼的目光如刀锋锐,直刺。莫说苏景不过第七境的修家,就是元神之辈被这狼眸蓄势一盯也会双目剧痛,忍不住的眨眼,只消一痛、一眨,再完美的身势也会露出间隙。

  苏景也不例外,突然被狼子盯住,他眨了下眼睛。

  薄衣王知晓蛮狼的对敌手段,一见苏景眨眼,老鬼手捻长髯,眼中笑意实在。可出乎意料的,五万狼未动!

  准确说,应该是欲动、提势、凝力,只是最终却未发难。

  攻敌良机如白驹过隙,“五万狼”怎会放过?只因苏景眨眼、阖目一瞬,“五万狼”忽然觉得:天黑了。

  天又为何会黑?日落西山、阳光泯灭。

  身边三尸、外阵群狼、剥衣鬼王等等其他人全无这等感觉,唯独与苏景敌对的“五万狼”明明白白地觉得,随那阳身小子一次闭目、开目,天光沉黯、绽放!

  狼未动,不敢动,阳身小子让它的天黑了……狼能凝势于目,苏景又何尝不会育威在眸!狼看我时我看狼,它眼藏刀我灭光!气势与气意之争,为一道先机!

  争未停,眨眼过后苏景开目,凝视恶狼,炼天神鸟火意熊熊,苏景双眼滚烫,烧灼恶狼的“毒眼”。相持不过几息,恶狼忽然低垂了目光,好像是害怕了。可就在它“怕了”的同时,凶兽身形爆起,飞扑苏景!

  寻不得破绽、刺不出破绽又如何?大不了硬碰硬的杀一场,五万狼、死不休。

  前面几头恶狼扑来时或大或小,都身挟风雷,唯独这头五万狼的扑杀,静悄悄的全无声息……不是没有声息,正正相反,它引出的动静如同海崩地裂。只是它来得太快,把声音甩在了身后。

  恶狼扑跃如电!攻击前它试探它谨慎它诡诈小心,可一旦攻势发动它就变了,变得决绝且勇敢,变得一往无前,不杀灭不回还!万事万物乃至整座天地,皆不在它的目光之内,于此刻,恶狼眼中只有一个苏景。

  苏景消失不见,换而一团浓雾!

  雾气甚浓,无人能看穿,即便集聚五万同伴力量的恶狼也不行,来得无端更突兀,狐地迷雾散出,将苏景掩护其中!

  蛮狼军禁法绝道,不受任何法术法宝……正常时确实如此,苏景一身宝物却无用武之地,只能凭着金乌蛮硬闯,可后来情形变了:蛮狼结阵了。

  陷困也好,聚击也罢,皆为法术变化,狼子自己要动用法术,自然得解开自家军中的“禁法”之制。

  并非禁止彻底消除,只是狼子将法禁稍稍开放一线,能让自家大军结阵即可,但苏景的五感明锐,早早捕捉到这微弱的气机变化,关键时候动法催宝护住己身。

  其实就连蛮狼的“禁法绝道”也是法术,不过苏景的境界还太低,我无法体会、无法破去罢了……

  迷雾蒸腾,不似往时那样弥漫七十里浩大,只笼住苏景身周百丈方圆。不知是他刻意而为,还是敌阵中灵气稀薄法宝威力无法尽数展开之故。

  “五万狼”不回头,既已扑杀就再不肯停下,一头扑入迷雾。

  下一刻,狂风骤起、空气的暴鸣声轰轰乱震暴散四方,这是因“五万狼”扑击而来的声势,直到它钻入雾中后才告传来;同个时候,外阵狼涡中,就那么毫无征兆的、五万头恶狼蓦然倒地,气绝身亡。

  一下子死去五万头蛮狼,再明白不过的缘由,冲入迷雾的“五万狼”身遭横祸,被斩杀!

  声势绽放时,恶狼已死。

  远处观战的薄衣王大吃一惊!就算白色迷雾古怪,就算阳身小子凶猛,未免也太了些,要知道那是整整五万头蛮狼合力!

  惊,且怒,薄衣王面上笑容不见,死些狼他才不在乎,可若伤亡太大,他这个名义上的主帅难辞其咎,回去后少不得受罚。一想到杨三郎和狼主对付罪人的手段,薄衣王的背后就不自禁沁出冷汗,心中的恐惧尽化口中怒叱:“苏小妖莫得意,杀得‘五万狼’,还有第五击,七十五……”

  话未说完,薄衣王猛收声,嘴巴大张双眼圆睁,满脸惊骇望着阵心的迷雾:雾中,冲了一条船。

  小小的一条船,好像阳间湖川,渔家捕捞劳作的渔船。混不起眼也谈不上什么旗号,只在船篷上插了一杆小小的三角旗,旗子一面鬼篆阳人难辨,另一面上绘着的图案就有趣了多:三个大槐树下,站着一只肥肥胖胖的大黄鸡。

  只要是幽冥中的鬼就认得这面旗子,且一见此旗心中就会自然而然闪出一句话:九斤雄鸡啼鸣,三山神槐撑天!

  三棵槐树一只鸡,幽冥万王中几个顶尖的大势力之一,削朱王旗!

  至于小小渔船……削朱大王麾下,沉舟兵。

  与好友肆悦不同的,削朱的大部军马都是普通鬼卒,不如肆悦的煞血军那般神奇,但削朱麾下有三路精兵,沉舟为其一,凶猛可怕远胜煞血!

  在这支大军面前,“五万狼”还不够瞧,死得当真不算太冤了。

  ……

  苏景初陷蛮狼怪阵时,曾将一道心神投映“玄空”。

  那里是漆黑世界,三十万沉舟兵正向下摔,军中主将楚三桓也不例外。他们已经摔了十个月了,还得再摔九十九年零两月才能“到底”。

  正昏昏欲睡的时候,楚三桓忽觉眼前光明大作,凝神一看那个阳身小子来到了面前。

  楚三桓拜为上将军,本领和见识都不差,晓得面前苏景只是神识入法宝,只以冷目相对并未动手。

  “我家师母九王妃已经与你家削朱王和解,传令本座,放尔等回去!往日恩怨一笔勾销。来日相见是敌是友到时再说吧!”说着,苏景扬手,取出削朱王以前送来的“撤兵令鉴”亮给楚三桓。

  令鉴也是“投映”,只要是苏景身上有的东西,都能随神识一起投映入宝物之内。

  苏景声音响彻玄空,三十万沉舟兵尽数清晰得闻。楚三桓闻言精神大振:“吾王大令即为沉舟性命,他说不打末将便罢兵!这就请小九王收了宝物吧。”

  “你放心,本座言出法随,既已应承了师母放人就一定会放,不过……外面不是太平乾坤,你们当真要走么?”苏景正色说道,言罢掐动指诀,玄空开放一线,让楚三桓能够看清外面的情形。

  鬼王大将眼中精光迸现:“狼?”

  苏景点了点头:“不错,狼。恶狼来犯,侵我福城,你们要走本座绝不阻拦,但外面的狼子,怕是不会把你们当朋友。”

  狼卒凶残,莫说会误当沉舟兵是敌人之盟,就算它们明知这支大军只求一条出路也不会让沉舟离开,非得见一个你死我活不可。

  说完,稍顿,苏景又加重了语气:“我已决意与福城共存亡,你们走或不走自己决断吧。”

  “玄空”水晶是摩天宝刹送给离寺弟子的神奇宝物,不是凡俗法器,当初在苏景离开古刹时,这宝物就已经认主、从此与他气意相连性命相依,人死则灵宝灭,被困宝物中的鬼兵鬼将自也都会随宝物自爆而亡。

  这重关键,楚三桓也能猜得到,更明白小九王哪里是在让他们“自己决断”,分明是咬牙切齿地威胁:你们不赶快出去打狼就得死!

  “小九王可知今日狼群由谁统御?是杨三郎,三苗狼主或者其他狼族猛将?”楚三桓不是犹豫,只是在出去前要尽多了解战场情形。

  苏景摇头:“不是杨三郎或者什么狼王狼主领兵,大军为蛮狼,带队之人为薄衣鬼王。”

  楚三桓一愣:“薄衣王?”

  “内中还有别情,现在不是细说的时候,总之薄衣王投靠恶狼,兴兵来犯。”

  苏景一句话说完,楚三桓忽然笑了起来……薄衣老鬼投靠杨三郎的缘由他不感兴趣,但他明白一件事:狼群自重,它们只看重自己与同类,对别族都轻蔑得很。

  这一战是薄衣王带队?那就没问题了,无论杨三郎还是狼主,都绝不会把真正的狼族精锐交给他来统带。

  狼有六锐,“行”“不变”指全族;“厄”“变”指军中极少骨干,它们都是沙中金,每一粒都稀少异常。六锐中就只有“法”、“蛮”是规模浩大的军队,薄衣王主力为“蛮”不错,但这不是说他带来了“蛮”的主力精锐。

  杨三郎和狼主不过是把“蛮”中的一队再普通不过的恶狼调给薄衣罢了。

  见楚三桓笑了起来,苏景解其意:“若将军自忖能冲透狼阵,就请传令部署,准备出去打杀吧。另外,我还有一事相请,盼将军成全。”

  楚三桓皱了皱眉头,似是猜到了苏景所求:“吾王大令小九王看得明白,命我部见令即刻归营、不得再与九王妃一脉为敌。外面恶狼围拢,为归营我率部突围不算违令,可若助阁下另起战事、真正迎战这群恶狼,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末将没办法向我家王上交代,还望小九王体谅。”

  苏景一笑摇头:“将军误会了,我没那样奢望。只是想请将军向那个方向突围。”说着他伸手一指,指向玄空外、战场中,薄衣王所在方向。

  第四百九十一章 沉舟散叶,杀中求解

  楚三桓扬眉:“薄衣王?小九王想我能斩杀了那个老东西?”说着他的语气有些古怪了:“小九王可是以为击杀了主帅,恶狼大军就会不攻自破?别家军马或许如此;若恶狼本族猛将领兵也可能如此,但今日战场上,这‘斩首’之道行不通,薄衣王不过一介傀儡……”

  不等说完苏景就摆手打断:“我只想要他老命。”

  楚三桓痛快一笑:“那没问题!末将只求突围,哪个方向无所谓!”

  正经事情说完,将军吼喝声起,传令全军准备离开、准备厮杀。

  不久,随着楚三桓一点头,苏景心念一转,真正放开法宝。

  玄空敛,恶鬼出!

  一条乌篷小船,三十万虎狼阴兵,一举击杀“五万狼”,随即冲出狐地迷雾,显身恶狼阵中。

  真正大吃一惊,薄衣王目瞪口呆!饶是连作三年大梦,他也猜不到苏景还能“请来”削朱沉舟。

  福城周围,已经率部陷入苦战、与恶狼厮杀的四方鬼王,他们的神情也不比薄衣轻松半分……沉舟甫一登场就击杀北阵五万狼,货真价实绝非幻象。之前他们还道浅寻一脉和肆悦王结盟,此刻恍惚明白:原来九王妃是和削朱王结盟?

  同个时候楚三桓的吼喝声传来:“沉舟散叶,孩儿们,与某破阵!”

  沉舟破雾,小船崩碎!

  真的碎了,一条普通渔船就那么轰然粉碎,仿佛琉璃灯摔落地面,迸溅碎片无数……碎片十万,树叶大小、树叶形状的“碎片”。

  不用修家神目,哪怕是个普通人,只要目光别太差,稍加留意也能看得出,又哪里是什么碎片,分明是一条条叶般小舟。沉舟散叶,三十万猛鬼集结的渔船,化作三卒把持一枚叶舟。

  十万小舟,也是十万青叶!

  叶儿飘乱。半数凌空急舞,游于“陷困”的怪力乱流中;另一半呼啸飞驰,布下一片舟叶杀域,围困“五万狼”后自狼阵中急急扑出的“聚杀”第五狼、集结了七十五万头恶狼蛮力的凶物。

  苏景不懂兵不懂阵,看不懂沉舟的法度。

  但他看不懂又有何妨,沉舟兵、楚三桓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足够了!

  杨三郎是最近才崛起的人物,幽冥中人对她都所知不多。但恶狼在阴间为患已久,身为削朱王驾前大将,早都把它们的实力分布、平时习性、战时打法等等能够查到的信息研究熟透,沉舟散叶,正是应付蛮狼疯漩的大好阵法。

  相持时候不长,半盏茶过后,北方狼阵中猛爆起一声淬厉巨响,千万道巨力鼓噪罡风,自阵心向着四面八方呼啸而去!

  狼迎风,哪怕身体伏得再低、爪子抓入地面再深,到底还是抗衡不了罡风恶力,登时被掀翻大群,由此狼涡急旋之势停顿……蛮狼大阵破。

  楚三桓又是一声咆哮:“狼凶猛,我家儿郎又如何?”

  大吼声下,十万叶舟再度破碎,法度泯灭、归化本形,一青叶三鬼、青胄青靴青巾包头,十万小小舟儿,三十万青巾雄兵。

  兵归阵,大军如龙,齐齐大吼,回应主将之问:“不知,杀中求解!”

  楚三桓第二问:“狼无尽,我家儿郎可能突围?”

  “不知,杀中求解!”第二次吼喝,沉舟兵整齐扬手,解下包头长巾,这群鬼个个蓄发,巾落长发随风飘扬,比着旌旗更招摇也更威风!

  楚三桓第三问:“杀人者恒被杀,有朝一日我等也当死于疆场,我想问,身死之日可在今朝?”

  “不知,杀中求解!”一样的六个字,喊第一遍时萧杀凛凛,喊第二回时威风八面,喊到第三遍,化作豪气冲天!沉舟兵臂膀一抖,手中头巾尽化凶器:锥。

  长链铲于臂、可放十三丈,收入破山锤的血色长锥。

  沉舟军,不归舟,浩荡大军冲入狼阵!

  狼阵被破掉,“禁法绝道”的禁护再次重新笼罩北方狼群,而沉舟兵也不再施法,他们以锥、以力、以勇武冲阵杀敌。

  苏景大笑,“我送将军一程”这句话冲到了嘴边,不过看到薄衣王满面惊骇、不敢置信的模样,苏景把放声呼喝变作了传音入密,同时金乌蛮再动,带上三尸赶上沉舟前锋,一起搏杀恶狼。

  楚三桓不理会苏景,昂首望向薄衣王:“薄衣老儿,可识得你家楚将军?”

  “削朱王驾前大将,楚将军统御沉舟,千多年里战无不胜名动八方,老夫早有闻名。”薄衣王面上惊骇褪去,声音沉冷:“不过你当狼卒是好相与的么?今日恶战胜负之数尚未可分!将军现在还是留些口水,待得胜后再做喝骂吧,若你能得胜。”

  楚三桓一声冷笑:“老儿,睁大了狗眼看清楚吧……我家儿郎,勇武何在!”

  后八字,一道大令传下,沉舟军中轰轰大响,三十万鬼卒右臂甲胄崩碎,因此赤膊。

  碎去臂甲后,沉舟兵同时低头,猛张口,森森尖牙咬向自己的右臂:小臂靠上、肘下寸半,拳头大小一枚雄鸡昂首啼鸣的金黄文身。

  文身一破,鬼血入口,爆豆般的大响连连、自每一头鬼卒体内传出。想象中的身形暴涨、头凸利角的样子并未出现,鬼兵还是原来模样,但他们的力量变了。

  之前一锥打出,了不得打翻一两头蛮狼,此刻再动一击,斩杀三五头恶狼等闲事吧!

  破一道雄鸡文身,蛮力猛长三倍有余。

  沉舟赤膊,恶鬼破臂,凶上加凶!

  摧枯拉朽一般,沉舟大军急冲狼阵,向着薄衣王所在方向……狼族实力与削朱、肆悦这些大鬼王相若,可恶狼来得并非最出色的精锐,沉舟却是削朱王引以为傲的凶兵,两下里的相差,于恶战中立刻显现。

  十个月前,若非出自摩天刹的“玄空”太过神奇、沉舟兵一时轻敌未察,苏景早都被楚三桓活捉在手了。

  现下就连三尸都变了脸色,一贯自认天下前三的矮子彼此对望,口中都是那一句:“小瞧他们了……”

  “薄衣老儿,贵为一方王家却投靠恶狼,连‘鬼王、恶狼不两立’的铁律也敢违犯,死不足惜!”楚三桓声音森然,说到此处忽然话锋一转:“但老狗,你好运气啊!”

  薄衣王冷哼一声:“本王运气何在,还请将军指点。”

  “你的运气,是那阳身小子要杀你!”说着,楚三桓侧头望向苏景,忽然变了样子,之前好商好量的语气,尽归于讥诮笑声:“小九王,你仗着宝物神奇,困我大军于沉黯秘境多久?自从某家拜为将军,从未受过此等折辱!碍于王命楚三桓不得向你寻仇,这也就罢了,你却痴心妄想,还想你家将军帮你斩杀仇敌?痴心妄想!我若应你,和自己交代不过去,和我家三十万儿郎更交代不过去!”

  说话之中他把手中巨锥一摆,指向另个方向,身后大军尽数追随将军,就此转头另寻方向突围,楚三桓放声大笑:“薄衣老狗确是该死,我本有意取他狗命,可就因你想他死,我偏要放他一马。让你得偿所愿?将军做梦都不会舒坦。”

  赤目勃然大怒:“堂堂大将,应承过的话当放屁么?”

  拈花心有不甘,还劝楚三桓:“你别赌气啊,该杀的还是得去杀不是。”

  楚三桓不理斥骂更不会听劝,只是望着苏景继续道:“阳身小子,洗干净耳朵听好,今次吾王有令在先,将军不与你这小儿计较,来日若再相见,除非你还能有吾王令鉴护身,否则必取你狗头!”

  苏景稍有些意外,但也没太多失望,大家以前、以后都是仇敌,脱困前楚三桓虚与伪蛇、离开玄空后翻脸无情是再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是以苏景并未懊恼,只是摇头笑道:“嗯,以后还有机会,你我再见分晓。”

  骗过苏景一道,楚三桓心中通泰,哈哈大笑声中,引领大军向西而去,杀入群狼阵中。

  此地狼群不如沉舟凶猛,阻拦不住……

  算是逃过了一劫的薄衣王,笑容比着沉舟兵出现之前更浓更盛,远远地对着苏景摇头,口中啧啧:“让小九王失算、让小九王失望了。”

  苏景一摆手:“还未完。”金乌蛮劲力充沛,殷天子剑气纵横,苏景与三尸不改方向,继续向着薄衣王所在方向冲杀。

  沉舟兵在时,与苏景四人单独冲阵,根本就是两回事,蛮狼层层汇聚,又显出重结大阵之意……即便狼群不再结阵,只凭苏景几人的冲击,想靠近薄衣王也是千难万难。

  “小九王还不死心啊。都说恶鬼的执念了得,本王倒是觉得,阳身人的妄想更凶猛些。”薄衣王的笑声愈发开心:“这好半晌过去,老夫的人头仍在项上端坐,阁下须得加把力气了。”

  “我尽力,你再耐心些。”金乌蛮暴戾,苏景却不急躁,本就是不可能赢下的一仗,正如他口中所说,苏景只求尽力、搏一个无悔无愧。

  第四百九十二章 与旁狼无涉

  冲杀不停。

  前进之中,苏景忽然捕捉到一丝灵气波动……这算不得什么新鲜事,“禁法绝道”没错,可也做不到绝对,偶尔会有灵气游动,只是太孱弱,不足以支撑稍稍微像些样子的法术。

  忽然,苏景心念一动,扬手打出了一道符篆。

  刚刚好,够了,漂亮的口哨声响起。

  沉舟突围于蛮狼,恶狼攻杀于福城,恶战中鬼呼狼嚎、巨力轰鸣,就在这几乎连天空都要埋没的诸般巨响中,阳间大漠的调子来回飘扬,与周围格格不入。

  苏景笑,对三尸道:“好听。”

  “好听好听,好想不听。”灵光乍现,拈花又作了一句诗,随后语气略显失落:“我还真有点想莫耶的小丫头了,精灵古怪,惹本座开心。”

  雷动与赤目同时点头,正要接口说话,不知从何处突然传来了一声恶狼长嗥……劲力充沛、声音里满满威严,即便苏景等人以前不曾和恶狼打过交道,也大概能猜到这是“头狼”之嚎。

  头狼长嗥,其他恶狼引颈向天纵声嚎叫,以作喝应。

  偌大战场,无数恶狼齐齐引啸,那是何等声势!就连正突围的沉舟兵都暂停急行、小心戒备以防突变。三尸更是吓了一跳,赤目脱口道:“怎了?什么意思?”

  雷动面色沉稳,以己度人:“饿急眼了,要吃人了。”

  对话时候,两三个呼吸功夫,群狼长啸结束,而后又一个嘶哑声音传入战场:“诸家鬼王听好,今日战事已尽,就此止戈罢斗!”

  声音飘忽,只能确定来自狼群之中,却寻不到具体方向,更毋论找出具体是哪头狼口吐人言。

  仍在前锋普通狼群中冲杀的滑头王闻言,直接反问道:“什么叫战事已尽?尔等要撤兵么?”

  随口一问罢了,没想到狼群中嘶哑声音确定:“不错,大军将撤,不再扫荡福城……七息之内,若还不停手、再有一头狼被尔等所伤,我大军必扫灭福城!”

  果然,群狼已经“住手”,无论后方大军还是前方已经接战的狼卒,全都不再做杀伐。

  摘裘、楚江等城外诸王都把目光投向滑头王,这件事只有他能做主。

  虽然摸不着头脑,虽然心中将信将疑,滑头王还是扬手把一道令鉴打上天空,传令四方暂时收手、严加戒备,同时滑头王冷冷开口:“狼肯撤,求之不得,但薄衣王又怎么说?”

  不是征询薄衣的意思,而是问狼群对老鬼的态度。

  七息已到,之前还热血泼溅、生死须臾的惨烈战场,就在这短短七息中迅速沉静,没了丁点动静,狼卒不动、鬼族也不动,各自警惕着。

  又是一声长嗥传来,战场中群狼目光紧紧盯着面前的敌人,脚下则开始移动、缓缓后退。时间仿若凝固,从鬼卒到鬼王全都凝神以待,总觉得这件事来得太不真实,可恶狼真在越退越远,过了不久,恶狼纷纷转身,狂奔而去。

  真的退了!

  来时有如天洪倾泻,去时仿佛潮汐归褪,滑头王高飞于天鸟瞰四方,黑色狼潮从四面八方而来,此刻又向四面八方散去,场面颇为状况。

  说走就走,明明已经占据必胜之势,却全无道理的退兵。福城守军自上到下每一兵每一卒都恍如梦中,敌人退了,便是胜利了?可是这胜利来得太突兀也太诡异,以至没有一人敢欢呼,生怕自己的得意会再激怒恶狼,惹他们转头回来。

  守军不明白,薄衣王更想不通,心中着实气恼,恨狼子!他明白自己这个“主帅”只是挂名的,可就算“挂名”,也还是主帅,退兵这等大事,竟没有一头狼来和他打个招呼,着实可恶。

  正想要找军中的带队将领去问个究竟,薄衣王忽觉面上微微一痛,抬眼望去,前方阵中,苏景不知何时已经挽起长剑。

  脸上的微微刺痛,只因长剑遥遥指向自己,剑尚远、剑上锋锐之意却已侵至面皮。

  薄衣王面色阴寒:“天狼退兵,小九王当庆幸才对。”

  “别操心我了,多想想自己吧。”苏景的声音平平,眼睛却是亮的。

  “杀我?到此刻还想着杀我?不怕惹恼群狼再启战端,把刚刚捡回来的性命再丢掉么?小九王,少年得意是好事,得意忘形却是杀身大祸了!”

  苏景反问:“杀你会惹恼狼群?”

  薄衣王一声冷笑:“小九王是装傻还是真傻,之前我家将军与马家小鬼几句商谈,它的意思很难懂么?”

  “将军的意思?”苏景的眼睛更明亮了:“它说再有一头狼受伤,立刻扫灭福城。”

  “狼”字苏景咬下了重音,薄衣王不是狼,跟着苏景继续道:“至于阁下如何处置,将军未回答。”

  薄衣王不耐烦了,猛一挥手打断苏景的话,可待他开口想要喝骂驳斥的时候,心中猛然一惊……马家小鬼问“薄衣老鬼又怎么说”,恶狼军中主将未曾回答。

  于薄衣老鬼想来,将军不回答是因这等愚蠢问题根本不用回答。

  可薄衣王会这样想,不过是“立场”所在罢了,若换个立场、换成浅寻、苏景、滑头一脉的立场去琢磨将军沉默不应的意思……还有,单摆出来难以确定的事情,不妨串联起来看,这又折返回前一问:恶狼为何退兵?

  没道理的,恶狼退了;

  狼军中被浅寻一脉视作眼中尖钉肉中毒刺的薄衣王该如何处置?将军没有吱声。

  薄衣王的额角冷汗渗出,心中不甘犹存,大声怒叱:“小妖,真当本王身边天狼是摆设么?若敢造次,管叫今日此间,万生万物灰飞烟灭!”

  色厉内荏的吼喝,苏景岂会放在心上,可平心以论他也不敢十成笃定“将军”的态度,是以朗声开口:“私家仇怨,必斩薄衣,与旁人无涉!”

  三尸觉得苏景说得不够明白,异口同声替他纠正:“与旁狼无涉!”

  一句试探,没有一头恶狼停步、自也不存匡护薄衣之意,群狼撤退急而不乱,苏景的声音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丝毫回应……情形已经再明白不过了,下一刻,薄衣王眼中划起一道金红色的弧。

  军中禁法消除,苏景又能重新展翅,火翼猛震疾飞冲天,手持长剑疾飞而来!

  这个时候薄衣王连叱喝都顾不得了,腾起遁法转身就逃。

  灰色飞烟急急在前逃遁,金红光芒快若光电紧追在后,地面恶狼退得有条不紊,没有狼抬头去看,更没有狼腾遁飞天去解救薄衣。

  薄衣以为自己对狼群有功、得了杨三郎与狼主的信任,不料人家弃他如粪!

  非我族类,与我无关,可用的时候不妨用一用,无用的时候不吃了他就已经是天大恩赐了。狼的眼中只有狼。

  薄衣王的修持不错,可他强的过妖皇洪吉么?比得了邪佛护法帝释天么?打得过九头小相柳么?而苏景修持金乌正法,飞天遁法本就是强中之强,被这个煞星盯住,他又哪里逃得掉!

  何况追他的何止苏景与三尸,明白了恶狼对薄衣的态度,尸煞阿二,马家小鬼、摘裘锦纶楚江红线诸王,个个催动遁法疾飞冲天,向他追来,每一个都欲诛杀这叛徒而后快!

  薄衣王为证忠心,此次出征他只身随军,自己的兵马一个都未带,此刻狼不管他了,又怎么可能还有活路。

  全力飞驰,可到底还是无路可走,一个多时辰的亡命奔逃徒劳无用,还是被苏景追了上来;薄衣王手段尽出,诸般法术样样法宝层出不穷,奈何技不如人,再怎么拼命也闯不出生路。

  趁着两人斗法的时候,滑头、摘裘等鬼王也追赶上来,本来几位鬼王心中还有些忌讳,怕苏景不喜欢别人插手他的斗战,没想到苏景身边三尸热情周到,同声招呼大伙:“一起来,都痛快痛快。”

  三尸解通本尊心思,以苏景之能若想速战速决,薄衣王早就该身首异处。但他竟做缠斗如恶猫戏鼠,他的意思就再明白不过:等一等几家鬼王,让大家同来出这一口气!

  那还有什么客气,众人各自施展最拿手也最出气的法术,薄衣王真正倒足大霉,右手中了红线王的奇毒,皮肉层层溃烂;左腿被楚江王的三千虫儿鬼围住,身形还不如苏景拇指的高的小鬼挥舞着寸余长的幽绿刀片,凌迟似的割皮、刨肉、刮骨、剜髓;笑面小鬼的鬼爪直接探入了薄衣的肚皮,一点一点的向外掏出他的脏器,滑头王手上力量拿捏稳当,肝胆肺肾上的血脉经络都被拉长却未断,五脏离开肚囊,薄衣还活得明明白白……

  几家鬼王边打边笑,手上尽是阳世间匪夷所思的残忍刑法,苏景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又勉强等待一阵后摆了摆手:“诸位,差不多了。”

  五位鬼王同时停手、退后,薄衣老鬼还活着,勉强维持着口中的半口气,费力喘息着,面皮抽搐神情痛苦,目光则满满怨毒,盯着苏景。

  苏景笑了笑:“以后你好自为之,下次见面,你未必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说完苏景转身就走。三尸、阿二连同另外几位鬼王全都愕然瞪目,小九王言外之意,竟是要饶过老鬼。薄衣受剧痛折磨,但神志未泯,闻言也是一愣,不自禁瞪大了眼睛。

  第四百九十三章 神符

  可是还不等他问一声或是说什么,背身相向于他的苏景,忽一弹指,一枚剑羽飞出,快若流光一闪,淬厉弧度划过,薄衣老鬼人头飞离身体。

  雷动反应最快,恍然大悟……苏景说过,要取薄衣王开目首级,要他死不瞑目。

  薄衣王人头飞起,在半空翻滚几圈,正落进了赤目真人的怀里,赤目真人满脸不痛快,瞪向苏景:“你干啥?”

  纯粹巧合,不过砍头的是苏景,赤目就得怪他。苏景笑了:“天意啊,正好真人不是还要撕他的嘴么?”

  狠话但说无妨,可三尸都不是嗜血残忍之辈,赤目平时脾气是暴躁了些,不过撕死鬼嘴巴的事情他无论如何不会做,哼了一声忙不迭把人头扔去一旁。

  没想到人头一落地,又一个愤怒声音传来:“丢东西的时候留个神,小心砸到旁人!”

  循着声音望去,薄衣人头旁边,尺半小鬼差妖雾正对赤目怒目而视……小鬼差本来在福城待着,后来追杀薄衣时他蹿上了尸煞阿二的肩膀,也跟着一起来了。

  大家一起打薄衣的时候他站在旁边看热闹来着,刚刚人头落地,险险砸到了他。

  小鬼差满脸的不痛快,口中喃喃又骂了几句,抬起脚“咚”的一声,把鬼王的脑袋当个球,一脚踢飞开去。

  妖雾个子矮小、修持差劲,脚头上的力量却十足,薄衣的头颅挂起风声,向着前方远远飞去,苏景不知又转起了什么古怪念头,抬手在此打出一枚剑羽,眨眼赶上疾飞中的人头。

  剑羽上藏了一道阳火,一碰头颅火焰便冲腾而起,顷刻将其烧做飞灰。

  苏景收回剑羽,这才对小鬼差说道:“小心再砸到旁人。”

  恶狼远去,举目前往视线中一片空空荡荡,又哪里有人。但苏景说完话,三十丈外空气忽然一荡,一群人现身显形:为首者身形瘦弱身背长刀,刀长一丈有余、横背……肆悦王心腹手下,“十”字少年。

  一行十七人,不久前还和苏景等人见过面,不过当时十七人目光森严气度浩荡,此刻却狼狈得很,个个衣衫褴褛血污披身,其中三个伤势不轻要靠同伴搀扶才能勉强站稳。

  十字少年奉命来追杀恶狼动向,狼的踪迹他们是找到了,但因一时失算受困于狼群……这些天里不停在狼群中冲杀,可又哪有逃脱之路,不过他们一直在狼群的更深处突围鏖战,与福城战场相隔遥远,苏景这边不知道罢了。

  最后,他们堪要坚持不住时,狼群休战,不再攻城了也不再和他们这一行人纠缠。

  十七人都精疲力竭,留在原地调息休养,不料薄衣王逃来了这附近,苏景等人赶上……这等狼狈时候,十字少年可没兴趣见苏景,发动了一件宝物来遮掩自己和同伴的身形,但还是没能逃过苏景的洞察。

  苏景本也无意叫破他们的行藏,不过少年的匿形法术是类似蜃玉那样的幻法,他们又正处在“薄衣头”飞行的前方,苏景若不出手,幻术也会因人头打扰被破去。

  见苏景已知自己存在,少年所幸不藏了,显身出来。

  一见“十”字,赤目真人哈的一声大笑,满面喜色:“千金不易,你好!可是来杀苏锵锵的?请啊。”

  杀什么杀,身体伤得不轻,真元几乎耗尽,哪还有力气再去斗苏景这等强悍人物。

  赤目简直要笑出眼泪了:“上次你可说,再见面时定取苏景性命……这次又不杀,那就老规矩,接着一字千金?”

  又被敲竹杠,少女和另外十余人都目露怒色,但少年稳稳点头:“好,仍是一字千金。”

  赤目真人喜不自胜:“上次香火二百四十万升,这次一样那个价钱,承惠,多谢。”

  赤目言罢,拈花摸着肚皮笑眯眯:“也算老主顾了,给个折扣,二百二十万升香火。”

  “嗯,买卖也有人情在,下次再‘一字千金’就更便宜些,我等不是贪心之辈。”雷动天尊大度道。

  “上一次我急急追狼而去,不欲于俗物上与尔等多做计较,”少年声音冷漠:“你真当我不会算账么?”

  一升香火一两银,一字千金万升香火,二十四个字是香火二十四万升,上一次赤目真人愣是算出了两百四十万的“杀天价”。

  这事也不像十字少年说的那样“要事在身、不欲计较”,是他当时也没算过账来,赤目说多少就是多少了,可过后不久他就算明白了,心里气得狠了……倒不是钱多钱少的缘由,而是这个“骗术”实在太差劲了些,自己竟然还上当!

  这次他无论如何不肯再当冤大头。

  赤目可没有丁点脸红,嘿嘿笑道:“一笔归一笔,咱这买卖不同于别家,不算回头账,以前的账目清结了,不能说新账从老账中扣。”

  十字少年争得是“公道”,但“一字千金”的架子不倒,扬手把一只香火包袱扔给赤目,一下子少赚了九成也不耽误赤目真人开心快活,没口子的道谢,最后还不忘问一声:“下次相见,你还是要杀苏锵锵是吧?若不改口……”

  十字少年懒得再多说半字,只一点头,转回身带着手下缓缓飞去。

  强敌罢兵奸徒授首,尤其意外的,还顺带赚了一份香火,虽只是小财一笔但也着实助兴,众人兴致勃勃返回福城,尸煞阿二不忘招手一摄,将薄衣王的无头尸身收入囊中,老鬼身上带有乾坤囊和藏天袖,里面有宝有钱,都等回去了再仔细搜索。

  飞遁之中,几位鬼王在苏景身后交换个眼色,红线王堆起笑容:“我们几个见识浅陋,有件事实在想不明白,还望小九王指定。”

  苏景笑着应道:“不用那么客气,直说就是。”

  “小九王那道符篆,口哨声着实漂亮悦耳,此外定还藏了玄机……否则何以能惊退狼群。”红线王说道。

  “一道神符飞天,无尽恶狼退却!”锦纶王接口道:“这神符的玄机,让我等好生羡慕,若方便的话还请小九王给说一说,让咱们几个老鬼也开开眼界。”

  苏景失笑:“与符篆无关,狼群退走我也莫名其妙。”

  摘裘王干笑了两声:“看来是重大玄机,老鬼们冒失了,本不该多嘴询问的,小九王勿怪。”

  乱世中厮混几千几百年的老鬼,头发都精明得是空心的,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心里明白得很,也早料到苏景不会说出“神符玄机”,明知得不到答案还来询问,不外一个缘由:小九王一符惊恶狼,此乃得意之作,非得着重提一提不可。

  苏景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干脆摇摇头不废话了,由得他们去误会。

  再向前飞,福城遥遥在望,苏景却突然“咦”了一声,转头向着西北方向望去,见他神情有异,身边鬼王都如临大敌,运足目力鼓荡灵识,齐齐向着西北方探查过去。

  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滑头王皱眉问道:“可有不妥?”

  没不妥,反倒有些欣喜,苏景摇头道:“三尸随我来,其他人先回福城等我。”说完也不解释什么,背后火翼猛振向西北疾飞而去。几位鬼王摸不到头脑,但也由得他们离开,其他人一起返回福城去了。

  疾飞一阵,来到一片阴树林内,苏景落下身形,喜滋滋躬身道:“弟子拜见师娘,您何时来的?”刚刚苏景领受一道剑意,再也熟悉不过的,出自浅寻之手,是师娘唤他去相见,苏景立刻赶来。

  三尸这才知道浅寻在此,个个欢喜不迭。

  一阵微风掠过,吹拂树梢摇摆,哗哗的轻响,浅寻显身……怀抱长剑的黄裙女子,斜依在枝丫间的仄仄女子,像极了苏景初见她时的情形。

  可不知为什么,苏景总觉得今天的小师娘和往时有些不太一样,一时间又找不到差别在哪里。

  浅寻没看苏景,螓首微扬望向天空,口中应着苏景所问:“来了有一阵子了。正巧经过左近,听说马家小鬼情形不妙就赶来看看,见你又打又杀得快活,就没急着显身。你那口哨妖符有何奥妙,何以会惊退狼群?”

  苏景还道是师娘施展了什么手段,暗中相助惊退狼群,正打算开口道谢,不承想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当即摇头:“就是以前师母见过的那种妖符,除了封印一道口哨,哪还有别的奥妙。”

  “那狼群为何退却?以我所闻,狼群攻伐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形。”浅寻低下头,看了苏景一眼。

  “弟子也不知道,一样糊涂得很。”无可猜测的事情苏景不浪费心思,话锋一转:“战时那薄衣老鬼对弟子明言,杨三郎有意与您老争胜,师母要小心。”

  口中说话不停,但因浅寻垂首望了他一眼,苏景终于找出了“小师娘哪里和平时不同”:目光。

  浅寻这个人一贯冷漠,可即便没了表情,她的眼睛依旧是亮的,冷漠也有冷漠的深邃,以前她目中有神。

  但是今天,她的目光空洞……以前如灯,明亮、泛着淡淡光芒;今时沉黯,再没了光采,仿佛一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窟渊,正悄无声息的吞没着所有明亮,不知不觉里,她把周围也染得“空洞”了。

  第四百九十四章 齐僮儿

  对弟子的示警浅寻无动于衷,重新抬起头再望着天。

  她不出声,其他人都不敢言语,站在一旁老老实实的等着……如此半晌,浅寻终于动了动:自袖中取出了一架瑶琴,扔了下来。

  三尸还记得当年凝翠泊大湖深处,小师娘曾让拈花抚琴,是以一见瑶琴就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无需吩咐,拈花跑上两步接了琴,稳稳当当地架好:“师娘想听啥曲子,弟子肝脑涂地也要弹。”

  浑人说浑话,浅寻没身份反应,只是淡漠言道:“齐僮儿,你会弹吧。”

  “齐僮儿”是一首喜寿祝曲,于东土汉家世界广为流传,专门给小孩子庆贺生日的调子。

  曲子不稀罕,说一句“人间世界处处可闻”也不过分,可是从苏景到三尸都忍不住愣了下,小师娘点的这首曲子未免太古怪了些……没人敢问,拈花点头道:“弟子会。”

  “全谱,弹吧。”

  拈花悬肘、沉腕、勾指,闭上眼睛长长一个呼吸,随后指压古弦,琴声响起。

  给娃娃庆祝生辰喜日的调子,轻松欢快,非说不可的……拈花琴艺着实有几分火候,手指翻飞琴声叠叠,涨潮似的一个调子一个调子的拔高上去,那曲子越弹也就越欢快,苏景从一旁听得仔细,渐渐因声入景仿佛嗅到喜寿宴席上的酒肉香气、听得宾客欢笑祝辞不断、看得见那小小寿星不听话,不肯老实坐着而是穿梭席间跑来跑去。

  盏茶功夫过去,欢快调子渐缓渐轻,一支好曲子接近终了……不料,就在苏景以为曲终时,拈花猛又摆出一道大指连弹,本已低迷下去的调子忽又响亮起来!

  可再度响起的琴声,哪还有丝毫喜庆之意,铮音急凸锵声迭迭,尽是怒海暴潮之意,琴声意境,风波诡谲!

  浅寻要听“齐僮儿”的快活调子,拈花却弹着弹着弹出来一支险恶调,苏景大吃一惊,小师娘在上他不敢传音入密,只有压低声音:“拈花,你作甚!”

  拈花微一摇头,同样低声回应:“齐僮儿全谱!”

  苏景不懂琴律,还道他平时在阳世坊间听过的欢快调就是《齐僮儿》,殊不知,齐僮儿曲分三节,只因第一节欢快异常,才被世人选来做了孩子的庆生调子。小师娘要听的是三节全谱,赤目哪敢“贪污”。

  第二节的险恶调尤其漫长,好半晌过去,随后琴律又是一转,进入第三节,归于平静了。

  前面两节,欢快也好险恶也罢,至少都节律分明抑扬交叠,到了第三段简直变成了“以琴念经”平起平放平收平末,偏偏这一节还特别漫长,若是凡人听了怕是会有一半会在此节昏昏睡去……到了最后,又稍稍有了一点快乐的味道,可惜短暂异常,拈花三指轻轻一拨、跟着手掌扣于长弦,所有声音都消弭在他掌下,曲终了。

  枝丫间的浅寻,几近化作泥雕石塑。明明有风、她的裙角、衣袂、发丝都随风轻扬,却让人觉得她纹丝未动,静得让这小小一片乾坤都憋闷窒息;明知小师娘是活的、她有呼吸、有温度、有满满的情绪,可苏景没办法从她身上探知哪怕一丝一缕的生机。

  又等了一阵,浅寻仍不说不动。等待之中,苏景恍然发觉:林中徐徐回荡的轻风不知何时停歇了。

  风停了?

  风未停。

  灵识散出林外,轻风依旧。自东来向西去,其间穿过这片林子……入林后,风灭了。

  不是挡住,而是“灭”、是“抹杀”,全然不同的两回事。

  三尸面面相觑,跟着三个人又把目光投向苏景,齐齐向他使眼色,小师娘不太对劲,须得得意弟子去问问状况。

  苏景轻轻咳嗽一声,可还不等他出声,浅寻就先开口了:“还是‘齐僮儿’,再来。”

  拈花不敢多言,双掌一分划过琴弦,快活调子再度响起……

  另一边,滑头王与另外几位鬼王返回城池,他还有些不甘心,问道:“苏锵锵的妖符到底藏了什么玄机?听了符篆的调子恶狼便告撤军,究竟是何道理?”

  滑头王问得是小鬼差妖雾,小鬼差是和苏景一起来的,滑头王也不太知晓他的底细,把他当成了小九王的亲信心腹。

  小鬼差双目半闭,不说自己不知道,当然更不说自己知道,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狼潮莫名其妙地退走,此事让滑头王心里着实痒痒,不肯罢休、还把语气放得更柔和了些:“你到底……”

  话没说完,前方忽然爆起欢呼大响,把正一心探究奥秘的小鬼王和凝神扮作高人的小鬼差都吓了一跳,忙不迭举目望去:福城内外,鬼将鬼兵鬼民,五位王驾辖下万万游魂,见自家大王归来,立时报以欢呼!自从幽冥世界有了“狼患”之说,从未有过今日先例!

  不是说没有鬼王打赢过,而是恶狼从不曾在占据优势后会停止杀伐,会放弃屠灭。

  所有人都自忖必死,哪会料到最后竟然得胜,虽然胜得不明所以,可狼走了,守军就是胜了!

  欢呼声自无数游魂口中响起,汇聚成巨大声浪,山呼海啸一般席卷四方。其中滑头王的民、卒那“城即吾命,王为我福”的呼喝尤为响亮。

  滑头王笑了笑,摆了摆手想要散去欢呼,不料全不好使,欢呼非但不曾收敛、反而更暴发得更汹涌、更热烈。

  鬼兵鬼民都不听话了,可滑头小鬼又怎会怪罪,正相反,他开心得很,打从心眼里开心。这何尝不是一份赏赐!小兵贱民给大王的赏赐。

  就在万众欢呼之中,一行人进入福城,其间滑头王又追问了小鬼差几次,始终得不到回应,只得作罢,转回头对摘裘等四王道:“你们随我来,还有事情与几位商议。”

  已经纳过降表,滑头小鬼说什么就是什么,四位王家跟着他去了城中鬼王府……五王密议,好一阵子商谈,最后滑头王端起茶杯:“你等若无异议,待小九王归城后,便……”

  话还没说完,忽然亲兵赵铁瓶急匆匆来到正堂,单膝跪地:“启禀吾王,紧急军情!”

  “讲!”滑头王目光一紧,其他四王也各自欠身、关注之意本能流露。

  可赵铁瓶词不达意,吭哧了好几句,说什么“西北”、“树林”、“怪事”等等,具体什么情形他也说不清楚。

  滑头王没耐心等他措辞,直接摆动云驾疾飞城头,抬眼向着西北望去,确是树林、确是怪事:疯长的诡怪树林。

  绿芽破土、呼吸功夫蹿升尺余高矮,再过片刻就长至手腕粗、三尺高,小小树冠开始撑起;而远一排小木开枝之时,近数丈新的树芽儿又再破土……如此,视线之内,那一片浩瀚绿林层层延展、步步推进,不断吞噬着前方的空地,浩浩荡荡向着福城逼迫而近。

  “福城西北地势开阔,八百里内不存树木,只在快九百里的地方,有一片不大树林,占地不过十‘楂’。”描述异象嘴巴不灵,但说起城周地势赵铁瓶如数家珍。

  楂为幽冥量土度衡,一楂土差不多是阳间四亩地大小。

  赵铁瓶声音不停:“已经派出十七路哨探去探查缘由,其中一路由阿二将军亲自带队。”

  这个时候,浅寻麾下另一位追随苏景来到福城的尸煞阿七接口:“密林来的方向,正是少主离去方向,两件事或有牵连,所以二哥要亲自跑一趟。”

  滑头王点点头,口中连串军令传下,另外四王各归本阵,命麾下人马备战。

  福城如临大敌之际,苏景忽然纵身而起,口中低喝:“师娘恕罪!”扬手打出一道剑羽,直刺浅寻身前……

  第四百九十五章 我都有

  奉小师娘之命,拈花再度弹响“齐僮儿”,可不久之后,密林之间层层阴家修元流转、弥漫。

  不是猛鬼显身、更非异宝现世,苏景探得清楚,林中阴元滚荡只因小师娘:浅寻身上灵元外透,此刻树林中流转的,皆为她的真修元气!

  浅寻修剑,但她的元基是丧修阴气,与幽冥生灵本属相契,林子得了她的元气滋养,立刻疯长起来……今日苏景,已经踏入修行快五百年,再不是当年那个辈分高高在上、肚子里却没有半分货色的无知小子,见状皱起了眉头,扬声道:“师娘,弟子有要紧大事呈禀,事关陆师叔。”

  哪有什么要紧事情,眼见师娘魂不守舍、元气外泄,苏景晓得这是心魔夺智、清明泯灭之兆!这可如何得了,苏景扬声喊喝、不惜搬出陆崖九的名头,只求能够惊醒浅寻。

  可浅寻无动于衷,回应苏景的只有密林疯长的哗哗乱响。

  拈花也明白事情不对劲了,停下了手中瑶琴,不敢再弹。不承想他才一停手,身前古琴竟一下子冲飞而起,直直上树落入浅寻手上。下一刻,弦长振,琴声再起,依旧“齐僮儿”,接续于拈花停音之处。

  苏景也好、三尸也罢,以前从不知道小师娘还通晓音律。

  又何止通晓!

  素手横摆芊指轮舞,琴声远比拈花弹奏更曼妙更空灵,无须行家品辨,就是普通人也能听得出小师娘琴艺不凡,精通音律。见小师娘亲自弄琴,惊诧之余苏景也稍稍松了一口气,她能弹琴,应该就说明心神未失吧……

  第一节欢快调已过,第二节险恶调正急,浅寻掌琴如剑,旋旋铮铮,杀伐之意渐起渐浓,而几人身周密林,似是受了琴声催促,扩张得越发迅速。

  再如何神奇的琴声也无法催生密林,归根结底,让这林子疯狂的还是浅寻的元气。

  元气外泄得越来越快!

  刚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浅寻的“宣泄”无异猛虎自断爪牙、富翁散尽家财,正常修家岂会如此。苏景凝神再去细看浅寻,是在抚琴没错,可她的神情空空、目光空空,又哪有一丝清灵模样。

  能弹琴证明不了浅寻依旧清醒,苏景还听说过有睡游的木匠半夜下床做活、转天起床见活计完工大呼有鬼的。

  哪敢丝毫怠慢,苏景连声呼唤小师娘,前后试过几次皆无回应后,苏景咬了咬牙,飞身动剑,打出一枚剑羽!

  出剑,只求打断琴声,助小师娘从她自己织的茧子中脱困。剑羽如电,不敢直接去袭击浅寻,而是打向了她面前的瑶琴。

  “铮”,一声轻鸣,一束剑气自浅寻袖中飞起,就在剑羽堪堪击中瑶琴时将其挡下。

  浅寻漠漠,螓首微扬,看着天,对苏景的剑羽、对自己的袖中剑气全无法应。

  动剑如弄琴,皆为本能应对吧,苏景知道小师娘有这个“本领”,一剑落空苏景再次告罪,随即双手连晃,刀郎北冥、剑羽剑狱、骨金乌黄金屋群剑并起,四面八方齐袭瑶琴。

  手段尽出、好剑群动,可仍是“铮”的一声响。

  苏景的大把宝贝,于木讷浅寻面前,和第一根剑羽也不见得有什么区别!袖中剑气一次吞吐,便尽数告破。

  苏景又怕又急,心念再转三重天外放,同时背后火翼撑开,准备合身以法、剑,亲自扑上冒险夺琴!三尸何尝不急,童棺振翅殷天子出鞘,打算追随本尊一起和那支瑶琴拼命……不料就在这个时候,浅寻忽然开口:“三尸去林外,把那些哨探都挡下,再告诉阿二没事,让他带队回去。”

  “啊?”苏景惊呼出口,手忙脚乱收罡天收好剑,这才明白小师娘根本没事。

  十指一伸压住琴弦,琴静林止。三尸各自吆喝一声,驾着小棺材风一般逃向林外:小师娘没入魔,那就是不肖弟子无端向她老人家拔剑张扬、坏她的心境与琴声了,这个罪过三尸可担不起,都扔到苏锵锵肩膀上去,借着“传令”机会赶紧逃走……

  收起瑶琴,目光一转,浅寻望向苏景:“怕我心魔夺智、走火入魔?”

  苏景讪讪点头:“弟子见过一位……一位朋友元气外散、心念执魔,险险就丧命了,是以见了您老刚才的情形……”

  “我没事,只是不想理会外物,安安静静得听会‘齐僮儿’,”少有的,浅寻给苏景解释了一句,目光依旧空洞着。跟着她又反问苏景:“你有酒么?”

  苏景有酒,就在锦绣囊中,可阳间的酒到了阴间,不知为何就变得滋味全无,和白水一样的味道。

  苏景都晓得的事情,浅寻比他早来此间几百年必是清楚的,但她仍问酒,想来另有道理,苏景直接从锦绣囊中取出两个小小酒坛递过去。

  泥封排开,清水无臭。

  “你可知,阴差去了阳间,喝酒一样是没有滋味的,但他们有办法。”明明是心情沉黯的女子,却反常地健谈了,说起无关之事时,她唇角甚至抿起了几枚笑纹:“取来几枚柳树叶浸泡酒中,柳性寒通阴,再催以小小法术即可,那酒水落入阴差口中就有滋味了。一样的道理,阴间也有些通阳的东西。”

  她自囊中取出了两只紫身绿斑的小甲虫,分别置入酒坛。虫儿在酒坛里迅速游动着,浅寻口中喃喃动了一咒,过不多久,酒罐玄光一闪,两头甲虫儿振翅飞出酒坛。这个时候,苏景嗅到了清甜酒香,笑道:“这个法子好使!”

  浅寻把其中一罐递给了苏景,目空洞,让她的笑容也空洞得很:“今天是个吉庆日子,可以喝些酒。”她身边只有苏景一人,那只酒坛也的确递入他手中,可苏景就是莫名觉得,师娘不是在对自己讲话。

  稍作迟疑,苏景问道:“什么喜日?”

  再明显不过,小师娘的状况不对头,苏景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搭腔。

  “生辰喜日。”浅寻回答了,她没喝酒,把酒坛放在鼻下轻轻摇晃、嗅着。过了片刻,又反问:“你五百岁了,可有孩儿?”

  问题突兀,苏景摇头而笑:“没有,弟子尚未成亲,再说添丁进口这等大事,我肯定敲锣打鼓传告四方,哪会向您隐瞒。若有了孩儿,早就告诉您老了。”

  浅寻又问:“那你可有蚀骨烧心的必杀大仇、偏有不能杀的人?不是杀不了、而是现在还不能杀的仇人。”

  苏景摇了摇头。修行以来,丧在苏景手上的性命不少,可仔细想一想,大都是该死之人、正邪争斗,几乎不存私仇,更毋论想杀却不能杀之辈。

  “我有,都有。”浅寻嗅着她的好酒:“孩儿、恨绝却还不能杀之人,都有。”

  说着,她手中酒坛被一道风法托浮着,轻轻升起,飞上三尺高矮止住了势子、静静悬浮不动。

  “卜”,浅寻催剑将坛底打穿,特意拿捏的力道让坛底穿孔细小,酒水不足以顺畅流淌,只能一滴一滴的、先缓缓凝结再轻盈滴落。

  浅寻没去喝酒,她把剑摆在了酒坛下……她的佩剑,曾高悬于不津城头的那一柄。

  不同于普通长剑,浅寻这一柄剑狭长、奇薄,若摆放一旁不去管它,就是一阵普通的风儿也能让它轻轻发颤、轻轻嗡鸣。

  很有趣,可怜又调皮的剑。

  滴一滴酒水落下了,“滴答”一声,打在了剑身上,毫无意外的,薄薄长剑一阵颤抖、伴以欢鸣,像极了馋嘴的囡囡吃到一颗酸溜溜的梅。

  浅寻暂时不再出声,静静看着她的剑“喝酒”。

  短短一会功夫里,苏景似是想通了些道理,不再迟迟疑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平时和朋友随口闲聊的样子:“师娘有孩儿?”

  说话时,苏景努力把自己的语气放得柔软再柔软:“弟子曾听三尸讲过,当年他们在追随师娘学艺时,曾在凝翠泊大湖下胡闹,意外掘出一具童棺,内中安睡着一个小囡囡……”

  “就是她了。”浅寻的叹气轻飘飘的:“姓陆,只有乳名,没大名……陆崖应该没和你说过。”

  “师叔很少和弟子说起他的过往。”苏景回答道。

  开宗立派、仗剑乾坤,自己的往事陆崖九对苏景说起过不少,可有关他与浅寻的纠葛,师叔从未提起过。苏景还是吃到了“机缘馒头”才晓得凝翠泊有一位黄裙女子曾与师叔有旧。

  “是啊,他不会说。”浅寻意料中的事情:“不过你对我说过,陆崖为你炼化的真传命牌中封印的神通是‘我’,那个‘我’是什么模样?”

  “比您现在年轻些,少女模样,另外……也更开心些、更俏皮些。”

  浅寻笑了笑:“嗯,遇到他时我确是没什么烦恼,那时他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离山老祖,我的剑术也稀松平常,比你现在强不了太多。”

  陆崖九封印在命牌中的“浅寻”,她初入他视线时的模样,开心快活、或许有虑却无忧的女孩子,她喜欢黄裙子。

  第四百九十六章 父母心

  初遇时恰年少,同样喜爱剑术、同样修持出色,又是同样的真率心情,互相吸引再正常不过,浅寻是“沉世渊”出身却不会为非作歹,以陆崖九的性子又哪会因她出身邪门就心有芥蒂。

  两人相处其乐融融,但并未因情事耽搁修行,正相反的,至情至性之人会因“开情通心”加快进境,有利修行,否则修行门内也不会有“双修道侣”之说。

  说到这里,浅寻一拍锦绣囊,取出一只冰盘递到苏景面前:“几千年前的东西,字都有些变化了。”

  冰盘之中,三张文书被冻在其中保存如新,寒冰晶莹剔透,那三张鎏金纸笺字字清晰……样式变了、字为半古斜篆,可这些全不妨碍苏景认出它们:聘书、礼书、迎亲书。

  所谓三书六礼,至今东土人家的嫁娶喜事仍有这些讲究,冰中那三张纸,既是文书证鉴,也是喜笺婚书。

  三书写得明明白白,一双新人,公陆崖婆浅寻。

  拿回冰盘,它干净得不能再干净,是以浅寻的轻轻擦拭全无意义。

  很快,冰盘被小心翼翼地收回囊中,这是她认真保留了一辈子的宝贝。之后她安静了许久,眼帘低垂遮住了眸子,目光里空洞也暂时被挡住。忽然,浅寻的手指动了动,勾弹身前摆放的那架瑶琴,合喜调,专门用在婚嫁喜典上的曲子……想得入神了,浸入了那天的欢喜中,不自禁就弹起了那天的调子。

  可惜,琴一响,浅寻也醒了,琴声又停下,那几声悦耳声音顷刻消失。

  浅寻是陆崖明媒正娶的妻子。

  并非修宗做典,是民间成礼。

  与陆角和蓝祈不同的,不是陆崖九要刻意隐瞒、不把浅寻引荐给同门、同道,而是浅寻自己心中藏了一份傲气。

  虽无意再翻沉世渊与正道的旧账,但浅寻心中对正道人物的抵触可想而知,她只要陆崖就好了,他那些同门兄弟、同道好友,浅寻一个也不想见。

  “我直言相请,要陆崖不可说出我俩成婚之事。是为了他好,也是因我心中实在不喜正道。陆崖还是想告诉自己那几个结义兄弟。尤其想告诉他哥哥陆角……我们商量很久,他答应了我,我很感激。”

  以陆崖九的性情,对自己人的时候,只要点头答应就绝不反悔,更不会阳奉阴违。无论妻子、兄弟或者看重的晚辈,他心中都存了一个“敬”字,这一重是绝不会错的。

  浅寻入主凝翠泊,陆崖九修行于离山,以他们的本事和联络手段,说一句“鸡犬相闻”也不算夸张,两人相隔不远,时时都能见面。得红颜相伴、修持与剑术进境飞快、开创离山剑宗基业,那些年是陆崖九的神仙日子,所有事情都顺风顺水,不久之后又一桩大喜事到来,爱妻有喜。

  十月怀胎,添丁进口,小小女娃呱呱坠地。这孩子长得像极了母亲,那时两人的欢喜非当事父母能够理解,陆崖九喜得直接破开了一个境界!

  再之后一件大事就是给孩儿起名字了,夫君学识通天、娘子秀外慧中,两个出类拔萃的修家,居然想不出一个好名字,今天陆崖想出一个,浅寻撇嘴;明天浅寻灵光乍现,陆崖摇头。

  一晃两年,囡囡没名字。好在古时有个讲究,男童七岁定名,女童五岁定名,当时还有时间,大可再想上三年。

  有了囡囡固然欣喜,可一桩烦恼也随之而来:陆家的孩儿,岂有不见陆家长辈的道理?陆崖旧事重提,想把她们娘俩引荐给陆角,还想接了浅寻母女干脆住进离山去……

  浅寻不同意。

  苏景和小师娘的接触不算太多,但也能想象她的倔强。

  这件事讲不通情理,可它也真的和“情理”没太多关系,若陆崖九有事她可舍了性命,若陆角八落难,为了夫君的手足之情浅寻也敢舍命相救,可要真正去和大伯做亲戚,浅寻绕不过心里的弯子。

  她不想,但不是说她以为这是理所当然。

  浅寻、陆崖皆为苏景敬爱之人,听她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起陈年旧事,觉小师娘做得有些过分还在其次,倒是心里另外升起了一份古怪感觉:说穿了,不就是媳妇不喜欢婆家亲戚么。两个当世大修、阳间东土的绝顶人物,过起日子来竟也不能免俗……若能有个好结局,苏景现在多半会笑。

  苏景神情沉穆。

  这个时候浅寻忽然岔开了话题:“刚才的《齐僮儿》好听么?”

  “第一段很好听,第二段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单以韵律也听得过耳,第三段就不敢恭维了。”说到第三段,回想那平淡无味的调子苏景直摇头。

  “苏锵锵,这就是你没有见识了。”随着说话,拈花神君重返密林,另两个矮子和他同路,脚踏地面后,三尸齐齐对树上的浅寻躬身施礼:“遵奉师娘谕令,福城那边过来的探子都被打发掉了。”

  复命后见师娘没什么反应,拈花的胆子大了些,转目望向苏景:“《齐僮儿》来历非凡,它不是人间的调子,而是天上神仙赐下的调子。”

  一去一回中,三尸也少不得一番交谈,有关“齐僮儿”的来历,赤目和雷动刚听拈花说过,此刻现炒现卖,赤目接口:“相传差不多三千年前,一天夜里,汉家名山‘东海乾’山中忽然闷雷叠叠金光暴现,整整三个时辰异象才告消散。转天清早,有些不知深浅的山中人登峰查看,这才发现主峰‘金钊峰’一侧被彻底抹平,石壁平整如镜,整整齐齐地刻了《齐僮儿》的全谱。”

  “你我兄弟都已修得半仙之体……”在小师娘面前雷动天尊稍作谦逊,没说自己是大罗真仙,继续对苏景道:“抹一片山崖、刻上去些什么也不是难事,不过在凡夫俗子眼中,东海乾金兆峰的异象自然是仙佛所为,那山壁上的谱子也就是仙谱了。”

  拈花又接回话头:“名山上镌刻了仙曲,一时间文人雅士八方汇聚,共做敬仰,《齐僮儿》的全谱也得以流传。更有数不清的乐家琴士想要解通此调,可仙家意境岂是凡人所能领悟,全都不了了之。”

  所谓“解通”指的是曲中意味,不过《齐僮儿》三节曲风全然不同,无论如何去解都显得牵强,更得不来旁人认可,最后只能归于“仙家意境凡俗难懂”这句话上。

  但是因为第一节欢快爽乐、满带新生娃娃欣欣成长之意,渐渐被后世用做小娃生辰的喜调。

  这个时候浅寻重新开口,再次转开话题:“苏景,你可知陆角、陆崖是什么人?”

  这一问实在无端,苏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也无需苏景回应,浅寻就给出了答案:“他们都是古时齐国后裔,陆崖年轻时有一阵喜欢自称‘齐人’,囡囡像娘亲,她身上没有一点阿爹的影子,是以乳名的便宜就给了陆崖:她乳名唤作齐僮儿,是齐人的僮儿。”

  浅寻的声音寂寥,又再讲起旧事:“一岁生辰时,我带她飞去东海乾看日出,那天到得早了,看她睡得恬美,一时兴起就谱下了那首曲子,《齐僮儿》。”

  说到这里,浅寻轻轻撩起眼帘,望向苏景,带笑:“剑气凌山石崩岩裂,是多大的动静啊,小小的狗东西就在我怀中睡,硬是没被惊醒。”

  或许是因角度?浅寻垂头、撩起眼帘的时候,苏景忽然从她的眼边、额角看到了细细的皱纹。似乎永远年轻、永远冷漠的小师娘,显出了些许老态。

  三尸在树下,苏景眼中景象他们看不到,闻言后立刻马屁奉上:“原来《齐僮儿》是师娘所谱,难怪这曲子如此精彩!说到底还是师娘惊才绝艳,琴棋书画、尸剑法道绝艳乾坤!”

  “那曲子得于一时兴起,却未能一气呵成。”不理三尸恭维,浅寻声音不停:“还有许多地方没能想好,比如三节彼此割裂、串承不好;比如最后一段实在太平淡,我想能平淡,但也不要那么平、没味道了。”

  师娘耍剑厉害大家早都见识过,她还会谱曲可是第一次听说,于情于理于巴结三尸都得多问几句,尤其她今天的情形,三尸都想惹她开心,拈花语带崇敬:“弟子喜爱音律,奈何资质浅薄,欲求解音精琴而无路,若师娘有暇,弟子想求解《齐僮儿》三重境意。”

  今天的浅寻,耐心不是一般的好,有问则答:“第一节,欣欣快乐,盼她长大、盼她漂亮,我心里快活那曲子就快活了;”

  “第二节,越是高兴得忘形,之后就越是担心。世间风波恶,人生在世谁能幸免?莫说还只是个孩儿,即便强若你师尊陆角八又如何,齐僮儿那么柔那么软,她能应付得来么;”

  “第三节,忽然想通了,她若能富贵、若能长寿自是最好,可如果什么都没有,至少我还要求她能安乐,哪怕一辈子平平淡淡也无妨,只要她安好,康健。”

  镌刻东海乾的仙家琴曲,浅寻谱给齐僮儿的《齐僮儿》,它的意境说穿了,也不过三个字:父母心。

  不值一提的父母心。

  第四百九十七章 今生了断,不存来世

  不是没人能解出曲中意思,不过仙家曲子,又岂会如此浅薄?解出《齐僮儿》三节意境之人自己都不相信……

  “囡囡满岁时,我谱下一曲,可惜未尽全功,当时我不急,时间还有的是,大可留待以后再慢慢思索,大不了就暂停修行去拜访名师再深学音律琴艺,她到了‘正冠名’的年纪前,我总能送囡囡一首真正好调子的。”

  说完,浅寻微微侧头,好像琢磨了下,很快又纠正道:“说错了,是我以为……在齐僮儿五岁前,能送她一首好调子……没等到,她死了,两岁时。”

  最后九个字,声音平平,语气平平,连她的表情也一样平平。

  从眼到口,从神到声再到整个人,平得不见一丝起伏,绝非活人应有的样子……说那九个字,浅寻仿佛行尸走肉,丢了魂魄的女子!

  所幸,浅寻并未就此沉默,她浅浅的叹了口气。

  一声轻叹远不足以呼出心中黯淡,但叹气有情绪,有了情绪就有了神髓、有了生气、有了活着的证据……可也是这一声叹息、这一份“我还活着”的证明过后,那个斜倚枝丫、执长剑着黄裙、比着寒霜更冷漠但也比着冰雪更晶莹更剔透更美丽的女子,两鬓飞霜青丝披雪!

  十万乌黑长发,尽化苍苍白发。

  一声叹,一眨眼,一瞬间,她活了,从双十年纪活到白头!

  三尸拜身树下,苏景投跪枝丫,齐齐向小师娘叩头,可一贯心思活络伶牙俐齿的四个家伙,今时此刻却谁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是不会劝人,不是肚子里缺少言辞。甚至早在半晌前浅寻开始讲述旧日往事时,苏景就已经开始在心中盘算师娘说到“囡囡早夭”时该如何相劝,可是没有用。以浅寻的心性,无论他们说什么都显苍白。

  苏景还是吃力开口了:“往事已矣,师娘节哀……师姐早入轮回,来世也定会开怀快活……”

  “来世?”浅寻摇了摇头,即便三剑破血海时苏景也不曾见她如此用力:“走时已经魂飞魄散,今生了断,不存来世。”

  那时浅寻身边有一尊尸煞,唤作“阿添”。

  沉世渊毁灭后,一具“天尸”侥幸存活,被浅寻带了出来。陆崖九不在乎浅寻的门宗家事,但是对炼尸的法门一向不是很喜欢。这是人之常情,何况丧修炼尸是为了斗战所需,浅寻本身剑术出色,身边根本用不着摆一具凶尸相护。

  天尸,十重塔,尸中上品,已开通灵智可以自行修炼,也不用再追随主人。

  有了囡囡之后,陆崖九就对浅寻明白提出:

  不要让尸煞接近小娃,最好是她能把它打发掉,当然不是说斩杀了那怪物,而是遣它去荒僻地方,不得为非作歹从此自己修行;若浅寻实在不愿舍了尸煞,陆崖退而求其次,就让它留在凝翠泊附近,但浅寻须得设下一禁,绝不许尸煞登上她们母女所住的小岛。

  浅寻选了后者,但只是“选了”而已。那是她的尸煞,陆崖九不信任,她却踏实得很,心中万分把握,阿添绝不会害了齐僮儿,实情也确是如此,阿添忠心耿耿,对小主的百依百顺、爱护之情尤甚主上。

  十重塔,就和现在的阿二、阿七一样,修持内敛煞气于脉,绝不会外溢染到小娃。除了“出身”,他们和东土修家全无区别。

  浅寻未设禁,也根本不禁。在陆崖来时,她会着阿添躲开,平时自己修行或是炼剑时,还要阿添帮忙照看囡囡。

  说到这里,浅寻问弟子:“万无一失,绝不可能出问题的事情,偏偏就出了问题,苏景,你知这叫什么吗?”

  “意外吧。”苏景回答。

  浅寻摇头:“命!”

  惨事过程,浅寻不曾细说,只一句话:“囡囡两岁刚过七天,阿添发狂了,夺了她的魂髓魄精,我发现时为时已晚。”

  浅寻未流泪,但原本清白的眸子浸染血色,仿佛失了幼崽的母狼,哀伤到凶狠,恨不得咬碎明月抓破天空的凶狠!

  “是命,却不怪‘命’,罪在我。”浅寻每个字就讲得吃力,偏偏话说出口,声音却是轻飘飘的:“陆崖劝我搬去离山,我不愿意;陆崖让我打发了阿添,我答应了却没做,不怪我又怪谁……他赶来后,他气疯了。”

  真的气疯了,上天入地,焚海断岳都不足以平息的狂怒,无以排解永远结压心底的憋窒。

  陆崖九暴跳如雷,不可遏制之中“铮”的一声剑鸣冲天,陆九动剑,直劈浅寻。

  那时浅寻像一块木头,呆呆站在原地不挡不避,若真能死在他的剑下……是不是解脱啊。

  剑劈下,但堪堪要斩入浅寻肩膀之际,百炼好剑忽然爆碎成一团齑粉,飘散了四方。陆崖九是正道修家,即便狂癫到几近入魔,神志里依旧会保持一丝清明,终还是没能挥下利刃,及时发力将佩剑震碎。

  剑崩碎,陆崖九单手捂心,哇的一声呕出一口水,清澈到只能用明亮形容的水,修自乾坤、凝于造化、养在体内的至粹真水,那是他的元基。至性之人,经历这等大悲恸,尤甚要害遭天魔重创!陆崖九重伤。

  不是陆九脆弱,只因那件惨事本不该发生!他想不通。

  对苏景时,陆老祖说自己是痴迷剑术以至耽误了修行进境,这话是没错,却不全。他被困于欢喜儿、修行变得无比缓慢,也与受过这次“重伤”损及元基有关。

  比精血还要重要无数的一口水落地,陆崖九重重喘息,声音嘶哑:“齐僮儿非你所杀,但我痛丧爱女也和你脱不开干系,沉世渊浅寻,你欠我,要还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补还!”

  说完,陆崖九撕掉长袍下摆仍在地上,转身走了,离开时老祖泪流满面。

  割袍断义,从此陌路,这本是朋友间“仪式”,何时都不曾用于夫妻之间,可陆崖九心智恍惚下哪还顾得了这些讲究,他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风又渗入林中,吹在苏景身上,从发肤一直冷到了骨髓。浅寻又问苏景:“他最后一句话,你怎么想。”

  苏景努力让声音柔和些:“他老人家还是在意师母的,他怕您会……”忽然,苏景声音一窒,浅寻抬起了头,苏景发觉她“变了”。

  刚刚青丝变白发,可她的容貌仍年轻,头发白了并不显得苍老,而是添出了几分诡异和凄厉;可现在,浅寻好像“长大”了几岁,从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变成了三十上下的妇人模样。

  “他怕您会想不开。”苏景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话说完。

  听上去的决绝之词,但那份苦心也再明白不过:你欠了我,我说什么时候还、怎么还,你才能还,在这之前你得活着。

  浅寻竟笑了,满头白发、面色凄然和缓缓变老的女人,笑起来时没办法言喻的古怪:“他是好人,我害死了囡囡,他怪我怒我也仍怜着我……他是好心,可他不明白的,就是这一句话,让我多出了一个‘蚀骨烧心的必杀大仇、偏又不能杀的人’!”

  从始至终,浅寻的语气不带一丝激动,此刻也不例外。她低着头、翻起了眼睛,目光里满满怨毒:“那个人就是我自己。我与我,不共戴天。”

  任谁心中都有绕不开的弯子,何况浅寻偏执。心中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孩儿,早已动了求死的念头,但因陆崖九的一句话,她死不成了,她还有债要还!

  常人而论,既然决意赴死,又哪还管什么“债”,可浅寻、陆崖皆为固执之辈,他们的道理实在不能以平常计较。接下来的“活”无异煎熬,浅寻挨不住,几次主动去往离山求见陆崖九,想要他给出个痛快话,自己替他完成了“补偿”,再得自裁解脱。

  陆崖九避而不见……

  苏景依稀记得,光明顶山核小院,刚见到大师娘蓝祈时曾提到过“黄裙浅寻”,陆角八只道是浅寻痴恋陆崖九,但陆崖九心静如水不解风情。

  现在看来,原来是陆角八误会,他不知道前面的那些事情,只看到浅寻多次来离山求见自己兄弟,陆崖九却冷漠回绝,所以才会有了“她落花有意、他流水无情”的猜测。

  其实话说回来,陆崖九又岂会不知浅寻的性情、岂能不晓得这般“拖沓”对她是痛苦炼狱!但精修之人更清楚,人世间威力最大的“东西”莫过:时间。迟早会冲淡的……淡了么?彼时撕心裂肺,今时一叹白头!

  一边听着,一边琢磨着,忽然苏景神情一振:“当年师叔让我去凝翠泊向您学剑!”

  苏景去凝翠泊,就是陆崖九传递给浅寻的一个消息:往事已矣,你不欠我什么了。

  一个馒头中,藏着两段“机缘”。前者是苏景修习巅绝剑术的机会,不必细说;后者……囡囡的惨事已过了许多年,陆崖九仍不敢确定浅寻能否真正放下,可他自己已经被困青灯,几乎不存出头之日,以后怕是再没机会见到浅寻了。

  是以陆崖九把这件事的决断交给了馒头、交给了天!

  三尸偷偷对望,恍然大悟,难怪当年凝翠泊小岛上,浅寻得知陆九遣苏景来习剑时曾泪水流淌,曾轻声说出一句:总算……他肯让我为他做一件事了。

  第四百九十八章 百年障

  “不过你来晚了。”浅寻望着苏景,说的话莫名其妙。

  苏景却满目慌张,慌张到话都说不清楚了:“师娘保重……那些事情都过去了,莫再多想什么,过去就过去了。”

  慌张,因为浅寻在变老,肉眼可见,她在一点一点的苍老,皮肤悄然失去光泽,眼角与额头缓缓蔓起皱纹,于她身上时间仿佛快了万倍,黄裙女子的绝艳颜色正被迅速得风蚀、消磨!

  四十岁的浅寻。

  她已白头,二十岁时不显什么,三十岁时勉强看不出苍老,可四十容貌再配以苍苍白发……她老了。

  浅寻摇摇头,示意自己无妨,口中说话不停:“在你来之前,我已经想好为他做什么了,一件他不能拒绝之事。”说着,她话锋一转:“陆崖在这世上,有三个亲人:陆角八、浅寻、齐僮儿。囡囡走了,我再不配做他妻子,他就只剩一个兄长了。后来,陆角八也死了。”

  “陆角八的本事,我听陆崖仔细讲过,以他的修持竟未能飞升,落得走火入魔的下场,实在让我意外。但闻之他的死讯时,我想到了补还陆崖的办法:入幽冥,把这个人带回去!”

  “我害了陆崖的至亲女儿,我找回陆崖的手足兄弟!这算得补还了……再就是,陆崖九心肠太好,他一个人在这世上,不行的。”

  她下来为寻找陆崖九的兄长、陆角八。

  以前苏景无数次猜度,小师娘以阳身入幽冥究竟是为了什么,想来想去只能一语以括:定是惊天动地的大图谋。就是做梦也想不到啊,她来这猛鬼世界,只为“补还”夫君。

  这么简单的理由。

  她老得更快了,三句话后又是十个华年流逝,五十岁的老妇人了,原本饱满红润的双唇瘪了下去,嘴角也随之塌陷。苏景泪盈于眶,他亲眼看着她老了。

  浅寻自顾说着,不理自己的“年纪”:“只是陆角死得太突兀,我全无准备,只能从头做起,以沉世渊秘法,重拾炼尸法门,我要入幽冥,非得以十二具七重塔尸煞才能成阵打通道路。”

  “炼尸、炼阵,耽误了许多时间,我心中惶急,怕陆角八会转世投胎,但这种事情急也没用的,后来就想通了,去晚了大不了再去追他转世何处,今生哪里,然后再想办法为他唤回记忆。无论如何,这一趟幽冥我总要来。”

  “但我最担心的还是陆崖九……我怕他等不及。年头过得太快,囡囡离开仿佛还是昨天事情,不知不觉里他已经到了三千年大限,所幸,他得了青灯,还能继续活着。”

  又是三句话,浅寻又老了十岁,六十老妪,目光不再空洞,而是浑浊,她的眸子浑了,目为心窗,老去的不止是身体,还有她那颗心。

  苏景的眼泪止不住了,随着说话不断变老的女子,那份震撼直恸心底!

  人老了,毛病也就跟着来了,浅寻咳嗽了几声,勉强止住、深深几次呼吸,继续她的故事:“总算炼好了尸煞,打通了阵法,我来到幽冥,这里和我想的有些差异……不过这样很好,只讲剑不讲理的地方,做事会更方便。”

  “茫茫世界,找一个不知还在不在的游魂,不算一件容易事情,且又时隔多年,但手中的剑锋利,脚下的路就会好走得多,到底还是被我探到,陆角来了……他未入轮回,但也不像普通游魂那样被阴阳司拿去,他下来、然后打翻鬼差遁身而去!”

  “他就在幽冥,却不知去了哪里,让我吃惊,可再仔细想一想,好像也没什么意外,他是陆角。”

  脸上还挂着眼泪,苏景错愕当堂。他现在就是判官,虽然修家游魂不归他管,可基本的道理他大概清楚:修家练气焠身、聚元健魂,他们的魂魄远比普通人强大,可身死入幽冥的“游魂”,仅只是魂魄中的“灵智”而非魂魄全部。

  就算在阳间炼就了元神也没用,因为下来的不是元神,严格以论,游魂不过是一团“记忆”罢了,弱小得不能再弱小。至于在幽冥中重新修炼、成为一方猛鬼,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是以“游魂”打翻鬼差,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知道弟子的疑惑,无需苏景来问,浅寻就给出了解释:“以我探知,陆角不是靠自己,他带了‘碗’下来。游魂无力可法宝了得……陆崖和我说过,他兄长将一枚宝碗炼化成剑,发动时威力惊人。凭着这件宝贝,击败几个小小鬼差又算得什么。”

  不解释还好,解释过后苏景更加糊涂了。

  须得明白,师父陆角八不是如浅寻、苏景一般破界而来,他是身死道消!又怎么可能把生前的法宝一起带入幽冥。

  游魂持剑而来?这比着陆角八赤手空拳杀退鬼差更匪夷所思。

  但浅寻所知,也仅止于此,想要一个彻底明白的真相,除非能找到陆角八。

  “找游魂陆角无异大海捞针,所幸他的碗算得特殊,是以我开始找碗,哪里有了碗我就去哪里,当初想办法生擒肆悦,就是因为听说他有一只碗……”说着,浅寻皱了下眉头:“只是和阳间不同,幽冥中的‘碗’实在不少。”

  说话不停,衰老不停,鹤发鸡皮的老妇,脸上一块块灰斑横陈,苏景看在眼中,心底颤颤。

  花甲到古稀,古稀到耄耋,再之后……人太老了,也就没了样子,皮肉似都萎缩了,身体佝偻着,她还斜依在枝丫,干枯瘦小的那一团,风烛残年的浅寻。

  故事说完了,老妇人缓缓闭上了眼睛,很轻的喘息,呼吸之间离她而去的,尽为华年!忽然,浅寻开始咳嗽。

  一声、一声,窒闷而费力,枯瘦的手倔强挥动,不许苏景和三尸上前相助。

  这是她的苍老、她的咳嗽,浅寻不要别人帮忙!

  身体抽搐了起来,瘦弱的肩膀高耸,几乎都要刺到了自己的脸颊,片刻过去,一口浓浓鲜血自她口中咳出!

  不腥不臭,却洋溢出浓浓苦味的血。

  咳嗽不停,抽搐不停,呕血不停,甚至让人生出了一道错觉:她咳出的血,比着她体内所蕴所藏的血还要更多!拈花哭成了泪人,雷动与赤目目光悲苦。

  三尸都飞身上树,却因浅寻将几道剑气行布身周,他们靠近不得!

  拈花急得咬牙,伸手去抓苏景的衣袖:“快想办法!”

  苏景非但不出手,反而伸手扬起一道阴风,将三尸卷了一起离开大树,落地后脚步不停,再后退十丈。

  赤目大怒:“苏锵锵你作甚!”

  苏景肃穆摇头:“安静等候,莫再打扰她老人家,否则适得其反。”说完双膝一曲向着浅寻所在大树认真跪好,再无不稍动也再无半字。三尸未跪,各自焦虑,在苏景身后走来走去。密密的枝叶遮挡,他们看不到浅寻的情形了,那一声声的大咳清晰敲入耳鼓,让人心焦难耐!

  好半晌,苏景突然开口:“止步,听!”

  三尸登时将自己钉在了地面,不敢稍动、连呼吸都一并屏住,侧耳仔细倾听,仍是咳嗽声,又哪有变化。赤目的性情最急,听了几声便忍不住顿足:“还是咳嗽啊,止不住啊!”

  雷动要沉稳得多了,仿佛听出了什么,刀条子脸上显出欣喜:“年轻了,声音变了,仔细听仔细听!”

  听到的,咳嗽的声音从嘶哑无力、从衰老苍凉正慢慢变得响亮,变得清透,虽然那咳嗽满满痛苦,可明明白白的,她的声音正一点一点,年轻回来。

  看不到的,一声咳、一声血,而后是几天还是几月?一时难辨,不过“积累”以查便欣喜可见:她正回来,那些因伤心而逝的年华,正在苦血离身中,重新回到浅寻的躯壳!

  赤目听得入神了,不知不觉里嘴巴咧得老大,欣喜的样子傻得要命;拈花哭得更凶了,怕打扰师娘他不敢闹出太大动静,用力憋着、憋着,把哇哇大哭憋成了嗓子眼里时大时小忽高忽低的哼哼。

  雷动则已跪到苏景身旁,直挺挺的矮上本尊一大截,安静等待着……

  又过了良久,终于,清风掠过,黄裙女子跃出枝叶,落足于苏景面前。

  如瀑黑发垂肩、如爽冷漠盈面、眸子是明亮的再没一丝空洞,嘴边血渍擦拭干净、唇上还有薄薄一层鲜血残存、却显得她的唇更加鲜艳,二十出头的浅寻重新回到苏景眼中。

  “今天是齐僮儿的生日,整百生辰,廿六百年。”浅寻淡淡开口,望着苏景点了点头:“多谢你,第二十六次,是最轻松的一回。”

  爱女百岁生辰,母亲心中会是何样感慨,浅寻心中又得何等苍凉?自从小娃离开,每到百年今日她都会迎来这一场“心苦劫”。

  从修行来看,这是一障,百年轮回一次的“魔障”;对浅寻来说,则是一场巨大煎熬。

  无以复加的痛苦,伤修伤身更伤心!

  好端端的忽然说起自己与陆崖九的往事,以浅寻的性情根本是件不可能的事情,会如此只因今天是齐僮儿百岁辰、今天是浅寻的百年之障。

  因为倾诉,今日破障比着以前二十五次都要疼得更狠;也因倾诉,第二十六次“百年障”对浅寻伤害,比着往日每一次都要轻得多。可即便如此,她的脚步还是有些虚浮。

  第四百九十九章 王之王

  身体虚弱、修为折损,可是浅寻到底破了这一障,应无大碍了,苏景长出一口气:“您身体欠妥,先请移驾弟子的阴阳司略作休整,待元气尽复再寻找师尊。”

  浅寻摇头:“不用,我探得消息,南边又有一碗现世,我要赶过去看看。”

  “那只碗可是在一个实力不错的鬼王手上?”

  小师娘反问:“你怎么知道?”阴间有“一碗幽冥”的说法流传,有些势力的鬼王,都会尽力给自己炼化一只碗形法宝。苏景把自己所知相告浅寻。

  拈花举着袍子下摆抹掉满脸鼻涕眼泪,声音还哽咽着就急不可耐地插口:“莫说像样的鬼王,就是马家小鬼刚刚收服的摘裘王,也有一只碗……师娘要不要审他?弟子这就去抓人!”

  浅寻微扬眉,刚破障,沉冷的心境还不够稳当,反倒让她的表情更丰富了,意外模样:“只要是像样的鬼王就有一只碗?”

  这下轮到三尸意外了,“您不晓得?咳……您说您,来幽冥这些年不就是为了找碗么,这种有关‘碗’又流传甚广的消息,总得留意一下吧。”赤目眉头大皱,大大一场担心过后,莫名其妙地觉得和小师娘更亲近了,说话时带了埋怨语气。

  浅寻未怪罪,侧着头思索一下,居然笑了:“我说幽冥里怎么那么多碗呢!”她性情冷漠,找碗就是找碗,着手下买通四方,打听“碗”的消息,一有发现就赶过去,至于其他她才懒得多问,别人又都畏惧这位阳身奶奶的凶残,没谁敢和她多说半句话……所以赤目教训得对,她真该把功课做得细致些。

  浅笑,不等完全绽放就已告收敛,浅寻迅速变回原来的样子:“多就多吧,总要一个个找下去。”

  谁敢肯定,如今陆角八不会是一方鬼王!

  苏景又问:“您着我入主阴阳司,也是为了寻找师尊吧?该如何做,还请您指点!”这件事情苏景一定会尽力,可浅寻依旧摇头:“先做好你的判官,将来若需你相助,我自会吩咐。”

  跟着不等苏景再说什么,她就岔开了话题:“你那两千僧兵,还有十七头迦楼罗,我都要带走。”

  苏景立刻点头,拈花不忘巴结:“够不?我们哥仨也跟您走!”雷动一旁添计:“让滑头王传令,把那四家鬼王也归在您老麾下。”

  唯独赤目最是财迷,闻言惊讶:“又要僧兵?莫不是‘恶人磨’已经打光了?!”

  “放心,恶人磨还在。之前怕苏景要用人,就把僧兵给他留下了,如今四王归福城,滑头王是义气之辈,他这边暂时稳当下来,我就可以再要人了。”

  浅寻只要僧兵,不要其他,苏景一道灵讯传回去,不多时损煞僧与迦楼罗赶来相见,浅寻把素手一招,清越鸣唱中,仍留在枝丫间“喝酒”的薄剑返回主人手中。

  刚刚好,那一坛酒此刻漏尽,饱饮美酒的长剑,剑身上竟飞起一抹绯红,好像微醺的女子。浅寻欲走,临行前望向苏景:“两件事,其一,我不想别人知晓我来过此间。”

  “弟子遵命。”之前哨探赶来,三尸只说苏景修持秘法,连阿二都瞒了过去。

  “其二,你得明白:许多人都老了,你正年轻。”言罢不解释,身边空气陡掀涟漪,小师娘就此消失不见。

  一道魔障,一场大恸,之后继续完成她的心愿。

  浅寻走后,那些受她元气滋养而暴涨的密林,枝叶摇晃树干乱颤,连串怪响之中,尽数缩回了泥土,大片空地重新裸露,一切又恢复原状。

  苏景长长呼出胸中浊气,因为师叔和浅寻往事而起的唏嘘犹存,带上三尸返回福城。

  飞遁之中,忽然雷动开口:“苏锵锵,求你个事儿。”

  痨病鬼雷动,堂堂“天尊”啊,什么时候和苏景说过一个“求”字,苏景吃一惊、吓一跳,再加受宠若惊:“您说。”

  “下次你去青灯境,带上我一起,我有话想和师叔说。”雷动很认真,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

  苏景答应:“好!我也想见他……尽快见他。”

  雷动撇嘴:“敢说不好,莫道本座不会撒泼!”

  临近城池,苏景从城北驻扎的摘裘王部中见到一个熟悉面孔:刚和恶狼开战时,曾提醒他“小心”的那个鬼卒。苏景对他点点头:“你叫什么?”

  “小的死不了,拜见小九王!”死不了忙不迭丢掉手中军刃,拜服在地。

  不等他跪倒苏景就扶起了他,笑道:“死不了?好名字!”说着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香火包袱塞进鬼卒手中,一句“小心”,苏景承情。

  滑头王得哨探传报,此时迎出了城外,远远向苏景打了个手势:“随我来,有件事情。”

  滑头、小九王在前,新近归降的四位鬼王在后,一起去了城中鬼王府邸,入正堂落座后,滑头小鬼对苏景道:“须得请你判官身份。”

  苏景心念一转红袍加身,变作一品大判,笑道:“要请判官帮忙?备好香火了没有?一品官的价钱可不低啊。”

  滑头王用嬉皮笑脸的长相摆出一本正经的神情,自袖中摸出一张刚写好不久的契书,铺放苏景面前:“请判官落印做鉴。”

  契书以冥文写成,弯弯曲曲的好像一团还在扭动的蚯蚓,除了最后滑头、摘裘、锦纶、红线、楚江吾王的画押落款,正文上苏景一个都不识得,道:“欺负判官老爷不识字么!”话如此,可苏景信得过滑头王,取出自己的大印就要扣上去,不料脚下一声冷冰冰的呼喊传来:“且慢!”

  小鬼差妖雾也跟着一起来了,满脸不高兴,催动浩大法术飞起三尺:“身为大判,袍为信、令为命,连看不懂的东西都敢胡乱落印,幽冥福祉、轮回安稳又岂能指望于你!”说着,伸出短短的胳膊把那张契书取道手中,又瞪了苏景一眼:“幸亏我跟了你来,免了你这小子的胡闹!”

  跟着他开始仔细研读契书,身为鬼差,为判官把关看契本是分内事情。

  苏景不以为意:“契上说得什么?”

  鬼王都把妖雾当成小九王的心腹亲信,摘裘老鬼凑趣道:“如此,有劳差官大人,还请解译此契于苏大人。”

  妖雾却把怪眼一翻,瞪向摘裘:“有劳?有酬就有劳!你们几个好歹也是一方王驾,怎地都这么没规矩?”

  苏景忽然失笑,问妖雾:“你半截跳出来拦我落印,就是为了赚钱吧?”

  一语中的,妖雾面不改色,大义凛然死死攥着契据不撒手……攥得再死也没用,苏景拂手就拿回了契书,倒是摘裘等四王刻意迎奉,装了香火的小小包袱奉送妖雾。

  小鬼差的脸色登时缓和,立刻干活,给苏景解释:“滑头王做主、四位鬼王都同意,摘裘、锦纶、红线、楚江四王不再追随滑头一脉,改奉小九王为尊,从此为你族兵家臣!”

  这可让苏景十足意外,但不等他发问,滑头王就说道:“我收服他们四人本是为了让他们死不瞑目,不承想你一张灵符就退了狼群……”

  说到这里,稍顿,见苏景没有再解释“符中究竟藏了什么玄机”的意思,滑头王彻底死心,继续道:“既没能死不瞑目,我留着他们也没意思!福城能有现在的规模,全因你而来;你又接二连三相救此城,欠你的人情越来越多,本王烦得很。再说能收服他们四个也是你的功劳,总之这四家王臣我不要,归你了!”

  苏景不推辞,痛快一点头:“多谢滑头王!”就此大印落下,鬼契改书四王易主,就此成了小九王麾下属王。不过苏景没有带走他们的意思,问四位大王:“狼群撤兵,你们的主城应该也……”

  几位老鬼能明白大王的意思,不用苏景说完他们就苦笑摇头,狼群的一贯作风,杀敌灭族、毁城焚郭,不用转回头去看他们就知道,自己的家园定是被夷为平地。

  没了守御屏障,自己又元气大伤,再回以前的地盘还有什么意义,等着被宿敌攻杀剿灭么?至少现在而言,他们的生存之道只剩八个字:兵合一处,聚而成势。

  “不回去就驻扎福城吧,我不在时,滑头大王之言即为吾令,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你们四位莫悖逆。”

  “鬼王之王”这个名头苏景很喜欢,但实际里这些鬼王还是要围护福城、助滑头一脉重新崛起的。

  滑头小鬼未拒绝,说出自己的想法:“瓶中城有玄法行转,人多则城扩,但法术不是仙道,有尽头的。如今瓶中城已展阔到七八成的样子,就算勉强容下了四王的军马,你在发来新的游魂又该如何?开疆辟域是迟早的事情,我有这样一个想法:眼下情形,拓新不如复旧:不津城。”

  “一来,不津与福城只隔一千三百里,不津有了模样,便能与我福城呼应,成掎角之势,于攻于守都大相便利;二来,就算为了九王妃的着想,小九王你也应该经营一座老巢,阴阳司做官威风八面,可那差事有钱、有名,却没有真正势力;三来,你的阴阳司就在不津……这一重就不必多说了吧。另外,不津本就是一方福地,就这么毁于大战再无声息,可惜了。”

  滑头王的道理明白,对自己、对苏景都有好处,苏景当然答应,由此定议,四王军马和城中鬼民会有一部分去往不津,重建古城再起要塞。这不是小事,不止得有人,还须得大笔银钱,不过苏景还算富裕,且鬼王都会把香火随身携带,那四位王驾也都是财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