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仙侠武侠>升邪【完结】>第五百章 天地和合

  重建不津的细节无需苏景操心,自有滑头小鬼和四位王驾商议,又闲聊一阵苏景告辞。

  三尸、十六、阿二阿七、妖雾等人也都随着苏景一起,先行回不津去了。

  金红色的火烧云划破幽冥天空,向东疾飞,云上的苏景有说有笑,黑狱中的苏景却面色沉肃,静静坐于一方熄灭炼魂炉上,眼帘低垂。

  从浅寻离开时,苏景的真正心神就来了此间,沉默不语。谛听恶兽蜷伏在他脚下,尾巴一甩一甩、无聊地敲打着地面。

  忽然人影闪动,一道鬼影飘到苏景身边,谛听的眼皮撩开了一条缝隙,待看清来者是燕无妄后,它又闭上了眼睛。

  燕无妄坐到苏景身边:“怎了?”

  浅寻来时黑狱封闭,他不知外面发生的事情,苏景没去解释什么,反问:“你也是个老人了吧?”

  燕无妄愣了愣,但还是点点头:“是,很老了。”

  苏景挥挥手,一蓬香火流转,把燕无妄包裹起来。

  燕无妄的“身体”每况愈下,比着苏景刚来幽冥时更加孱弱了,以他现在的根基无法炼化香火,但置身其中还是会觉得暖洋洋的舒服,仿佛一件轻裘加身。燕无妄对苏景点点头:“多谢。”

  不理他的道谢,苏景继续问:“你的年纪,比起沈河、任夺这些离山长老呢?”

  问话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燕无妄还是应道:“我刚入山时,他们已经崭露头角,那时正道年青一代的风头,非他们几个莫属。”

  苏景若有所思,喃喃:“连你都老了,何况沈河、任夺、虞长老他们。连沈河都老了,何况师兄贺余、尘霄生。”

  大师娘蓝祈、小师娘浅寻、离山掌门和众多长老……以前苏景从未真正想过,直到小师娘临别时那句话,苏景才恍然发觉:他们每一个都是老人。

  他们撑着天,可他们老了,又还能撑多久。

  沉沉叹了口气。

  苏景还年轻,五百岁在修行世界算不得什么,放回凡间不过少年郎吧,所以这一声叹息,不该是他的年纪。

  除却唏嘘,还有疑惑,师父藏身幽冥,带着他的碗?他人在何处?再就是,苏景想不通,恶狼为何忽然罢兵。

  返回阴阳司,苏景再没片刻耽误,和同伴打了声招呼,返回后殿往榻上一坐,心念流转催运真元……以金乌真策正法,开始第七境修炼。

  第七境的金乌修法名称应景,唤作“天地和合”,修行之中,以至纯真元打通煞、罡,凝炼天地线,让修家的煞地、罡天得以勾连,结化修家自己的小乾坤。

  摒弃杂念、心神转守,天地和合法门指引真元行运,苏景正式冲击新一境:宝瓶!

  可才行功不到一个时辰,苏景收敛心法,眉头大皱。

  “怎么了?”三尸就在身边,一个一个眼巴巴地望着苏景,异口同声问询。

  苏景神情古怪:“气路不通。”

  此气路并非苏景在第三境时打通的千多穴窍,而是指他体内真元行运络路,以天地和合之法,真元只要一行运到他的灵台祖窍,便立时消散,再无法前行。苏景反复试过多次,都是这个样子。

  真元行转不通,还谈什么修炼。

  “这等情形,帛绢上可有解释?”

  “或者是你准备功夫没做好?”

  “心境还在受小师娘往日惨事影响?”

  三尸各有想法,一句接一句开口,中间不存丝毫停顿。

  苏景摇头:“不是那些事情,原因我倒是想到了……”说着,他头顶上突然金光闪出,平日里养于灵台的那头小小金乌元神跃出体外,左右顾盼片刻,选了脑壳最大的雷动天尊,双翅微振跳了上去。

  雷动天尊头顶小金乌,受宠若惊,压低声音对身边人道:“别碰我,谁也别碰我,莫惊到了咱家的鸟祖宗!”

  苏景不吱声,心念再转,“天地和合”正法行运开来,没一会功夫他又重新张开眼睛:“和我猜得一样,现在行了。”

  这一次真元能够顺利通过祖窍灵台。

  功法事情,三尸一贯弄不明白的,眨着眼睛问:“什么意思?”

  “元神金乌驻扎灵台时,第七境的正法无法行运。”从神情到语气,彻彻底底地无奈:“我若想完成宝瓶修炼,就得把它请出身外。”

  “哦,那就请出来呗……什么?请出来怎么行!”半句话之后雷动总算反应了过来:“这鸟祖宗不过‘如意胎’,离开身体时候稍长就会枯萎散碎!”

  苏景何尝不明白此事,否则也不会无奈了。

  修行境界,循序而进,一境一境各有其用,只完成夺罡的修家是不可能在体内养出元神的。可苏景是个异数,造化、机缘、经历使然,在西海古刹中硬是养成了这一枚小小的金乌元神。

  当时看是造化,现在却为难了,想要行运“天地和合”,就非得保证祖窍灵台空无一物不可,根本没道理可讲,这是功法的要求。此事在帛绢上并无解释,这不奇怪,就算神仙也想不到还会有苏景这样的怪物,在第六境的时候就养下了一枚元神……

  元神金乌羸弱,它诞于苏景祖窍灵台,那里是它在真正强大前唯一能够长久生存之处,离开了灵台,即便进入苏景其他穴窍或罡天,也和来到外面没什么区别。

  道理明摆在眼前,想要继续修行?先得舍了这头金乌元神。

  拈花吸溜凉气:“金乌弟子舍弃金乌元神,这算大逆不道么?”

  赤目不以为然:“舍弃算个啥?莫说元神是苏锵锵自己的,就算真的金乌又怎样?我师父就宰杀过一头!”

  “咱师父!”雷动拈花异口同声纠正,不让赤目一人霸占。

  少有的,一贯取舍从容处事爽利的苏景满脸犹豫,扬手挠头,把头皮抓得咔咔响,元神金乌是小师叔的好大一份得意,又哪里舍得不要!

  胡说八道一阵,三尸转回正题,开始帮苏景出主意,这个说“想办法让真元改道、不经过灵台”,那个说“反正也有元神了,干脆不修宝瓶、不破无量,直接从如意胎炼起”等等,统统都是痴人说梦,比着刚才的胡说八道更胡说八道。

  苏景就算再怎么踌躇,也明白向三尸讨教修行事情纯粹是造孽,心念一转,把黑狱里的修行大家,朔月天尊燕无妄请了出来。

  “小金乌”被放出来到现在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可它已经倍感寒冷,瑟瑟发抖了。

  这是苏景淬炼的元神,它的感觉苏景感同身受,请出燕无妄后,苏景正想把“小金乌”先收回去,不料它突然欢快唱鸣一声,双翅一张把自己投向燕无妄。

  燕无妄吓一跳,急忙闪躲……没躲开,被小金乌直直冲到身前。随即燕无妄只觉身体一阵阴冷,同个时候苏景和三尸的“咦”声入耳,他赶忙低头一看:“小金乌”并未冲击自己的身体,阴寒侵体是因为之前苏景给他护身的香火不见了。

  三尸看得清楚,“小金乌”冲到燕无妄身边,仰头猛一提息,小鬼裹在身边的一蓬香火尽数被它吸走了。

  苏景感受得明白,香火入元神体内,仿佛灵元被修家炼化一般立刻行转开来,刚才几乎要瑟瑟发抖的小小元神,立刻暖和起来。

  “小金乌”不是冲着燕无妄发难,而是本能使然去抢能让自己暖和的“东西”。

  这可是个意外发现,苏景挥挥手,两道香火流转,其一重新裹住燕无妄,另一道直接送给“小金乌”,前者自不必说,后者故伎重施,一口就把香火吸干,仍不满足又要去抢人家的。

  这次苏景有了准备,一道心念送过去,小金乌立刻钉住身形,不再去欺负燕无妄了。

  以苏景修行所知,元神说穿了就是强壮的魂魄,常理而言,“这东西”是修家自己。不过他的金乌元神太特殊……当初摩天刹内苏景为了对抗影子和尚的夺舍,将九段心神合一做极臻观想,因修习正法而得的金乌灵气入念、再得大圣玦内百多古妖尸身生出的魂元魄精滋养,这才得来了这头金乌元神。

  它因苏景而来,它是“强大的魂魄”,它算得苏景淬炼出的元神,可它并不是苏景,虽然没有真正的灵智,却有灵性、有着属于自己的本能。

  所以它会选头壳最大的雷动落脚、它会主动去抢燕无妄的香火,当然,只要苏景动念干涉,它就只有听话的份。

  心思指挥,小金乌拍着翅膀飞回苏景肩膀,下一刻,肩膀上一团香火弥漫,不大,了不得也就一升的样子,不过这“一升”不是孤烟,它是有源头的,苏景体内香火源源不断续于肩头,表象看去不过小小一团,实则浩瀚无边、佑世真君受凡人供奉所得全部!

  赤目眯着眼睛看苏景,伸手捅了捅身边的拈花:“看,苏锵锵长了俩脑袋似的。”

  拈花大乐:“真人明察秋毫,真像俩脑袋。”

  雷动受兄弟启发,一指燕无妄,笑嘻嘻:“好像个小头葫芦!”

  燕无妄被一团香火裹着,只露个脑袋,确实是大球上顶了个小球。

  第五百零一章 问道于鞋

  苏景不理浑人,面色兴奋问燕无妄:“香火能够滋养元神么?以前没听说啊。不止滋养,它能炼化香火!”小金乌的感觉,源源不断传给苏景,清晰得很。无需主人指挥,它正以本能炼化香火来增强自己。

  燕无妄面带迷惘:“我也没听说过。”

  苏景五百年修行,又在离山这等顶尖门宗;燕无妄的见识更不必说,可两人都不曾听说香火对元神修炼有大补益。

  两个人心思都转得不慢,很快也就释然,不外两个缘由:一是小金乌特殊,若真是这样,现在的情形就没啥可琢磨的了,想也想不通;又或者……香火本就是元神的大好补品,不过修家都不晓得吧,这不难理解,人在阳间根本感受不到香火,又何谈掌驭香火供于元神,何况修者讲究“入山”,古往今来也不见得有过苏景这种“佑世真君”。

  一直以来,因境界所限苏景无法以金乌正法去淬炼这枚元神,平时苏景会以阳火滋养外加观想相持,可惜效用小到几可忽略不计,从小金乌成形到现在好几个甲子过去,比着初生时它也强壮不了多少。

  如今意外发现它能在香火中“修炼”,这不是因祸得福又是什么?苏景精神大振,小金乌就安置在肩膀,将燕无妄收回黑狱后,再次依照“天地和合”的法门行功,再无桎梏,真元流转往复,真正开始了第七境的修行。

  这一境的修行无需闭关,真元于体内催转,苏景还能走能动,审断游魂发配轮回等等公事都不会被耽误。转眼七八天过去,又到了缴款的日子,孔方穷准时前来,公事一切如常,手续事情很快交办完毕。

  不知是不是有意,公事了断后孔方穷口中啧啧,笑道:“滑头王当真家财万贯,苏大人这一司的游魂,都被他高价买去了,又难怪他迅速壮大,把周围的四家鬼王都降服了……小的还听说,连那群狼子都在滑头王手上吃了败仗。”

  苏景随口支应:“孔方老兄的消息真够灵通。”

  孔方穷打了个哈哈,就此换过话题:“小的听说,大人有意为枉死人魂伸冤,寻查人魂枉死的冤案?”

  苏景不置可否,反问:“怎了?犯忌讳么?”

  孔方穷连连摆手,脸上堆起笑容:“看大人说的,问几桩冤案又怎么会犯忌讳?再说,就算您老真的一时不慎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也轮不到小的过问不是。”笑声之中,他把话锋一转:“小的所以斗胆一问,是想为大人效劳、为大人分忧啊!”

  苏景也笑着,亲切得很:“哦?你仔细说说。”

  “您已知道,我们姓孔方的一共三百六十五个兄弟,平日里马不停蹄,穿梭各个司衙,差不多这幽冥世上的判官大人,我们兄弟都熟络得紧,您想收集人魂冤案,只消吩咐一声,小的立刻让兄弟们去求请所有判官大人。”

  苏景身边赤目立刻问道:“价钱又怎么算?”

  孔方穷身子半躬,笑容满满:“能为大人效劳是咱们孔方差的光荣,哪敢谈什么价钱!小的兄弟绝不会要钱。不过……这件事我只是穿针引线,真正辛苦的还是各座阴阳司的判官大人和衙差弟兄,他们的那一份……可能还需得大人解囊。小人以为,就按您给段旺旺大人的那个价钱,应该是没问题了。”

  苏景笑呵呵的点头:“嗯,我晓得了,我想一想。”

  “是、是,大人拿定了主意就唤我,小的随时效劳。”孔方穷又打了个深躬,就此告退。

  苏景也没和同伴商量此事,返回后殿继续去做他的修行了。

  ……

  幽冥世界,风阴寒。

  虬须大汉却连袍子都未穿,从头到脚,只穿一条肥大束脚黑裤、外加腰间挎了一枚百宝囊。

  上身无袍、双足无靴,大汉就那么挺胸叠肚地站在寒风之中,却又哪有丝毫狼狈之态?面色沉肃目光冷冽,赤膊的汉子环目四顾周围,只有无尽的威风……威风不威风,他自己心里明白,大冷天里就穿一条裤子,这等蠢事他什么时候也不会做。

  只穿一条裤子,因为他只剩一条裤子。

  他是阳身人,阳身入幽冥,凡他所过之处,大小丧物、恶鬼凶魂全都蜂拥扑来!到阴间十一天,他就突围、冲杀了十一天。其中还遇到两支精锐阴兵、四五个真正凶猛的鬼物外加一群恶狼。

  袍子、鞋子全在打架的时候扯烂了。

  今天的运气似是不错,附近居然没有恶鬼,他来到了一片空旷地方。

  虬须汉只晓得自己在阴间,但不知具体处身何处。犹豫了片刻,脑子里空荡荡,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伸手一拍腰间挎囊,取出了一只破破烂烂的鞋。

  靴腰撕断、鞋帮碎裂、鞋面干脆找不见了,勉强几根布条扯住鞋子底,没法再穿了,但大汉特意把它保留下来。

  不是鞋子珍贵,留它只因它有用,大汉又扔鞋,确定前进方向。

  路在脚下,鞋也在脚下,不知何去何从时就问鞋子,这是东土人间迁徙之族的习惯。

  啪嗒一声,鞋子落地,指向东方。

  虬须大汉眯起双目,向着东方望去,随即大汉面色陡变:视线之中,一条小船这从东方贴地疾驰,迎面向他冲来。

  普普通通的渔舟,船篷上插了一面三角旗,三棵大槐树下站着一只鸡。

  初到幽冥不久,虬须汉还没听说过“沉舟兵”的威名,可又何须“听说”,护身灵识远远迎上,探得再明白不过,那份煞气冲腾、那份怒意滚滚、那份只有真正凶兵才会有的毁灭万物之威……冲过来的哪里是一枚小舟,就算大海倾覆也不过如此吧!

  大汉长得猛莽,心思却转得奇快,一见小船便恍然大悟:难怪附近没有其他鬼物,它们提前得知沉舟兵要来,早早逃散了去。

  虬须汉发现小船同时,沉舟兵也察觉到了他,主将楚三桓微一愣:“又是个阳身人?”

  “又是个阳身人!”很快,楚三桓又重复一遍,一模一样的六个字,语气截然不同,意外、疑问不再,换而浓浓恨意与隐隐兴奋,沉舟兵刚在一个阳身小子身上吃过大亏,碍于王命不明报复,将军心中好大的不甘,不承想如今又偶遇另个阳身汉子。

  沉舟兵撤出福城战场,正在赶回削朱王大营途中。

  在苏景处受的闷气,尽数落在同为阳身的虬须汉头上,何况他挡在沉舟兵的行军路上,本就已经该死了,楚三桓哈的一声怪笑:“孩儿们,将此人与我打碎万段,抽魂夺魄泡酒来喝!”

  雄兵喝应,小舟陡然提速,携巨力急扑虬须汉。

  虬须汉一言不发,脚踏七星连退七步。

  人退开、人还在。

  虬须汉身形后撤,可同个时候另一个“虬须汉”还留在他之前所站地方,他退七步,就多出了七个虬须汉,个个全神贯注准备硬扛沉舟兵!

  退步同时,大汉法度不停,连连打出琴、镜、环、剑、偶、山水画卷、血色书轴等等一片稀奇古怪的宝物,用以迎敌。

  连日恶战让他消耗不轻,自己事情自己知晓,他敌不过也逃不过那条小船,唯一能做的就只剩背水一战。沉舟兵、不可挡,虬须汉唤起的“七分身”、催动的诸多宝物,都无法挡它半步,轰轰荡荡的法术声中,“分身”碎裂、法宝坠落,小船直直冲到虬须汉面前!

  下一刻,小船突兀消失不见。

  若薄衣大将崔天吉复生,或者笑面小鬼滑头王在场,当会觉得眼前情形似曾相识:当初苏景对阵沉舟兵的时候,小船也是毫无征兆、就那么突兀没了。

  只不过,当时苏景身前地面有一道细小如发丝、几可忽略不见的裂隙,现在虬须汉脚下地面平平整整,不见裂隙……裂隙仍在,只是未陈于地面,而是摆在了天上。

  细如发,白色裂隙。

  楚三桓和沉舟兵的感觉倒是有了些变化,眼看就要杀灭那阳身汉子的时候,忽觉身体一沉、眼前光明暴涨。

  物极而反,光明到顶,一样杀灭目光,让人见不到身边景象,眼中只有无尽亮白。

  楚三桓微一惊,立刻传令:“敌人古怪法宝、止步结御小心敌袭!”

  将军大人自己可能都忘记了,当初陷落“玄空”时,他也是这句命令……军令如山,大军止步,再一眨眼,所有人都觉脚下猛空,什么飞遁云驾之术全都无法施展,只能向下摔去,不见底、没完没了的向下摔。

  楚三桓嘴巴里尽是苦水,一下子就踏实了:十个月前所中招数,十个月后用重挨一边,可他想不通,这等玄妙法术,怎么可能每个阳身人都会使?

  阴间的鬼物自是不晓得,摩天刹为想要还俗弟子准备的“玄空”法术,来自于“瓦”。

  摩天刹的白玉瓦、玄空水晶,本就是一回事,不过后者多经了一重法术淬炼,改变了形质、加了个“百年之期”。

  虬须汉扬手一招,天上的裂隙消失,一块晶莹洁白的瓦片落入他的大手,汉子对着瓦片笑道:“敢与骚人为敌,瞎了你们的狗眼!”

  威风大汉,胡子满脸,柔美的女儿声分外动听。

  收了瓦片,捡回法宝,不忘把求路的破鞋也重收囊中,只剩一条裤子的大汉昂首挺胸,向着东方而去。

  第五百零二章 你见过九王妃么

  沉舟兵,三十万,整整齐齐向着“百年深渊”摔去时,孔方穷业已返回封天都,像往常一样来到后园长亭,对摆放在石凳上的官帽仔细呈禀此行经过。

  事情说完,“官帽”没反应,孔方穷晓得规矩,正要行李告辞,忽然身有所感,猛抬头望向天空,视线之中,一道幽绿色的光芒自西天尽头向着封天都急急飞来。

  见此异象,孔方穷非但没有警觉之意,反而面露亲切,笑了一下,继续对面前官帽道:“大人,顾小姐来了。”

  幽光来得奇快,几个呼吸功夫便横跨天空,直直落入冥殿后园,跟着光芒散去,一个差官服色的美貌女子显身,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娇俏时候,对着孔方穷微一点头,她俯身拜倒在长亭前:“顾小君拜见大人。”

  对顾小君,尤大人似是更重视,帽翅一震显身于亭,与前阵子不同的,尤大人的模样少有改变……他的左眼。

  左眼中瞳旁多出一道银白色的残月痕印。

  但右眼仍是平常样子,传说中的“左目月藏如钩”没错,“右眼纳存七星”却不再。

  尤大人先对孔方穷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然后问顾小君:“西边怎样?”

  待孔方穷离开后,顾小君才应道:“彻底黑了,属下先后排遣十二路干练哨探进去探查……”

  话音未落,尤大判身旁忽又传出一个声音:“糊涂!我不是嘱咐过你,无论西方黑成什么样子,也不可派人进去么。”

  是斥骂,不过语气并不严厉,无奈更多些。随着说话,尤大人身边,身形高大但佝偻驼背的老者显身,双眉皱起望着顾小君。

  驼背老汉出现同时,尤大人用力眨了下眼睛,再张开眼帘时,他左目中的月痕消失了。

  顾小君又对驼背老者施礼,口中则应道:“大人嘱托属下牢记在心,只因最近西方黑暗中,频频传出战鼓之声,显出躁动之象,分明是要出手的征兆,属下实在不敢怠慢,这才冒险派人入内查探。”

  尤大人和驼背老者对望一眼,此处只有自己人,无需刻意做作,两个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外。顾小君声音不停:“属下的十二路精锐哨探尽数陷落,没能再回来,只有最后一路,勉强传回一道残讯:敌人整备,确有出征之意。事出紧急,属下特来回报。”

  两个老者再次对望,面上的意外变成了惊诧。

  尤大人转回目光:“知道了,继续盯着,再有异动及时回报。”

  “是,属下告退。”言罢,顾小君并未向来时那样遁化幽光重返西方,而是像一面被敲碎的镜子一般,身上蔓延起无数细密裂璺,轻轻一震、散碎了……来的不是她本人,只是一道神识投影。真正的顾小君,身处遥远西方,目光从未片刻离开过前面的沉沉黑暗。

  “它们现在就等不及了?”片刻后,驼背老者开口,边说边缓缓摇头:“不可能准备妥当,这么急着动手,不怕自讨苦吃么。”

  “妄猜无益,拭目以待吧。我会着大家小心戒备。”他伸手揉了揉眼睛,“拭目”之后他的眼睛不见丝毫明亮,反而更浑浊了些。

  说完,尤大人岔开了话题:“十天之前,又有阳身人越界而来。”

  阴阳司执掌两界轮回,身为司中主官,有阳身人越界尤大人立时可知。

  来个阳身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驼背老者无甚惊讶,但总有几分感慨:“以前阳间人对幽冥不是唯恐避之不及么,现在转了性子……怎么?”话没说完时,他忽见尤大人微微一扬眉,他们相处太久,彼此都再熟悉不过,见其扬眉便知有事。

  “又来了一个……两个。”尤大人嘿了一声,应道。

  ……

  削朱王勃然大怒,从梦中被生生气醒了,怒叱道:“你说什么?!”

  “启禀大王……”七丈黑跪在大王的床前:“沉舟兵忽然、忽然没了消息。”

  十天之前,削朱收到传报,被敌人俘虏快一年没消息的沉舟兵传讯回来,说是已经脱困,正在回营途中。

  精炼凶兵、社稷基石,本以为浅寻不会再放人,哪想到他们还有再回来的机会,削朱王大喜,足足做了十天好梦,不料沉舟兵又失去了联络。

  黑棉袄、小胖子,从头到脚十寸长,削朱王坐在龙榻上,手指掐动几个指诀变幻。花名册为媒,只要鬼王愿意随时可以“探查”自己的军马,但和上次一样,指诀无用,削朱王也找不到沉舟兵。

  大王脸红了。

  他的皮肤白皙,心中怒火中烧时脸膛就会发红,那副样子看上去仿佛个羞赧的小娃娃。

  鬼将七丈黑久奉大王,知道这是削朱王大怒前的征兆,急忙道:“大王息怒,只是暂时丢了联系,以沉舟之勇武,想来不会有事。”

  这等糊弄鬼的话可安慰不了大王,正向喝骂,削朱王忽然面露惊诧,提起鼻子用力一嗅,双目陡然一张,凶猛瞪起。

  他嗅到了一阵香气……活人的人肉香,附近有活人。

  削朱王动作奇快,闪电般伸手轻轻一拍自己的龙榻,床、幔、毯、桌、凳、柱甚至整座寝宫,除了摆放在床边的那三棵盆栽槐树之外,此间一切遽然“融化”,器物与宫殿消失不见,尽数归于森森煞气,飓风一般向着鬼王扑来,再一眨眼,十寸高的小胖子化作三十三丈金甲巨灵。

  可以睡觉,也可以“穿戴”的宫殿。

  寝宫本为削朱王炼化的宝物,他的巨灵煞身。

  巨灵抄手,三盆槐树平端掌心,平日里守在寝殿外的九斤黄大公鸡也跳上手掌,昂首挺胸,站在槐树旁。

  七丈黑也嗅到了活人气味,骇然道:“浅寻?!”

  幽冥世界一共有几个活人?能避过法术禁制与精修鬼侍,突然降临寝宫附近的,除了浅寻还有谁。

  削朱王未搭话,点了点头,迈步向外走去。

  大王金殿,宫闱重重,寝宫不过其中一座大院罢了。金甲巨灵身躯庞大,脚步却轻灵飘逸,身形晃了几晃,就来到前殿。

  果然,前殿广场上,一个阳身女子孑然独立。

  周围已有大群鬼王亲卫赶到,将其团团围住。

  削朱施大,又是皇城禁地,修为精深的猛鬼多不胜数,可阳身女子的眼中没有这些鬼爪鬼牙,正举目四顾,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周围的宫殿,饶有兴趣的样子。

  见鬼王驾以巨灵煞身赶来,众鬼侍手中法器牢指阳身女子不变,口中齐齐吼喝:“拜见吾王,大统幽冥万世永昌!”

  阳身女子美目一转,望向了削朱王。

  削朱语气平静:“九王妃法驾亲临,小王荣幸备至。难得九王妃好兴致,来我这‘不觉晓宫’中做客。”

  大王爱睡觉,宫名不觉晓,比起好友肆悦王的“死不瞑目宫”少了几分生冷,多出几分景致。

  “你见过九王妃么?”不料,阳身女子回了这么一句话。

  削朱王无言以对,他还真没见过九王妃。

  阳身女子跟着又问:“莫非你说九王妃也是阳身女子?”她聪颖,心思转得很快,“捧树托鸡鬼”话中之意,九王妃是不请自来,那他一见自己就误会成“九王妃”,自然两个女子有“独门相近之处”,在这阴间,己身上最最大的特征,莫过于阳身了。

  一句话问完,少女的心机再动,阳身女子的九王妃?还有这个“九”字,虽不敢确定,少女还是试探问道:“大王口中九王妃,可是浅寻?”

  削朱王心中诧异:“你不是浅寻?你识得浅寻?”

  这便等若默认少女猜想,少女眸子亮了,点一点头:“大王可知,九王妃浅寻驾前,可有一位阳身青年,名唤苏景?他刚来不久,还不到一年。”

  “小九王苏景,来得时间虽短,名气却不算浅薄了。”这等小事削朱王不屑回答,有他身旁七丈黑代为开口。

  不知为何,恶鬼提及“苏景”之名,阳身女子一下子就笑了,没法说的那么开心。

  本就年轻美貌,又在一笑之间陡添明媚,让她整个人都灿烂了。

  心境开朗,少女问题多多,又再问:“大王又是什么王?应该不是阎王老爷,幽冥除了阎罗王,还有其他大王么?以前倒不曾听说。”

  到现在削朱王也大概明白了:“你是刚刚越境而来?”

  “大王神机妙算,”少女的嘴巴甜甜:“我刚到,从上面下来,直接落足此处。”

  虚惊一场,削朱王本还纳闷,浅寻本领高强是没错,她要击破禁制杀到这里还有可能,但要想悄无声息的潜入实在匪夷所思。

  削朱王也笑了,点头道:“很好,很巧。你是浅寻的什么人?”

  “我干娘的夫君是九王妃夫君的哥哥,这么论算是亲戚。我还是九王妃夫君的弟子的朋友,这么论……也算亲戚吧?”少女浑不觉拗口,答过后笑道:“大王和九王妃有仇?”

  心思剔透,自是看得明白削朱对九王妃的态度。

  “言重了,仇倒谈不上,不过有一笔旧账未清吧。”

  第五百零三章 没看清,没看轻

  当初赎买沉舟兵,浅寻收了钱还回来三个“算了”,削朱王吃了大亏,他本打算不再追究,若是少女早来几天,说不定削朱还会派人相送、另传讯浅寻接应,一来做个顺水人情,二来卖出了交情浅寻说不定也就把沉舟兵放回来了。

  可刚脱困的沉舟兵诡怪消失,让削朱大王心里气闷不堪,又想起当初的旧账。

  一方霸主自有气度,尤其自己稳操胜券且还当着大群手下面前,削朱王缓缓道:“丫头,束手就擒,本王便不会为难于你,你且放心,孤乃信义之王,不会如九王妃那般处事,只消她付上赎金,我自会放你去见她。”

  “大王打算要多少钱?”少女全没有害怕的意思,更关心自己的“身价”。

  “香火叁仟叁佰万升。”削朱王开的价钱,正是他付给浅寻的赎金。

  来幽冥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少女还不晓得此间“香火即为财帛”,皱了下眉头,但暂时没再追问,口中换过了话题:“以九王妃的性情,肯定不会给钱,多半会来突袭大王的‘不觉晓宫’救人。”

  少女唠唠叨叨,以鬼王的心性直接拿下也就是了,反正做主得又不是她。不过这个丫头笑容好看声音动听,不笑不说话、说话必定口称大王,让削朱王颇有些开心,忍不住想和她多说几句……

  削朱一哂:“本王倒真想看看,究竟是九王妃长剑锋锐,还是我这王宫法度森严;究竟是小九王妖焰凶狠,还是我的三槐九斤鬼法无情!”

  少女若有所思:“那大王能不能确定,来救我的到底是九王妃浅寻,还是小九王苏景?”

  削朱被她问糊涂了:“什么意思?”

  “要能确定是苏景来救,我就不走了。”少女又笑了,能得苏景赶来相救……怎么就觉得那么高兴呢。

  削朱王愣了愣,“咳”了一声,摇了摇头。

  而少女笑过之后,她自己也摇头:“九王妃肯定会来,做晚辈的岂敢给她老人家添麻烦。还是算了,齐喜山中一小修,请大王赐教。”

  “负隅顽抗殊为不智,平白耽误了自己的大好性命。”削朱耐着性子做最后相劝,见少女无动于衷,鬼王冷声笑道:“罢了,你要吃苦,本王……”

  说着半截,他掌上的雄鸡突兀乍开了翅膀,颈下翎毛贲张;三棵槐树则无风自动,哗哗乱响之中,天色迅速阴沉下来;削朱王的声音也戛然而止,瞳孔收缩死死盯住少女的双手。

  刚刚,少女一翻手,左手上捧出了一方青釉瓷盘。

  普普通通,东土百姓人家经常可见,用来养水仙花的长方盘子,也有些人会在盘子里倒些清水,再摆上几块五颜六色的漂亮石头,放在窗前也算是个小小的精致景色。

  少女手中的盘子,放着小小的“一座山”,假山石。东土也有人家这样摆。

  明媚少女、皓腕素手、瓷盘假山,赏心悦目。

  削朱王却如临大敌!

  手捧盆景,少女又有新问题,莫名其妙的问题:“叁仟叁佰万升香火……听上去数目很大,可我刚来此间,不晓得……还请大王指点,这算是大钱么?能买些什么?”

  削朱王的声音低沉:“幽冥的民、兵、王、皆来自游魂,你可明白?”

  少女点头:“阴世里的游魂,便如阳间里的人。”

  “不错,一枚普通游魂,作价三升香火,那笔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数目,姑娘自己算得明白吧?”

  “那还不错!”少女一笑嫣然;“大王没看清我无妨,没看轻我便好,不想和大王打了。”

  少女的意思……看在你给我开的价钱不错的份上,不打了。

  削朱王不作丝毫犹豫,对着众多手下摆了摆手,兵马会意、让出道路。

  “还请大王指点,何处去寻九王妃和小九王?”少女不急着走,从容问道。

  回答之前,削朱王先问道:“何来的信任?不怕本王会给你指一条错路么?”

  少女摇了摇头:“堂堂王上,岂会做这等无聊事情。”

  “去东方,不津城找滑头王,他与小九王相交莫逆,找到滑头小鬼,肯定能找到小九王。”上上鬼王,气度远非薄衣哪等小人可比,说着还扬手把一块令牌抛向少女:“这块牌子拿去,本王辖地之内,军马臣民都不会为难你。就算离开孤的疆土,外面那些小崽子见了此令也不敢造次……沿途路上,你只需小心一样东西:狼。”

  “多谢。”少女接了牌子:“本还想请大王借一些盘缠,可得了大王令牌和嘱托,我可不好意思开口了。”

  “借多少?叁仟叁佰万?”

  “大王明见万里。”

  削朱和少女一起笑了起来,少女未在停留,道了声“告辞”一道香风席卷飞天而去,削朱也确是守诺,不派兵马拦截。

  待少女彻底消失不见,鬼将七丈黑才小心翼翼地问削朱:“大王,那少女手中的盆景……她放出那座山又有何妨?”

  不是普通盘子,与三阿公当年送给苏景的那口缸效用相若:可养山。

  养山的法盘里,装的当然是一座真正大山!

  不过堂堂“不觉晓宫”若连一山轰砸都挡下,削朱王又何谈上上大王。

  削朱王挥散众多亲卫,身边只留七丈黑一人侍奉,转身向着后宫走去:“山算不得什么,但你没发觉的,山中还盘着一条蛇。”

  “蛇?什么蛇?”

  “除非它真正显身,否则不得而知,可那份妖威……嘿,还是别盼着知道它是什么蛇了!”削朱缓缓摇头:“倒也不是怕了它,不过真要打起来,太不值得。”

  “大王仁厚心肠,以德报怨,自不是九王妃能比拟的。”七丈黑又把话锋一转:“不过这个少女也算有趣,讨人喜欢。”

  侍奉大王,岂能不懂察言观色,七丈黑看得出自家王上对刚刚那个小女娃有几分欣赏之意,特意出言迎奉。

  果然削朱王点头微笑:“这女娃娃应该是小九王的内眷,她的为人更乖巧懂事,不似浅寻那般冷漠狂狷,不似苏景那样生猛无忌,是个有些聪明的好孩子。就盼着她到了九王妃一脉,能让另两个阳身人更晓事些吧。”

  削朱王是不近女色的,大王修行了得,思识穿漏阴阳,已经知晓自己在阳间上一世是一株落花生,花生又分什么男女。大王觉得来自阳间的少女讨喜,并无其他念头,纯粹是一见如故的缘分。

  少女可不晓得一株花生鬼觉得自己不错,她不动手纯粹是因为“心情大好”,苏景已经和浅寻汇合,当上了小九王,自然是妥妥当当的,原先胡思乱想中的“他落难了,他受伤了,他深处险境”之类种种可怕念头全不曾发生,原来那小子没事。

  开心!

  那么高兴,不打架不打架。

  “看来天真传人在这里舒坦得紧,本座还道他就快死了!”盆景之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虐戾阴冷,剧毒蛇子吐信的意味。

  少女应道:“无事岂不更好,无需护他助他,你便可安心去往那个地方。”

  盆景中一阵桀桀怪笑:“不错,他没事总比有事好!”

  少女笑眯眯:“大圣圣明。”

  追随少女自人间入幽冥,置身于盘中山的蛇,堂堂妖精大圣。

  不听把自己能想到的最最凶狠的那个怪物,带来了幽冥。

  飞遁中,小妖女一道符篆打出,云驾中立刻响起了口哨声……漂漂亮亮的口哨,漂漂亮亮的不听。

  第五百零四章 阳身人

  天地和合正法行运,第七境修行刚刚开始,现在还谈不到什么进境,但从小金乌离开身体后,修行事情就归于正常,真元在心法指引下游走于经络,身体暖洋洋的惬意。

  一晃又是十余天过去,阴阳司外终于有了动静,福城那边派出的军马与一批青壮鬼民陆陆续续来到不津。

  一入小城他们便忙碌起来,清理废墟扫除残垣,建之前先得拆。带队主事之人,归降四王中的锦纶王。老鬼有门路,以重金请来了七位出色大匠,这七个匠人到了地方或飞天鸟瞰全景,或游走于街里,或巡弋周围,又是三天过去,七匠凑到一起,开始规划新城。

  这个时候三位矮神尊忽然驾临大营,营门外求见锦纶。

  锦纶王已经从滑头王那里得知,三个浑人是苏景三尸……换个角度,他们三个干脆就是苏景,鬼王哪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去迎接三位。

  三尸开门见山,一见锦纶王,雷动当先开口:“阴阳司中还有诸多公事等着我们兄弟处理,就不进去坐了,来找大王只为替苏景传几句话,有关不津重建之事,小九王有些想法。”

  “小九王吩咐,属下莫敢不从,请三位示下王上之意。”锦纶王谨守规矩,说完后还不忘巴结一句:“三位先生主持轮回大事,实为乾坤之福,可先生们也当注意身体,当知贵体如金玉,牵扯阴阳两界万万生灵的福祉。”

  “天生劳碌命啊,时时刻刻都有游魂下来,又哪有空休息。”雷动天尊沉沉一叹,目光里透出疲惫之意,嘴角死死绷住总算没笑出声音。

  拈花踏上一步,言归正传:“小九王说,城西,要建有两横、两竖四条长街,四街交叉如‘井’字,‘井’心挖掘一方小小湖波,四面就是八条宽大胡同,两边兴建绣楼红阁,将来要招揽美人,广布风情。”

  怕阴间的老鬼听不懂拈花的高深之意,雷动从一旁解释了句:“就是‘八大胡同井心湖’,盖他一片大大的勾栏地方,要这幽冥中的狂蜂浪蝶趋之若鹜。”

  拈花的意思说完,赤目开口:“城东须得有一条街,无需太宽阔,但周围景致非得要‘古雅’,街边房屋要有古风,将来幽冥世界的‘珍宝易卖’之地就要落在此处。”

  “鬼以食为天,大酒楼不得少了十七之数,风味小寮不得少了七七之数,具体位置都不能太偏僻。”最后雷动天尊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假传圣旨、大事说完,三尸排成一排,喜滋滋地跑回阴阳司去了,由得锦纶老鬼留在原地呆呆发愣……

  返回阴阳司,三尸还是没事情做,似模似样地在冥殿各出溜达一圈,最后还是转回后殿看苏景修行去了……

  苏景正皱眉,脸色不是很好看。

  三尸见状齐齐一愣,异口同声:“修行又出麻烦了?”

  心神十立,修行同时处置公事都没问题,和三尸说几句话更无妨,苏景摇了摇头:“不是,修行顺利得很,但从昨天开始,心底一阵阵地躁动。”

  “躁动?”雷动脑海中“躁动”感觉和肚子饿差不多,那是异常的难耐难挨。

  苏景也不知这份躁动从何而来,但修行到了他这跟份上,偶尔解出一道“天人感应”、提前察觉恶事将至也不算太稀奇,总之心有所感、不可大意,当即起身出殿,想请阿二代为通传,要滑头小鬼和归顺四王多加小心……

  三尸无所事事正闲得难受,主动请缨接下来这桩差事,驾起自己的小棺材赶去福城。

  见到滑头王,转上苏景的示警,马小鬼撇嘴:“今天他心头烦躁,就要我加强戒备,明日他若屁股生疮,是不是得让我出兵攻打封天都?”

  滑头小鬼一贯这副德行,奚落归奚落,该做的事情也不曾耽误,一口气几道大令传下,城内成外加紧戒备、四面八方加派哨探一倍有余。

  “死不了”也被派出去了。

  上次恶战狼群后苏景和死不了说了几句话外加一小包香火奖赏,让死不了身家陡增,连小九王都青睐之人,鬼军中将军更是得看重,所以他升官了,做了四百年大头兵终于苦媳妇熬成婆,在军中做了一位鬼眼校尉,麾下兵丁三十七人,专责阵前哨探、寻查军情。

  三十七个兵,在动辄百万以计的幽冥军中实在不值一提,不过人少也不耽误死不了摆出的架势,生平第一次带兵,校尉大人只觉心潮澎湃豪情万丈,前进之际昂首挺胸龙骧虎步,那份显赫威风,比起真正统御千军万马的大元帅也不遑多让。

  还好走出不久,死不了总算省起自己是鬼眼哨探,须得静如灵蛇轻比狸猫,又忙不迭放低了身形……一路向着西北方向行进、查探,全无异常情形,不知不觉中距离他们距离福城越来越远。

  校尉大人身边有兵丁提醒:“大人,您看走得这么远了……和咱们同个方向的队伍都已掉头回营复命了。”

  死不了摆了摆手:“他们是他们,咱们是咱们,再向前走一走。”

  新官上任都是这样子,校尉身后兵丁对望一眼,颇多无奈。

  又向前行进了百里有余,翻过一道小小丘陵,众人只觉眼中一红,前方大片空地,横七竖八摆满尸首,大概一看怕不有数百之众,酱红色的鬼血染红地面。

  “死鬼”身上有简陋铠甲、手中有长短兵刃,一看就知身份:幽冥中再也寻常不过的流寇路匪。

  死不了麾下都是精干哨探,训练有素,见面前异状并不急着上前查探,其中半数扎住了队形,另外一半分作三路先去巡查尸堆四周。但还不等巡查的小队走出多远,连同死不了在内的三十八位鬼眼哨探便都露出了惊讶神情。

  眼中无人影、耳中无动静,但鼻子里钻进来一股香香甜甜的味道,惹得一群鬼腹中饥火烧灼、嘴巴里满满的口水,再明白不过的人肉香气,附近有活人。

  循着香气死不了抬头望去,随即口中“啊”的一声怪叫,刚才还空空如也的半空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

  长发不束,虬须如针,豹头环眼膀大腰圆,人在天空寒风鼓荡,他却赤膊、赤足,只着一条扎脚黑裤,裤子肥大正迎风猎猎,蛮神一般的威猛大汉,说不出的威风跋扈!

  大汉目光漠然,静静望向地面一群小鬼。他在看他们,可他的眼中根本没有他们。

  福城的兵马和别处小鬼不同,他们的“王上王”就是阳身人,自不会一见人肉就扑上去,死不了深吸一口气,奋力压下心中那份因本能而来的馋意。

  来幽冥大半个月,虬须汉第一次遇到不扑自己的小鬼,稍显意外。

  这些天大开杀戒,他自己都打得厌烦了,对方不来惹自己算他们识相懂事,虬须汉不打算为难他们,面上浮起一个冷漠笑容,身形微动打算就此离开。不料他刚要走,下面的鬼兵首领忽然开口,语气急迫:“先生请留步,您可是从阳间来此?”

  废话一句,虬须汉闻言笑了,笑意之中有苍茫、有豪迈、更有凛凛威风,并未开口而是伸手指了指地面尸体,又指了指自己。

  他的意思很明白:所有尸体,皆丧于我手!

  为何要通下杀手?恶鬼扑人在前。

  大汉当然是阳间人!

  “先生修持精深,当是阳间修行道上的才俊,小的和您打听个人,您在阳间时,可曾听说过一个人么,他老人家也是阳间的修家,风、火、剑三法称绝,名唤苏景。”死不了的想法很简单,小九王是阳身人,在阴世里见到其他阳身人肯定“龙颜大悦”,落到自己身上免不了又是一场大功勋。

  听了苏景之名,虬须汉神情一动,面上露出开心、亲切的神情,缓缓点头。

  死不了大喜,忙不迭说道:“您老识得苏小仙?那可再好不过,好叫先生知晓,苏小仙正是我家大王……”

  话说一半,人肉香气陡然浓郁,天上的大汉闪身近前,不过他身材高大,比着死不了足足高出了一头半,双足落地,仍是低头俯视于他。

  咕噜一声死不了吞了口口水:“这就请先生回营,随我去面见大王。”

  大汉不动,以他的心机,又怎么可能凭个小鬼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跟他去往猛鬼大营。

  死不了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是小人莽撞,先生勿怪。小的这就传讯回营,告知王上故友到来这天大喜讯。”

  当即就有手下发动阴家法器,将“找到一个阳身人、据称此人识得小九王”的消息传回福城。

  福城接到消息不敢怠慢,层层传报很快就报知滑头王。

  三尸正在鬼王府做客,听说消息个个纳闷,雷动问兄弟:“会是谁?”

  拈花挑拣了一个自己最想见的人:“莫不是我家娘子,依依来了?”

  赤目一样想媳妇:“也许是我娘子笙笙。”

  “哨探回报说是个男的!”滑头小鬼无情打灭三尸绮念,说话时候鬼王云驾与六翅童棺一起飞天,向着西北急急赶去。

  第五百零五章 主母

  死不了和部属留在原地,陪着虬须大汉一起等候,其间死不了几次言语试探、想和大汉多聊几句,可对方一言不发不予理睬,无奈之下只得放弃。

  等了一阵子,哨探队伍中,有个鬼兵以阳间人听不懂的俚语鬼话问死不了:“大人,依您看来,这汉子真是小九王的朋友?此人看上去冷漠桀骜,可不像小九王那般随和。”

  “人分百类,心性各异,谁说性情不同就不能做朋友了?”死不了应道:“咱们阴间鬼族比着阳世人多得多,可你们哪个曾见过如此威风豪壮的汉子?这气度自胸襟中来,不用问了,此人在阳间也是一条顶天立地的英雄汉。有道是英雄重豪杰,王八爱绿豆,小九王与他结交,真真是物以类聚,不丢身份!”

  另个鬼卒搭腔:“从开始到现在,他一个字都未曾讲过,莫不是个哑巴?”

  死不了也有这样的想法,不过当官的,言辞更谨慎些,不敢胡乱编排小九王的朋友,死不了一笑带过:“不出声,尚且如此威风凛冽,他若开口断喝,怕是会一字云开、落水倒流!”

  正说到这里,众鬼耳中忽然传来一串女儿娇笑,死不了吓了一跳,急忙四顾,心中纳闷“这附近有女子”?

  下一刻,从校尉到小兵,三十八位鬼眼探子只觉鸡皮疙瘩蹿起满后背,身边、那位睥睨天地的汉子,口中正响起惊退鬼身的声音……娇柔妩媚,笑声糯糯:“三位矮神仙,好久不见啊。”

  死不了目瞪口呆,想想自己刚说过的话,恨不得挥手给自己嘴巴来上一拳。

  远远的,三尸脚踏童棺飞来,西海深处同生死共患难,落下的这份交情堪比当年压在他们头上的海水,三尸各自大喜,齐齐怪叫:“戚东来!”

  如以往,戚东来昂首一笑,纠正:“骚,戚东来。”

  滑头小鬼和三尸同行而至,但是在听到戚东来开口之后,他的云驾登时停住。王驾神情惊疑不定,被憎厌魔弟子惹人讨厌的本事惊得不轻……

  三尸直直飞到戚东来面前,四个人嘻嘻哈哈好一阵说笑,三个浑人才想起来问戚东来怎么也来了幽冥。

  戚东来笑道:“师父眷顾,命我‘入劫’、‘无源’两修合一,再加上些运气,所以来了这里。”

  身为魔君大弟子,心慧晶莹资质出色,原本颇为师父喜爱,可他忽然去修憎厌魔,以至人人憎恶身份急转直下。

  西海事后戚东来再回门宗,被魔君派去祖山看守前辈陵园,戚东来自然明白这等同“罢黜”,师父已将自己抹除于目、于心。

  看守陵园,不能擅离值守、不得与外门人物联系,戚东来随遇而安,趁着安静正好修行。一晃百多年安稳平静,但他不惹事、自有事情找上了他。魔家弟子修行,有三日“魔上青天”之障。

  魔上青天听起来威风,其实就是心魔入念,障中修家会神志迷糊,万事皆由那颗桀骜之心做主,变得六亲不认无法无天。

  只要是魔家弟子都会有这一障,届时长辈会小心看护,不会有大碍,可戚东来无人理会,他在修行里不知不觉入障,身边没有同门相助。

  没人管也无妨,三日障,障三日,卅六时辰过后心魔不攻自破,修家可恢复正常,前两天一晃而过,第三天有一位魔家前辈的后人来陵园祭祖。辈分以论,来陵园之人比着魔君还要高上一辈。

  见晚辈入障,若喜爱他就帮他一把;若厌烦他大不了就不予理会,绕开走就是了,那人却直斥戚东来不安心看护陵园,只顾修行耽误守职……话没错,可戚东来正“魔上青天”,哪会和他分辨,直接动手打了过来。

  戚东来修的魔让人憎恶,但他修来的本领着实不俗,几个法术打下来那人便重伤逃走,由此戚东来惹来了祸事。

  不怪谁,谁都没错,以小师娘的说法:此为命!

  天魔宗门规森严,哪怕入障时打伤前辈也要受酷刑惩罚,掌门魔君下令,入劫、无源,两道刑罚归于一身。

  入劫,罚身,动以魔家宝物,勾连六座“险恶疆域,九死一生”之地,具体这个地方都是哪里有关记载早已失传,就连魔君也不知晓;入刑者会被送去哪里不以修家心思做主,要看运气。

  无源,惩心,八百年,受罚弟子不许再自称天魔弟子;八百年,受罚弟子是生是死,还是被仇家追杀,天魔宗坐视不理。

  对他所犯罪责而言,这两道刑罚随便哪一样都过重了,何况两罚归一。

  便是如此,戚东来以阳身入幽冥,和浅寻、苏景一样跑来了阴间。

  不过对事情的具体精活,戚东来无意仔细解释,对三尸把责罚说成了修行,笑容里看不住丝毫沮丧或悲愤。

  三尸没心没肺,不虞有他,说笑一阵后带他来到滑头鬼面前,雷动代为引荐:“此人为我等好友,和苏景同生共死的交情,阳世间天魔宗掌门大弟子,骚,戚东来。”

  戚东来笑而摇头:“无源修,无源人,不提门宗出处,只是孤身独人。骚族后人戚东来见过大王。”

  滑头小鬼勉强点头,实在不想和戚东来多说话,对三尸道:“老友重逢,必定欢喜,先回福城,本王立刻派人护送你们去不津见苏景。”

  说着摆动云驾搭起众人,向着福城飞去。

  骚气东来面面俱到,在天上不忘回望死不了,娇声笑道:“你叫什么?回去我会告诉苏景,记你大功一件。”

  “小人死不了,叩谢先生!恭送滑头大王,恭送三位神尊,恭送戚东来先生!”死不了大喜,有功劳哪还管戚东来是男是女。

  “骚,戚东来。”虬须汉在乎族名,随时纠正……

  正疾飞,前方一名守城鬼将驾九足雁翅阴虎急急迎来,在虎背上抱拳施礼:“启禀吾王,西方有探马回报一事。”

  将军出城亲自来报,必是要紧事情,滑头王开口道:“讲!”

  “西方有一阳身女子求见大王。”将军如实禀告。

  三尸都乐了:“九王妃就九王妃呗,说什么阳身女子,虎将军你脑子转筋了么?”他们认得这将军,本姓胡,但因骑这个怪模怪样的老虎,干脆被唤作虎将军了。

  “不是九王妃。”虎将军摇头:“这位阳身女子说自己是小九王的朋友,要请大王指点何处去寻找小九王。”

  滑头小鬼面露意外,不来是一个没有,一来就成群结队?三尸神情和他差不多,先对望,再望向戚东来,后者摇头笑道:“我不晓得,跟我不是同路。”

  云驾一转,向着虎将军指点的方向赶去,雷动又问将军:“这人长什么样?说自己是谁了么?”

  长什么样虎将军也没见过:“此人自称齐喜山中一小修。”

  “小不听!”三尸齐声喊道,个个开心,滑头王追问了:“不听是谁?”

  “小九王妃!”又是个异口同声,滑头小鬼更诧异了,笑道:“苏锵锵媳妇下来了?这可不能不见。”跟着又吩咐虎将军:“传讯那三位鬼王,小九王的媳妇是他们主母,于情于理他们得去迎接。”

  三尸开心之余,没口子催促滑头王快些再快些,滑头王已经全力前行了他们还嫌不够,拈花干脆去拉扯戚东来的裤子:“你飞得快,带上咱先去,让他慢慢飞。”

  憎厌魔传人,最喜欢惹人讨厌,戚东来咯咯一笑:“好!”他的修行远非小鬼王可比,心念一转带上三尸猛蹿出脚下云驾,呼吸功夫就把小鬼远远甩在身后……

  后面滑头王咬牙撇嘴,前方三尸欢呼大笑。

  飞了一阵,遥见那个俏生生的女子身影,不是不听又是哪个!

  三尸哇哇地喊着笑着扑下云头,不听眸子明亮,欢欢喜喜地迎上前来,他们之间的交情比起戚东来又要更胜一筹,见面时的亲热劲儿可不是能装出来的,尤其还是重逢于幽冥,笑着笑着拈花神君眼圈又红了,一见他要哭的样子,从来性情坚韧的不听,眼底竟也泛起些晶晶莹莹的光。

  趁着没显出狼狈样子前,不听转开了话题,先由三尸引荐和戚东来打过招呼,又再说起自己是如何来到,没说两句滑头王和城内另外三个鬼王赶到。

  三位鬼王可不知道小九王连这位“主母”的大名都不知道,谨守着自己的身份,抢步上前口称主母行以大礼。

  要知道鬼王非独行,在他们身后,抬辇的、打旗的、护卫的、举瓜擎钺跟了大队人马,倒不是故意摆排场,而是迎接主母,非得有依仗才显重视,大王前面跪了,随行大小鬼物全都下拜,口中“恭迎主母”的喊喝整齐且响亮。

  不听手足无措的样子,脸蛋红了。

  若苏景在场,非得使劲揉揉眼睛再仔细看不可,不听居然真的,脸红了。

  见惯了她时时刻刻准备“耍无赖”的样子,乍看她脸红,三尸一时间也不是很适应。

  第五百零六章 昧明钟

  “不适应”也掩盖不住三个矮子的浑人本色:被几个老鬼拜做主母,若不听笑眯眯地坦然接受,三尸没准还会上前分辨、说明“尚未过门”;可不听现在不知所措,他们三个看了说不出的高兴快活,非但不去帮忙澄清,反倒还跟着一起起哄。

  至于不听自己,心跳脸红,脑袋里晕晕的,想要说明状况可又不知怎么开口,想要躲开众鬼的“拜见主母”又觉得会有失礼……满心机灵、不择手段的小妖女,有些时候,原来也和普通的女孩子没什么区别。

  好一阵子窘迫,不听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挨过那个乱哄哄的场面的,滑头小鬼云驾再起,一众猛鬼众星捧月一般簇拥不听返回福城。

  路上三尸少不了问起不听如何来到幽冥,小妖女毫不隐瞒,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讲来,还不等她说完,急性子赤目就打断追问:“能来两个人?你还带了谁来?在哪里?”

  不听翻手,亮出了自己的盆景:“故人在此。”

  三尸不谙法术,探不出灵气变化,自也看不出这盆景有何稀奇,矮子们面色迷糊,不记得自己在中土阳间结交过花盆朋友;云驾上的众多鬼物,修持远逊削朱王,至多也就能看出那盆景是真正大山,却察觉不到山中的可怕气意。就只有戚东来,乍见盆景瞳孔微微一缩,目中流露惊惧之意。

  见三尸不解,不听笑眯眯地得意,对盆景道:“蚀海前辈,天真传人身边三位矮神君,着紧想念您老。”

  话音落、妖风起,盆景中一道黑影闪过,一个人身蛇尾、周身怪符的凶蛮少年突兀出现在云驾上,桀桀而笑:“三个矮子,好久不见!”

  笑声刚起,云驾上突然爆起连串怪响,跟着千百流光从天而起,向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去……所有恶鬼都跑了。不是他们不顾身份,而是大圣威势催魂夺魄。他突然现身,云上众鬼受其妖威逼迫,想也不想本能而逃,逃得又快又远。

  偌大云驾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连滑头王都跑了,就只剩三尸、不听、半人半蛇的凶狠小子外加一个骚、戚东来。

  事情未完,随着凶蛮小子现身,九霄云上突兀炸起一声闷雷,肉眼可见,幽冥世界那绿幽幽的天空中,不知从何而来的灰色妖气丝丝缕缕、流转飞旋,顷刻凝结一条铁灰色的巨蛇。

  妖气结云,云显蛇像,自北向南横跨视线之内整座天空的巨蛇!

  蛇非蛇,只是一道影子,来自于云驾上的凶蛮小子,妖精大圣投于苍穹的本相身影!

  不过显身、只是显身而已,便是如此威风!

  ……

  洪钟大吕,浩荡轰鸣,滚荡于封天都阴阳司总衙,正埋首于案理断公事的大判官猛抬头,凌厉眼光自他浑浊双目中一闪而过。

  大判官放下公事,坐直了身体,静静等待。

  昧明钟,伫立冥殿后园,千万年难得响起一次。这口钟只有一个用途:每有凶物显身幽冥,它会作响示警。所谓“凶物”,够资格惊动这口钟之人,还有另一类称呼:金仙、大圣、活佛、大士!

  钟鸣三声,回音尚未落下,司中心腹差官就已赶来相报,第一头鬼差身形高大魁梧,足足两丈开外,比着阳间壮汉两个摞在一起还要更高些,迎上大判官鬼差屈膝跪倒:“启禀大人,昧明钟南壁变黑,显身阴间的当为一头妖精大圣。”

  大判官不应声不追问,魁梧鬼差也不起身。

  又是两个呼吸功夫,第二头鬼差赶到,长相上他和前一个高大鬼差一模一样,但身形要小得多,从头到脚不过二尺长短,拜伏在地:“启禀大人,昧明钟声纹引入冥天版,版图上不津城以西千三百里处,滑头王新建的福城颜色变黑,妖精大圣应显身于此。”

  尤大判的眉峰微微一挑。

  此时第三头鬼差又到,长得和前两位全无区别,可身形更小了,站在地上不比一头鹌鹑更高,一样地拜倒:“启禀大人,七十三链已经醒来,候命于应天门前,只待大人一声吩咐……”

  尤大判忽然一摆手,摇了摇头:“知道了,下去吧。”

  大人并未露出缉拿来人之意,三个鬼差不会争辩半字,只有最后抵达的那个小个子鬼差问道:“七十三链该如何?重新睡去还是暂先清醒候命?”

  “先睡去,若需他们出手再唤醒不迟。”

  小个子一点头,与另两人齐声道:“小人告退。”起身退出门外,跟着三衙差跳上二衙差左肩,二衙差跳上大衙差左肩,三个长相相同大小不一的鬼差摞在一起走了。

  鬼差走后,尤大人身后人影一闪,驼背老者又告现身:“放一个大圣在幽冥乱逛,不怕出事么?”

  “就凭滑头小鬼,如何能请来大圣,多半是苏景或者浅寻的朋友吧。”尤大判心思犀利,只凭大圣显身的地方就猜到真相:“先看一看吧,苏景做事还算规矩,那个大圣若是来找他的,应该不会胡来。我会着小应去看着,那个大圣真要造次再去缉拿也来得及。”

  说完稍顿,尤大判又道:“上次小应传讯于我,他觉得咱们对苏景有些太宽厚了。”

  驼背老者闻言笑了:“就凭他有个太阳,便当得这份‘宽厚’!”说到这里他把话锋一转:“小应还是那副臭脾气么?管天管地什么都要过问,也什么都看不顺眼。”

  尤大判也笑了:“可不还是老样子,他不在时,我才能得些清静。”说着他右手伸出去摸自己的左手拇指。

  他左手拇指上有一圈宽宽的白印,那是常年戴扳指的痕迹,如今扳指早都摘掉了,无数年头养成的转扳指的习惯却还未改。

  “有一品大判的袍子、自作主张占了座阴阳司当判官、放出来一枚小太阳、追查阳间冤案、让经手的游魂免去酷律,如今又从阳间召来个大圣……”驼背老汉声音喃喃,语气里隐隐藏了些兴奋:“这个姓苏的小子,花样不少啊。”

  没能摸到扳指,尤大人右手就势转向,自左袖取出一枚殷红如血的玉简,递向驼背老者,后者不急着去接:“是什么?”

  “前阵我又派人仔细查了查苏景在阳间的事情,他的事迹大都记载其中了。”

  驼背老者仍不去接:“懒得看,挑几件像样的事情,你给我说说就是了。”

  尤大判收回血玉:“具体事情……挺多的,总之这个小子……挺神奇的。最有趣的是,他总能做成本来做不成的事儿。”

  拗口之言引来了驼背老汉的兴致:“玉简给我,我自己看!”

  尤大判失笑,第二次取出玉简,但没亲手去递,而是抛给了对方,正向再说些什么,大判官忽然皱了下眉头,再一翻手,将一面湛青色的古镜取在掌中。

  随大判心咒一动,古镜上七彩光华流转,显出一个人来:不久前刚刚神识投影来过封天都的漂亮鬼差:顾小君。

  “何事唤我。”判官发问。

  古镜分雌雄两盏,分执两人可做传景通声之用,即便相隔幽冥两极也可及时传讯,不过镜子发动一回,须得以法术温养十七日才能再用,所以除非紧急事情,顾小君都不会动用镜子。

  镜中顾小君神情肃穆:“西方异动,大人请看。”

  不再是躁动,而是异动,镜中景色一转,只见远方黑暗沉沉,直扑天角尽头。像草原、像汪洋、像乌云,可那黑暗什么都不是,仅仅最单纯、最深邃、吸敛着一切甚至连目光都会被它夺走的……黑。

  “黑”正涌动,如沸腾之海,一道道巨浪自黑暗中扑涌天空。

  真正海中,骇浪再如何凶猛,到底还是会落回海中;可那黑暗中冲起的“峰”却越涨越高,直到最后拔身出海,飞到苍穹就变成了墨云,而后激射远方!

  数不清多少“黑峰黑云”升腾、飞射,散去四面八方。

  这是真正让尤大判惊心的事情,他的面色反倒从容起来,又对着镜子仔细端详片刻,回到案前笔走龙蛇、印鉴落扣,接连传下九道令鉴,这才坐直了身体,对驼背老者道:“有诈,我要赶去看看。”

  封天都大判官准备动身之际,不津城的大判官正摸着下巴,围着大钟转圈……一模一样的两座一品殿,前者有的后者都有,不津阴阳司也伫立着一口昧明钟,刚刚三声巨响把众人让人心惊肉跳,可这里的判官“滥竽充数”、鬼差见识浅薄,谁都不知道这口钟是干啥用的,钟声过后大人、差官面面相觑,围着大钟转了几圈,大伙散去、各忙各的了。

  福城外,大圣显身众鬼惊飞,总算大小恶鬼胆子还在、未被真正吓疯,逃出百丈时大概也都反应了过来,纷纷止住了身形,无一例外神情尴尬。

  尴尬之外,心中还有一份免不了的惊骇:身披大红袍入主阴阳司,举手一张符惊退凶残狼群,小九王已经够神气了,哪想到小九王妃更凶猛,竟带了一位大圣到处走,再想一想九王妃的本事……这一家子到底是什么人啊。

  第五百零七章 大大有名之地

  三尸生怕几位鬼王还不够丢人似的,望着他们问:“你们干啥去?”

  戚东来娇声笑道:“三位矮神仙大好资质,不修憎厌魔实在可惜了。”话是对三尸说的,目光却上下打量着凶蛮少年,生平第一次见到活着的大圣,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堂堂大圣,当年横扫一方,连江山剑域都敢去惹的凶狠角色,竟被戚东来看得浑身难受,阴森道:“再敢看我,挖你双目。”

  “大圣有命,莫敢不从。”戚东来笑得羞赧,就差敛衽施礼了。

  大圣腻歪得不行,挪开目光再不去看戚东来。这个时候众多恶鬼讪讪返回云驾,继续向福城赶去,才告重新启程,忽然又有哨探来报,说是南方又一支军马正向福城迅速扑来,规模了得不容小觑,看旗号与衣甲,来得当是舜先王的大军。

  提到此王,鬼王红线面现怒色。

  就附近疆域而言,舜先王的地盘更靠外围,以前和滑头鬼、和福城没什么瓜葛,但与红线王打过不少交道。在南方舜先王算得比较大的实力,比着归顺福城的诸王都要强上一截,只是受势力交错的牵扯,最近几百年中没太多作为。

  没作为,但也没少欺负身边弱小,红线王饱受其苦。

  楚江王沉了脸色:“薄衣王的花名册并未随身携带,死后那册子下落不明,前阵我听说落入舜先老鬼手中,看来是真的了!”

  得四王归降,瓶中城实力雄厚,又在不久前击退狼群,那一战具体情形不为外人所知,可恶狼退兵是明摆着的,任谁看来这都是了不起的大胜,一时间滑头王威名大涨,普通鬼王现在绝不敢打福城的主意。

  可舜先老鬼想法不同:福城经此一役必定元气大伤,分兵重建不津之类举动不过是个迷惑敌人的假象,真正的实力必定空虚得紧了,加之最近舜先王刚刚收服薄衣残部,兵力大涨士气旺盛,是以兴兵来犯。

  不听转目,望向滑头小鬼,她的想法简单:苏景会帮他,那我便帮他。

  但还不等小妖女开口,滑头王就摇了摇头,冷笑道:“以为咬到的是个软柿子,其实是块铁锭子!不崩了他的牙才怪。好意心领,但区区一个舜先鬼,还不值得劳动诸位。”

  滑头鬼心高气傲,以他想来,苏景前前后后帮了自己不少,如今人家的媳妇刚一到就再帮自己打仗?实在没这个道理,他觉得丢人。而且今时福城人强马壮,打这一仗也的确不用外人相助。

  鬼王态度坚决,不听也不勉强,笑道:“我最爱看打仗,请大王成全……我只看,不出手。”

  话说的客气,意思更明白,我帮你压阵,万一不敌还有我。

  滑头王犹豫了下,这次没拒绝,点了点头。

  三尸从不关心战事,不听和鬼王说话的时候,他们围住蚀海喜滋滋的打招呼。此刻转回身一个接一个对不听挑起大拇指:“小不听,好样的!连苏锵锵都不一定指使得动他,你竟能把他请来!”

  不听却不居功:“我去南荒,请黑风煞传召洪灵灵,再让洪灵灵代为引荐大圣,然后把事情一说就成了……都说蚀海前辈孤高桀骜,见过面才晓得,他老人家真正是热心之人。”

  蚀海哈哈一笑,言辞坦然:“少要恭维,蛇子连血都是冷的,哪有热的心!我来幽冥不外两个缘由。其一,苏景为主,我为仆,既然当初拜了他的大圣玦,总得要尽些本分!”

  摘裘、红线、楚江三王闻言忍不住交换了个眼色,目光里惊讶有之,欢喜更有之!这才明白大圣不是主母的长辈、朋友,而是小九王的妖奴!连大圣都奉小九王为主,他们跟了苏景,哪里还有委屈,能和大圣爷爷平起平坐,简直是无上荣光……

  大圣继续道:“另则,这副身躯太久未用了,靠着金玉菩提的奇效虽得以归窍,但身魂融合得异常勉强,这是个大麻烦。”

  赤目眨眼睛:“身魂融合的勉强,什么意思?”

  “你仔细看好。”说着大圣猛一抬胳膊:胳膊举起来了、同时胳膊掉下去了……

  一条胳膊变成两条,准确说,原先的胳膊里,又抬出了一条新的胳膊。先前那只无力垂下,“新”的则顺利抬起。

  赤目看傻了眼:“啥意思……哦,魂魄胳膊抬起来、肉身胳膊落下去?”

  大圣一点头:“用力过猛时,魂魄能随心而动,肉身却常常跟不上。”

  雷动天尊眉头大皱,急忙问起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你这样子,能打架不?”

  蚀海大圣桀桀而笑:“实力大打折扣,不过应付削朱鬼那样的阵势,也绰绰有余了!”

  三尸登时放心了,蚀海又转回前题:“我在南荒,正盘算该如何解决身魂不属这麻烦时,洪灵灵带着这六瞳丫头来了,说要请我去幽冥相助苏景……这个提醒来得正好,让我省起幽冥中有个地方,能助我身魂真正相融。待见过苏锵锵,他若没什么事情,我就要找去那里待上些日子了。”

  说完,他转目望向云驾上几个鬼王:“勑衍海在幽冥何处,怎么个去法?”

  四个鬼王面面相觑,没人回答,见状蚀海一哂:“我晓得那不是寻常地方,但我到幽冥,就是冲着勑衍海来的,自是非去不可。你们但说无妨,洪蛇蚀海一诺千金,就算将来有人追究……”

  不等说完,摘裘大王就摇头道:“大圣误会了,不是我们不说,而是我们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啊。”

  蚀海一愣,再看其他几个鬼王纷纷点头附和摘裘之言,就连滑头小鬼也说道:“勑衍海之名,今日头回听说。”

  归降鬼王还有可能说谎,但滑头王绝不会隐瞒,拈花对蚀海道:“他们是真的不晓得了。”

  大圣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怎么可能,应该是大大有名之地才对。”

  “大大有名之地”六字,大圣刻意加重了语气。

  摘裘王恭敬应道:“请问大圣,是从何处听说‘勑衍海’这个地方的,您老说的仔细些,晚辈或能找到些线索,说不定年代久远之故,一样的地方,变了两样的名字。”

  “在上面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老鬼,闲聊了几句,他提起过‘勑衍海’,说是魂魄本形于海中修行,可聚炼肉身;无智尸煞在泥地深埋,可养成真魂,端的神奇之海。”

  大圣口中的“上面”可不是平凡阳间,而是他曾飞升去过的仙境神庭!所谓老鬼,真真正正的恶鬼破道,鬼仙人。

  地名可能会变,但海中神奇绝不会变,几个鬼王再次摇头,以他们所知,幽冥中根本没有这样的地方。

  雷动有了想法:“会不会是那个老鬼骗你?”

  蚀海大圣,随心随性,心中沉闷面色随之阴戾,连声音也变得阴森了:“你道我连真话假话都分辨不出么?”

  大圣语寒,三尸浑然不惧,雷动背负双手,再开口时说的话莫名其妙:“再过三天,便是我四百九十七岁的生日了……”

  停顿一阵,雷动猛抬头望向蚀海:“这句是真话还是假话?”

  赤目、拈花同声、重复、追问:“是真话还是假话?”

  蚀海小子无言以对,三位神君大获全胜。

  大圣?不过如此。

  第五百零八章 黑斑

  三尸所在,胡闹必然,众人聊着说着胡闹着,疾飞来到瓶中城,滑头王不再招呼贵客,连串大令传下,大军准备迎敌,另外三位鬼王各自归营,调度人马结阵以待,一时间福城内战鼓隆隆号角连天,大战将至的萧杀气意迅速笼罩开来。

  不听、大圣、戚东来等人登上城头,一边和三尸轻声闲聊着,目光望向南方。没过多久,滑头王身边亲兵赵铁瓶匆匆赶来,对几个人躬身施礼:“我家主公命我前来,请问不听姑娘,骚、骚先生,是否要传讯不津,告知小九王诸位已到幽冥?如需传告,末将这就去办。”

  不听立刻摇头:“先别说!”

  想着苏景突然见到自己时、他脸上的惊讶样子,不听又笑了。笑容明浩,眼波却是妩媚的。

  不听笑时,苏景也在笑,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笑。

  正巧小鬼差妖雾来找,见他笑得古怪,忍不住问道:“给自己看手相呢?”

  左掌一转,苏景未回答,但把掌心亮给他看。

  金光闪闪。一枚鸽蛋大小的金色痕迹正印在苏景的掌心,不过不是圆形,更像一片鳞叶。

  妖雾不解:“长鱼鳞了?”

  “修行所得。”苏景笑答,左手微微一震,深入肌理的鳞叶竟脱手而出,真就像一片叶子似的,在他身前飘荡着。

  心念再动,忽然“铮”的一声锐响,两枚自苏景袖中剑羽激射、斩于鳞叶!

  鳞叶猛震,却分毫不伤,在剑羽过后它继续飘舞。

  第七境金乌正法天地和合,分为“地归、天擎,天地和合”三境,其中“地归”再分七十二小境,破一小境可得鳞叶一片;“天擎”也有三十六小阶,跨一阶能获羽花一枚。

  到最后七十二片太阳鳞叶与三十六朵金乌羽花共聚一身,再以正法熔炼,便能铸成宝瓶身!

  至于每一小境修行所用时间,就要看修家的资质了,刚刚钟响过后,苏景就突破了第一个“地归”小境界,左手掌心,得了这样一片“太阳鳞叶”。纯粹由阳火精元淬炼成形,由缥缈虚无的灵气凝实质,叶轻可随风,鳞坚堪挡剑羽全力猛击!

  而从头到尾,苏景只用了二十余天就破掉一个小境,这样的速度算是不错了,用不了五六年的光景,他就能炼成七十二鳞叶,完成“地归”修行。

  妖雾一点不见外,凑上前仔细端详鳞叶,越看他的神情越惊讶:“以小见大,你的修法算得神奇,将来结成的瓶子应该结实得很。”

  苏景“咦”了一声,略显惊讶:“你修行不成,眼力却了得,能看出我这是第七境的修行。”

  妖雾撇了撇嘴角:“我的见识,幽冥少有!说正事吧,你还有茶叶么?上次给的我喝完了。”

  妖雾大人心里有笔账:一品判是大官,可他是假的;六品司中的衙役是小差,可我是真的,真的对假的不用太客气,喝他几两好茶叶也是应该。

  苏景把茶叶罐子递过去,妖雾抱在怀里高高兴兴地走了。苏景挥挥手,收回鳞叶,掌心处金红光芒闪了几闪,鳞叶完全没入手掌,消失不见了。

  深吸一口气,正法再动,苏景开始炼化第二片叶子,但这次没能行功太久,他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起身飞出屋外,举头望向西方,满目警惕……

  福城南,舜先王大兵压境,浩荡军马缓缓进入众人视线。三尸跳到城垛上,指点敌兵品头论足,给戚东来讲行军打仗的道理,也不管人家听不听,更不管自己说得对不对。

  不听等得有些无聊,斜依着城墙,从袖中取出了“半只鞋”,行针走线开始纳鞋底子。

  来敌的进兵号角响了起来,不听侧目瞥了一眼,低下头继续纳自己的鞋底,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身旁的蚀海冷冷开口:“什么东西?”

  说话同时大圣昂首,阴森目光望向西方。

  几个呼吸功夫过后,已经停下手中针线活的不听也微微皱了下眉头,她的眼中,天沉黯了。

  普通鬼兵尚无法察觉,但修行之人目视敏锐,稍稍光线变化立时察觉,天色黑了一点点:从圆睁双目到些微眯起眼睛的感觉,只黑了一点点。

  不听之后,戚东来也有察觉。

  再过片刻,才是滑头王和另外三位鬼王……修为差别,察觉又先后,可是对最先发现“天变黑”的蚀海而言,当滑头王也发现天色有异时,大圣眼中那绿幽幽的阴世苍穹,比起刚才也就更黑了些。

  缓缓沉黯,天在缓缓变黑。

  不听眼前人影一闪,滑头小鬼飞身赶来:“应该是舜先老鬼的攻城法术,诡诡怪怪,我从未见过,安全起见你们还是去我王府吧。”不听一伙个个修为精湛,但本领再大他们也是客人,滑头王身为主人,没有让他们涉嫌的道理,非得来说过这一句不可。

  蚀海森森应道:“若真是敌人的攻城法术,那这敌人可不是你能应付得了。”

  滑头王眉毛一挑,这表情配上他那副尊荣,说不出的可笑:“大圣何意?这法术犀利难挡?”

  蚀海懒得废话解释,冷笑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不听侧头,望向了蚀海,大圣明白她的意思,痛快点头:“放心,有我在。”

  “多谢大圣。”不听重新又拿起了那做到一半的鞋,目光始终望着天空,但针线活不受影响,不看也能做鞋,她有这个本事。

  南方来敌的冲阵号角变了调子,号令改变,大军停止前进。

  赤目眨了眨眼睛:“敌军停步,想是他们的主将也发觉天正黑。”

  “改攻为守,这是准备硬扛法术的架势,天黑不是他们的攻城之术?”拈花接口,单从口气分辨,小胖子一派严肃煞有介事,可他的两只手正在肚皮上摩挲,满脸舒服惬意……有大圣在旁边,莫说天黑,就是天塌了三尸也不在乎。

  天继续黑。

  且黑得越来越快,不到盏茶功夫,阵前鬼兵、城中鬼民也都察觉到天色异常……异常的何止天色,还有苍穹:异象显现,天空长“斑”了。黑色的斑。

  很小,星星点点,稀稀疏疏的,东一粒西一粒,排列无序。

  雷动撇嘴:“难看!”幽绿的天本配上黑色的“麻子”,能好看才怪。

  话说完没一会功夫,雷动又开口:“好像变大了,从芝麻变成松子了。”

  天继续黑,斑缓缓长。

  “你们见过陨星坠世么?”蚀海口中话题飘忽:“大个的,能灭世的那种。”

  三尸看天,仰脖子仰得累了,拈花呼哨一声童棺振翅,他直挺挺地躺上去了,另两个一见都赞“神君智藏如海”,纷纷效仿,三个矮子在童棺上躺尸,排成一排。躺得舒坦了,雷动才去回答大圣:“能灭世的陨星?当然没见过,最好一辈子也别让我看见。”

  两句话的功夫里,“斑”又大了些,从松子变成了桂圆,纯透到无以复加的黑色。

  福城之中,惨惨白光升腾,将城池彻底笼罩,守城护禁发动开来,南方舜先王的军阵中,卷起了腥臭阴风,护持住自家的兵马。

  大圣的身体放松了,目光却愈发阴冷,抬头仰望。与旁人不同的,他的视线凝聚,不看天、不看四方,只看其中一颗“斑”:“我见过,陨星是亮的,也只有一颗,不过它‘从小到大’就是‘由远及近’,和现在的情形倒有几分相近。”

  “您就直说那‘斑’其实老大、正往下砸不就得了。”赤目躺着,双手垫在了脑下,拈花则跷起了二郎腿,垫起的脚开始晃荡,他更想听大圣说的故事:“灭世陨星砸下来了,后来咋样了?”

  “斑”下坠的速度加快了,桂圆变成了黑黝黝的锅底,眨眨眼又变成沉冷的磨盘。

  此刻不听看出了端倪,有一块斑正冲着不津砸来……大圣一直盯住的那一枚。

  另有一块“斑”相距极近,在南,冲着舜先王的大军去了。

  由此真正确定,天上黑斑不是舜先王的法术,他的军队同样遭遇袭击。

  空中的风雷咆哮涌入耳鼓,一两个呼吸功夫便从无到有,如怒海崩堤的巨响!

  可风雷声全无法遮掩大圣的说话,他口中的每一个字,身边人、城头军马、城内鬼民,福城中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咋样了?砸碎它呗,否则乾坤天地就完蛋了。从察觉陨星来袭,到它真正坠入大地,这之间空出来三年时间,我时刻不停准备阵法,整整千个日夜,终于准备妥当。”

  雷动插口:“就你自己准备法术?一人之力想要抵挡灭世陨星?”

  大圣强悍,可凭一人之力想要硬扛真正的天星夯砸,三尸还是觉得太勉强。

  “我没管旁人,他们爱出手不出手,反正我看那块大石头不顺眼,我就得打它!打不打得碎再另说。”说到这里,蚀海大圣面上露出恨恨之意:“不料想,我的法术刚准备好,正待催动,东方突然飞起一道剑龙,一下子斩碎了半颗陨星;西方腾起无数白莲汇聚如海,另一半陨星淹没其中,化为齑粉。老子苦心经营千日的法术竟没派上用场……江山域,摩天刹,真他妈的!”

  故事讲完了,“斑”也变成了天!

  倾盖视线的黑,压顶于百丈,砸落!

  第五百零九章 一声朗笑,黑暗退散

  守城护禁爆起,惨惨白光反冲而上,想要挡下此劫……想象中的大响轰鸣、巨力鼓荡并未发生。

  禁制的法术迎上去了,如天覆盖的“斑”砸下来了,穿插而过、两者互不相干,那很有些像以张网捕风、举箸捉水。

  来自福城的那一“网”、那一“箸”,打了个空。

  “挡不住”,大圣早有断言,众人心中都有了准备,哪怕双方一触守城禁制即被黑“斑”摧毁大家也不会太意外,可任谁都不曾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那天上的黑似是一片真正虚无,守城的法术根本都碰不到它。

  一声大吼,笑面小鬼掐诀做法,不止他,几位鬼王以下,城中所有有修持在身的丧物皆尽动法,或术或宝,齐齐迎向那压顶的黑!

  不谙法术的鬼兵鬼民有盾举盾、有戈横戈,什么都没有也本能扬起双臂护住头颅……

  只有寥寥几人未动,不听、戚东来未动,因大圣已答应出手了,他俩懒得再去费力;雷动、赤目、拈花未动,他们根本就没想到的“动”,看着天上的“黑”临近,三兄弟整整齐齐地走神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守城禁制都碰不到的黑,鬼物们的神通就有用了么?连大片犀利法术都挡不下的黑,靠着盾、戈、双臂去挡?

  黑斑沉降,压到城头三丈,这个时候城头上忽然响起“哈”的一声大笑,发笑之人:蚀海大圣。

  就随着这一声笑,众人只觉眼前一亮!

  “黑”不见了,苍穹又重现眼前,直到此刻大群恶鬼才发现,以前从未注意过的、那绿幽幽的天空竟如此漂亮好看。

  来得天崩地裂,散得电光火石,一黑一明之间的巨大反差,让城中鬼物恍惚失神,全都愣在了原地,滑头小鬼也不例外,愣愣的吃惊。

  惊诧于这从天而降的黑的诡怪,更惊诧于大圣的手段:一声朗笑,黑暗退散!

  忽然一个轻柔妩媚的声音响起:“吞了?不怕闹肚子么?”

  “黑”不是被大圣喝退的,那瞬瞬事情,城头上就只有不听和戚东来能看清——“哈”为开口音,怪笑时蚀海猛张开大口,把覆盖全城那一片巨大的黑一口吞进肚子里!

  城有多大,“黑斑”就有多大;“黑斑”有多大,化身半人半妖的凶蛮小子就把嘴巴张开多大。

  蚀海闻言一哂,转目望向身边不听:“能让我闹肚子的东西,我还真没见过!”

  不听笑着摇摇头,伸手向旁边一指:“不是我说话,是他。”

  站在不听另一边的戚东来对着大圣咧嘴笑,大圣赶紧挪开目光。此时三尸翻身跳下童棺,雷动皱眉:“这黑……见过,和伏图一个路子!”

  外人听不懂,但不听知道苏景过往经历,闻言一惊:“南荒的那个伏图?”

  “不是他还有谁,还有老蝎洞府附近那头墨巨灵尸身散起的黑暗,也是这个调调。‘纯透’而论,刚刚砸下来的黑远不如南荒,但意思错不了!怎么,那种东西幽冥也有么?”雷动的话说得很慢。

  拈花关心大圣,来到蚀海面前:“这黑可不是闹着玩的,暗藏古怪法力能够浸染人心,你可别大意……说不定真会闹肚子。”嘱咐之余,他省起大圣下半身是蛇,特意转到蚀海背后去看看。

  大圣不明白他找什么:“你作甚?”

  “要是真闹了肚子,你怎么上茅厕?”拈花想得远了。

  蚀海满脸无奈,实在不愿再留在外面和这几个家伙搅在一起,化身一路青烟飞回盆景大山……看上去是烦得不行,其实大圣自己已经察觉,刚刚吞下去的“黑”确实藏了古怪力道,须得小心化解,这才返回山中。

  “怎么走了……”赤目的话晚说了片刻,大圣已归山,红眼睛真人满脸不高兴,踮着脚尖扒在城墙垛口,伸手指向南方:“他们好像也没什么事,大圣白吃脏东西了。”

  与福城禁制一样,舜先王军中法阵拦不住压向他们的“黑”,他们阵中又没有大圣,下场自是被“黑斑”罩住。

  不过笼罩不久,裹挟风雷轰轰沉降落地的“黑”就自行散去,大军重现于视线,赤目看得清楚,敌人正低头检查自己的身体……黑来黑去,身体如旧,感觉不到一丝不适。这就算完事了么?

  又等了一阵,敌人确定没事,催促前进的号角声再度响起,大军继续向着福城杀来。

  刚刚遭遇了莫名之事,自身是否安好尚不能笃定,竟还要来攻打瓶中城。滑头王森然怒笑:“不知死活,就不用活了!起鼓!”

  大王一声令下,隆隆鼓声直冲云霄,福城鬼军士气昂然,各入其位准备厮杀。

  来敌虽不如昔日狼群那般势力庞大,但阵容也不差劲,大军铺展开来,顷刻填满视线,浩浩大潮一般向着福城蔓延过来……可就在冲锋中,敌军军卒突然又站住了脚步。

  正暴涨的“潮水”,就那么一下子止住了前冲之势,滑头鬼王只道敌阵演变,俯身城垛凝神观望,不过很快他就察觉不对劲了:兵停了,却并非军令变化缘故。

  滑头王看得明白,敌军中的校尉、将领一时间都未能反应过来,还在疾呼中前冲。过片刻他们才回过神来,个个气急败坏,连打带喝,斥骂儿郎胆敢违令、催促手下赶快起步继续冲城。

  三四个呼吸功夫后,敌人大军再动,但绝非将校所愿的那样再度冲城,而是反噬!他们不向敌城动攻,转回头、举起刀,去斩杀自家的将军!

  这个变化来得实在太突兀,福城城头上的守军,十个里有八个发出“啊”一声低呼,声浪汇聚,一片哗然。

  敌军内讧对守军可是大大的好事,福城鬼兵站在城头看热闹,个个都笑呵呵的,反倒是平时最爱笑的不听、戚东来,此时沉下了面色,静静看着城下的哗变。

  “鬼兵变了。印堂上多出一道黑线。”戚东来先开口,他看得清楚,舜先鬼军士卒,一道黑线自眉心直上,划过额头直入发髻。

  “将未变。”不听说道:“变的要杀不变的。”

  戚东来一点头:“兵卒力量浅薄,受浸染;将校修为精深,心智仍正常。”

  “等杀完军中未变的,他们面前还有一城未变的。”不听说道。

  一个声音娇媚宛转,另个声音清脆动听,闭上眼睛听,任谁脑中都能迅速勾出一幅双姝并坐、微笑倾谈的秀美图画,可睁开眼睛看见那个满脸大胡子的汉子……连不听都被他连累了。

  两人说完,滑头小鬼再传军令,传告全军大战将近,不可松懈半分。

  舜先鬼军中的将领,本领力气都远胜普通兵卒,可“哗变”来得猝不及防,不等他们弄清发生什么了,就陷入千万小鬼的围攻之中,哪还有逃脱的余地,即便凭着修为能勉强坚持一时,到底也还是个被乱刃分尸的下场。

  半炷香,舜先军中再无“未变”之人。正如不听、戚东来猜测,兵潮再动扑向福城!

  所幸,他们与伏图不同。

  南荒伏图,本就资质了得,又在墨巨灵尸首前精修了不知多少年头,且他吸敛入体的“黑”纯烈之极,远胜“天降黑斑”,这才练就了一身玄法,连灵智也被高高拔升。

  攻城鬼兵,资质差劲、入体的黑气斑驳不纯、又只受了片刻浸染,力量几乎没什么提升,灵智更被蒙蔽,好像行尸走肉一般,什么都懂就晓得只要不是同类便杀!

  没了将领、没了指挥、力量平凡、鬼卒自己的思维也告僵硬,即便那份“不是同类就得死”的心性再如何执拗执着也没用,这不是狭路相逢,而是高城厚墙的攻坚之战。

  护城大篆再起,城头箭倾如雨,他们就只剩下被宰杀的份,唯一触目惊心之处也仅仅在于他们的“不畏死”,飞蛾扑火般,不停的冲来、再被一片片的杀灭。

  明眼人一看便知,福城之战全无悬念。

  不听要杀人的时候绝不会手软,但她又何尝喜欢血腥杀戮,对面前的恶战全无兴趣,手中缝纳靴子,脑子则盘算着“黑”的事情……

  滑头王看出她心不在焉,来到面前说道:“大局已定,此处不会再有事,你们早些启程去不津吧。”

  不听举目望向东方,那里是不津所在,是苏景所在,微笑着点点头,正待对小鬼王做告辞之言,忽然她的眼睛亮了。

  不是自内而外的神采焕发,那眼中的明亮来自光华的映射,站在不听面前的小鬼王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双眸之中,映起了两蓬金红色的火焰!

  滑头王急忙转头,东方,千多里外,一道怒焰直冲苍穹,煌煌烈烈正做凶狠暴散!

  起火之处,还是一片废墟的小城不津;纵火之人,东土离山光明顶主人苏景。

  举火烧天,烧的不是天,而是天上落下来的黑!

  第五百一十章 驰援

  黑斑远不止一两枚,它们像极了一场雨,四下洒落。瓶中城大圣“一口吞天”时,不津天顶的黑斑还只是一枚“桂圆”。

  在见到天顶异象的时候,苏景就晓得之前自己为何烦躁了。他的目力、他的感识,远非三尸可比,远远地一眼望去他便明白:南荒里的“黑”幽冥也有。

  墨巨灵一脉,为剑魂屠晚死仇,一遇那种古怪力道,屠晚立刻变得狂躁。苏景的躁,是因自己的十一魂、屠晚而来。

  只是屠晚未醒,它的祭炼当是到了关键时候,沉于阳火之中仿如入定一般。但沉睡中,它也还是察觉“黑”在涌动,本能透出了烦躁。

  当黑斑摧城而至,五窍三重天尽起,苏景登临半空滚荡火海,迎上、烧!

  屠晚睡着又何妨,区区驳杂黑斑,何须神剑之力,苏景一人足矣。

  当年南荒时,苏景的阳火就能驱散墨巨灵身边的黑暗,如今他修为猛进、本命阳火愈发纯烈,自能烧毁这黑斑。

  金乌阳火于不津城上三百丈遭遇黑斑,随苏景心意火势暴涨,滚滚荡荡铺展开来,火海激荡,惊涛骇浪皆为怒焰千重万叠猛扑黑斑,那方圆百里的“黑”仿佛有灵智,左突右冲,内中不断响起古怪声音,尖声的嘶嗥、嘶哑的哭喊、愤怒的啸叫等等等等,诸般声音混合一起,让人心神恍惚,若是修持浅薄之人怕是只听一听这怪叫就会被蒙蔽心智。

  “它们”喊得再凶再惨也没用,阳火有生暖之仁,更有湮灭之戾,苏景定念,火势愈发凶猛……相持不足盏茶功夫,黑斑就显出颓势,一道道白色裂隙于内中疯长;苦撑到顿饭时候,黑斑崩碎了,化作万万片,此后再无抵挡之力,很快被火海吞没,灰飞烟灭!

  苏景挥手收了阳火,同个时候身后空气“嘭嘭嘭”三声闷响,三尸先行一步,自福城中赶来,见本尊大获全胜,三尸松一口气。

  四人落回地面,正是阴阳司内,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司中忽然铜铃声大作。

  不用苏景发问,大差头牛吉就急匆匆跑来:“启禀大人,绸古城阴阳司遇险,是否驰援请大人定夺!”

  阴阳司自有守护阵法,轻易不会发动,而护篆一旦行转,就会传讯附近的阴阳司,便如此刻,惊响铜铃示警。

  铜铃响,不一定是其他衙门遭受灭顶大难,只能说明护篆开启、那里正遭受攻击。

  话音刚落,铃声激增,吵人的烦躁声音,二差头马喜也快步赶到:“白面、不更、忘川三地阴阳司也告遇险,请大人速速定夺。”

  “还有淄河,那是段旺旺大人所在司衙,”随着说话,小鬼差妖雾从马喜身后转出:“不难猜的,应该都是受‘黑斑’侵袭,惊动了护篆,你的本领正好克制黑斑,就请走一趟吧。”

  说着,尺半小鬼抱拳,对苏景深深一揖。以前除非收钱,否则什么时候也不见他会对苏景行礼。

  小鬼不来求,苏景也会去救,阴阳司维持轮回大事,墨巨灵之力则是苏景“亲戚”的生死大仇,于公于私,这一仗他都得打,苏景直接问:“你们可认路?”

  妖雾直接跳到苏景脚面:“我识得,带你去。”

  话音落云驾升,金红之弧划破不津的天,按照小鬼指点,苏景急急赴援“同僚”。

  三尸也做同行,判官死活他们才不放在心上,雷动拽了拽苏景的袖子:“苏锵锵,跟你说个喜事。”

  “嗯?”南荒之患显身幽冥,苏景有些心不在焉,用鼻子应了一声。

  “上面来人了。”赤目笑眯眯地回答。

  苏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上面来人了?”

  轮到拈花讲话了:“就是阳间啊,有人跨境过来看你了。”

  “啊?”果然是喜讯,苏景欢喜:“来得是谁?”

  “你猜啊。”三尸异口同声,外加一样的嬉皮笑脸。

  苏景才不去白费那个脑筋,猜不中会失望:“不猜,快说!”

  “宋六两!”

  “黑风煞!”

  “裘平安!”

  三尸都不肯说实话,事先又忘了串口供,被苏景一问,一人说出来一个。把小师叔麾下三大铁杆妖奴凑齐了。

  一是心中有事牵挂,二来这三个人也确实是自己最最亲近的下属,苏景还真未怀疑,只是纳闷道:“他们三个怎么来的?”

  三尸自忖编不圆这个瞎话,干脆应道:“我们也才刚刚见面,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跑回来了,他们正从福城赶去不津,等你回去他们也该到了,到时候你自己问。”

  苏景不虞有诈,点了点头,那三个妖怪是大圣玦下奴仆,更是苏景最信得过的好友,一想很快就能见面言欢,那份从心底升起的快活,把“此间有墨巨灵”的疑虑沉重冲淡不少。

  幽冥广阔,好一阵子疾飞才赶到距离不津最近的“绸古城”,遥遥可见一座七品司衙迸绽七彩玄光,将天空倾落得黑斑牢牢顶在城池三十丈半空,玄光守得极稳,黑斑向下压迫再压迫,非但难以寸进,反还被玄光消减杀灭了一层。

  此间无事,且阴阳司必胜,但苏景也不能白来一趟,一把阳火烧去助战,云驾却毫不停留,掉转方向向着据此最近的“不更”阴阳司赶去。

  赶到不更,城毁司灭!

  不更的运气不好,和福城相近,适逢一支浩大阴兵经过附近,天上落下两块斑,司衙护阵护得住城,却管不了城外经过的大军,阴兵被浸染,杀入城内、攻破大篆……

  妖雾的眼珠子一下子就红了,怒吼声中,一个虎扑便从云端扑下去,要和尚在城中游荡的那些行尸走肉拼命!

  但还不等他落地,后颈猛地一紧,苏景俯冲抓住了他:“逝者已矣,生者为大,咱还有的忙,没你不行。”

  妖雾费力回头望向苏景,这个时候苏景才惊讶发觉:这一贯混账的小鬼差,竟然流泪、他在哭。

  挥袖抹去眼泪,妖雾点点头:“东南,段大人的淄河城,快。”

  金红云驾疾行,风驰电掣一般,向着淄河城赶去。

  不津到绸古,绸古往不更,再从不更疾飞淄河,沿途常常可见被黑暗浸染心魄的鬼兵、鬼民,他们杀人、他们被杀——黑斑沉降之处混乱蔓延。

  第五百一十一章 七十三链子

  急急飞掠,淄河城终于进入视线……城仍在,出奇的安宁,阴阳司的护阵已经收敛、空中也没有黑斑,想是已经狠狠打过了一场。

  城池周围,密密麻麻的尸体铺陈地面,粘稠鬼血浸染地面、泡软了泥土,把那城池附近百里方圆都化作腥臭沼泽!尸体多、且碎,一眼望去,苏景没能找到一具完整尸体。

  手、脚、头、股,残肢碎肉四处散落。

  苏景能探知,所有这些尸体都是被浸染的鬼物,此间情形并不难解,淄河与不更的遭遇相似,天上被黑斑压顶,城外则是迷失了神志的恶鬼大军的猛攻。唯一不同仅在于:有人在淄河城附近大开杀戒,把入魔阴兵碎尸万段!

  正惊疑中,苏景忽然心生警兆,疾飞的势子骤然停顿,九十九头护身阳鸦跃出、护持主人身边!妖雾惦记城中阴阳司的安危,非得要去看过才能安心,见苏景停步他又急又怒:“为何停下,快……”话没说完,前方不远处一座高高堆起的尸堆突兀崩塌!

  尸块、碎肉散落下去,一只牯牛大小的怪物显露出来,虎头羊身人爪,尤其一张嘴巴生得奇大,满口獠牙外露,正奋力吞食鬼兵残尸。

  没见过但并不陌生,几乎每一本神鬼异志中都有记载的凶兽:饕餮!

  骨肉被利齿咬断的声音沉闷,饕餮咀嚼不停,一双暗红色的眸子死死盯住苏景,满满的贪婪……新鲜的人肉,香甜远非鬼兵尸体可比。

  苏景不敢大意,沉声问:“段大人?”他依稀记得段旺旺修行的功法名唤“饕餮贪”。淄河城又是段旺旺的地盘,面前的饕餮凶兽或与姓段的有关。

  饕餮眨了眨眼睛,又仔细打量了下苏景,跟着怪物笑了,似是认出了对方。

  可还不等脸上的笑容真正展开,饕餮恶兽猛扑而起,身形暴涨、裹挟腥风向着苏景凶狠冲来!

  就在这个时候,苏景身边忽然传出“当当当”一阵铜锣大响,把苏景都吓一跳,忙不迭分出些余光观看,只见小鬼差妖雾不知什么时候摸出了一盏黑紫色的大锣,正挥手猛敲。

  而那头饕餮迎上锣声。仿佛莫大痛苦加身,惨叫了一声自半空摔落在地,挣扎着滚动几下,强壮的身躯迅速萎缩、变形,眨眨眼睛变成了个人:橙色判官袍穿着于身,相貌模样再熟悉不过……果然是段旺旺。

  段旺旺晃了晃脑袋。自血沼中爬起身来,先是望了妖雾一眼,神情稍显惊讶,小鬼差则规规矩矩,挥手收起铜锣,躬身施礼:“小的见过段大人。”

  段旺旺犹豫了下,点点头没说话。转目望向苏景,依着官职差别深深一揖作礼,同时苦笑道:“阴阳司护篆抵挡黑斑时,一支迷失心性的阴军又来攻城,城中无守军,我只好唤请饕餮身……这是无奈之举,我修持的《饕餮贪》尚未达到能请凶兽法身的境界,强请之下也迷失了心识。所幸,妖雾以锣声唤醒了我,多谢。”

  赤目吸溜着凉气,伸手一指周围:“都是你杀的?”

  待段旺旺点头,赤目继续道:“以前小看你了,段大人好本事啊!”

  “这修法的威力是不小,可也十足危险。你们如再晚半个时辰,我就一辈子醒不回来了,变成个永远吃不饱的凶残怪物。”

  一边说着,金红色的云驾再起。向另一处阴阳司所在之地“白面城”赶去。途中段旺旺听说不更司衙被毁,脸色阴沉了下来,久久不语……

  又是好一阵飞遁,白面城遥遥在望,天上的黑斑和阴阳司的护篆正做较量,纠缠得凶猛!此处的“斑”比起“同类”要更大些,护篆支持的辛苦,落处下风。

  是不是下风都没关系,只要它还在就成,苏景来了!

  不料,忽然一阵叮叮当当的乱响从斜刺里传来,在苏景等人的侧后方向,另有一道云驾急急飞天。

  苏景转头回望,一座黄澄澄的云驾。不是金黄也不是花黄,而是有些发乌但尚未生锈时、那种黯淡无关的铜黄色。乍看上去,真好像一方巨大铜块在飞天,阵阵锁链乱撞般的大响就来自这座云驾。

  与苏景来得方向不同,去的地方则一致,“黄铜块”直指白面城。它的遁速奇怪,远超苏景,三两个呼吸功夫就赶到前面,两朵云驾交错时,苏景看清了“铜块”中人:强壮、瘦子,两个绝不搭界的词同时跃入他的脑海。

  强壮的瘦子?

  若用千斤熟铜铸像,铸造出来一个瘦子人像……一眼看去,这座人像是瘦子,可它又是纯铜打造,坚硬无匹、强壮无匹!

  强壮的瘦子,皮肤也如他的云驾一样,黄澄澄的颜色。

  段旺旺和小鬼妖雾也见到了来人,显然认得,段旺旺“啊”的一声惊呼,面上露出喜色,口中低低对苏景道:“是自己人,但不可冒犯,大人当止步。”

  小鬼差妖雾倒是语气轻松:“不用忌讳,你是一品官,链子再大也大不过你去。”

  这边正说着,黄色云驾已经赶到白面城前百里之地,金铁撞击声猛然暴涨,云驾消失、瘦子不见,只剩下一条黄铜巨索,仿若狂龙翻卷而起,凶狠抽向倾压于城上的“黑斑”。

  只一击,黑斑爆碎!

  再转眼贯纵百里的黄铜巨链“散去”,瘦子重新现身,站于云驾中,转回身望向苏景一行。

  段旺旺立刻施礼:“下官段旺旺拜见上差,得上差相助,实乃白面司衙之福。”

  行礼之际,白面阴阳司的判官也飞出城外,大红袍着实抢眼,那判官一眼就看见了苏景,可“苏大人”的身份尴尬……判官犹豫了下,还是转过目光望向“黄铜瘦子”,长身施礼:“拜谢上差相救大恩,下官李虬感激涕零。”

  “两位大人免礼,小人是阴阳司的差官,除魔护司是分内事情。”黄铜瘦子不以身份自居,说话还算客气,不过他说话声音好像两块铜在摩擦,听上去让人实在不舒服。跟着他向前飞行一段,来到苏景面前,屈身而拜:“小人十七链,拜见大人!”

  苏景伸手相搀:“不必多礼,十七链兄好本领。”

  十七链就势起身:“小人领尤大人之命驰援附近,杀灭黑斑维护阴阳司清静,但这片地方黑斑倾落远超预计,我一人怕是忙不过来……”

  “好说,”不等他说完苏景就痛快点头:“你我分开行事,有哪些地方需要我去,直说无妨。”

  十七链递给苏景一枚玉简:“大人去处都在其中,有劳大人,小的感激不尽!”言罢他纵法飞天,就此离开。

  灵识一探玉简,内中标记了九座司衙所在,苏景也不停留,由段旺旺、妖雾二人指点着。催起云驾向最近一座赶去,待他动身时,身后也终于传来问礼声音:“下官李虬,恭送苏大人。”

  连十七链都给苏景磕头,小判官李虬实在无须再纠结什么了。

  苏景摆了摆手,金红云驾很快消失远天尽头。

  “那个十七链子是什么人?一击就毁去黑斑,本领不得了啊。”苏景问身边的妖雾和段旺旺。

  段旺旺应道:“算是差官吧,封天都尤大人麾下亲差。不理司务不问轮回,专责维护司衙安宁。”

  三尸一起点头:“打手!”

  妖雾嘿嘿冷笑:“说是打手倒也没错,不过不是普通打手,它们还是宝物。阴阳索,进三环,一环一链子!”

  “进”为数量,七十之意。古时阳间有这种说法,现在几乎没有人再用到。

  封天都总衙内供奉着一枚凶猛法宝“阴阳索”,七十三枚铜环串成的一道铜锁,若把铜环拆解开来。每一环也会变成一条锁链。

  更神奇的是这些铜环都养出了灵智、修得了真味,可以化作人形,会思考能行动懂法术。

  段旺旺接过妖雾的话题,给“东”“天”“剑”“尊”大概讲解了几句,最后道:“七十三扣铜环,被咱们唤作‘七十三链子’,真正凶猛的力量,尤大人轻易不会动用它们。”

  “刚刚一根链子的力道你们见识过了,”提起阴阳司的犀利之处,妖雾得意非凡,语气咬得很重:“但七十三链子的得意战法是环环相扣、结做本命之形‘阴阳索’,那时它的神威,就是真正的仙佛遇到也得转身逃走。”

  或有夸张,但也不算虚言,一环如此,七十三环结索的力量不言而喻。

  “你说,小师娘打得过七十三链子么?”拈花又有新问题。

  “这还用问?小师娘天下无敌!”赤目想也不想,向着自己人。

  “天上也无敌,唯一能和她老人家打平手的就是大师娘。”雷动吹牛不忘飞升蓝祈,孝心可嘉:“大小师娘联手,雄霸宇宙!”

  牛皮太响亮,苏景都有些听不下去了,就此岔开话题:“雨还在下。”

  不是真的雨水,苏景所指,天空黑斑倾落。

  但也真的像一场雨,有些黑斑落下了,另些还在九霄云上、高远天空向前飞驰,随时会落下。

  由此苏景等人在前行中,也会突然遭遇黑斑压顶,这没什么可说,直接一把火烧了去便是。

  另外有一次,前方一块黑斑砸落,距离苏景尚远,他的阳火够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沉沉黑暗落下。

  地面上,正有一场胶着大战:恶狼与阴兵。

  第五百一十二章 我听你们的

  狼群规模不大,应该是遭遇战,阴兵则数量众多,将狼群重重包裹、围剿……黑斑落下,笼罩战场,随后黑浸染、黑消失,阴兵迷失本性,可让苏景着实意外的是,恶战不曾止歇。

  狼群不受黑斑浸染。没有一头狼迷失心性,它们不是“黑暗鬼兵”的同类,所以鏖战继续……

  金红色的云驾辗转四方,按照玉简指点救援阴阳司。其实所谓“救援”,赶过去看一看,这些司衙都遭遇黑斑侵袭,但大多数安然无恙,护篆行运开来击溃黑斑,只有两座情形不妙,苏景及时赶到营救,总算没有白跑这大段的路途。

  不过,无论如何苏景都是万里驰援,以判官身份去救护其他判官,这份同僚义气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他所到地方,司中判官都会迎上,真心实意地道一句:“多谢苏大人!”

  ……

  玉简中九座阴阳司都已跑过,苏景心下稍安,抬头看了看,此时幽冥天空已然恢复平时模样,“雨”停了。

  返程途中,苏景问段旺旺:“黑斑的来由,你晓得么?”

  段旺旺摇了摇头。苏景又问:“我若去一趟封天都,能见到尤大人么?”

  他想问问星月大判,这幽冥中的“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段旺旺犹豫了片刻,仍是缓缓摇头:“一来,尤大人公务繁忙,司中早有惯例,下官有事则报,紧情也有急报的办法,不可去封天都打扰大人,他若想见谁另当别论;二来……我照实说一句。你别在意,你的身份实在有些……有些不够清楚,若直接去往封天都找尤大人,不太妥当的。”

  照实说,也没把话完全说透,但苏景明白他的意思。

  “你可是想去问尤大人这些黑斑来历?”小鬼差妖雾忽然开口。

  平日里像个混蛋似的小鬼,居然看透了自己的心思,苏景很是意外。

  “黑斑砸向不津时,你急赤白脸的样子……也不难猜!”妖雾解释了句。口中话锋一转:“我劝你还是先好好修行吧,不是正突破第七境吗?等修为大涨、真正能做些事情了,再去追查‘黑斑’也不迟。”

  本事差,就算找到黑斑根由又如何。

  苏景轻轻点了下头,他执拗没错,但执拗不等若不讲道理、不听良言。

  行至半途,段旺旺向苏景告辞。苏景又莫名其妙问道:“段大人,你想去总衙办差么?”

  段旺旺不解其意,呵呵笑道:“哪个地方上的判官不想去总衙,可是想去就能去的么?苏大人取笑了。”说着拱了拱手,飞出苏景云驾,回他的淄河城去了。

  苏景一行继续先前,赶往不津,渐渐他脸上沉思神情散去,变得欢喜、开心,连眼睛都亮了。

  妖雾仰着腰、仰着身、仰着脖子仰着头,在一尺半之处仔细打量苏景:“怎么又笑了?你这人神情一会儿一变,不懂庄重失了威严,可惜这件大红袍穿在你身上!”

  “板脸判官多了,不缺我一个不板脸的。”苏景是真的开心起来,从说话语气就能听出来。

  宋六两、黑风煞、裘平安,三个好朋友来了,距离不津越近也就能越快相见,他自然高兴!

  来一个就留一个,回不去是个大麻烦,不过苏景不想这些,总有回去的办法,慢慢找便是。

  三尸明白他为何笑逐颜开,苏景高兴了,他们就跟着一起开怀,雷动笑道:“下来三个妖奴就把你喜成这样,要是来个妖女,你还不得欢喜得……欢喜的……”

  一时语塞,天尊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赤目帮腔:“欢喜得拉裤!”

  一语惊人,连妖雾都笑了:“欢喜到这等境界,当真了不起。”

  苏景更是哈哈大笑,有了兴致,话自然也就跟着多起来,追着雷动之言问:“妖女?”

  “小妖女。”雷动加重语气,拈花和赤目听来,这是欲盖弥彰,随时可能会被苏景看破之前谎话,可苏景已经先入为主,只道雷动在拿他寻开心,闻言绷了绷笑容:“她来又如何,我还是一样。”

  雷动撇嘴:“我要信你我得遭天打雷劈!”

  赤目摇头晃脑:“莫道我们不知道,你着紧想念她了!”

  拈花起哄从不甘于人后:“苏锵锵,你可有想念不听?”

  “我司务繁忙,追查冤案,帮滑头小鬼打架、周旋阴阳司鬼差判官、还要专心修行,忙成这样,哪有空想她?”苏景不承认,说完仍嫌不够,还掩饰着笑道:“不听来了我肯定开心,但也不会像你们想得那样。”

  毫无征兆的,拈花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愁苦了:“我想媳妇了。”

  一句话勾起三尸的伤心事,雷动和赤目面带戚戚:“我也想她了。”

  “她”各有所指,妖雾小鬼却想岔了,以为她是一人,暗中吃惊不已。

  三尸都是性情中人,追随苏景于幽冥闯荡无怨无悔,但因回去茫然无期,心中对自家的海灵儿也着实牵挂。这世上没有两全之法,不辜负这一个,就一定会辜负那一个。苏景一只手轮流拍过三尸肩膀:“只是暂时回不去,莫担心,肯定能找到办法。待回去了你们不用再理会我,只管去和娘子耳鬓厮磨,争取转过年来,给我添三个大侄子!”

  “孩子最好能像他娘,别像爹……”说到这里,拈花的眼圈都红了。

  “找一个你喜欢、偏她又喜欢你的人,该是多难的一件事。”雷动天尊目光黯淡,声音缓缓:“苏锵锵啊,若你有机会再见不听……听我一句劝,欢欢喜喜、敲锣打鼓娶了那女娃,然后收一收心,别再凡事都要揽上身,安安心心地清修山中,踏踏实实地护她爱她,有朝一日携手飞升,做一对神仙眷侣,该是多好的事情,你曾见师父是大师娘、师叔和小师娘……他们后悔时已经晚了。”

  这个时候苏景哪会去和三尸矫情,笑了笑:“我听你们的。”

  雷动摇了摇头,又是沉沉一叹,不说话了……云驾飞驰,归途再没有其他事情,不久之后抵达不津城,自家地盘就是不一样,城中的鬼兵鬼民一见那道金红色的虹转回,齐齐暴发出响亮欢呼!

  恭贺小九王凯旋!

  除非对上敌人或有所图谋,否则苏景从不会自持身份,笑着拱手:“多谢,总算没辜负诸位期望。”

  欢呼愈发响亮了,这世上哪有会对平民笑的鬼王、哪有会对小卒拱手的鬼王!

  杀敌时冲锋在前、对自己人宽厚从容得甚至不像个王的、小九王。

  落足城主,快步向着阴阳司,来到大门口时,只有司内鬼差出迎,三尸说的“三大妖奴”连个影子都没有。

  三尸装模作样左右顾盼,口中喃喃:“这可奇了,说好在这里等的,人呢……”

  不等他们说完,苏景突然面露诧异,惊,但更喜,哈哈一声大笑,纵身上前一把从空荡荡的空气中抓出来一个人:“戚东来,你怎来了?”

  虬须大汉的隐身法破掉,被他抓了出来。

  “骚!”戚东来纠正得烦了,只说第一个字,而后上下打量着苏景:“修为长进不少,趁我见到故人欣喜、心境松动时,竟能看破我的藏身法度。”

  对苏景来说,戚东来不比三大妖奴更亲近,但这是个“意料之外”,欢喜就更浓了些:“何须我修为长进,你那么差劲的隐身法术,四百年前也瞒不过我。”

  “四百年前你就是个屁!”柔美声音口出粗言,说不出的别扭,可随后的大笑声却爽朗悦耳……只听声别看人。

  苏景也笑,此时也知三尸说“三大妖奴”是戏弄自己,不计较、不追究,径自追问戚东来:“你怎么来了?又是怎么来的?来来来,进去讲话。”说着拉起戚东来走进冥殿。

  不知为何,戚东来一个劲地回头张望,苏景纳闷:“你找什么?”

  “怕你掉东西,帮你看看。”

  苏景被他说懵了,可今天他的脑袋锈住了,还是没能想到关键:“说的什么?”

  戚东来口中打了个哈哈:“玩笑话莫当真。”随后他居然真没解释什么,说起自己来幽冥的缘由,当然不说真正原因,那套说辞和对三尸所言一模一样,把惩罚说成了修行。

  苏景可不似三尸那样好骗,但老友不愿说他就算听出破绽也不会点明。

  戚东来健谈,待把来之前的事情说完,又讲起自己来之后的经历,正说着,苏景突然大笑起来:“你……当真用古刹的白玉瓦,又把沉舟兵给收了?”

  “这个‘又’字从何而来?”这次轮到戚东来纳闷了。

  这个时候两人已经来到后殿,落座。

  苏景卖关子,先不回答,而是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慢慢悠悠地抿着,等着戚东来追问。

  这个时候一个声音自门外响起:“齐喜山中一小修,求见苏大人。”

  清脆、动听的女子声音,带笑。

  “噗”一声,苏大人一口茶水,喷向戚东来。

  第五百一十三章 白马私塾

  戚东来反应奇快,轻轻吹一口气迎上,喷来茶水不等落下就告风干。而茶水风干之际,苏景已然闪身来到门口。

  后殿外、后园中,那个女子散去了督目法术,双眸里都是三瞳相套,妖冶横生的明媚,苏景看着不听,懵了。

  这场相见来得实在太意外,平时在身上四万八千只毛孔里都藏了机灵的小子懵了。

  不听轻轻开口:“我想给你个惊喜,所以把隐身秘法发动到了极致,没料到你只找出戚东来,根本没发觉我。我赶忙把放松了心咒,泄露出气息,好被你抓到……不承想你已经拉着戚东来进殿去了……没办法,只好自己厚着脸皮来求见大人。”

  声音很轻,看语气里满满的欢喜!

  说完,稍顿,不听又问苏景:“还在懵?”

  “好点了。”苏景回答得老老实实,的确只是好了一点,懵未全退,脑袋里晕乎乎的。

  “慢慢好,我不急。”之后不听也不说话了,就那么浅浅微笑着看他,看不够似的看他。

  这个时候三尸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嬉皮笑脸地站在不远处,戚东来也眉飞色舞走来,小鬼差妖雾摸着下巴笑嘻嘻的张望,就连牛吉马喜都在园门口探头探脑……忽然一间宅院凭空而现、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后园,将不听、苏景两人笼罩起来,同时也截断了一干闲杂人等的目光。

  青砖灰瓦,江南地方随处可见的院落,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可三尸却都显得惊讶,雷动问两个兄弟:“眼熟不?”

  两个人同时点头,赤目咬牙切齿:“恨死这地方了!”

  拈花愁眉苦脸:“刘夫子生性刻板、重男轻女,从来不收女娃,大大无聊。”

  戚东来不识得这座宅院,但他在中土长大,宅院的几个细节落在眼中,看出这是一座私塾,转到正门处,果然门匾上工工整整四个大字:白马私塾。

  戚东来望向三尸:“我记得苏景好像说过,他出身江南白马镇?”

  正是苏景小时候读书之处,否则三位欲望灵怪何以如此不喜此地。

  不听的紫桐妖宫祭炼大成,能随主人心意做诸多变化,既可化作辉煌仙宫,也可变为普通民宅。结形一座私塾,法术上来说简单得很。

  可这座“白马私塾”,从整体到细节全都和苏景幼时所见一般无二,甚至连夫子最喜爱的那支狼毫小楷都还悬在笔架上,正微微晃着,仿佛夫子刚刚才用过它……

  “六两天生有过目不忘的好本事,我去找他玩,有时会聊起白马镇的模样,我都仔细记下来。”还是轻轻的声音和藏着欢喜的语气,另外又多出了一点点得意,变个“他的地方”,这是不听的小小快乐。

  苏景就站在儿时的学堂里,看着眼前的有心人。

  不听走上了几步,与苏景呼吸相闻。

  忽然雷动的声音传来:“小不听,我给你发个誓,我若说假话,就让我一辈子再吃不到一顿饱饭!”

  赤目跟着发誓:“我若说的是假话,就让我一辈子穷困潦倒!”

  拈花也不甘人后:“如果我说的是假话,就再没女的理我!”

  这等誓言对三尸来说实在狠毒,不听又是惊讶又是纳闷,不知他们三个又在胡闹些啥:“三位要说的真话是什么?”

  外面忽然安静了下来。

  等,再等,足足半盏茶的功夫过去,三尸忽然齐声开口:“不久前,我们说‘再见到不听你就娶了她’,苏锵锵说‘我听你们的’。他要娶你啦!”

  小妖女神情古怪:“啊?”

  苏景神情古怪:“嘿。”

  门外戚东来满面欢喜:“哈哈,恭喜两位百年好合,待办喜事的时候,我要讨个男傧相来做!”

  “不成,你还好是做女傧相更合适些。”三尸登时被他扯去了注意力,跟着三个人又煞有介事开始讨论谁做男傧相这等泼天大事。

  后园门口,牛吉马喜对望一眼,自家的大判官要娶亲?这可是头等大事,两人快步退走,召集司衙内几个差头,把自己听到的消息转告,闻讯之后,那间小屋子里先是片刻寂静,随即喧闹起来,正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外面递进来一个阴森声音:“何事喧哗?”

  众鬼差听得出,这是尸煞二将军问话,忙不迭出屋相迎,阿二身边、阿七也在。

  牛吉躬身笑道:“两位将军,大喜啊!属下刚刚听说,小九王苏大人,他老人家要迎迎娶那位刚刚从阳间下来的姑娘。”

  “当真?”阿二阿七异口同声。

  “千真万确,三位矮神尊和那位大胡子,正在争做男傧相。”马喜接口,长长的大脸认真异常。

  两头尸煞对望了一眼,彼此一点头,阿七一道灵讯急传主上浅寻;阿二则把灵讯送去给滑头小鬼和归降四王……

  阿二法力了得,不津与福城相距很近,差不多他这边传讯同时,那边就已经收到,正巧摘裘、楚江、红线三王聚在一起,接到消息都吃惊不小,楚江王瞪大了眼睛:“不是主母么?应该已经完婚才对。”

  红线王有想法:“从阳间来幽冥,也算是两世为人,再嫁娶一次也不算太奇怪。”

  摘裘王想得更多,苦笑道:“结一次婚就能收一次礼,要我我也结!”

  另两个眨眨眼,也都苦笑起来,开始琢磨送礼的事情了……

  福城鬼王府,亲兵赵铁瓶把阿二传讯报于王上,滑头小鬼神情稀奇:“阳间人在幽冥办喜事?苏景的心可够宽的!”

  赵铁瓶措辞谨慎:“小九王大婚之喜,您算是他在此间真正的土著朋友,这份礼物……大王怕是要破费了。”

  滑头小鬼的目光陡然犀利,精光闪了几闪,缓缓开口:“本王以为,寻遍阴阳、找翻天地,最最贵重的礼物莫过于‘心意’两字,苏锵锵结婚,我必不会怠慢……我当亲自执笔,为他画喜符、写喜联、做喜书!本王可从不曾为旁人做过这些事情。”

  话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心虚,忍不住又问赵铁瓶:“你觉得如何?”

  “大王,挺、挺好的。”赵铁瓶的声音里一点底气也没有……

  私塾中,发懵的那个轮到小妖女了,人飘了、语气也跟着一起飘:“真的?”

  苏景点点头:“有这么回事,来时路上还在说。”

  又是沉静了一阵,突然,“咕”一声怪响,从小妖女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是笑声,明白了、相信了,然后打从心底绽放的笑声,凶凶横横地荡了上来,就连不听自己都没有准备。

  忙不迭用手捂住嘴巴,笑声能被捂住,可笑意又哪里捂得下,小妖女得眼睛弯了,眸子里满满满满的开心。

  苏景笑道:“你这是……开心得要现原形了?如实招来吧,你到底是蛙儿精还是鹌鹑怪?就‘咕’一声,我没听真着。”

  她笑,捂着嘴巴笑,没办法不笑,甚至想跳一跳。

  想跳就跳了,可跳过之后仍想跳,不听捂着嘴巴又跳又笑,毫不掩饰自己那份开心……这就是莫耶女子和中土女子的区别了吧,少了些含蓄委婉,多几分率真纯透。

  笑着跳着,小妖女忽又一翻手,从袖里取出盆景,蚀海大圣的声音正从盆景中传出:“莫光顾着自己那点小儿女情怀……”话没说完,素手一掀,不听把盆景扔到屋外去了,正开心得不能自已,嫌大圣打扰。

  扔的出盆景,扔不出大圣,妖风一卷蛇尾人身的凶蛮小子显身,刚被扔了一次,可把大圣气坏了,瞪不听:“你说你这人,我又没拦阻你嫁他,不就是想和天真传人打个招呼么。”

  说完大圣又对苏景一点头:“我来了!先出去待会。”言罢大圣双手负后,蛇尾扭动游去了私塾之外。

  大圣前脚离开,小妖女就又跳,这次直接跳掉了苏景的脚面上,她比他略矮些,垫了双“脚面”,两人一般高了。

  四目相对,小女仿佛怕美梦醒来似的,不嫌唠叨又问:“当真?”

  “当真。”

  笑容散去了,可散去的也只是笑容吧,欣喜快活还在她的脸上,不肯跟着笑容离开,她容光焕发的样子:“莫耶习俗,踩脚之言,就再没了反悔余地。”

  苏景笑了,不反悔不矫情:“莫耶还有什么习俗?”

  “很多,你知道的,除非委身于他,否则女子不会说出自己的名字;你没听说的,好合大喜,会在新房里提前备下许多吃食,莫耶的洞房花烛是三天三夜,新人不许离开屋子;你已经领教了、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的:莫耶女子喜欢谁,就会给谁做鞋子,做足五双鞋,便是决意要嫁给他了,情郎敢收,女孩子就敢嫁!”

  苏景这才知道鞋子不止是心意,原来还有说法:“我还没收够五双。”

  “我知道啊,五双还没送齐,可知道你背着我说要娶我,我还是开心……开心得不行!”说着,她又在苏景脚面上跳了跳,再次踏住时她的双臂软绵绵地抱住了苏景:“还想跳!”

  她踩着他脚,她抱着他腰,这还怎么跳?

  再简单不过,苏景带着不听跳。

  苏景试着,带着她跳了几下:“我怎么觉得傻乎乎的。”

  不听点点头:“是,我也这么觉得。”

  第五百一十四章 投炉

  双臂用力,不听又使劲抱了下她的心上人,随后放开、从他脚面上下来了,笑道:“先出去说话,这里待得久了,惹不起外面的胡思乱想。”

  两人并肩走出私塾,才跨出门槛三尸就迎上来,七嘴八舌尽是关切:“这么快就出来了?”

  “小别胜新婚,在里面多待会,我们帮你看门。”

  “快回去快回去……”说着,雷动伸手去两人,恨不得苏景和不听再回去待上一阵,最好再出来时能抱着个小娃。

  不听笑着摇头,挥手收起紫桐仙宫。妖女、大圣、虬须汉这一行人都跟着苏景去往后殿,彼此诉说别来经过,来者事情简单,言语寥寥就把事情说完,可苏景在幽冥这一年经历繁杂,好一番长篇大论才算大概讲完。

  随后苏景望向蚀海:“有一桩法术事情,想请大圣帮忙。”

  蚀海痛快:“你说!”

  “大圣请看。”苏景的手从锦绣囊拿出时,手上多了一盏陈旧的青铜灯:“内有秘境,我有催动咒法,但境界不够打不开。”

  蚀海把它接在手中看了看,大圣见多识广,自是识货之人:“这等神奇宝贝,你从何得来?”

  苏景不解释,只是继续道:“想请大圣帮忙,送我进去青灯化境。”

  “咒诀与我。”蚀海没再追问,接下咒诀在口中喃喃咀嚼,过一阵他重新抬头:“成了,就你自己去?”

  “我也去。”三尸异口同声。

  这是早就说好的事情,苏景自然答应,同时转目望向小妖女:“师叔为人心高气傲……”

  青灯境中困着陆老祖,此事不听是知道的,不等他说完就微笑点头:“我晓得,我不去。”

  蚀海把青灯摆在身前,对苏景道:“我这就施法,你准备好……对了,你们三个不是随时都能死到本尊身边去么?”

  雷动大摇其头:“青灯境是真正密闭于世的化境,我们与本尊的联系会被截断,死不过去。”

  蚀海另有看法:“三尸与主人同生共死,相伴一生,这是‘天作之合、冥冥之数’,联系非同一般!青灯境密实没错,但未必能真斩断你们的联系……”

  拈花来了些兴致,想一想,苏景先进去和师叔说话,三位神尊突兀出现身后,去吓老头一跳?小胖子摩挲着肚皮、咧着嘴巴乐:“要不咱们试试?”

  蚀海笑道:“自然要试试,青灯如闸、断灭外间;可你们之间联系也如金丝鬼藤,雷斩难断!究竟是他闸门牢固还是你们的藤条坚韧?不试试看又怎能甘心!若是我,我必做一试。”

  三尸之中赤目最是争强好胜,心中也被蚀海说得活动了,眯着眼睛望向老大:“试试?”

  雷动最稳重:“试试无妨,不过……请问大圣,万一我们进不去会怎样?”

  “再简单不过,你们死了,却去不了本尊身边,无处落身不外两个下场,一是魂飞魄散就此消失于世;或者永坠虚空、游走混沌,再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或许是灵魂归窍让蚀海身心舒泰,这次他再见到苏景等人耐心好了很多,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少,不过回答三尸所问时他笑得可不怎么好看。

  三尸一听就急了,怒道:“真正会死,你还劝我们试?!”

  蚀海皱了皱眉头:“生死不外相差一口气,遇到可争的,当然要争一口气。”这还真不是风凉话,蚀海本心就是这样想的,当年他也是就在这样念头下踏入修行,和同类争、和天敌争,和强者争……直到最后争胜了天修成了大圣!

  没饭没钱没有大屁股小妞,三尸才不争,口中喋喋不休数落着蚀海蛇蝎心肠,都跑回到苏景身边,原意不变仍和他一起进入青灯境。

  蚀海也不再废话,咒诀行转催动青灯!

  一声咒唱化一道青符,千道灵符扰动青灯,最后随大圣一声敕令,化境开放!和以前一样,苏景只觉眼前光线沉黯、身体忽然一轻被送入青灯境。

  又能见到师叔,苏景心中有些激动,可当他又一次踏入青灯境时,激动消失不见,只剩满心惊骇。

  青灯境模样大改。

  天仍红、地仍白、星辰日月依旧漆黑,可原本空空荡荡的一个小世界,竟变得满满当当。

  高擎天、阔霸地,大到以苏景的见识全然无法形容的、一“坐”就占去了视线所有角落的巨大洪炉!

  炉中有声音。

  天冷了,家里点起了炉子,蓄以劈柴和煤块,炉火烧起时的忽忽、噼啪的声音混合一起,燃烧的动静。

  北方寒冷地方之人,听到这声音就会心中一暖,象征着温暖、舒适的声音;苏景长在江南,可他家中也有炉子,苏记熟食老铺,炖肉、烧鸡都离不开煤炉,他听到炉火响动,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甚至嗅到熟肉香气……

  可若把这让人惬意欣欣的炉火声放大了一万倍、十万倍之后呢?

  什么温暖、什么香气都统统不见,火焰升腾的忽忽声,仿佛大海崩裂;木柴上一颗火星爆起的噼啪声,堪比九天神雷!

  炉中巨响,轰轰烈烈摄人心魄,哪里还是“声音”,只剩威风——浩荡天威!

  炉子并非全部,苏景在这里待了几年,此间情形他熟悉得很,炉子虽大但还填不满整座青灯境……可现在洪炉就清清楚楚地充斥了几乎所有空间,那就再明白不过了:青灯境变小了。

  变得只有原来一半大小!

  旧得惊讶尚未平复,新的骇然又告掀起,金乌感识巨震,一道浓烈到无以复加的妖家气意直冲苏景心底!就在洪炉东侧,什么都没有,可那里透出的妖气,让苏景连真元都行转不畅、连飞浮的身法都险些维持不住。

  吃面的老道不见了,雕刻的少女不见了,少女雕刻的天真大圣像也告不见,偌大青灯境,只剩下一只洪天巨炉和炉东侧的莫名妖气。

  所幸,师叔还在,他坐于一个狭小得可怜的角落中正昂首,目光炯炯地看着苏景。

  苏景心中惊疑立刻散去大半,欢欢喜喜来到陆崖九面前,带着三尸一起,口称“拜见师叔”行大礼参拜。

  陆崖九何尝不欢喜,看看苏景,点头:“比起上次见面修为猛增,境界却只多出一重……又有奇遇?”

  “弟子去过摩天刹,炼化了古时圣僧遗留下的天外罡。”苏景应道。

  陆崖九“哈”的一声大笑:“好小子!”这少年是他修行陌路时最后一桩“成就”,苏景所有荣光皆因老祖而来,少年得意,老祖开怀!

  跟着老祖转目三尸,不用师叔说话,雷动就开口:“雷动、赤目、拈花不敢辜负师叔教导,我们救民于水火、护道于危难,伏魔辟邪守卫乾坤,好生忙碌。”

  赤目拈花立刻附和:“是,是,可把我们忙坏了。”

  师叔嗯了一声:“救民于水火?说几样来听听。”

  在师叔面前吹牛无妨,可要生编硬造地骗他老人家,三尸还真做不出这等事情,一下子被问得无言以对,三兄弟口中呐呐:“这个……这个……具体事情么……”终于,拈花想到一事,目光低垂如古佛,面色慈悲胜大士:“为救苦难,我们已然娶亲成家。”

  老头先是脸上片刻僵硬,继而哈哈大笑:“三个混账,还是三个混账!”

  大笑过后,陆崖九随手一划,问苏景:“这里的情形,吓一跳吧?”

  “是,远超弟子意料。少女和道长……”

  “放心,故人安好,只是‘入法’了。”不等苏景发问,陆崖九把此间发生的事情讲出。

  青灯境无法计较时间,上此苏景走时,少女还拿着刻刀在天真大像上敲敲打打;老道则一边吃面一边用自己的筷子“修剪”藏在他鞋底的太乙七彩金精,来打造炼化天无常丹的炉子,同时用聚宝盆里的面条来养育灵草仙圃。

  苏景走后,陆崖九也分不清过了多久,先是老道那边,有天他突然把筷子一扔,新的丹炉已经打造完美,他种下的诸般仙草也都告成熟、吐花结果。

  刚成形的炉子不算小,可也不是太夸张,差不多磨盘大小。

  接下来老道猛一抬手,把自己捧了漫长岁月的聚宝盆、连盆带三鲜面一起扣入炉中,炉子登时火焰升腾……也是从那天开始,炼丹炉就告缓缓“增长”,一天天涨大开来,老道不再理会炉子,开始在仙草园中采摘,有些花朵被他以真元烤干,有的草根被他碾压成粉,有些果实被他取出籽粒,如此,他忙忙碌碌了好一阵子,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应该是准备好了所有炼丹的材料。

  此刻炉子已经霸占了半座青灯境,停止了“生长”的势头。

  马上就能炼化天无常丹,这可是天大喜事,陆崖九正待上前恭喜,不料老道带上炼丹所用诸多材料,竟一跃而起投入炉中!

  那炼炉中的火焰如雷崩海烈一般咆哮,就是大罗金仙进去怕也会被烧成一把灰,陆崖九见状大吃一惊,正惊疑间,雕刻少女来到面前笑眯眯地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第五百一十五章 真正清静

  老道的炼丹炉占去了青灯境一半地方,陆崖九只好呆在另一半,好在青灯境广阔异常,虽只“剩下”五成,仍是一座无边世界。

  就在老道投炉后过不多久,少女又拖着大山来到陆崖九身边。她主动来找,这在以前极为少见,陆崖九起身招呼:“姑娘找我何事?”

  少女不说话,攥着手中的刻刀,就拖着她的山,手中拿着刻刀在洪炉东侧的地面上划出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大概三亩地方圆,之后面色沉肃、比划着示意老祖就留在圈内,万万不可离开。

  陆崖九不解其意,不过少女一直友善,老祖问了几句见对方只是摇头便不再追究,迈步进去圈子中,对她道:“放心,我不会离开。”

  嫣然一笑之后,少女拉起宏山巨刻又回到远处,继续雕刻,充其量也就再忙了十几个时辰,少女忽然哼起了一个调子,同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笑了。

  她的声音并不响亮,但盈盈飘荡于青灯境内每一个角落。这调子似曾相识,以当年苏景在此间刚修得“三这三那诀”时,少女和老道曾经哼起过一次。旋律怪异得很,谈不上悠扬也算不得悦耳,不过少女的哼唱中充盈着浓浓的快乐味道——终于大功告成。

  大如山、坐于地、目光清澈且高远、望着一切却又睥睨一切的天真大圣巨像,真正雕刻完毕!

  大像完成的同时,少女手中刻刀也告散碎,连齑粉都不存,直接变成了一缕清风,无形散去。跟着少女檀口张开低头一吐,一枚急急旋转的灵丹落入她的掌心:上次苏景带来的那枚天无常妖丹。

  陆崖九看得明白,少女这是打算真正服用灵丹了。不料少女飞身而起,来到“天真大圣”面前……她自己未服食丹药,而是将手中灵丹小心翼翼地送到了那座冷冰冰的石像面前。

  陆崖九凝神观看,只见“天真大圣”嘴巴微微一开,竟活过来似的,天无常妖丹吞入腹中!

  而后少女后退数丈,悬浮半空静静等待……吞下了天无常妖丹的巨大石像,仿佛遭遇烈焰灼烤的蜡烛,迅速“变软”。

  从头开始,大像的石皮变作粘稠浓厚的石浆,缓缓流淌下来,很快“天真大圣”的脸孔就没了模样。头脸扭曲了,接下来胸腹消融,跟着腰身、双腿、双脚……少女花费无数力气、穷尽无数岁月才完工的巨像,才告成形不久又尽数化为泥浆。

  少女看着石像变化,眼中只有喜色!

  石像“摊开”,化为偌大一片泥沼,时不时还会在“咕噜噜”的连串怪响中,升起几个巨大气泡……这个时候少女转回头,遥遥向着陆老祖点头,还不忘伸手指了指她给他划出的圈子,示意老祖万万不可离开。

  随即少女身形落下,缓缓沉陷于泥潭,不久也告消失。在她的双眼被泥浆吞没前,恍惚中陆老祖似是看到她对自己眨了眨眼睛,那是开心时才会有的俏皮模样了。

  陆崖九还了她一个笑容,可惜不够及时,他笑起来的时候,她已完全沉陷。

  但变化未完,肉眼可见的,那座巨大、污浊的泥潭在少女沉陷之后,开始自内而外闪烁起黯淡光芒。

  光芒很弱,星星点点,有些像黑夜时候荒郊野外乱坟岗中闪烁的磷火,不过泥潭中的光芒颜色更丰富些,所以全无凄迷之意,虽弱小却多姿美丽。

  光芒闪烁之间,污浊泥潭的颜色随之变浅、慢慢褪色,变得清透起来;而泥塘越清澈,光华也就越强大,反之一样:光越强,泥塘便褪色的越快。

  没过太长时间,泥塘就变成了大湖,远远铺在天边,清澈如镜!

  三尸听得惊诧:“大像变成了泥潭,泥塘变成了湖泊?”

  陆崖九点头:“不止!”

  绚丽光芒于湖水中氤氲、流转,不知不觉里大湖生烟,水化为烟、湖化为烟!大湖干涸,湖水尽化烟霞,七彩迷离飘散于剩下那半座青灯境中。此时老祖看得明白,水烟弥漫了它们能去的所有角落,但并不侵入少女临行前给他划下的圈子里。

  突然,于毫无征兆中,灿烂水烟猛地收缩……不止水烟,还有烟霞所至的每一寸天、每一寸地,都随之一起:收缩!

  “收缩?”苏景有些迷糊:“不见了?”

  “你小时候吹过鱼泡吧?”陆崖九反问。

  鱼泡是小孩子的说法,其实就是鱼鳔。

  江南是鱼米之乡,新鲜的鱼宰杀了入锅,尤其大鱼,去鳞净腹时留下来的鱼鳔就是孩子们的好玩具,洗干净了吹口气进去,鱼鳔变成个小小气球。

  苏景想了片刻,点点头,明白了师叔的意思:半座青灯境,不妨看作气鼓鼓的鱼泡,气放尽了,它瘪了。

  不过青灯境比起鱼鳔“瘪得”要更彻底得多。半个天地不曾消失,它仍在,只是它被水烟牵扯着急剧缩小,小到肉眼不可辨查!只是它内蕴的澎湃妖气还在苏景的五感之内……

  事情经过便是如此,青灯境中的两个“怪物”,一个以洪炉占据半座化境;另个更干脆,以妖法夺下另一半小世界。

  听完故事,“东天剑尊”齐齐呼出一口长气,苏景笑道:“是好事。”

  “当然是好事,当恭喜他们两个。”师叔口称“恭喜”,可神情中,因为苏景到来的那份欢喜却散去了,语气也变得莫名清淡:“上次你走时,可还记得我说过什么?”

  苏景点头,应道:“师叔说您老在这里一切安好,无需晚辈惦念。”

  “不止这一句,还有。”陆崖九口气愈发冷淡。

  苏景更加恭谨了:“师叔还说弟子修行不错,有大好前途。”

  陆崖九被他气笑了,三字喝:“老实些!”

  见师叔笑,苏景赶紧跟着一起笑,趁着机会说出实话:“师叔说,除非我自己破开青灯境,否则不许再来……否则您一剑把我打出去。”

  苏景什么境界、够不够开启青灯世界的资格,陆崖九一眼就看出来了,闻言缓缓点头:“你还记得啊,这么说,你来此就是为了领受我一剑了?”说话之间,一轮明月升上半空,陆九动剑,明月天河!

  绝顶高人,或许心性有所差异,但无一例外都会重视自己出口之言,尤其陆老祖这等身份,就算苏景是他喜爱的晚辈,他也要说到做到。

  “除非自己开启,要不不许再来?”雷动使劲皱着眉头:“哎呀,从未听苏景提过此事!”

  拈花连连摇头:“若我知道会惹师叔不快,我绝不会来,死都不来!”

  赤目双目圆睁,义正词严:“师叔,快将苏锵锵一剑打将出去……我们哥仨是被他蒙骗的,您可别打。”

  苏景赶忙跪好:“师叔教训弟子不敢忘,但此次前来实在有要事呈禀!启禀师叔,师父可能还在!”

  果然,陆崖九闻言一惊,把“一剑将你打出”的事情扔到一边:“你说的什么胡话?”骂弟子讲胡话,可他接下来一句却是:“仔细与我讲来!”

  苏景从尸煞阿二逆冲冥明尊上离山求援开始讲起,把事情经过仔仔细细讲述一遍,最后道:“为了能够找到师父,弟子斗胆前来,师叔恕罪。”

  陆崖九一言不发,直到苏景把事情说完,他又垂目好半晌,这才缓缓开口:“陆角和他的碗在一起,就算他的修为全废,只凭手中的碗,有人能困住他么?”

  “没人困得住他,那他仍不见踪影,便是他自己不想出来……一样的道理,他若不想被找到,便没人能找得到他;话再说回来,不想出来的人,又何必一定要找他出来,如此简单的道理,你会想不通么?”

  苏景讪讪:“什么都瞒不过师叔。”

  陆崖九不理,继续道:“浅寻找他,是为了还我的一个亲人,有她的道理;我若有自由身,得知他在幽冥,我也会找他,因为我想念他;你也要找陆角……他是你师父没错,可他根本不知有你这样一个徒弟。你想见他没错,可明知他躲了,以你的性子就绝不会再主动寻找强求相见……苏锵锵,莫忘记是我带你踏入修行的。”

  苏景挠头苦笑,口中也只剩那句:“什么都瞒不过师叔。”

  陆崖九再开口时直接点中题目:“你找我是为了浅寻吧。”

  “师叔火眼金睛!”赤目挑起大拇指。

  “师叔明见万里!”拈花满脸憧憬佩服。

  “师叔心神通天!”雷动语带唏嘘,真正“今日终于遇到高人”的模样。

  三尸马屁及时奉上,苏景连连点头:“师叔……”

  “闭嘴吧!”陆崖九不吃这一套。

  被师叔彻底看穿,苏景此行最大目的就是觉得:小师娘太辛苦。

  明知自不量力,苏景也想和师叔念叨念叨这件事,万一……万一师叔如能释然旧事,小师娘该会轻松许多吧。

  人家修仙,超然世外、越修越淡薄;苏景也修仙,到现在五百多岁了,却还是顾着这个想着那个,家长里短的好像个街上的热心闲汉。没办法,没得改,娘胎里带来的心肠,你们都安好我才得真正清静!

  第五百一十六章 难比登天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没什么可再遮掩的,雷动道:“我们来,就是因为小师娘的事情……”

  陆崖九转目望向苏景:“是想管长辈的事情?”

  苏景立刻摇头:“不是……”

  陆老祖不理:“来都来了,就莫再强辩了。离山的规矩大,可也不禁弟子进谏,晚辈想要管一管师长的事情,只要有道理就行。”

  语气没变,但语锋改了,老祖的话似有松动,苏景面色微喜,可不等他说话,师叔又继续道:“但一来你要说的为我私事,谈不到什么‘道理’;二来,不管你怎么说,此事都让我不痛快;三来……苏锵锵,你莫以为抬出了陆角做幌子,欠我那一剑就不用还了。”

  最后陆崖九语气轻松:“我的意思:想和我说一说浅寻,就先领我一剑……如何,你还说不说?”说话时,陆崖九眼神轻松,是要教训没错,他出剑更绝不会轻,但神情里明明白白的显现,心中并未真正怪罪苏景。

  “那先不说了,好久没见师叔,弟子甚是想念,咱先聊点别的。”苏景想都不想。

  陆老祖愣了下,他那最后一问不过顺口而为,哪想到苏景会顺着坡下来,片刻后缓缓摇头:“现在不说?待会聊着聊着,再找机会把话题领过去?管你说不说浅寻之事,凭你违我谕令,就该领受这一剑了。”

  苏景又问:“说完再挨打成不?”

  “不成。”悬于老祖头顶的明月缓缓旋转起来,寒月天河蓄势以待:“苏景,起身领剑吧,须得小心些。”

  苏景修得出色斗战本领。可是莫忘记,“奇遇”两字从不会是一人专美。

  他有神奇正法、神奇经历,陆老祖又何尝不是修行高深正法、经历人间无数。陆崖九如苏景这般境界的时候,声名之旺比起现在的苏景还要更胜一筹,那时丧身于他剑下的邪魔外道,比起妖皇邪佛也不遑多让。

  若能时光倒转,让第七境时的陆崖九来斗苏景,谁胜谁负尚未可知,何况今日的陆崖九。

  苏景如何能挡得师叔一剑?愁苦颜色自三尸面上一闪而过,跟着三个浑人又变得嬉皮笑脸,正想胡搅蛮差替本尊解围,陆崖九面色一整。沉声道:“你们三个噤声!”

  三尸登时不敢说话了。

  讨价还价没用,苏景明白师叔言出法随,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来到师叔面前三丈处认真站好,仔细整肃衣衫,跟着又跪倒在地:“师叔教训,弟子拜领。”

  陆老祖一点头:“无需行礼了。”

  “是。”苏景应是,但跪着不动。

  “起来吧。”老祖皱了皱眉头。

  “是。”苏景还不起来。

  “起身!”老祖的语气严厉起来。

  “是。”一口一个“是”的苏景,打定主意不起来了。

  陆老祖左眉峰微微一挑:“跪着领剑?原来苏先生在外面闯荡得久了,见识过的高人多了,已经不把我这老头子放在眼中了。”

  话说得极重,可苏景也不吃“激将”,口中恭恭敬敬:“师叔法度森严。弟子在您老面前站不起来了……师叔放心,我修得金乌蛮法术,施展时所有修为尽入体魄,身如大地安稳、体胜高岗坚韧,当然这法门万万挡不住您老,但师叔尽可催力御剑,只要您老能顺过心中一口气,我骨折筋断、抛颅洒血在所不……咦?”

  说着半截。苏景似是发现了什么,仍跪拜不起:“启禀师叔,刚刚发觉,金乌蛮在这里施展不了……没事,你动剑落罚吧。”

  “上次你来时,我记得你还对我显摆过你的金乌蛮,怎么。上次用的,这次就用不得?”

  “应该是化境两位前辈施展了什么古怪法度,金乌蛮真不能用了。”苏景信口胡说,明知师叔不信。反正他就跪着不起。

  陆老祖又气又笑,瞪了苏景片刻:“你在外面也这样?”

  “弟子时刻谨记是离山陆老祖领我入门,离山八祖是我恩师,离山剑宗是我门宗所在!我是苏景,但更是离山传人!”

  “在外面孩儿行光明正大之事,做正道弟子所为,行止端庄一派正气,从不会有丝毫松懈。”

  “弟子还不敢相忘的,师叔修月、师父炼日,长辈事迹在我心中永镌八字:日月不改,浩气长存!”

  “还有,弟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我是名门正派……”

  “住口!”陆老祖听不下去了。

  陆崖九当然不会一剑要了苏景小命,苏景若起身站好行功起剑,老祖一剑必能让他吃些苦头领个教训,可面前那小子跪着不起来,干脆不行功护身,陆崖九这一剑又怎么打?

  打轻了,之前老祖严命就成了儿戏;稍用一点力道,直接就打死了……

  瞪了苏景半晌,陆崖九不怒反笑,真的笑了起来:“就是我全力一剑,怕也打不穿你的面皮,滚起来吧,坐下说话!”

  老祖好对付?

  老祖是喜欢这个晚辈吧。

  得了便宜不能卖乖,苏景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师叔您先请坐。”

  待老祖收了明月坐下后,苏景才改跪为坐,目光中的笑意也随之收起,诚恳道:“师叔,弟子造次了,请您见谅。”

  措辞模糊,让人分不清他口中“造次”是因之前的耍无赖,还是后面马上开始的“晚辈妄评长辈私事。”

  陆崖九不置可否,但出乎肃静意料的,他居然先开口:“这件事,你了解多少?”

  “基本应该是了解清楚,那时师娘入障,讲述的仔细。”

  “嗯,你觉得,我对浅寻太苛刻了?”

  靠着“以脸皮抵剑”换来说起此事的机会,可师叔现在主动说起,苏景又不知道该如何去说了。犹豫着点点头:“就是给弟子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妄论您和她老人家……只是见小师娘实在……所以弟子斗胆……唉,师叔,往事已矣。”

  苏景结结巴巴,一辈子说话也不曾如此吃力过。心里的尴尬无以形容——不说此事,他就总觉得胸中有个梗,现在师叔许他畅所欲言。他又不知该怎么说。苏景绝非这种犹犹豫豫的性子,可事情涉及他最最敬重的两位长辈。

  陆崖九耐心好得很,等他。

  好半晌,苏景总算说出一句整话:“师姐的事情实属意外,这其中师娘有不对的地方,但也不能全责怪于她。”

  “当时我气疯了。曾出一剑斩向浅寻。”此事浅寻提到过,两位前辈说起那一剑时,用的语气相似异常,不恨、不怒,出奇的平静下不见一丝情绪:“那一剑我收住了,因那时我修行有成,哪怕再如何暴躁狂怒。脑中总会留有一线灵智。”

  “有这一线灵智不昧,我便永远不会做出违背我心意的事情,也是因为这一线灵智让我狂怒之下,还能仔细想一些事情。”陆崖九抬头望向苏景:“你那句话说得对,囡囡之事浅寻有错,但也不能全怪她,就算齐僮儿和我住在离山,我又怎能保得不会有亲近弟子突然走火入魔伤害于她。意外,怪不到谁的头上,要怪就怪……”陆崖九继续抬头,望向了苍穹:“怪这天!”

  名门天宗、前辈高人,外人面前他不苟言笑,不过他身上的气意是威严、绝非杀气,更不会有凶狠气,可他望向天空之际苏景看得清楚,神仙般洒脱的老人眼中满满虐戾!

  说到这里,陆老祖闭上双目,长长吸了一口气。

  当气息饱入,他重新张开双眼时,目光归于平静,眼中戾气散去了:“我撤去斩向她的那一剑时,我就已然想通了所有这些……此刻再如何恨她怪她,到底也还是一时之气,十年不能消减,一百年够不够,一千年够不够?总有一天我不再恨她怪她,忘不掉囡囡就把她小心藏收于心底。”

  苏景精神一振:“师叔如今不再责怪师娘了?”

  师叔笑了下,可笑容里又哪有欢愉之意,不置可否,另起话题:“你可知,那一口‘水’,本来我可以及时压住的,但我未去压下,还加了一把力,把它彻底激起,吐了出来。”

  苏景惊诧:“为何如此?”那一口水来自师叔的元基,真正会影响他的修行境界,后来他修行缓慢,最终进境停滞于“欢喜儿”再无寸劲,和那次又莫大干系。

  仍是不解释,仍是话锋一转,陆崖九反问苏景:“那天‘我说她欠我,将来要还来’,这句话你怎么看。”

  苏景应道:“您怕小师娘会想不开自寻短见。”

  “确有此意,但不算全中。”师叔语气平静不变,只是不知不觉里他的语速慢了很多:“从齐僮儿出事那天起,真正恨她、要杀她、要让她尝尽噬魂蚀骨之痛的之人,就是她自己。除了恨还有愧,对我之愧,她没听我的劝告害死囡囡,所以有愧……这就是她的性情,我再熟悉不过,苏景,你修行几百年,也见过了人间百态,可知愧之极会如何?”

  苏景摇了摇头。

  陆崖九给出答案:“愧之极,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就更不求别人原谅了,她求的是恨——我之恨!我能恨她到蚀骨焚心,她心中反倒会好过一些;若我真要劝她安慰她……我或能拦得住她自裁,但我拦不住她走火入魔、拦不住她心痛至极、懊悔至极时的心智沦丧、彻底疯癫!那时若我真要劝她安慰她,她会疯。”

  “所以我自伤真水元基、口出决绝之词。”

  “那一剑是真的,那一口水是假的,那一句话是半真半假。”

  “当日里,我恨她怪她是真的,齐僮儿之死,与她有脱不开的关系。”

  “还是当日里,我知道自己迟早能过去这一关,总有一天会原谅了她。因为原谅别人容易,尤其她还是我最最亲近之人;但我更明白,这一关对她太难,姑息自己才是真正的:难比登天!我能为她做的一点事情,只有让她以为我恨绝了她……她会好过些吧。”

  稍加停顿,陆崖九再次望向苏景:“不该和她提搬去离山,不该跟她说让尸煞离开,这是我的后悔之事。没提过这两件事,或许……或许她就不会觉得,她是因为不听我的话才害死了齐僮儿。”

  第五百一十七章 青灯藤

  浅寻的结,没人能解得开。

  “让她以为我恨她”,是陆崖九唯一能做的。

  话说完,师叔长长呼一口气,似是唏嘘似是叹,就此收声再没了半字。

  苏景坐在师叔面前,沉默了好一阵,再开口时岔开了话题:“师叔可还记得,弟子曾向您说过的莫耶女子?”

  “哪一个?你师父的那个,还是你的那个?”

  想当初,以为三这三那诀是自己的救命稻草、以为苏景取回了真正的天无常丹大喜过望,但当希望落空,老祖又何曾颓废过?生来豁达之人,再见过人生百世修得如意妙法,他的心性何等洒脱,说过了往事,此刻再开口时陆九脸上已经重现浮现笑意。

  “我的那个。”苏景顺着老祖之问回答,脸上一点不红:“有关此人,有件事情想请师叔做主。”

  “哦?说来听听。”陆崖九略显好奇,他已困在青灯中,空有一身雄厚真元、一手精绝剑术,到头来还是个“废人”,他什么都做不来,又还能做主什么?

  “启禀师叔,入青灯境之前,苏锵锵说要娶了这丫头!”

  “启禀师叔,苏锵锵说要去娶莫耶不听后不久,这丫头就来了幽冥!”

  “启禀师叔,不听听说苏锵锵要娶她,她拉着苏锵锵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厮混了好一阵子,不知道做了些啥!”

  三尸都明白本尊心中想法,找一桩快活事情来冲减陆崖九的沉重心思,这个时候只好“出卖”不听,无需苏景再开口他们就一个接一个开口。跟着赤目又道:“人间、幽冥,咱家只有三个长辈亲人,一是您老,另一个师父他老人家不知人在何处,还有就是小师……苏锵锵想请您做主的,就是他和莫耶女子的终身大事。”

  雷动老成持重,急忙补充:“也不是说现在马上办喜事,可这等大事,非得先问过您老不可。”

  陆崖九望向苏景,苏景一个劲地对着师叔乐,很快师叔也跟着他一起笑了:“为何不带她一起进来?”

  未带不听同行,一是怕陆崖九心高气傲,不愿外人知道自己的境况;另则是苏景要和师叔说浅寻的事情,不听在场如何能谈。不过这两个理由都没法对师叔说出口,苏景全不犹豫,直接把“脏水”泼到不听身上,声音大气得很:“小丫头没见过世面,脸皮薄的连微风都能吹破了,扭扭捏捏不好意思来。”

  陆崖九哈哈一笑:“下次你再来时,记得带上她一起。还有,等回了上面,若是离山弟子看你俩在一起不顺眼,你就带他来见青灯境见我吧。对了,你们三个的媳妇也一起带来,能嫁于你们做娘子的,必是奇人,不可不见。”

  老祖此言,无异是认可了苏景与不听之事。

  陆崖九自己的妻子是邪道妖女、丧家传人;他兄长陆角八更是和苏景现在一模一样的,与莫耶女子结发相伴,老祖又怎么可能阻挠苏景和不听。

  意料中事,却仍让苏景欢喜,三尸看上去比苏景可更欢喜得多,整整齐齐地喊道:“多谢师叔!”

  不过陆崖九又把话锋一转,对苏景道:“你和莫耶不听的事情门内若有异议,由我一力承担,可别家门宗、别家修士的非议。就得靠你自己了。”说着,老祖重新笑了起来:“这副担子不轻,我和你师父都没能挑起来,如今轮到你了。”

  外门非议,自己处置。

  老祖的意思当然不是谁非议苏景就赶去打翻谁,“莫耶地、邪魔地”于中土之人心中早就是根深蒂固的认知。离山剑宗高高在上的小师叔,迎娶了一个妖女邪妇?定会在修行道上引动轩然大波。

  不用想也知道,此事牵扯了离山清誉,处置不当甚至会影响离山地位……离山是陆角、陆崖等兄弟的心血所在,陆崖九当然不愿见它受到分毫伤害。如何能光明正大的娶得美人归、还能不让离山受影响?这一问便是老祖口中“这副胆子”的分量了。

  陆崖九赞同、更鼓励苏景去挑起来,足见信任了。

  说了会子话,陆崖九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花盆。

  大小于茶杯相若,形状上没什么特殊,颜色比较少见,湛清碧绿的,好像琉璃烧造而成。乍看上去没什么稀奇,可这花盆才一取出来,苏景的感识中就察觉一道清凉气意直沁心脾。

  苏景心念转动,催动阳火真元一次次流转于双目,眼睛越洗目光就越明亮,再凝神注目时,模模糊糊地看见花盆外壁似有水纹在波荡,若有若无……开始时只是水纹、看得入神了,就变成了轻波、看得再深些轻波变成劲浪、劲浪化作山岳骇浪,至此,苏景注目之处,那一座小小花盆的外壁,分明是一座浩瀚汪洋!

  被人炼化成花盆形状的……大海?

  由宏入微,神奇法术。老祖也不用苏景发问,笑道:“是我的水行元,为了炼这花盆,着实费了我不少心思,所幸后来老道大方了,我能吃几口他的面条,都补回来了。”说着,将其递给苏景。

  花盆是师叔在青灯境中炼化的,苏景小心翼翼地接下来,触手感觉并无异样。这等神奇花盆养下的,必是不凡仙芝,可是让苏景和三尸都有些失望的,混不起眼的一根小藤蔓,露在土外两寸长短,半死半活地耷拉着,双目细看、灵识感查,哪有丁点稀奇。

  “莫看这小藤不起眼,出身却了不起,”陆崖九从旁开口,伸手指了指地面:“它是这境中的草木。”

  苏景刚来时老祖就给他讲过,此地灵元结做一道大脉,一头结于少女手中刻刀、另端结于老道手中聚宝盆,循环往复从不会泄露分毫,这里修家无法采气修炼。

  而所谓“生机”其实是由灵气演变而来,没有生机不表示没有灵气,但不存灵气,必定是一片死寂寸草不生,就如苏景去过的莫耶世界。

  说穿了,因为少女和老道的法度,青灯境里根本不可能长出草木或者其他生灵,实情也确是如此,青灯境空空荡荡,除了少女、老道和后来的陆九、苏景,就再没其他什么活着的东西了。

  吃面老道后来种出的仙草圃是用聚宝盆中的灵元面条养活的,不在此列。

  苏景来了兴致:“土生土长,青灯藤?如何发现的?”藤子是什么品种苏景不识得,但青灯境中长出的藤子,叫做青灯藤也算贴切。

  “吃面老道。”陆崖九应道。

  青灯境中两个土著,老道和少女浑浑噩噩,几乎不会说话,永远做着同一件事,直到苏景上次到来,老道总算开始做起吃面之外的事情:种养仙草、打造炼炉,为炼化天无常人丹做准备。

  这个过程里,老道的神志似乎也清醒了一点,有天他在给仙草喂面条的时候,仿佛忽然发现了什么,转身走向远处,陆崖九心生好奇,跟在他身后,老道并未拦阻。

  老道脚下,缩地成寸之术,陆崖九须得催动身法疾飞才能跟住。如此迅捷的行动,以陆崖九估计,他们至少走了几天的光景,随后老道站住了脚步,俯身、伸指,在干涸的地面上一扣,小小浅浅的一块地面被掀开,一株半死不活的小藤子显露出来。

  吃面道士转回头,对老祖露出个呆呆的笑容。

  少女拉着大山来看热闹,也是笑眯眯的,很开心的样子。

  接下来老道动作古怪,先一指那小藤,又伸手指了指天指地,双臂开拢画了个大大的圆。当时陆老祖没看懂,到现在也没能想明白老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跟着老道亲自出手,把藤子连根带土小心翼翼地采摘出来,但并未移入自己的仙草圃,而是递给了陆崖九。老道好一阵子比划,这次他的意思倒不难解:是好东西,我没用,送你了。

  少女一旁点头,她赞同。

  后面的事情就不用说了,老祖用至纯水元炼了个花盆,养下了这根藤子。

  苏景闻言笑道:“这么大的来头,了不起。”

  青灯是了不起的宝物,连蚀海大圣见到它时都是一惊,其化境中孕育出的唯一一根藤子,呆子也能晓得它不得了。

  不过具体如何不得了,莫说苏景,陆老祖,就是生俱鉴宝天赋的赤目也看不出来。

  花盆被苏景和三尸传看一阵,苏景将其递还师叔,陆崖九摇了摇头并不去接,微笑说道:“我记得你上次说过,莫耶的丫头是木行修,她要做我离山弟子的媳妇,长辈有个见面礼是应该的。是叫做‘见面礼’,但修行中人不必太拘泥世俗,不一定非得等见面时再拿出来,你出去后替我给了她吧。”

  本来师叔还怕苏景会推辞,正想再说一句“这藤儿珍贵没错,可具体效用不得而知,只是我一份心意,不可推却,何况我是水行元,又身在化境中,留着这藤子也没用处。”

  不承想苏景一点没客气,欢欢喜喜地说道:“孩儿代不听先谢过师叔赏赐,下次让她亲自来给您老致谢、磕头!”

  弟子没客气,师叔那大段话也省下了……

  第五百一十八章 面子

  陆崖九点点头:“成了,都回去吧!”

  苏景并不强留,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向师叔施大礼辞别,师叔垂目喃喃动咒,片刻后忽然张开眼睛:“出去?可没有进来时那么痛快!”

  说着老祖欺身上前!

  苏景现在的本领不俗,可他连师叔的人影都无法看清,更毋论防备或抵抗,只觉巨力加身,不由自主地转身,随即屁股一疼,被一脚踹起,向前疾飞而去。

  不止苏景,三尸也如此。

  “东”“天”“剑”“尊”一个不差,全都被师叔踢飞,陆崖九的笑声入耳:“原先说是要将你一剑打出,现在改作一脚踹飞,更让我痛快些!”

  笑声之中,陆崖九法术催动,化境的裂隙就破在四个被踹飞如电之人的去向上。

  师叔力道拿捏得好,苏景四人不会受伤但全无反抗余地,从青灯境里飞出来,又向前冲了数丈,一头戗在地上。

  “被踹出来的?”一直在外等候的戚东来吓了一跳,非但不上前搀扶,反倒还全不顾义气地退后两步,生怕他们摔在地上会溅起泥土弄脏他裤子似的。情有可原,他现在就这一条裤子了,得珍惜些。

  “嗯,被踹出来的。”蚀海大圣的眼力何其强悍,一眼就看出实情,笃定点头应了戚东来所问。

  不听急急忙忙去搀扶苏景,满目关切:“可有受伤?怎会如此?”

  话问出口,手也搭在了苏景的肩膀上,一丝灵气探入,顷刻察觉心上人没事,一下子俏面上的关心、担心以及少许对踢他之人的愤怒散了个干干净净。她又做回幸灾乐祸的小妖女,对正站起来的苏景道:“刚刚佑世真君施展的是什么身法,真正迅捷如电,比你平时的身术更快……何时练的?哪里学的?可是帛绢上的奇门妙法?”

  “我和师叔说要娶你,他老人家一脚把我踹了出来。”苏景起身,目光黯淡……

  小妖女一愣,笑容僵在了脸上。毕竟没接触过陆崖九,堂堂离山老祖,不准弟子迎娶莫耶女子也再正常不过。

  “哦,中间忘说了,”苏景扳回一局就成,哪会真用此事去伤她,口中唠唠叨叨:“我和师叔说要娶你,师叔答应了,说门内弟子谁不服气就让我带了他去青灯见师叔;门外修家若有非议由我看着办。他还送你一份见面礼,然后他说我违背他上次见面时的谕令,一脚把我踹出来……”

  “啊!”

  如此刺耳的尖叫,这是苏景第三次从不听口中听到。

  第一次是两人初见,齐喜山深处丧修余孽从土中钻出来,只穿亵衣的莫耶妖女喊了一声;第二次是初入莫耶,跨境怪风吹飞衣料,光溜溜的不听喊了一声。

  尖锐刺耳,吓人一跳,不过与前两次不同的,这回的尖叫里,那份因喜悦来得太突兀,以至连自己都不觉得开心、就只剩下惊诧的古怪情绪满满充盈!

  惊叫过后,小妖女又愣了片刻,猛地回过神来,急急忙忙问苏景:“师叔的身材怎样?附近有没有相似之人,给我找一个来,快快快……”

  苏景被她问得糊涂了:“师叔的身材?”

  蚀海大圣从一旁插口:“和我差不多!”

  不听:“哦!”迈步就向大圣身前走去。

  苏景赶忙拉住不听,三尸异口同声,对蚀海:“去去去,和你差远了,你有脚么你,个子身形更不对……”

  蚀海一哂:“大圣身躯,幻化如意!”言罢摇身一晃,蛇尾消隐不见,变成了两条腿……如此还不算完,他的身形时大时小,从普通人缓缓长成百丈巨灵,再从百丈巨灵迅速缩成一寸小人儿,同时对苏景道:“说说你师叔的形状,我总能变到差不多……”

  三尸大乐,不用苏景开口,围拢到蚀海身旁你一言我一语的,可浑人说的又哪里是师叔,全都在胡说八道,想让大圣变个稀奇古怪的模样。

  还好苏景没那么胡闹,出声指点,蚀海很快就变成了“师叔大小”。

  “果然差不多,”苏景笑着,转目不听:“要作甚?”

  不听来到大圣身边,一拍挎囊,取出的居然是一根软尺……忙忙碌碌,量肩量胸量臂量腿,小裁缝似的,给蚀海打尺寸。

  苏景又问一遍:“这是作甚?”

  小妖女手快,片刻功夫就打过了尺子,现在已经开始从挎囊中向外倒腾一匹匹的布料了,有锦有缎有红有蓝,可惜了她的大好宝囊,里面装了个绸缎庄!

  “陆老祖的面色是白,是黄,是红润还是黝黑?对了,还有胡须和头发,是黑是白?”小妖女要配陆老祖的“颜色”来选布料。

  “师叔穿惯了黑袍子,你这是要给师叔做衣服?”

  不听一挥手,其他布料尽数收起,只剩黑色料子,即便如此也有七八种之多,色泽略有差别或者隐绣的图案不同,挑选一阵自己也拿不定注意,干脆就选了价钱最是昂贵的那一匹。

  跟着她再挥手,私塾变回了仙宫本形,她急匆匆迈步走向其中,这才对跟在身后的苏景说道:“莫耶习俗,新媳……那个新人女子要给长辈做衣袍,他老人家的礼物都赏赐下来了,我还没做袍子,实在不像话,须得赶紧做好给他老人家送去……”

  说到这里不听回头,大大的眼睛里尽是无奈,没有责怪、只是无奈:“你呀你,你……你得提前告诉我一声啊,好让我有个准备功夫,现在可好,失礼了,失礼了,就算师叔不计较,咱们做晚辈的心里也过不去,万一老人家要是计较那就……唉!”

  着急忙慌的小妖女,甚至都不顾上问一问师叔赐下的礼物是什么。

  说话间不听来到仙宫内一间大屋,最醒目的正中一张长案,上面剪刀、硬尺、划粉、针箩线架一应俱全,只有裁缝铺子里才会有的裁衣案子。

  此外屋中还有些其他家什,无一例外都是绣、织、纺之类器具,苏景一见就失笑:“想不到啊。”

  “如今我身上衣裙,都是自己裁剪的。”小妖女得意了,原地转了一圈,衣裙飘飘,随即她来到裁衣案前,铺开自己最后选定的黑色布匹,量尺划线这就开始做活,刚打过线抄起剪子,忽然举得背后一紧,苏景从背后抱住了自己,暖暖的,紧紧的……

  “你、你干嘛?”小妖女傻了,素手一松,剪刀落下,她的记忆里这还是苏景第一次主动来抱自己。

  剪刀扎中脚面,不疼,连油皮都没划破,这也是修行的好处。

  “我错了……”苏景开口,抱得更紧了些,胸膛紧贴着她的背。

  失神也不过片刻,不听笑了,本还有些僵直的身体放松下来,笑道:“我没怪你的意思,就是心里着急了、觉得自己这个晚辈做得失礼,随口抱怨几句,哪有不抱怨的女子啊,这一重你得容我……”

  “不是,是我不该去青灯境……”苏景的头埋在了不听的长发间,他也分不清,究竟是自己拥着她,还是她撑着自己,脑筋混沌了,只是抱住、不愿松手。

  他抱得紧,可她是软的,由此轻轻松松就转回身来,不听不解:“怎了?看三尸的样子,老祖的情形应该还好。”

  “说过小师娘的之后,师叔又复洒然,说说笑笑,还赐下礼物……可他没再问我其他经历。”

  见了师叔,苏景细说下幽冥之后的情形,古刹夺罡则是一语带过,但任谁都能想得到,从摩天古刹得纯净天罡,会是何等精彩的奇遇。

  上一次苏景去青灯境,有关自己的经历、修行等等,老祖都听得津津有味,一个字都不肯放过;这一回,他居然没去追问古刹之事。

  苏景沉沉叹了口气:“做衣袍不忙,最近这段时日不去青灯境,莫再打扰他老人家……是我莽撞,惹得他老人家伤怀,心里不是滋味。”

  绕过手臂,不听轻拍他的背。

  ……

  青灯境,晚辈消失不见,老祖面上的笑容也随之散去。

  老人的目光平静,口中喃喃说着:“廿六,两千六百年了……”结座于地,沉默了一阵,他的口中忽然哼起了一个调子,孩儿一岁生日时,妻子谱下的琴曲。

  那调子欢喜,那调子险恶,那调子到最后平平淡淡——齐僮儿。

  ……

  抱着不听也被不听抱着,好一阵子过去苏景心情平复,放开手退后一步;小妖女不松手,跟着他迈上了一步。

  莫耶女子不扭捏,从不掩饰自己的不甘心:“这就完了?”

  苏景笑了下:“师叔有礼物赏赐,还没给你。”

  小妖女几乎忘了这件事,面色一喜,放下了怀抱却不急着受礼,拉起苏景喜滋滋地向外走去。

  苏景免不了地糊涂:“接个礼物,何必去外面?”

  “有面子!”小妖女笑出了声的说话。第一次收他长辈“见面礼”这种大好事、大喜事,那非得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可。

  何止面子,还有满心满眼的欢喜!

  第五百一十九章 回阳间再说

  两人走向仙宫大大门,不过中途又停下了一次,小妖女想听一听苏景青灯境之行的情形,后者没有隐瞒,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讲述一遍,不听点了点头,未曾多说什么,重新迈步向外走去。

  出了紫桐仙宫,当着众人面前小妖女风风光光受了陆老祖的见面礼,那花盆惹出称赞一片,就连大圣都微微点头,那藤子就实在不起眼了,几位差头有心迎奉几句都不知该如何下口,搓着手心干笑着:“此物必定不凡、必定不凡。”

  戚东来则笑道:“以后不听仙子左手端个盆景,右手举着花盆,来到人间城镇,无需开口自有热心人上前,为仙子指点花鸟鱼虫市集所在。”

  一群人说说笑笑,更少不了对不听恭喜一番,小妖女开始时洋洋得意,后来也从容大方,但到了最后脸蛋还是红了,莫耶女子不扭捏,但不扭捏并非不知羞涩为何物……她羞涩时,盆中的青灯藤也害羞了似的,枝身一扭“嗖”地轻响中,缩进了盆土之下,再不“露面”了。

  众人见藤子有趣,免不了一阵哄笑,随后大家重入后殿,跟着两位差头一声令下,早就在忙碌的小差官们齐齐喝应,不多时一桌上等鬼宴排开。还好差官都知道这一席是给阳身人开的,那“珍珠翡翠幽魂羹”、“冥韭炒五魄”、“酒烹凶魄尖”之类烹魂饪魄的阴间大菜都没敢做。

  不止苏景几人,司中几位和判官相熟的差头也坐下陪宴,小鬼差妖雾一边抱怨着“没有油汪汪的炸魂儿喝酒都没味道”,一边大口满塞顺着嘴角向下流菜汤……

  不津阴阳司热热闹闹,血海边缘小岛死般寂静。

  血海粘稠无浪,小岛空空荡荡。只有一块刻了“煞”字的石碑耸立西陲。忽然,一道道流光划破天际,呼吸功夫就来到小岛近前。

  流光沉落、散去,一行十余人显身,跪于煞字碑前,为首之人是个消瘦的少年,他的刀一丈零两寸,横着背在身后。

  “十”字少年沉声开口:“方亥拜见肆叔。”

  话音落下,血海惊浪石碑披血。义庄模样的死不瞑目宫自小岛上隆隆升起,肆悦鬼王的声音传来:“贤侄辛苦了。”

  方亥摇了摇头:“有负肆叔之命,侄儿特来领罪,请您降罚。”

  “十”字少年受命于肆悦王,去往瓶中城附近追查狼群动静。狼的踪迹是查找到了,但他们这一行人也陷落在恶狼阵中,若非狼群忽然退走,他们早都惨死于恶战了。

  那场恶战之后,方亥就近寻得安全地方休养疗伤,此刻精神恢复得差不多了,赶回老巢向肆悦王复命。

  “无罪,更无需自责。”肆悦的声音平静,并无责怪之意,有关他们追查到的狼群动向、恶狼与瓶中城之战等情形方亥早都以灵讯做过仔细呈报,肆悦无需再多问什么:“身体恢复得如何?”

  “叔叔命吞云鬼鹤送来的冥丹有奇效,我等皆已无碍。”

  “正好有一桩新的差事,王灵通领下了,刚要出发,你若愿意,就跟着他跑一趟吧。”

  “孩儿领命!”回应同时,方亥、其妹以及身后十余属下都目露惊奇之色。

  辈分以论,王灵通是他们的长辈;本领以论,他的修为早已臻入化境,煞血军中、瞑目宫下,除去肆悦王就属此人凶猛为最。

  王灵通在肆悦王军中地位,无异那只“九斤黄”于削朱王。

  至少在方亥的印象里,王灵通时刻相伴鬼王左右,除非王驾出巡,否则从未见过王灵通离开过死不瞑目宫!

  什么样的事情,要劳动王灵通法驾?方亥想不通。这个时候,死不瞑目宫内忽然传出“嘎啦”一声闷响:启盖开馆之声。

  王灵通出棺。

  又过了片刻,一个人走出王宫,员外巾、富贵袍、祥云靴,花甲年纪肥胖身材,除了眉心一道殷红煞气直冲发髻,王灵通看上去和阳世间和和气气的富家翁也没什么两样。

  王灵通笑呵呵的,神情和蔼,对方亥兄妹点点头:“辛苦诸位,此行目的我们边走边说吧。”

  方亥点点头,带领手下跟随王灵通身后,踏云而起直飞苍穹。

  ……

  不津阴阳司饮宴未散,又有宾客来访,听说小九王要迎娶不听姑娘,几位归顺鬼王哪敢不来恭贺,滑头小鬼也跟在了他们身后。

  四位归顺王都是在幽冥混了数千载的老鬼,口中吉祥话不断不重样,如果串联起来能从东天角挂到西天边。滑头王也一反常态,没了平时的冷嘲热讽,笑逐颜开连道恭喜。随后有人问起一对新人的佳期,苏景尚未开口,小妖女就回答道:“还没确定,不过……如果能回去的话,喜事就不在幽冥来办。”

  这话惹得三尸纳闷,雷动先问:“小不听,你可是觉得在幽冥办喜事不吉利?”

  不听摇了摇头:“无家可归、异乡之人,中土的人间、中土的幽冥,于我没什么分别的,以喜事而论,阴阳两界都一样……何况我家乡习俗,亡者不存‘晦气’而是充满‘福禄’,所以幽冥办喜事,全然谈不到‘不吉利’一说。”

  “不怕不吉利,那就是你现在还不想嫁给苏锵锵?”拈花第二个发问。

  不听笑了,明媚横生,眼波掠过苏景:“这小妖人死缠烂打,非我不娶,不能与我结发轻则游神躁气影响修行,重则走火入魔傻气冲霄,本座又生就一副慈悲心肠……罢了,索性成全了他的心愿,只盼他得偿所愿后能发愤图强,认认真真做好他的离山弟子、做好他的佑世真君,本座也算是舍却身心、为苍生谋得一道福祉。”

  全是不着调的言辞,但“我要嫁给苏景”的意思也再明白不过。

  拈花第三个发问了:“那又何必非得去阳间办喜事?就在幽冥把喜事办了,把洞房进了岂不是好!待有朝一日找到了回去的办法,你直接以离山小师婶的身份回去,风风光光,体体面面!说不定姑娘小子都生了三五十个!”

  笑容浅淡了许多,但不听仍笑着,这次没再解释,反正就是摇头,望向苏景:“你我的喜事,我很想回到阳间再说。”

  苏景似是能懂她的心意,痛快一点头:“好!”

  原来不在这里办喜事,送礼之事更是遥遥无期,滑头大王以下,诸位鬼王心里都长长松一口气。

  这个时候守门的鬼差传报,又有客人登门,苏景稍显诧异,笑道:“今天这是怎么了,如此热闹!”

  新来的客人,皆为判官。

  下“雨”时苏景辗转四方,驰援个个阴阳司,得他相助的几位判官彼此相约,一齐登门致谢,可不津苏大判的身份实在让人尴尬,他们又特意去求段旺旺大人同行。

  判官也是有智生灵,辨是非明道理,得了苏景的相助之恩,自会生起感激之情,口中的谢辞虽是陈词老调,但都是由衷之言。

  几位判官没久坐,心意送到就起身告辞,苏景把他们送到门口,忽又想起一件事:“段大人请留步。”说着,他拉着段旺旺走开几步,低声问道:“判官主掌轮回,权力匪浅,我想问问你,判官能不能主掌游魂投胎后的长相?”

  段旺旺完全没听明白:“判官主掌长相?什么意思?”

  “就这么说吧,我要想让一个人投胎之后,长成我想让她长的模样,成不?”

  这次段旺旺懂了,摇头笑道:“美丑善恶,和判官哪有半升香火的干系!反正我职卑位浅,做不来这样的事情,或许高位大判能行?不得而知,不得而知。”

  言罢段大人飞天而起,苏景皱眉琢磨片刻,正想转身返回冥宫,护身灵识微微一震,苏景举目凝望……只见一道剑光破开天顶罡风,疾飞而至。

  剑光如电,眨眼后落于苏景面前,黄色衣裙的女子,神情如平时冰冷,目光里却比着以往多了些灵动,见面就问:“听说你要结婚?”

  “拜见小师娘!”苏景、三尸忙不迭施礼。

  鬼王和尸煞也赶忙施礼,浅寻不理别人,只伸手把苏景扶起来,重复问道:“听说你要结婚?”说完,她又指了指跟着苏景一起跪拜的不听:“是她?”

  和鬼王一样,浅寻也得到了尸煞传出的“少主将大婚”的消息,浅寻已把苏景当成了晚辈,阴阳两界,能和她说上几句话的人又有几个?

  饶是浅寻心性沉冷,当时还是透出了一个开心微笑,御剑来了不津城。

  小不听刚刚已经施过一次礼了,见浅寻向着自己指点,又起身重新施礼:“莫耶晚辈,见过前辈。”

  不等少女再拜下,浅寻就一挥袖子:“免礼。嗯,是个好看的丫头。”小师娘的语气,少有的和蔼。

  见了不听,浅寻也不去理会苏景了,对不听道:“陪我走一走。”跟着又对其他人道:“你们不用跟随,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不再讲究什么辈分礼仪,浅寻带着不听,肩并着肩在不津城中随意行走。

  不津还是废墟一片,两枚人间的秀丽女子的信步而行,着实给这片荒凉添出了一道颜色。

  第五百二十章 风光大嫁

  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不听返回阴阳司,她一个人回来的。

  三尸歪着脑袋向不听身后张望,雷动问道:“小师娘呢?”

  “聊完就走了。”

  赤目语气埋怨:“也不和咱们打声招呼。”

  拈花提起大伙最关心的事情:“都和你聊啥了?”

  不听不答,而是美目一转望着苏景:“你想听么?”

  苏景自然点头,不听笑吟吟的:“随我去紫桐仙宫。”

  三尸急忙道:“我们也去。”

  “不好,就当不听拜托三位神君。”小妖女满脸笑容,学着东土男子的样子,连连给三尸抱手打揖,这次三尸没死乞白赖非得跟进去,说到底他们都盼着苏景好,让出他和小妖女单独相处的机会。

  紫桐仙宫也是完整宫殿,前殿后宫仪场花园一应俱全,只是规模不若苏景的冥殿那么浩大,不听引着苏景穿过几重宫闱,来到一座精致花园,这才站住了脚步,不听道:“小师娘最先问起的,是你我结识的经过,她要我‘只说自己就好了’。”

  苏景不是很明白:“只说你自己?”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她的意思我明白,依她吩咐,我只说自己。”不听垂下了目光,看着脚旁草池中刚刚绽放的一朵的花儿:“莫耶地,邪魔地,我是中土人眼中的邪魔。中土浩瀚,我感觉比着莫耶世界还要更大一些,中土的风光很好,比着莫耶好犹有过之……可山河再好又有何用,偌大世界,无数生灵,个个都欲杀我而后快。中土的莫耶人。活得孤苦伶仃,我不敢去热闹地方,不敢穿漂亮衣裙,除非必要否则我只和花儿草儿讲话,还是先把它们采摘下来再讲——我须得先妥帖确定,它们不是木修的精怪。”

  “不承想的,忽然有一天,一个小小丧修从泥土里钻了出来,我很怕。丧修余孽。修习禁忌之术,和我一样都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货色,同病相怜,可以做个朋友?错了错了,只有生死相见!”

  不津城的废墟间,不听说到这里时,浅寻点了点头,道理她明白得很,无需不听仔细解释。

  不听闭上了眼睛,把整颗心都浸入回忆,继续说着:“他只是三境的小小修家,手段却层出不穷,样样不逊于我,打到最后他赢了。意料之外的,他没伤我……他说他对莫耶人的印象还不错。”说到这里不听笑了:“这不是说胡话么?好像他见过其他莫耶人似的。”

  “可不管怎么说,他收了剑、放我从容离去。”紫桐仙宫精致小园中,不听望向了苏景,两人对视会心一笑,不听的声音不停:“那时我大概明白了,他和我想得不太一样。他没把我当作敌人,甚至连敌意都不存。”

  “既然没了敌意,那就只剩下‘同病相怜’了,我是莫耶妖女,他是丧修余孽,我没有朋友,他的朋友应该也不多吧。”不听的声音很轻,几乎是在呢喃:“不料我又错了,他的朋友很多……跟着天降巨足、齐喜山塌,他和我都侥幸脱难,但他的一些朋友未能幸免。”

  小不听加重了语气:“凡人朋友。”

  “和凡人做朋友也就罢了,这个小丧修居然还要替凡人讨个公道?率领一群乌鸦精怪,大张旗鼓地报仇去了。真要报仇还是虚张声势?是真的话又该如何报仇?我很好奇,悄悄跟在他身后。”

  “先去倾云涧,再去栖霞山,尤其后者,不是个普通门宗,我不敢靠近,没能看见过程,但我远远地见他进山,好一阵子又出山,胸口一道剑伤贯穿、手中提着一颗人头……我知道他成功了,我很吃惊。”

  不津废墟中,浅寻皱了下眉头:“他受伤了?我不知晓。”幸亏她不知晓,否则栖霞山绝户灭门!这种事小师娘做得出来。

  不听对小师娘笑了笑:“我最最羡慕他的地方,就是他有你这样的长辈,护着、疼着、他的一根头发比得过万万人的性命。”

  浅寻不置可否,对不听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继续讲。

  “我吃惊,我也欢喜:这个小丧修很够朋友……我很想有个朋友。于我而言,中土实在太空空荡荡了。结果又一个‘没想到’,丧修小子还是中土第一仙宗,离山门下弟子。”

  “又何止是弟子,”小妖女苦笑着摇头:“打听过才晓得,竟是高高在上、连离山掌门见了他都要磕头的小师叔!我说你们中土的事情,怎么这么混乱啊。”

  浅寻似是笑了下,唇角勾得很浅,几乎看不出来:“也不都是这么乱,是他有些特殊。”

  “知道了他的身份,我也就明白了,这世上不会有人相信,离山掌门的小师叔是丧修余孽……您别在意,我没有轻蔑之意。”

  “无妨,接着说吧。”浅寻毕生只争于剑,从不在意言辞事情。

  “所以他不怕我泄露他修习炼尸法门的秘密,可我不同,我只有一个莫耶妖女的身份,不能冒险,和他做朋友的心思,只好散去了。”讲述到此,不听有些冷,不知不觉间由此沉入回忆,莫耶少女流浪中土的孤苦,如今回想仍觉得冷。

  浅寻看在了眼中,没说什么。

  不听缓缓呼出一口长气:“再见他时,已是百年之后……”这时候他忽然笑了:“小师娘,你可知,我在家时常常被骂古灵精怪,因我调皮总喜欢给大人闹出些意外。”

  小妖女造次了,“小师娘”这个称呼,背地里跟着苏景等人一起喊一喊无妨,当着浅寻面前,总是要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前辈”,不过浅寻没计较,不听都没留意自己喊错了,接着说道:“不料想来到中土之后,我就从给别人意外之人,变成了被别人给意外的那个——苏锵锵,从人人喊打的小小丧修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离山小师叔,又被门宗所弃成了孤魂野鬼,待我和他再次相见时,竟又成了南荒大圣、剥皮国皇帝的老祖宗。”

  边说边笑,不津废墟、仙宫小园皆如是,不听望着浅寻笑,笑容里有自豪;不听望着苏景笑,笑容里柔柔的情意。

  “我心里晓得苏景这个人不能以常理猜度。我以为,我想透了这一重,他再有什么惊人之举,我也不该再意外,可我又错了,他说他有一位长辈是莫耶之人!”

  “初闻讯,我觉得我快疯了,激动过后我忽然就觉得,他……他很亲近。不久,他又亡命去了,从老祖大圣变成妖皇举国力追杀的恶贼。那次分别过后,我开始常常想他了……我想,我应该给他做双鞋。”眼波盈盈,不听望着苏景,一步一步走进了他怀里。

  小妖女的身体很软,软到仿佛随时会融在苏景的怀中,不听轻声:“小师娘是慈悲的,故事说到这里,她说可以了。”

  “可以了。”不津城中,浅寻挥手打断了不听的讲述。

  有关不听,她曾听苏景和三尸讲过,有个大概了解,可她不是莫耶蓝祈,土生土长的中土人物,对莫耶之人都会深藏一份戒心,她要不听说起与苏景的结缘经过,目的不外是看一看,她对苏景是否真心,浅寻有这样的眼力。

  不听讲到“第一双鞋”的时候,浅寻已经笃定了她对他的心意,再向下说,就该到莫耶被毁的经历,那残酷事情浅寻不问,免得不听再伤心一次。

  浅寻转开了话题,别人提过的老问题:“准备什么时候办喜事?”

  不听自是和先前一样的回答,浅寻不解:“为何如此?”

  “我要风光大嫁!”小妖女的回答,听上去有些浅薄。

  风光大嫁?以苏景在阳间的身份地位,似是不难办到,一叠喜帖飞传四方,东土修家西海妖精谁都不会怠慢,南荒的妖怪就更不必说。可是莫忘记,不听是莫耶女子!她想要的喜典越隆重、越风光,苏景肩上的压力便越可怕,陆老祖说的那“担子”就沉重!

  可不听还是不解释,表情好像一只倔强的小狐狸,漂亮狐狸。

  浅寻的面上没什么表情,也许是猜到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想……哪个女子不盼风光大嫁?她以前也曾盼过,那也的确是凡间的一场好热闹。

  “回去之后,把这个交给苏景。”浅寻摸出一方玉简,交到了不听手中。

  不听摸出了一方玉简,交到了苏景手中:“我没看,是什么?留下此物,小师娘就御剑离去了。”

  灵识扫过,苏景皱了皱眉头:“让人死不了的法术,丧修修法为基。应该是师娘自创的法门,什么意思?”

  当然不是施展此术,就能让人永生,玉简中的法门更像是从酷刑中衍变而来,让受术之人求死不得,就算尖刀剜心,也还能再残喘几天……琢磨半晌,苏景恍然大悟:“是用来对付三尸的吧。”

  “对付他们?为何要对付他们?”

  “浑人多半要搅闹洞房,可你我防无可防。他们三个一抹脖子,立时就会显身在我身后,这又怎么防备!但真到大喜日子,把他们锁入青灯境未免也太不仗义……”苏景笑了起来:“小师娘想得周全,求死不能,大好办法。”

  不听还有些不明白,怎么就说着说着,忽然转到“洞房”上去了,脸又红了,娇艳欲滴的女子。苏景忍不住去摸她的脸颊,但就在他手掌刚刚扬起时,苏景面色突变,口中一声叱喝,风火剑三法齐动!

  下一刻,一团幽绿惨雾来得毫无征兆,陡将苏景笼罩其中。

  第五百二十一章 天乌喜战

  不听大吃一惊,来不及细想,催动法术投身惨雾去助苏景。

  她的动作何等迅捷,可还不等她冲近怪雾,内中便猛地传来一声巨响,不听分辨得明白:法术碰撞、巨力相抵、长剑交击……诸般斗战恶响汇聚而成的声音!随即惨雾破碎,苏景的身形重现于不听的眼中。

  在苏景脚下,躺着一具鬼灵尸身,已死。

  性命没了,鬼灵的尸身迅速腐烂,恶臭散发开来,熏人作呕。

  再看苏景,双目无神面色苍白,都站不稳脚跟,身体微微发晃……真正的瞬息生死,惨雾中的恶斗虽短暂却激烈,刹那里苏景几乎用尽所有精力、所有真力,这才击杀了鬼灵应付下来这一场凶狠刺杀!

  不听又急又气又心疼,急急强到苏景身边:“如何?”

  苏景没受伤,只是力量被一下子抽干,身体里空落落的难受,没力气摇头,只能对扶着自己坐下的不听咧一下嘴巴,勉强笑了笑。

  不听一道真元探入苏景身体,查知心上人无碍,稍稍松一口气,此时她心有所感:蚀海、戚东来、三尸等人察觉有异,冲进了紫桐仙宫,几位阴阳司的差官紧随其后。

  蚀海来得奇快,几乎不听发觉他进门的同时,人就已经出现在精致小园内,凶蛮小子满眼戾气,看看苏景、看看地上正腐烂的尸首,最后望向不听:“怎么回事?”

  不听苦笑着,回答得莫名其妙:“不可能的。”

  事情来得太突兀,初时她只关心苏景,不及细想,待见苏景无恙,她的心思又重归清澈。再回想这场刺杀,想到的就是这四个字:不可能的。

  紫桐仙宫并非真正宫殿,而是万年妖木化形,再被不听收服后,整座仙宫都与不听的感识相连,不听人在宫内时,任谁进入都瞒不过她的探查。

  当然,世事无绝对,不听晓得这世上没有包打天下的法术。可是能悄然潜入、又能躲过自己探查的人物,那此人的刺杀就绝非苏景能够抵挡了。

  苏景的本事,不听还是了解的。

  但苏景赢了,刺客死了,不听糊涂了。

  “莫担心,以前也遇到过。”坐在地上调息的苏景忽然开口:“两次,来的刺客不一样、手段神通不一样,不过杀我时它们带出的那份……那份气意一般无二。”刚刚入住不津阴阳司时,苏景前后遭遇两次刺杀,再之后就太平安稳的过了快一年,不料想今天刺客又告出现。

  说话中,苏景站了起来,笑容清透目光炯炯。一见他的样子。不听立刻把心底疑问扔出了幽冥世界,惊喜问道:“恢复了?这么快?”

  “不止回复,还小有所得。”苏景张开了自己的右手,对着众人招了招。

  右手掌心,有东西明晃晃的耀眼:小小一枚金色鳞叶。

  小鬼差妖雾眨眨眼睛:“又长出一枚?”

  天地和合修法的第一重“地归”,炼就七十二片太阳鳞叶可得圆满,之前苏景用了快一个月的功夫炼成一片鳞叶,藏于左手掌心,如今又得第二片,在右手心。

  苏景三言两语,把自己现正进行的修行给身边人介绍了下。除了三尸不学无术,旁人都是大行家,点头同时也免不了惊奇,戚东来看着苏景的掌心……光看还不够,还想伸手去摸苏景的手:“第一片鳞叶炼了二十多天,第二片鳞叶……不到一天就告成功?这样的进境未免太神奇了。”

  苏景赶紧向后退几步躲开他,口中应道:“天乌喜战,斗中精进本为修行此法的好门道。”说话时掌心金光泯灭,鳞叶消隐于皮肉之下。

  当年光明顶同门斗剑苏景连开三六一处大穴,一战破如是,今日情形也是如此。

  于高深修士而言,行元转气便如凡人的呼吸一样,已经炼做本能,行动坐卧看似平常,可他们体内真元无时无刻不在行运,苏景也不例外,“地归”心法引导真元流转。

  而“天乌喜战”,那场突兀降临的恶战,非但不会影响他的修行,反而如烈火烹油一般,推着他在修行路上凶猛前跃,大大跨出一步……再得鳞叶一枚。

  一片太阳鳞叶,虽只是小境中的小境,但到底也还是一次突破,破境时天人交融、元力入身,是以苏景迅速复原,无需再长久打坐行气来回复。

  大胡子戚东来没摸到苏景的手,笑嘻嘻地全不在意,连连点头:“天乌喜战,憎厌魔就是要讨人憎厌。你炼天乌,越打斗越精神,我拜憎厌魔,人越讨厌我的修为就越高,一样的道理,一样的道理。”

  苏景被他说得迷糊,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一样的道理”,反正只要不是一样的惹人憎恶就好。

  不听跟在苏景身边:“这样的话,在这一境修行里你天天打架,岂不是精进神速?”说着她一挺胸膛:“跟我打,我陪你!”

  苏景摇摇头:“一来须得全力投入,逼我入极境、穷境的斗战才行……”

  明明本领在苏景之上的不听闻言吐了下舌头:“那我可不成。”

  苏景还真不知道不听现在比着自己更凶猛,笑着搭声、不忘吹牛:“是不成,不过你也算不错了,差我不算太远。不过话说回来,打不过我,真的不丢人。”

  蚀海目光轻蔑:“由我来,保证逼得你入极境穷境!”

  “光打到极限还不够……”苏景摇头:“靠斗战破境,非得有浓烈到快能冲昏脑袋的争胜之心不可,就如当年光明顶比剑,非赢不可。那场拼斗胜负与生死无关,但于我而言,那一次胜负重过生死。”

  蚀海用尾巴敲了敲地面,算是点点头,一指地面尸首重提旧话:“这个东西你怎么看?”

  几句话的功夫里,鬼灵刺客的尸首已经烂成了一片丝丝絮絮、破棉絮似的“东西”,散了形状。

  问的是苏景,回话的却是戚东来:“能瞒过大圣耳目的刺客,却连苏景都杀不了,离奇得很。”

  这疑问和小妖女的迷惑如出一辙。

  “还有一重,阴阳司里遇到过的三个刺客都和我本领相若!连一线之隔都不算。”三次遇刺,苏大判管都侥幸得胜,可每一次都赢得精疲力竭、掏空身体。

  一次两次,也许还是巧合,接连三次便大大不对劲了,连番刺杀不停,前一个失败了,再来的肯定要比前一个更厉害些才对。苏景的遭遇,与其说是行刺,倒不如说成“试炼”来得更贴切。

  事情蹊跷,在场众人要么见多识广,要么心思通透,讨论不久渐渐就有了像样的猜测,不过到底也还是猜测,做不得准……

  随后一段时间,日子归于平静,苏判官上殿发落游魂、下殿专心修行,不听安安静静地守在苏景身边,给师叔做了精致长袍,为小师娘缝了漂亮裙子,还有送给苏景的靴子,她做得认真仔细。

  大圣钻回盆景再不露面,修养身魂,戚东来则闲不住,和三尸结伴四处去溜达,安全起见他们不作远行,只在自家势力范围内游玩。

  不久后又到了“缴款”的日子,孔方穷再来阴阳司,还是老样子,态度上恭恭敬敬,公事上一丝不苟,核查过账目、交办了手续,苏景不放他离去,拉住他又密谈了好一阵子,孔方穷时而摇头时而皱眉,最后对苏景躬身道:“您老说的这三件事,一件小的全不知情,另两件更不是小的能够做主……”

  把一包香火递入孔方穷手中,苏景微笑道:“请老兄帮我问一问尤大人吧。”

  “是、是,您老的意思,小的一定转呈尤大人。”收了香火,行过大礼,孔方穷发动符篆返回封天都。

  从冥宫到冥宫,从后园到后园,孔方穷一现身就直接跪拜下来,对着园亭石凳上的一品官帽恭敬道:“大人,孔方穷回来了,除去游魂的买卖,苏景那边还有几件事情。”

  帽下人显身,星月大判端坐石凳:“讲。”

  “苏景问起不久前‘黑雨’冲袭四方之事,虽口气轻松,但小的大概能看得出,对那些黑东西他在意得很。”

  尤大判问:“你怎么说?”

  “小的只说不知,他追问了几句,见我只是摇头便作罢了。随后又提起审断冤魂、追查人间冤屈之事,这个差事,他不想交给我们孔方差,而是想请段旺旺大人入总衙,专责负责此事。”

  尤大人一哂:“小算盘罢了,无妨,由得他,只要有香火赚就成。他还有其他事情么?”大判官一句话,段旺旺调任封天都,专管阳间人魂冤屈。一冤一笔钱,有多少苏景买多少!

  “最后,苏景想面见大人,具体见面何事他未透露,不过他还算痛快,若大人应允的话,是他来封天都、您去不津城、又或者约见在其他地方,全听您的安排,他全无异议。”

  哂笑变成了冷笑,尤大人一挥大袖:“他当本官如他一般清闲么?下次你再去不津,直言告于他知:不见!”

  第五百二十二章 灵机

  阳间,东土,离山,九鳞星峰。

  贺余独立山巅,负手望天,面色平静。

  忽然身后人影一闪,掌门沈河真人赶到,执礼询问:“请问师叔,何事传召弟子和诸位星峰长老?”

  片刻前,贺余传讯门中重要人物,齐至九鳞峰相见。

  沈河问出一句话的功夫里,离山其他诸位长老也已赶到,齐齐向长辈行礼。

  “有所感悟,偶得灵机,差不多该闭关了。”贺余转回身,面上带了些微笑,对赶来相见的晚辈说道。

  “当真?!”沈河闻言满面喜色,深深一揖,快活道:“恭喜师叔!”

  长老们也和掌门人一样的颜色,个个喜形于色,同声贺喜……贺余所说“灵机”是玄虚之词,大意与“天人感应”相近,旁人听了可能不会太明白,但在他身边的个个都是精修大家,众人皆尽晓得,贺师叔的意思是:十二境中,最后的领悟境大逍遥问,他老人家已经领会到破境的契机!

  修行路上三个领悟境界,小真一,要悟透真我、唯一;破无量要领会天道、法则;可大逍遥问与前两者不同,这一境的领悟茫茫无所向,没有一个具体的“道道”,你什么都可以想可以悟,但你所想所悟究竟是不是通天途径?

  天知你不知!

  大逍遥问,没有固定的道路,不存明确的指引。因此能在这一境领受“天人感应”,得到一线“灵机”,就变得可贵之极,“灵机”不会错,捉住它就能找到方向……

  “此事先不要传出去,”贺余对同门笑道:“更不可传告别宗,只是一线灵机,还差得远了,先敲锣打鼓闹得沸沸扬扬,到最后徒劳无功老死山中,岂不贻笑大方。”随后他把话锋一转:“即日我将闭入死关,除非圆满破境迎来天劫。否则再无出关之日,离山事情,就有劳诸位了。”

  说着,贺余深深一揖,对掌门和诸位长老。此刻他再不是辈分高高在上的贺师叔,只是一个把肩头重担传于同伴、传于一路相扶相依向着前方不停前进挚友的老人!

  老人为离山鞠躬尽瘁,功德圆满,最后一段时间是他自己的。

  长老们不还礼,这是离山的惯例,受所托、忠所托,何须还礼何必还礼!面前那个是长辈是师叔,更是同伴是挚友,盼他能一朝飞仙,而我还在,继续守望离山。

  站直了身体,贺余重新笑了起来:“没什么可说的,我盼飞仙,更盼有朝一日,和你们重聚仙庭!一个一个进门时的模样我都还记得清楚,全是小猴崽儿……散了散了,散去吧,沈河再留一下。”

  在场每一个,都是修行身后心思清透之人,若要献上祝辞,随便张口就是长篇大论。可是不需要,面带笑容一个一个走上前,稳重些的与师叔纳手紧握,轻佻些的干脆张开上臂拥一拥那个老汉,随后众人散去了,只剩下贺余和掌门两人。

  贺余指了指脚下:“我闭关,九鳞峰的事情由你代管……正好你也不用到处藏了,先在九鳞峰上住着吧。恭喜掌门人,在离山界内,终于有了个落脚地方。”

  沈河俚语相见:“敢情好。”

  “另外,死关之内五听齐灭,外间有事我再无法察觉,你自己……或者我把林师弟唤回来助你?”

  全算在一起,贺余这一辈离山弟子,除他自己外还有三人,尘霄生镇守南荒妖国,苏景人在幽冥,另外还有一位姓林的师叔,与贺余一样破境“远游子”后出山去领悟“大逍遥问”,再没回来过离山。

  “先不打扰林师叔了,现在我一人还能应付。万一有事我自己找他老人家便是……”

  贺余不勉强,点头道:“你自己看情形吧。”说着,他把大袖一挥,一方棋盘两罐棋子落于两人之间,贺余把黑子拿到手中:“陪我下盘棋。”

  贺余喜欢下棋。

  一顿饭的功夫,棋下完了,沈河真人大获全胜。

  贺余的棋艺普普通通。

  虽然输了,但心情爽快,贺余笑呵呵的起身,连声再见都不说,起身向着专供门中重要弟子闭关的“不动星峰”飞去,沈河也起身,不相送不道别不献祝,只有深深一揖,向着师叔离去的方向,久久不曾起身。

  ……

  孔方穷向尤大人施礼、告退,回到自己平日里办差的大屋。

  屋中有人,衣着打扮和孔方穷一模一样的,长相也有几分相似,翻看着账本、手中算盘打得噼啪响亮,见孔方穷来了,屋中人笑道:“哥哥回来了。”

  一穷二白三清四廉,屋中人正是孔方差的二差头,孔方白。

  孔方穷点了点头,未回答,似是在想什么事情。

  哥俩相处数不清多少岁月了,再也熟悉不过,一见哥哥的神情,孔方白就知他心不在焉,问道:“有事情?”

  “最近你有没见过尤大人?”孔方穷不答反问。

  孔方白摇摇头:“上次见大人还是上个月报账,最近二十几天不曾见过,大人怎了?”

  “大人没事,不过……”孔方穷摇了摇头,言及大老板时语气稍显踌躇:“觉得有些不对劲……”

  以前尤大人听他呈报公务,除非特别情况,否则那盏官帽摆在石凳上不动,大人不会现身,就算显身,如非必要也不会和孔方穷“有问有答”的说话。

  可这一次,孔方穷才一跪大人就告显身,每到前题结束大人必会问上一句,引出下一题……

  “咳,这也不算什么,或许是西方突然起了动静,让大人心神微乱吧。”孔方白在和哥哥聊天时,手上的算盘始终不断,脆响声声,力道十足:“难不成你还怕大人被人冒充了去?先不说大人的本领和七十三链子的护持,就是他老人家那件判官袍,谁能穿得上?穿不上一品袍,就没有这一品殿!莫多想,赶快干活吧,耽误了差事可不得了。”

  孔方穷一笑释然,坐入另一副桌椅间,摊开账本取出算盘,开始专心干活……

  一个月后,苏景再次见到孔方穷,听得尤大人的“不见”传言,他笑了下,没多说什么。

  日子平静安稳,修行有条不紊,继一双掌心之后,足心、天顶、眉心、人中、膻中、脐门等等身体要害都已得鳞叶相护,前后近两年光景,苏景以“地归”之法炼得三十片鳞叶,七十二金鳞完成了四成。

  这其间,游走于阴阳两界、负责把幽冥中查出冤情通传离山的二差头马喜,带回来贺余领受灵机、闭入死关的消息,让苏景好一阵的欢喜。

  站在苏景肩膀,时刻受香火滋养的金乌元神也在缓缓长“大”:体型未变,还是那么小小的一头三足鸟,但身体比着原来强壮了,它在香火里舒服得很,趴下身体、双翅笼头,成天美滋滋地睡啊睡的,偶尔醒来,打个哈欠然后接着睡……

  两年的光景,不津的重建也有了个大概模样,由阴阳司发配的游魂源源不绝补充城中,既为守护这一方福地,也为军中丰厚饷酬,青壮游魂积极从军,鬼王练兵时刻不敢怠慢,时深日久之下,军容也有了些威风。

  福城、不津两地都有重兵屯扎,掎角之势初成,彼此呼应彼此扶持,这两年里前后经历过四场敌袭恶战,均告大胜……胜得理所当然,人和在手、地利已得,美中不足的是军中少了些精通法术的精锐队伍,时间还太短,哪有功夫给鬼卒们去修行,但这也无妨,每逢大战戚东来、小不听两人必定出阵,有这两个凶猛家伙入战,对手又不是肆悦、削朱之类的强大势力,苏景一脉焉有不胜之理。

  值得一提的,打过几仗之后,不听就吵吵着要和戚东来拜个结义姊妹……不听明白为何戚东来会和苏景成了朋友;戚东来也晓得为什么不听和小九王情投意合:大家都修炼了一门脸皮功夫,都是“坑不了再打宗、打不过再坑派”的得意弟子。有这份渊源相牵,自然投脾气。

  附近大小鬼王,凡是和不津、福城打过仗,提起那个阳身少女和虬须大汉,脱口而出的必是两字恶骂:无耻!

  倒是小九王,最近深居简出,几乎不曾出现在外间鬼王的视线中,内敛得很,初到幽冥时打出的名气、名望,如今已经渐渐沉淀了下去……

  不过附近鬼王心中都还有另一个猜测:很可能浅寻也在双城之一。这绝非空穴来风,十个月前,曾被“天降黑斑”毁去一支兵马的舜先王卷土重来,集结重兵御驾亲征直取瓶中城,但还未等正式攻城,大军就遭灭顶之灾:守卫森严、护法密布的中军大帐被一道可怕神通直接轰灭!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九王妃出手……

  哪有九王妃,怪只怪舜先王出兵前没看黄历、选错了日子,他兵临城下时,闻讯来援助滑头小鬼的不听、戚东来、三尸正在城头聊天,赤目说溜了口,无意间提到莫耶和中土的差别,勾起了不听的思乡之情。

  小妖女不开心了,直接放大圣……灰飞烟灭。

  第五百二十三章 东天剑尊庐

  两年之后又是三十个月的光景,滑头王见福城固守无虞,心中渐渐不安分了,开始把势力向外展阔,行军打仗的事情苏景一概不管,鬼王争霸更没有善恶之分,反正滑头小鬼想做什么,小九王的兵将人马全力支持便是。

  战事进行得还算顺利,滑头王攻城略地胜仗连连,杀灭一王收服一王,虽只收服了一个,但滑头小鬼如今也算是王上王了,又能和苏景平起平坐,让小鬼心里舒服许多。

  不津阴阳司内,公事样样有序,苏景的太阳鳞叶也一片接着一片的炼成,前前后后快五年光景,六十八枚金鳞成形,只差四叶就能完成这一个小境。

  苏景这边,日子过得平平且顺利,小师娘则杳无音信,几年里未曾传回半字消息,苏景曾联络过她几次,就第一次她有回话:莫扰。再之后就不回应了。

  一来小师娘的剑法通仙,轻易不会遇到危险;另则尸煞与本尊有冥冥牵连,万一小师娘遇险,阿二阿七必有心识反应,两头尸煞都安稳得很,足见她老人家平平安安,想来还在专心找“碗”吧……

  这一天,苏景审断过新来的游魂,从大殿返回后殿,路过后园时忽然站住了脚步,问:“为何把紫桐仙宫收起来了?”

  这几年里,不听就把她的仙宫摆放在一品殿后园,平时自己居住,偶尔出去打仗或游玩,也从不收起宫殿。可今日紫桐仙宫不见,少女坐于一块圆石之上,正垂着头发愣,她的双眉微微皱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苏景询问,不听抬起头,勉强给了他一个微笑。

  从苏景认识她那天起,莫耶不听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该厚脸皮时一定厚脸皮,可从未见她有过“勉强一笑”的时候,苏景走近几步来到她身前:“怎了?有什么事。”

  不听犹豫了下,轻声开口:“我不想做干娘。”

  苏景身边,小鬼差妖雾也在,闻言纳闷:“有人要做你义子?”

  苏景挥手把小鬼差轰走,也坐上了圆石。与不听并肩,他当然明白“干娘”指的是大师娘蓝祈:“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和你一起五年,以前从未有过这样长的相处,这次就渐渐明白了。相处越久就越不想走,恨不得时刻都能看见你,更恨不得每次见你你都在笑在开怀……这很好,可偶尔时候我会想起干娘,她那时很……很可怜,我怕自己将来也会如她一般。”说到这里,不听浅浅叹了口气,坐低了些、把头枕在了苏景的肩膀。

  苏景拉过她的手,冷的,却软:“所以你收拾东西,要走?”

  “怕再相处,我会变成了另一个蓝祈,那时就没了不听只剩苏景。”不听闭上了眼睛,声音喃喃:“先离你远一些,把心思放淡一点……莫误会,不是再不回来,我只是想找个、找一个……一个既喜欢你疼惜你、又不会自己忘了自己的……位置。”

  不听的话说得很吃力,一贯伶牙俐齿,此刻却不知该如何措辞。

  苏景搓手,想把她的手搓热些:“想得太多了,我不是师父,你更不会是大师娘。快别皱眉头了,老得快,等回去后还得随我四处去见人,到时人家一看,好家伙,苏仙长娶了个莫耶老太太……离山的脸面哟。”

  不听没笑,依旧闭着双眼:“不必劝我了,我心意已决,只等你来和你打过招呼就要离开。”

  苏景当真有些着急了:“幽冥世界处处凶险,比着你在人间犹有过之!恶鬼见到阳身之人便会猛扑过来,没见戚东来来时打得只剩一条裤子了么?就算有大圣相伴也难保完全……”

  “我请大圣是为了助你的,盆景会留下,我一个人走。”不听的声音平静,但平静下暗藏的那份坚决让苏景心中郁郁。

  深吸了一口气,苏景也不知该怎么劝她,再开口时就是那三个最最直接的字:“不许走!”

  “好啊!”不听张开眼睛,抬起头,喜滋滋地点头:“那就不走了!”

  苏景先是愕然,随后被气笑了:“你这人……你说你也几百岁了……还耍这种花枪,很有趣么?”

  他说话时,小妖女从与他并肩改飘于他面前,和苏景对面而坐,双目转动、在苏景的脸上左看右看,终于她选好了地方,凑上檀口在苏景的颧上轻轻一啄,快、轻,但柔软到发甜,随即又笑道:“当是赔罪了。”

  不过五个字,可还不等说完时她的脸蛋就红了,垂下头、眯弯了眼睛,不出声音的笑。

  苏景也笑了,没说什么,握着不听的手紧了紧。

  小师叔被人亲过,看似平静从容,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粉唇轻轻一触之际,自己险险就把护身阳火放出来了,不是吓的不是惊的,就是心差点从胸中跳进脖颈。

  静静对坐一阵,苏景才笑道:“吓唬过人了,也试炼过我了,还不把仙宫放出来?”

  不承想小妖女挥了挥袖子:“仙宫没了。”

  “什么意思?”苏景诧异,同时吃不准她这是不是真话。

  小妖女耸双肩、摊双手:“紫桐仙宫完了,我正心疼你就来了,然后就是刚才那些说辞来哄你开心,嗯,你开心了我就开心,果然如此。”她笑,开开心心的样子。

  苏景顾不得到底是谁哄谁开心,纳闷问道:“不是,紫桐仙宫怎么完的?好端端的又怎会‘完了’?”

  “被吞掉了,被师叔赐下的那盏青灯藤吞了。”不听解释道:“为了探那藤儿的根底,我用过数不清的手段,可惜它全无反应,我也一无所获。后来死心了,把它摆在寝宫窗口,有时藤子会和仙宫有些灵气交换,它们都是木行灵物,彼此做灵气循转也属正常,我就没太在意。不承想就在刚才,嗖的一声,整座仙宫就那么一下被藤子给抽干、吞掉了。”

  说着,不听又想了想,点头道:“没错,就是嗖的一声,吓了我一跳。”她自袖中取出了花盆,递给苏景看。

  藤子仍是两寸,歪歪斜斜半死不活,被“吞掉”的紫桐仙宫变成绿豆大小,挂在了藤上,若非辨尘入微的眼力,根本都看不出那是一座宫殿。

  苏景看得新鲜,又望向不听,不过不等他发问小妖女就大摇其头:“莫问我,我虽是木行修,但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你是这藤子主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万幸它没把你一起吞了。”

  “是啊,我也后怕,要不手那么冷呢,吓得。”小妖女咯咯笑着回答,当时她就在宫内,亲眼得见藤吞妖木的奇异“景色”,但自己毫发无伤:“想来藤子不吃肉,是根和尚藤子,万幸、万幸……对了,你觉得我把这藤子叫‘和尚’,好听不好听?”

  “和尚哪衬得藤子的身份,得叫方丈,最差也得是大师!”

  两人正讨论“和尚方丈”时候,一个中年汉子走进了不津城了,城门处有阴兵盘查问讯,汉子对答从容全无可疑,得以顺利入城。

  中年汉身形普通,但神情冷漠目光阴鸷,入城后一路打听着,来到了城中心那座巨大建筑前:小九王府。

  苏景常驻阴阳司,但负责重建不津的鬼王好事,非得要在城中再建一座府邸,鬼王还生怕苏景会不同意,特地觐见大王、劝道:“外人不知大王身兼两职,真要有不熟悉的客人上门,总得有个地方应酬。”

  苏景点头:“言之有理,往大里盖!”

  哪里用劝,小九王是能躲到一旁去看自己的仪仗队伍笑个不停之人……最喜欢排场!

  站在王府前,找到了地方,中年汉子却皱起了眉头:他要找的是王府,可这间恢弘府邸的招牌和王府全无干系。

  府前巨石、门上匾额,分别用东土汉字和阴家鬼篆写得明白:东天剑尊庐。

  这是三尸的主意,苏景由得他们自己去玩得开心,再说这个名号也挺响亮。

  “东天剑尊庐”前有阴兵把门,见中年人徘徊不去,带队校尉上前问话:“你是何人,在此流连不去心怀何意?”

  “我自东方来,”中年人声音低沉:“此间可是小九王府?”

  待校尉点头后,中年人目中似是闪过喜色:“小九王可在府中?我有事求见。”

  那个校尉倒不是凶狠人物,性情随和爱说话,并未直言叱喝,只是摇头笑道:“你这汉子好不晓事,身份上小九王高高在上,政务上小九王日理万机,修行上小九王勤勉有加,他老人家岂是随便谁都能见到的,莫再胡闹了,快快离去吧。”

  中年汉子不肯走,对校尉道:“请你给小九王传一句话:光明顶下朋友来访。有这句话,小九王必会见我。”说话同时,还摸出一包香火塞塞进校尉手中。

  校尉不知光明顶在何处,但“朋友”两字他听得明白,由此稍显迟疑,摆摆手未收他的香火:“我去传禀,若王上肯见你自是最好;若是你胡言乱语消遣本官,我绝不饶你。”说着摆了摆手,自有阴兵上前暂时看管中年汉子,校尉则转身走入王府。

  第五百二十四章 我很羡慕你

  苏景常驻阴阳司,此间由尸煞阿二坐镇,校尉替中年汉子传话也不会直接告予小九王,而是向阿二禀报。

  穿过门廊,校尉正行走于宏阔的“东天剑尊府”前院时,忽然被人叫住了:“门官,什么事情?”

  说话之人,东天剑尊之“天”,雷动天尊,问过校尉不等回话,他又转回头对身后一群青壮鬼汉皱眉道:“说过了多少次,腰力要沉于脚下才能生根,肩臂肘要凝力但不可使劲,真正的力道自手腕起!非如此,休想把勺掂好!”

  东天剑尊府,东锵锵不在,天剑尊可不会浪费这么大的宅院,一月中倒有十五天都在这里,三位各负绝技的爱神君不肯闲着,广收门徒开枝散叶……雷动正在教徒弟们掂勺炒菜。

  看门校尉急忙站住脚步,先恭敬问礼,再报上门外的情形,雷动闻言和坐在一旁等着开饭的拈花、赤目对望一眼,三人眼中均有惊诧之色。

  光明顶下朋友来访。

  幽冥中人哪会知晓“光明顶”的名头!

  “都与我认真修炼!为师回来时要开饭。”雷动吩咐了弟子一声,与拈花赤目彼此点点头,起身向外走去。

  小九王管辖的地界之内,三尸地位超然,来到门前一众阴兵敬称“大人”齐齐躬身施礼,三尸摆了摆手,示意众兵退下,跟着六只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这中年的汉子。

  确定是个鬼物,绝非阳间来人;以前也从未见过面。大家不认识……左看右看越看越糊涂,雷动开口了:“是你要见小九王?”

  当初小九王阳身下幽冥,身边有三个凶狠矮子追随,此事幽冥皆知,中年汉子也不例外,见三尸亲自来迎他眼中略显喜色,点了点头应道。

  赤目皱着眉头:“你知道光明顶?”

  中年汉子再点头:“阳间东土,离山缥缈星峰之一,金乌正法弟子修行之地。”

  拈花一反常态,不再嬉皮笑脸。面上有笑意但高深莫测:“那你可知,光明顶有什么?”

  问题模糊得很,中年汉子应答从容:“光明顶上有金乌大殿、有修行弟子;光明顶中有幽静小院、有世外高人。”

  不止知晓光明顶,还知大师娘的山核小院,这让三尸如何能不动容,雷动的声音低沉下来:“光明顶上有同门,光明顶中有亲人。可光明顶下却什么都没有……光明顶下朋友来访……你这朋友来得蹊跷了,你究竟何人。”

  “我姓郎,名叫郎万一。”中年汉子只报上了名姓。

  “姓郎?”三尸异口同声,面上的惊讶变成了警惕!

  来幽冥有一段时候了,三尸晓得这个世界上只有一家“人”姓郎:狼。

  狼主狼王、狼将狼兵,皆尽姓郎!别类鬼物忌讳狼患,都不会以此为姓。

  这个时候一个阴冷声音从身后传来:“孤狼敢入不津,算得大胆了。”不知何时尸煞阿二也赶来了,人在门内伫立,死气沉沉的目光紧盯郎万一。

  郎万一不和尸煞对视:“我有要紧事情,务必面见小九王。”

  阿二一招手,让郎万一来到自己身旁,带着他向府中走去:“凭你能说出光明顶,想见我家少主便没问题,但你最好能让我家少主明白,你究竟是不是朋友。”

  郎万一琢磨了下,自怀中取出一块肉脯,托在手中,片刻后他手上烈焰滚过,鬼肉被灼烤的古怪香气飘起,之后他就把这块熟肉递给阿二:“请转呈小九王,他一见自能明白。”

  三尸自告奋勇,接了肉脯催动童棺,急急去往阴阳司给苏景送信。

  熟肉被雷动捧在手中,拈花飞在他身旁时不忘提醒:“天尊,这块肉是信物,万不可一时口滑吞了它。”

  “无需提醒,本座正天人交战,忍住不吃!”雷动回答得辛苦无比。

  ……

  阴阳司内,苏景见三尸捧了块刚烤好、还在流淌油脂的鬼肉来送给自己,意外而笑:“这是要请我吃肉?阴世的肉我可不敢吃。”口中说着笑话,但把肉接在手中,他的笑容登时凝固,目中尽是惊诧:“樊翘也来了幽冥么?”

  这一问反倒让三尸糊涂了:“樊翘?怎地想起他来?”

  “肉。”苏景一字回答。

  苏景是玩火的大行家,肉一入手立时察觉,烤熟这肉的火焰是源自金乌阳火的一门真火,云灼鱼焰谱。

  出自帛绢的火法。

  以苏景所知,就只有樊翘修行过这门火法……但回答过后,苏景又摇了摇头,察觉出不对劲了,是云灼鱼焰谱的火法没错,可刚猛有余“圆润”不足,力量上胜出樊翘一筹,但在火候掌控上就差了不少。

  苏景不作胡乱猜测:“肉从何来?”

  待三尸说过“郎万一”之事,苏景直接腾起云驾赶赴王府。

  阴阳司、东天剑尊庐同在不津,相去不远,一会功夫苏景便告抵达,直接来到正堂,报上名姓身份之后,郎万一先看了看苏景的肩头,目光有些疑惑:浓浓滚滚的一团香火包裹,小金乌外人不可见。且小金乌虽有神鸟气意,但它是苏景的一道元神,外人只能感受到香火中藏了苏景的“味道”,却领受不到神物威势。

  莫说这个狼不归,就是五年前蚀海大圣见到苏景时,也没能看出那团香火里包裹得是什么。

  疑惑从郎万一眼中一晃而过,他无异追究其中古怪,对苏景摇头道:“我没见过小九王,不知你是真是假。”

  苏景不作辩解,一拍锦绣囊。从中取出一枚幽冥中的果子,阳火一卷,随后将烤熟的果子抛给郎万一。

  人能冒充,金乌阳火做不得假,但辨查过果子郎万一仍不放心:“离山光明顶弟子修习金乌阳火理所当然,不过修得阳火之人,未必就是光明顶传人。”

  苏景把自己的离山真传命牌递给郎万一:“这个,能证明么?”

  接过牌子看了看,郎万一笑了,对苏景点头:“很好,请找个安静地方讲话。”

  苏景对一众同伴摆了摆手,余者退出,就连三尸也告离开,正堂内只剩苏景与郎万一两人。此刻也无需苏景再问,郎万一就先开口:“五年前狼群围攻瓶中城,于杨三郎和狼主看来,那只是场普通战事,目的也再简单不过:只为掠劫。”

  恶狼为患幽冥,游猎四方,吃肉、夺财就是他们征伐的理由,自古以来一直如此。

  “不过小九王入战、助守瓶中城,着实让杨三郎吃了一惊……不是因你敢对抗狼群,而是你身具纯正阳火。”

  苏景发问:“我的阳火和杨三郎有什么关系?”

  “吃的。”郎万一说完,怕苏景不明白,又补充道:“补品。”

  苏景扬眉:“杨三郎修得又是什么功法?要吃修火之人来进补?”

  “不是谁都吃,非得真正纯烈的阳火不可,像我修行的火法,虽也蜕变自阳火正法,但还不够纯烈,她看不上的。”郎万一回答道:“至于她修行的功法,我不晓得。我也不过是狼主帐下一将,所知事情有限。”

  狼族有传讯秘法,前方战事,时时刻刻传报于王,五年前瓶中城之战,杨三郎发觉苏景有阳火在身,霍然大喜,言称必要生擒于此人,狼主本已调遣军中精锐,准备赶赴瓶中城,不料一道灵讯传来,杨三郎面露不甘但还是改变了主意,非但放过了苏景,还传令前线,攻城大军散去攻势就此撤退。

  苏景自然追问:“是谁传来的灵讯?杨三郎还要听命于人?”

  可惜郎万一摇了摇头:“既然我来找你,便不会隐瞒什么,若我知晓的当会坦诚相告,我没说的你也无需追问,必是我不知之事。”

  苏景点头表示明白,又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继续说。

  “自从上一次狼群撤兵瓶中城,杨三郎就再没流露过要对付你的意思,但不久之前,她又请狼主召集众将,拟筹对福城、不津的攻势……以我看来,此举不外一个缘由:吃你。我来见你就为此事,杨三郎将至,你多加小心。至少以我所知,这些年里杨三郎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做不成的,你好自为之。”

  郎万一的话说完了,但并未即刻告辞,神情放松了许多,呼出一口长气,冷冰冰的脸上也多出了几分笑意:“要紧的话说完了,心中纠缠反复都已不在,舒服了许多。”

  他是狼,只要狼主一声令下他万死不辞,却主动来向苏景“通报军情”,心中的挣扎可想而知。但此刻警告送到,事情做完再无更改,那份痛苦挣扎也随之消散了。

  “多谢。”

  有关杨三郎,苏景还有大把疑惑,不过郎万一有言在先“知无不言、不言则不必问”,苏景不再多问,口中转开了话题:“你的火法来历,还请仔细讲明,有劳。”

  苏景目光炯炯直视郎万一,相比杨三郎要吃自己,他更关心此刻所问……帛绢上的正法流传入幽冥,事关师尊下落!

  “据我所知,光明顶上那位前辈在人间并无传人,还是先请你来说一说,你是如何传承了光明顶的正法。”郎万一不答反问。

  苏景毫不隐瞒,三言两语将“九祖代兄收徒”之事说清楚,听过之后,郎万一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便是说,你从未见过他老人家、更没领受他一言法传、一字教诲,就做了他的衣钵弟子?”

  笑声之中,郎万一摇起了头:“我和你正好相反,何其有幸,我能追随他老人家身畔,得他教导、受他法度,却无缘喊他一声师尊……小九王,我很羡慕你。”

  第五百二十五章 一句话的事

  生前为狼,呼啸成群千里威风,喝血吃肉桀骜快活,可死后也不过是一缕游魂,和苍蝇老鼠茅草也没什么区别。郎万一死后,很快被洗去记忆,判官大笔一挥,发配至一方鬼王疆域。

  不过一段时间过去,郎万一本性觉醒了,相比其他恶狼,他“醒来”算是晚的,足足做了十五年阴兵才一朝恢复本性,还化狼形逃出城去。

  “我的运气很好,逃出城后一时间未能寻得狼群踪迹,无法归群、成了一匹孤狼。”郎万一和苏景见过的恶狼不太一样,他爱笑,说话时总是在笑,当然他的笑容不像三尸戚东来之流那么夸张。

  幽冥世界,谈狼色变,万鬼千魂都视之为凶残、不祥之兆,恶狼集结成群时大小鬼王无不心惊胆战,可落单的狼子人人喊打,而狼子在本性觉醒后,一旦还化狼形、除非日后再做辛苦修炼,否则再变不回人,无法隐瞒身份,它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成了孤狼是倒霉透顶的事情,郎万一却说自己运气好……因他游荡在一片荒山野岭时,遇到了一个红袍老者。

  当时老者的情形很糟糕,倚坐着一棵大树,双眉紧紧皱起,身体抑制不住的发抖,在他身边歪歪斜斜地躺着一只碗。

  前世的记忆不会随着本性觉醒而重生,但在阴间的见识永远保留脑海,郎万一做阴兵时也经历过不少大场面,大概能看出,红袍老者经历过一场劫难,此刻正虚弱得很。

  依着阴间恶狼的作风,见了“活人”直接扑上去咬死、连皮带骨吞掉了事,此刻红袍老者全无抵抗之力,吃他不是难事。

  “不过我没吃他,事情过去这么久,到现在我偶尔回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不知为何,当时就是不想吃他。是天意吧!”郎万一微笑着。

  恶狼昂着头嗅了嗅老者的味道,就迈开脚步从老者身边走过去了。

  不料还不等走远,红袍老者忽然张开了眼睛,面色痛苦依旧,声音晦涩吃力,可他的语气却是轻松的:“你去哪?”

  郎万一吃一惊,忙不迭转回头,目光戒备。

  老者混不在意,继续说话:“哪里都不要去,这片荒山难得,不会有人来,可荒山四周遍布村镇,你是狼。出去了死路一条,先在这里藏着吧。”

  郎万一死死盯了老者一阵,未曾理会他的劝告,转身纵跃飞快跑开了……

  十天之后,恶狼又重返原地。他已经小心探过周围,老者所言非虚。

  红袍老者仍端坐树下,面色虚弱,但神情中的痛苦浅淡了许多,那只碗也被收了起来。

  见恶狼去而复返,红袍老者问道:“探过四周了?饿不饿?这山里有兔儿、鹿儿,应该比我好吃。你耐心些,将来我会教给你离开此地的办法。”

  若老者说的只是拖延之词,十天前就不会劝恶狼留下,郎万一心思灵活,想得通这一重,是以沉声问道:“教我离开的办法?你为何要助我?”

  老者的回答朴实:“因十天前你没吃我。”

  “因我没吃你?你这算是……报恩?”

  老者伸出手指了指地面:“不用那么警惕,坐,舒服些。”

  平平常常的笑言,却似带了古怪法力似的,郎万一缓缓坐了下来,这些天东奔西跑、潜伏探查,确是疲劳得很了。

  “人间也罢、幽冥也好,狼杀生吃肉都是天性,说穿了,十天前你要吃了我,于你而言是理所当然。”红袍老者接着说道:“可你没吃我,我就得承情了。但我不感恩……我是人不是狼,在我来说,我不被吃才是应该的。不感恩,当然也就不必报恩,我教你离开的办法,是因为:公道。”

  说到最后两字,老头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眼睛亮了,人也就精神了,红袍老者笑了起来:“你用你的不应该,成全了我的应该,我自会还你一个公道,明白了?”

  郎万一不明白。

  但他大概能晓得,这位言辞古怪的红袍老者不会害了他,仍是没道理的信任,不过对狼来说,“道理”这个说法本就没太多意义,它们行事更多是靠本能的感知。

  又过不久,老者渐渐恢复了精神,传给郎万一的不止一个“办法”,而是一套功法,云灼鱼焰谱。

  那是人间的修法,本不适合狼魂修炼,但红袍老者见地了得,依照狼魂体性硬是把那套修法的几处关键地方加以修改……郎万一也由此修得一门上乘本领,尤其难得的是,身边还有一位旷世高人与他指点,让他的修行事半功倍。

  “真正因祸得福,我的运气很好,很好。”苏景面前,郎万一长长呼出一口气:“但还不止如此,相处时间越长,我就对红袍老者越是佩服……先是佩服、而后折服。”

  红袍老者的学识渊博,见闻广阔,郎万一修行闲暇,最喜欢与老者谈天说地,不止阳间世情、人界风光,还有他那些有关乾坤、有关修行、有关做人的重重道理,都引得郎万一满心憧憬、满心崇敬。

  红袍老者不是寡言之辈,也不像想象中的高人那样不苟言笑冷漠难近,他宽厚随和得很。

  “聊得多了,我慢慢得知,红袍前辈本为修行道一代巨擘,与另外八位前辈开宗立派,创下离山剑宗名扬四海。”郎万一的声音沉厚,语气庄严:“他老人家就是你的师尊,驻道于离山光明顶,修习阳火正法,当世时唯一一位金乌传人,陆角八。”

  苏景微笑着,没来由的自豪。

  相处三个月后,郎万一就向陆角提出,想要拜入门下,可是陆角摇头拒绝。

  恶狼俯首于地面,认真道:“世上只知犬儿忠义,却不知犬之忠,皆由狼而来,晚辈虽是狼子,但也请前辈放心,若能得前辈收录门前,我永生永世以作追随……”

  不等说完,陆角就打断道:“与你是狼还是人都不存干系,是我自己不想收徒弟。不必再说,白费了时间和力气,快快起身吧。”

  八祖心意决绝,郎万一再如何不甘也只好放弃,又过了一段漫长时间,陆角完全恢复了精神,准备离开荒山了……只是恢复了精神,郎万一看得明白,红袍老汉身无修为。

  郎万一放心不下:“再有几年光景,我当能修得人形,还请前辈再耐心等待一阵,待我有了人形,就能相护于您老身边。”

  陆角八答了一句郎万一听不懂的话:“修为不再,但我还有碗,放心便是。”

  郎万一又问:“敢问前辈要去往何处?他日我若修行有成,定当报还您老的再造之恩。”

  “去何处?”陆角八缓缓摇头,从口袋中摸出了自己的碗摩挲着。面上笑容变得古怪起来:“我也不知道去何处,我就是想找找看……看我到底死在谁的手上。”

  言罢再没半字解释,怪碗抛向半空,化作一团瘆瘆阴风,裹了陆角八疾飞而去。

  “我又在深山修行百年,火法初成才重返世间,再后来一切顺利,汇合了同伴,又因有本领在身不断积累军功,一步一步做到了将军之位。”对自己的情形,郎万一一带而过:“算一算时日,从头到尾我和陆角前辈差不多三年相处。在他老人眼中,郎万一不过是他在阴间的一段‘公道’往来,可对我来说,却是大恩如天倾盖。”

  “我未能被他收入门墙,不是他的弟子,自也不是光明顶的传人,了不起只能算作‘光明顶下朋友来访’,郎万一时刻不敢相忘陆角前辈的厚恩大德,你既是他在人间的传承,无论如何我也要照顾一下。”

  话说完,郎万一自囊中取出一只皮革袋子,烈酒浓香,昂首鲸吞。狼吃酒,不喝茶。

  一口气饮下半袋,重重打了个酒嗝,剩下半袋子酒从郎万一手中传到苏景手上。

  苏景不急着喝,问道:“你来给我送讯,再回狼群怕是……不如留在我这里。”他的担心不无道理,狼性多疑,最是狡诈不过,郎万一就算再如何谨慎,也难保不走漏风声。

  “就算不被发觉,我自己也没脸回去;留在你这里更不可能,来日狼家兄弟攻来,我又该如何自处?”

  “那你……”

  郎万一摇头:“幽冥广阔,不劳操心。”

  来送一个消息的下场,重则当受狼主追杀,自此从同宗手足变为生死之仇;轻则后半生永远孤寂,无颜再对昔日战友、也无法融入游魂天地。

  苏景想了片刻,昂首剩下那半袋子烈酒喝掉,幽冥之狼以酒识人,见苏景喝了自己的酒,郎万一眼中露出些许暖意,微笑道:“若能再嘴巴向天,打个酒嗝,就十全十美了。”

  “打不出来,多少年没打过嗝了。”苏景随口道:“浪荡幽冥,不如……人间如何?离山,光明顶,融身八祖道场,从此专心修炼,岂不是好。”

  郎万一闻言目中精光乍现,可很快又告黯淡:“离山是什么样的门宗我是知晓的,岂能容我一头狼魂。”

  苏景笑,努力收敛着自己那点得意:“一句话的事情。”

  当真不是吹牛,送一个朋友去光明顶居住,苏景做得这个主,何况郎万一又和八祖有过一段渊源。郎万一仍提不起精神:“普通游魂登入人间,须得判官放印,又有哪个判官会放一头狼啊!”

  “一句话的事。”红袍加身,比着上一句,苏景的语气更加风轻云淡了。

  风轻云淡够了,苏景又开口道:“不过在送你过去之前,我还有事情请教。”

  第五百二十六章 生死牵挂

  恶狼与八祖三年相处,不可能在几句话里把所有事情都交代明白。郎万一应道:“你问。”

  “之前听我同伴传报,你知道光明顶中有清幽小院……师父对你提起过院中人?对院中人,师父怎么说?”

  渡船上、大车上、路边的客店驿站内,常常可见素不相识的旅人聊得热火朝天,甚至平日里不会和朋友、亲人吐露的心事,都会被拿出来作为和陌生人的谈资……为何会如此?只因明日醒来大家各奔东西,穷此一生也未必会再见面。

  大家都明白,今日面前喝酒说话到面红耳赤之人,将来再不会和自己有丝毫牵扯和联系,反倒容易掏出心里话。一样的道理,荒山三年相处陆角八和郎万一说了些自己的事情。

  郎万一记得,陆角提起院中人时,皱了下眉头;郎万一能看出,蹙眉不是“难过”或“麻烦”,而是担心,陆角在担心。

  简单讲过“院中人”的来历、身份之后,陆角缓缓说道:“光明顶山核结庐非我本意。那时离山根基初成,除我之外八位兄弟,或道法精深或剑术了得,有他们主持,门宗渐露峥嵘……再说回我,我本是个跳脱性子,不喜拘束,也不愿一辈子枯坐山中,既然离山有了个模样,我就打算与蓝祈一起去遨游天下,走到哪里修到哪里,做一对画本中才有的神仙眷侣,岂不快哉。”

  那个时候的陆角八。境界上自然不曾圆满,可修为上、斗战上,想要行走天下怕也没几个人惹得起他,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莫耶蓝祈。

  “打算下山,总要和兄弟们说一声,我最先找到的是刘旋一。”离山九祖,刘旋为长,九兄弟的大哥。

  是兄长,但也如师如父,尤其对几个“年纪小”的兄弟,刘旋一照顾有加。

  想要下山的原因、有关与莫耶女子的情事,陆角八和盘托出,让他颇为意外的,刘旋一并未如他想象中那样开心恭喜、再含笑骂他几句“你这小子,现在才来对我说出事情,该打该罚”之类。刘旋一只是点点头:“你把她的情形,再仔细说与我知,还有她的修行。”

  陆角不隐瞒,依着刘旋一的吩咐又是仔仔细细的一番讲述。而后刘旋一双眉微皱、开始沉默了。

  “莫耶地,邪魔地”那是寻常修家的见识,先不提其他,就以九兄弟之间的情谊,老八认准的女人,老大绝不会再计较她的出身。且陆角要带蓝祈去“游历四海”,本也存了不给兄弟和离山剑宗添烦恼之意。

  等了一阵,见刘旋一还在沉思,陆角问道:“你可是嫌弃蓝祈来自……”

  刘旋一“咳”了一声,摇头而笑:“莫说莫耶女子,就算你要娶邪魔地的男子,只要你自己愿意我也不会阻拦。”

  陆角的转述、再被郎万一转述,聚精会神倾听的苏景吓了一跳:“真这么说的?”

  郎万一点头:“陆角前辈当初怎么对我说,此刻我如何讲给你。”

  苏景失笑。在离山时他听贺余师兄讲过,大祖性情沉稳,平时沉默寡言,偶尔对晚辈开口,要不就是指点功法关键,要不就是修天行道的道理,他老人家算得真正的“金口玉言”,每一字都珍贵无比。

  如今看来,对晚辈一个样子,对兄弟又是另一份性情。

  容苏景笑了几声,郎万一继续讲述。

  一句笑话过后,刘旋一对陆角笑着点头:“蓝祈当是至情至性的女子,要恭喜你。”

  陆角心底释然,开心而笑:“兄长同意了?那我这就请他们几个过来。”

  “不忙,我还有话说。”刘旋一面上笑容散去,言辞归于中正:“九兄弟中以你资质最佳,又修得金乌正法,老八,只要不出意外,你飞升是板上钉钉之事。”

  陆角不明白兄长为何提及飞升之事,点点头未出声。

  刘旋一反问道:“那你可有想过,你飞升之后呢?蓝祈又当如何?”

  “她的修行也不差,或许……最好是能一起飞升。”

  “难。”刘旋一一字回答。

  兄弟间讲话无需忌讳什么,陆角混不在意,笑道:“飞升自非易事,不过兄长没见过她,是以不了解,她的资质了得,修持的法度更有独到之处,至少以我看来,飞升是有机会的,且机会不小。”

  “和资质、功法没太多关系。”刘旋一摇头:“是性情。”

  “你想和她一起逍遥人间,我绝不会拦你,其他几位兄弟更无须担心,你快活了,大家都会开心痛快。万一弟妹不小心露出形迹,外门人物若有异议,不妨先来和姓刘的剑啰嗦一番。”刘旋一声音稳当,字字清晰。

  说完稍顿,他又把话锋一转:“不过,游览人间了不得两三千年的快活,携手飞升才是永世厮守、亘古逍遥……陆角,你面前有一道题目,你得仔细想清楚。”

  说着,刘旋一伸出双手,同时在地面上写字,两手,两书。

  大祖左手所写:两三千年的人间快活;

  他的右手成书:两三成并肩飞升的机会。

  若真放手打斗,刘一与陆八孰强孰弱不得而知,但论起对修行的见解,那时陆角八远逊兄长。

  “情”之一字,轻易不会影响修行,正相反的,性情中人若能得采得性情,还会对修行有所补益。可是事分两极,入极则生障,情事尤为突出。

  蓝祈便在此例,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莫耶女子就是如此,不动情则以,一动便不可收拾,入极巅、入疯魔,最后那影响飞仙的一障,她逃不过了。

  极障不是不能破,但想要破它绝非易事。

  如果依着陆角的想法,携美同游玩耍人间,于蓝祈而言,“情”无碍,但“性”却是松散了,时时刻刻守在心上人身边,情再深性却平和,难破障难飞仙。

  兄长想出的办法,便是蓝祈的漫长归宿:山核小院。

  荒山之中,八祖端坐树下,对着一头恶狼诉说往事。当时郎万一很想听下去,可他已经完全迷糊了。到底还是一头狼,不解人间风情,更不晓得修行道理,他能不糊涂才怪。

  陆角只是在讲自己的故事,哪怕唯一的听众都听不懂,他也无意解释什么,继续道:“老大想出的办法,是以‘得失’之悟破她的情极障。”

  她在院中,不见天日,她有家、有陆角,却没了世界。

  他的解释牵强,以她看来其实就是自私,可她无怨无悔,她也千年沉闷。

  直到一天,时机成熟,他一剑劈开那小院,领她见同门、见弟子、传书天下她为吾妻、与吾偕老,那一刻天地同归举山齐贺,整座世界携万钧喜悦直冲心窍……那就是蓝祈破障、悟道的一刻!

  能不能成功,大祖也没有把握,不过两三成的胜算,但值得一试。

  “酒。”苏景道。

  郎万一又取出一枚酒袋地上,苏景接过来,并未昂首痛饮,只把一口酒灌入口中。不急着吞咽,让烈酒在舌尖来回滚荡,当然不是品评味道,他只要那种“刺激”喉舌的感觉。

  事情和苏景所知大相径庭,不是没人知晓光明顶山核中藏了蓝祈,这个主意就是大祖所出;更不是陆角怕她的身份会影响自己、影响离山,那些都是为了绷紧她心性的做作之词,陆角如此对待蓝祈,只是为了争一个机会。

  穷尽天地仍并肩厮守的机会。

  不过此事也只有大祖知晓,陆角八没再告诉旁人。

  只是提前的算计再如何周密,也追赶不上后来的变化,陆角放松了身体,对面前的恶狼笑了下:“后来,我被恶魂侵体。这份伤害来得极大,只有我自己明白,魂魄受损,我飞升的希望渺茫。但她还有机会……可时机未到,她的境界还不够,那时候劈开光明顶没有一点用处。”

  “我夺了一头神物的魂魄来杀灭侵体恶魂……我心里明白得很,饮鸩止渴罢了,神物的魂魄灭掉恶魂,可它何尝不是另一头恶魂!”

  “既然如此又何必麻烦,还平白害了一头神物?神物无辜,我的公道何在?”陆角八声音喃喃,似有痛苦,却并无悔意,自问自答:“我总得撑到她飞仙后再死。”

  “可到底还是败了,我以为至少能在坚持三四个甲子,她就快破入第十二境了,当来得及。没想到夺魂神物之后,我只撑了七十年,来不及了。”

  话说完,红袍老者沉默。长长的讲述,其间有几次老者都面露笑容,可他的眉心始终微蹙,他担心。

  他已无能为力,但无法放松心怀,担心。院中之人,生死牵挂。

  “院中人,师娘蓝祈早已破开小院,不久后一朝悟道,破界飞升,如今已置身仙庭。”苏景忽然开口。

  “当真?”郎万一猛抬头,望向苏景。

  “千真万确,她飞仙时,我就在身旁。”

  苏景笑了,郎万一也笑了。

  笑容里有开心,有唏嘘,有感慨,也有敬佩。虽然后来事情接连变化,可大师娘蓝祈最终飞升的道理,正是大祖刘旋一所说的“以得失破情极障”。

  蓝祈飞升,陆角得偿所愿,所有辛苦都是值得的。

  特意向郎万一问起蓝祈,只因苏景心中小小的一个“结”,师父把她藏在山核,自私了。

  此刻苏景释然。

  陆角八就是陆角八,不负他的荣光。

  第五百二十七章 口角含春

  阳间、东土、离山。

  沈河席地而坐,昂首望天,喃喃自语中略带了些欣喜:“终于下雨了。”

  雨不大,淅淅沥沥的,掌门真人不避不躲也不曾施法蒸干水汽,就那么惬意微笑着坐在雨中,任发髻衣袍都被打湿。

  离山坐落于东土汉境的东南隅,多水之地,一年四季从来都是不缺雨水,今年也不例外。

  不缺雨水,掌门人那一句“终于下雨了”就显得有些无端了……沈河会有这样的说法,只因之前整整半个月,天上都在打雷。

  十五天,离山天顶阴云密布,隆隆雷声从未有过片刻停歇,但雨水一滴不落,直到此刻,总算下起了雨。

  不提雨水只说一连半月的闷雷,这样的天象委实反常,若是放在凡人稠密的地方,怕早都会引起恐慌,可沈河真人和离山诸位长老,全都面带欣慰目藏欣喜:贺余师伯在闭关做最后领悟。

  若他未能抓住那“灵机”、未能寻得“大逍遥问”的真谛,就算枯坐万年,也引不来天象变化;反之,他有所斩获,才会引动天意地势,才会有这种诡怪天气。

  十五天,雷连绵,是他把握到玄机的象征。

  把握玄机不一定能成功破悟,可想要破悟非得先把握玄机不可。

  左右无人,沈河伸了个懒腰,再大大的打个哈欠,喜滋滋的舒服,这举止俗不可耐,全无高人风范……

  东天剑尊庐内,说过“山中院、院中人”,苏景又和郎万一聊了许久,话题层出不请,但话中人物只有一个:陆角八。

  直到最后,郎万一把自己所有有关陆角的记忆统统说尽,苏景仍意犹未尽,两个人喝光了郎万一的酒。

  随后苏景带上郎万一去往阴阳司,判官落印即刻放行,再唤来平时负责和离山联络的二差头马喜,捎上苏景的口讯、带着狼魂去往离山。

  临行之前,苏景加重语气嘱托道:“阳间的规矩和幽冥大相径庭,虽也弱肉强食,但还有礼法约束,离山剑宗匡扶人间,规矩不算大可也不能算小……”

  郎万一笑着点点头:“放心,能去他老人家的道场常驻、修行,是我的福气,绝不会造次。倒是你这边,杨三郎绝非等闲之辈,你自己小心。”

  两人拱手作别,冥殿中法度行转,郎万一与马喜的身形消失于一团幽光之内。

  苏景长呼、长吸,转身向后殿走去,脸上笑容清透。

  苏景心底那个小小的结被打开了,他想要崇敬之人的确值得崇敬,足够欢喜;师父和莫耶蓝祈,前辈情事让人唏嘘,而蓝祈最终破开了那院子、飞去了仙界,师父达成所愿,足够欢喜!

  跨入后园才走两步,香风飘过一个窈窕身形闪到面前,拦住了去路。

  不听似笑非笑,仔仔细细端详着苏景:“看你这小魔头眼中潋滟、口角含春……”说着,她混没规矩的,居然昂起素手捏住了苏景的下颌:“啧啧,一副荡漾的俏模样啊!”

  小妖女摆出来一副大爷看小妞的样子,洋洋得意,正想再问苏景从朗万一处得来什么好消息以至笑容满面,不料被自己捏住下颌的那个小子,就势把脸凑了过来,又快又软又轻,就那么一下子亲住了自己的嘴巴。

  不听的修为如何?咫尺之间一柄飞剑偷袭她都能从容闪避,却没能躲开苏景的嘴……

  腾地一下子,小妖女脸红。

  苏景亲得快,一中便退,退后半步,修行事情不分男女,可情爱事情上天生就是男子强势,不听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子,中了一“嘴巴”后檀口微张傻傻得发愣。苏景比着她刚才的得意洋洋更得意洋洋:“我口角含春?春色香甜,要不要再尝。”

  就在这个时候,戚东来甩着手走进后园:“苏景,那个郎万一当真知晓八祖的事情,可有什么有趣事情说给我……咦?”

  无论修为、经历、见识,在年青一代的修家中,戚东来都算得出类拔萃,走进园子一看,两人面对面,苏景笑眯眯、不听正发呆,凭他的眼力和心思,当即就明白他俩你浓我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若是旁人,会转头就走,可戚东来不,一边说“哦,我来的时候不对”,一边抱起双臂斜依廊柱,笑嘻嘻地望着两人,等着继续看花花戏。

  不听正情迷意乱,如何容得一个大胡子在不远处看着,转头望向虬须汉,吸一口气勉强平复心情,笑容有些勉强:“我和苏景有要紧事情谈,骚,戚东来,好大姐,你……快滚!!”

  虬须汉对自己名前那个“骚”字看得极重,每有人省略他必做纠正,不听说对了名字,喊他“大姐”他却全不在意,更不把“快滚”恶言放在心上,哈哈大笑着转头走去。憎厌魔君衣钵传承,别人不轰他不走。

  待他离开,苏景挑了挑眉峰,旧事重提:“嘴边春色,好吃么?”

  小妖女耳朵里几乎都是自己的心跳,听错了,把“好”听成了“还”,心里咀嚼了下“还吃么”,嘴巴有些拌蒜:“怕……怕你啊?”

  苏景心思转得多快,还不等纳闷就反应了过来,笑道:“好!本座专治嘴馋的毛病!”

  但还不等他再有动作,猛一阵响亮笑声又从园门出响起。

  那笑声是真响,可抹不去的一股扭扭捏捏的味道,不用回头就知道,戚东来去而复返:“原来是你的嘴巴香香还是我的嘴巴香香的把戏,”虬须汉捂着嘴,那样子实在惹人讨厌,被一柄飞剑砍在脸上定会惹来无边喝彩,可他不自知,自顾自娇羞如美人:“我可实在好奇,按道理这把戏你们两位耍不了啊,各有脸皮五尺,相距一丈时已然顶在一起再难寸进……我滚。”

  这一次真的“滚”了,大笑声中虬须汉化身一片粉色香风,直接蹿上了天去,看那小妖女眼中带煞,戚东来不触这个霉头。

  戚东来本就无所事事,飞上天空也就顺势闲逛一会,东飘西荡,东面看看鬼兵操练,西面看看鬼民筑城,南面看看……他从南方看见了一道紫金云驾。

  划破天际,飞得不急不缓,向着不津而来。

  如今不津早已不再是荒城废墟,重兵把守之地,岂容旁人纵云乱闯,不等云驾当即有一队阴兵飞天相迎,带队校尉开声吼喝:“呔,什么人如此大胆,还不快快停了云驾报上名来。”

  紫金云驾止住去势,但并不散开,只飞出了一个人来,判官打扮,身着黄袍,三品官,抬手将一枚令牌亮出。

  拦路校尉登时换了语气,笑道:“原来是判官大人驾到,小的鲁莽,还请大人恕罪。”说着一只手背到背后,轻轻挥了挥手,身后阴兵赶忙让出了道路。

  黄袍判收起令牌返回云中继续前行,可才告启程不久,紫金云驾迎头又碰上了一阵粉红香风。

  有人拦路,紫金云驾不能不听,黄袍判官又一次从云中走出,眉头微皱:“阳身人?可是小九王的朋友么?刚刚本官已与巡城兵卒交代过身份了。”

  香风散去,虬须大汉显身,面似带笑可目光冷冽,看了看开路判官,又望一眼紫金云驾:“黄袍三品?算得大员了。骚人想不通,什么人会有如此排场,让堂堂三品大判做鸣锣开道的小卒,莫不是阎罗王老爷重现幽冥。”

  可把黄袍判官腻歪死了。

  他能辨得香风中有阳身人的气息,又哪想得到粉红的风里跳出来个大胡子,更想不到精壮大汉出口娇滴滴的女子声音。

  黄袍判官皱起了眉头:“阴阳司行事自有方寸,岂容外人过问,你既不是司中官员,就速速让开道路!”

  “幽冥世界以前还不曾有过阳身人呢,往时阴阳司还只有一位红袍大判呢,”口中声音娇软,豹眼妩媚流转,可说的话却狂妄异常:“天底下没有不变的规矩,该改就得改。”

  戚东来有杀性,当年西海深处苦斗邪佛一脉足见他的狠辣,不过他为人绝不狂躁,主动拦路是因他大概猜出了来者身份……若真如他所料,那苏景便要迎上一场好戏了,骚人做的:先要夺下一份气势、替朋友夺势!

  刻意刁难、无聊之举,却也是争势最直接的办法了。

  震翅声噼里啪啦,好像被放大了百倍的蜻蜓飞翔声音,三口长着翅膀的棺材带着三个背长剑的矮子升了上来,雷动问道:“戚东来,在作甚?”

  “骚、戚东来,”一如既往先纠正,虬须汉跟着说道:“等着见阎王爷!”说着,他又森森而笑:“不过,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黄袍判面上怒色不显,声音一下子变得冷清了:“本官只问三字:不让路?”

  “明明是九个字嘛。”三尸异口同声。

  “好。”黄袍判微一点头,这个时候又是人影一闪,从紫金云驾中再跃出一人,先对黄袍判轻声道:“花大人且慢。”随后此人望向戚东来。

  差官打扮,衣袍和封天都总衙、尤大人身边亲差孔方白全无差别,不过此人是个年轻女子,五官娇美、神情干练。

  拈花本色,一见女子就喜从中来,笑眯眯:“请问差官大人如何称呼?”

  “顾小君。”

  第五百二十八章 一词之差

  飒爽女子报上姓名,目光从拦路几人面上掠过,最终望住了戚东来:“我家大人自封天都而来,有要事与小九王相商,还请阁下代为通传。”

  戚东来笑得懒洋洋:“不管。”

  顾小君眉峰微挑,但很快眉峰回落,本已森冷的面色平和下来:“阁下拦路,可是职责所在?若如此,还请通融,小九王若有责罚,顾小君一力承担,绝不会让先生担当。”

  戚东来笑容不变,身形更是不动:“小九王日理万机,没工夫应酬闲杂人等,这就请转头回去,恕不远送!”

  此时紫金云驾就悬浮在南城半空,如此醒目的东西,苏景岂会看不到,但他不出声也不干涉,和小不听并肩站在一品殿后园中,抬头注视着空中情形。

  顾小君静静凝视戚东来片刻,忽然露出笑容,再开口时没了官腔:“你这汉子啊,拦路拦得全没道理,搞不懂你到底图个什么……你叫戚东来?”

  “骚、戚东来。”戚东来耐心好得很,闲聊无妨,说到天黑也不怕:“族为根,族名不可弃,请姑娘记仔细。”

  顾小君点点头,自袖中摸出一枚黑黝黝的令鉴,垂下头对着令鉴淡淡说道:“阳身人骚戚东来,藏身不津城,搅扰轮回祸乱阴阳,罪不容赦。”念过罪状,她目光重新望向戚东来:“莽汉,只消本座一令升天……幽冥世上便再无你容身之处,还不让路么!”

  封天都,封天令。

  阴阳司不涉地方军方,平时司中政务也无需鬼王帮忙。但若有“搅扰轮回混乱阴阳”这等大罪恶徒藏身世间,封天令下鬼王仍会积极卖力,相助阴阳司缉拿恶徒。

  “幽冥世上再无容身之处”,顾小君说得客气了,她手中大令飞天,戚东来藏身何处,何处都会招来战祸兵灾!届时自会有人出面、穿针引线集结周边鬼王之力,血洗不津城。

  芊芊素手,将黑色令鉴高举过顶。大令微微震动着,只待主人手指松开它便一飞冲天,传于世界每一角落。顾小君的手段算得狠辣,戚东来不让路,不止给他自己招灾、更会给不津、给苏景惹祸。

  顾小君面带冷笑,她倒想看看戚东来如何应对,不料突然间心底一阵阴冷感觉弥漫,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她也久经战阵,明白这感觉缘何而来:气机……自己被“气机”稳稳锁住了。

  气机一端牵于己身,另一端……不用想也只道,接连着凶猛法术。

  这便是不津的态度了,尔敢放飞大令,顷刻杀灭降临碎尸万段!

  这态度与戚东来无关,苏景才是此间主人,这种事只有他才能说了算……顾小君努力平稳心思,灵识散开“寻根溯源”查探法术气机的来源。

  不追查还好,追查之下,又是接连三个寒颤。不能自已!

  三段气机,三个方向:

  远处天空中。笑容明浩的少女,盈盈立于云端,手中把玩着一片莹翠剔透的竹叶,不知何时不听飞遁高空;身下一座大宅,正堂屋顶上,人身蛇尾的凶蛮少年抱着双臂昂首望来,脸上有笑容,笑容里却不存欢愉,只有残忍;最后一段气机来自城北,顾小君只能察觉到杀机犀利,却辨不清具体……不津北城正是阴阳司一品殿所在,后园中苏景独立,白玉弓被他拿在了手中。

  取弓在手同时,苏景又打出一道阳火。

  火焰飞天,升到九霄云上猛一震,火焰暴散开来,一声金乌啼鸣响彻四方!王家大令,金乌点兵,下一刻不津城中号角回荡战鼓如雷,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两头尸煞猛将、一头凶猛谛听、一条用两枚白鳞冒充眼睛的小黑蛇站住方位,队队阴兵腾云驾雾,结阵封锁天空。

  顾小君的变了脸色,声如切金断玉:“贼子,安敢!”

  戚东来的声音不如她清脆,但妩媚远胜,笑道:“从五年前开始,苏锵锵几次想见封天都里那位大人,都遭断然回绝,他还不是笑了笑作罢;今次封天都来了人,被拦个路就亮出大令……风度实在不堪。现在可不好收场了。”

  雷动搭腔,语重心长:“你这女娃儿,好端端的拿什么封天令,把事情做绝了吧?唉,也不能全怪你,你不知道他们是伙子什么人啊。”

  赤目接口:“现在可好,一拍两散了,你撒手闭眼吧。”

  拈花再接口:“小娘子,芳龄几何?可有婚配?”

  这个时候紫金云驾中又走出一人,中年男子,肤色黑得发紫,也做差官打扮,现身后不作劝解,望向戚东来朗声道:“我家大人自封天都而来,有要事与苏大人相商,还请阁下代为通传。”

  仿佛被钉在半空里、连封天令都不能让他让路的戚东来,闻言却痛快点头:“好说,请云中的大人稍等,骚人这便下去通报。”

  黑皮差官的说辞与顾小君初显身时讲话如出一辙,唯独一处差别:顾小君说的是“小九王”,黑皮差官讲得则是“苏大人”。

  一词之差,态度天壤之别。

  小九王只是幽冥世界无数鬼王之一;苏大人却是红袍大判,除了星月判外,整座阴世里唯一一位红袍大判!

  封天都来人用了“苏大人”的称呼,给出这个态度戚东来便无需再争,身化香风飘飘荡荡地飞赴北城,根本都不再去看一眼顾小君手中的封天令。

  戚东来一退,三段杀机消散、万千军马归城,三位矮神君也走了两个,只剩拈花流连不去,和顾小君扯词攀谈:“本座拈花,东土白马镇人士,你可曾去过东土……”

  黑皮差官拍了拍顾小君的肩膀,微笑着摇摇头。顾小君面色难看,但还是收了封天令,跟在黑皮差官身后退入云驾,外面只留最先现身的那位三品判官花大人。

  又过不久,牛吉带着司中一众鬼差,急匆匆迎上半空,毕恭毕敬引着紫金云驾去往城中阴阳司。

  抵达冥宫时,大差头半躬身体,对着云驾道:“苏大人在后园迎见诸位。”

  冥宫之中,一位等衔底下的鬼差对身边同伴低声道:“封天都来人,咱家苏大人都未迎出大门,直接在后园相见,这架子……是不是有些太大了?”

  同僚尚未搭腔,脚下就有声音传来:“前面对峙是争气势,能算是摆架子,现在却不是了……虽你我都能猜得出云驾中的大人是谁,可他老人家不愿主动露面。苏锵锵若是接出门外,岂非逼着那位大人现身?直接后园相见,是留面子。”

  妖雾总有独到见解,他身边几个鬼差也不知他说得对不对,都没答理他。

  紫金云驾不再高空飞过,入宫门后就改作贴地低掠,由牛吉等人引领着一路来到后园。

  后园之中,苏景身着判官红袍,背负双手微笑而立,见云驾来到,先挥手屏退引路的几位差官,又对刚回到他身边的几位阳身同伴点点头,不听等人会意,也起身离开了园子。

  “清场”之后,苏景才含笑说道:“贵客到访,蓬荜生辉,苏景有失远迎,失礼之至。”

  紫金云驾终于散开了,算上黄袍判,一行也不过四人,除却已现身的三个,就只剩下一位……果不其然,着红袍、身枯瘦,一目残月抱瞳一目七星散布,真正的一品判尤大人。

  “久闻苏大人少年锋利,今日得见,果不其然。”尤大判面带微笑,说的话让人辨不清是褒还是贬。说着,他对三个手下微一点头:“你们外间等候。”

  苏景这边清场了,尤大人也屏退手下,倒显得了几分尊敬。

  顾小君也退到园门口,让拈花神君着实惊喜……

  一老一少两位大红袍拱手为礼,口中尽是些不痛不痒的应酬之词,脚下迈步来到园亭,分宾主落座。苏景笑道:“身边没人了,大人喝茶么?我去给你沏。”

  “谢过大人好意,沏茶不必,老夫此行只为一件事,办完便告离开,不会久坐。”尤大人开始点题,苏景自然相应:“请尤大人吩咐,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报恩。”尤大人两字突兀。

  苏景诧异:“晚辈不记得何时施恩于大人。”

  “老弟说笑了,是你向我报恩。”尤大人呵呵而笑,口中称呼改变:“五年前,狼群攻袭瓶中城……这件事老弟当还记得吧。瓶中城已入绝境,若非封天都一道谕令传至杨三郎与狼主,这幽冥世上,早就没了那城。”

  苏景肃容:“是封天都让狼群退去的?”

  “不错,封天都每出一令,都有底档记载,老弟若不信,大可随我去往总衙查个明白。”尤大人拖长了声音,说话缓慢:“五年前的一桩恩情,如今到了回报的时候。”

  “有恩必报,大义之所在。”苏景认真点头:“我这就把滑头王请来,让他给您报恩。”

  尤大人一笑:“困于那一战的,不止滑头王,还有小九王。”

  “我?那不能。判官不涉地方军政,我何时也不曾参与鬼王争斗,更没去过瓶中城打狼,您老记错了。”苏景坦荡荡,回答。

  第五百二十九章 不值一提

  尤大人愣了下,做判官无数年头,哪有人这等明目张胆地和他耍赖,老大人一时间有些不适应。

  随后尤大人笑了,不生气,双眼里透出些“饶有兴趣”的意味,开始重新打量苏景,过了一阵他笑着开口:“老弟为人……坦荡得很啊。”

  苏景摇了摇头:“不是晚辈坦荡,是大人太小看我了。”

  尤大人眼中趣味更浓:“六年前,得知幽冥世界又出来一件大红袍,老夫吃惊不小……不敢怠慢啊,少不得排遣能员赶赴阳间,查一查这位不请自来的大判官,到底是何方才俊。”

  对方的话题颇为突兀,苏景没表示,只是静静坐着、听。

  “天宗离山小师叔,南荒天斗剑庐主人,剥皮妖国太岁老君,东土汉家佑世真君神位供奉,西海修佛妖家传经大士……苏老弟的头衔可当真不少。”

  其他都好说,唯独其中一个头衔,苏景稍显纳闷:“太岁老君?新封的?”

  的确是新封的,和佑世真君有些相似,是妖家供奉的神位,此事由剥皮大国师洪灵灵提议、瑞皇帝点头同意。差不多一甲子前的事情,只是当时苏景正在离山忙得昏天黑地,洪灵灵前后跑来东土三次都未能见到他,大好马屁也就未能及时奉上,大国师引以为憾。

  是神位供奉,不过也就是盖了座祠,塑了座像,一直也没什么香火。

  对苏景疑问尤大人并不理会,自顾自向下说:“忽然听说这么多名头。免不了又要被老弟吓上一跳。所幸,吓过一跳之后,心里也踏实了不少:你做得那些事,虽有少年骄狂,但未失正道本色。”

  苏景插口:“阴阳司也看正道邪道么?”

  “不看,阴阳司行的是大道,什么正道邪道,都不是判官要行的道。”尤大人应道:“不过相比之下,正道弟子更识得大体,看重乾坤造化,一品袍穿在了正道人物身上,更妥当些。”

  尤大人又把话题转回到“调查苏景”之事:“阳间相传,离山苏景虽年轻,但尽得师门真传,心存大慈悲,匡扶人间道。仇怨泯于一笑,恩情报其所能,真正的名门高人。”

  “讹传罢了,人间修行五百年,苏景没有泯于一笑的仇,该报的都报了,且、皆为现世报。”苏景实话实说。门宗内,谁欺负他他就亮如见;栖霞山,自刺一剑非取严辰首级不可;南荒里,才出大圣识海立刻诛杀妖后;西海中,离开摩天刹便直奔刹天摩,小师叔报仇从来都等不及天亮。

  “仇必报,恩呢?”尤大人转回原题,同时抬头。浑浊双眸直视苏景。

  “有恩必报,大义之所在。”苏景又变得义正词严了,还是刚才那一套说法,不过他的后半句变了:“但挟恩持怨,困不得我。”稍顿,苏景语气加重了些:“苏景受长辈教诲,从不敢罔视恩情,恩该报,但该如何报我说了算。”

  尤大判又次笑了,这判官比着传说中爱笑得多:“果然,小看你了。”

  苏景拍了拍锦绣囊,取出了一只瓶子和两个小小瓷碗,掀开瓶塞一股馨香扑鼻。

  瓶中琼浆泛红,注入瓷碗之际还有叮叮咚咚的悦耳声音,那是瓶中冰块碰撞细瓷的轻响。“话说得有些多了,人间的杨梅露,大人请尝一尝,润润喉舌。”说话间苏景还不忘将一片“通阴”柳叶放在对方的碗中。

  全套东西都是不听从人间带来了的,这是女孩子的情调,不过换过角度再看看……闲七杂八她把能带的全都装进袖中,似是来找苏景过日子的打算。

  “恩情恩情,有恩也有情,大人若不看情只计较恩,把恩当作账目、当初放过来本钱如今想要收讨回去,这也无可厚非。不过既然是账目,总得计算清楚才好。”杨梅露酸甜可口、清凉怡人,苏景浅唱一口,惬意从眼中一闪而没:“五年前一场黑色雨水,晚辈不敢懈怠,往返万里奔走周围司衙……总算没辜负了身上的这件袍子,没辜负了老大人的信任和栽培。”

  最后一段话仿佛换了话题?未换。黑雨中相助别司、搭救其他判官,若恩如账,苏景已经还清了。

  不受恩怨挟持在前;本来也不相欠在后,苏景水泼不进油浸难透。

  尤大人暂时没说什么,端起面前的杨梅露,一口一口饮尽,最后连那片柳叶儿也纳入嘴巴,仔仔细细地咀嚼一阵,吞掉了:“所以我要请你做一件事,会欠你一份恩情。嗯,可以。”

  平平一句,苏景却肃然起敬,只凭对方的身份,能认得这个小小道理,便值得一份敬意。

  “大人请。”苏景拿起瓷瓶,又给尤大人斟上第二杯果露,不忘重新加上柳叶,端起、递上:“大人当知晓,晚辈在离山时,忝任本门刑堂长老,主掌刑罚之事。初任职时,吾兄贺余借一桩案子,给我讲明白了一个题目:值得。一桩大道理下,总会衍生出无数小道理,晚辈资质平凡,领悟不了太多,只在‘值得’之下,多悟出了一重:不值一提。”

  第二杯杨梅露饮尽,尤大人喜欢这个味道,放下杯子后才问:“不值一提?愿闻其详。”

  “杨梅露有的是,柳叶却不太多,多谢大人。”第三杯果汁注满,第三片柳叶儿加上,苏景开口:“该做之事,便如此饮,一杯杨梅露罢了,不值一提。大人喝我些果子汁水,不用还;大人吩咐晚辈做的事,只要扣得‘应该’这重题目,便无恩无怨,无欠无还。我做该做之事,哪怕身死道消,也不值一提。”

  该做之事,不值一提。

  “当真小看你了。”尤大人放下手中杯,这次剩下了柳叶,再望向苏景的目光变了颜色。

  这次“小看”,不因苏景的道理如何,而是源自他的“摇身一变”。

  区区五百年修行,但苏景经历丰富,从离山到妖国再到邪佛,和他打交道的尽是地位超然之辈,耍赖时苏景是个奸猾小子,可肃容言说时更会有一份高人气意。

  几句话的功夫,少年泼皮就变成了正道高人,这反差实在强烈……

  苏景笑了下,把自己的果汁也喝光,最后说道:“持恩以挟,挟不得我做不该做之事;全无瓜葛,隔不住我做该做之事,离山弟子个个如此,大人究竟找我何事,敬请吩咐。”

  “三个月后,封天都阴阳司总衙将会崩塌倾覆。”尤大人再不啰嗦其他,直入正题一语惊人,苏景动容。

  封天都总衙是千万阴阳司的核心、中枢,若它崩碎了势必影响轮回事情。

  而轮回事情,看上去只是“生灵往复”,但根基中牵扯两界气运循转,若轮回不畅,绝非幽冥少来几个鬼、阳世多添一些魂那么简单,届时气运紊乱,必定引动豪杰席卷两界。

  尤大人的声音变得低沉、郑重:“若要挽回劫难,非得你我戮力同心不可。”

  “还请大人详解。”

  “详解?”尤大人皱了皱眉头,似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措辞,思索片刻忽然抬起手,在自己脸上一抹。

  手掌抹过,星月大判变了模样,从身形到五官再到表情神气完全改变!

  第五百三十章 或许下一刻就死了

  干枯瘦弱、眼藏星月的尤大人变了……哪还有尤大人,苏景面前只有一个双目清澈、身形高大的驼背老汉。

  即便驼背,老汉比着普通人还是要高出一截。

  或许是因眼睛里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让他的目光远比尤大人更明亮,人也显得精神许多。但如果不看双眸只看面容,高大老汉比着尤大人要苍老,苍老许多。

  星月大判变做驼背老叟,他身上艳艳夺目的大红袍也变成了晦暗破旧的蓑衣。

  驼背老者不急着解释什么,伸手把第四杯杨梅露端到面前,一口一口喝着,目光则掠过碗沿直视苏景。

  大判官是假的?如此惊人事情,苏景面上却不见丝毫惊诧,端坐原地、微笑从容与老头子对视。

  果汁饮尽,空碗被重新摆回两人之间的石桌,驼背老叟微笑点头:“少年人能有这份镇静功夫,很不错了。”

  “是吓傻了。”不开口时的年轻高人,一说话声音又干又涩还带着些颤抖……

  大漠东土、南荒西海、人间幽冥,能去的不能去的地方他几乎都跑了个遍,他的经历算得丰富。见识过的大场面多不胜数,遇到过的重大惊变不在数。可苏景好面子,堂堂离山小师叔,成天一惊一乍的,实在有失高人风度。

  是以在南荒时他就炼成了一样本事:越是惊讶,面色反倒越平静。但和自己人在一起时不会用这门本领,今天大判官来访,紫金云驾还在天上时候苏景就已在暗中准备……

  只是事情和想象的有所不同,有言辞上的小小博弈,可对方算得坦诚。心旌动摇面则不显于色是应变本事,但老者以真身相见了,苏景也就不再遮掩惊骇。

  一句话说完,苏景赶忙给自己灌了碗杨梅露压惊。

  驼背老汉哈哈一笑,无需苏景追问,他直接说道:“我不是尤朗峥,我有两个名字,如今叫做顾明月,以前姓高……高宸成。”

  苏景已然撤去了“心惊肉不跳”的本事,闻言便是一愣:“高宸成?”来幽冥六年了,流传于这个世界、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他早都有了解,驼背老汉一句话中说出的两个名字,前一个尤朗峥,就是星月判尤大人,如今阴阳司的主事之人。

  后一个,高宸成,一样也是红袍大判!因一品红袍穿着在身时会浮现十朵红花隐绣,又被称作十花判。

  十花判,高大人……尤大判前一任,审断阴阳主掌轮回的大红袍、一品官!

  “死前我叫高宸成,死后我叫顾明月”,驼背老叟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是个死人。”

  苏景的脑袋有些乱,随口应道:“幽冥里不是死人的不多。”

  驼背老叟好说话,立刻纠正:“嗯,我是个死鬼,死于刺杀。”

  突兀的话题一重接着一重,可是做过一品大判之人,讲话又怎会真的颠三倒四?现在看上去是东一句西一句,到最后前言后语必有汇合时候。苏景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干脆放松了心思不去乱想,只追老头子口中之言:“刺杀?一品判丧于行刺?”

  老头子不答反问:“很稀奇么?能功成身退的一品判十个里不见得有一个,九成多都死于刺杀,你不是也遇到了刺客么。”

  苏景遇到过刺客,头一年里遇到过三次,其后五年间又遭遇两次,每一回刺客来得都全无征兆,即便大圣守在身旁也无法察觉、更无法阻止,只有苏景在事发前瞬瞬会心现警兆。

  无一例外,行刺之人都与苏景的本领相若。

  这几年里苏景没闲着,修行不敢放松丝毫,可他有了精进,刺客也水涨船高……驼背老汉仿佛知道他的遭遇,微笑:“再多高手护卫防备也没用,行刺只对你一人,无可躲无可逃,只能凭着自己的本领去抵挡,只因要杀你的不是旁人,是你身上的袍子!”

  大红袍,刺客生!全无规律可循,或许百年平安无事,也可能三天五次……

  “我死后尤朗峥继任,他穿起大红袍,给我起了新名字,从那以后幽冥世上没了高宸成,多出一个顾明月。那时我的十朵花只剩七朵,大家也都改了名字,顾天枢、顾天璇,顾天机……”

  前任判官和袍子上剩下的七朵花都姓顾,一个唤作明月,另外七个则以七星为名;新任判官的袍子上没了红花隐绣,但他眼中藏了一枚月亮和七枚天星!

  苏景听出些端倪,却不敢妄加揣测,好在驼背老叟不卖关子:“死在一品袍刺杀中的判官,虽死无怨、一缕元魂不散,会驻留于红袍,辅佐下一任判官!当年老夫袍上十朵暗花,就是在我之前的十位判官、老大人!”

  “元魂留驻红袍,但也不定就非得在袍子上带着,也能附着于现任判官之躯,如今尤朗峥的双眼星月,则是他之前的八位一品大判!”

  “红花、星月,形状不同,会有差异是因判官的修持不同。我修尸上红花秘法,那十位老大人的元魂平时都以花为形;尤朗峥炼得是星月法度,我们这几个死了的鬼就变作了他眼中的残月与天星;要说威风,还是我的上一任胡大人最是了得,他修持的秘法唤作‘龙虎齐天’,那老儿,袍子正面三虎啸月、背面二虎下山,身上则密密麻麻纹布七龙争海……嘿,不管他穿不穿衣服,都威风啊。”

  驼背老叟说得起兴,眉飞色舞。

  苏景问道:“高大判接任时,袍纳十朵花,您老卸任时,只剩七朵花?”

  驼背老叟点点头,又重复:“随后尤朗峥接任,七朵袍上花,变作七枚眼中星。”

  红花变天星之事苏景无意追究,追问:“少了的三朵花哪去了?”

  驼背老者声音清淡了许多:“落叶归根,附着于红袍的元魂迟早会消弭,化归元力滋养袍子,让它的颜色更红一分。”

  一品大判,高高在上,但从他穿上红袍那天起,就时刻面临凶狠刺杀,随时会死;死后魂归红袍,变成新任判官的老师、前辈,一品判最大的倚仗,就是这些寄魂于袍的“龙虎、红花、星月”;到最后,元魂变作春泥,成了滋养红袍的养料。

  过程苏景能懂,但其中的道理他想不通:“大红袍上有玄妙法度,能够幻化刺客……大红袍为何要杀一品判?”

  “是磨砺、是试炼,更是警醒:或许下一刻你就死了,贪有什么用;或许下一刻你就死了,懒更可笑;或许下一刻你就死了,何必贪何必懒,抖擞精神抓紧时间,赶快做好公事吧。”

  苏景面色古怪:“这个道理……说不通吧,或许下一刻你就死了,那还忙个什么,放浪形骸痛快玩乐才是。”

  驼背老者笑了:“你说的,是阳间人的想法;我说的,是有资格做这一品判之人的念头。便是这重差别,让有些前辈大判觉得阳世腌臜,我却觉得阳世人的想法,其实也没什么不对。”

  他又端起了杨梅露,仔仔细细的喝光,放下碗时,老头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苏景,你可知,你做不成真正的一品大判,差在何处?”

  自问自答,不用苏景应声,老人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没有杂念,为了一个目的,全心全意的向前冲。一品判,眼中只有两界安稳、轮回顺畅。为此,不惜舍了天、舍了地、舍了君、舍了亲、舍了师,舍了自己。就如你之前所说,不值一提……只要轮回有序,其他不值一提,这是一品判该做之事。”

  苏景站起来,对着老人深深一揖,只因高宸成、顾明月这句话,他就明白自己永远做不成真正的一品大判,但无妨,有人做得,苏景敬佩。

  说过了自己的身份、来历,老头子忽然道:“苏景,你且收了红袍。”

  苏景暂时不多问,心思一转红袍收入体内,一品殿登时变回原来的六品司,重重楼阁威风大殿尽数消失,两人所在的后园也变一个普普通通的院子。

  驼背老汉点点头,很快他身上红光泛起,破旧蓑衣化作威严红袍!而刚刚变回原形的六品司,又因新的一品官入主,规模再起重新变回一品殿。

  将元魂也算上的话,一品判有十个,可大红袍就只有两件,苏景看着驼背老汉身上的官袍:“尤大人把他的袍子给了您?”阴阳司会因红袍品级改变规模,这就是最好的鉴真法术。

  可驼背老汉却摇摇头:“一品袍仍穿在尤朗峥身上,我这件只是蓑衣……曾向真正红袍借法的蓑衣。”

  “借法”两字,老汉咬下了重音。

  红袍借法,一品大判代代传承的法度,大判官可将衣袍上的法力,暂时“借出”一部分,但不是随便谁都能领受这法力,非得是“龙虎、红花、星月”这等曾担任过大判的元魂才行。

  如此一来,若现任大判有要紧事情离开,总衙中仍能有一位大判坐镇,可保阴阳司公事运转流畅。

  “得红袍借法,我可掌握大判权柄,与真正一品判官全无分别,唯独两重:一是借法一次,五年为期。”驼背老汉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凝重起来:“尤朗峥出去办事,已经四年另十个月了,他走后就再没了无消息,如今只差两个月……两个月后,我法力全无。”

  “而封天都总衙与别处衙门不同,大判在时每个月都要以自身精魂血配以秘法滋养冥殿,只要断了一次,总衙登时轰塌崩碎。这便是我之前所说的,三个月后,总衙倾灭。”最后,驼背老汉叹了一声:“事情就是如此,时间不多了,不由得我不做准备。”

  做尤大判三个月内仍回不来的准备。

  第五百三十一章 第五圆

  “我能做什么?”前因后果苏景了解了,直接问道。

  没有拐弯抹角,驼背老者直接说出自己所求。“以你红袍借法于我,再续五年法度。”

  苏景痛快点头:“如何借法,请您指点。”说完,他又突发奇想,试探问道:“或者我随您一起去总衙,以我红袍入主……”

  “没有用,”驼背老者明白苏景想说什么,摇头道:“借法只需大判一道咒令和官印落鉴便能成术,即刻就多出五年时间;但大判每月一次对总衙的‘滋养’,则来自一道鬼修法门,你是阳身人,根本炼不了那本事。”

  “这就请前辈指点借法心咒。”苏景点头道:“先做完正事,晚辈还有些疑问要请您老解惑。”

  驼背老者却不着急,又仔细打量着下苏景:“怎么,你就不问一问,我向你红袍借法,会不会对你有什么不妥?”

  “忘了,对我可有害处?”

  苏景回答得实实在在,驼背老者神情愈发古怪了,摇着头笑道:“这等大事都忘记了?分不清你是精明还是糊涂!小子,实话讲与你知:借法于你无损!”

  苏景咳了一声,无奈摇头:“赶紧忙正事,我还憋了一肚子疑问,抓肝挠肺的痒。”

  正如驼背老者所言,借法的两个关键,一是现任红袍大判愿借,二是前任大判的元魂来接,两重关键满足。借法过程简单异常,苏景习咒、掌令按于对方额头、唱咒。他的红袍、老汉的蓑衣同时振起一片赤红光芒……

  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法术完成,红袍苏景借法于前辈大判。

  深深吸一口气,驼背老者静静感受涌入身体的法力,片刻后张开眼睛,对苏景道:“多谢。”

  “不必,喝杨梅露。”数不清第几碗果汁,苏景递给老汉。

  高大判、顾明月接过瓷碗:“有何不解尽可来问,不过有句话我要说在头里,基本上,你所问事情我皆知晓答案,但未必会一一作答。有些事情是尤朗峥一手操办的,我虽明了经过,却不方便讲与你知,除此之外我知无不言,真要问到什么我不合适讲的。你也不用灰心,今日你借法于我,将来尤朗峥回归总衙,当承你的人情,会答你所问。”

  老头子把话交代周到,苏景先问刚才冒出来、但还没来得及问的一件事:“大判官随时可能被袍子杀掉,万一大判死得快些,还没选出继任之人……”

  “你操心的事情还真不少,”老汉笑道:“不可能没选出继任之人,红袍传承无需我等担忧,此事自有袍子做主。这么说吧,我的上一任胡大人,他做上一品判的第一天,就领受了红袍指引,去往金图城把我从城中鬼王手下带走,从此我都跟在他身边,修炼上乘冥法、学习判官法度,他遇刺身亡后,红袍从他身上飞起直接披到了我的肩膀。”

  “我穿上红袍的第一天,也领受到了袍子指引,把一个小小游魂带在身边……不过我这一任大判做得特别长,那位接任之人熬不过我,死在我之前,”老汉的脸上有些惋惜,不过更多的是得意:“他死了,袍子立刻又起指引,我找到新的继任之人,也没熬过我。如此,一连熬死了十几个,尤朗峥是我找来的第十四位继任之人。总之,无论如何,总有一位候补大判等着继位的。不过最近这几年里,事情有了变化。正好也给你引见一下……”

  说到这里,驼背老汉放开了声音,转头对园外喊道:“小君,青花,你们两个进来。”

  听到召唤,那位三品黄袍判官与女子差官顾小君一起走入园中。

  顾小君进园,正缠着她说这说那的拈花神君也跟着一起来了,拈花进园,另两位矮子跟着;三尸进来了,小不听戚东来之类也全都跟着一起,一下子苏景这边的“闲杂人等”尽数来到。

  正事已经做完,后面只剩“闲聊天”,对一群人走进园子驼背老汉不以为意,只招呼自己的两个手下:“来见过苏大人。”

  “下官花青花拜见苏大人。”

  “下官顾小君拜见苏大人。”

  两人奉命施礼,黄袍判花青花面色谦和,顾小君却微有些皱眉、不太痛快的样子。

  驼背老汉转回头,对苏景道:“如你所见,以往都只有一位候补判官,但几年之前,小君还活得好好的,尤朗峥忽又领受到袍子指引……就是这个花青花了。”

  未免人心浮躁,星月判不在封天都的消息并未外传,这四年多时间高大人都幻化成尤朗峥的模样坐镇总衙,这次随他而来的三个人都是知道这个秘密的心腹,其中两个是候补大大判,另个黑皮鬼差则是尤朗峥的贴身仆佣。

  苏景问:“几年前?”

  驼背老汉笑答:“就是你刚到幽冥后不久,照我说,花青花应该认真来谢一谢苏大人!”

  幽冥里多出来一件判官袍,自然也就多出了一位候补大判,不过苏景不懂判官法度,红袍对候补大判的指引落到了尤大人那边。

  花青花原本就是三品判官,位高权重多见世面,听过驼背老汉之言目中谦和更甚,再对苏景深深一揖:“多谢苏大人,下官必不负大人所望,做好自己本分。”

  苏景笑呵呵的,有“这候补是因我而来”这层关系,让他觉得花青花挺亲切:“谢我什么,机缘巧合罢了。”

  这时一旁的顾小君忽然开口:“下官一事不解,盼苏大人解惑。”

  苏景稍有好奇:“你说。”

  “来时路上,若下官不收封天令,不知苏大人牵于我身的那道杀机,会不会化作夺我性命的神通。”顾小君当时未能找到第三道杀机来自何处,但事后猜测到真相。

  直言相询,算得无礼,且她混不掩饰心中憎恶,任这情绪浮于俏面。她计较得倒不是个人如何,而是觉得苏景既做了判官,就不该再纵容手下拦路总衙来人,更不该对总衙中人以凶法相对。

  “你说的是什么啊?什么杀机神通,本官何时对你施展过法术?”苏景一个“不承认”就挡回去了,说完不再理会顾小君,由得她又发愣又着恼,苏景望回驼背老者,另起话题:“阳间生灵丧命,游魂进入幽冥,抹除记忆后再重返阳间投胎,此乃轮回之道……阴阳轮回,其实就是阳间生死罔替、幽冥迎来送往,如此循环不休。”

  驼背老汉一点头:“差不多是这么回事。”

  “可为何十成游魂下来,只有一成能重返人间?再就是这幽冥里的鬼物,实在太多了些。远胜阳间万生总和,这不对劲。”

  驼背老汉应道:“你只知世上生灵有生灭,却不知这世界也有生灭……”

  话没说完,苏景就应道:“我晓得。”

  旁人可能不懂“世界有生灭”这个说法,可苏景南荒时见过天无常妖丹的丹世界,西海邪庙中直接和旧圆归仙打过生死交道,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侍立老汉身后的顾小君,面露一个讥诮笑容,虽未说话但望向苏景的目光再明白不过:你要真晓得才好。

  “一纪一荣枯,一元一破立。”忽然间,苏景身边有人开口漫唱,说话之人三大浑人之首,雷动天尊。

  雷动之后,赤目接口:“天地反复,世界轮回,旧圆末时新圆起。”

  赤目说完,拈花手摸肚皮,微笑从容:“往世沉沦上圆中,早早断末;天地重归新圆内,正蓬勃。”

  前两句原封不动,末一句稍加更改,这话曾是六耳归仙之言,且不论那头凶物本性善恶,到底他是个仙家,他说的话味道十足。

  此刻三尸接踵开口,可比着苏景自己去说更挣面子。几年里封天都来人始终关注苏景一举一动,三尸是什么料子,高、顾、花等人心里有数,哪想到苏景手下三个浑人都有此等见识。

  对苏景心怀不忿的顾小君闻言又愣了愣,十足出乎意料,高大人则笑而点头:“说得好!一样的言辞,阴阳司中怕是没几个人能说得出,青花、小君,今日明白‘不是猛龙不过江’的道理了?来日当向苏大人多多讨教。”点了自己属下一句,驼背老者转回原题,对苏景道:“既知世界有生灭,事情就再简单不过了:今日中土阳间,是第五世。”

  苏景大概知道高大人的意思了:“前面四圆中的生灵……游魂……”

  “不错,到现在阳间四灭五生,幽冥却安稳如新、不生更不灭!”

  真相无关紧要,可即便它和苏景无关,也依旧让人心底震骇:阳世有生灭罔替,阴间却不受其扰,幽冥的鬼那么多,因它还受纳了大群旧圆中的游魂!

  “得知判官不把‘人’高看一眼,人魂都心怀不忿,却不知阴阳司看惯大世生灭。人,又算得什么?即便今时的这第五圆,万万年后还不是如烟散去。”驼背老者声音缓缓:“所以阴阳司执法才有了‘大公平’之说,十成刚刚经历过一世生命的游魂下来,只选一成重返人间,不足之数也就是空出的机会,由幽冥中的‘土著’补齐。大家都有机会,只是得‘争一争’。”

  第五百三十二章 日月冕

  阴阳司甄选一成游魂的手段苏景已经见识过了,至于从土著中选择“勇者”的办法,此刻他也全然能够想到:“战死的鬼兵?”

  “不错。”驼背老者点头相应:“这个办法还是祖大帝想出来的。”

  苏景又次反问:“三身獠祖乐乐?”

  “除了他老人间还有谁。阎罗之后万鬼逐鹿,无数年头里只有他老人家曾一统幽冥,八百年后,太平盛世之中,他却忽然弃位而去。旁人不知道,他离去前曾给当时的一品判管传下灵讯一道:何须安稳、何必安稳,万王争霸,勇士轮回!”

  “祖大帝离去后,幽冥天下四分五裂,但之前八百年社稷稳固,基础打得太稳当,所以乱世时间不长,百年混战后又有了新的格局:七位大王各据一方,立邦成国,若不出意外,了不得再有千年征伐,七王中自然会有人杀灭余者,称霸阴间。”

  “但还不等七国真正开始冲突……”驼背老者双目半闭,脸上尽是敬佩,如数家珍:“祖大帝弃位后第一百零三年、七月初一到初七,七天时间、七国君上,一天死一个,七天里七位凶猛鬼王,全都死了个干净。一下子,天下更乱!”

  “再过六百年,世上又有五国并起,又是一个七月,五天时间,五国鬼王无一能活!”

  “转眼两千年,新的六国再呈对峙之局,仍是七月。初一到初六,六个鬼王魂飞魄散……如此不休,整整七万年,每有大势将定征兆,雄霸一方的鬼王便会暴毙于七月。”

  雷动听糊涂了,翻着眼皮想了又想:“为何都是七月?”

  驼背老者手捻长须,微笑回答:“祖大人寿诞在七月,他老人家喜欢热闹……热热闹闹地过生日。”

  有能力一天斩杀一王的,除了那位祖大帝还有谁!

  幽冥乱世,时时刻刻杀伐不停,哪有正史流传。大小鬼王都身陷局中,无论以前还是以后他们都看不得太远;而阴阳司超脱世外冷眼旁观,稳稳当当地把所有事情都看在眼中、录于笔下。

  苏景从一旁听着,只觉心惊肉跳:三身獠祖乐乐。好端端的皇帝不做、舍了自己的大位不算,还要把社稷根基一点点碾碎,直到这个世界完完全全变一盘散沙才肯罢休!

  只为“鬼王争霸、勇者轮回”?

  对,但不全,更重要的还是三身獠留讯的前八个字:何必安稳,何须安稳——幽冥世界的大统、安稳,对轮回来说全无意义。

  既然安稳没有丝毫价值,不如换成乱世,至少还能让“勇者”轮回。

  不可思议、难以理解,可就是这样一个道理,祖乐乐翻翻手掌,从此幽冥世界沉沦水火,轮回却安稳无比,阴阳司甄选游魂的效率大大提高,同时去往阳间投胎的魂魄个个坚韧悍勇,以已一生一命争于地斗于天,凶狠地向下活!哪怕什么都不为,只是活着,但活着本身又何尝不是一场争斗,他们敢死便不怕活不怕争。

  一圆又一圆,圆圆繁盛!

  苏景深吸一口气:“这位祖大帝,后来又如何,还有他的消息么?”

  驼背老汉应道:“七万年后,祖大帝将幽冥彻底‘碾碎’,那时阴阳司也找出了自己的办法,大帝功成身退,再没消息了,但可以笃定的,他老人家未死,现在还活着。”

  苏景听出话中关键:“前辈口中‘阴阳司自己的办法’,指的什么?”

  “好像祖大帝那样,让乱世不休的办法。圆不同、大判面对情形不同,所以用过的办法也有多变化,但根底是不会变的……”说到这里,驼背老汉咬字渐重:“阴阳司祸乱幽冥,不让一王大统天下!”

  “比如?”苏景问。

  “比如,狼患。”驼背老汉答。

  狼患由来已久,早在尤朗峥等任星月大判之前。此议是由驼背老汉的前任,龙虎判胡大人所订,但真正得以实施、成事是出自驼背老汉十花判之手,这是他的得意之作。

  归根结底,狼患是阴阳司维持阴间乱世的办法。

  “狼魂能够觉醒,那是它们天性倔强,与阴阳司无关,但扶持它们茁长、养成幽冥的祸患,却和我们脱不开关系。还有,狼群神出鬼没……古时祖大帝在位时,为让四方通联,亲自主持,施以秘法炼化摄地之阵三千一百座,到如今就只剩下阴阳司还晓得这些古阵存在。”

  “狼患来自阴阳司,这等大事,前辈不怕我会泄密么?”确实事关重大,如果消息传出去,被天下鬼王所知,后果难以想象。

  驼背老汉一笑:“你要想毁了阴阳司,又何必以红袍借法?说给你听,不怕。再说你们一群阳身人散出去的谣言,哪个鬼也不会信……更要紧的,你助我在先,我已说得明白:能讲的,我言无不尽。”

  苏景点点头,话题转开:“阴阳司要香火什么?”

  之前“红袍杀人,来不及挑选继任之人”为苏景借法后的第一问,这一问是临时起意,之后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则是以苏景来到幽冥后的时间为序,所攒下的疑问。这样问会让话题显得突兀,但他自己不会乱。

  驼背老汉全无隐瞒:“一来,判官自己要修炼;二来狼患为例,阴阳司是要养兵的,没了香火怎能成;三来、也是最要紧的……阴阳司敛来的香火,是要上供的。”

  免不了又是一场意外,苏景追问:“上供给谁?”

  “不是你想的那样,上供是‘敬奉’,是情分、而非本分。”驼背老汉先解释了一句,跟着给出答案:“祖大帝。”

  封天都总衙地宫,设有浩大祭坛,供奉祖乐乐神位,总衙收缴来的香火,大半都会献祭于此。祖乐乐神位一向“来者不拒”,大判奉上多少香火,神位都会尽数敛去。正因如此,大判知道三身獠祖大帝仍还活着,若他已死,他的神位就不会再收敛香火。

  只是三身獠如今身在何处,无人知晓。

  “不过,最近这些年,对祖大帝的供奉中断了,那份香火被用作它途,这是尤朗峥任内事情,我不便说,以后有机会你自己去问他好了。”说到这里,驼背老者似是想起了什么,先对苏景道:“说了半晌都是祖大帝,让我想起一个有趣的玩意,是他还在位时,送给大判的一件礼物,很有意思,给你看看。”说着,他转回头望向顾小君、花青花:“那件东西,在你俩谁手中?”

  顾小君上前一步:“在下官这里。”说着,她从袖中摸出了一块碧绿翠玉,递给驼背老汉,后者接到手中,又对苏景笑道:“仔细看好了。”

  老汉一道法力注入翠玉,只见玉中一片奇光流转,投射于亭旁的水潭中……碧水为幕,显出图画。

  规模宏大、气象磅礴的一片宫殿,远胜苏景所知人间帝王的皇宫,甚至比起阴阳司一品冥殿还要更加雄壮。

  大殿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忽然,一个尖声尖气的太监嗓音,拖得长长地喊道:“仙帝起驾,巡查乾坤!”

  话音落下,先是鼓乐齐鸣,继而龙吟虎啸,八百头白色巨虎,脚踏金风蹿出大殿,掠地三寸整齐布阵;跟着六百条青龙身披水雾飞上苍穹,结做大阵封闭天空。

  龙、虎霸天封地,随后宫殿中又有一道道剑光闪烁,千余修家遁剑飞出,个个身周金光缭绕、头顶气运结形,一看便知他们的不凡,众剑仙于天地间、半空里集结剑阵,警示四方。

  这还只是皇宫周围,再远些的地方,隐隐可见一批批金甲武士托付于云,队伍威武整齐,巡弋四面八方。

  龙、虎、剑仙,金甲神兵只是护卫,再之后才是帝王依仗,只见仙鸟成群瑞兽结队,身裹迷离光华的宫娥彩女、驾驭锦鲤唱道八方的内臣宦侍、披紫霞抗祥鼎的黑皮力士……一阵又一阵的仪仗队伍从宫中飞出。

  看到这里,三尸、戚东来等人早都倒吸凉气,这等排场、这样的威仪,当真如先前那声太监喊喝——是仙帝、也只有仙帝才能当得!

  “这、这是仙庭中的景色?”戚东来声音喃喃。

  不听的眸子亮晶晶的,看得投入,点头附和:“定是仙庭了……以三身獠前辈的法力、修持,往返仙庭与凡间也不足为奇。”

  哪个修行之人不向往仙庭的景色,众人都看得聚精会神。

  大家又等了好一阵子的仪仗,端坐于青鸾驾辇的大帝终于现身。面银盆、目朗星,头顶冕旒明珠灿灿,十二旒各穿两珠,一小一大,小珠莹白清冷如水、大珠金红似火燃烧,看到这里苏景未忍住,口中轻轻一声低呼……金乌传人,分辨得明明白白,金色大珠,分明就是一轮小小骄阳!

  认出了大珠是金轮,小珠不言而喻,自然是明月。

  一只帝王之冕,前十二后十二共二十四条垂旒、四十八个明珠。珠子半数为日,半数为月。

  这便是仙帝头上带着的帽子了。

  第五百三十三章 敬畏之心

  仙帝过后,还有金瓜斧钺、鼓磬提钟等等阵势,偌大依仗,浩浩荡荡向着宫外飞去。也就在仙帝跨出宫门那一刻,驼背老汉手中翠玉光芒陡变,映在潭水中的浩大场面也随之改变……准确讲,变的不是场面,是“视线”,视线一下子被拉远了:刚刚是“站在山上俯视”,此刻则是飞到高远天空鸟瞰。

  视线被拉远,浩大宫殿变成了小小“盆景”,威风凛凛的仙帝依仗,也就变成了一群蚂蚁似的“小东西”。皇宫之外的繁城、繁城之外的山水得以进入眼界。

  众人本被那排场威仪吸引,都在聚精会神地看“仙帝出巡”,没料到眼睛景色陡变,一时间都觉得有些眩晕。但变化不停,视线被越拉越远,仙帝所在的那一座世界渐渐呈现,而片刻过后,仙帝出游的浩大仪仗,除非苏景动用辨尘入微目力功夫,否则再看不到了。

  可“视线”还在不停的升、远,很快就跳出了仙帝的世界……仙帝的世界从外面看,形质圆润、颜色晶莹,那世界之外则是被浓滚滚的绿色包裹。开始时还难以分辨,不过随着视线继续高远,景象变得清晰了:仙帝的世界,不过是颗露珠,那浓厚的绿,分明是一蓬野草!

  野草上的一滴露水。

  突兀里,一片黑暗从天而降,踩踏了那一蓬草、砸碎了那一滴露……“仙帝”的世界就此毁灭。

  视线还在升高,众人得以看清。毁灭一界的凶残妖魔:一只灰不溜秋的兔子,正蹦蹦跳跳地路过草丛。

  兔子身后不远处。一只狞猫正悄无声息地跟随着,一在前、一在后,过了草丛钻进前方的灌木密林中去……玄光灭,翠玉法度散去,不津冥殿后园水潭中的景色也就此消失。

  三尸没心没肺,只当刚看过一场好戏,嘻嘻哈哈的品头论足,赤目说“又龙又虎的。还道仙帝多了不起,原来是露水里的小小小小虫儿”,雷动说“那兔儿肥肥大大,烤了吃味道必定不错”,拈花仔细回味“宫娥彩女那一阵,第三排第七个屁股最大”。

  苏景、不听、戚东来却都已变了脸色。刚见过的景色不能细想,越想便越害怕!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驼背老汉将翠玉递还给顾小君,问苏景:“怎样?”

  苏景的声音有些干涩,未回答而是反问:“玉中所录,是真正发生的,还是祖大帝幻绘的?”

  “重要么?”驼背老汉摇了摇头:“祖帝未留下解释,是真是假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宇宙浩渺,我辈当永怀:敬畏之心。”

  深深一吸,跟着长长一口浊气呼气,对驼背老汉道:“多谢。”

  他没说谢什么,老头子也不去追问明白,开开心心地又喝了一碗杨梅露:“还有什么要问的,快快问来吧,封天都还有大把公事等我料理。”

  没有半字废话,苏景再问:“阳世修者,死后幽魂被送往极乐川、无穷春两衙,他们的下场如何?”

  “极乐川和无穷春两衙自古便有,专门用来对付修行之辈,不过不同的大判,对修者元神的发落不同……判官行事,并非一成不变,一样的案子,落在不同判官手上,可能就会有不同的审断。现在尤朗峥怎么做我不会说,还是等将来你去问他吧。”

  没有答案,苏景并不气馁:“当初您在任时,如何发落修家元神?”

  “九堂酷刑连施,十者灭其七八,余下一两成抹去记忆,断灭尘根,发往苦寒偏远之地。”明知苏景等人都是修家,驼背老汉仍“言无不尽”。所谓断灭尘根,绝非出家人超脱世外的手段,而是在那鬼魂上打下烙印,标明此魂永坠阴曹、再不得投胎转世!

  如实回答过后,驼背老汉不管苏景的神情,又淡淡说道:“修行之辈,窃取天地、谋夺造化,飞仙了去我管不着,没能飞走的,落于我手绝难善终。不止是我,我袍上那十朵红花、十位前任大判,给极乐川和无穷春两衙定下的法度皆如此。”

  “高大人也是修行之辈吧。”声音妩媚,语气冷漠,戚东来插口反问。

  “我修行没错。不过一来,我以香火修行,我的修持来自万生之愿,于天地灵元全无干系、不会影响乾坤繁秀;”驼背老者声音平实,不是反驳什么,只是在讲清自己的情况:“另则……你以为我到了最后,会有一个好下场么?”

  说完,驼背老者对苏景一摆手:“我大概知道你的性情,但往事已矣,我早已不是判官,我那时定下的法度于今朝早都没了意义,你也实在不用和我去争个对错。来日见到尤大判,你再去问,问来不满,你大可和他喊打喊杀,和我没有关系了。这次你肯借法于我,我只有感激。”

  果然,苏景没和驼背老汉做争辩,追着对方之言就势把话题转到尤大判身上:“尤大判一走四年另十个月?具体日子我记不太清楚了,不过大概记得……应该就在他走前不久,刚刚下过一场‘黑雨’,尤大人离开封天都,与那场雨有关?”

  驼背老者微一点头,算是确认了苏景的猜测,但并未没急着开口,沉吟了一阵子他才说道:“有一座山,山上有一万头小老虎,都是虎崽子,未长大,等它们真正长大,就会从山上冲下来把所有人都啃了。山下有人察觉危险,可山势险恶、小虎虽是崽子也凶猛得很,想要进山打虎力有未逮。”

  “所幸,山下人找到了对付老虎的办法,可这个办法短时间里还无法实施,须得大把光阴去养……那事情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山上的小虎崽子现在冲出来,没了山势掩护它们赢不了,它们需要时间,待长大才能吞噬四方;山下人对付老虎的手段一样需要时间来成形。”

  “小虎不能下来,山下人也不能上去,大家都在磨时间,等……看是猛虎下山在前,还是杀虎手段完备于先,或者能赶到一起去?那就是决一死战了。”

  “按道理讲,现在应该是平静的。不料突然有天,万只虎崽子中的一千头,莽莽撞撞的冲下山来,虽也给山下造成些灾祸,可影响甚微。小虎崽子狡诈异常,比着白胡子老头还诡计多端,他们这么做全没道理……山下人的耳目敏锐,目查天、耳彻地,全神贯注仔细查找,终于发现,下山的千头虎崽子中,九百九十九头都在发疯吃人,唯独一头,不招灾不惹祸不吃人,蹑足潜踪、静悄悄地向着一个方向跑去了。”

  莫说苏景、不听、戚东来等人,就连三尸都听明白了驼背老者的故事,拈花先拔头筹:“便是说,千头小虎下山,余众皆为掩护,掩护那一头独自前行的小虎!”

  “正是。”驼背老者稳稳点头,声音低沉。

  拈花猜对了,大是得意,手摸肚皮跟着问道:“不是,苏锵锵问你下黑雨的事情,你扯什么小老虎、山下人的,莫名其妙啊。”

  驼背老者翻起怪眼:“你这矮鬼,可是在消遣我么?”

  拈花更得意了,笑嘻嘻:“你继续,你继续。”

  另两位浑人见拈花捣乱,非但不斥责,反而嘻嘻哈哈地跟着一起高兴。

  苏景无奈摇头,做了个手势示意高大判不必理会他们三个。高大判话归原题:“山下人不敢大意,追踪那小虎去了。一去,四年零十月,其间不曾有过半字消息传回。”

  话说完老汉稍加停顿,又补充道:“细节上或有不妥当,但大意不会错,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了。”

  五年前一场黑雨,千万黑斑飞散四面八方,其中一枚另有去向,尤大人追去了,非独行,阴阳司中最最精锐的力量“七十三链”在扫荡黑雨之后,尽数追随在尤大人身边。

  如今尤朗峥人在何处情形怎样,驼背老汉也不得而知,苏景没再纠缠尤大人如何:“故事里的‘山’在何处,‘虎’又从何而来?”

  “西方,幽冥西陲本是寒苦之域,终年罡风不散寸草不生,地穷天恶的地方,没有鬼民在那里安身,自也不存鬼王势力,如今那里已经被浓浓黑暗笼罩。至于‘虎’从何来……”驼背老汉摇了摇头:“我和尤朗峥都不得而知。”

  说着话,驼背老汉又向身后一指,对苏景道:“这些年都是顾小君在监视西方的动静,你若还有疑窦,可以去问她。”

  还不等苏景发问,顾小君就主动开口:“也没什么可说,那一片黑暗笼罩西陲,如云似海弥天漫地,外人擅闯有去无回,便是如此了。依下官看来,苏大人不过是听故事,实在无须深究。”

  言辞简慢语气冷漠,顾小君对苏景全无好感,说话很不客气。

  苏景不以为意,态度诚挚:“事关重大,还请顾大人再仔细想一想,黑暗中藏匿的到底是什么怪物;它们的法度如何;这些怪物和阳间可又关联?”

  顾小君浑不耐烦,直接一挥手打断苏景之问,回答两字:“不知。”

  说完,见苏景微皱眉,她又加重语气:“大人所问,尽是些无解之题。无人能知,我也无可答奉。”

  忽然,眉头舒展开来,苏景笑了起来:“无解之题?你不知无妨,我告诉你。”

  “黑暗中匿藏的怪物,身形大若山岳、头生双角、身着法胄,皮肤黯如晦夜……墨色巨灵。”

  “以我所见,它们有两重法度,一为沁,沁染人心,与之接触稍久就会变它们的作狂信门徒,同时实力暴涨;二为夺,挥手间一道黑风掠起,所过之处,无论牌匾石刻、笔墨书画,所有字迹都会被夺去……不是抹掉、毁坏,而是夺走。墨巨灵真正的实力不得而知,但只从这两重法度,可见一斑。”

  “这些怪物和阳间有必有关联,阳世里就有墨巨灵的信徒,也有墨巨灵的尸身。”

  话说完,顾小君目瞪口呆。又何止顾小君,连驼背老者也大是惊诧。

  过了片刻,顾小君终于恍然大悟……先三问,再三答,这几句话来得轻飘飘的,可被几句话拂过,脸上火辣辣。

  第五百三十四章 灵须

  戚东来笑、三尸更是一边笑一边对顾小君挤眉弄眼。

  不久前闲聊时,不听还和戚东来说过,苏景做事,从高往低会看三重境界:上为“义”,中“性”,下“势”。

  “义”分大小,但无论大小都义不容辞,不过和候补女判吵架拌嘴与义无涉;义之下,就要看自己的心情、心性了,顾小君先前冷冰冰的讥讽几句,苏景也不怎么在意,这件事和心性扯不上关系;最后一重,看“势”,墨巨灵是屠晚的敌人,便是苏景的对头;墨巨灵毁灭莫耶世界,大师娘和小不听的死仇,苏景不会置身事外;且这种怪物邪得很,为祸阳间同时还在幽冥肆虐……就对付墨巨灵这件事上,苏景与尤大判、高老头等人同仇敌忾。本来他在阳间了解的有关墨巨灵的情形都要如数告知驼背老者,正好顾小君就此事来和他言语刁难,那还有什么好说,顺势而为,三问挖了个坑,再三答埋了俏鬼官的脸面。

  惊诧过后,驼背老汉面色凝重:“你所说这些,当真?”

  “我在阳间和墨巨灵的信徒斗了个天翻地覆,还曾亲眼得见怪物的尸身,绝不会错。”

  驼背老汉点点头,转回头对顾小君道:“还不谢过苏大人指点。”

  顾小君迈步上前,道谢。

  这女人古怪得很,道谢时态度诚挚,确是真心实意的致谢,可再起身后,面上对苏景的神情依然全无善意。

  苏景没把她放在心上。重新望向驼背老者,把自己在阳间遇到过的、那几桩与墨巨灵有关的事情原原本本讲述出来。

  驼背老者听得仔细异常,其间几次插口询问……虽已发现劫难藏于西陲,但幽冥力量对墨巨灵几乎全无了解,是以苏景所知的那点事情,都变得重要异常。

  到最后,高大人听说莫耶世界已经毁在了墨巨灵手中,老头子皱起了眉头。

  见老汉面色有异。不听问道:“前辈熟悉莫耶地?”

  不听想多了。中土大判对莫耶世界没有任何关心,老汉皱眉只因:那个世界的凶猛之处,不比中土逊色分毫,如今它已毁灭,对上同样的凶手,中土能挡得住么?

  驼背老汉摇了摇头,算是应付了不听之问。随即他继续问苏景:“以你所见,被毁掉的是莫耶阳间,它的阴间如何,你可知晓?”

  这事苏景如何得知,正待答上“不知”两字,不料身边不听抢先开口:“阴间也完了。”

  驼背老汉的面色愈发难看了。

  不听则转回头。对苏景凄凄一笑……苏景在西海的时候,不听曾再去莫耶,百多年未归,惹得裘婆婆等人担心不已。

  之所以逗留那么久,是因不听在故乡里失魂落魄地游荡中,忽然领受到一丝微弱灵讯:很古怪的消息,没有具体的字句。可不听就是能感觉到熟悉、亲切,这道灵讯在召唤自己。

  没有丝毫犹豫,不听寻根溯源一路追踪过去,好一番积极赶路,终于来到灵讯发出之处:一座神祠,莫耶人拜奉他们的阎罗的神祠。

  神龛上、神像脚下,有一个活着的“人”。

  不是人,是鬼,莫耶阴曹中的鬼官,七手八脚形状可怖,脸生六目面貌可憎……但不听却十足惊喜:每个莫耶人都晓得这怪物,阴曹中专责施展酷刑折磨罪魂的刑官大人。

  莫耶没人了,见到鬼小不听也一样开心!

  可她的欢喜只一闪便告消逝,她看得出,猛鬼刑官垂垂濒死,他活不成了。

  见不听赶来,刑官费力张开眼睛,对不听道:“莫多问,听说我:黑身之祸席卷阴阳,两界皆丧,我家大人舍命阻敌,命我带了灵根逃出……”

  灵根是什么刑官未解释,也不需要解释了,因他逃走时遭受凶法猛击,自己受必死之创、灵根也被法术毁掉了。如今刑官手中,只剩下根上的一个细须。

  一条根须,发不了芽长不出叶,但它毕竟来自灵物,内蕴浩瀚之力,修行人眼中至宝。

  浩劫过后,凶物离开,刑官勉强还活着,伤势太重生机断灭,他吊住最后一口气的意义仅在:或许能找到幸存者,把灵根须子传下去……炼化了这须子,可让人修为猛增,添出一份报仇的机会。

  刑官现在幽冥传讯,可惜苦苦的等待全无回应。绝望之下他来到阳间,这次终于有了回应,一个莫耶少女急急赶来。

  还能不死,只因心愿未了,完完全全靠着心中一段执念撑了这许久,待把灵根须子交给不听,刑官的执念散去,身形化归乌有,莫耶世界最后一头猛鬼魂飞魄散。

  手下前辈遗馈,不听就在那空担当的阎王神庙中行功、炼化宝物,待告一段落才返回中土,一晃百多年,再回来时,莫耶少女的修为暴涨。

  但那段灵根细须还远未炼化完全。

  不听的经历就是如此了,只是此事发生在莫耶,一做追忆就让她心痛如刀绞,回来后她绝口不提,即便对苏景也没有什么解释。

  苏景这边说话不停,说过莫耶所见,自然提到了藏在莫耶地的天真大圣、丑陋和尚、独目老道和白发苍苍的三身獠。

  免不了的,驼背老者又是大吃一惊,之前他可不知祖大帝还去过莫耶……

  说到此,墨巨灵的事情全部结束。驼背老汉沉默了好一阵子,嘿的一声笑:“陆角八的弟子,见识经历果然了得。”

  这次轮到苏景吃惊了:“您知道晚辈师尊?可知他老人家现在何处?”

  “游魂能带宝物下来幽冥的,他是第一个;能打翻阴差从容离开的,他还是第一个!陆角的下落我也不知道,将来你若找到他。记得劝他速速来阴阳司投案,看在你的面子上,如何发落我们好商量。”

  苏景根本不理会老汉的规劝,再开口时另起话题:“杨三郎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尤朗峥主持的事情,老规矩,我不说,回头你去问他。”

  苏景点着头“嗯”了一声,可口中该怎么问还怎么问:“杨三郎也是阴阳司的人吧。”

  “明摆着的,她和狼群在一起。”老汉没矫情太多,算是肯定了苏景疑问。

  “我听说杨三郎要吃我。”苏景盯住了驼背老汉的眼睛。这是刚刚从郎万一得来的消息,还没来得及转告同伴,此刻不听、戚东来得知此事,或目露阴冷或双眉微皱。

  驼背老者坦然得很,点点头:“是,我有听说。这不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了,万一你要被杨三郎吃了,我找谁去借法。”

  苏景笑了:“你不劝劝杨三郎么?”

  “是这么回事:杨三郎的性子骄傲异常、做事随心由性,她是因尤朗峥而活,以前小尤在时,她还能勉强听话。就如上一次狼群围攻瓶中城,尤朗峥一道谕令传过去,她再不甘心也还是撤兵了。可这次不同了,杨三郎聪明得很,几次消息往来就被她察觉。如今坐镇封天都的不是真正的尤朗峥……咳,直说了吧,我约束不住它。”

  “你们养的兵,到头来不听你们的话,这又是何道理。”不听皱眉诘问。

  “杨三郎身份很有些特殊,与狼群不可同日而语。”有关杨三郎,驼背老汉的说辞里全无重点,让人没法把握关键,老汉也无意做仔细解释,对苏景道:“以你现在的兵马,挡不住狼群;你的修为,怕是也避不开杨三郎的猎杀。或者……你若实在担心,就随我去封天都?杨三郎虽桀骜难驯,但对总衙总有几分忌惮,不会乱来的。”

  苏景摇头拒绝,自己能一走了之,瓶中城、不津城不可能一起带到封天都去,况且不听、戚东来、蚀海大圣都来了,还有小师娘这一大强援,自己这边人强马壮,未必不能和杨三郎周旋一番。

  苏景笑了下:“一战不接,舍了基业逃走?我没么厚的脸皮。”

  道理是没错,可小师叔说自己脸皮不厚,还是惹得几个同伴在他脸上好一阵打量。

  闲聊了几句,见苏景暂时没了问题,驼背老者不再耽搁,站起身来:“公务繁忙,我须得回去了,这一次没问完也无妨,他日再想起什么,大可传书相询于我,还是那句话,凡我能说的,言无不尽……对了,一直有些好奇,香火里面是个什么东西?”

  驼背老汉指了指苏景的肩膀,一团香火浓浓包裹着,内中金乌元神谁都看不透。

  “九天神物!”面皮不厚的苏景回答得字字响亮。

  驼背老汉踏上了一步:“不会是你师尊、阴阳司通缉重犯陆角吧?”说着他伸出手,试探着向香火团内探去。

  苏景向后退开,笑道:“小心它咬你。”

  以苏景的心性,就算陆角真咬人他也不会那样说,驼背老汉哈哈一笑,收回手:“走了,多谢!”言罢紫金云驾自他脚下翻滚开来,随他同行的花青花礼数周全,不忘对苏景行礼告辞,顾小君则草草应付一下了事,仍是先前那副冷漠态度。

  就在云驾将起未起时,苏景忽然开口:“且慢!”

  老头探出头来:“何事?”

  苏景挥手把杨梅露的瓶子扔向了他,笑道:“还有许多,送于前辈了,慢慢喝。”

  瓶子炼有受纳乾坤的法术,一间作坊整整三个月酿榨的杨梅露都被不听装在瓶中,一天三碗的话,足够老汉喝上一阵子。苏景心细,随着瓶子一起扔过去的,还有两片柳叶儿。

  第五百三十五章 太阳的阳

  紫金云驾一飞冲天,不知是不是借法后力量充沛之故,离开可比来的时候飞得快得多,眨眼功夫便消失于天角尽头。

  正疾驰中,端坐云驾闭目养神的驼背老者忽然开目,传令:“止步。”

  云驾陡然止住疾飞之势,前方七丈处,一个身形尺半的小小鬼差正垂首肃立,不是妖雾又是哪个。

  云中老汉伸手一引,将小鬼差妖雾引到自己身旁,后者拜服于地,恭敬问礼:“应无翅拜见高大人。”

  待妖雾起身,花青花、顾小君又依着规矩,对妖雾行礼、口称“见过应大人”。礼数周全了,妖雾对驼背老者道:“拦截大判云驾,应无翅犯下逾礼之罪,甘心受罚。斗胆妄为只为问一句:尤大人他……还没有消息传回么?”

  “赦你无罪。”驼背老汉缓缓摇头:“尤朗峥走后,确实再没消息传回,他的情形无人可知。事出反常,不过他的情形你也不必太过担心,郎铮的本领你心里有数、且他身边还有链子相护……或许是被什么事情困住了吧。”

  口中在劝别人莫担心,但驼背老汉自己说起尤大判时,眼中也藏了一份忧色,沉默一阵后重新开口:“我会着力查找他的下落,一有消息,会通传于你。”

  “多谢大人,应无翅告退。”妖雾磕过头,退出大判云驾,一路歪歪斜斜地飞回了不津城。

  小鬼差职卑位浅,离开一阵也没人察觉。回到阴阳司,妖雾一不去差房办公、二不回营房休息,而是脚步匆匆直接去了冥宫中的神祠。

  无论哪一级阴阳司,都设立神祠一座,供奉着幽冥之祖阎罗神君的大像。

  来到龛前,妖雾三叩九拜虔诚施礼,口中喃喃求请阎罗神君慈悲、保佑尤大人平安归来。祷念过后妖雾起身走向香坛,取过三柱长香,再催动法术于自己指尖升起小小一团冥火,正待点香,全不料自己的手指上突然蹿出一个人来。

  准确讲,是从他指尖冥火中钻出一人!

  妖雾惊骇叱喝:“何方妖……啊!”

  火中人扑出,随随便便一甩手将其打翻在地,总算手下留情,没有直接取了妖雾性命,只是将其击昏。

  金披、金袍、金靴,火中蹿出来的。一个金灿灿的人,披风带帽,容貌被遮掩于深暗处,看不清。不过此人身材凹凸有致,应是妙龄女子。

  打到妖雾,金衣人正要走出神祠。忽又轻轻“咦”了一声,俯身蹲在妖雾身边,一根手指伸出袖口,在他额头轻轻一敲。

  妖雾猛地打了个机灵,就此醒来。

  “应无翅。你怎会在这里?”金衣人语气纳闷,声如珠落玉盘清脆动听。

  妖雾醒了,但头痛未消,目光还迷茫着:“杨三郎?你……”

  金衣女子脑筋转得奇快,妖雾话未说完,她就恍然道:“你在这里当差?上次我的狼群攻打瓶中城,就是你给尤朗峥报讯,他才传令过来命我撤兵的吧?小东西,你坏我好事!”

  “混账!尤大人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妖雾完全清醒过来,想起了自己被打昏前的事情,勃然大怒:“我坏你的事情?你杨三郎坏了我的大事才对!我正侍神祈愿,被你无端打断,若祈愿落空,老子……”

  小鬼差笃信阎罗神君,祈愿时被打扰中断,视为大不祥,事关尤大人的安危,妖雾越说越怒,小小的身体竟猛地一弹,抬起手一拳头就向杨三郎打去。

  平时修为浅薄,连飞遁都摇摇晃晃的小鬼差,打出的那一拳藏风、夺光、归烟!

  一拳出,奇快却不惊风,不存丝毫动静;一间空旷神祠陡然黑暗,所有光芒都在小鬼差攥拳时被夺下、融于拳力;还有……那拳头竟是“虚”的,不是打,更像是飘、是散、是氤氲!

  如此一拳,阳间等闲的元神大修怕是都打不出来,竟被阴阳司内最最没用的小鬼差施展。

  猝不及防之下,杨三郎躲不开,被一拳直直打中左眼!

  “啊!”同样怪叫,分别出自两人之口,杨三郎躲不开挡不下,但挨上拳头的同时,她的手指头也重新点在了妖雾额头。

  刚刚跳起来的小鬼差又摔回地面,重新昏迷;杨三郎也不好过,被一拳打翻狼狈倒地,后脑勺都磕到了青砖上。

  甫一摔倒便立刻跃起,金色大帽仍罩在头上,她的神情难见,不过紧紧攥着、因太过用力以至指节、手背都隐隐发白的拳头,足以显示她心中愤怒了。

  但很快,她的拳头放松开来,恨恨对着直挺挺躺在地上的妖雾道:“看在尤朗峥的情面,饶你狗命。”

  说完迈步出门,不到一个呼吸功夫她又转回来,蹲下、提拳、照着妖雾的左眼又是一拳。于杨三郎而言,打碎小鬼差的脑袋是轻而易举之事,不过她没下狠手……挨过一拳,妖雾的脑袋还在,只是左眼眶迅速乌青、肿起。

  怎么挨的,怎么还回去,杨三郎这才真正出了气,不再着恼,咯咯一笑中再次转身出门。

  到神祠之外,杨三郎暂时止步,凝立原地不动,似是在感受什么,片刻后重新迈步,向着一品殿后园走去。

  徐徐不急,步履清闲,杨三郎未施展身法或隐遁之术。

  冥宫里虽不热闹,也总有千多鬼差,要紧门户一向有人把守,可她就闲庭信步似的一路走来……不是没人发现她,但才一发现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就被她遥遥一弹指打倒在地。

  杨三郎没有大开杀戒。中击阴差都如妖雾一般,只被打昏了事。

  穿过重重宫闱,杨三郎走进后园,不远处、园亭中,一身大红袍的苏景端坐石凳,正从容望来:“杨三郎?”不听、戚东来坐在苏景左右,三尸侍立苏景身后。

  容貌藏于大帽,杨三郎的神情不可见,语气则有些意外:“你知道我来了?还不逃走?”

  苏景摇摇头,未答反问:“你要吃我,想怎么吃?”

  杨三郎全不否认,笑声朗朗:“先吸进你的真元,然后再连皮带骨嚼了吞咽下肚……你修炼得很好,不仅阳火可为我用,皮肉骨血也有滋补之效。”

  苏景不动怒,再问:“你的阳火修持从何而来?”

  杨三郎神元内敛,除非出手否则外人绝难察觉她的修元本属。可苏景探得明白,金衣中的女子,从元基到真气,最最纯烈不过的金乌阳火!

  被窥到真相,杨三郎不再隐瞒,身上的长袍忽然燃烧起来……烧,却不散,袍子还是袍子,只是从原来的金颜色变成了金轮火焰。

  金乌阳火织就的长袍,晃晃夺目,杨三郎和苏景一样。不答反问:“鱼儿为什么会游泳、老鼠为什么会打洞?”

  苏景不解:“听不懂。”

  “天生。”杨三郎的声音很好听。

  苏景愈发糊涂了,他不遮掩。心中所想面上呈现,纳闷的神情。可还不等他开口再问,三尸就耐不住性子了,一个接一个从后面绕出来,雷动最先问:“你当真是杨三郎?”

  已到后园,杨三郎眼中苏景就如掌上蚂蚁,在没得逃了,所以她耐心很好,语气带笑:“如假包换。”

  “杨三郎是男人名字,你却是女子。”赤目眯着红眼睛,很是怀疑:“哪有女人叫这个名字的。”

  “杨取同音于‘阳’,太阳的阳。”杨三郎刚解释了第一个字,拈花就打断:“何必取音换字,本就有‘阳’这个姓氏,太阳的阳。年幼时未好好读书吧,百家姓上写着的。”

  杨三郎点了点头:“是么?那以后我就叫阳三郎了,太阳的阳。”

  “三郎又怎么解?”戚东来听出了趣味,插口询问。

  看不见面容的阳三郎明显愣了下,第一次和憎厌魔弟子打交道的人,初听他开口讲话没有不发愣的……回过神来,阳三郎继续道:“郎字再简单不过,我与狼合作,虽不同宗不同类,但既然一起行事,也就算得它们中的一份子,姓氏非杨不可,那就从名字里取一个‘郎’。”

  “三呢?”三尸异口同声。

  “三?更简单了。我以前有个名字,是三字打头,这次重获新生,可还远不曾恢复,所以只把‘三’字用回来,等将来真正恢复如初,就能用回原来的名字了。”阳三郎放慢了声音。

  苏景好像想到了什么,目光惊诧,不敢置信的表情。

  三尸能不动脑筋的时候从不会动脑筋,懒得想,异口同声追问:“你原来又叫什么?”

  “三足金乌。”阳三郎字字用力、字字重音。

  冥殿后园顷刻寂静!

  但也只寂静了“顷刻”,雷动捶胸、赤目顿足、拈花捧腹,三尸突然爆发大笑。但苏景未笑,飘身出亭:“还请详解。”

  火焰妖娆的女子,身具纯烈阳火精元,自称三足金乌……苏景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只有听了她的仔细解释后再去琢磨。

  可杨三郎摇头:“往事没什么光彩的,否则我何以落得今日田地?不想说……问完了么?”

  第五百三十六章 何其有幸

  “非吃我不可?”苏景没问完。

  阳三郎开心而笑:“正饥饿时,碰到爱吃的东西,你会不吃么?”

  不用苏景回答,雷动天尊就大点起头,阳三郎的说法他深有体会。

  “不过我做事会求一个公平,你不是无路可选。”阳三郎声音不停:“一是你们群起而攻,我杀所有人,魂飞魄散再无来生;二是你我公平一战,只死你一个人,我留你魂魄一线,能不能再投胎就看你和阴阳司以前相处怎样了;三,你引颈就戮,我不白吃,除了留你魂魄外,还会承你一份人情,替你完成一个心愿,阳三郎言出必践。三条路,你自己选吧。”

  话音刚落,戚东来就笑了起来:“您还不白吃?足够白痴了!”脚下浮云卷荡,托着他缓缓升起、封住半空;小不听挪步,身轻随风,绕到了阳三郎身后、拦住了她的去路;三尸长剑出鞘,脚踩阵位于苏景成掎角之势,相辅相护。

  以前不知杨三郎是何方神圣,听说她要杀自己,苏景心中对此人不存半分客气。不过见面之后……她若真是三足金乌,幽冥中怎会有一头金乌,哪来的?即便不是金乌,至少她那一身阳火修持做不来假,阴曹地府里多出另一个阳火传人,仍是那一问,哪来的?

  有关这个金衣女子,苏景已隐隐猜到一个重大关窍,平心以论,他现在真不想再和对方动手,可事情由不得他……正微微皱眉、沉吟之中,苏景护身灵觉急震,阳三郎就那么突兀出现面前两尺境地,纤纤细细的一根手指向他眉心戳下。

  苏景大骇,火翼急撑身形暴退,同时九九阳鸦飞出护身,北冥刀螂齐动以求阻敌!

  一退十余丈,额头安好,阳三郎突袭未中,双剑的反击也如泥牛入海全无效果。苏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可是等他重新站稳身形,耳中忽然响起雷动天尊的呼喝:“苏锵锵,你作甚?”

  作甚?

  苏景被问得莫名其妙,暂时顾不得回答,抬头再看,阳三郎人还在刚进园门处;三尸、戚东来甚至包括不听在内,都用古怪目光望向自己……在旁人眼中,刚刚那瞬间里,苏景忽然动法暴退、出剑杀向身前,但他身前根本什么都没有!

  旁人看得清楚,阳三郎人在原地,从未动过。

  “欺势而已。”无需苏景苦恼思索,阳三郎脆声给出了答案。

  并非真正动法,只是将“攻杀此人”的念头凝结成势,递送过去罢了!

  旁人无所察觉,只有苏景自己能感受……说穿了,阳三郎不过是“想了想”,苏景就深陷困局、真伪难辨!

  “怎样?选好了么?”阳三郎语气轻松、轻蔑:“再不选,我就当你选了第一重。”说着,她转头,深陷于篷帽内的目光望向戚东来。

  和之前苏景一样,戚东来猛怪叫一声。诸般法术乱打、身形疾飞撤向高空……说不出的可笑,更说不出的让人心中阴寒!

  不听一声轻咤出口,素手翻翻一片青翠竹叶被取在手中,准备出手,这个时候苏景忽然喝道:“且慢!”

  莫耶少女听话,竹叶宝物没有收回,但法术未动、只凝势以待。

  苏景迈步上前,来到阳三郎身前二十丈地方站住:“阳火传人若能与金乌一战,何其有幸。”

  “便是说,你选第二条路?”阳三郎痛快点头:“好,我应承你,只要他们不动手,就只死你一个人,且有望再投胎。”

  苏景点点头,从目光到神情再到语气皆平静:“多谢。”两字落地,苏景脚下掀起了阵阵涟漪——金红色的火焰,如水蔓延,从苏景双足向着四周迅速扩散,眨眼十丈方圆。

  身边阳鸦双翅微震,飞得高了一些,盘踞于苏景头顶三丈处,结做一环,同样十丈。

  第二重罡天外放体外,九十九枚庚金剑羽随金风飘荡,在苏景身周起起伏伏,摇摆不定,仍是十丈。

  火成池、鸦结环、剑羽封疆划域,从上到下十丈地方,苏景守势无懈可击。

  北冥、刀螂两剑收起,丈一龙剑握于右手,剑锋轻挑斜指阳三郎,最后深吸一口气,苏景朗声道:“请。”

  “打醒精神,若死得太快就没意思了。”阳三郎的声音不紧不慢,话说完,金衣女子就此消失不见!

  消失刹那即为现身刹那,现身于苏景头顶,阳鸦之环。

  九十九只阳鸦变成了九十八只,少的那一只变成了阳三郎。

  穿火而遁,苏景得意法术,金乌万巢大咒……只是阳三郎施展起来,比着苏景更娴熟更从容也更突兀得多!

  苏景以咒遁空的时候,只能从一火穿去另一火,至少先在自己身边生一团火,阳三郎却不用,只凭一念便已入身而去:她本身就是火,又何须再起火承咒。

  阳鸦是由护身赤炎结形而成,不是真的鸟,没有灵智,它们受苏景指挥、更遵循护身法术的本旨:一受侵袭,本能迎击!余下九十八头阳鸦齐齐暴发怒叫,奋起烈火之威,身化金色虹光,扑杀阳三郎。

  阳三郎右手轻挥,五指捏放古怪,仿佛手印却似是而非,可被她的右手挥中的、冲在最前的那七头阳鸦,就那么毫无道理的消失不见。

  不是击溃、不是打散,是被夺下了,被吞噬……鸦为阳火化形,阳三郎要吃苏景,为的就是这一重缘由:夺元!

  七头阳鸦被夺,阳三郎再穿空,身形于苏景头顶消失,又从他脚旁火池钻出,这一次她的夺元更干脆了,一个提息,长鲸吸水似的,直接把那十丈方圆的烈火之潭吸入口中、吞下。

  生平第一次,苏景的火法于敌人全无伤害,反倒成了她的滋补。这根本不是修为差距,而是“归元”、“生属”,五百年辛苦修行,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让苏景何其憋闷。

  擒鸦饮潭,电光火石,阳三郎的一根手指,点向苏景眉心。

  剑羽急颤、阴风溃散,这时才是力之差距。那根纤细手指来得并不快,但挡无可挡,剑羽结成的疆域在这一指之下,不比一枚纸糊的灯笼更结实。

  剑狱破,苏景闷哼、急退。阳三郎又想笑:他的身法还算不错,可金乌眼中又算得什么?太阳东升西落,只需一个白天就能跨越整座世界,阴阳两界又还有什么能跑得比金乌更快!

  阳三郎欺身而进,笑声出口,他逃不掉……但她只笑了一声,随后笑声消失。

  消失的不止笑声,还有人:第三次,金衣女子不见了。但和前两次不一样的,阳三郎消失之后就再没现身。

  片刻后,苏景的身体晃了晃,咕咚一声跌坐在地,脸色苍白目中惊骇犹存。恶斗的过程短暂,生死之险也比不得以往几次苦战经历,可是这个敌人能抢他的法术、夺他的真元,这让苏景心中说不出的不舒服。

  三尸、戚东来满目戒备,巡视四方不敢丝毫大意,雷动不忘沉声提醒兄弟:“事情诡怪,千万小心!”

  拈花满心紧张,还不忘附和兄长:“阳三郎明明占尽上风,突然又隐没身形,必有阴谋诡计!”

  不听也在戒备,不过目中更多的是关切,问苏景:“你怎样,可有受伤?”

  先对不听摇摇头示意自己无妨,再呼出一口浊气,苏景面色恢复如初,很快笑了起来,对同伴道:“不必找了!”说着,箕坐着不急起身,弯腰伸手向着面前地面一拍,只见他掌下七彩光芒乍现,地面上一条细入发丝、除非刻意查找否则绝难察觉的缝隙消失不见,再看苏景手中,多出来一块漂亮水晶。

  苏景笑得愈发开心:“掉进去了。”

  三尸异口同声:“玄空水晶?”

  苏景把水晶往空中一抛,又摊手接住:“妥妥的!”

  惊诧、开心、还有纳闷……几位同伴都在笑,可笑容一个比着一个古怪,大判走后大家始终在一起,阳三郎入园前苏景有所察觉,确实也做了些准备,但谁都没看到他种下了玄空。

  园中埋“玄空”的时候,封天都总衙来的紫金云驾尚在不津南城,还未落入阴阳司。

  怕总衙来人会对自己不利,苏景布下陷阱本是为为了防备大判,但对方没有敌意更未动手,玄空自也无需发动,之后苏景和同伴说起郎万一的事情,暂时没想到取回宝物,刚好用在后面阳三郎身上。

  为防阳三郎会察觉玄空,相斗时苏景特意站到裂隙前,后来他退、阳三郎追……然后她就漏了下去。

  三尸哈哈大笑,赤目踮着脚尖从苏景手中抢过水晶,高举、对着明亮天空,赤目闭一眼眯一眼,使劲端详、想从其中找出阳三郎。

  另两个一左一右,都仰着脖子看,雷动问:“看到了么?”

  能看到才怪,玄空内蕴混乱空间,从水晶表皮又如何能得到阳三郎?但赤目不承认,煞有介事地点头:“看到了,就在这。”另只手抬起,对着水晶胡乱一点。

  拈花眨眨眼睛,也不肯示弱:“啊,看见了,她还瞪眼睛呢!”

  雷动愣了愣,开口:“是是,我也看见了,啧啧,她眼睛瞪得真大,长相普普通通,嘴巴太尖。”

  三个浑人正自己跟自己唬鬼,忽然说话声戛然而止,他们真的看到了阳三郎,就在水晶之中。

  第五百三十七章 甩袖

  玄空水晶,两头尖尖其形如菱,长不过两寸。

  阳三郎就出现在玄空水晶正中、最宽高处,脚踏晶底、帽及晶顶。

  身上燃烧着金色火焰的女子,而水晶莹润剔透……赤目手中的水晶,因阳三郎的出现,变得鲜活起来,同时也诡异起来:像极了一只眼睛。

  面容隐于宽大帽遮之下,看不清阳三郎的模样,可三尸明明白白得感觉到:这女子在笑。

  下个瞬间,“眼睛”里的那团火光芒暴涨,长啸激烈中,阳三郎破玄空冲出水晶!周身阳火卷扬,无数道火焰迎风暴涨,尽展百丈开外,冲出来的又哪里是个人,那是一团当年曾陨落、如今又再冲飞的烧天怒焰!

  三尸首当其冲,连惨叫的机会都不存就被焚化成烟。

  阳三郎的烈火之势更盛,直直冲向苏景!

  苏景也曾身陷玄空,靠着罡天中的金轮指引他才找到方向……而阳三郎呢?她说自己是三足金乌,她自己就是太阳!摩天刹时玄空困不住苏景,今天也一样阻不住阳三郎。

  事发突兀,苏景哪有躲避余地,想也不想口中一字叱咤:“崩!”风火双元,尽归于手中丈一神剑,五百年修行,一剑绽放、一剑崩!

  元力入剑,再由剑出,就再不是风火力量,而是剑力、剑下杀机。

  凶猛之火,正撞疯狂一剑,苏景嘶声大吼。遭受巨力反震远远摔飞开去,万幸鬼袍变做判官袍后护主之力更盛往昔,苏景摔得狼狈无比但总算伤得不重,正乱滚着“翻飞”,身后忽觉一暖,不听赶到,从后轻轻接住了、抱住了他;对上五窍三重天绽放的剑力,阳三郎虽强也不好过,闷哼一声,急扑之势一窒,停顿了片刻。

  可也仅仅停顿片刻,受挫的熊熊火元又告流转顺畅,金色火焰再涨、阳三郎重新扑起,必杀、必夺、必吃苏景。

  不听抱着苏景继续急退,可小妖女修持的身法重在灵动却非疾速。阳三郎确有金乌风范,那女子、那火焰来得太快……戚东来连串法术猛攻想要狙击强敌,奈何敌人的阳火太过纯烈,什么法术法宝攻上去都立刻被炼化成烟,全无效用。

  一呼一吸,短短功夫阳三郎就追到近前,苏景是“退”不是“逃”,是以他与阳三郎正面相对,眼看着对方又来夺命,苏景无奈苦笑、用刚刚回了一口气攒下来的一点力气挥了挥手袖子。

  袖子里挥出来来了一座盆景。

  盆景翻滚,好像一块石头砸了出去,阳三郎的感知何等敏锐,一探便知瓷盘纳乾坤,假石为一山。

  一座山又如何?她不在乎。

  瓷盆落,山显形、破风呼啸!阳三郎不退不避,朗笑声中右手一挥,轰隆大响中雄伟大山被她一击打向高空!

  山算得什么,可盆中只有一座山么?

  怪笑之中人身蛇尾的凶蛮小子显身……不听初到幽冥,曾在削朱王宫取出过盆景,那时为了警慑猛鬼,大圣故意绽放些气意,这才被对方察觉;但这次蚀海藏身盆景内,乐呵呵地等着吓人,当然要敛气收势默然蛰伏,阳三郎只看出盆中山,却未能察觉山中蛇。

  蚀海出,气势升!即便身魂不属实力远远不如全胜往昔,可大圣爷的威风气势比当年全不逊色。

  昧明钟之故,尤大判、驼背老者都晓得有大圣来冥间相助苏景。不过蚀海来后不久,西方“黑雨”冲天,星月判急急忙忙去做追查,没来得及和阳三郎提起此事。

  至于十花判,阳三郎实在太聪明了,几次接触过后她就看出对方不是尤朗峥,全不把老汉命令放在心上,十花判自不会再上赶着和她讲大圣之事,让阳三郎吃些苦头,老头子觉得挺好。

  乍遇劲敌,阳三郎大吃一惊!

  而惊诧之下,并无恐惧,金乌从不会害怕。

  只有愤怒、只剩愤怒!阳三郎真就觉得那股怒气凝结如刀,从心底升起直冲脑海,她气,气急败坏啊……那小子身边竟还藏了个大圣!身边明明有个大圣,还假惺惺的公平一战?又何必弄什么方向错乱的玄空?尤其可恨的,他扔出盆景时,居然满脸无奈!

  阳三郎冤枉苏景了,他脸上无奈是真的,扔出这座盆景,此战的生死就再不受自己控制!除非迫不得已,他不想杀阳三郎。

  蚀海显身、全然无视阳三郎身上烈焰,一拳打出。毫无花俏、比着庄稼把式更朴实的拳头。

  阳三郎凛然无惧,同样举拳相迎,两拳相交、轰轰烈烈的一声巨响,蚀海大胜,他的拳完好无损;阳三郎惨败,她的拳爆碎,周身烈焰齐灭、重新变回金灿灿的衣袍。

  但也十足出乎蚀海意料的,阳三郎的急冲之势没有丝毫停顿。

  她碎了拳头身遭重创,却也因此卸掉了大圣的一击巨力,前冲之势全不受影响,这全不合常理——只因金乌身法太过奇妙!

  她滑过大圣身边,继续倔强冲锋。

  蚀海哎哟一声,翻身再追已来不及,他打得过阳三郎,但追不上她。

  苏景登时不无奈了,眼看着阳三郎疯狂重来,忙不迭再一挥袖,谛听咆哮,四足生火的凶猛巨兽扑出。

  阳三郎独手猛挥,恶兽好像个布娃娃似的被打飞远处!她仍在追,奇快接近。

  不过阳三郎遭受重创在前,遁法不受影响,力气则损耗奇剧,之前她一拳就算不把谛听彻底打碎,至少也能把它打回封经印原形,此刻却仅仅是将其打飞一旁。

  谛听飞去时,苏景又甩袖子,阳三郎恨死了苏景的袖子!

  这次甩出来的是一条乌黑小蛇。

  堂堂离山小师叔,堂堂阴司一品判,总让一条小蛇在脸上跑进跑出实在有损威严,苏景和十六老爷商量了多次,小蛇总算卖了个情面给他,改从袖子出入了。

  十六的本事比着谛听胜出一截,但对上阳三郎的“一挥手”还不够瞧。不料阳三郎这一次没再提拳或挥掌,而是猛握指、捏住了小阴褫。

  急怒攻心、阳三郎只想“杀灭”以做宣泄,单凭挥掌还打不死小蛇,她要抓住、捏死!

  十六脑袋硬、身子软,一被捏住立刻张大嘴巴。然后……它吐出来一条龙。

  死气沉沉的嘶吼、金红相间的大龙。

  十六老爷可不是游手好闲之辈,顽皮归顽皮,修行从不曾耽搁,最近一段时间它的功课之一便是:口吐大龙。

  蛇才一尺,龙那么大。听上去不可思议,实际里却没什么。那头龙是被他炼化认主的驾辇,大部分妖精和一些修家喜欢把自己的法宝吞进肚里,用时张口一吐,完全一样的道理。

  龙身巨大,几乎是被吐出来就直接撞上了阳三郎。

  避无可避,只有猛撞。又是轰隆一声巨响,大龙被狠狠撞飞,阳三郎的前冲速度仍未减弱!只差一步她就能追上苏景。

  巨龙飞了,但小阴褫还有一击,黑色小蛇化身乌光如电,从龙耳中激射出来……阳三郎心中闪现两字:见鬼!

  小蛇明明被自己握在手中啊。

  也是此刻她才发觉:手空了。

  撞龙之际,阳三郎体内真元迅速行布,护住头、胸、腹等等要害,手上用来捏小蛇的力气自然减弱;阴褫不凡,炼化龙尸之后,两者自成冥冥牵连,这“牵连”不止是主仆、乘驾的联系,还包括一道身法:同样也是穿空遁,只要龙辇在小蛇身周百里内,十六随时可以穿跨虚空,回到龙耳内。

  这也是最近的功课,才炼成不久的本事,趁着刚刚阳三郎手上松劲,十六逃回到龙耳。

  十六的连串打法,实在不是外人能够揣度的:飞身扑击、口吐大龙、又从龙耳中再飞身扑击……阳三郎躲不开,被小阴褫一口咬中肩膀。

  肩膀剧痛,阳三郎只觉心胸窒闷、头脑眩晕,中毒了。

  金乌阳火,百无禁忌,至少现在的小阴褫,对阳三郎不该有任何作用,可是她已受重伤,护身的法力不足,难以及时将侵体剧毒炼化。

  受大圣一拳、挡谛听一扑、抗巨龙猛撞、再遭阴褫毒口,阳三郎竟还在冲,速度不减!

  烈火神物的倔强,于她身上尽显无疑。

  戚东来、三尸、蚀海等人全被甩在身后,不听抱着苏景急逃,全无转身时间,她要转身迎敌必会减速,那个空子足够阳三郎赶上来、给苏景致命一击……

  再没有任何障碍了,阳三郎已近强弩之末,力气不足来时半成,可即便半成也足以杀掉现在的苏景!

  什么夺元、吃人,这些想法统统不在,此刻阳三郎只盼杀掉苏景。

  一步之距变作一尺之距,阳三郎追上了,独手扬起五指捏凿,这就要向着苏景额头狠狠打下。但是做梦都想不到的,本已气力尽散的苏景,突然一挺身从不听怀里跳了出来,口中言辞诚恳“对不住”,手上直直一拳,打在了阳三郎的面上,右眼。

  再挨一拳,再也坚持不住了,咕咚一声阳三郎被打翻在地,一直罩在头上的帽子翻开了,始终被遮掩的面目显露。

  也就是阳三郎倒地的瞬间,蚀海便追赶上来,一见阳三郎的样子,大圣对阳三郎喝骂变成了对苏景的疑问:“一拳怎么打青了她两只眼?”

  第五百三十八章 影身

  阳三郎看上去二十出头,五官精致、面容娇美,算得漂亮女子,不过于不听的明媚、扶乩的飒爽、扶苏的温婉不同,她的眉峰轻轻挑起、眼角微吊,显得骄气桀骜。但此刻她双眼眼眶青乌,让她的模样看上去有些狼狈、有些可笑。

  右眼乌青来自苏景,左眼的瘀伤是先前被妖雾那如烟一拳打的……

  不听现在还顾不得放松,素手一招将空瓷盘引入手中,随即登云而上,把那座正轰轰下落的大山收回到盘中。差不多同个时候,两位尸煞猛将、一位常驻不津的纳降鬼王齐齐赶到阴阳司:司中飞上天去一座大山,动静十足惊人,异象一现阿二等人就急急驰援。

  他们来得不可谓不快,不等山再落回地面就已至阴阳司,可是苏景等人和阳三郎的恶战更快。

  苏景先对阿二等人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随后单手拂过摸了摸刚刚用来打人的拳头,对蚀海微笑道:“大圣有所不知,晚辈修得斗战秘法,打一眼则青一眼,击两拳则双目乌。”

  “啥意思?”蚀海没听明白。

  “我也不知道,得问她自己。”苏景哈哈一笑,转目望向阳三郎:“你来之前刚挨过打?谁打的……你莫哭啊。”

  始终强横、倔强的阳三郎,眼中竟然泪水盈盈。

  不过被泪水浸透的目光,又哪有丝毫的委屈或难过,只有浓浓愤恨!她的性子倔强,情绪却简单直接,于阳三郎心中根本就没有“泪不轻弹”这个概念,需要宣泄时眼泪自然流出。

  此刻三尸也跑了过来,拈花看了一眼,对同伴道:“气哭的,错不了!”

  天生色鬼,最懂女子,拈花神君一语中的,的确是气极而泣……气疯了。

  私藏大圣、私藏私藏了大龙的阴褫、私藏实力,这算什么公平一战!而最最让她气恼的,是苏景打出最后一拳时,居然还言辞恳切地说一句“对不住”。

  阳三郎又冤枉苏景了。

  苏景斗战不讲究脸皮没错,不过那句道歉之言确是有心而发。

  那时苏景的心情很有些古怪,眼见阳三郎执着到几近魔障,连遭重创仍不放弃眼中强仇。即便苏景明知她要杀的人是自己。心中仍觉震动。所以在彻底打倒她之前,脱口说出“对不住”。

  阳三郎不擦眼泪,哭不丢人。双手撑着地面吃力坐起,三尸顿时如临大敌,戚东来翻手亮出了魔家炼化的捆缚绳索,大圣却摇了摇头:“放心,她力衰气竭再难作怪,且再好的绳索也绑缚不住她。”

  前半句简单易懂,后半句有些莫名其妙,大圣不急着对同伴解释,一双阴森蛇目瞪向金衣女子:“阳三郎你仔细听好,苏景乃是俺故友传人,有蚀海在世,阴阳两界无人能动他一根寒毛!若你知趣,就此罢手还能多活几年,若不知悔改,小儿你死期不远。莫以为不现真身便能高枕无忧,找出你藏身之处,不过举手之劳!”

  阳三郎根本不理会蚀海,怨毒目光死死盯在苏景脸上,虽一言不发,但她的态度也再明白不过了。苏景被她盯得难受,开口道:“你放轻松一些,我还有些事情想要请……”

  话没说完,阳三郎的身体突兀散碎。不是逃匿遁法,这天下没有一桩遁术会真正炸碎自己的身体:血肉横飞、碎骨与内脏散落四处,她是真的把自己炸碎开来,死得不能再死。

  变化突兀,众人难免吃惊,但之前大圣之言露出些端倪,众人也没惊骇到要出声怪叫的程度,苏景直接问蚀海:“怎么回事?”

  “来的不是真身。”蚀海刚答了一句,三尸就抢话反问:“是分身?”

  蚀海摇了摇头:“也算不得分身,不妨当她是道影子。”

  精深大修,一道神识投影于乾坤,本尊坐于洞府纹丝不动,影身则八荒六合无处不可去得,有血有肉有法术与真人无异,当初陆老祖把苏景从白马镇带走时就显露过这手本领。

  只是影身的力量,难及本尊修为百之一、二,用来传个口讯或者办些小事无妨,真正要用影身斗战,实在用处不大。

  听过大圣回答,苏景、不听、戚东来面面相觑,中土正道、魔家、莫耶世界年青一代翘楚人物,自然都晓得“影身”是怎么回事,所以一个一个都吓坏了,影身就那么凶猛?那阳三郎又得是什么样的实力!

  蚀海从旁边仔细看着,待确定三个年轻人脸色都显出苍白,他才不紧不慢继续说道:“是影子没错,但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影身。这道影子不是神识投映,应该是什么仙镜之类的好宝贝中来的法术……”

  阳三郎如何成法大圣不知细节,但蚀海能看得出,来的这个阳三郎是影身、且与本尊之间能“借力”牵连,影身至少能从本尊处借得七八成的修为。

  “不过事无两全,影子能得本尊大法力支持是好事,但是被咱们打得如此悲惨,本尊那边也伤得绝不会轻,放心好了,以后好一阵子,阳三郎都得在老巢里养伤。”蚀海的见识不是普通修家能够比拟的,把事情仔细说清楚后话锋一转又问苏景:“一剑崩后,不是力道全失么?那一拳又从哪来?”

  苏景挽袖子上肩,露出大臂上的天泉穴,穴窍上一片金色鳞叶光芒闪烁、很是夺目……无需他啰嗦多言,事情再清楚不过,不听笑而点头:“恭喜,又开一叶金鳞。”

  天乌喜战,斗中精进。

  得一片鳞叶,就是一个小小境界的小小圆满,会为主人添生新力,用来打翻强弩之末的“影阳三郎”绰绰有余了。

  蚀海多少年不曾真正打架了,刚刚一战放在当年,是几可忽略不计的小场面,于此刻却是满心欢喜,开心之下他又望向小十六,笑道:“你这蛇娃娃倒也有趣,来日我闲暇时,再传你几道法术。”

  得洪蛇大圣青睐,十六霍然大喜,尾巴尖甩得噼啪乱响,口中忽忽有声,“欢呼雀跃着”跑到大圣身后,用眼窝上的白鳞片对大圣爷仔细“端详”一阵,跟着小小的身体一挺,尾巴撑地上身人立。

  蚀海平时都是人身蛇尾的模样,十六虽没有人身,但他摆出的站立姿势和大圣一模一样。

  摆好了,还嫌不够,十六嘴巴大张,把才吞回肚子的大龙又吐了出来,龙尸最是听话,领奉主人心意,大尾结盘上身直立,也愣愣呆呆地学着蚀海大圣的模样站好。

  眼前情形有趣,众人不禁莞尔,唯独那位虬须大汉,声音轻轻柔柔,一声叹息幽幽:“大圣爷该仔细练一练飞遁身法了。”

  憎厌魔,惹憎厌,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十六老爷不懂好歹,闻言大点其头,蛇才一尺长,莫说点头,就是磕头也不会太醒目,可那只大龙有样学样,大屋规模龙头点起来,旁人想看不到都不成。

  大圣爷顿时没了兴致,撂下一句“某家回去了”,身形化作青烟钻回盆景,十六忙不迭忽忽叫唤,还没明白刚才还说要传法术,怎么一转眼他又不高兴回家了……

  幽冥东,一叶山。

  山巅绝岭,一方石壁光亮如镜,金衣女子端坐于镜壁前,面色惨白,呼吸断续,微蹙的眉宇间痛苦与愤怒混杂。

  忽然黑影一闪,身形足足百丈雄阔、如山峰般雄壮的巨灵大汉跃上山巅。

  巨足落于山石,却轻得好像一片叶子,全无动静。身形魁梧,面目冷硬,眼中尽是残忍之色,如狼。

  大汉身裹厚厚的裘皮,上山后来到阳三郎对面,坐下:“我察觉生影镜壁有法术行转,上来看看。你生影是为找苏景?”

  阳三郎并不隐瞒,点点头:“小贼狡诈,身边还藏了一个大圣!”

  大汉皱了下眉头,又问:“伤得如何?”

  “不轻,须得闭关。”阳三郎脸上恨意更浓。

  大汉嘴巴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可到底没把话说出口,伸手入怀取出一枚虎符,正要抛向天空,阳三郎忽然说道:“且慢,你调兵作甚?”

  “一狼伤则百狼起,百狼损则万万恶狼杀到,你名字里那个郎字,于我族而言,不是白叫的。”大汉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召部署、点重兵,恶狼血洗不津城,为阳三郎报仇。

  “多谢狼主,但不必。”阳三郎却摇了摇头:“封天都的意思很是明白,你无需为难。”

  阳三郎不听高大人之命,但狼群能有今日规模,全赖前任十花判打下基础,从狼主以下,万万恶狼都对十花判唯命是从。是以狼主一直不想发兵不津,只是阳三郎要夺苏景阳火。

  “是违背了他老人家的意思,”狼主应道:“将来我自会去封天都请罪,但郎家子孙,有仇必报。”

  阳三郎仍摇头:“金乌之仇,不会假手于人。狼主好意我心领了,我的私事不用你管。”说着,她缓缓闭上双目:“将闭关,不送。”

  金衣女子态度坚决,高大如山的巨汉不再多言,飞身而起化作一道惨白云雾,离开了山顶。

  第五百三十九章 待我出关,看谁怕谁

  狼主离开,阳三郎静坐于山巅镜壁前。胸腹不见起伏,面上全无表情……入骨的安宁,让她的生机都消失不见,空有人形却不再像人,更像一块石头……与一叶山相融一起的石头。

  忽然,起风了。不知从何处来,带了些微凉意,不过它得太轻弱,吹在身上几乎没有感觉,如果吹进阳间,怕是连一片落叶都无法撼动。

  可也是这轻到不能再轻的风,就那么柔柔缓缓地,吹化了那座万仞高山和山顶的阳三郎。

  肉眼可见,风过处大山氤氲开来,像极了一副水墨落入池塘,先是颜色再是形质,一点点的散了开去。盏茶功夫过后,微风停歇,刚刚还耸立于天地间的一叶山消失不见。之前大山耸立地方,变作一片旷野,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片艳红似火的叶子。

  叶形如桑,乍看上去就是颜色特殊了些,但若细数:叶上四冠脉、十二斜络、三百六十叶齿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集四季、十二月、三百六十天之数于一身的叶子,只存于神话:扶桑树叶。

  扶桑树,传说中三足金乌诞生、栖身之木。阳三郎想要做回真正金乌,只修行己身不够,还得炼得一棵真正扶桑。于修行而言,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阳三郎修自己便是炼扶桑,反之亦然。

  到现在,阳三郎已经修得一片完完整整的扶桑叶。

  叶子娇软,浅浅的一点根脉,勉强扎根于地面。突然,那叶子微微一震,分裂开来,从一片变成了两片、完全一样、都有四脉十二络三百六十齿的扶桑叶。

  所谓扶桑,本就是两株巨桑并根结枝、彼此相扶共长的奇树,此刻阳三郎得了双叶,也就得了真正的扶桑雏形:天乌喜战,一场剧烈大战后得以突破的美事,至少于这幽冥中,不是苏景专美。

  ……

  阳三郎铩羽而归,苏景这一边欢喜归欢喜,但哪敢稍有大意,不仅司衙中众人打醒精神小心提防,福城和不津也严加戒备,秣马厉兵随时防备狼群突袭。不过一晃几个月,想象中遮天蔽日的恶狼怒潮并未到来。

  这段时间里,苏景又遭遇一次红袍刺杀,情形比着以往都要凶险得多,刺客持剑快刺如电,剑锋扎入了苏景的眉心,万幸他几年前就开始做第七境的修行,眉心处炼得一片太阳鳞叶,挡下了那夺命一击。

  苏大判着实被吓出了一背冷汗,都塌湿了大红袍。

  在十花判来过两月后,苏景特意传信去问封天都讯问尤大人的消息,十花判直言相告:未归。

  所有人都明白,尤大人出事了,借法五年为期,若他是自由身,无论如何也会赶回封天都的。

  苏景闻讯心中沉重,他和尤朗峥没交情,可是对幽冥中的西陲黑暗不能不担心。

  又过不久,苏景完成“地归”修炼,七十二片金鳞尽得,开始金乌正法上第七境第二段“天擎”的修行,这一段要行功炼成三十六朵羽花。现在修行时间尚短,连一片花瓣都还没见着。

  今天是向总衙缴款的日子,苏景给十花判借法是一回事,大家的买卖又是另一回事。上门收账的除了孔方穷之外,还有苏景的老熟人:修习饕餮秘法的段旺旺大人。

  段大人被调入总衙,专责收集人魂冤情卖与苏景,这一块的账目也由他来负责,大家清清楚楚交办过公事,苏景又从怀中摸出一枚香火包袱,递给段旺旺,后者接到手中面上便是一惊:“如此巨大的数目,苏大人这是打算做什么?”

  “你的修法特殊,想要有进境就得多用几个银钱。”苏景回答:“这包香火对段兄应该有些用处。”

  段旺旺目光闪烁,显然诱惑不小不愿放手,可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收一份重礼又觉得有些说不过,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包袱递向苏景:“无功不受禄,好意心领了。再说我能进总衙,俸禄已得优待,更难得是时常于尤大人见面,修行事情上前后得过他几次指点,受益匪浅,这些都是拜你所赐……”

  客气话不必多说,苏景笑着摇摇头:“怎会无功,老兄你居功至伟!这香火不是白来的,算是……就算是分红吧。”

  苏景为媒、离山牵线,地府阴司与人间朝廷“勾结”一起,幽冥中阴阳司查访冤案,阳世间“佑世真君”威德祠辖下官衙为死鬼伸冤,案子一桩接一桩地办,于中土凡人间引发不小震动。

  人心贪婪、人心侥幸,阴阳联手查办冤案没能让人间罪恶减少几分,但威德祠的香火还是越来越旺盛,人人敬畏佑世真君和那块“恶有恶报”碑。

  经由阳世,送到苏景的香火源源不绝,远超段旺旺去往总衙前数倍,苏景念他一份功劳,送他一份大礼。

  苏景解释了几句,段旺旺不再推辞,收下香火就此告辞,离开时正巧碰到小鬼差妖雾进入后园。

  刚收重礼,段旺旺心情大好,对妖雾含笑点头,打过招呼后关切问道:“你左目的伤势还没好?我这里有瓶灵药,你试一试。”

  一个乌黑的眼圈,挂在妖雾脸上好几个月了,始终不曾消退,这也不算奇怪,阳三郎恨他突然动手,打回来时特意用上巧妙力道,要让这记号在他脸上待足一年才肯罢休。

  妖雾一个劲摇头:“我面皮太嫩,受了伤恢复起来缓慢,没事没事。”说着来到苏景身前,又一桩公文须得大判落印。

  苏景取出令鉴扣下,同样的问题数不清几个月间问过过少次:“你的伤当真不是阳三郎打得?阳三郎的左眼,当真不是你打得?”

  妖雾满脸不耐烦,答也不答,收了公文转头就走。小差官无礼,苏大人全不计较,转身返回平时修行、栖身所在的后殿。

  不听也在后殿,端坐于一方长案前,专心致志地以自身元力试探青灯藤。藤子不起眼,可它连紫桐妖宫都吞掉了,足见它的神奇,偏偏不听又对它一无所知,如何能够甘心……

  苏景不打扰她,自己坐到一旁正想专心行功,不料正埋首于案的不听忽然说道:“怕你啊?”

  不回首、不错目光,不听就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苏景:“什么?”

  “怕你啊?”不听重复,不看苏景,仍望着藤子。

  苏景糊涂了:“和谁说话呢?不是走火入魔了吧?”

  “怕你啊?”不听又重复一遍,这次总算转目望向了苏景,三瞳相套,目光里除了妖冶还有些迷离,见苏景仍是一头雾水的样子,不听抿着嘴笑了,像头正盘算着偷鸡蛋的小狐狸,第四遍:“怕你啊……不觉得耳熟么?”

  经提醒、稍琢磨,苏景恍然大悟,果然耳熟得很,上一次不听对自己说这三个字时的情形,他记得清楚得很。苏景笑了起来,同时找回上次的说辞:“本座专治嘴馋的毛病!”

  不听扬眉,目光愈发迷离:“怕你啊?”

  苏景哈的一笑,起身就向不听走去,小妖女的脸颊红扑扑的,一边眨着眼睛一边也告起身,心跳得厉害,拿不住主意自己应该颔首低头地矜持些,还是昂头挺胸的威风些……来到幽冥,两人天天相见,她还是有些想他了。

  可是两人都没想到的,苏景才来到身前,不听忽又“啊”的一声低呼,绝非做作假装,声音真正惊讶。苏景怕她有事,问道:“怎了?”

  不听暂时未答,面色变幻不定,过了片刻她才应道:“应该是个契机,须得立刻闭关……”说着抬起头、凑上前,在苏景唇上轻轻一啄,笑道:“待我出关,看谁怕谁!”言罢左手抱起青灯藤,右手将一片竹叶儿一挥,叶子化作七丈方圆一片碧绿眼下,将不听笼罩起来。

  差不多小妖女惊呼的时候,十六也在叫,“忽啊”“忽啊”地蛮响亮。

  十六在盆景内,山腰上。蚀海大圣站在它对面,抱着膀子笑道:“不过传你两个小小法术,用得着这般开心?喊得‘花’‘花’的。”

  蚀海被戚东来奚落,脑子里缺根弦的十六附和,惹得大圣老大不痛快,不过蚀海为人有一样了不起的好处,他言出必践,是以十六得以进入盆景,得大圣亲自指点。

  尺身阴褫本也算得神物,资质不凡,学的甚快,几个月里已经练成了大圣传下的两样好本事。

  “莫再叫了,与你七十天功夫,认真炼好那两桩法术,到时若真能施展的有个样子,我会再传一桩本领。”说完,大圣不再理会十六,飞身去往山巅做自己的修行。但才到山顶,还没半炷香的功夫,“忽啊”“忽啊”的怪叫声,又从山腰传来。

  这一次十六老爷蕴足了力气,大喊声音都快传到盆景外去了。蚀海怫然不悦:“喊个什么!”

  “忽啊、忽啊!”十六回答得清清楚楚。

  第五百四十章 衣锦还乡

  蚀海大圣飞身而起,又从山顶来到山腰,只见十六嘴巴大张身体乱甩,在山石间噼里啪啦地乱蹦,那样子不像小蛇,更像条被扔上岸的活鱼。

  蚀海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莫非走火入魔?

  不过大圣五感了得,无需做真元入体的查探就能感知,十六的妖元稳当、气脉通顺,再看小蛇的动作,虽是乱蹦乱跳但都由筋骨发力,绝非癫痫抽搐……

  再仔细看,大圣“咦”了一声,笑道:“原来是有了突破,恭喜啊!”

  十六的样子稍有变化,额头正中微微有些凸起,好像一枚短角似的。小蛇才一尺长,脑袋比着一颗枣子大不了多少,额头上凸起的短角也就更小了,说是一颗黑米粒也不为过。

  阴褫露茸角,勉强能算个突破,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是活到了年纪、自然而生的变化。至少这根角真正长成模样前,对它的修行不存显著帮助,只能让它的感触、灵嗅更强些。

  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半炷香之前它还没长角,这么短时间里生出的变化,不可能让它脱胎换骨。

  大圣见了它的“突破”,小阴褫仍不罢休,围着蚀海来回乱跳,看样子它唤请大圣不是为了显摆自己的新角。

  蚀海心思不差,见状试探问道:“你这是……在着急?”

  “忽啊!”十六用力点头,大声肯定。

  蚀海再问:“出事了?”

  “忽啊!”十六的语气加重,声音更响。

  蚀海则更好奇了,他和阴褫接触较少,以往从未见过它这个样子,追问:“事关重大?”

  “忽啊!”

  蚀海缓缓点头:“究竟什么事?”

  “忽啊忽啊忽啊忽啊忽啊忽啊……”

  大圣的目光都快凝固了。一个字没听懂,心中暗骂自己糊涂,抓起十六一起来到外面。

  盆景山如今是大圣道场,蚀海设下禁制重重,除非他点头否则十六上不得山顶也飞不出盆景,除了容身的山腰哪里都去不得,所以小蛇才会如此着急。

  苏景见两条蛇飞出来,纳闷问道:“怎了?”

  大圣把手中小阴褫往地上一扔:“它有不妥,你问一问。”

  后殿一角,小妖女封隅闭关,明知她的法术守禁会隔绝外面声音,苏景还是怕会打扰到她,先不急着追问,对两条蛇打了个手势。大家离开后殿进入后园,苏景这才望向十六:“怎么回事?”

  这次十六学乖了,没再“忽啊忽啊”,纵身跳入一座花坛,嘴巴张开先一口吞掉坛中所有花草、给自己身周清出了一片空地。跟着小蛇竖立而起,身体绷得直挺挺的,仿佛一支笔似的。

  十六就把自己当成了一支笔,在花坛泥土中,一笔一画地开始“鬼画符”。

  “十六写得是上古妖篆,古时妖家的文字。如今少有流传,等闲的妖族莫说写,就是认都认不得了。”戚东来不知何时来到苏景身旁,单以见识来说,憎厌魔传人比着光明顶弟子要胜出不少。这不奇怪,苏景还没开始修行的时候,戚东来就已经是魔君大弟子、天魔宗少主了。

  三尸也跑过来凑热闹,雷动追问:“妖文写的什么?”

  “不知道。”戚东来昂首挺胸的回答。

  “褫衍之地,浩瀚天海。”蚀海大圣开口了,十六写的字他都识得。

  写的什么字了解了,可意思仍模糊,苏景问十六:“何解?”十六笔走龙蛇,不停书写,大圣继续做通译:“气意一线,褫族圣地。”说到这里蚀海笑了起来:“明白了,阴褫源生于幽冥,十六这是领受到老祖宗繁衍地的气意了,脑门上那根角真没白长。”

  忽啊!

  十六老爷肯定了大圣的说法。

  十六是天真大圣麾下大将阴予夺的后世子孙,出生于阳间,可阴褫一族的根在幽冥,忽然领受到祖先源起之地的气意,小蛇一定要回去看一看的。

  当年的南荒之行,从祸斗一家、老石头等人身上,苏景就看出妖对先祖的敬重、尊崇,比起东土汉家也毫不逊色,甚至犹有过之,十六想要寻访故地再正常不过。

  小蛇人立着,眼窝处一对白鳞“眼巴巴”地看着苏景。

  苏景岂会阻拦,挥手:“许你假期百年,去吧,多加小心。若见到你祖宗长辈,记得替我带问安好。”说着,他还递出了一枚香火包袱,笑道:“回老家不能空手。”

  十六老爷还不肯走,嘴巴大张一吞、一吐。吞掉的,是苏景送他的包袱;吐出的则是一套套艳俗衣衫:红衣绿裤滚金丝,重粉佩带紫银靴!

  眼熟非常,不用想就能记起,南荒妖国溺春大祭的盛装。

  尾巴尖点了点吐出的衣衫,额头虚指苏景、大圣、戚东来等人,十六又“忽啊”几声,语气里快乐有之、期盼更重,跟着它又是一通摇头摆尾,简单意思只凭大圣玦的联系苏景就能明白,先笑道:“你这是……要衣锦还乡?”

  “忽啊!”

  衣锦还乡,光有漂亮衣衫不够,还得有一群带在身边夺目光、升场面、惹气派的凶猛朋友。十六是真上心,阳间阴褫回到幽冥故地,那可是自家这一脉老祖阴予夺的脸面。

  苏景没太多犹豫,痛快点头答应,跑一趟也不会耽误修行,现下自己手上又没有其他事情。何况让小阴褫跑去见老乡,苏景还真有些不放心。凶兽行事不能以常理度之,谁知道土著阴褫见了十六,会把它当亲戚还是当叛徒。

  将一道灵讯送去总衙十花判,言明自己要出门办事几天,苏景不在时司中公务还要请老汉派遣其他判官关照下。之后苏景才问十六:“这衣服哪来的?”

  此事回答起来颇为吃力,十六好一通比划,众人大概明白,不知什么时候它见识了妖国的漂亮衣衫心生羡慕,更不知什么时候,找了妖国大国师洪灵灵讨了这许多套来,大大小小尺码齐全。十六老爷的肚子里总有些古怪玩意,大家笑笑就是,见怪不怪了。

  十六口吐衣衫是盼着随行朋友都穿得体体面面,可南荒妖怪的审美……戚东来双眉紧皱:“这衣服也太……太那啥了。”

  “太哪啥?我觉得还不错啊。”蚀海手指勾勾,引了一套花花衣衫过来,身形一转穿好,不看蛇尾巴的话,凶蛮蚀海像极了个唱大戏的。

  戚东来眉头皱得更紧了,苏景却哈哈一笑,也选了一套给自己穿上,这些年里十六追随自己跑东跑西,着实立下不少功劳,如今有了个这么个“衣锦还乡”的小小心愿,苏景又哪能让它心思落空。

  无论人在何处,苏景身边总是朋友不断,正因他的性情里有这样一点好处:我无所谓,你开心就最好!

  第五百四十一章 惹不起

  大圣、苏景先穿上花花衣衫,其他人也没什么可说的。眼见众人“焕然一新”,十六大喜欢呼,开心之余它还想着不听,特意叼了一身“好衣裳”飞身入殿,将其放在不听闭关之处旁边地面上。

  十六处事厚道,就算不听去不了,好东西仍要见者有份。

  穿上新衫,需得提前收起红袍,红袍一收一品殿立刻变回六品司,很快就有司中差官赶来查看,妖雾也跟在众人身后,一见苏景的古怪打扮,尺半小鬼差满脸不高兴:“这是作甚?要招魂还是想吓鬼?”

  “跟随十六老爷回家省亲!”苏景应道:“自然要穿着体面。”

  “十六?老家?”妖雾不解。

  三言两语苏景解释了事情经过,妖雾一副稀奇古怪的神情:“阴褫的老家还在?阴褫源于幽冥是鬼尽皆知的事情,但阴褫一脉的发源之地早已无迹可寻,十六能找到?”

  “跟它一起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就算它感知错了,跑一趟也没什么损害。”

  妖雾点点头:“成,我跟你们一起去。”

  此行路途遥远,不用想也知道会穿越大大小小的鬼王势力,身边跟着个阴阳司的差官大是方便。苏景笑而点头:“成!不过你要同行,这身鬼差衣服可不太妥当!”

  “我不换这不伦不类的衣……”不等小鬼差说完,三尸就捡了一件最小的妖衫,嘻嘻哈哈地围上前给妖雾披挂上了。一岁娃娃穿六岁僮儿的衣服是什么样子?见此刻妖雾便知。

  正笑闹中,衙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唱喝:“封天都衙顾小君求见苏大人。”

  苏景等人都迎了出去。毫无意外,衙门口等候的顾小君被这一群穿红裹绿的怪物吓了一跳。苏景面上带笑,寒暄:“有事出门几天,本道大判随便派一位判官来照应下就是,不承想候补大判亲自赶来,劳动大驾,诚惶诚恐。”

  “下官前来并非值守此衙。奉我家大人之命,沿途随行,护送苏大人。”顾小君公事公办的样子,一如既往地对苏景冷冰冰:“至于不津阴阳司,另有其他判官照应,苏大人尽可放心。”

  顾小君是来“护驾”的,着实出乎苏景意料,摇头:“此行不过小小私事,何须护送。更不敢劳动顾姑娘大驾,大判好意在下心领。”

  顾小君一哂,全不掩饰自己的挑剔:“苏大人为了私事能随时弃了公事,下官却万万不敢。大判之命,出则无改,苏大人莫让我为难。”

  苏景一笑了之。点点头,她乐意跟来就跟来吧,无所谓的事情。

  雷动从苏景身后接口,对顾小君道:“既然非来不可,那就脱衣服吧。”

  顾小君一听眼中立显煞气。赤目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一行:“脱衣服是为了换衣服,姑娘也看见了。咱们可都换了新衣。”十六摆着尾巴游上前,张口又吐出来一套红袄绿裤。

  赤目附和:“要同行,便得是这样一套行头,你若嫌这衣服太漂亮了,怕自己配不上,趁早回封天都去。”

  没有丝毫犹豫,但也全不掩饰心中厌恶,顾小君把妖精衣服套在了身上,不理会拈花那一番品头论足,她直接望向苏景:“我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启程。”

  苏景这边,又把阿二、阿七两位尸煞猛将唤来,托请两人这段时间如无其他要事就先暂住阴阳司为不听护法,少主吩咐无异王命,阿二阿七躬身领命。苏景也不再耽搁,一群人穿得花花绿绿,登云而去。

  引路的自然是归乡游子小十六,驾云的则是凶猛洪蛇蚀海大圣。其他人无需出力,舒舒服服地坐着就好,三尸闲得无聊,拈花从棺材里摸出来一只铁盒子,一摇晃哗啦啦的乱响,打开来居然是一副东土汉家赌博用的骨牌。

  是汉家的牌,但是来到幽冥后请归降鬼王新做成的,拈花晃着盒子对顾小君道:“姑娘来摸两把?玩脱衣服的。”

  拈花可失算了,顾小君精修法术在身,真要解衣的话,一件一件不停脱、脱上八百年也照样穿戴整齐。不过顾小君岂会与三个浑人聚戏,理都不理,一双俏目望向前方,全无表情。

  三尸不强求,打开盒子码好骨牌,三兄弟自己玩得挺开心,戚东来本有意参与,但是看了一会就摇头作罢……雷动输了就摸出个馒头,赤目输了给真金白银,拈花输了便脱件衣服,这等赌法虬须汉掺和不来,干脆去找苏景聊天。

  全不在意顾小君就在不远处,虬须汉对苏景道:“十花判派来给你的,不一定是个保镖,对她你得留个心眼。”

  苏景当然明白此事蹊跷,笑了笑:“无妨,反正不会是刺客。”

  顾小君端坐稳当,对两人说话无动于衷……

  在十六指引下,云驾向着西南方向疾驰不休,在自家地盘无妨,后来走得远了,沿途拦阻不断,无需旁人多言妖雾就跳起来,扬起手中阴差令牌,大声喊道:“公事在身,阴差借道!”

  令牌如假包换,阴兵让开道路,待云驾过后阴兵不免议论纷纷:差官怎么如此打扮,阴阳司改换官袍了么?

  此时苏景又想起一事,问顾小君:“祖大帝不是留下诸多传通法阵么?”

  顾小君明白他的意思,生冷回绝:“下官职责仅在保护苏大人安危,赶路的事情与我无涉。”

  她不肯帮忙,苏景只得作罢。

  开始的时候还好,但每飞一阵就遭遇阻拦,虽阴差令牌一亮就能畅通无阻,大圣还是渐渐不耐烦起来。待前方又有阴云飞天、当地鬼兵升空拦阻道路时,不等妖雾再开口蚀海突然开口怒吼:“滚!”

  如雷霆直击耳鼓。一声吼喝击碎阴兵遁空法术,大群兵马甚至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神志全丧倒头向地面摔去,而蚀海说话不停,声音滚滚:“下面的鬼王听了,某家只为赶路,若再阻拦,鸡犬不留!”

  喝断中。云驾下方一座巍峨高山忽然震起淬烈巨响,无数狰狞裂隙于山体疯长,片刻过后道道裂隙勾连,轰隆隆的闷声之中,大山崩塌……不是法术更非蛮力,只因大圣一句愤怒吼喝,硬生生震塌了那山!

  下方一片宁静。此间鬼王哪还敢造次,可惜大圣的威风显露不久,一行人就飞入了另片势力,新的鬼王不知厉害,又有阴兵飞天来拦路。

  苏景劝蚀海道:“何必计较,大圣消消气,耐心些。”

  蚀海闷哼一声:“你莫管。”言罢他的云驾陡然沉降,自九霄云上直降到离地数十丈,于疾飞赶路而言,这样的高度差不多要算是“贴地飞掠”了,人家有什么法术都能轻易打上来。

  戚东来从不怕惹事,非但不惊反倒挺欢喜:“大圣可是要下去冲杀一阵么?骚人不才,愿追随左右。”

  “凭他们?还不配。都坐好了吧!”蚀海的声音阴沉,说话之际脚下云驾突兀崩散。

  云驾没了,但不等苏景等人纵法飞遁,另一股稳妥力量又把大家托住;云驾没了,低空中却多出了一条绵延不知长几许的巨蛇,大家都坐在了蛇身上。

  大圣不再纵云,唤起真身飞渡鬼境!

  扁颈扩张,如乌云盖顶;头颅大若巨岳,遮天蔽日;一双蛇目饱蕴阴戾,邪佞四溢;当年在南荒见到蚀海真身时苏景等人置身高空,蛇头还在三百丈更高处,蛇身则直垂下去根本看不到尾巴,它的身躯何其巨大……

  此刻它在低空飞遁,就显得更巨大了,自地面遥望当真横跨天地!

  随着真身显出的,更有蓬勃妖气,大圣威势弥漫千里,如有实质重重垂压地面。

  比着一言崩山的上个鬼王疆域,新疆更加安静了:哪敢妄动。

  自己地盘里忽然冲进来一头惹不起的妖怪祖宗,而这位祖宗似乎只是过路……只盼它真的是路过,法术蓄势、护禁蓄势、大军蓄势,但鬼王另又传下严令:它不动手,万万不可惹它,连招呼都别去打……惹不起!

  蛇背上坐着的,都算是年轻气盛之辈,见过大圣的威风,包括顾小君在内,或表情直接或目光隐约,全都露出羡慕之色,苏景既不像老成持重小师叔更不像德高望重大判官,眉飞色舞笑道:“我再给大圣添一把火。”

  说着,心念转动放出一道“金轮明澈”法术,灿灿艳阳挂起、斜照大圣身躯,铁灰色的大蛇镶出两道金边,地面则多出了无界深影,真正威风显赫!

  一家鬼王安静,家家鬼王如是,路上总算平静了,再没哪位大王会派兵拦路,美中不足的就是大圣飞得低了,常常会遇到大山拦路,依着大圣的癫狂心思,直接撞过去拉倒,百山挡路则百山崩、千山横亘便让千山碎裂。还好赤目赢了雷动好多馒头,心情大好之下提醒大蛇:“别犯傻,脑袋是自己的。”蚀海这才改了主意,遇到大山时或跨或绕,没去真撞……

  一路疾飞不停,蚀海飞遁的速度非但不曾减慢,反而越来越快,到了这个时候苏景等人也真正笃定了,蚀海跑不过阳三郎,不过是那金衣女子在短途冲刺上有天赋,真要比拼长远“脚力”,大圣远胜于她。

  不过幽冥实在太大,以蚀海之能,尚疾飞了半月有余,十六的“忽啊”中欢快之意渐浓,就快到地方了。

  又再前行一阵,十六跑到蛇头上,挥动尾巴急敲大圣头顶,巨蛇身形一震又变回凶蛮少年,笑道:“可他娘的到了。”

  苏景却皱了下眉头,目光中隐现警惕。

  第五百四十二章 天海何在

  阳世五次破立,幽冥的根基不会动摇,但阴间世界也会随着阳世里新旧圆的交替、做不停改变:变化最明显的,是“人”。

  第四圆时,幽冥世界的游魂、鬼民、阴兵皆为六耳杀猕;待到第五圆,杀弭鬼也变作“新圆中人”的模样,不止模样,还有思维的方式、本能反应等等尽做改变……圆圆交替时皆如是。

  让幽冥无数恶鬼全部改头换面,阴阳司没有这样的本事,这件事苏景曾问过小鬼差妖雾,妖雾眯起了眼睛:“‘变’是因‘道’而来,大道使然,谁敢不变、谁又能不变?”

  说完稍顿,他清清淡淡地叹了一声:“若把阳间、阴世都看作活人……叫‘阳间’的那个人当会羡慕‘阴世’性命永驻长生不灭,可又哪会想到,‘阴世’活得太久又有什么用?!活来活去,‘阴世’都在附和‘阳间’,他活的不是自己,时间再长也没有味道。”

  话说得拗口,可其中着实有些滋味,苏景毫不犹豫,看赏!当时小鬼差脸上的高深散去,眉花眼笑。

  阳间一圆虽短暂,却活得“自作主张”;阴世漫长无边,但只能随变而变,只能“附和”。

  五个阳间,五次附和……阴间世界广博浩大,鬼王阴司法术精彩,可因“附和”之故,这世界到处都是一个样子。

  中土阳间,西海南荒、北原东土,各有各的风情,各有各的精彩,人文不同则天地各异;幽冥却不是,这世界有自己的规则却没有自己的传承,东西南北,山水景色不同,可全不存真正特色。

  把阴间说成一个大大大大的村落也不为过,所有人都穿着差不多的衣衫、吃着差不多的饭菜、做着差不多的事情,信奉着同一个神祇。

  苏景一路远行不知几千几万里,此刻落于众人眼中、幽冥西南的风土。和瓶中城、不津附近也不见什么区别……

  眼中警惕之色一闪而过,并未惹来同伴注意,苏景暂时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侧头看了顾小君一眼,女子鬼官正微皱着眉头,仔细打量着地面的情形:有山、有水、有城池,平平凡凡的一片幽冥鬼域。没有惹眼的地方,更不见什么上古遗迹、褫族天海。

  戚东来问十六:“啥也没有啊,当真是这里?”

  忽啊!十六笃定点头,同时飞落地面,甩开尾巴嗖嗖地向前蹿,众人都跟在它身后。开始大家只道小蛇是在引路,可走了一阵全都察觉不对劲了:向东八十里、小蛇摇摇头,折转向南;跑三十里,阴褫犹豫着又转头向北;再几十里路后,他又奔着西面去了……明显十六找不到地方了,戚东来快跑几步。和小蛇并行,又问:“你这是领我们兜圈子吧?你老家到底在哪?”

  雷动一路输了馒头无数,不耐烦走路还想翻本,也对小蛇道:“你先找着,找到了地方再喊我们。”说着伸手去拉两个兄弟,招呼着重新打牌。

  苏景则示意小蛇暂停脚步:“怎么回事?”

  十六比比划划,又写下些妖文辅以说明,总算讲明白了状况:之前它领受到的圣地气意非一线、而似一箭,一闪而过,再无后续。

  以十六的本事,只凭这气意一闪,就能确定它来自何处……大概之处。

  在十六想来,一来距离圣地越近,当能领受到更多更浓的气意,可做指引;二来,就算没了新的指引也无妨,“褫衍之地,浩瀚天海”,必定是瑰丽醒目的奇特景色,只消抵达附近一眼就能找到。

  不料事与愿违,大概地方肯定没错,却不见圣地端倪。

  蚀海追问:“大概范围,你可能确定?”

  小阴褫在地上画了个“一”,这不是妖文,不识字的人都认得、会写。

  “一百里?”

  阴褫摇摇头,奋力吸一口气,让自己身体变得更大些。

  “一千里?”蚀海看明白了小蛇的示意。

  忽啊!

  大圣直冲云霄、登高而望,千里景象尽收眼底,又哪有丝毫异常。苏景也展翅飞起,来到大圣身边,运起目力四处远眺……其他人都在地面等待,大圣眼力远胜旁人、金乌神目明辨分毫,若这两人都找不到线索,旁人也就无需再白费力气了。

  小十六高昂头颅,眼窝白鳞始终望住天上两人,小蛇没有真正的眼睛,看不出神情,但它的尾巴一甩一甩不停敲打地面,足见心情焦急了。

  查找无果,蚀海手中掐一个妖诀,低低一声叱喝:“去!”三百灰风如线,自他手中散去各个方向,或飞天或遁地,去往各处查探。

  苏景扬眉:“好法术。”

  “三百灰风,即为我三百灵触,若十六没找错地方,那什么‘浩瀚天海’断断逃不过我的探查。”大圣双目半闭,感受自己散出的灵触,缓缓说道:“搜探四方,趋吉避凶,此乃蛇子的立身之本,单以这桩本领而论,我蚀海为尊!”

  阳火传人,随着修行心中早都炼出一根傲骨,蚀海的话说得太大,苏景笑了笑:“我的帛绢上也有一桩搜探法术,还请大圣指点。”

  言罢苏景也掐起一道指诀,向着天空上那轮骄阳一点……幽冥世界不是一片漆黑,但此间天空永远是绿幽幽的颜色,从不见骄阳当空,苏景指点的自也不是真正的太阳——是他的法术,照耀着大蛇一路飞来的那道“金轮明澈”。

  随他指点,空中金轮先是光芒猛缩,自不可直视的炽烈光团变作一轮淡金色光盘,再一眨眼光盘轻震,散起千万金丝!

  集光成线,化线为灵,和大圣一模一样的、苏景又把手用力一挥,口中轻轻叱喝:“去!”

  千万金丝暴涨,向天向地向四方飞快延伸而去!

  施法过后,苏景对蚀海微微一笑:“大圣以为,这道法术如何?”

  话音刚落,大圣还没来得及回答,天空中猛地迸发“轰隆”大响,正被“抽丝”的金轮突然炸碎!霎时间金光冲腾烈火滚荡,蚀海和苏景人在半空首当其冲,顿时被火光吞没。

  地面众人都大吃一惊,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或踏棺或纵法齐齐向出事地方飞去,只有戚东来不动,虬须汉灵识远散真元蓄势,仔细防备着周围。

  不等众人赶到,苏景就手忙脚乱把天上乱涌的阳火收回体内,笑得又尴尬又吃力,对大圣道:“这门法术……得破无量之后才能炼得,果然现在还用不了。”

  蚀海的修为何其了得,且金轮崩碎算是“殃及池鱼”,并非苏景刻意猛攻,扑过来的那点阳火根本都伤不到他,不过大圣气得面色阴沉:“滚!”

  “诶!”苏景应了一声,一溜烟地返回地面。

  戚东来斜忒了他一眼,没作声;三尸少不得一番教导,雷动仔细给苏景讲了讲“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至理;顾小君混不掩饰心中鄙夷,面现冷笑;妖雾口中也嘟嘟囔囔,显然不满苏景把他吓了一跳。唯独小小的十六老爷,游到苏景身边,甩着尾巴拍了拍他的脚面以示安稳,大有“你的好意我知道,万分感谢”之意,可把苏大判给感动坏了。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仍在半空的大圣把法术一收,纵回地面,摇了摇头。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小十六不再“忽啊”,无精打采地把身体盘成一团,脑袋缩进了身下。

  圣地气意再未出现,连大圣都搜索无果,平心而论大家可以打道回府了。

  这个时候顾小君扬手将一道阴阳司的令鉴打向天空,同时朗声喊喝:“顾小君求见本域鬼王!”

  清脆声音传散四方,阴阳司的令鉴高悬九霄,司中官员办差时若需相助,鬼王当全力援手,这是幽冥世界千万年传承的规矩。

  传声之后,顾小君不看苏景,而是对妖雾说道:“直辖此地的阴阳司,远在六千里外,且从未对总衙报备过此处有上古遗迹,应该不知情,只有问一问这里的鬼王了。”

  一直以来,顾小君都对苏景冷面相对,此刻居然主动来帮忙,惹得雷动赤目着实惊奇,拈花不惊奇,洋洋自得:“她看上我了,自然要给咱们帮忙!”

  蚀海来时风云失色天地震撼,偌大的动静,本地猛鬼早都看在眼里,可大圣凶猛,它不喊打喊杀,鬼王绝不会主动迎来,但此刻阴阳司传召,鬼王没办法再躲藏,不多时一道灰蒙蒙的云驾就从西方赶来。

  云驾远远落地以示敬意,鬼王身体半躬,一路快跑到众人面前:“小王姜蔡,拜见阴阳司上差,有何吩咐敬请示下,小王定当全力以赴。”

  顾小君施一礼,对鬼王的态度比着对苏大判好上十倍,说了两句客气话,转入正题:“请问大王,可曾听说此地有一处上古遗迹?”

  鬼王姜蔡微皱眉:“小王辖下地方,倒也有几处古迹,可了不得也就三两万年的久远,绝谈不到‘上古’,不知几位要找的是个什么地方?”

  第五百四十三章 心悸

  “褫衍之地,浩瀚天海。”先报上响亮地名,顾小君又耐下心思,把要找的地方大致解释了下。

  鬼王姜蔡谨守礼数,顾小君说话时他不敢打断,可他眼中早已升起无奈之意,待对方说完后他才开口:“阴褫的源生之地?这、这万万年前的地方,如今又到哪里去找啊。”

  小鬼差妖雾冷哼一声:“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没用的话无需多讲。”

  “是,是。”姜蔡赶忙点头,也晓得自己多嘴了,偷眼打量蚀海,鬼王眼力不错,看出那个抱着膀子站在一旁的凶蛮少年就是大圣爷。见大圣没什么不满之意,姜蔡心中踏实了些:“小王入住此间一千六百年,从未听说过上差要找的地方……小王这就传令下去,命我帐下兵勇仔细搜索,一有发现即刻传报!”

  召唤鬼王是为了听一听当地土著有没什么传说之类的线索,不是要请他出人手帮忙,连大圣都找不到的地方,普通的阴兵鬼勇又怎么可能寻得。顾小君略显失望,摇摇头正向说话,一旁苏景忽然开口:“大王师承何方?”

  好端端的问起师门,苏景话题突兀,姜蔡仍恭敬作答:“我的修为浅薄,辜负师尊教诲。不敢对高人提及师门,实在是我太过差劲,怕会让师门蒙羞,还请上差体谅。”

  “不说无妨,我也不过随口一问。”苏景大度得很:“你也不必去管原来的师门了,拜我为师。如何?”

  这已不是突兀,而是无礼了。鬼王再谦和也不能全无反应,皱了皱眉头,淡淡道:“上差说笑了。”

  苏景摇头:“未曾说笑。”

  鬼王的面色沉冷了,顾小君也眉头大皱,正想开口质问苏景,忽觉脚面一痛,余光扫过,小鬼差妖雾踩了她一脚,示意她无需多言。

  苏景则继续道:“我的法是神仙法度,藏蕴天地造化、自然玄机。入我门中,受我点化,回归正途见真实世界,领受神仙法度,从此踏入真正的封仙大路,可好?入我门下自然要为我做事……但你莫误会。你帮我也就是帮你自己,我们要做同一件事……我是在收徒,但也是请你加入啊。”他的声音和煦、语气轻缓,真正有耐心的循循善诱。

  三尸在一旁听着,个个目光闪烁,神情古怪异常。雷动低声道:“这话耳熟啊。”另两个人齐齐点头。

  不止言辞,还有说话的语气、态度,都让三尸觉得熟悉莫名……那次经历留下的印象太深刻,稍加思索雷动便悚然记起,低声脱口:“伏图啊!”

  当年、南荒、剥皮国归窍大阵恶战中,伏图初现时说的就是这样的话、就是这样的说话。

  旁人听来,苏景那一段话。前面是自吹自擂,后面更莫名其妙,可是落在姜蔡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鬼王再度变化,戒备、惊诧、怀疑……他的声音低沉:“你到底是什么人?”

  苏景笑了起来:“我是什么人不打紧,要紧的是你须得知道,这世上真的有神佛。”

  仍是伏图说过的话。

  苏景又一挥手,“金轮明澈”法成,一轮骄阳升上天空,苏景对姜蔡道:“想要灭日、完成大愿么?太阳就在那里,去灭掉吧。”

  南荒墨巨灵信徒伏图的宏志大愿,便是灭日,这是他亲口对苏景说过的话。

  姜蔡的脸色变得铁青:“你……”

  “我没事,你的麻烦大了。”苏景继续笑着,不过较之刚才,他的笑容变了,刚刚是伏图的笑容,此刻才是苏景的笑,清清透透:“之前那些话,是你师门中前辈对我说过的,他叫伏图,死得身魂尽灭,阳世里的太阳还高悬九天。”

  最后苏景又指了指自己:“伏图是我杀的,你说自己辱没师门也不算错,你的修为比着伏图差得太远了……咳,咳,他跑不了,再说他也不是你的对手,你用不着偷袭。”

  后半句话是对戚东来说的。

  趁着姜蔡心中惊骇之际,骚人自背后突施辣手,鬼王的本事本就不如戚东来,如何能多避得开,当即被打翻在地,身遭重创,动都动不得了。

  戚东来又抛出一道长链,把姜蔡五花大绑,口中应着苏景的话:“魔看众生,一视同仁!背后偷袭,不论修为高低。”

  “就看不惯你总爱偷袭!”苏景语气鄙夷。

  姜蔡身上晦暗玄法的修为远逊伏图,但他另有妙术遮掩自己的法度,外人绝难察觉。可墨巨灵一脉的法度,就算能瞒过天下,也瞒不过神剑屠晚、瞒不过受纳屠晚成第十一魂的苏景!

  一到此地,苏景便心生厌烦,再熟悉不过、也再明白不过,他知道这地方有什么。

  十六回老家,却意外寻得了一片有墨巨灵法度传承的地方?事情颇有古怪,不过倒也让苏景大概明白了,为何顾小君要跑来与自己同行……苏景望向顾小君:“敌人绝不止这一个鬼王,大家同仇敌忾,还请你将实情相告。”

  顾小君扬手先放出一道灵讯,随即开口,将事情经过如实相告:半个月前,封天都总衙之内,十花判正在处理公事,突然觉得一阵心悸。以他的心境修炼,心悸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会如此就只有一个缘由:十花判“死”后,变成了一品袍的“附魂”,红袍若大难临头,他自有感受。

  事情再明白不过,尤朗峥有难。

  心悸感觉快如白驹过隙,来时突兀去时无端,而因大红袍牵连起来的、只是冥冥之感,十花判知道尤朗峥有事,却无法查探对方所在,只有干着急的份。

  十花判强自镇定,专注于心,但再没能领受到新的“感觉”,就是这个时候,苏景从不津传来消息。

  阴阳司之间,传讯自有一套从古时承衍下来的法术,司与司通信几乎顷刻便至,哪怕相隔千万里,也不会耽搁功夫,很是便捷。

  另外非说不可的,苏景对十花判心存敬意,传讯不是单单说一句“我要出去几天,你派人帮我看家”就了事,另外还对此行缘由做了个大概解释,说明小阴褫领受了一道气意,他会赶过去看一看。

  十花判觉得心悸、小阴褫察觉祖先圣地气意?驼背老汉不敢确定这是不是巧合,便让顾小君发动路符,即刻赶赴不津与苏景同行……

  顾小君说到这里,事情也就再明白不过了。唯独雷动天尊,平时心思比着两个兄弟都清明,此刻却不知为何有些糊涂:“啥意思……没懂。”

  “有人用炼丹炉炖牛肉,炉子扣着盖子闻不到气味,忽然盖子挑开一线,十六闻见了他要找的丹炉的味道,十花判嗅到了炉子里的牛肉香。”戚东来因材施教,给雷动天尊是做饭的事。

  十花判领受的是心中感觉,无法追踪;小阴褫领受到的则是老家气意,能够探得大概所在!

  雷动恍然大悟,脑子又变得好使了:“果然有道理……不是说尤大判是为追踪‘黑雨’失踪的么?此地有墨巨灵的传承,尤大人必在附近!”

  戚东来转头望向顾小君、妖雾,笑道:“两位都是阴司中人,这施刑的本事必是非同凡响,就请两位显露些手段,请鬼王大人开口吧,顺便让我开开眼界。”

  果然是阴司中人,提及行刑,顾小君和妖雾眼中同时一亮,各自迈步上前,妖雾边走边对顾小君说道:“我左半身,你右半身。”

  顾小君正待点头答应,面色却突兀一变,脱口道:“灵讯受阻!”

  几乎同个时候,苏景的密语也传入众人耳中:“又来一个,凶猛。”

  密语才刚刚入耳,远处就传来了一阵和气笑声:“规矩是这样的,若有人查到这里,能糊弄过去就最好不过,什么都找不到,走人拉倒;但若来人查到了什么,可就不能放走了。”

  第五百四十四章 举世皆疯狗

  笑声中,一道黑色云驾显于西方天边。

  看似缓缓而行,实却快如光电,不过几个呼吸功夫,黑色云驾就跨越数百里云天,来到众人头顶,跟着黑云散开,云中人跃落地面,全无戒备似的,就那么大大方方地站到苏景一行面前三丈处。

  员外巾、富贵袍、祥云靴,花白的头发富态的身形,双手笼在袖中……从神情面目到穿着打扮,和和气气的一位富家翁。唯独眉心处有一道黑色煞气,划过印堂直入发髻,给此人添出了一份诡怪、生出了一份煞气。

  一见他的模样,顾小君就皱起了眉头:“王灵通?”身为候补大判,顾小君功课勤奋,对幽冥中成了气候的猛鬼恶煞多有了解,虽与“富家翁”素未谋面,但从卷宗中见过此人样貌、更读过他的生平。

  不过顾小君也不敢完全肯定,模样没错,可王灵通额头一道冲顶煞纹本来是要血红色的,眼前之人却是黑色。

  富家翁拱了拱手,面带笑意:“正是,在下王灵通,见过顾大人、见过蛇家大圣、见过小九王、再见过这几位先生。”喊一名打一揖,礼数十足周到,且他的客气不是仇敌之间那种阴森森地应酬,而是真正的……和气,他与人为善,好人的样子。

  打过招呼,王灵通的笑容更盛:“诸位的盛装……真个鲜艳悦目,穿得如此缤纷,看来是有了喜事,诸位赏光来此,老夫沾染喜气,由衷欢喜、多谢诸位。”

  被对方叫破名号。苏景也不惊奇,阴世间的阳身人不多,稍有些见识和心思就不难猜到自己的身份,苏景不理对方之言,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老者:“王灵通?肆悦王帐下第一猛将,王灵通?”

  苏景也曾听过“王灵通”这个名字。

  “猛将之名愧不敢当,是那些顽皮朋友的嬉戏称呼,他们拿老汉开玩笑的。”王灵通微笑着应道。

  顾小君的面色沉冷下来:“便是说,肆悦王和那些西方邪佛联手了么?肆悦称霸一方,堂堂王驾,也会心甘情愿做那些邪魔的走狗?”

  肆悦王实力斐然,他若投靠了“西方黑暗”绝非小事,不由得顾小君不多问几句,把事情弄清楚。王灵通却一个劲地摇头:“错了错了,错了好几处。第一处,肆悦大王尚未过来。”

  提起肆悦王,王灵通面现崇敬,由心而发绝非作伪:“我是个庸才,大王却待我如士如宾、如亲如友,与我推心置腹、对我礼遇有加,我心中感激无以言喻。不过机缘巧合,上次我为大王办差时候,意外得窥神仙大道,荣幸无比更欢欣无比,于此逗留下来……但我未叛大王。只是现在时机未到,待成熟时候,我会再去死不瞑目宫,请大王加入进来。”

  说过肆悦王,王灵通又把话锋一转:“再说第二处错,西方邪魔?”狂信之徒,听到外人亵渎信仰大都会展露狰狞、与渎神者纠缠到底不死不休,但王灵通不是,全无恼怒,而是有些痛心、认真仔细的给顾小君解释:“那黑暗真正干净、真正无垢,在遇到他们之前,我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如此圣洁之物。他们不是邪魔,正正相反的,他们才是最终、才是出路,才是亘古的安宁平静。就如小九王刚刚所说……这世上,原来真的有神佛。”

  “还有第三处错,”王灵通的声音不停:“不是‘投靠’、哪来的‘走狗’?我奉他,他也信我;我敬他,他也爱我;我为他做事?我是为我自己做事啊。我们在做同一件事,将来就算我请到肆悦王,他也是‘加入’,不是投靠。不是主仆、没有从属,我们是朋友、手足,或者……就是一个人吧!”

  像极了伏图。

  先前苏景学伏图的调子,不过是“皮毛”,此刻王灵通却是“骨肉”,无论他的语气、言辞还是提及“邪魔”时那份由衷荣光,都不是能学来的,真正存在于心、深镌骨髓的认识!

  王灵通说话时,重伤倒地七窍沁血的鬼王姜蔡,始终微笑着点头,那笑容谦和,他的目光执着。

  讲过了顾小君话中错处,王灵通话锋再转:“你们没见过他们的真相,所以误会了,错不在你们,不会被责怪,更无需受罚。”说着,他转目望向伏倒一旁的姜蔡,后者笑了笑:“放心,我不怪他们。”

  王灵通的笑容更柔和了些,又望回苏景、顾小君等人:“随我去看一看真相,然后留下来帮我们、也帮你们自己,可好?我们不要动手,当我求你们。”说话中王灵动扬手轻轻一点,一片黑暗从他身边升起,缓缓氤氲着,最终弥漫到三丈方圆,不再扩散也停止蠕动。纯透得仿佛一块墨色水晶,与幽绿色的天景相映但全无突兀感觉,仿佛这块黑本就应该在这里。

  而注目稍久,又让人心中莫名冲动:恨不得那黑能继续弥漫、大些、再大些,它太安宁也太纯净,望着它没办法不心生向往。

  “走进去,感受会更明白的。”王灵通向后退开几步,指了指那块黑暗,对苏景等人做出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顾小君有些犹豫,当然不是被王灵通这几句话迷惑,她是想看看对方口中的“真相”究竟有什么神奇地方,西方沉沉黑暗已成幽冥大患,可阴阳司对他们所知甚少,大大不利。

  她曾常驻西陲边缘监视黑暗动向,但眼前的三丈墨色,和她以前所见差异极大,它要更纯粹得多。

  不过还不等顾小君拿定主意,拈花就跑过来伸手拽她的袖口:“真相诱惑?除了诱惑还有蛊惑。看过之后多半就会变成王灵通现在的模样,到时候你们变成了一家人、一个人,王灵通若要和你睡觉,你多半会痛快答应。”

  顾小君怒抖长袖,拈花哎呀一声被她甩出去老远,后脑勺直接戗在地面,砸出了铁锅大的一个坑……可三尸又岂是等闲之辈?个个身怀苏景之力,拈花摔跤不假,但手上还牢牢抓着顾小君的衣袖,偏偏当初洪灵灵刻意迎奉、送给十六的这批漂亮衣服夹纺苦蚕金丝、又在恶古沼内浸泡了整整十一个月,衣衫最是结实不过,拈花一摔一扯、衣衫未破但被拽得乱七八糟,胸襟拉开老大一道口子。

  顾小君修为不差,及时行元布气,与锦袍内再幻衣衫,总算没泄露春光,可是一份尴尬总是免不了的,再加上外袍凌乱不整,模样着实狼狈。

  拈花爬起来,短小胳膊奋力伸到后脑勺去掸土,眼睛望着顾小君胸前开缝老大的红袄,咧着嘴巴笑了,一点没生气。

  王灵通看着他俩胡闹,也在笑,目光祥和神情慈爱,好像爷爷在看晚辈们嬉戏,满足且惬意的笑容:“害怕变成我的样子?为何会怕啊,你们不晓得,我心从未有过如今的安宁。”

  赤目森森冷笑:“你现在的样子倒还像个人,不过你家仙尊还见过伏图的另一番模样:丧心病狂、犹如疯狗!”

  王灵通仍不动气,想了想,点头:“嗯,疯狗……举世皆疯狗,只是大家疯得不一样罢了。”

  苏景从一旁开口了:“你所说‘真相’,是本这一片黑,还是藏在黑暗中?”

  “黑中仍是黑,重在领悟,”苏景话问得有些模糊,但王灵通能明白,应道:“走进去,能够好领悟,若有慧根自能心生感悟,顷刻明澈。慧根蒙昧的话,也无妨的,不过是多费一些时间,它不会拒绝任何人的……很好,你很好,谢谢你。”

  不用等他把话说完,一向脾气急躁的赤目忽然迈步向着黑暗中走去,王灵通对他致谢、真心实意。

  拈花还不忘提醒顾小君:“我兄弟能进得,你进不得,你是女子。”

  赤目进入“三丈黑”,并未立刻走出来,王灵通目中喜色闪现,这一道黑暗不是他自己炼成的,而是得自于赏赐,内蕴玄奇力量、走进去再出来,人心一定会变:从仇敌变作同伴,从邪徒变作信徒、虔诚如疯狗。

  忽然,黑暗之中响起了一声大大的喷嚏,赤目冲出三丈黑,眼睛比着以往时候更红,急赤白脸怒视雷动:“你的馒头里夹了什么?!”说话之中,眼睛里泪水淌下,鼻孔下也挂出两行清涕,那样子实在不堪,在他手中还拿着大半个馒头。

  “古时的秘方配料,唤作‘芥末’,好吃么?”雷动大大地开心:“我在幽冥里配这调料,着实花了大把心血……让你赢我馒头!”

  拈花纳闷,问赤目:“你怎么还进去开饭了?”

  “这不是想在里面多待会,干坐无聊,吃个馒头。”赤目打喷嚏、扔馒头、擦脸、瞪王灵通:“真相个屁,故弄玄虚,和伏图一个德行。”

  三尸是什么东西?欲望灵怪,世俗之根,若佛祖来度给他讲经、仙帝点化为他解道……不是不行,得先给钱!

  第五百四十五章 金乌两变

  陆老祖的向道之心够不够坚定?比起三尸吃喝玩乐的根性,老祖向道只能算是“朝三暮四”。杀了三尸或许不难,想要点化他们?除非天在下地在空、男人生子鱼儿凫火!

  赤目从纯黑中转了一圈,全不受影响,拉住雷动反复掰扯芥末馒头的事情。

  苏景对王灵通道:“没用的,还是说些正经事吧。”

  见赤目无恙,王灵通初时面露惊诧,但很快便告释然:“这位红眼睛先生来历非凡,生为异数仙佛难度……难怪,他去领悟真相,原来是存了消遣我的心思。”

  明知赤目存心戏弄,王灵通却全无怒气,心平气和地与苏景对望:“或者,小九王试一试?真相尽在眼前,老汉真心不想与诸位为敌。”

  苏景痛快点头,一字应答:“好!”连个准备功夫都不需,一步逾距直接跨入“三丈黑”。

  浓重黑暗隔绝一切,无人能在外看穿其中,即便王灵通也不例外。苏景进去之后,暂时没了动静。

  三尸混不理会,拈花赤目一起说雷动在输掉的馒头上抹芥末不厚道,雷动强辩芥末比馒头贵多了;顾小君、妖雾两位阴司差官全神贯注盯住黑暗,心中惴惴此刻尽归于目光内的专注;戚东来不看黑暗,把目光驻于敌人身上,是留心戒备、也在寻找偷袭的机会;大圣则始终一言不发,抱着膀子站在旁边,神情冷厉。

  不久,黑暗之中。忽然传出苏景的笑容。闻其声,王灵通眼中喜色一闪……笑就对了,当初他自己也笑出了声来,置身纯净领略安宁,笑是唯一的情绪!可没想到的,苏景的笑声才一落下,黑暗中陡然又掀起连串惨叫!再一眨眼,三丈黑暗轰然崩散!

  而从黑暗之中“散”出去的。又都是些什么东西啊!一边翅膀大一边翅膀小的畸形怪鸟、长了七条腿首尾都生着一颗脑袋的古怪老鼠、八条腿但肠穿肚烂却偏偏不死的恶心蜘蛛……各种各样的丑陋怪物,自黑暗中疯狂逃散。

  突生异变,戚东来、鬼差都吃惊不小,三尸只瞥了一眼、神情淡然无动于衷:当年在南荒深处,走进墨巨灵尸身浸染成的那一片黑暗时,也发生了差不多的事情:一轮骄阳照耀、浓黑化形溃散!

  墨巨灵一脉以灭日为大愿;而金乌阳火也正正是墨巨灵玄法的克星。

  那时苏景深受重伤,尚在冲煞的修行之中;今日苏景真元盈满、已跨入宝瓶精修。

  那时黑暗,源自古怪天魔真身,无数年头沉淀;此刻三丈黑,只是一个魔灵信徒“借来”的法度。

  此消彼长,破这区区三丈沉黯,不过苏景举手之劳。

  黑暗散去,苏景显身,果不其然在他手中托了一枚鹅蛋大的小小金轮。扬手一抛,法度不停,小小金轮一划二、二做四……一枚一枚飞散开来。随即化作千百道金红烈焰,追射于正逃散的怪虫恶鸟,顷刻间便将那些丑陋东西焚烧成烟。

  三丈黑没了。

  阳火剿杀了怪物后,领奉苏景心意重新凝聚一团,扶摇直上升于百丈天空,虽小,却也足明耀一方!

  苏景在笑,没有讥诮、不存嘲讽,更没有惺惺作态的假和蔼,只是最最单纯的欣然:“我的金轮算不得真,但也不是假的……你连这一重都未能看透,还奢望着要‘点化’我?你不如伏图聪明,那时他一眼就看出我阳火真髓。”

  王灵通的笑容早就变了样子,“真相”变成了爬虫、被焚烧的恶臭四溢,他又哪还能再笑得出来!眼中和煦一扫而空,换而阴冷,盯住苏景:“那就只能按照规矩来了。”

  苏景一哂:“终于肯说正经事了?”

  这个时候戚东来忽然身形一闪,凌空斜飘三十丈。不过他行动的方向,并非包围敌人,而是从同伴之中把自己“摘”了出去,临阵脱逃似的。

  数不清第几次,顾小君又皱起了眉头,这女人喜欢皱眉,瞪了戚东来一眼。

  戚东来泰然以对,声音妩媚、解释:“我不是逃,是离他远些。”说着同时他伸出手去指蚀海大圣……之前他就站在蚀海身旁。

  看似荒唐,实却是无数凶险恶战历练而成的一重明锐心智:自己一行有大圣“在手”,王灵通还敢显身、还能如从从容?或许他是狂信之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也大有可能的,他有对付大圣的手段和信心!恶战将至,戚东来设身处地,若自己是王灵通,出手就非得先毁去敌人中最凶猛的大圣不可,虬须汉有自知之明,还是躲得远些踏实。

  三尸在“逃跑”的心智上,也不比戚东来差多少,得他一句指点马上想明白其中关窍,顾不得再说馒头芥末,各自脚踏童棺飞散开去,虽有不死之身,但死一次太疼,能免则免,离大圣越远越好。就连苏景都把火翼一展,也远远躲开了蚀海。

  妖雾左右看看,拉起顾小君也散开了。

  蚀海似是有些意外,不过他未发怒,反倒是笑了起来,眼角眉梢、唇边口畔满满阴狠!他知道自己有危险,可危险又何妨,大圣自度:我比危险更危险!王灵通真有斩杀大圣的办法?大圣领教!

  还没开打,大树未倒猢狲先散,这气势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苏景还仿佛就站在蚀海身边似的,脸上一丁点尴尬都没有:“有件事我没想明白,尔等灭日……怎么灭到幽冥来了?阴世里有太阳么?”

  王灵通脸色难看,但还是回答了苏景所问:“阴阳两界都离不开太阳。不过相比阳间,阳光对这阴曹更‘复杂’些。”

  苏静不解:“还请详解,感激不尽。”

  “再简单不过的事情,阳光之中有些东西是这世界所需,比如暖意,没了太阳,此间立刻滑入无尽阴冷,那极寒能冻碎古往今来、能冻跨时间,根本不是有修为就能抵御的;可阳光之中也有些东西,对幽冥生灵大害,比如……你在阳间时应该知晓的,鬼魂怕日出,一照便如炽焰加身,会被活活烧死。”

  说到这里,王灵通稍加停顿,容听讲之人思索片刻,再开口时真正给出了答案:“所以幽冥中太阳还在,只是它变了形质。变得比着阳间要冷一些、光芒浅淡一些,且收敛了光中那些对恶鬼有害的‘东西’。明白了?太阳仍在,只是略作改变,消隐了形迹,不可见也无所察觉罢了。”

  苏景从未听说过这种说法,心中惊讶显于神情:“那阴间里的太阳,和阳世间的金轮……”

  王灵通晓得他想问什么,不等说完就点头笃定:“是一枚。阴阳两界只有一颗太阳,但一颗太阳会有两形变化。阳间骄阳,炽烈醒目;阴间金乌,匿踪敛形。”

  苏景问:“这番道理,不是你自己悟出来的吧?”

  “我又哪有这等道行,”王灵通不居功,缓缓摇头:“是靠着他们的提点,我才得以知晓。”

  远远的,赤目忍不住插口:“眷顾着人还照看着魂,太阳大慈悲!这么好的神物,你真舍得把它毁去?”

  王灵通回答平静:“领受不到真相之人,只能永坠愚昧,归宿才是慈悲,你永远不会明白。”

  得闻一重真相,心中添三分惊讶多七分欢愉,苏景仍笑着,继续追问:“你说的他们,在此间?你说的归宿,是何处?”

  似乎两个问题都有些难以回答,王灵通低下头沉思片刻,再开口时:“死。”

  一个字,还有一道法术。

  毫无征兆之间,天空里落下一只黑色大柱,覆于蚀海大圣头顶,竖直着狠狠砸落。

  蚀海面上陡显狰狞……狰狞,就是大圣留在众人眼中最后的神情,黑柱落、蚀海溃!不存巨力碰撞、不闻轰烈大响,不见法术激荡,一声蚀海的凄厉惨叫过后,就只剩寂静。

  仿佛死去千年的寂静。

  突兀而来、突兀结束。

  大柱稳稳伫立地面,扩七丈方圆,高近百丈。直到一切结束,众人才惊骇看出,又哪里是什么柱子,明明白白,从天而降的是一根手指!

  黑色手指,其上不见手、腕,更毋论臂膀和主人,就那么孤零零的一根手指头,按下来、按住了、按死了蚀海大圣。

  全不受控制的,苏景有些恍惚,想起齐喜山巨灵足那一次灭顶之灾,今日往日,两场大难何其相似,差异不过前为一足今为一指,而这一指之力,比着那只脚强胜出一座天地!

  寂静过后,惊呼声起,三尸、戚东来、两个鬼差,即便猜到王灵通有惊人手段来对付大圣,但也万万不敢想这过程竟会如此简单。大圣败亡?如此简单?

  王灵通又笑了,一如先前,与人为善的笑容,可他手中再起的法术又哪有“善”,血腥熏天,戾气纵横!三千道煞血长丝自他双手喷起,根根锋锐激射苏景。

  先杀大圣,再斩苏景!

  第五百四十六章 你来

  以“黑暗”一脉的玄法修持而论,王灵通远逊南荒伏图。

  那伏图被墨巨灵尸身浸染、修行无数念头,已得尸人灵线牵,力量何其可怖;王灵通拜奉墨巨灵不过是这几年的事情,就算再如何勤奋修行,时候终归短暂……不过他是王灵通。

  即便不提墨巨灵的传承,他也是肆悦王麾下第一猛将,纵横幽冥数千年未尝一败的猛鬼凶魂!在他面前,摘裘锦纶这些小鬼王,无异鼠蚁虫豸。更何况“黑暗”玄法奇妙,助他自身修为大涨。

  他杀苏景,用自己的本事就足够了。

  三千血丝如针如电,必杀苏景。

  苏景瞳孔猛缩,面上笑容早已变得阴冷凶狠,迎面于生死杀劫,身形如山岿然不动,单手一翻同时昂首开口两字敕令如雷:“你来!”

  “你”在哪?

  “你”在山中,山在盘内、盘在苏景手上。

  苏景口中“你”,盆景山中妖,蛇妖老祖、蚀海大圣。

  大圣出,妖威崩裂,滚滚威势如山如海,浩荡扑向王灵通;大圣出,妖风鼓荡,满满腥臊、铁灰色的污风席卷,猛鬼血丝一入污风,立刻发出“吱吱”地尖细惨叫,好像被长针刺入头顶的蚯蚓,疯狂扭曲起来,再没半分威力,只剩痛苦挣扎。

  蚀海狞笑桀桀,先破掉猛鬼法术。正待爆起雷霆狠击打王灵通一个神魂尽灭之时,却突然脸色骤变,半人半蛇的凶蛮小子怒声叱喝:“混账!”

  下一刻烟消云散,满天妖威收敛、法术威力消散,王灵通趴在地上,口中紫色煞血喷涌,戚东来就站在他身后,对蚀海笑道:“大圣谬赞,愧不敢当。”

  之前、瞬瞬,蚀海正要出手,戚东来突然抢先动法,一击狠辣偷袭,正中王灵通后脑。修为相比,王灵通就算打不过天魔宗掌宗魔君,也绝非戚东来能够对付的,放在平时戚东来想要偷袭此人纯粹妄想。

  可偷袭,讲究的不是出其不备、拿捏时机么?

  不是王灵通差劲。只因自己满心笃定,大圣已经被那神奇宝物按死,又哪想到蚀海重新蹿了出来,绝不可能的事情发生在眼前,加之大圣妖威强猛得催魂夺魄,王灵动心中又惊又骇又错愕。仅剩的清明心识则全力行功戒备,准备迎接蚀海的可怕反扑,全不料后面来了一下子狠的……

  从远古时、大圣准备对付灭世流星却被东方剑西方禅抢先毁掉那一次之后,蚀海就最恨自己想打的人被别人抢着打了。凶蛮小子拧着眼睛,死盯戚东来,说不定下个眨眼间他就会大口一张把虬须汉生吞了。

  苏景赶忙打圆场,走到两人之间:“戚东来,你不对啊,你不对!这背后偷袭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

  戚东来笑嘻嘻的:“我以前可不知偷袭为何物,这不是近朱者赤么?”

  蚀海憋了一肚子邪火,可又哪能真把戚东来给撕了,怒气无从发泄,反正戚东来开口他就骂,继续怒叱:“有猪什么事儿!你莫瞧不起猪,朱家也有大圣,一口九齿钉耙杀灭四方无人能敌,想做谁家女婿就去做谁家女婿,本领委实了得!”

  大圣没读过汉家的书,戚东来一时没反应过来:“没猪什么事啊,谁说猪了?”

  三尸急急忙忙开口,各抒己见各有见地,场面转眼乱成一团,各说各的纠缠不清。

  王灵通未死,俯倒在地,耳听着众人聒噪、想着自己竟然被这样一群浑人放倒,心里不是个滋味……

  戚东来惹人厌,平日里都没个正经样子,可他的修为在阳间年轻修家之中,为翘楚而当之无愧,全力偷袭着实凶猛,王灵通全身的修为都被打散,莫说催宝动法,就连翻个身都做不来,但他的神志仍清醒,他想不通。

  拜奉真正仙神之后,受赐三件宝物,王灵通奉命助守于此。平时大小事情都由姜蔡打理,等闲的扰客无需王灵通出手,除非来了真正难缠之人。

  三件宝物,一是“三丈黑”,蛊惑人心,把敌人变作同伴,能收服敌人才是上上之策,结果被苏景一枚太阳给烧掉了;二为“神仙指”,威力磅礴一击致命,若不能收服敌人,直接一根手指头碾死,明知对方有大圣同行,王灵通还敢显身依仗的就是这件宝物。以他的境界,既量不出蚀海的本领也探不明手指的力量,若是以往,他或许还会担心,这个手指能不能对付蚀海,可如今他已是狂信之徒,他信了那墨巨灵就是天神,自不会再把蚀海放在眼中,神仙赏赐当然远胜蛇子妖精。不过这件宝物也不是随便就能用得,每动用一次就得温养六个月才能再次发动;第三件宝物名唤“天罗睛”,方圆三千里内,任何异动都逃不过此宝洞察,这不算多么神奇,关窍在于被查之人哪怕护身灵识再强,也不知自己被监视了。苏景一伙打着骨牌坐着大蛇来得轰轰烈烈,一举一动都在王灵通的掌握之中,现身之前,他看得仔仔细细。

  就是因为看得仔细异常,所以他想不通,蛇妖大圣真身而来,到了地方化做凶蛮小子,和苏景等人有说有笑,且还施展法术搜探四方,他就是真正、真实的大圣啊,明明已经被按在手指下,怎会再从盆里跑出来?除非苏景身边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大圣……狂信会让人盲目信任、思想偏激,但不会把人变成傻子,王灵通至少还明白“孪生大圣”这种可能实在微乎其微。

  “啥时候掉包的?”妖雾看了看蚀海大圣,又看了看此刻仍伫立地面、仿佛一根天柱似的黑色手指,问苏景。

  苏景这个人,一大堆身份名头,随便拿出一个都高高在上了不起得很,可他的本性,和那些德高望重的名衔一个都配不上,心思跳脱开朗活跃,做了得意的事情他是一定会得意,眉飞色舞,哪有大判风仪:“大圣发动三百灰风搜索千里,我不服气,抽丝金轮跟着一起搜来着,还记得不?”

  说到这里妖雾就恍然大悟:“那颗太阳爆了,火把你们卷了……”

  苏景笑而点头:“不错,借着火焰遮挡,请大圣归山,以蜃玉化形。”

  这个时候大圣的闷气渐渐消减,插口道:“之前他传音入密,说是情形不善,须得小心些。”

  确是不善,苏景一到地方就察觉到墨巨灵的气意,又怎么可能会“善”!以苏景的性子,若是出征打仗,最强猛的手段是一定一定会小心藏好的,可这一趟是陪十六“衣锦还乡”,一路威风凛凛地过来,大圣早都露了形迹,只好用个掉包的办法了。

  苏景不知道敌人早已暗中窥探,但小心些总是没错,真大圣收藏令牌之内、摆一个假的在身边,苏景觉得踏实多了。

  戚东来从旁边点头,柔声笑道:“我还说呢,从大圣搜过四方之后,几乎就不说话了,原来是假的。”

  赤目关心宝贝:“蜃玉呢,不会被手指头碾碎了吧?”

  苏景一笑淡漠:“能诈了敌人,能打出胜仗,更要紧的能让大圣免于险地,蜃玉毁了也值得。”

  “不值!”赤目大怒。在他心中,大圣虽好但还是宝贝更值钱。

  眼见大圣的眼神又告凄厉,苏景赶紧翻手把那颗红色石头亮出来:“祭炼不辍,使用宝物又有精进,只幻化个把人物,无需将蜃玉摆出去。”

  赤目转眼改怒为喜:“没摆出去啊……摆出去也无妨,为让大圣能免于险地,就算蜃玉毁了也是值得的。”

  妖雾飞得歪歪斜斜,围着那根手指仔细打量,赤目和拈花也跟在他身后一起转圈,妖雾是在探查这古怪宝物上蕴藏的力道;两个浑人矮子则另有想法,拈花口中咂砸:“肯定不是拇指和小指,剩下三根手指的哪一根?”

  赤目眼中红芒闪烁:“这么长,应该是中指!”

  “真人高见。”

  转过一圈,妖雾望向大圣:“若你迎头以对此宝,挡得下么?”

  大圣面色郑重起来:“此物非凡,若我全盛时,可闪身躲避,挥手挡下也不难。现在的话……多半是躲不开的,只能张口吞了它。”

  吞了也算吃,说到本行雷动插口:“不会被砸烂肚肠么?”

  “身魂不属,是协调毛病,让我反应变慢、该使的力气使不出来,但身体坚韧一如往昔,凭这根手指头,还毁不掉俺的肚肠!”大圣笑了起来:“就这么说吧,了不得也就是拉个肚子,一泡稀的事情!”

  笑声之中,大圣先望向苏景:“你让我回山的意思我明白,不过你还是小看了我。”说着,眼中凶光一闪,他再望向伏地难动的王灵动:“小鬼儿,你信错了狗主!狗主赐你的宝物,你以为依仗的大手段?不过老子眼中一泡稀!”

  雷动眉头大皱,口中喃喃:“说着说着吃的怎么又聊到屎了。”

  妖怪说话什么时候讲究过,尤其还是蛮荒古时的妖怪,蚀海不理雷动的嘟囔,游身上前,蛇尾微微一阵化作双腿,跟着他抬起一脚,轰的一声大响,天柱般的手指歪斜翻滚,被大圣爷踢飞,飞得远远的。

  第五百四十七章 第二条规矩

  “墨指”飞走,旁人都没什么反应,唯独赤目真人,口中怪叫一声,急急忙忙跃上自己的童棺,离弦箭似的追了下去……

  不多时,身形不及常人一半的红眼矮子扛着那根巨大的手指头跑了回来,人还未靠近,嚷嚷声先行传道:“这‘墨指’威力了得自不必说,形质也颇为独特,似金铜却多出些柔软;如玉石又藏了几分温暖,它是不是墨巨灵真正的手指头不好说,但大好宝贝绝错不了!就这么扔了,暴殄天物,要遭报应……你们……为何都是这般模样?”

  赤目跑到近前,放下手指头,面前众人个个面色古怪,似笑非笑的。

  “是宝物?”蚀海扬眉,问了句废话。

  赤目笃定点头:“错不……混账!”话没说完,蚀海又一脚把手指头踢飞了,赤目大骂同时又登上童棺追去,和上次一样,抢在“墨指”落地前他就赶到、扛住。

  兄弟情深,雷动和拈花也跟了上来,口中一个劲地劝:“别追得那么着急,好像狗儿……追骨头追树枝么。”

  远处,蚀海、戚东来、妖雾等人个个大笑开心,一贯性情暴躁的赤目此刻居然心平气和,先问雷动:“若飞出去的是个肉包子,你追不追?”再问拈花:“若飞出去的是个光溜溜的大屁股小妞,你追不追?”

  两兄弟点点头,旋即若有所思。赤目真人微微一笑:“那些无聊人物,怎懂得你我兄弟心中所求、怎能解你我兄弟脚下大道,不必理会,让他们笑去。”

  雷动拈花开惑,一人一副神仙模样。

  一旦离开离山,苏景身边的正经人总是不多,他早都见惯了各位浑人各有各的浑,也不理会他们,伸手一引,一道金风飞旋。把地面上的王灵通扶坐起来:“还有不少疑惑,望你能做开解。”

  惨败之下,王灵通不似伏图那样失心疯狂,面上恢复了温和微笑,缓缓摇头:“我想说的,不用你问自会说;我不想说的,滚滚热油也炸不出半字。”说着,他转目望向自己的同伙鬼王:“师兄,走好。”

  姜蔡面色微微一变,似是还想再说什么,身体却陡然一僵,眼中两道黑血淌出,就此气绝身死!

  众人同时一惊,全都看得清清楚楚,王灵通没出手、更不曾施法,就只凭一句话、四个字,便结果了自己的同伙。

  “他的性命,与我心中一念相牵,只消我一个念头,姜师兄就会魂飞魄散。”无需追问,王灵通给出答案:“这一重仙佛法度,是他们加持于我的。”

  虽然是师弟,但王灵通才是此地主事之人,败局已定时,他毫不犹豫诛杀手下!

  妖雾恼怒,恨声道:“小小鬼王死了算得什么,你王灵通还活着!”

  小鬼差说话之际,顾小君已然飘身上前,一只手掌稳稳按住王灵通的天顶:不是要以灭顶相逼,正相反的,她以判官法度加于囚徒之身,玄法行转护持王灵通的元魂,以防他会自裁。

  被按住头颅,王灵通费力摇头,声音和蔼:“放心,我不会自裁,我现在也没那个本事了;更请放心,我不想说的事情,一定不会吐露。”

  妖雾面现狞笑:“落到咱们手中,吐露不吐露,由不得你说了算,顾大人,且搜他一搜!”

  顾小君手上另一道玄法升起,搜的不是身,而是魂。判官秘法,施展之下囚徒脑中所有念头、所有记忆都会被搜罗一空,不用囚徒开口,更不给犯人隐瞒的机会,可很快顾小君就皱起了眉头。

  “没用的,我的心识有神灵真法相护,你若强搜,真法会先毁去我所有心识,我变成了个痴子,你们仍一无所得。”王灵通语气淡然,狂信之人,蚀骨之痛难敌心中所信、身死魂灭不及心中所向,他不怕,什么都不怕。

  不再理会两个差官,王灵通望向苏景:“怎样?现在动手施刑,还是先听我把想说的说了?”

  苏景在他对面坐好,点点头:“你讲,我听。”

  “两件事,一是你们走不了了。”

  苏景不急:“愿闻其详。”

  “我有一方铁阵盘,得自于赏赐,一旦发动,除非我改变主意,否则七百里封天闭境,无论是人是鬼还是传信灵讯,七年之内再休想离开此间。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是以你们谁都走不了……莫心急,听我说完……”,话说一半,见蚀海等人又面露冷笑,王灵通摇了摇头:“铁阵盘没什么特殊力道,但它可借法,借了你们要找的那方‘浩瀚天海’之力来封闭七百里大天地,想要冲破桎梏,除非你的力量能灭掉整座浩瀚天海。若不信,大可试一试,不过没用处,我劝你们还是省些力气。”

  算是解释,但不明不白,王灵通没有再细说的意思。

  蚀海的性情桀骜,如何能信这个邪,怪笑一声飞身冲天,急急向上一阵,抬手连串凶狠神通打出……泥牛入海,借法而成的封疆法术岿然不动。

  大圣不见气馁,正待再施法强冲,苏景将他唤住了:“待会再试也不迟。”

  王灵通对大圣冲击禁制全无反应,口中话题换过:“第二件事,我受命驻守此地时,他们给我留下了两重规矩。第一个规矩先前已经说过了,外人来骚扰,能糊弄走最好,糊弄不走便不必走了。”说到这里,王灵通叹了口气:“你们现在走不了了,这第一个规矩我完成一半。铁阵盘封疆只有七年之效,你们不是真正走不了,只是暂时被留下来。”

  咳嗽、呕血,王灵通伤得奇重,口中涌出鲜血时他的身体抽搐急促、面上筋肉都告扭曲了,可他的目光出奇平静。

  苏景伸出手,拿住王灵通的脉门。小师叔也是丧修余孽,对尸脉鬼络熟悉得很,一道金风注入助他抑制筋脉剧颤、消除痛苦。

  很快,王灵通重新稳定下来,对苏景点头:“多谢。”

  实实在在的谢意,全无虚伪做作,金乌洞察一清二楚,苏景有些好奇:“不恨我们?你和我说过的那个伏图不太一样。”

  王灵通笑了笑:“心性有别吧。”

  幽冥风传,王灵通凶猛、王灵通可怕、王灵通曾于哪一战中杀灭哪个厉害鬼王、王灵通又在哪一役中屠尽千万恶煞……但风传中从未提到过的:王灵通是个期求心静的鬼。

  他为肆悦王做事,打仗、杀人甚至屠城,血腥事情做得多了,可再如何血腥,于他而言只是在办差。他杀人不是因为他憎恨对方,只因对方是敌人。反过来,他从不会因恨杀人……实际里,自从修行有成,他就再不恨任何人了,他自己也不太确定,自己到底还会不会“恨”。他只求平静,求得几乎失去了“恨”这种情绪。

  这一次也是一样,他信了墨巨灵,他要维护心中所信,敢于冒犯之人他一律斩杀不留,可是在他心中,不恨苏景一行,即便他败了、遭重创,仍不恨。

  敌人就是敌人,须生死相见,但与恨爱无关。

  苏景再送王灵通一段金风真元,远不够他兴风作浪,但能助他守住经络、防止伤势恶化和下一次剧痛侵袭,随后苏景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

  “现在的情形,就得按照第二个规矩来办了。”王灵通也不再道谢,言归正传:“第二条规矩是,我若拦不住,就把你们放进去。”

  雷动斜挑着眉毛:“这是什么意思?先拼命拦着,等拦不住的时候再放进去……一开始又何必拦?”

  “退而求其次呗。”戚东来的脑筋更活络些,说出了关键。

  雷动明白了,给仍自糊涂的赤目解释:“苏锵锵偷东西,咱放哨,有人来了、发现了,咱就把他杀了灭口!万一咱杀不了,就开门放他进去让苏锵锵杀,反正不能让他走了,七年以后他会去喊官差回来,那时候苏锵锵还没偷完,会坏了好事。”

  “咱仨都打不过的人物,苏锵锵能打得过?”拈花纠正:“得是咱仨偷东西,苏锵锵看门。”

  王灵通看着苏景:“门将开,不由得你们不进。若要杀我,趁现在。”

  没有半字废话,苏景动法,一道阳火打在王灵通眉心,心境平和的猛鬼闭目、摔倒,再没了反应。

  “杀了?”大圣问。

  “晕了。”苏景摇摇头:“不想杀,他受墨巨灵法度沁染时间尚浅,阳火或能洗净、还他一个清明神志。”说话间又一道金风卷过,将王灵通送入盆景山。

  差不多同个时候,突然开始天摇地动,大圣望向苏景:“走不走?若走,我再试着去轰一轰封疆法术,未必砸不开!”

  另一边的顾小君则冷声道:“若能走,随便你们,但我不走!”尤大人身在险境,哪怕“浩瀚天海”是一口炼魂油锅,她也要闯一闯!

  小鬼差妖雾则实在多了,单膝一曲跪倒于地:“苏大人,求请援手、感激不尽!”什么时候可以斗气,什么时候要以大事为重,妖雾分辨得清清楚楚。

  第五百四十八章 翻天覆地

  又是金风一卷,苏景扶起小鬼差:“不敢当,一起去。”

  十花判借法维持阴阳司只是权宜之计,轮回安稳终归还要靠尤大人,尤朗峥就在“里面”,身陷困境、不知还能坚持多久。苏景脸皮厚、不讲理、喜欢玩耍胡闹……可他也是离山弟子,承天护道义不容辞。何况,就算他想走,身内第十一魂屠晚也未必答应!

  天摇地动,来自乾坤的颤抖愈发剧烈,苏景只以真元行运护身,不施展其他法术,更不去相抗外间的摇晃,盘膝端坐地面,等着王灵通所说的“非进不可”。

  苏景要“进去”,戚东来开口相询:“真要进去?可有把握?”语气怀疑,但不存反对,仅只询问而已。

  “有个狗屁把握!”无需苏景回答,雷动就开口相应,满满的不痛快:“每次皆如此,苏锵锵,恁地任性!”

  “成天随心由性,可惜我三兄弟惊才绝艳,居然托生到这小子身上!”拈花一样不高兴,不想去。

  “苏锵锵心性不稳,枉为东天剑尊之首!”赤目忽然想到了一件要紧事:“今时此刻,罚为东天剑尊之末,排名重新来过,东雷动、天赤目、剑拈花、尊锵锵。”

  “这个……还有待商榷啊。”拈花的语气变了。

  苏景哈哈一笑:“你们三个差不多得了!不就是陪十六回个老家么,多大事情。”说完,他把目光一转望向戚东来:“若能留下的话,或者你留在外面?”

  三尸、大圣、小蛇都与自己同命共生,顾小君、小鬼差营救自家大人属分内之事,唯独戚东来,他犯不着跟着一起进去冒险。

  虬须汉摇了摇头:“一起去吧。”

  此事的确与他无关,但他非去不可,两个他不愿解释的缘由:一是他在师门“劫罚”中,天魔宗的规矩,在劫罚中只能迎难而上,于战不可避。被罚入幽冥,或许魔君都不再把他当成门人弟子,可戚东来仍当自己是天魔门生。

  另则,憎厌魔,天憎地厌,唯独太阳不会嫌弃自己……谁灭日,谁便是戚东来的生死大仇!

  虬须汉四字平淡,心意却再明白不过。苏景不相劝,把语气一整,铿锵道:“大圣且请归山,十六返回令玦,三尸请戚东来一同驻进黑石洞天。”

  众人齐动,转眼隐没苏景身中,继而近千五百气路尽开,道道火蛇蜿蜒,一方烈火“牢笼”,将苏景、顾小君、妖雾笼护其中。

  严格以论,两个阴阳司的差官还算不得苏景的自己人,若把他俩收入体内,无论黑石洞天还是罪恶罡天都有些不太适合,只有放在身外,结赤炎以护。

  震颤剧烈,顾小君还能坐得稳当,小鬼差妖雾则东倒西歪,根本站不住脚,所幸他腰上又被苏景以阴风结索牢牢绑住……三两个呼吸功夫过后,外间三人猛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光暗交替、七彩闪烁缤纷。

  修行境界还不到,苏景再如何努力也没办法抗拒本能,双目紧闭。又再过了片刻身体猛地一沉,晃动休止闪烁不见,眼中只剩无尽幽幽青绿。

  如雷咆哮、振翅风声,火笼之外北冥巨鲲、千翅螳螂两头恶物显身!另外一声长剑轻鸣,如龙吟悠扬:苏景知道“进来”了,三剑并起,严加戒备。

  急急忙忙开目,护身灵觉四散洞察八方……幽绿的世界,乍一看和“外面”没太多分别,但若稍加留意便能发觉:此间更纯粹!

  那幽幽之中暗藏的深邃、诡怪,那绿色的森冷、飘摇,比着幽冥世界的颜色更纯粹得多。两者间的差别,如一块冰和一块羊脂白玉。

  举目远眺,一望无际的空空荡荡,不见尤大判、七十三链,更没有阴褫、墨巨灵。

  脚下软绵绵的,是……一片海?

  灰蒙蒙的海。确有水波荡漾,浪涛翻卷,可是这海不伦不类,东一团西一团的拼接而成,身边一片鼓鼓囊囊好像棉花堆,眼前一边坑坑洼洼好像泥塘,稍远些的海又高高鼓起像个小丘。乱七八糟,西凸东瘪的怪海。

  置身海面,稳护自己与同伴,苏景再举目望向天空。

  “天上是什么云彩?如此古怪?”穴窍开放,黑石洞天中的三尸和戚东来都能看到外面情形,他们也在抬头望天,雷动面色惊诧。

  天顶云相诡怪:大山起伏,峰峦叠翠郁郁葱葱,但填满视线的山都是倒扣着的,山峰向下山根在上,那山上的树啊、草啊也皆为倒垂,甚至还能看到几处银帘挂于绝壁,不过这些瀑布也是“翻转”的,水倒流,隆隆不休!

  “不是云彩。”三尸不学无术,戚东来可不糊涂:“海市蜃楼听说过没有?一样的道理,天上的是幻景罢了。”

  黑石洞天内几人说话之际,盆景中的大圣也传声于苏景:“上去看看,好像有块山碑。”

  金红云驾升腾,托着苏景与两位差官扶摇直上,不多时飞入“天上山”中,靠得近了苏景也清晰看到,山中一座倒垂悬崖分外醒目,仿佛被利刃抛开似的,悬崖绝壁光滑如镜,四枚巨大的黑色鬼篆镌刻崖上。

  这四个字苏景都不识得,但他来幽冥好几年,平日里公事往来,常常能见阴家文书,鬼篆见过不少,这种文字大概模样他还是了解的,是以现在看石崖,总觉得那四个字似是而非,和以往见过的鬼篆有些不太一样。稍动些心思他便恍然大悟:山崖倒垂,写在山崖上的字应该也是倒着的,难怪看不顺眼。

  “写的什么?”苏景望向身边两位鬼差官,话问出口他又“咳”了一声,虽心怀戒备但还是失笑摇头:小鬼差妖雾为看倒字,施展了一道法术把自己的身形也倒转过来,脚上头下,可他忘了衣服,人一倒转,袍子的下摆倒垂……妖雾大人正手忙脚乱地拨挡衣服、露出头脸来。

  四个字不难认,妖雾弄好了衣衫很快就应道:“翻天覆地!”

  听过山碑所刻苏景心念微转,一道金羽领受剑谕,向着距离众人最近的一座山峰激射而去,旋即剑破石岩的闷响大作,剑羽落处碎石飞溅林木崩碎。

  “苏景内外”除了已经察觉真相的大圣和昏迷不醒的王灵通之外,所有人都面色微变,这“天上山”又哪里是什么“幻景”,它是真正土真正石真正林木倾盖的大山。

  九霄天上,大山倒扣!

  这也算得一重提示,知道头上的是真山,再去看下面的“海”,那海越看越像……云,连绵无尽起伏不休的云海!

  山在上,云在下,石崖中四字鬼刻铁画银钩:翻天覆地。

  这等景色,让人如何能不惊诧,这个时候盆景中的大圣忽然跳了出来,垂目端详云上:“好像也有些字。”之前人在“海面”时距离太近,此刻飞到“山下”,视线受纳更广,反倒看得更清楚了,蚀海提息,长鲸吸水般饱饱引入一口气,随即用力一吹,狂风有如实质自大圣口中直泄如海。

  风呼啸,一片云海巨浪鼓荡,翻卷着向四下滚滚退开,露出海中白玉似的一座小岛。

  也如山碑一般,小岛平平光滑如镜,三枚黑色大字醒目。

  这次无需苏景发问,小鬼差妖雾就认字开口:“褫衍海。”

  蚀海大圣“啊”的一声低呼,追问:“勑衍海?”

  褫,声同尺;勑,声同赤,两字声近但音略有区别,妖雾是差官出身,平日里解辨官书咬文嚼字本就是拿手好戏,摇头:“阴褫的褫,褫衍海。”

  大圣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又是几道人影闪烁,三尸、戚东来、小阴褫也跳出来了,雷动问大圣:“你之前记错地名了?”

  大家都知道蚀海来幽冥所为两事,一是相助苏景,天真传人不死蚀海大圣才能活得安稳;另则是为寻找那位鬼仙口中的幽冥“勑衍海”。

  初闻“褫衍之地,浩瀚天海”时,谁都不曾多想,直到此刻见到这方“云匾”,中间几个字被直接略掉,直愣愣的“褫衍海”三个大字……大圣的眼睛亮了起来,笑道:“最好是我之前听错了!”

  三尸对搭救尤朗峥的事情都不怎么放在心上,雷动去恭喜大圣,赤目喃喃念叨着“阴褫老家,浩瀚天海,天在下,便是云海了”,拈花则蹲了下来,问十六:“你家里一切都是反着的么?那你也得是反着的才对。”

  十六趴在苏景的云驾上,闻言身体一翻,便趴为躺肚皮向上:忽啊?

  拈花大是开心:“忽啊忽啊!这样才对,你试试还能爬么?”

  十六多大的本事,尾巴甩甩,肚皮向上照样爬得飞快。

  这个时候顾小君沉声开口:“尤大人全无音信。”

  从进入“翻天覆地”开始,顾小君就未曾停顿,一口气接连传出十七道灵讯,各种办法想要寻找星月大判和七十三链,可始终不得音讯回应。

  三尸闻言非但不忧心,反倒在心底松了一口气,赤目摆出悲戚模样:“没回应,应该是已经遇难了吧,那咱们就赶快回去,为他老人家操办后事吧,人死为大,耽误不得。”

  雷动对蚀海道:“勑衍海就在下面,你去泡吧,我们就不再奉陪。”

  拈花则规劝十六:“根虽在此,可你这一支早已飘零在外,不属此地,看过一眼也就是了,咱这就回吧。”

  第五百四十九章 某家不强求

  三尸一样的心思,都不想在这诡异世界中多待。

  “趁早死了这份心,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大圣摇了摇头:“不论什么秘境,都会有一重开启的法门,找不到离开办法,想走?除非你的力气比着这重天地更强。”

  说话间,苏景已动身,向着这片颠倒了的天地深处飞去。

  苏景为众人之首,他一动余者皆动,大圣、三尸等人都追随身后,顾小君对苏景道:“你在山下寻索,我入云海查看,时时灵讯相传!”言罢纵身跃下云驾,一头扎入“浩瀚天海”。

  三尸一边飞行,心中仍自不甘,追着刚刚大圣说过的话,雷动道:“你莫大话唬人,能进来就能出去……”

  不等他说完,蚀海就笑道:“你我是如何进来的?道理明摆着的,谁能让你进来,谁就能送你离开!”

  “王灵通?”三尸异口同声。

  “个个蠢材,”蚀海面现无奈:“王灵通不过是个小角色,看门卒子罢了,真正开阖大门的办法,在他的狗主手中,想要离开?先找到狗主再说吧。”说完,蚀海又对苏景打一声招呼:“我也下去云海看看。”

  勑衍海、褫衍海,虽不敢就此笃定,但也有三五成可能,蚀海迫不及待想要去试一试下方云海是否真有神奇之处,一头扎了下去。苏景急忙喊了声:“下去后劳烦大圣照看下顾小君。”

  “晓得了。”话音落时,凶蛮小子化身巨蛇,摇头摆尾之间掀起万巨浪,钻进大海中去了。

  忽啊忽啊,小十六没急着跳海,纵身跃起缠在了苏景的手臂上,伸着脑袋对大圣喊了两声,大概是提醒蚀海小心,别惊扰了它的老家亲戚。

  队伍两分,一在上一在下,联络时刻不断,彼此策应着前行,所有人都抖擞精神,或利剑出鞘戒备或真元行运蓄势,加起了十足的小心。

  半炷香的功夫过去,山下云上平安无事。

  逗留的时候稍久,众人也渐渐笃定,这一方化境让天地逆转,似乎只是“摆个样子”,天在下,地朝上,对侵入之人全无影响,苏景一行都还是“正”着的,行动坐卧遁游施法全不受影响。如此想来“翻天覆地”也不过是个搏出奇的摆设罢了,看上去惊心动魄,根子上却和戏台子上的布景没啥区别。

  不过如此!

  又再前行一阵,“山下”的苏景、戚东来先后心现警兆,同时止住脚步,再过片刻,前方十余里外,一座尤其雄伟的倒垂大山,突然层林摇摆哗哗乱响,一条身粗足堪三十壮汉合抱,身长不知几许的蛇形怪物自山根冲向山尖,所过之处土石开裂巨木碎裂,声势委实惊人。

  怪物模样倒是和蚀海大圣有些相似,腰脐以下为蛇,蛇尾阴沉沉的黑色,间杂着丝丝银线,身体摆动间银线迸射璀璨光芒,刺得人眼睛生疼;上半身有些像人,头颅、肩膀、双臂都齐全,但从头到身都批满长长的白色鬃毛,非人、而是大猿。

  毛色可能是白的,不过这怪物应该不喜欢洗澡,白毛变得驳杂灰败,腌臜得很,一撮一撮地纠缠着,结成疙瘩无数,让人看了就恨不得能拿上一把大剪,给它把那身脏毛剃掉。

  半猿半蛇的巨大怪物“冲下”山尖,尾巴缠绕山巅,身体倒垂下来拦住去路,一双橙红色的眼睛猛翻,瞪向苏景,阴恻恻地口吐人言:“哼,什么东西如此大胆……”说到这里怪物的声音微窒,眼前人整整齐齐的花花绿绿、乍一望去有些蜇眼睛,使劲眨眼后他才继续道:“敢擅闯褫家圣地,皮骨留下,五脏留下,魂魄也留下来吧!”

  山中怪显身同时,下方云海突然开始急急旋转,一个汹涌宏大的漩涡顷刻成形,再眨眨眼,另一头怪物从涡心缓缓升起,大小与倒垂山尖的凶兽相若,体态也颇有几分相似,同样下半身为蛇形,但颜色截然相反,亮闪闪的银色蛇身,一道道黑纹杂陈,上半身不是猿猴,是一头黑色水獭,若非它个子实在太大显得凶残,其实倒也有几分憨态,开口如雷声音兴奋:“哈,什么东西如此大胆,敢擅闯褫家圣地,皮骨留下,五脏留下,魂魄也留下来吧!”

  水中怪物喝问时不看苏景等人,同样是橙红色的眸子,紧紧盯住被它拦住去路的顾小君。

  山下的,黑尾白身;云中的,白尾黑身,说辞一般无二,不过一个“哼”一个“哈”。两头怪物都是少见的大个子,在它们面前,苏景等人仿佛蝗虫。

  还不等苏景回答,云海中再起巨浪,一条铁灰色的巨蛇浮上海面,蚀海显身。

  大圣的真身何其了得,相比之下半黑半白和半白半黑又都变成了小小爬虫,而巨大身躯之外,更加催魂夺魄的还是大圣的滂湃妖威,凛冽四溢,弥漫天地!

  蚀海的声音平平淡淡:“皮骨留下、五脏留下、魂魄也留下?”

  “哼,也不是非留下不可,某家不强求。”倒垂山尖的蛇猿大妖声音还是阴恻恻的,只听他的语气全无退让之意。

  “哈,正好不饿,你们要不想留就算了。”漩涡中的蛇獭接口,高高兴兴的样子,空长了个大个子,一点也不凶了。

  对方言及“褫家圣地”,很像此间守护妖灵。念着十六的面子,大圣总算客气了些,没直接扑身上去开饭,冷冷道:“识相便可活命,我且问你……”说到这里,铁灰大蛇双目中又有凶光流露,只因一上一下两个怪物口风虽软了下来,可拦路的架势全然未变,惹得大圣不悦,就此改了话锋:“还要拦路?非得要见到棺材才肯落泪?就怕到时悔之晚矣。”

  “哼,山中白哼,海里云哈,在此看守褫衍海、重任在肩,世世代代,自古时先祖到后辈子孙,从不会半分懈怠。”垂山的蛇猿叫做白哼,开口必是冷哼打头,一番话说得言辞冷漠,但也暗藏几分慷慨之意。

  坐于怒漩的云哈也随之开口,他的毛病比着白哼小些,常常会“哈”但并非每一句都非哈不可:“我们平日里什么都不用做,就这一桩看门户的差事,若再做不好实在说不过去了……”

  话未说完,苏景身边忽然一声“忽啊”传来,十六飞出了云间,先抬头、再低头,眼窝两片白鳞先后看了看白哼,云哈两条怪蛇。

  “哼,哎哟!”

  “哎哟,哈!”

  两条怪蛇的惊呼抑扬顿挫,可眼中的错愕、惊喜和崇敬绝不是伪作,大吃一惊之后,忙不迭盘身、躬腰,双手抱头,白哼不哼云哈也不哈了,齐齐喊道:“小人有眼无珠,不知有尺身大仙归家探望,罪该万死,还请大仙恕罪!”

  海上云哈是正立,没什么可说,而山尖的白哼就算行礼也是倒垂着身体。

  礼节古怪,两头个子如此巨大的怪物对着一条尺长小蛇毕恭毕敬更显得古怪。

  其实这不奇怪,白哼云哈都是阴褫的串种后代,地位本就比着真正阴褫低下许多,而十六这一族本就不以体型为尊,正相反的,身形越小修为越深地位也就越尊崇。

  看白哼云哈的身形如此庞大,也不难猜测他们那位阴褫先祖的个子、修为,必定是浅薄之辈了,在家地位差劲的人从外面生下、带回来的串种子孙,地位更是低之再低,还好阴褫天性同类相亲,若放在别的凶猛妖族里,白哼云哈这一支要么被本族直接吃了,最好的下场也得是赶出家门。

  雷动口中啧啧有声,教训十六:“看看你家两位健仆,都能通顺人言,你却只会忽啊忽啊,什么时候才能长进些。”

  十六不以为意,拍着尾巴挺乐呵。

  “能进门了?”戚东来声音妩媚,问两头怪物。

  白哼云哈同时打了个机灵,身上长长的鬃毛覆盖,也见不到他们是否起了鸡皮疙瘩,但大仙的随从,它俩不敢怠慢,忙不迭点头:“哼,能进、能进。”

  雷动问了句心里话:“不进的话,能出去么?”

  两头蛇怪一个仰头另一个也是仰头,对望了一眼,都有些纳闷,不过还是应道:“哈,贵宾有所不知,咱们兄弟只是看守内门里户的小卒儿,开阖褫衍海这等大事,我们做不了这个主、更没有这份本事。”

  雷动眉头大皱:“那你们不出去么?”

  “出去作甚?这里多好。”云哈的回答是真心之词。

  两个守门妖灵对小阴褫恭敬有加,不把来者当外人,这是大好事情,不仅免去了一场恶战,还能追问化境内中详情,众人都觉精神一振;但苏景、戚东来心思仔细,见白哼云哈好整以暇、全不像有过大战、大事发生的样子,心中又觉得奇怪……时间不从容,苏景不愿站住叙话,对两个妖灵道:“边走边说可好?”

  白哼云哈同时望向小阴褫,十六大仙一声“忽啊”,二妖立刻点头同意,白哼游山云哈泅海,和众人一起向着深处行进。

  苏景一行灵识不收、戒备不减,再度启程。

  第五百五十章 重任在肩,决不懈怠

  离山,无量湖,仙鳅宫,忽然宫内传出一声鹤鸣。

  声音并不响亮,却绵延悠长,久久不歇。

  始终守在宫门处的无双城师叔姚九溪闻声猛地张开双眼,似枯木顽石般、永远不存表情的老脸上喜色充盈,起身飘入宫中,快步来到仙鳅宫深处、城主戚弘丁闭关之处。

  自从苏景送来金玉菩提和参莲子叶,戚弘丁就开始闭关,一晃两个甲子有余,今日终于有了动静。

  师叔晓得,“鹤鸣”正是无双城嫡传心法而起的真元吐息声音。只凭这道声息就足以说明,戚弘丁的伤势真正有了痊愈的迹象!

  又过了盏茶功夫,鹤鸣声才渐渐消失,石门开,赤身裸体的戚弘丁迈步而出。不止没有衣服,还没有皮。筋肉裸露、身体各处都有血液渗出,他还是那副被剥皮后的凄惨样子,但他的眼睛亮了……无双城主,天下无双,他的眼睛重现光彩,即便没有皮整个人也照样能焕起荣光,自内而外的荣光。

  不见落魄,不见狼狈,无皮之人自若,因自强而起的自若!

  正道中人,礼数于心,戚弘丁不在乎自己身无寸缕,执手躬身,认真道:“拜见叔叔。”无双城的习俗,师叔一贯以叔叔相称。

  姚九溪一摆手:“免礼,听你吐息,真元当有所回复,怎样,伤势还好?”

  血红色的右手攥着一个空心拳头,缓缓伸到姚九溪面前。城主的声音里掩饰不住的快乐:“叔叔请看。”说着,五根手指缓缓张开,掌心处、赫赫然,白皙娇嫩、铜钱大的一块皮肤。

  那么小的一块皮又能算得什么?

  寿元四千有余、经历沧桑无数、剑下妖魔无数的姚九溪在哈哈大笑中的老泪纵横!

  戚弘丁也在流泪,那泪水涌出时晶莹剔透,划过脸颊之后变作浑浊血水。

  可血水又如何?一老一壮,相顾大笑,相顾流泪,正道高人又何尝不存性情!

  有这一块皮,就有将来完全痊愈、重新生皮的无双城主;有了城主,无双城就还在人间。七大天宗,仍是七大天宗。

  历劫数不倒、经风雨再起的天下无双之城……仍将承天护道,不损先祖荣光!

  笑过了,哭过了。两人相对而坐。姚九溪问道:“还需多久可尽数回复?”

  戚弘丁摇了摇头:“不好说,还得有段时日,但无需担心,痊愈可期。痊愈之后,当头两件事:重起无双城、尽力为离山做些事情。”

  应该做的事情,又何须慷慨?戚弘丁的语气平静,只是说出自己要做的,随即他把话锋一转:“闭关时候,外面有什么大事?”

  “苏师弟去了幽冥,贺师兄领受天人之感,闭入死关做最后突破。”

  前半句,戚弘丁目现惊诧,后一句他微笑点头,由衷开心。老顽固声音不停,把两件事情解释过后,又把最近修行道上情形都做了大概交代戚弘丁仔细听过,又问道:“闭关前,诸位同道高人提起的那道‘劫厄兆’,如今如何了?”

  姚九溪摇头:“不见动静,大家都在防备,不知何时会来。”

  暂时不见端倪,可修行高人都明白,那征兆来得如此剧烈,劫数绝非无中生有之事,不可能不发生的,只是它还未到……时间拖得越久,来时便越发凶猛。

  戚弘丁点了点头,未作评论,他晓得凭自己现在的情形,没资格去论这劫数,口中话题再转,是姚九溪刚刚提过的旧事:“离山贺师伯有望破最后一境……孩儿连累了叔叔。”

  姚九溪是完成了第十一境的大修,本都已入世做“大逍遥问”的领悟,是今时人间最有资格飞仙的几人之一,但因门宗之事放弃领悟,先联络通道杀灭六耳,再于仙鳅宫前枯坐数百年守护城主。

  说了这会子话,姚九溪早已恢复了平时的枯木模样,脸上没了表情,淡然摇头:“无双城安好,是我为人所盼;破道飞仙逍遥长生,为我修行之愿,无论哪一桩愿望得偿,都足慰吾心、慰吾平生,莫在说什么连累了,无稽之谈。”

  稍顿,他忽然又笑了,千百年不会笑上一两次的人,笑容来得着实僵硬:“成不了仙就算了。”言罢老人不再多说什么,起身返回仙鳅宫外,重新盘坐湖底、认真守护着。

  ……

  翻天覆地之中。

  妖雾最关心尤大人的下落,前行同时口中已经问道:“你们平时都在此看门?只要有外人进入便会知晓?”

  待白哼云哈点头,妖雾深吸一口气,语气低沉下来:“五年又四个月前,你们可见过星月大判?”

  封天都一品大判,星月判三字响彻幽冥,就算最最愚昧的边荒鬼民也晓得“星月判”这三字含义,可白哼云哈却面露迷惘。他们两个从此出生、在此看门,一辈子少与外人打交道,更不曾离开过这“翻天覆地”半步,全然不知外间事情。

  不止不晓得“星月判”,他们两个全无时间概念……平日里除了吃就是睡,有人闯入进来自会有一道灵犀闪现心底将它俩叫醒,再显身拦路,时间对它们全无用处,又何必计较。

  星月判是什么东西?五年零四个月又是什么意思?

  白哼云哈又次对望了一眼,两个怪物都没能从兄弟脸上找到解释,只好一起望向小鬼差妖雾,摇了摇头。

  妖雾心中焦急万分,但他处事不乱,问题的根子不变,只是换过问法:“最近一段时候,可有外人来过?”

  如此一说两头怪物就有所应答了,漩涡上云哈立刻点头:“哈,回禀贵客,小的记得清楚,在诸位之前,确是有人闯入!”

  白哼游走群山,始终都是那一个姿势:尾巴卷住山峦、身体悬空倒垂,听过妖雾所问它的目光又变回阴恻恻了,冷声道:“哼,那是乾坤吐纳之时,来人不止一个,修为都高深莫测,疾驰如电遁法惊人!”

  化境小世界,大都会有“乾坤吐纳”之事,指的是大小两个世界作气息交换。届时,平日里自我封闭的小世界会绽开一线,化境的气意也会随之少少地流露一些。

  不过并非所有化境都需“吐纳”,苏景囊中的青灯就在例外,彻底封闭,自成体统,根本不理会外面的世界。

  苏景默默点头,白哼的解释当是个关键,快五年半之前,褫衍海气息泄露,墨巨灵派出一道“黑雨”赶来,尤朗峥率七十三链子急追到此……

  “其中有没有一个身着红色官袍的消瘦老者?”在海中白沉半浮的顾小君声音急急:“与他老人家同行的还有七十三个金身铜骨的彪悍汉子。”

  “哼,这个……就不晓得了。”白哼的语气多出现讪讪之意。

  顾小君强忍怒气:“两位不是肩负看守门户的重任么?有人闯入自会被你们阻拦下来,有没有我所说之人,很难想么?”

  云哈面露尴尬:“贵客莫急,我们修为浅薄目力难及……是来人速度太快,看不出来啊。”

  见众人神情还有些迷糊,云哈又做仔细解释:“我们哥俩看守门户不假,不过若犯境之人一晃而过,我们不及拦阻,只好喝骂两声拉倒。”

  苏景又惊又笑:“这是什么看门?若我们未带阴褫大仙同行,用力向里面一冲,你俩拦不住就……就算了?”

  “是是,贵宾明见万里,就是这么个意思。”两个怪物用力点头。

  戚东来忍不住笑问:“刚才是哪个大言不惭,说什么看护门户重任在肩、不敢倦怠?”

  “哼,咱们哥们从未懈怠过,能拦得住的一定得拦,就算被打死也不会退让半步。”

  “哈,可是要拦不住,力所不能及,那就没办法了。像刚刚这位先生说的……”说着他指了指苏景,正要再说下去,忽然被十六大仙一声“忽啊”打断,对着云哈,十六晃了晃脑袋,跟着小小的身子一转,又对着苏景做出叩首姿势。大仙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什么这位先生那位先生的,此乃我家主上,尔等老祖!

  “哼,哎哟!”

  “哎哟,哈!”

  两个怪物再次大吃一惊!与它俩身在的传承中,阴褫就是高高在上的神物,尺身阴褫就更不得了,它们唤十六为“大仙”不止是尊敬,还是发自内心的厚重虔诚,现在得知十六竟然还有主人,那大仙的尊主……是上仙?还是仙尊仙主仙王仙皇帝?

  两头怪物又盘身躬腰手抱头,苏景摆手笑着:“无需多礼,大家朋友,两位请继续。”

  云哈这才接着说道:“如果没有阴褫大仙同行,您老和贵属若动法硬闯,咱们只好硬着头皮和你们厮打,虽死无憾……但你们打过去了,又没要了我俩的命,我们就接着守门,重任在肩,倦怠不得啊。就说上一次,那些人太快,我俩才哼哈一声,还没来得及再说第二个字,他们就从一旁掠过去了,再回头影子都没了……”说着,巨大水獭耸了耸肩膀,无奈之意尽显。

  大伙算是明白“重任在肩、决不懈怠”是什么意思了。

  第五百五十一章 浩瀚天海

  继续前行,走不多久苏景忽然问道:“怎么,不用通报么?”苏景心细,前行这一阵见两个妖怪全无通报之意……有客人来访,门卒理应通报,这件事都不做未免太反常了些。

  “通报?”白哼云哈各自眨眼睛:“为何要通报?”

  这次连好脾气拈花都听不下去了:“哪有你们这样的看门人,外人闯入,挡不住就拉倒;故人来访,也不说传讯去告知主人一声……”两件事串在一起,话没说完拈花若有所悟:“敌人冲过你们阻拦,你们俩不会也不通报吧?”

  “哼,不通报。”白哼回答得理所当然。

  拈花大袖连晃:“阴褫真是瞎了眼睛,让你们来看门!”赤目纠正:“阴褫本就没眼睛。”

  云哈干笑了几声:“哈,诸位误会了,不是褫家大仙命我俩看守门户的。是咱们感念褫家大仙的收留之恩,世世代代、自告奋勇在此看门的,早从祖上开始,褫家大仙对此就不闻不问。”

  “哼,再后来,小的也不知道是第几代祖先的时候,褫衍海深处的大仙传来一令,说是褫家弟子要做寂静修,我们这些外戚属族、住在边缘处之人,不可打扰内海……不可打扰,这四字意思再也明白不过,这道大令始终不曾撤销,咱们也就一直遵从。”

  拈花恍然大悟:“所以你们看门归看门,但不管是敌人来了还是客人来了,都不通报。”

  “哈,贵客明见,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既然尺身大仙有命,这一次我们便无需顾忌那道谕令了。”

  白哼也咧着嘴巴笑了起来,眼中满是开心:“这是我们的造化,上面祖先多少代,都无缘接近云海深处、仙家界域,白哼云哈今日却有了这等大好机缘。”

  憎厌魔,从来都怕自己不够讨厌:“那你俩甭送了,回去看门吧。祖宗多少代都没再去过深处,你俩一不识路、二不识得里面的前辈阴褫,没的用处。”

  云哈赶忙摇头,口中急急分说,不认识里面人是没错,可道路却是了解的,高祖时曾出入自由,深处景色描绘具体,于外族间代代流传。白哼云哈就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虽未去过但却了若指掌。

  说话之间,两头怪物又都望向十六,生怕大仙一句“忽啊”将它们赶走、错过这次遨游深处仙海的机会。见它们都面带焦急,戚东来笑得高高兴兴。口中转开了话题:“褫家的外戚亲族,就剩你们两个了么?你们的长辈叔伯、晚辈子侄呢,死光了?”

  苏景忍不住摇头,回头望向戚东来:“你这人啊,可真够讨厌的。”

  虬须汉不怒反喜:“多谢小九爷夸赞。”

  白哼也觉得这人讨厌,说话聊天专捡着别扭话来说,但贵宾尊崇,人家开口相询白哼还是得认真回答:“哼,回禀贵客,咱们兄弟家人都在,都在家里睡觉,我们哥俩是如今家中最最强壮之人,所以被选出来看门。”

  云哈比着白哼更周到些,听戚东来的话里似有挑剔之意,赶忙停住身形,对十六和苏景道:“哈,是小人怠慢了,见到大仙只顾着开心却忘了礼数,我这就把它们都喊醒来拜见大仙和仙、仙主!”

  苏景摆手,正经事情要紧,行进中闲聊几句不妨事,但哪有功夫来受大小怪物的参拜。

  制止两头怪物的想法,大家继续前行,上下两队速度加快。

  戚东来的话还没说完:“白哼云哈,要说起来你们也算得忠心了。但褫家有什么好,值得你们如此看重?你们世代看门,它们还不许你等打扰,根本没把你们当人。”

  白哼应道:“哼,其他都不用说,单只褫家仙长容许我们这些外戚常驻褫衍海边缘,便是天大恩情了。”

  这等说辞如何能糊弄得了戚东来,虬须汉笑道:“跟小九爷走,不光给你们住的地方,还给你们吃的、让你们做官、再专门给你们个大门去看,俸禄另算!”

  云哈大脑袋直晃:“哈,贵客误会了,我们世代向往深海景色是不假,但这份向往别无他意,更不是奢求什么,只因褫家所在的深海是我们心中圣地,盼着能去朝拜叩首。如果说到‘适合’,还是现在所住的浅海地方,对我们更好。贵客有所不知,我们这些外戚是跨种而生,体内血脉非凡,可大都天生有个毛病:我们的魂魄有缺,不能练气吐纳、没办法修行的。”

  说到这里,不止戚东来,苏景、蚀海等人都面露狐疑,重新打量两头怪物:身挟妖威体蕴妖势,明明白白都是有修为在身的怪物,且根基很是不错,不能采气修行,一身本领从何而来?

  无需旁人发问,两头妖怪就你一言我一语做出仔细解释,串种后代体质特殊,无法自己修行,褫家前辈大仙施展浩大法力,先自深海一处“神奇地方”里引出一道玄力,再经过阵法炼化,将那力量加以改变,再融于水脉、气脉。

  褫家大仙又在浅海处设下另一阵,将从深海输送过来的元力加以汇聚,全部充实于浅海附近。白哼云哈等人活在此处,全无需自己做什么,只消待着就能得其洗炼,修为缓缓增长……

  当然,所谓“元力”绝非修家口中所说灵元,而是完全适合阴褫串种后代的体质、为他们量身而制的“怪元”,活在附近,只要喘气便是修炼!

  具体过程白哼云哈自己都不晓得,自也无法向众人说清楚,但这件事落到根子上:就是褫家前辈想了个办法,自外而内让自家的串种晚辈得以修炼,从恶兽怪物变作灵智妖怪,身体强健寿命漫长,无论如何也算对得起它们了!

  这下子连戚东来都无话可说了,有这样的祖宗,晚辈知恩图报再应该不过,同时和苏景对望一眼,两人心中都在暗暗点头,进入“翻天覆地”之后,他们就察觉到天地间充斥着古怪元力,充沛得很,但因与普通天地灵元相差极大,无法用作修行,想不到这些元力都是阴褫给“半褫”特意制作的“养料”。

  蚀海大圣另外听出了味道:“你们所说的深海处那个‘神奇地方’又是何处、有什么神奇?”

  “哼,这个……小人不得而知。”白哼摇了摇头。

  云哈也附和接口:“就算古时,深海还对我等开放时,也有几处禁地,莫说我们这些外戚,就是真正血脉纯正的褫家人,地位如果不够也不能擅闯的。‘神奇地方’就是禁地之一。”

  蚀海点了点头,没再追问,更不失望,反倒是双眼明亮,心中兴奋尽显于双眸。

  说话不停,前进不停,灵觉四散戒备不停。

  无论飞天泅海,大家都提起了身法,前行速度着实不慢,谈谈说说、不知不觉两三百里路程踏过,山下云中偶尔有“人”露头张望,但并非阴褫,全是半蛇半兽的串种,十六太小不够醒目,它们未发现这一行人中还有位大仙,不过见白哼云哈随行,怪物们不露狰狞,只看一眼就退回去了。

  沿途平安无事,心中却越发焦急,众人加快行进。

  又是两百路被甩在身后,白哼喜滋滋地指点:“哼,启禀大仙、仙主和诸位贵宾,前面就算是深海了,祖上相传,进入其中不久,就会发觉云浩渺海宏阔,天地世界大无边际,浩瀚天海之名也由此而来。”

  乍一听这话没什么古怪,但仔细想想就觉得不是滋味了,赤目一个纵云梯蹿上兄弟拈花的肩膀、单足立于左肩头,待他站稳后雷动又纵身一跃,跳上了拈花的右肩,同样单脚独立,跟着三个矮子同时手搭凉棚向着远方眺望……人在最下的拈花两脚也并非虚浮,他踩着自己的棺材,以保前行速度不减、不会掉队。

  拈花望左赤目望右雷动远望前方,苏景则迎上戚东来的询问目光,摇头:“应该是他们新想出来的‘神通’,我以前也没见过。”

  张望片刻,拈花脖子一转,改左望为右顾;赤目反之,不再看右边,改成看左边。雷动天尊高高在上,仍自岿然不动,注目前方。

  又过了一阵子,顶上雷动垂下了手,问白哼:“前面没啥稀奇的。本来就是片大得不见边际的小乾坤。”

  中间赤目点头附和:“所以我们就不明白了,现在已经大得没边了,又怎么能再觉浩瀚广阔?身处无尽世界,还能如何觉得更大?”

  “两位兄长下来吧,沉。”最下拈花说。

  两个矮子跳了下来,雷动为赤目拍肩膀掸土,赤目给拈花拍肩膀掸土,不白踩。

  对三尸疑问,无言以对,什么“浩瀚天海”都是它们族中一辈一辈流传下来的说辞,具体如何它俩又不曾亲身经历,如何能解释得明白,吭吭哧哧半晌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

  可事情委实神奇,刚开始时候不觉怎样,众人越往深处走,真就觉得这世界变得越来越大。

  第五百五十二章 自然神奇,不存道理

  脚下天、顶上山仿佛在缓缓增长似的,本来就已经大到无边无际的世界,确是更大、更雄伟、更浩瀚!不是真看到了天地如何在变大,只是感觉……这感觉来得真实明白,也来得莫名古怪,实在没办法用言辞表达。

  又向前走了好一阵子,苏景笑了起来:“很有趣,确实在长啊。”

  云海不好说,没有实在参照,可倒扣在天顶的大山,真的在慢慢变大,较之浅海地方,山更宏伟。莫说那些雄峰,就是随便一块山岩,都有小丘体积了,且还不止山、石,就连山上的林木花草,也都变得更大更惊人,与山相比毫不起眼、随随便便的一丛草,都仿佛小树林似的,半人高矮粗壮非常。

  三尸瞪大了眼睛,口中啧啧称奇,惊叹不已,继续前行之中,赤目真人忽然开口,目光向下,望着云海中的蚀海:“大圣,你没事可做么?很有趣么?”

  蚀海听到招呼,抬头往来,蛇尾人身的凶蛮小子一改平时阴狠神情,居然咧开嘴巴向着赤目一笑,只是他的笑容也说不出的古怪:“我怎了?”

  “你怎了?何必明知故问。”赤目应道:“你长那么大作甚?生怕大伙会忘了你么?”

  蚀海的洪蛇真身巨大惊人,但他化作凶蛮小子的时候,身形与普通人相若,比着苏景还要稍稍矮上半寸,但自从进入深海之后,随着前进他的身形也在渐渐增长,显是用了妖术和法力。到了现在,半人半蛇的凶蛮小子,体态比着白哼云哈也小不了太多了。

  不等大圣开口回答,赤目又继续道:“再说咱晓得你个子大,你何必白白浪费法力?若觉得赶路无趣实在无聊……你下去找找看云海里有没有鱼,抓两条给苏锵锵。”

  苏景不解:“抓鱼给我作甚?”

  “用你的阳火烤熟了,给我家大哥吃,别忘了撒盐!”拈花接口回答,语气略显责怪,怪苏景明知故问。雷动满目感激,关键时候还得说是三尸互相关照。

  大圣的笑容更盛、笑意中藏着的古怪味道也愈发明显:“怎么,你们以为是我在施法,让自己越长越大么?”

  “不是么?”三尸异口同声。

  忽然间,蚀海大笑出声:“蠢材啊!鼠目寸光之辈,某家不曾施法,更非是我越长越大,走进深海这么久,到现在这点事情还没看出来,尔等妄为修行之辈!”

  蚀海所言别有意味,像苏景、戚东来这些心思活络之辈,稍作琢磨脸色便微微一怔:不是蚀海越变越大?那就只剩下一个解释了。再抬头看看天顶上那重重变雄伟、变宏阔的大山;再眺望于天地、回想之前心中的古怪感觉……越是想得明白,心中就越诧异、面色就越惊讶!

  而大圣的笑声愈发响亮了,无需同伴再猜度下去。他直接给出答案:“是你们,越变越小!”

  这就是真相了。

  浩海天海,为何不断前行就会觉得乾坤不断“涨大”?

  又哪里是世界变了!变得是苏景、是戚东来、是三尸、差官、十六和白哼云哈!这乾坤暗纳玄妙,会让进入之人变小、再变小!

  不止身体变小了,苏景的好剑、三尸的棺材、十六肚子里的大龙等等等等,所有他们随身携带之物也一起变小。由此便没了对比,若非蚀海出言点破,怕是一行人永远也不会察觉真相。

  人人惊骇,三尸亦然,不过惊骇同时他们还多出些不服气,赤目眯着眼睛问蚀海:“那你为啥不变?”

  “再简单不过。”蚀海桀骜昂头:“我虽落魄,可这副身骨到底还是大圣之躯,曾受天劫历练、受宇宙打磨、受得天道认可,所以不受此间怪法所制!”

  说法明白,不由得众人不点头,拈花又问:“那我现在多大?”

  大圣看了看他:“苏景现在差不多十六大小,你也就小半个十六。”

  众人目光齐聚十六,小阴褫似有得意,盘在苏景手上晃了晃脑袋……三尸闻言还不见什么,一旁小鬼差妖雾稍显紧张,总算问了一句与尤朗峥无关之事:“不会永远如此吧?”

  小鬼差本就矮小,对自己的尺半身高始终引以为憾,如今苏景都只剩下一尺长了,妖雾想了想蚕豆大小的自己,不由得暗暗担心。

  苏景专注、等候答案。想着自己回去之后,须得先施法高飞一阵才能和不听肩膀平齐,他也觉得心惊肉跳的。

  大圣一摆手:“以我想来,入者变小是这一方小乾坤的‘规矩’,只要离开了便不会再受这规矩所制,自然也能恢复原先的身形,放心便是。”

  不止妖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苏景暗暗行功,觉得真元充沛,但还不能放心,又多问一句:“对修为会不会有影响?”

  “身形大小与修为高低不存牵挂,你能觉得劲力扎实,便是不受影响。”蚀海应道。

  苏景这才真正踏实下来。心神定了,脑筋也就更活络了些:“晚辈心存疑惑,还请大圣指点。”

  “说。”蚀海心情很是不错,痛快点头。

  “褫衍海的法度……地在上天在下,人会不知不觉变小,但我们还是‘正’的,修为也全不受影响……难不成如此玄法的布置,就只为添几个趣味噱头?”

  应该是问到了痒处,大圣再度笑了起来:“化外之境分作两类,一类是大修持者以秘法炼化,如你囊中青灯、身中令玦,这一类化境内的法度都是最初时主人施展大神通加持而成的……算是‘人为’。既然是刻意而为,那化境内法度必是为了主人行事方便而设。就好像你的大圣玦洞天内,妖灵元充沛,是为了让手下修炼事半功倍,能明白?”

  待苏景点头,蚀海没急着继续去讲“另一类化境”,而是反问:“若你不是大圣玦主人,根本都不知大圣玦为何物,咳,干脆你连妖怪是什么都全无概念,却机缘巧合下进入一方大圣玦洞天……是不是要抱怨一句:洞天内处处灵秀,灵元浓厚异常,偏偏此间灵元都是古里古怪,人身修家全然采纳不得……不能用又搞得那么浓厚,为了戏弄人么?”

  大圣没徒弟,也不太会说法讲道,一番话说得不算太清楚,但也足以让苏景有所领悟了,点了点头,受一次教导、明白一重道理,即便这道理不存太多深意,他依旧开心,因它算是一景中的小小风光。

  化境中的“异常”,是主人家给自己的方便,与外来人全无相干,但外来人身入其境身领其法,难免“自以为是”,当那玄法是主人家刻意来“招待”自己的。

  苏景笑:“晓得了,多谢大圣,再请教另一类化境又是什么?”

  蚀海左手向上指地、右手向下指天:“就是褫衍海这一类。”说到这里,他忽然又岔开了话题:“天真狐狸率六大圣,掀起千里地皮一道神通杀灭无数六耳;江山老道创一方剑域,门下弟子身死千万年不入轮回寄魂于剑;摩天刹里的秃驴也不差劲,辉煌大寺坐落九霄之上,塌下来的残骸还把整座西海都浸染成禅境。一个一个都是强大人物,当得‘法力无边’这四字赞誉。以他们的能为,或可毁灭乾坤、另起一世,可若要把现成天地逆转倒置、天地不变而入者缩小……”蚀海微笑着摇摇头:“做不来,至少,做不得如此‘圆润’。再明白不过了,褫衍海是由自然而来、乾坤中生的化外境,此地乃是造化之功。”

  “既然是造化主使,那这里的玄法不存实在意义了,”蚀海放慢语速,好容易当一次老师,他挺想把事情说明白的:“自然无智、无所求,处处鬼斧神工,却处处无所图谋。自然的神奇,是不存道理的。”

  蚀海微微一笑,觉得自己这番道理说得很好,目光转动望向苏景,后者也笑了笑……笑容讪讪,没太听懂。

  戚东来插口:“启禀大圣,就把他当三尸一样对待便是。”

  三尸闻言一个笑一个怒一个若有所思,一时之间没能辨清骚人是夸赞他们还是骂人。

  蚀海咳嗽了一声:“这么说吧,此间异象并非刻意而为……你走在山中,渐渐觉得空气潮湿,只因前方有一座巨大瀑布!天下地上你变小,就是空气潮湿了,深海中的‘神奇之处’就是那巨大瀑布。”

  “你眼中的古里古怪,这一境的理所当然;你所见所感的诡怪异象,不过是受深处古怪地方的影响而成。它是法度却不存什么意义,理所当然罢了。与其把这些异象看作‘法度’,倒不如当它是‘征兆’,征兆前方会有更大神奇!便如山中湿气浓重了,征兆着前方会有大瀑布。”

  说到了这里,苏景和三尸都明白了,可心中也更痒了,苏景饶有兴趣:“依你所见,瀑布会是什么样子?”

  第五百五十三章 亭廊

  “天地可看作大世界,大世界被颠倒了;生灵神奇自称体统,可看作小乾坤,不受控制的缩小,小乾坤被篡改了。大世界、小乾坤都反常,足见深海中的‘神奇地方’,倒行逆施,违天叛道。”大圣的双眼明亮,兴奋异常:“加之白哼云哈两族受深海神奇地方之力可残魂补缺顺利修行……虽不敢完全笃定,但也有九成把握:褫衍海、勑衍海,是一个地方!”

  让孤魂生身、让枯尸生魄,不是“倒行逆施”又是什么。

  大圣找对了地方,开心莫名,至于大海深处的强敌、危险,蚀海根本都不曾放在心上过。

  说话间,又是一段长远行程,比着浅海时更安宁了,阴阳司一脉、阴褫一脉、墨巨灵一脉,不管哪方势力都不曾现身,沿途之中顾小君仍不甘心,灵识四散仔细查找同时,数不清多少次传出灵讯,想要联系到了尤大人或七十三链子,可惜消息传去如泥牛入海、全无回应。

  “哼,好叫诸位贵客得知,小的族中相传,再向前三百里,云海之中有一座连廊巨亭,其形雅致又宏伟惊人,据说亭中的石凳都大得仿佛小山……”白哼不管苏景一行来此目的何在,反正有一位褫家大仙在,大家肯定是自己人,它只做好自己的本分,依着族中传说给贵宾指点沿途景色。不过话说到一半想起来那亭子未必有多大,是大伙都缩小了,要再吹嘘亭廊之巨未免可笑,就此尴尬住口。

  云哈及时接口:“更妙的是,随着云海潮涨潮落,亭廊或隐或现,颇有意境。”

  现在没人会关心一座亭子,唯一一点疑惑仅在:阴褫是蛇,怎会给自己修亭子?但转念一想,或许是有阴褫修成人形,造了亭子;又或者早在阴褫之前,还有别家猛鬼在此盘踞、造亭。心中也就释然了,众人只点点头,无人再仔细追问。只有雷动多问一句:“云彩也有涨潮退潮?”

  “是云,也是海,你下来就晓得了,和泡在水中感觉全无两样。”大圣的兴致不是普通高昂,有人开口他必做回应。

  三百里不久便至,蒙蒙云海,不见亭廊。白哼云哈以前也没怎么和外人打过交道,眼力平平,没看出来众人对它们心中的盛景全不在意,云哈仍献宝似的笑道:“哈,此刻当是涨潮时,亭廊隐没了。小的献丑了。”说着,深吸一口气,巨大身形摇摆开来行元催法鼓起阵阵狂风,将身下云海向着四下里远远赶了开去,海潮退,亭廊现,正如它们族中所说,长廊、亭子很有几分雅致味道、浸于云海中更添缥缈气意,再就是巨大异常。

  人在“山下”,本拟扫一眼便罢的苏景,忽然“咦”了一声,就此止住身形,垂首鸟瞰亭廊,目光里显出几分诧异。

  顾小君身在海中,亭廊太大她难窥全貌,见天上苏景停步她只有不耐烦,开口催促:“怪异天地,自有怪异景色,何必大惊小怪,赶路要紧,无关景色无需理……”

  话没说完,苏景身边的小鬼差就出声打断了,他面上惊诧比着苏景更甚:“不是无关景色,这亭子、回廊,它、它、它……”

  “它”了好几次也未能说出后面的话,若是旁人如此顾小君定会呵斥,可妖雾在阴阳司的真正身份,比起她这位候补大判毫不逊色、辈分则更高得多,顾小君谨守规矩不作顶撞,自海中拔身而起,直飞至妖雾身旁同做鸟瞰。

  看过一眼,顾小君倒抽冷气。

  此刻妖雾也终于“它”完了,口齿重新好用起来:“是一品殿后园的亭、廊啊!”

  形状一模一样,绝非徒有其表,园亭瓦片上那阴阳司特有印记也再清晰不过!

  蚀海大圣不曾飞天,而是来到园亭之内,站在石凳旁。他亲身做比,亭子的规模立刻清晰起来:石凳及膝、亭桌平胯,亭顶距地大致四个凶蛮少年的高矮……哪还能再不明白,这副亭廊,无论形状、秘印还是格局,它干脆就是另一座冥殿后园之亭。

  苏景、妖雾、顾小君,三个与阴阳司有关之人没办法不惊骇。浩瀚天海之中立起一座阴阳司亭廊,那这个小乾坤岂非另一座一品殿?

  若是,即为真正的一品殿。

  不是不津那种因大判入主法度变化成形的,而是封天都那一座有没有大判规模都不会改变的一品、冥殿!

  心中动念,法术升腾,苏景挥起金风扫荡下方云海,把这一方“海水”赶得更远。海下仍是海,并未显露冥殿后园中其他景色,只有孤零零的一座亭和半幅回廊。

  苏景不死心,对十六歉意笑道:“先得把返乡盛装脱下来了。”

  忽啊,十六懂事得很,不计较,同意。

  花花绿绿的妖精衣服除下,一品红袍加身,苏景变做威风大判。若此地真是一品殿,他的袍子定会与大殿有所感应。可惜,周围情形全无变化,苏景也未能领受到丝毫气意。

  苏景对身边妖雾、顾小君摇了摇头。这个时候人在亭中的蚀海对同伴招了招手,笑道:“下来看看,另有趣事。”

  金红云驾一冲一转,带着众人进入亭内,如今大家都变成了“豌豆丁”,亭子就大得吓人了。蚀海不急着解释什么,弯腰坐于一方石凳,蛇尾化作双腿、架做二郎腿舒舒服服,只笑不说话。

  苏景不明所以:“什么趣事?”说话间心念微转收了云驾,他们已经来到亭内,无需法术托浮大可直接脚踏实地。

  不料云驾才一撤去,苏景等人齐齐觉得脚下猛然一空,三尸更干脆、哇呀怪叫着直接就向下摔去,扑通声音连连,全都掉进来大海。

  免不了又是一重惊讶,脚踩亭底青砖明明白白、亭子地面不受重,谁踩谁向下摔也是明明白白,那就只一个可能了:幻!

  “这亭子是幻象?”苏景发问,心中犹自不敢置信,只因这幻象实在太逼真、惟妙惟肖!金乌神目、金乌感识何其不凡,何况苏景自己也炼化蜃玉,对这一类法术多有了解,但在“脚踏实地”之前,他没能察觉到一点点异常。

  蚀海大圣点点头:“是幻象,”肯定之后,他又摇了摇头:“但不全是幻象!”说着,伸手在自己所坐的石凳上拍了拍,居然啪啪有声。

  凳子,真正存在。

  “一副亭廊,其他皆为幻,只有这个凳子和凳下二尺砖地是真正存在。”蚀海给出了答案。

  “怎会如此?”发问的不止苏景,除了十六之外,所有人异口同声,连白哼云哈都在问。

  问过,两头土著怪物还不甘心,白哼又补充道:“先祖相传,这亭子是真正存在,我家几位前辈还曾在此歇脚、对坐吃桃。”

  云哈点头附和:“我家祖宗也在这吃过鱼。若只有一个凳子是真的,家中所传必会点名。”

  蚀海这次没卖关子:“原来亭子真正在,有顶有地有桌有凳,后来亭子毁掉了,只剩这一方石凳。但亭廊建时当有妙法相持,亭廊被毁,质碎而形未灭,暂时未灭。”

  说得玄,可亭中人不乏精修之辈,全然能够明白,苏景开口:“有些像高僧面壁、壁上留影。”同个时候戚东来也在说话:“就如奇快身法,人已远去但残影仍留在原处。”

  大圣点评:“苏景说得对!”就连三尸都能听出明明是戚东来的说法更确切,大圣却赞赏苏景?连苏景都有些糊涂,笑道:“我倒是觉得戚东来说得更合适些。”

  “骚,戚东来。”戚东来纠正,四个声音……三尸也跟着帮忙纠正。

  大圣一哂:“我腻歪这骚人,管他说什么!”

  跟着蚀海又把话锋一转:“再就是,亭子刚被毁去不久……你们看不出,我却瞧得清楚,凳下那二尺砖石,边缘碴口还算新,若未看错,十年之内新断。”

  蚀海的目光自是不会错,亭子是在十年内被毁的。

  十年之内?五年零四个月也在其中,那时墨巨灵“黑雨”,尤大判与七十三链子侵入这个世界。

  两方绝不共存的凶猛强者、又或者本地的彪悍土著阴褫也有参与?于此一场恶战、亭廊被毁?

  暂时没办法确定答案,人人心中都有这个想法但没人问出口,不过白哼云哈谨守“向导”之责,没人问他们也照做回答:“我们不晓得,之前就告知诸位贵客了,深海处有什么动静,都不会传到浅海处。”

  蚀海不理两头怪物,又一拍石凳,对苏景道:“你试试?”

  试什么?大圣未明说,但苏景全然明白,试试就试试。心念急转,真元行运,风火相融出手全力一击,狠狠打向亭中唯一完好的石凳。

  轰然巨响传撤四方,风散去火消弭,石凳赫赫然裂开一道缝子。

  这座亭廊,远比着封天都冥殿园亭更结实。

  苏景闷哼了一声,自己全力出手,不过在是石凳上留一隙,足见让亭子毁灭的那一战何其激烈。

  第五百五十四章 便宜

  “晓得厉害了?”蚀海盯住苏景,脸上笑容阴森:“还要再做前行么?”

  但蚀海没想到的,凝重之色在苏景眼中只是一闪而过,身穿大红袍的年轻判官很快又恢复了轻松模样,看看自己的手掌、又再看看是登上的裂隙,面上笑容浮现,仿佛还挺满意似的。

  蚀海又仔细打量苏景,片刻后“嘿”了一声:“你随我来,有话要问你。”言罢身形爆起,狠狠扑向苏景。

  大家都变小了,唯独蚀海维持原状,他的身形何其巨大,这一扑简直就是巨山压顶,白哼云哈、顾小君妖雾都忍耐不住“啊”地惊呼出口,情不自禁纷纷后退,可他们的喊声未落,巨大的蛇妖小子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消失不见。

  惊呼之人自是不晓得蚀海、苏景、大圣玦之间的关系,乍见奇景,心中惊慌未退,脑中又雾水弥漫。苏景没多费唇舌解释,端端正正站在原地……人在原地不动,一道神识则投影而去,随着蚀海一起进入大圣玦洞天。

  大圣玦辖下妖精全都留在了阳间,洞天内一片静谧,蚀海、苏景席地而坐。

  此间无人,讲话无需再顾忌什么,蚀海直言:“若我全盛时,天上地下尽可去的,只要不是江山剑域那种混账地方,无论你去哪里,有我在定可护你周全。可我现在……”说着,大圣猛一举手,“魂胳膊”高抬、“肉胳膊”垂落,身魂不属之症,他又展演了一次。

  或许自己也觉有趣,大圣非但不见颓色,反而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我的状况不太妥当。”

  沿途所见种种异象,蚀海面子满不在乎,但心中早都打醒了十二分的精神,尤其亭廊一战,斗法交手之人端的不俗,是以大圣非得把话和苏景说明白不可:“只凭深海那‘神奇地方’,我就非得再深入不可,这一重没什么好说。”蚀海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凶险,就算生死大险他也不在乎,若有回复修为的办法,他绝不会徘徊不前,这是凶兽本色,也是妖精大圣烙印在骨子里的桀骜。

  “不过,即便我独行向前,且尚不敢保自己就一定能全身而退!”说到这里,蚀海收敛了笑容,一双蛇目直视苏景:“此行褫衍海,若你把我当作最大依仗,我劝你,就此止步了吧!退回浅海地方,安心等待,要是我能找到那神奇地方,重新融合身魂,再归来莫说打穿这道小乾坤,就是带你们自幽冥世界返回阳世人间也不在话下!”

  苏景应道:“不想退、也不会退。当与大圣同做前行,竭尽所能保护大圣周全,平安进入那神奇地方炼魂融身。”

  他不退算不得意外,可后半句那不要脸的说辞着实出乎蚀海意料,被气笑了:“没味的话少说两句,不肯退也无妨,但除我之外你还有什么大依仗,须得给我讲明白。不知敌人如何,至少我得明白身边人的真正分量!”

  “依仗的话……的确有那么一两样。但要说到我最看重的那一重,并非我随身携带,它不在我手上。”

  蚀海皱了皱眉头:“你指的是什么?”

  “星月大判,和他麾下七十三链子。”苏景应道。

  蚀海神情古怪,歪起了脑袋打量苏景:“指望他们?若他们真有本事,也用不着女鬼小鬼万里不辞巴巴赶来相救了。”

  苏景摇了摇头……蚀海觉得自己说法古怪,只因他不曾见过那些人的本领。苏景则不同,五年多前他曾亲眼见过“十七链”动法降魔,轻松一击便毁掉一块压城黑斑!

  见过了,苏景就明白了、信服了“七十三链”为何会被阴阳司依为重器。

  而那还只是一链,这样的人阴阳司有七十三个,七十三枚链子还能和身为一、衍出绝伦法术!

  三言两语,苏景讲过十七链打灭“黑雨”的情形,蚀海也曾亲口吞下过一片黑斑,对那股力量多有了解,闻言微扬眉:“若真如你所言,链子还不错。”

  “除了链子,还有星月大判。”苏景继续道。虽不曾亲眼得见尤朗峥有何神奇,但不用想也能晓得,身为阴阳司之首、主掌两界轮回的顶尖之人,他的本领有岂能差劲。

  说到这里蚀海已经明白了苏景的意思,似笑非笑:“你这个人,算账的办法和别人不太一样。”

  褫衍海这笔账,别人算来:连尤大判和七十三链都告陷落、生死不知,此间强敌当何其了得,如何能惹得起;苏景来算,却是:星月判和七十三链才来过、打过,他们是输了,可这七十四个人又岂是好相与的!就算敌人真的强若仙佛,现在怕也得伤得七七八八、剩不到几口气了。

  五年零四个月,于高深修家而言,比着五天又四个时辰不见得更长,如果真受了重伤或者大损耗,这点时间远不够休养的。

  苏景答道:“大圣当知,我在阳间有几位妖家朋友,买卖做得甚是精明,和他们相处得长些,耳濡目染,就学到了算账的好法子:别看架势,看便宜!既然来了,总要去深处看一看,究竟有没有‘便宜’。”最后两个字,苏景咬住了重音。

  蚀海哈哈一笑:“好个不看架势、看便宜!好账目,但愿真正如你所想,真有便宜。不过……万一没有呢?”

  苏景从容轻松:“没有就没有吧,天底下没有稳赚不赔的买卖……”话说了一半,他又次摇摇头,没再继续讲下去。

  天下没有稳赚的买卖,可身为离山弟子,却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若身处此间的不是苏景,而是方先子、樊翘、扶苏、白羽成甚至剑尖儿剑穗儿等等普通离山弟子,他们会不会继续深入、查探?

  轮回为世界根基,万不可乱。明知自己修为浅薄、难以应付前方危险,可哪怕是拿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一个微乎其微的机会又如何?万一能赢呢。

  离山的“承天护道”不是浮夸之词,离山的“正道天宗”更非浪得虚名。

  修行之人看淡世间,不过有些事情,离山门徒非要强求不可。

  普通弟子尚且如此,有五窍三重天,有巅绝好剑,有第十一魂,还有大圣、戚东来、三尸等一众神奇同伴的苏景,又岂有退避之理。

  话说到此,再不必多讲什么,蚀海说一声“晓得了,出去吧”,遁出令牌重返亭廊,又对苏景等人说道:“毁亭之战非同凡响,海中或会有线索遗落,大家找找看,再做前行不迟。”

  救人事大,但是到了现在,就算心中焦急,也应做好功课再身入险境,全没什么可说,就连最关心大判下落的顾小君也不提异议。

  大圣端坐残亭,居中策应,其余众人分散开来,深潜云海四下搜索……是云也是海,不过这深处云海中全无生灵存在的痕迹,到处都是蒙蒙幽绿,游弋其间身体感觉与海水无异,可心里总是觉得一阵阵阴寒缭绕,即便苏景精修阳火正法也驱不散这莫名寒意!

  苏景尚且如此,其他人更不好过,倒是三尸,只有怪力不存真元,自也没有修家感识,浑浑噩噩地全无异样感觉,游起来轻松畅快。

  云海深深,不止几许,三尸结伴好一阵深潜,倒是真的用心搜索不过全无所获,雷动都找饿了,对两个兄弟打了个“回去了”的手势,不料手势未落,雷动天尊忽觉脸上微微一痛,不知被什么东西抽中了面颊。

  堂堂矮仙尊竟被打了耳光,这还得了,雷动天尊勃然大怒,想也不想手中殷天子剑刺出!

  眼中只有苍苍云水,敌人究竟身在何处雷动一无所知,可三尸在凝翠泊受过的那些苦不是白挨的,身查水流形迹去向、意随中击之脸蔓延,雷动一剑如电,挥斩前方。

  耳中只听“当”的一声大响,雷动的剑击中了敌人的法器。

  三尸一贯没个正行,但他们赶上了个到处“惹是生非”的本尊,这些年里追随苏景东奔西走,经历恶战不知几何,早都练得应变奇快,雷动第一剑刚落,赤目拈花就靠近身边,待雷动第二剑挥起时,业已变作三剑合璧、引星成阵。

  第二剑,又是一声金铁交击的锐响,击中的仍是敌人隐形于云海的法器,这一击力量充沛,那件法器受巨力相侵,猛震之下再也维持不住隐遁之术,显露了形迹:刀。

  刀身狭长锋锐凌厉,尤其特殊的是这把刀奇长,若直戳地面,比着三尸摞起来怕还要更高一点……一丈零两寸的凶刃、长刀!

  三尸齐齐“咦”了一声,这柄刀不陌生,他们都见过。

  长刀遭三尸剑阵的猛击它正翻滚着,向着云海更深处追去。

  而这边一动手,海面上的大圣顿时察觉,一道咒令劈水开波,眨眼功夫凶蛮小子就出现在三尸身旁。

  再过不久,苏景等人也从其他方向汇聚而来。

  只有长刀、不见主人。

  第五百五十五章 十五人笼

  后来赶到的众人不急着去捡刀,三两结伴、彼此呼应着向更深处搜索下去,空空荡荡海,再没有新的发现。

  过不多久,众人回归,对望之下都缓缓摇头,无需多言就知结果……

  三尸识得此刀,苏景更是熟悉异常。初入幽冥驰援不津、冲杀于肆悦王煞血大军那一役,苏景险险就死在这柄长刀之下。

  蚀海遥遥以五指一抓,妖力凝结如索,把长刀卷入手中。

  非其主人,刀不肯从,猛地发出一串鸣啸,长刀仿佛一条蛇子似的,开始猛烈挣扎,不过落于大圣之手,又岂还有它逃脱的余地,也不晓得蚀海用了什么法术,另只手在刀身上轻轻敲了几下,刀子立刻安静下来。随即蚀海一声赞叹:“好刀,主人是谁?”

  蚀海的眼力了得,只凭苏景、三尸的神情就看出他们认识此刀主人。

  “肆悦鬼王麾下一位少年刺客,应该颇受鬼王器重,他的本领不弱于我。”苏景应道。周围搜索已毕,除了此刀再无其他发现,众人不再耽误时间,向着海面浮升上去,继续前行。

  “刺客?”蚀海点了点头:“这倒难怪了,这柄刀的金料普通,但铸炼办法不俗,五行隐匿妙法加持,刀入土则隐于土,入海便随于水,入风则流于风,其形隐遁、一刀斩出自是难以提防。”

  三尸对望一眼,回忆以前和刺客少年遭遇的情形,长刀横跨在背,要多醒目就有多醒目,甚至连他刺杀苏景的时候,也未见他将长刀隐形,放着这么好的器性却不去用,还真是辜负这柄好刀了。

  不过刀是人家的,主人爱怎么用就怎么用,旁人管不着,三尸的疑问大可抛开一边。蚀海这一番话,至少让三尸明白了,为何雷动会莫名其妙地“挨了个嘴巴”:少年不知去向,长刀孤落海中,隐于水不可见,被暗流卷起、飘荡中刀柄边缘正巧扫过雷动面颊。

  肆悦王帐下第一猛将,在外面为墨巨灵把门;鬼王心腹刺客的长刀又遗落海中?苏景皱了皱眉头,浅浅思索了片刻便收敛心神,未作过多琢磨。何必白费精力,再往深海中去,总有真相大白一刻。

  赤目来到大圣面前:“刀服帖了么?”

  大圣点点头,晓得红眼矮子最见不得好东西在别人手里拿着,将长刀往他面前一递:“拿去。”蚀海既不存善良心思也没有成人之美,那长刀在他手里老实,若被别人拿到照样还得挣扎,拿它之人少不得要吃个苦头。

  蛇妖小子知道红眼矮鬼的贪婪,矮鬼又何尝不知蛇妖的狠毒,赤目眯起眼睛看蚀海,将信将疑:“你可莫诳我。”

  蚀海龇出毒牙,笑容森森:“想要又不敢拿?”

  终归还是敌不过宝贝的诱惑,赤目咬了咬牙,伸手从蚀海手中接过长刀。

  长刀稳稳当当,被赤目拿在了手中。

  大圣一愣,但很快也就明白了,被祭炼认主的修家的法器,若是落在另一位修行之人手中,会有挣扎反抗,但若被普通人拿到,大都相安无事。不过话说回来,普通人就算得了修家器物也没有半点用处,发挥不了宝物的效用。三尸体质特殊,一身怪力却不存半点修元,长刀只当赤目是个凡人。

  “是我小肚鸡肠,用自己的小心思去量大圣的大胸襟,莫怪莫怪,多谢多谢!”赤目得了宝贝心花怒放,一改平时模样,没口子地向大圣道歉加致谢。

  “大家自己人,我坑自己也不能坑你,不能。”蚀海呲着毒牙继续笑……

  仍是队伍两分,苏景等人“山下”飞遁;蚀海与顾小君海中疾游,才启程不足没一会功夫,苏景忽又冷哼了一声,在他身边的戚东来也察觉异常,冷笑了一声:“好家伙!”

  前方五十里开外,海面上有人。一群人、十五个。

  十五个人脊背朝外、团团围坐,肩头相碰手臂勾挽,栅栏似的围成一圈。不过栅栏之间会有间隔、这十五个人却挤得极紧密,身体与身体间全无一点缝隙。

  正是因为他们坐得太拥挤,所以围成的“圈子”很小,他们都弓背、垂头,彼此间头顶相抵。他们的姿势……十五个人好像十五根竹篾,扎起来……他们用自己的身体,扎成了一个“笼”。

  尤其让苏景触目惊心的——他们都戴着金铁遮面:青面獠牙、猛鬼面具。

  苏景不陌生,“十字”少年有一群手下,他们都戴着猛鬼遮面。面具狰狞,可活鬼苏景都杀了数不清多少,又怎会觉得几个面具骇人?

  只因他们围坐、垂头,就算戴着面具,苏景人在半空又怎么可能看得到?能看到就是能看到,“十五人笼”在海中或沉或浮,但他们的面具都是朝天、向上的。

  会如此不外两种可能:一是这些刺客都把面具带在了后脑,又或者……他们的头颅反转。

  看肩膀的姿势、面具下露出的颈子筋肉扭曲,还有面具眼孔中透出的那死气沉沉的目光,何须上前细探,苏景再也笃定不过:是后者。

  十五人笼,常理以论绝不可能的……望着天!

  “笼子死了,曾遭巨力侵袭,莫看鬼身完好,但煞经阴络全都断碎成渣。”大圣的声音平平静静,他的灵识远胜苏景,还在几十里外就已经探得明白了:“但笼子里还有生机,有个活的。虚弱得很,伤不了人了。”

  “拆笼子”的粗活不用大圣出手,这种事情也指望不上干净整洁三神尊和红颜娇弱戚东来,苏景振翅疾飞,自天空俯冲来到“十五人笼”前,全不嫌腌臜,伸手去拆解那些尸身,不料尸身触手坚硬犹如金石、彼此间又纠缠得奇紧,手臂如此,三十条腿也一样,全都“绞”在了一起,把一座笼子编都再紧密、结实不过,若不毁尸万万开解不来。这种时候苏景又怎会有太多顾忌,心中默念一句“情非得已,有怪勿怪”,一根剑羽挥出,直接将尸笼一片破去。

  几乎就在破笼的同时,笼中一声女子叱喝响起,一道清冽水色振出向着苏景的胸口疾刺而来!

  水色剑意饱蕴,起处刁钻落处毒辣!可笼中人已到强弩之末,她的偷袭再如何巧妙,失了充沛力气相持也难有建树,速度不够、力量更不值一提。苏景都无需再出第二剑,只将破笼的那根剑羽撤回,轻轻松松地破击。

  那一剑是一滴水,被挡下后归复原形,又飘回笼中、落在了主人的指间,晶晶莹莹,透彻得很。

  笼中,铁面遮覆面容的少女。

  少女的面具精致、漂亮,面具所绘不是狰狞丑陋的恶鬼,而是蛾眉杏眼的美貌少女。

  少女戴了个漂亮的少女面具。

  一样不陌生,苏景也见过,“十字少年”的帮手、妹妹。

  铁面少女神志模糊,但还是认出了苏景,口中虚弱两字:“是你……”话未完,身体一歪昏厥过去。

  苏景感识明白,与王灵通不同,十五人笼和笼中女子都未被“黑暗”浸染,只是普通鬼物,伸手入笼把她抱了出来,真元一探当即放下心来,她重伤、脱力,但生机还在,死不了。

  左手揽住少女柔柔腰肢、右手直点煞鬼命窍、胸口正中的膻中大穴,一道金风流入少女身体,为她润经洗脉。

  得苏景相助,少女的手、颈等暴露在外的肌肤,从苍白颜色迅速恢复莹润光泽,脸上戴着面具看不见,但想来也是如此。

  经脉得金风匡扶、稳定下来,少女用来护命的那一点阴修鬼元立刻有所响应,开始缓缓游走……性命无碍,至多再昏迷上盏茶时间就能醒来。这些事情无需止步,苏景相救少女,众人继续前行。直到此刻,三尸才凑上近前,赤目伸着脖子仔细看少女指尖上那一滴水,口中喃喃:“又是件好东西……”抬起头、望向苏景:“苏锵锵,她什么时候死?”

  那滴水似是灵物,微微一震钻入少女的肌肤中去了,不受小贼觊觎。

  赤目爱宝贝,拈花爱美人,踩着棺材飞上二尺,满眼羡慕地看着苏景:“苏锵锵,打个商量,你放手,由我抱着她,我来戳她胸口成不?”

  赤目随口搭腔:“你又没修元,戳她胸口纯粹调戏。”

  “不然,”拈花早都想好了办法:“苏锵锵可以按着我的脑袋,把真元传给我、我再传给她……”说着他又自顾自地笑出了声:“这女娃子的身段,比着顾小君好。”

  顾小君真不知道是该无奈还是该气恼,深吸一口气按住了心底的火气,只当没听见,不料拈花没忘了她,又抬起头主动望向她:“你的姿色不凡,身段遮掩于差袍稍显逊色,可顾姑娘当知,也是这身差官袍子,让你平添几分锐辣!”

  戚东来笑得咯咯咯地刺耳:“锐辣是个什么东西?”

  雷动则提醒赤目道:“她戴着面具,说不定是个丑八怪!”

  若天生丽质,又怎么会总戴着个美貌的面具。雷动一眼惊醒痴中人,拈花把什么顾小君、锐辣全都抛开一旁,连连点头:“天尊所言甚是,我先去揭面具。”

  第五百五十六章 雾中山

  说话的时候,拈花已经催动小棺材飞起,准备去摘少女的面具,但还不等他伸手,蚀海的声音就告传来:“有法术加于面具,让它和女小鬼的脸面贴合为一,凭你,摘不下来。”

  拈花止住身形,转目去看大圣:“当真?”

  “不信你大可试试,”蚀海回答得漫不经心:“你要用蛮力,把女小鬼的脑袋掰开两半不难,但要摘面具看她容貌,难过登天。”

  经蚀海提醒,苏景也察觉面具上果然有法术相护,对拈花点点头:“大圣所言非虚。”

  拈花不信大圣但信苏景,闻言眉头大皱。

  皱眉没错,不过眉宇间并非不耐烦或忧愁神色,而是浓浓的“心痒难挠”之意,这女子如果只戴个面具,旁人或许还不会太在意她的真正模样,可她的面具摘不下来,这就让人着实好奇了,恨不得能看看她到底长个什么样子。莫说拈花、三尸之流,就连白哼云哈看着少女的漂亮遮面,心里都有些发痒。

  拈花真着急,两只手对在一起互相挠手心,此时戚东来笑着开口:“拈花神君,我有开这面具的法子,你又如何谢我?”

  拈花回头,见戚东来微笑垂目智珠在握的样子,大声应道:“若她好看,我欠你个大大的人情!若她难看……我也请你吃饭。还请教东来……兄,该如何开这面具?”

  “再简单不过,”戚东来笑道:“大圣爷法力通天,连天地桎梏都可破掉的老前辈,开一枚小小面具,连举手之劳都谈不上。”

  骚人自己没办法,原来是指使拈花去求大圣帮忙,不过他当真不是戏弄拈花,戚东来从旁边看得清楚,蚀海提及少女面具上有法术的时候,目光之中暗藏不屑,多半是那法术他有办法对付,这也的确扣合了蚀海的好胜性子:蛇妖若解不开面具法术,怕是根本都不会提这件事,就让拈花去白费一番力气去吧。

  果然,大圣未否认,昂首一笑:“大胡子来做派惹人厌烦,不过眼力还算不错。”

  拈花对大圣又是作揖又是道谢,什么轮回安危尤大判下落,在他眼中全不如看这少女的脸蛋更重要。

  蚀海这回没再废话,爽快出手,先是一道妖咒低唱念,随即手诀翻起,在少女面具的额头、双颧和人中位置各自一点,就此点头:“成了,揭看面具时最好小心一些,正拿、莫让遮面离开她面前两尺距离。”

  大圣的手段巧妙,非破法而是“骗”法,面具拿开再放回去后,其中法术不受影响,会如以前一样继续行转。

  拈花大喜,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拿面具。其他一群闲杂人等,除了顾小君之外全都围拢过来,等着看少女鬼的长相,就连妖雾都跳上了苏景的肩头,手扶大判官的发髻,伸着脖子使劲张望……面具揭开,少女真容显露众人眼中。

  拈花手拿面具,微微发愣:“这、这女子有病啊。”

  赤目眯着双眼,稳稳点头:“有病。”

  雷动还嫌不过,加重语气附和:“若非有病,她就不会戴这个面具。”

  少女的相貌娇美,蛾眉杏眼瑶鼻檀口,肌肤如玉,面色微透红润。此时她已从昏厥变作沉睡,双目闭合神情恬静,透出一份娇嫩嫩的可人,她身体重伤不假,可单从面上看又哪有一丝病容。只是她的样貌……眉眼、口鼻、甚至隐隐透出的神气,都和她戴着的那张面具一模一样。

  一个人,戴了副面具,面具和本人长得全无区别?那又何必戴面具啊,为了保暖么?便如三尸之言,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沉睡之中,少女长长的睫毛忽然颤抖几下,一群怪物、高人、大判官都好像做贼似的,纷纷低声开口:“快扣回去,扣回去。”拈花双手轻而又轻,把面具重新覆于少女,再仔细看……她没变样子,根本就是一般无二的容貌、面具。

  少女仍未醒,快了,但还须得一小段时间,苏景为她梳理元气不停。

  一半纳闷不解、一半心满意足,众人散了开去,差官妖雾留意到自己的同僚,顾小君神情中压抑了深深地烦躁,尺半小鬼纵身跃到她身边。

  传音入密这种法术,对妖雾的修为的来说施展起来太吃力,就以旁人都听不懂的鬼话对顾小君道:“那几个阳身人都还是孩子,挺有意思的,莫生他们的气。”

  苏景还好说,戚东来满脸胡子、三尸的模样更不必提,孩子?顾小君看不出他们是孩子,不觉得有意思,更没办法不生气,铁青着脸色未出声。

  她的态度不敬,妖雾不以为意:“一路过来喧喧嚷嚷,打闹玩笑不断,确是烦人,但你可见苏景的护身阳鸦、大胡子的戒卫法术有过片刻松懈么?他们的前行速度,有过半分减慢么?你再去看苏景的双目。”

  依从指点,顾小君飘出一律目光,望向苏景。

  苏景手上催动金风护持刺客少女,口中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身边人闲聊着,全不像冒险犯禁的样子,但他的目光游移不定,金乌目力早已运足,配合灵识搜索四周,偶尔他眼中会闪过一抹精芒,那是有了可疑发现,当可疑排除,他的目光才会转开,去做新的搜索……这个人,看上去漫不经心,却比谁都更用心。

  “更要紧的,顾小君,苏景他穿着大红袍、主持一座阴阳司,可你会把他真当作一品官么?”

  顾小君摇了摇头,妖雾笑了笑:“这就是了,没人把他当作真的一品判,救尤大人便不是他的本分……但他赶上了这桩事情,有流露过退避的意思么?”

  说到这里,妖雾呼出了一口长气:“该不该他做的他都做了,不过是用你我看不惯的样子去做的,不管他摆出来的是什么倒霉样子,阴阳司差官都应心存感激了。”

  两人正说着忽然苏景的声音传来,字正腔圆,幽冥鬼话:“我听见了、听懂了。”

  两个差官吓了一跳,一起抬头望向苏景,苏景微微一笑,不多言。

  也“无言可多”。

  来幽冥几年,苏景绝大时候都在修炼、办公,且丧物大都会讲人言,他没那个精力时间也没那个功夫去学鬼话,不过以小师叔不肯吃亏的心思,其他鬼话都不会说加听不懂,“我听见了、听懂了”这句话也是非要学会背熟不可的,以前没机会用,这次见两个差官以鬼话窃窃私语,以前的准备终于派上了用场。

  这个时候视线尽头,显出一团浓重雾气,视线受阻、灵识难透,来得颇为奇怪,蚀海轻哼一声,算是告诉同伴一声,自己的灵识也无法洞穿迷雾。众人心中暗生警惕,海上的云哈则显出笑容,指点景色:“前方雾中又是褫衍海中一重盛景,蔚为壮丽!”

  “山下”白哼眼中流露相望,欢欣接口:“哼,这雾气从外面看着模糊,入内后眼中一切便会清晰异常。”

  三尸好奇,追问:“雾中有什么?”

  “哈,启禀三位贵客,雾中有山!但不同之前所见,雾中大山雄伟万仞,名唤‘红罐’,自上面倒锥下来,直垂云海,那山尖顶距离云海也不过百十丈的距离。”

  “哼,更为神奇的,红罐山是‘空心’的,山尖顶不封口,浑浑圆圆的一个大洞,自海面经过山下时,抬头仰望,可从山顶洞直窥山根底,通红通红的那一大片,应该是炽烈火焰,但不知为何,这火焰只在山根流转,并不会从顶洞流出。我族中故老相传,这红罐山算是一处高深的修行地方,褫家大仙修行到了高高境界之后,会来此处再做精进修持。”

  两头怪物能做人言,可毕竟讲得不熟练,加之此间天地倒转,山根在上山顶在下,就更不容易把事情说清楚,不过苏景追问了两句也就大概明白了:阳世间也有雄伟巨大、腹中熔岩滚荡的火山……一样的山,只是此间这座火山是倒垂的。真正的古怪之处仅在于:山中熔岩不曾倾泻,想来应该是被法术阻住了吧。

  雾中有什么景色,苏景等人不放在心上,倒是这雾气本身,什么修识妖识鬼识一概不受,如果有敌人藏匿其中突施偷袭可糟糕得很。对此三尸很是踌躇,正认真讨论应对办法的时候,苏大判法谕传道:“三位辛苦,去探探吧。”

  模糊莫名之地,不死三尸是做哨探的不二人选。

  痨病鬼天尊嘟嘟囔囔,红眼睛真人骂骂咧咧,小胖子神君假装没听见,顾左右而言他:“苏锵锵,你怀里的小妞鬼怎么还不醒?”

  “还得等上一小会,你们回来时她差不多就醒了,快去!另外记得,万一山中还有阴褫,你们不能动手。”苏景的语气不严厉,三尸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这等苦差他们必然磨磨蹭蹭,可该去还是会去。

  果然,苏景又再催促一遍之后,三尸满脸不情愿,手执殷天子、脚踏六翅棺,向着前面的怪雾飞驰而去。

  苏景等人则暂停脚步,留在原地静静等候。

  第五百五十七章 十六弟

  三尸疾飞,其中以赤目最为醒目,“十”字少年的那柄长刀被他收着,刀落于“凡人”手中也不再行运“随境隐匿”之术。

  赤目和十字少年一样,将其横背于背,不见丝毫霸道,反倒说不出的可笑。

  三口棺材、十八枚翅膀哗哗猛震,它们曾经苏景阳火金风两重洗炼,全力飞驰速度奇快,不多时就赶到大雾边缘,三尸对望一眼,口中齐齐一声大吼:“杀!”手中长剑舞成了银风,闭着眼一头扎入怪雾……

  周围一片安静,只有棺翅和长剑的破空声,三个矮子手中长剑急舞不休,同时张开眼睛四下张望:正如白哼云哈所言,外看浓雾蒙蒙,身处其间却是一片清澈,甚至比着外面还要更清晰清澈得多。

  置身于此,双目如洗。

  可又哪有什么红罐山。

  不见大山,不过雾中的景色却比着两个怪物描述得更加诡怪。

  身下云海起伏,与外间无异,没什么可说。举头向上望去,则是一片殷殷暗红,形状不太规则,勉强算是个圆,边缘处可见几道泼溅痕迹。自下仰望,一片暗红方圆怕是会有百里之扩,而注目稍久三尸不约而同有了一个错觉:血!那泼溅于倒扣地面的、偌大一摊血迹。

  还有“血迹”四周,处处残岭断岳,嶙峋岩石七出八进好像犬牙……曾遭恶力狠打、被砸断打烂的犬牙。看石碴断口,都是几年之内的“新伤”。

  即便三尸不爱动脑筋,此刻也都看得明白、想得清楚:与之前经过的亭廊一样下场,原本在此巍峨垂挂、几近倒插云海的红罐山,在一场恶战中被摧毁殆尽。

  亭廊、红罐山相距不远,相邻的两处战场。

  三尸即来则安,不会草草看一眼了事,手握殷天子严加防备,口中催促童棺振翅飞起,查探四周,仔仔细细地飞了一阵,又结做剑阵向着“山上”“海中”胡乱打了一气。大概确定此间除了景色古怪外没有其他异常。凑到一起商量几句,这就打算回去汇合大队。不料才刚准备离开,赤目忽然说道:“慢!”说话同时,他举目望向头顶地面上的巨大“血迹”。

  “怎了?”拈花、雷动同声问道,手中长剑握得更紧了些,生怕会遭遇敌人。死?算不得什么,但死的时候会疼,可疼了,能免则免。

  赤目眼中光芒闪烁。不过脸上并没太多戒备和紧张:“上面……若有若无的,宝物气意。”

  雷动立刻转回头向着他们进来的方向望去,口气稍松:“趁他们还没进来……”拈花伸手向着上方指了指:“快去把宝贝收了。”

  哪还有啥犹豫的,小棺材扶摇直上。

  平日里赤目性情急躁,收宝时却沉心静气,心中仔细体味、感受着宝物气意,头颅扬起目光紧盯“血迹”……红罐山若还在,这血迹应该就是白哼云哈所说的“山底烈焰”了,但又和两个怪物说法相悖的,如今这片红死气沉沉,哪有丝毫火焰的跳脱热烈之意,更不存流转一说,它凝固了、不动。疾飞向上,不久他们就来到“地面之下”。

  也是靠得近了,三尸这才惊诧发现,“血迹”并非自下仰望时、他们以为的平铺于地面。“血迹”在更高深处:地面有天然成形巨窟,内中渊深不知继续,尽头处才是那一片隐隐暗红。

  如果是正常天地,自上而下俯视,这道景色也算得震撼,何况这里是“翻天覆地”,一切都倒转了过来,须得仰望……唯有“触目惊心”,否则不足以形容心底感受。

  窟便窟、渊便渊,又算得聊什么?如果赤目能把自己的心底那个“贪”换成水再放出来,什么小乾坤大世界登时就得被撑爆了,再大的窟再深的渊也盛不下来。赤目没有丝毫犹豫,催促童棺继续向上,飞入地窟,雷动与拈花紧随其后,三人结品字,捡不来宝贝誓不归。

  ……

  苏景和其他人再外面等候了好一阵子,始终不见三尸转回,正开始有些不耐烦的时候,身后忽然空气一震,红眼睛赤目回来了……死回来的。他显身同时,苏景便已开口相询:“有敌人?”

  赤目气急败坏,伸手揉着自己的喉结:“有蛇!咬我喉咙!”

  “阴褫?”苏景追问。

  “太快,没看见!”赤目回答得理所当然。话音刚落,前方怪雾中,雷动天宗的声音就传出、相应:“是阴褫!”拈花的声音紧随其后,同伴死了一回,他的语气还挺高兴的:“赤目真人,你什么时候炼成了剧毒神功?可喜可贺。”

  赤目不解:“什么剧毒神功?没练过啊。”

  “阴褫咬你一口,然后阴褫死了……没练过毒功,那你得多脏!”拈花回答声中,三条人影冲出雾霾……拈花和雷动并肩坐于一口棺材,另口童棺摆放着赤目的尸体。

  尸体背后还横挎着长刀。

  小师娘曾花费大心思,从炼尸秘法中衍出一术,将殷天子三剑、六翅罗僮三棺与三尸的心头血、脊骨髓并和一处,辛苦炼化整整了七年,成术后三尸与剑、棺虽彼此分离,但若从冥法方向来看,剑、棺也能算得三尸身体的一部分,所以三个矮子死后重生,长剑和童棺永远不会遗失,但其他的宝物未经炼化,仍会留在他们的尸体上。

  众人纷纷围拢上前,只有赤目不去,自己看自己的尸体心里不是个滋味。

  赤目尸身上,除了背后的刀,另外还多出了一样东西:咽喉上,一条尺半的小蛇,乌色身、白目鳞、颈下一双小小肉瘤,明明白白的一条精修有成的阴褫,蛇身僵硬已然气绝,但蛇口仍牢牢咬在尸体咽喉上。阴褫剧毒,除非它刻意收敛,否则鳞片也万万触碰不得,雷动、拈花就是不敢摸那小蛇,干脆把赤目的尸体给带了出来,请大伙观看。

  “忽啊”,十六乍见同类,口中一声呼喝,飞纵如电急蹿到赤目的尸体上,围着那条死去小蛇来回打转,其鸣戚戚,哀哀凄然闻者伤心……白哼云哈更不用说,乍见大仙法蜕,先是惊骇莫名、随即叩首啼哭!

  赤目从远处看着十六那份哀伤劲,他心里不是个滋味,垂头丧气,难过低叹:“从南荒狐地到现在,你我相识总也有五六个甲子了,同生共死之战经历不知几番,赤目从来把你当作手足、兄弟,不料今日……我被一条你素未谋面之蛇咬死,你不为我不平,却鸣它的哀唱,唉……罢了,罢了,你们才是一家人。”

  十六没眼睛,耳朵好使得不得了,赤目的伤心自语它尽收耳底,口中不再哀鸣、身体不再打转,歪着脑袋想了想,尾巴第一甩,轻轻抽打了一下那条死阴褫,算是替赤目“鞭尸”报仇了,跟着尾巴第二甩,小小身体弹起穿过人群飞落到赤目头上。

  “忽啊!忽啊!”似讨好、似安慰、似鼓励、然后在赤目头顶盘起了身体,不走了,好像一坨屎。

  赤目感动得都快哭了……阴褫一族不似洪蛇之流,绝少自相残杀,族内和睦,可十六是外面长大的阴褫,和老家里这些远到不能再远的亲戚又哪有什么感情可言,论交情,它当然是和赤目更亲。

  十六刚刚叫得惨,只是因为觉得同族死了,自己应该惨叫几声。若在野外相遇,见同族遇险,以阴褫的性情,十六一定会全力相救,但若发现同族的尸体,它的伤心……也就是惨叫两声而已,其他不提也罢。

  赤目、阴褫“好兄弟”之际,苏景已然向拈花、雷动问明白了事情经过。

  三尸飞身入地窟去寻宝途中,突然一条阴褫自上方蹿出,赤目飞在最前首当其冲,连闪躲的机会都不存就被咬中咽喉要害。另两个矮子长剑在手,但谨记着苏景那句“见到阴褫不可动手”的嘱托,不敢出剑、又怕阴褫再来咬自己,呼哨一声转头就要跑,不料还不等他们逃走,那条击杀了赤目的阴褫尾巴尖一颤,自己就死掉了,连嘴巴都未及松开。

  事情说完,赤目远远地补充道:“这条阴褫身体比着十六弟大上一半,照理说它的修行应该逊于十六弟,可是不然,它那一扑悄无声息、快且狠辣,错不了的,它的本领更强!”一番伤感过后,又得满心欣慰,赤目改口,唤十六为十六弟,亲切之意难以言喻。

  拈花、雷动纷纷点头附和:“不错,这条阴褫的修行,比着十六弟还要更精湛些。”

  浅寻授艺、童棺为驾、殷天子护身、得本尊全部力气,又在南荒西海幽冥得无数恶战历练,三尸的性情糊里糊涂,可斗战的本领却明明白白,时至今日,无论阴间阳世,他们三个都当得“高手”之称,有关“十六弟”和杀人阴褫的差距,他们不会看错。

  “忽……啊”,十六应了一声,打哈欠似的。枉为凶兽,全无争胜之心,听说自己不如身体更大的阴褫,居然懒洋洋地无所谓。

  蚀海游身近前看了看,另有一道妖元凌空而入,探入阴褫尸身,片刻后开口道:“经络枯萎,元气衰竭,是条修行路尽、灯枯油竭的老家伙。本来就垂垂濒死,刚好三个矮子赶去,正好咬一口再死……嗯?”

  第五百五十八章 一重眼界

  正说着话,大圣忽然口出异声,眉头皱起。

  赤目也从远处开口:“它肚子里有宝!”

  三尸去探血底地窟就是因为为了寻宝,赤目被阴褫咬死一瞬也恍然察觉,他要找的宝贝就藏在这条阴褫的肚子里,私欲鬼嘛,之前没提这回事,还想着看有没机会偷偷把蛇肚子里的宝贝据为己有,但见大圣有所发现,他就知道隐瞒不住了,干脆大声说出来。

  而赤目声音未落,苏景口中也“嗯?”了一声,语气中颇有惊诧,只见他肩膀上时时刻刻扛着的那团香火,仿佛个皮球似的突然滚落,直接跳到赤目尸体的肚皮上,随即香火之中,一声啼鸣响起。

  啼鸣声古里古怪,很有些嘶哑,好像乌鸦大叫;可是这嘶哑喊声中,又透着一份无以言传、只能体会……高亢、嘹亮!这声啼鸣落在众人耳中,无论蛇子大圣还是猛鬼差官,无一例外都觉得心中突然冲腾起振奋之意,一下子精神抖擞,愉悦难言。

  更古怪的,啼鸣之下,不止周围那些活人活鬼,就连尸体都有反应——尺半阴褫的尸体。已死的黑蛇,身体古怪扭曲起来,明眼人看得清楚,蛇尸摇摆并非筋肉骨骼所持,而是它腹中有什么东西在躁动,连带了蛇尸。

  很快,蛇尸牢牢咬在赤目咽喉的嘴巴张了开来,一枚金丸自蛇口中飞出。

  大小仿佛一粒了葡萄珠,光泽比着真正黄金浅淡几分,颜色上则多出些许红彤。

  小小金丸,眼睛看上去,算不得明亮;身体感觉上,没什么温度,不过挺漂亮的一颗珠子而已。

  但也是这枚小小金丸,落在大圣的灵识之内,却迸发起万丈光芒,炽烈光线扎碎乾坤,把一切一切尽染金红;不止光,还有热,那一蓬烈火直接烧进了血中烧进了心底,身在焚却不痛,只有胆战心惊、只想顶礼膜拜!

  不算两个土著怪物,一行八九人藏龙卧虎,个个了得,但也只有大圣和苏景才能察觉这金丸真相,旁人全无所察!

  一样东西,落入体感与灵识却相差云泥,大圣惊呼出口,情不自禁以手遮目、身形后退!

  苏景脑中更是“轰隆”一声大响,真就震得自己的头皮都麻了……手上一松,一直被他救护于怀中的面具少女掉下去了。拈花欢呼一声,催动小棺材急急陡转、把她又接住了。

  金丸悬浮片刻,忽又急促震颤起来,眨眼后化作一道金虹,飞入了香火之内,就此消失不见。

  又是一声啼鸣传出,除却之前的嘶哑、高亢,鸣唱内又多出些开心和满意,随即那团飞起,重返苏景肩头,不动了。

  一连串的变化让人心中称奇,即便对苏景全然不感兴趣的顾小君也忍不住问道:“那肩头香火里,藏的是什么?”不过她问的不是本人,而是与苏大判同在不津冥殿的小鬼差妖雾。

  苏景的小金乌元神从未给外人亮出来过,妖雾和苏景只是熟稔,算不得自己人,他也不得而知,妖雾才懒得猜测,直接转头去问苏景:“你肩头香火里藏得啥?”

  苏景未回答,他的目光仍涣散,少见的傻愣愣模样,真正失神了。

  此时白哼云哈自告奋勇,催卷一道妖风小心翼翼地捧了赤目和尺半阴褫的尸身飞上山中掩埋,活着的那个赤目不忘从自己尸身上接下长刀、重新挂在背后,跟着来到苏景面前,伸手指捅了捅苏景的膝盖:“吓成这样,是因那金丸?”

  三尸和本尊心意相通,苏景看到金丸时心中的巨大震撼,三个矮子都有所感。

  苏景深深一个吐纳,心神宁静了不少,点了点头。

  宝贝被香火了小金乌拿去,无异被苏景所得,这个结果赤目倒是能接受,问苏景:“金丸到底是什么东西?”

  赤目掌私欲,寻宝鉴宝是天生的本事,但这一次天赋不灵光了,只知其珍贵却不明其究竟为何物。

  “阳火。”苏景开口,简简单单两个字。

  “阳火?”赤目愣了愣,小金乌吞阳火金丸倒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那东西真的是阳火么?赤目不信:“你不就是修阳火的?你的火我又不是没见过,和这金丸可不太一样。”

  苏景的笑容有些发涩,心中震惊还未完全平复:“是不一样,差得太远……同为阳火,但也分成色,差出了几个天地啊。”

  “跟太乙金精似的?上品七彩、中品足金、下品银白,那金丸是阳火中的七彩金精,”赤目语气试探:“你的修为……”

  苏景摆手:“相差得更远,若如你所比,我的阳火还远远够不到下品银色金精。”

  “嗯,下九品,屎色金精!”赤目全然明白了。

  “咳!”苏景失笑摇头,饶是与生俱来、同体而生,三尸也总能把他惊到,那三个矮子有这样的本事。

  那一枚小小金丸,光热内敛不显于凡,可内中蕴藏火意之纯、之烈,苏景平生仅见!以前莫说见,就是连想都不曾想到过!苏景甚至笃定,若将自己这五百年修行积攒、五窍三重天内所有阳火真元都释放出来、集中一起,再加以千锤百炼穷尽万年,怕也提不出这样一枚金色的“葡萄”!与多少无关、与威力无关,真正的差别仍是那两个字:成色!

  而摇头之中,苏景的笑容里,震惊、酸涩之意迅速消散了,换而开心、振奋,这表情三尸见过:南荒时第一次打出师父留下的剑符;西海中执掌“丈一”刺出君王一剑时,他就是这样的笑容……开一重眼界、见一重真相后的由衷开怀、由衷欢喜。

  便是如此了,苏景此刻欣喜,与宝物落入自己手中无关,而是他知道了真正的阳火是什么样子,帛绢上写得明白,炼至巅顶,他的火就是真正的金乌之火、太阳之火,到那时,自己便是帛绢上记载的:炽烨天骄!

  是希望是目标更是可能成就的未来,苏景怎么会不开心。

  当惊讶不再,心思也就重新活络起来,苏景又想起一件事,赞道:“阴褫果然是神奇之物,阳火为我本命修持、本命元基,却因它把金丸吞入肚里,我竟无以察觉。”

  只是无心赞叹,却勾起来戚东来的回忆,点头附和:“阴褫吞下去的东西,外人确是难以察觉……当年我可就没发现,十六爷肚子里还藏了个瓶子!”

  苏景哈的一声笑:“还有金子,我也不晓得。”

  说笑之中,白哼云哈返回,众人继续启程,赤目刚死一次,折了锐气,无论如何不肯再去打头阵,就留在队伍中央,站在苏景身边最稳妥。另个矮子,拈花也飞向苏景,他居然又把面具少女送了回来:“苏锵锵,还你。”

  天在下地在上,三尸也能跟着反转了性子?苏景大是奇怪:“你抱着吧,她的修元已经行转无碍,无需再护持,过不多久便能醒来。”

  拈花摇头:“太冷,像块冰!抱着她光想打喷嚏。”说话时,鼻子抽抽、带着面上肥肉抖动,果然是要打喷嚏的样子。

  苏景把少女接回手中,拈花又驾着小棺材飞向蚀海:“大圣,我有事要请教……”口中喊着蚀海、眼睛盯着蚀海,手上却在路过顾小君身旁之际,忽然伸出去捏了女判官的脸蛋一把。

  顾小君又哪想到小胖子喊大圣是“障眼法”,全无防备被捏了个正着,可把她气坏了,怒声训斥:“狂徒,你作甚!”

  拈花眉头微皱,语气朴实全无轻薄之意,对顾小君道:“你也是鬼,就不冷,为何她这么冷?”一边说着一边摇头,颇有“昏得是你该多好”之意,捏过脸蛋的手,五指还在轻轻捻动,轻飘飘地又飞回苏景身边去了。

  顾小君又气又恨,可又不知该不该真做发难,归根结底,心中就只剩下“无奈”两字。

  片刻功夫,一行人闯入雾中,上面大地中的血底深窟何其醒目,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被其夺去。

  苏景背后天都火翼振动,直接飞到深窟边缘,但没再继续深入,目光沉沉仰望血色,脸上的笑容早就收敛不见。

  伫立片刻,忽然,他肩头的香火中,一道金红光芒振起,向着深渊血底急射而去!元神金乌飞去得奇快,真就是一道流光闪电,还不等顾小君、妖雾等人看清,小小金乌便已远去,下一刻苏景挥手,自己那些有主的香火滚滚荡荡,仿佛汹涌大海一般,被尽数注入深渊。

  在阳间,被凡人膜拜了几个甲子,佑世真君攒下的香火磅礴厚重。而这深渊如斗口小腹大,内里何尝不是广阔深邃。在外面放出来足有一方天地的香火,在深渊中也不过是飘飘荡荡的一片怪云罢了。

  将元神小金乌投入渊中,又以自己所有有主香火护持金乌,做完这两件事苏景不再停留,和身边同伴点了点头,继续向着褫衍海深处赶去。

  蚀海大圣看了看苏景的神情,有些好奇:“于你而言,这是一番大机遇、大造化,捡了天大的便宜,为何还嫩嫩不乐?”

  “啥嫩嫩不乐,”赤目鄙夷、纠正:“那是闷闷不乐!”

  第五百五十九章 惊堂

  戚东来若有所思:“尺半阴褫本在渊底修炼,那片血色原本是跳跃流淌的怒焰,阴褫肚子里藏了一枚阳火金丸……”越说,虬须大汉的面色就越震惊,凭着他的心机,将这几件事串联一起,再见过苏景做的事情听过两人对话,他又哪能还想不到什么。

  苏景知道他的猜测是什么,点了点头:“应该是了。”

  得了苏景的点头肯定之后,戚东来仍不敢确信:“你当真?那深窟里面,真……真的是……”

  “不会错,就是一枚太阳,这份把握我还是有的。”苏景应道。

  “啊!”三尸两差整整齐齐地怪叫,一声比着一声更响亮。

  戚东来单手高举,指向渊底血色:“那它现在……”

  “烈火焚尽,余温已逝,它已灭掉了。”那一片残冷的血色,一轮骄阳燃烧殆尽后留下的痕迹。

  戚东来的神情警惕起来:“是被墨巨……”

  苏景摇头:“不是。我大概能分辨,这枚金轮不是被人毁掉、扑灭的,只因寿数到了、焚尽自身所以熄灭。自然事情,与外力无关。”

  戚东来再问:“已经熄了的太阳,你为何又把小元神……”

  “烈焰熄,但还有些许余烬残火,好像尺半阴褫吞下得那枚金丸,凭我现在,想要炼化它力有未逮,何况时间紧迫,哪有修行的功夫。小元神则不同,它的生属与之契合,可得大好滋补。且它还太弱小,跟在我身边也帮不上什么忙,放它在这里自行修炼再合适不过了。便如大圣所说,这是一番大造化。”

  “咳,你说你这人,容我说一句说完你再回答不行么?”一句两句被打断无妨,句句都被拦腰斩断确是让人不痛快。

  苏景笑了:“我没主意,你说,一定等你问完整。”

  “若是真的太阳,这小世界如何能容得下?就算不被撑爆也早都被灼烤成灰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终于问出一句完整话,戚东来痛快异常,可惜才刚痛快了瞬间……

  “不知道。”

  骚人瞪大双眼,他的相貌威风凛凛,怒显于色时自有骇人威风:“名门正道苏锵锵,你成心的吧!”

  戚东来好容易问了个完整问题,苏景也想仔细作答,可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他自己本也在纳闷这件事情。苏景赶忙罢手:“真不晓得。”

  三尸纷纷开口,一个一个眉花眼笑:“他成心的,成心的。”

  这时大圣插口:“我有个想法,或许……这枚太阳先天不足?本就是一轮孱弱金轮,是真正的太阳,但远远比不得大乾坤的骄阳。它活着时候就没太多光热,现在熄灭了就更不用说。”

  太阳也分强弱?旁人根本都不会想到的念头,可大圣曾飞升天外,心智广阔之处远非苏景等人能够比拟。

  他的说法乍听上去匪夷所思,不过仔细琢磨,也确实是个好解释。

  戚东来未深究,换过第二问,手指再次指向深渊血色:“太阳死了,不该是一头金乌尸体么?怎么变成了一片惨红?”

  大圣耸了耸肩膀,这一问他也答不来。

  帛绢上是修行法度,有关金乌的身份来历、骄阳的成形道理,帛绢全无记载。不过“太阳”是苏景的功课,修行之余他对“太阳”有关传说多有留意:“以前看过一本‘阳说’,算是神话异志,其中有一段书生臆想很有趣,大概意思是,金乌与金轮,合则为一,分则为二,太阳是因金乌而生,却不用于金乌同命共死。金乌在时,骄阳有灵;金乌去时,太阳则只剩‘规矩’。”

  中土世上,有一种身外身的修行秘法,修家挑选灵瑞之物,比如已经成形但尚未开通灵智的山胎,一番辛苦炼化之后,修家随时可以融身于山胎,合而为一,力量暴涨,但修家不作融身时,那山胎也还是活的。苏景刚才的说法,和这道秘法颇有相似之处,像戚东来、顾小君这些精修之人理解不难。

  戚东来点点头,没再做仔细追问,不是心中疑问尽释,而是再问下去不存意义,事关“宇宙、世界”,何等玄虚的道理,坐下来聊上一千年也未必能找出一个真正结果,心中最最直接的那几个疑惑有了解释也就罢了。

  待贵客都告收声,云哈才开口:“苏仙主,我心中也有一问:太阳这个东西,我也曾听说过……它是挂在天空的对吧?”

  白哼接口:“哼,天空在下面,太阳也应该在云海之下才对,怎么会跑到上面去了?”

  苏景被这一问逗笑了:“太阳高高在上,只有它改变乾坤的份,从不会因天地而变。就算这枚太阳再如何羸弱,它也是真正神物,不会因‘翻天覆地’而沉落。”

  说到这里,苏景微微扬眉,低头望向对手上搀扶的面具少女:“醒了?”

  面具奇妙,贴合在少女脸庞,会随着主人的五官而动,眼帘轻轻颤抖,少女张开了双目,重伤初醒,目光迷惘,站直身体后打量着四周。

  知情人物终于醒来,苏景精神一振,再问:“还好?”

  “是你?”面具少女望向苏景,仍是昏厥前那两个字,但她似乎能想明白自己是被苏景搭救的,语气里没了敌意:“究竟是怎么……”话正说着一半,她忽然一扬手,水光化剑向着苏景面门刺下!

  出手毒辣,但以她现在又如何能伤得到苏景?苏景微一侧头就避过此剑,不料就站在他身旁的赤目猛地一声惨叫,天灵顶盖飙起一道鲜血,尸身直挺挺倒下。

  少女是鬼王帐下的刺客,若光明正大的斗战,她比不得兄长十字少年,但只论刺杀本事,还是她略胜一筹……胜出的那一筹,便是她刚刚施展的“突杀”秘法,手中的水色剑只是障眼法,那滴真正的清露已悄然自她足下流出、潜至赤目真人脚下,再自下而上爆起,一下子打穿了赤目之身。

  如果这道杀法用在苏景、戚东来身上,当清露化剑爆起一瞬两人都能及时察觉、加以化解,可她去杀赤目,苏景拦不住。

  大圣能拦,不过他看赤目死一次挺开心的,不拦。

  赤目身死同时,又从苏景身后显身,暴跳如雷:“小娘皮,我惹你了?”

  刺杀赤目之后,少女根本不理会拈花、雷动递过来的长剑,眼泪流淌着,径自迈步去赤目的尸身去解兄长的长刀。

  当当两声轻响,顾小君及时出手,挡下拈花、雷动两剑,脆声开口:“现在还杀不得!”说完,她又看了面具少女一眼,继续道:“应该是场误会。”

  雷动、拈花未在进击,但也不收剑。剑凝势,同时望向苏景。

  苏景未出声,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静静看着少女。

  面具少女将兄长的长刀拿在手中,那刀与她熟悉,并不反抗。少女这才重新抬头,秀目凝煞望向赤目:“天拾的刀在你手中,他的命也是你夺去的。”晶莹水滴重新于素手之间,一次杀不掉赤目,她就再杀第二次。

  果然是误会,赤目怒道:“杀个屁,光我被别人杀了!”

  顾小君语气稍稍放松:“确实误会了。”跟着三言两语解释了经过。

  少女本就于苏景等人不睦,她兄长更是放言“下次见面必做诛杀”,对顾小君之言本不相信,可此事关乎兄长性命,于她本心又确盼着这女子鬼差说得是实情,由此心情摇摆,少女将信将疑。

  顾小君回头望向苏景,面色不满:“一路上闲话不断,此刻怎不出声?快快解释几句……”

  可苏景明知对方误会,却冷漠摇头,对顾小君道:“若非生俱不灭之身,赤目已经死了。背刀不是死罪,问也不问就辣手相催,和误会不误会有什么干系。”

  一句话说完,苏景的目光从顾小君转向少女:“你来此间的缘由,你在此间所经所见尽数讲出,说完后各走各路再无相干。”

  心地良善没错,但苏景从就不是滥好人,他开出来的条件已经算是宽厚了。顾小君还想让苏景去主动解释、开解对方?未免太小看了这位离山小师叔。

  少女眼色决绝,居然笑了:“你不是一品判么,杀我、听魂,想知道什么都可以。”

  面具女子把苏景看作生死仇人,苏景恨她胡乱杀人对她全无怜悯之心,双方势成水火,就在这个时候,始终不曾出声的小鬼差妖雾伸手入怀,取出了一块大老爷升堂时才会用到的惊堂石,扬手、一拍。

  他面前无桌无木,可他手中惊堂石落下,却是明明白白一声大响:啪!

  旁人听来只是震耳欲聋,并无其他感觉。唯独面具少女,那淬烈声音入耳、更入心……真就仿佛一道雷霆,狠狠炸入她的魂魄深处,勉强提起的一口气就此散去、几乎咬断牙齿来撑起的必死决绝轰然崩碎,刚刚已经收起的眼泪又如断线的珠儿滚落,她声音的颤抖,情不自已地开口:“刀有灵,想要它真正认主只有一个办法:杀掉上一任主人。刀在红眼睛怪人背后服服帖帖,必是害我哥哥性命的凶手……”说到这里,她忽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哥哥死了!”

  一重,苏景到底还是柔善之人;另一重,刀子有个“认主”的古怪之处,少女又不知赤目是个“凡人”,自然当他是凶手、要和他拼命,确是出手狠毒但也算事出有因,苏景算是释然了,转回头对赤目训斥:“看你把女娃娃气的,快去解释清楚!”

  若再平时赤目多半会笑嘻嘻的说上几句,但这么短短一会功夫里他死了两次,赤目心里大大不痛快,不肯就范:“与我有何相干,她委屈也找不到我撒气,我又没摸过她!”

  第五百六十章 为主分忧

  南荒,齐凤妖国,皇城王宫,上书房。

  三个穿金戴银的狰狞怪物站在案前,本性中的凶恶早都深深收敛,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垂手肃立。

  大妖面前,比着美貌女人还要更漂亮的男子,端坐案前看一份长长的奏折。

  皇帝很年轻,穿着普通。

  屋中安静肃穆,只有那一炉紫鹊晨珑香在燃烧中散出沙沙的细响。良久过去,美貌皇帝终于放下了奏折,清淡开口:“你们三人,说一说事情经过吧。”

  都曾叱咤一方、凶名卓著的三个大妖心中同时一紧:不久前他们奉命办差,但差事办得实在不怎么样……莫看自家万岁貌若天仙身体瘦弱,但三个妖怪再清楚不过,他的刑罚手段,怕是阎王爷见了都要掩面而去。

  就在这个时候,上书房中忽然响起一串悦耳铃声,美貌皇帝微愣,翻手自袖中取出一枚木铃铛,聆听片刻,美目中喜色流动,万岁爷摆了摆手:“你们先下去,回头再说。”跟着他又转回头望向身后。

  时刻侍奉在万岁身边、白粉抹面不男不女的老妖立刻躬身,无需尘霄生开口便应道:“老奴这就去屏退四方!”说完,他飘身屋外,尖声高喊命后宫侍卫退散。在确定周围无人后,老奴自己也向皇帝告退。

  诺大地方,转眼安静异常。

  尘霄生起身来到上书房门口,静静等待着。

  过不多时,半空里青光闪烁,一个中年人御剑而来。来到近前、长剑收起,中年人落足上书房外,依着离山礼数长身施礼,声音恭敬:“弟子沈河拜见尘霄生师叔。”

  尘霄生的眼睛很亮,全不隐瞒自己的开心,快步上前扶起沈河。因极少见面,礼数不可简慢,待沈河起身尘霄生又对他行参见掌门之礼……

  落座上书房,几句问候过后,沈河从袖中取出一只玉匣,递上尘霄生。

  后者打开来一看,一枚洁白圆润的玉皮蛋。

  本为大好宝物,可惜玉皮上有一道裂隙……

  当年从剑冢妖人手中,离山搜缴来两枚玉皮蛋,一枚被任夺赠与苏景,另一枚则上缴门宗。

  玉皮蛋有架通世界的妙用,落在蓝祈手中,它是回家之路;落在不听手中,它是找夫君的办法,但离山弟子并无去往另一世界的打算,就将其存于宝库、闲置一旁。直到苏景几年前去往幽冥,离山才真正动用此宝,开始着力祭炼。小师叔在幽冥当了判官,日子过得似乎不错,但他回不来也不是个事。

  贺余、沈河等在他身上寄予厚望,那份期望远比苏景自己所知得要更沉重得多。

  可惜事与愿违,当初缴获的时候,两枚玉皮蛋无论目力洞察还是灵识相探都全无区别。实则一个好一个坏,好的那一枚被苏景拿走了,坏的这一枚,直到炼化时才显出缺陷。负责祭炼此宝的长老动法不久,蛋皮上就绽开了裂缝。

  蛋皮开裂,离碎掉不远了。还好离山炼宝之术神奇,小心再小心,保得玉皮蛋完整、勉强完成了炼化。但因其先天有缺,祭炼完成后靠它发动的“架通”之术也有个极大缺陷……“没办法送人下去。”沈河说出了结果,把“人”字咬上了重音。

  尘霄生一笑了然:“人下不去,鬼能下去?”说着,他伸手指了指自己:“我?”

  尘霄生的身体早被打碎,靠着八祖相助与自己的大毅力,以羸弱元神改修鬼身大成,若计较起来,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男子,真正是中土世界当世间第一猛鬼!

  沈河点了点头:“尘师叔统领齐凤镇守南荒,事关重大。但苏师叔身上带着那样东西,我们已然请他做了刑堂长老,他……”

  后一句话说得莫名其妙,但不知是离山重要人物间的默契还是贺余曾和尘霄生说过什么关键,尘霄生全然明白掌门的意思,点头示意自己晓得:“掌门之意,让我去幽冥照看苏师弟,助他找回回来办法?”

  “不知道。”沈河居然回答了这样三个字,无奈笑了笑,又解释道:“两位师叔,一位身担重任,另个被寄予厚望,该不该请您走这一趟我自己也犹豫得很,拿不定主意。贺师伯又闭关了,找不到个商量的人,这不就来问您的意思了么。”

  眼帘微垂,尘霄生思索片刻,再抬头时目光归于清澈,拿定了主意:“拔腿就走齐凤必乱,需得一段时间的准备功夫,待此间事情妥当,请掌门再辛苦一趟,带着此蛋来找我。”

  不料沈河去摇起了头:“门宗事情繁忙,哪有功夫一趟一趟地跑南荒,师叔恕罪,弟子不敬,要动一道掌门谕令。”说话间,一道法谕注入离山玉鉴,交予尘霄生手中,命令简单得很,就是要尘霄生料理过自己这边的事情后赶去离山,受“架通”之术去寻苏景。

  接了令鉴,尘霄生沉默了一阵,忽然笑了:“多谢。”

  这男子太漂亮,展颜一笑中,光彩横生。

  掌门谕令已下,再无犹豫、迟疑的余地,这一次尘霄生再不用梦回离山!

  ……

  幽冥世界,阴褫海中。

  妖雾一声惊堂石,震碎了少女的气势,也让她的心神大乱,哪里还是平时那个取人性命只当儿戏的魔头,彻底变成了失去唯一亲人的柔弱女子,听到赤目的胡言乱语,她的哭声一窒,然后变得更加响亮了。

  谁可都不曾对付过这样的“敌人”,一时间都有些无措、无奈,苏景迈步来到她面前,声音尽量放松:“莫听他胡说八道,没人摸……咳,金风度气,须得自膻中入,你自己探查,看体内是否多出一道风元?还有,他们三人身体特殊,拥大力却不存真元,不信你再试试另外两个……一把刀总不能认下三个主人吧。”

  无需吩咐,最是惜香怜玉的拈花就先跑上前,手一伸直接抓向长刀,笑道:“看,它不挣扎。”而后他不厌其烦,把顾小君刚刚解释过的事情又仔细讲了一遍。

  少女放开了握刀的手,刀在拈花手中依旧平静,雷动也靠上近前,拿刀做证。

  少女终于不再哭了,泪眼朦胧依旧,望向苏景,后者说道:“刀确是捡来的,你兄长的下落我们也不晓得。但我们仔细搜索过落刀地方,没有尸首。”

  修家丢了随身宝物,下场多半凶多吉少,但只要没见到尸首就还有希望,少女哽咽着:“真的?”

  是问,但已经不存怀疑,更像个孩子似的:信了,却仍担心。

  苏景、三尸、连白哼云哈都赶忙点头:“真的真的。”

  “忽啊!”点头这种事情,一般都落不下十六弟。

  少女乖了许多,哥哥的刀不肯交给别人,她自己背在了身上,一样也是横着,手上那滴清水收入体内,也无需苏景再发问就主动讲出她的经历:十字少年本名方亥,五年多前,他率同十七刺客返回“死不瞑目宫”,未作停留又领奉王命,随同猛鬼王灵通一起外出办差。

  才刚说一句就被雷动打断了:“不是叫天拾么?怎么又叫方亥了?是一个人么?”

  “本名方亥,乳名天拾,我和他从来都是乳名相称。”少女解释了句,拈花立刻又顺着她的话追问:“那姑娘的乳名叫什么?”

  东土和莫耶正好相反,女孩子的大名随便告知无妨,乳名却是亲密人才能知晓的,拈花满脸嬉笑,纯粹是讨便宜的样子,但幽冥鬼物可没有东土汉家那么多规矩,面具少女大方相告:“乳名又拾,本名方菜。”

  这次连气哼哼的赤目都笑了:“拾了又拾?你们兄妹俩都是捡来的?”

  大名古怪乳名有趣,闻者不禁莞尔,苏景道:“方姑娘请继续讲。”同时做了个手势,示意三尸不可再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断她。

  肆悦鬼王麾下精锐一路急行,云驾始终由王灵通主持,具体去往何处“拾了又拾”兄妹初时也不晓得,后来王灵通主动与方亥做过一次详谈,他们才晓得此行的目的地是阴褫的老巢。

  初闻讯,方亥兄妹与苏景、妖雾等人一样惊诧,阴褫的起源之地竟还在、还能追溯。

  说到此,面具方菜把话锋转到自家鬼王身上:“肆悦王曾经十七劫杀、十七次身陷死地而后生,因祸得福炼就一副敏锐‘天知’,最近这几年里他心中总能领受阵阵惊悸,不过不同以往的,这些‘惊悸’都未应验,只是一次比着一次来得更剧烈。以他想来……或许会有一场大劫数将至吧!”

  苏景、顾小君对忘了一眼,他俩都是知道西方黑暗真相之人,由此对肆悦王的“天知”本领颇为钦佩。

  鬼王心神不宁,死不瞑目宫自有感应,血气翻腾煞意犀利,守护大王身边的猛将王灵通察觉异常,向王上询问缘由。

  肆悦王对心腹爱将全无隐瞒,将自己的“天知”相告,王灵通欲为主分忧,先说出了一段自家先祖的过往事情,又自腹中吐出一枚蛇鳞呈献大王……

  第五百六十一章 聪明人

  王灵通家学渊源,古时高祖是威震幽冥的精修猛鬼,不过此人无意争霸,只在乎自己的修行。这位王家先祖在世时曾救过一条落难阴褫,当时也不过是顺手而为,那条阴褫留下来一枚鳞片信物,言明:若有事,可到褫衍海寻它,来则不拒必报大恩,即便动用全族之力也在所不惜。王家先祖这才晓得,原来自己救了个褫家的要紧人物。

  离开之前阴褫又指点了褫衍海的所在,以及“小世界隔绝幽冥,外人只能趁乾坤吐纳时才能进入”的办法。当小世界吐纳之际,这片阴褫鳞会有所感应。

  王家先祖不争于世,自己又有一身大本领,根本没有事情要求人帮忙,何须阴褫来报恩,收下了鳞片却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穷其一生都没动用此物,鳞片传承下来。王家子孙生就性情淡漠,大都用不上这片阴褫鳞,且小世界吐纳几百年一次,偶尔有事也赶不上褫衍海开放的时候,是以这片蛇鳞始终没能派上用场,最终落到王灵通手中。

  如今王灵通将此宝进献肆悦王,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想把先祖施以阴褫的恩情,还在肆悦王身上,向阴褫借兵一道,助守死不瞑目宫。说来也巧,鳞片刚刚奉上不久,褫衍海小世界就吐纳了一次,王灵通正待出发适逢方家兄妹一行回营复命……

  有关借兵的事情,自有王灵通去和阴褫首领说,方亥和麾下十七刺客在此行中只执护卫之责,确保王灵通一路安然无恙。

  其实以王灵通的本领,也根本用不着方亥、方菜等人的护佑,但一来最近幽冥越来越不太平,身边带上一队精锐更添稳妥;另则,莫看肆悦王对对敌凶残杀伐果断,但他对自己人颇为宽厚,褫衍海算得一个神奇地方,鬼王看重方家兄妹,特意让他们同行以开眼界添阅历。若是能和小世界中的阴褫一族结下些交情,对方亥方菜将来更是大有好处。

  路途平静,全无凶险,王灵通与方家兄妹赶在小世界吐纳堪堪结束时抵达目的地,成功进入褫衍海。

  说到这里,面具下的妙目灵动一转,目光扫过白哼云哈:“刚进褫衍海,王灵通就接连领受到几道气意……有黑雨、也有判官。王前辈的鼻子特别灵光,我觉得他家祖先在阳间时可能是条好犬。”说着,少女笑了,面具随五官而动,闪烁冷冰冰金铁光泽的铁面上显出了个柔柔软软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古怪。

  褫衍海算是世外之地,有黑雨的气息也就罢了,但还有判官的“味道”,让王灵通颇为警惕。小鬼差妖雾淡然插口:“为何要警惕判官?”

  少女这才醒悟自己失言了,愣了愣,摇头道:“我没说过,你听错了。”太久远的事情不太确定,但至少最近这一百年里,当着红袍大判管的面前,明目张胆地和阴阳司差官耍无赖的鬼,方菜应该是第一个。

  还未被“沁染”的时候王灵通便对判官心怀戒备,此事颇有可疑,苏景转目望向大圣,后者点头会意,巨大身躯化作一段青烟钻回了盆景山,把被囚禁于山中的王灵通弄醒,追问缘由。

  王灵通受墨巨灵浸染,变作狂信之人,不过这对他的记忆全无影响。怀疑判官是泼天大事,但他已成虔诚信徒,“无关”的大事如今比不得一粒尘埃更沉重,所以大圣询问时他并未隐瞒:“我始终有个怀疑,杨三郎、狼患都是阴阳司的手段,只是没有真凭实据。”

  大圣又问起他在褫衍海中的经历,王灵通只微笑摇头再不肯透露一字,蚀海没了耐心,伸手把他重新掐晕。

  蚀海一去一回片刻功夫,把王灵通的口供密语传于苏景,后者恍然大悟同时心生赞叹,王灵通果然是个人物,竟能猜到这重真相。

  苏景将口供转述妖雾,小鬼差把眉毛微微一挑,随后笑了起来,他想通了些事情,他笑的是因果神奇:王灵通怀疑阴阳司,于判官而言这是天大罪过,可是于王灵通来说,若自己的怀疑坐实,阴阳司暗中操控幽冥乱世,又何尝不是罪该万死。他要查这桩案子,就得从判官着手。

  乍一想去判官似乎很好收买,给些香火他们就做事,若再仔细琢磨:判官个个贪财,但他们做的那些事情……哪里是被收买,是他们在敲竹杠。看上去是一回事,根子上却截然不同,一为被动,一为主动,相差天地。

  收买判官、追查此案绝非易事,需得耐下心思慢慢来,王灵通耐心经营,终于攀上了一方小判官的关系,不是收买或者敲竹杠的关系,大家交往渐多,成了朋友——蓝袍判,六品官,大人姓刘,主掌的阴阳司坐落在不津城。

  阴阳司又是什么地方?刘判官自己不曾察觉王灵通的心机,总衙却早都察觉,肆悦王手下与不津判官靠得太近,似是有什么目的,很快尺半小鬼拿着公文到不津司衙去报到,做了司中一名小小鬼差。他的地位低下,但身带印信,六品阴阳司所有护禁法术都不会阻他半步,无论是机密公文还是大人在密室中与房客的低声交谈,他想看就看、想听就听。

  恶鬼的寿命漫长,有什么图谋动辄绵延百年、千年毫不稀奇,王灵通有耐心慢慢拉拢刘大人,妖雾更不急躁小心追查,一晃几十年过去,王灵通始终未曾显露真正目的,只把刘大人当手足、朋友来走动,妖雾还未能查到他的目的究竟何在,这个时候浅寻和肆悦打起来了。再后来浅寻被困不津,刘大人被肆悦王收买想要破掉浅寻的护城法术……

  仍是之前的道理,判官买卖游魂、设法花名册之类事情收钱无虞,但助战一方这种事情普通判官绝不会做,刘大人肯做,根本不是被收买,他为的不是钱,而是好朋友托请,为兄弟帮忙,结果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刘大人一死,王灵通之前所做事情皆告无用,小鬼差妖雾的差事也算是结束了,不料还不等妖雾返回封天都,崭新崭新的一品红袍大判来不津上任了。

  幽冥世界忽然又跳出一位红袍判,封天都怎么会不闻不问?只因不津阴阳司中,有一位小鬼差妖雾。若他不在,尤朗峥宁可动用七十三链、与黄裙浅寻为敌也在所不惜,必将苏景缉拿,问这阳身小子入主阴阳司的目的何在,背后是否还有重大图谋。

  但妖雾在那里,由他暗中刺探无疑更容易探知真相……

  妖雾的新案子来了。

  查了一阵,他渐渐发现真相:这小子是来玩的?

  再查一阵,他完全笃定真相:这小子就是来玩的。

  苏景做判官,前前后后犯了不少忌讳,比如勾结地方、扶持亲信等等,可妖雾也确定他看重轮回,绝不会扰乱大局,那些小小的“胡闹”无伤大雅。妖雾所查所知,尽数传往总衙,尤朗峥放下心来,又因苏景修习阳火正法、曾亮出来一枚太阳,尤朗峥决意不去动他,传令着妖雾仔细看紧此人。

  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所以妖雾笑:若非王灵通怀疑阴阳司、接近刘大人,自己就不会去不津办案;自己未到不津办案,苏景入主不津用不了多长时候就会被总衙缉拿,以阳身浅寻的脾气,双方必定大打出手;反目成仇,且不论谁胜胜负,现在都没朋友做,更要紧的,几个月前十花判又能找谁去红袍借法?这个时候封天都总衙应已崩塌了吧!

  连串因果,根子居然在王灵通的一个没有根据的怀疑上……这人还真是聪明,幸亏他够聪明。

  “你傻笑半天了,笑啥呢?”雷动的大脑壳忽然出现在妖雾面前,仔细打量。

  “你管不着!”妖雾吓了一跳。

  另一边,面具少女方菜的讲述不停……

  因为心生警惕,王灵通临时应变,在浅海处不作通报,潜游过关进入深海。王灵通又哪里会想到判官也是褫衍海的不速之客,只道判官是光明正大登门的,他隐形匿踪是想看一看阴阳司和褫衍海究竟有什么关系……

  这样做颇显莽撞,一旦被土著发现必会误会成外敌入侵,但为了揭开“阴阳司假仁假义”的面具,王灵通以为值得,万一被发现大不了再亮出鳞片,仍可保众人安全。

  戚东来摇了摇头,笑一声:“简单事情,何苦弄得如此复杂,聪明人啊!”

  一群猛鬼潜行而入,向前行进一阵,突然察觉前方真元暴躁,还不等反应过来,凶猛法术就绽放开来,一场大战暴发。

  “谁和谁打?”顾小君关切追问。

  少女摇了摇头:“不知道,距离尚远探不清楚,而前方法术太过凶猛,凭我们兄妹的修为根本靠不上前去,其他刺客更不必说,就只有王灵通独自去探查,其他人都留在了原地。”

  那一场大战暴发无端,结束得也异常突兀,从头到尾也不过盏茶功夫,王灵通却走了足足一个时辰还未转回。方亥兄妹率领手下正耐心等待,一股怪力自身后猛然袭来,一下子就把其中一名刺客打得粉身碎骨!

  方亥等人大惊,急忙回身迎战。

  第五百六十二章 别伤了那孩子的心

  面具下的双眼中,显出了恐惧之色:“昏黑一片,弥漫天地,不知道敌人在哪里,只有深深沉黯,什么都看不到了……还有,身陷其中只觉心思烦乱,似是有古怪力量能影响心神,连法术神通都施展困难。”

  紧急关头,一道强光炸起,王灵通赶了回来,左手上托着他的得意法宝“田山灯”,右手则高举先祖传承下来的鳞片,高声喊喝:“王家后人来访褫衍海,信物在此!”

  但这根本没有用,黑暗中冷笑如游丝,若隐若现:“阴褫的信物,与我何干。”

  藏身昏黑的敌人本领奇高,即便王灵通回归也抵敌不住,王灵通也不愧为一方猛鬼,当机立断炸碎手中宝灯,以自毁本命宝物之术换来己身修为暴涨,同时将手中鳞片扔给方亥:“速速去请阴褫救兵。”

  王灵通一人阻挡来自后方的强敌,其他人暂时脱险,方亥的身法最为出色,对妹妹和十五个手下打一声招呼,全力施展遁术先行向着前方赶去,其他人也做急行,但远远追不上他,很快拉开了距离。

  万万不曾想到的,方菜等人才刚过亭廊不久,前方远处又是连串巨响,凶猛人物对战,法术相撞掀起的巨力横扫四方!

  方菜加重了语气:“巨力来自前方,不是身后。”

  巨力来袭,无可挡也无可躲,方亥手下,算上方菜一共十七人,共处千百年情同手足。生死一线之际,十五个跟在方菜身后的恶鬼做了最后一件事:秘法编尸笼织煞域,把大家的小妹妹护在了笼中。

  编笼的十五人,个个头颅翻转……他们在巨力袭来之前就已经死了,古怪姿势的自裁是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十五人笼最大程度的结实。

  巨力奔袭而至,十五人笼挡了下来,方菜受巨震重伤昏迷……泪水在此淌过面具,方菜的目光黯淡:“后面的事情,我就不晓得了。”

  后面的事情?

  十五人笼在云海中浮浮沉沉;巨力暴发时尚在方菜前方、距离战场更近的方亥下落不明,他的长刀脱手,随波逐流沉于亭廊附近海域;只身阻敌掩护晚辈的王灵通被墨巨灵浸染、送到外面充当了看门人。

  戚东来望向苏景:“怎么看?”

  “王灵通等人探到的前方第一场恶战,是摧毁亭廊之战;巨力掀起为祸四方的第二战,应是毁灭红罐山之战。”苏景应道。

  一口小棺材忽然飞起,载着拈花神君来到方菜面前,柔声道:“又哭了?”

  拈花单手伸出,拍了拍方菜的肩膀:“莫再哭,需记得:人善人欺天也欺,人恶人怕天也怕!若方亥真的遭遇不测,你还得替他报仇。心性当硬狠起来……以后谁让你想哭,你就先让他哭瞎了两只眼睛。”

  似是而非的道理,但对方菜管用,少女看了拈花一眼,伸手擦掉了眼泪。

  拈花又把话锋一转:“我们连随境隐匿的刀子都能找到,没道理找不到方亥的尸体,除非他没死。”

  感于“十五人笼”的慷慨赴死。赤目不再计较“杀身大仇”,对少女道:“你且放心,你兄长死不了,他还欠我的钱!”

  少女不解:“欠你钱?我怎么不晓得。”

  “一字千金!见我们一次他就得给一次钱,这钱他还不完!”

  少女破涕为笑,对拈花、赤目分别点点头,轻声道:“多谢。”

  两大摞起来比着成人还要矮半头的大宗师全都眉花眼笑,美滋滋的。

  说话之中,前行不辍,同行的有年轻女子,拈花就一定会上前搭话,这是他的本性,到死也改不了,走不多久他又问方菜:“你哥的刀是好宝贝,能够隐形不见、正适合刺客使用,可我每次见他,长长的刀子都那么醒目,为何不藏起来?”

  提起兄长,少女笑得甜美:“天拾学了一身杀人的办法,做得肆悦大王麾下刺客首领,可他不喜欢做刺客……他想当猛将、做豪杰,喜欢光明正大与人一战,凭着真正的修为本领取人首级。这脑筋啊,愚笨得可以了,悄悄杀人,杀了他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多有趣。”

  后一句话,方菜的语气里透出由衷惬意,当真是说起享受事情的模样,那欢愉由心而发,做不了假。

  “到底还是女孩子,不懂得男人心思,”拈花微微一笑,转回头:“赤目真人……嗯?你躲那么远作甚?”

  不知什么时候,赤目又给自己换了位置,冲在排头时死了第一次,躲在中间也不保险,被方菜斩杀第二次,他可不想再死第三次,缀到了队尾,做最后一人,心里踏实了不少……

  对自家兄弟赤目全不隐瞒,伸手一指前面的人,气势昂昂:“再有人想杀我,先得把他们全杀了!喊我啥事?”

  “下次再见到方亥,那笔账就免了吧。”

  想免赤目的钱谈何容易,赤目瞪大双眼:“为何要免掉?”

  无需拈花开口,雷动天尊就半闭着双目,声音缓缓代为解释:“方亥那孩子喜欢光明正大的搏杀,和你我一样心底都有一腔热血,算得我们兄弟同道中人,所以请你就网开一面,免他的账目。”

  赤目想了想:“确是如此,我也喜欢堂堂正正的斗战……不过那孩子一字千金,我不收钱反倒小觑了他,不妥不妥,此事无需再议。”

  “也是,罢了,该收钱就收钱,别伤了那孩子的心。”拈花又把话锋一转,继续去和方菜搭话:“你为何总带着面具?”

  “我是刺客,面具萧杀,更添气势。”方菜回答得理所当然。

  “不行刺的时候就不用带了吧?”拈花明知故问:“你长得什么样子,给我看看。”

  “面带菜色,故名方菜,另外五官歪斜,牙齿参差,我丑得很,不敢摘面具怕人笑话。”方菜语气加重,煞有介事。

  拈花大乐,手摸肚皮:“敢说自己丑陋的丫头,大都有几分姿色。”

  “我是真丑。”方菜笑了,反正不肯摘面具,她又哪晓得自己的面具早都被摘过一回。

  这个时候候补判官顾小君素手挥动,把一只小小瓷瓶抛向方菜:“每隔半个时辰服食丹药一粒,三个时辰连服六粒,三个时辰之后,当能恢复不少力气,具体能恢复多少,要看你的修为根基了。”

  阴阳司的秘制灵药,珍贵之处无需多说,什么时候也不曾分给普通鬼物服食过,只因身在险境须得所有人同心协力,顾小君才慷慨解囊。

  方菜大喜,接过瓷瓶连声道谢,顾小君声音冷冰冰:“先不用急着谢,待会你不骂我我便知足了,须牢牢记得,服丹这三个时辰内,不可动用一丝修元,否则药力会逆行攻心,登时要了你的性命,白白浪费了我的灵药。”

  肆悦一脉胆敢怀疑阴阳司,顾小君对面具少女怎会有好语气,但同为阴阳司忠心部署的妖雾却是另一副态度,面带鼓励语气平和,有对方菜解释道:“丹有奇效,但药力发挥时会有彻骨剧痛,那份煎熬不吝油锅沉浮,你要忍住。”说完他又望向苏景:“给她个清静地方疗伤。”

  苏景闻言点了点头,当即举目瞪向方菜:“方菜,我喊你名字,你可敢应么?”

  方菜被他问糊涂了:“诶。应了,如何?”

  话音刚落,只见苏景一抖自己的大红袍,方菜则先是一声惊呼、随即咯咯脆笑着……被收入大红袍。

  一品官服也罢,捕快刑袍也好,这件鬼袍子无论怎么变,本质都不会改,纳魂收鬼的用处永远都在,只要对方是鬼且同意,随时都能入他的衣袍。至于“问名字可敢应”,不是咒言更非谕令,纯粹是心中突然升起的顽皮心思,效仿神话异志中的记载。

  旁人都看得出端倪,只觉啼笑皆非,但白哼云哈可吓坏了,信以为真之下,再望向苏景的目光里又是崇敬又是恐惧。

  而方菜遁入鬼袍后不久,通过袍子联系,苏景就听见她痛彻肺腑的惨嚎……

  队伍中的女子少了一个,拈花又去纠缠另一个,飞到顾小君身边。

  “到底也是个娇滴滴的女子,”拈花口中啧啧,神情惋惜:“怎么炼化了一条大棍子做法器?不妥当,不好看。像我小师娘那样用剑,或者像小不听那样用些花花草草做法宝,才够漂亮。”

  刚才为了护着方菜,顾小君亮出宝物挡下拈花和雷动的剑,赫赫然一条乌黑大棍,比不得苏景的欢喜罗汉棍,但也算是威风,就是握在女娃子手中,显得不是个味道。

  顾小君冷哼一声,懒得理会他,拈花全不气馁,他有的是话说,继续纠缠顾小君。

  苏景不管拈花,他在打量着小鬼差妖雾,后者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瞪眼龇牙:“看个什么?”

  “你的惊堂石,打得响亮得很啊,好神通,以前我可没见识过。”

  妖雾面不改色:“你又哪里晓得,以前我专门替判官老爷拍桌子,最是威风不过,桌子拍得多了,自也有些心得。”妖雾没说谎,最多只是说得不详细不完全:他替老爷拍桌子没错,但那位老爷不是普通判官,而是星月判尤大人。

  第五百六十三章 重器

  苏景换过了话题,又问妖雾:“肆悦王暗查阴阳司,在判官、差官眼中算得大逆不道,你却对方菜和颜悦色,想不通,这可不像你。”

  妖雾一哂,面色不屑:“哪个告诉你,在我眼中肆悦王大逆不道?”

  对苏大判,妖雾打第一天见面起就想骂便骂、随时翻脸,此刻冷笑已经算得客气了,苏景又哪会和他计较,和气说道:“愿闻其详。”

  “无论什么事情、也无论做事的是什么人,许你做得,就许旁人去怀疑。”小鬼差妖雾好整以暇,缓缓开口:“这句话放之四海皆准,阴阳司也不例外!阴阳司主掌轮回,于这阴间里超脱世外,但也只是超脱世外而已,并非高高在上。你道我……不说我,你道你在轮回面前和普通的游魂小鬼儿有区别么?没有,没有。”

  一边摇着头,妖雾把话转回原题:“阴阳司做了一件事,肆悦鬼怀疑这件事,有错么?他怀疑是应该的,连错都不算又何罪之有?肆悦无罪,又何谈大逆不道,我又何必针对他?”

  肆悦麾下王灵通查阴阳司和狼患的关系,尤大人案前妖雾查鬼王为何要紧接判官,大家各逞心机各凭手段,确算得一场不见咒唱不动灵元的斗法,但无论过程如何结果又如何,这争斗只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或目的,与正邪无关,与对错无关……妖雾若少了这一份胸襟,他又有什么资格追随幽冥世界真正的红袍大盘尤朗峥身边多年!

  平日里喜怒显于色,动辄乱发脾气的小小鬼差,妖雾。

  这一番道理是在回答苏景所问,但又何尝不是在给候补判官顾小君布道。

  顾小君闻言面露思索,苏景也微笑点头:“佩服。”十六急忙跟着苏景一起点头:“忽啊!”

  妖雾挺胸、昂头,双手对揣于袍袖,他摆出的风范比着三尸更宗师。

  有微风掠过,轻轻卷扬小鬼差的长袍下摆,衣袂烈烈轻响,宗师气意更重。

  风渐长、渐大,一下子兜起了袍摆,倒转向上罩住了妖雾的头,宗师的脸看不见了。

  风更急,就那么毫无征兆里,风声陡然化作凄厉咆哮,雄浑且锋锐的可怕力量裹挟风雷,从前方向着一行人凶狠打来!

  苏景不是没有戒备,正相反的,无论说笑闲聊,他的灵识始终在延伸、在探索,可直到此刻偷袭近身,他也仅仅探到了偷袭本身,却不知发难之人究竟藏身何处。

  杀劫临头,苏景猛做叱喝,北冥与刀螂齐动,奋力迎上来袭法术!金铁交击之声,如洪钟大吕贯彻耳鼓,北冥的雷霆怒吼与刀螂的千翅破风之声齐喑,两剑摔落云海,不过那偷袭猛击也被双剑化解了去,飓风消弭杀机尽散。

  就在偷袭突降、苏景出手同时,蚀海大圣一声怪笑,屈指连弹,三道至纯妖元凝结的长索如灵蛇探海,向着斜前方七里处激射而去!

  妖索除了快也不见得其他特殊,只有大圣晓得、只有被缉拿之人才能体会,三道妖索封天、绝地、拧虚空,偷袭者就算身具小相柳分光化影、苏景金乌万巢这等奇妙身法,在大圣追缉下也无处可逃,想要不被捆绑,只能靠神力硬破锁链……破得开么?除非他比着蚀海力气更大。

  苏景没能及时发现敌人,蚀海却早都有所察觉,不过见苏景说说笑笑挺惬意的,大圣爷就没告诉他。蚀海懒得说,又看出对方的一击打不死苏景,更懒得替他去挡,直接放绳子抓人去了。

  刺客、苏景、大圣三人出手几乎不分先后,苏景破去偷袭时,大圣的妖索也稳稳困住了藏身云海的刺客。但下个瞬间里,一声闷哼、两声惊呼和一声惨叫同时响起!

  苏景闷哼,敌人偷袭的力量至刚至强,硬挡之下震得他气血翻腾,身形都微微摇晃起来;阴阳司妖雾、顾小君惊呼,不是因偷袭惊骇,而是他们探得明白、心里清楚偷袭之人是谁;惨叫之人,赤目真人……煌煌一击自前方来,被苏景抵挡,可还有一道悄无声息的“暗刺”从众人身后袭出,置身队尾的赤目全无察觉,身死当堂……第三次。

  只有一个刺客,只是一道猛击,但手段了得,乃是一击两杀之术。

  赤目尸体掉落云海,大圣变了面色!赤目不会真正死去,这边尸体倒下时,他又从苏景身后钻了出来,其实就算他真死了蚀海也不会心疼,他脸色骤变只因以他的本领,竟未能发觉刺客一击之下还有第二杀。

  大圣恼怒,心念一转妖索即刻猛缩,将刺客抓出云海之际,总得再箍断他十几二十根骨头!

  “大圣手下留情!”顾小君面色焦急。

  “不可!”妖雾急急呼喊。

  “我日他娘!死上瘾了吗?!”赤目气急败坏。

  喊声落下时,苏景正看清从云海中被抓住之人,他的神情里也颇有惊诧:“大圣莫伤他!”

  三条妖索绑缚中,一个强壮的瘦子,仿佛铜浇铁铸的人像,无论样貌、肤色、衣着还是气质神髓,都与苏景以前见过的“第十七链”一个模样。只是苏景已经换上了大红袍,身边又有司中真正要紧之人跟随,这“链子”竟还痛下杀手,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旁人求情蚀海理也不理,可苏景开口他好歹也会卖个情面,冷笑了一声算做勉强答应,妖索未松但也没再缩进,直接把那个“铜人”拉到人前,向云驾上一摔。

  妖雾与顾小君纵身形抢上,异口同声,语气关切:“廿一大人,还好?”

  一条长锁七十三环扣,环环皆可化作人形,铁环形质全无区别,化成的人形自也一般无二,至少苏景这些外人看不出区别,只有阴阳司的重要人物才能区分他们。

  这“七十三链子”,是自古时流传下来的宝物,跟过不知多少任判官,真正的老资格,连高、尤这些一品大判都对他们毕恭毕敬,妖雾和顾小君身份再高也高不过链子,口称大人语气尊敬。

  廿一链全无反应。

  他未死,但面无表情双目空洞,直挺挺地躺在云驾上,被妖索绑缚着一动也不动。

  顾小君回头望向大圣,蚀海明白她的意思,摇头道:“我的长索没有迷魂摄魄那些下流玩意,他这样子与我无……”话没说完,赤目冲到近近前,队首队中队尾换到哪里都没能逃过劫数,连死三次,真正把赤目气疯了,手中宝剑舞成了一团光,对着廿一链怒叱:“起来!伤了你家赤目仙长就躺在地上装死么?你起来,与某家光明正大一战!”

  苏景赶忙对另两个矮子招招手,雷动、拈花一左一右抱着他的胳膊把他向后拉,一个赤目抵不过两个矮子,挣扎着被拉下去,口中对廿一链犹自怒喝不休:“起来啊,不敢么?无胆之辈……”

  正骂着,廿一链的左手忽然抽搐一下,赤目见状面上怒气更重,怒哼:“饶你了这次!”

  闹事的矮子被拽去了一旁,苏景又对蚀海道:“且给他松绑吧。大圣抓他之前,他是什么样子?”

  蚀海的手指跳动,肉眼可见三道妖索迅速枯萎,很快化归于风消失不见:“差官女鬼给面具女鬼药丸时我发现此人藏身远处,像具尸体双目紧闭,在后海面下百丈随波逐流,飘荡着;拈花矮子和差官女鬼聊棍子的时候,此人张开眼睛,便如现在双眼空洞;待我们再靠近些他便爆起出手了。”

  说过之前情形,蚀海稍加思索,又继续道:“若我没看错,他应本就重伤在身,神志几近泯灭只剩一丝清灵。发现咱们后又强动真元凝聚最后一击,打完了,最后心中那点清灵也告熄灭,就是现在这样子……养着吧,一时半会他清醒不了。”

  戚东来插口:“本就有伤在身?”语气疑问,但并未怀疑大圣的眼光,虬须汉子对苏景道:“重伤之人,和你换过一击还饶了个赤目,不得了啊!”

  七十三链,大判重器。

  这个时候,围着廿一链子打转、看热闹的十六弟叫了两声,尾巴也甩得噼啪乱响,待把众人目光吸引过来后,十六正想示意什么,不料本已混沌的廿一链遽然扬手,向着十六重重抓下。

  异变突起,十六反应奇快,张口就把大龙吐出来了……廿一链的手才碰触龙头就无力垂落,仍在混沌中,未苏醒,伸手去抓十六只因听到阴褫叫声本能而起的反应,动作虽快,可劲力不存,即便十六被他抓住也无妨。

  十六戒备片刻,又小心翼翼地“忽啊”两声,见廿一链确是不动了它才放下心来,张口把大龙重新吞回肚子里,游身来到廿一链脑袋旁边,尾巴尖指着廿一的左耳,口中又对苏景等人大声叫喊。

  苏景俯身蹲下,先看廿一链左耳,完好无损,苏景又伸手,拨开耳廓再做细看,隐隐约约的一双小小白点,就印在廿一链的耳后。

  十六向廿一链游近了些,尾巴尖几乎就戳在那双白点上,口中又在忽忽大叫,同时露出了自己的一对毒牙。

  第五百六十四章 尽力而为

  小阴褫的意思明白,苏景等人的眼光更是清晰:廿一链耳后的一对白点,为阴褫毒牙所留。

  白点,不是没咬透,而是链子身体了得,皮肉伤很快就能痊愈。雷动天尊语气平平:“好得了皮肉,却赶不出剧毒,这人是伤在阴褫嘴下。”

  戚东来的心思转得更快,对阴褫能否把一环链子毒成“混沌”他心中存疑,但只凭那个齿印,足见尤朗峥一行与本地的土著打起来了:“这倒说得通了,此人本就伤得七荤八素,迷迷糊糊里,未能察觉同僚意气却发现阴褫的踪迹,只道咱们都是阴褫的帮手,所以突施辣手。”

  妖雾沉声道:“只是七十三链为宝物开智,体魄非凡,中了阴褫剧毒会受伤,但伤不成这个样子……你喂廿一大人吃什么?”他说话的时候,苏景一只手捏开了廿一链子的嘴巴,另只手从丹瓶内取出一枚灵丹,正要向他口中送下。

  “珍惜灵药,解毒奇效。”得自南荒老蝎洞府的那株蘑菇,早被离山风长老炼化成丹,材料神奇,炼制成的丹药也就更神奇,世间奇毒大都可解,阴褫剧毒也在其中。

  无论廿一链的伤势根源究竟在哪里,他总归中了阴褫之毒,先解毒是不会错的。

  灵丹入口,立见奇效,廿一链左耳后的两枚齿痕重新破开,毒血涓涓流出。

  毒血颜色古怪,一孔流出的是黑血,另一孔则是白色怪血。黑白毒血相合却并不相融,丝丝缕缕纠结一处却又泾渭分明,黑白不混。三尸对望一眼,剧毒也算宝物不可浪费,各自拿着自己的宝剑去沾毒血,不承想在他们手中一贯听话的殷天子,居然同时爆发长鸣,剑身急震不受剧毒。

  剑有灵,灵性骄傲,不肯用喂毒这等下流手段。

  苏景不理三尸胡闹,捏着廿一链嘴巴的手松开,改按于胸口,将一道真元注入廿一体内探查他的伤势。另只手也不闲着,微一用力直接捏碎了瓷瓶,炼剑、掐诀的手何其灵活,瓷片抛开丹丸留于手心,其中一枚被送进自己嘴巴。随后掌心摊开分与身边同伴:“中毒再吃不如吃了不中,以真元化解药力,可保百日剧毒不侵。”陪十六衣锦还乡变成了风波诡谲的险事,除非万不得已否则苏景可不想和土著阴褫为敌,不过事先吞服解毒灵药也是必要之举,防备万一。

  小鬼差妖雾心怀疑问:“人间丹药,对鬼也有用?”

  这一重苏景还是笃定的:“离山灵药,只对剧毒无关体质,人鬼妖魔都可服食。”话说完,他又愣了下……随口之言,说过后才恍然发觉,自己这一行人还真是“凑齐了”,人鬼妖魔,个个都有。

  戚东来取了一枚灵丹,另有怀疑:“这丹药真的珍贵?”

  “自然,何来此问?”

  “珍贵东西,何必给他们三个?”戚东来指了指三尸,三位矮子也一人取了一粒,赤目在端详、拈花在闻嗅,雷动直接扔进嘴巴里大嚼。

  “咳,你们三个……”苏景摇头而笑,心思旁顾、主要精力都放在廿一链子的伤情上,一时疏忽,没留意三尸也各自取了一丹。

  生怕苏景会要把药丸要回去,赤目拈花忙不迭把丹药扔进嘴巴,嚼,笑,赞风长老手艺不错。

  廿一链身边,不止苏景一人在查他伤势,顾小君也度入一道真元做探查……

  宝物开智,结化人形,这链子的身体看上去和常人无异,可皮囊下血脉纠结、经络错杂,和真正的生灵大相径庭,也和苏景以前救过的人、妖、鬼物差得奇远。苏景只能“摸索”着,催动元气一点点查探,顾小君那边也好不了多少,一双秀眉紧紧皱起。探查之中,两人的真元几次撞到了一起,廿一链的伤势暂时没能探清,苏景倒发现顾小君的修持端的不俗。

  过了一阵,顾小君收回了手,面带忧色对小鬼差妖雾道:“经络残损,五脏在缓缓枯萎。”

  妖雾闻言一愣:“在?便是说他的伤势正变噩?”

  重伤不怕,只要人活着,将来带出去总有施救的办法,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以链子自身神奇,慢慢修养也可自愈;可伤势不断恶化,这就麻烦得很了,若不能立刻制止,用不了多久廿一就得死!

  顾小君沉沉点头:“卑……我无能,找不到廿一大人症结所在。以我探查,阴褫剧毒伤及廿一经络,但为害不深,伤、但无性命之害。可五脏之伤层层转噩无以遏制,快则三日,迟则七天,大人性命……不保。”

  妖雾追问:“依你看……”

  不等说完,顾小君就长长一叹:“力所不能及。”

  妖雾想也不想,立刻转身跪向大圣,但蚀海身形一飘,错开三尸不受他的跪拜:“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惜,我也没办法。救人非我所长,普通的度气强元自是不在话下,不过若真这么简单,你们也无需求我了。”

  如果真能救,蚀海不一定会出手,他还要存留实力应付后面的凶险。可是廿一生死的关键根本不在蚀海想不想去救,而是大圣明白,自己根本都救不了他。

  妖雾面色苍白。

  七十三链,是凶猛力量,是绝伦法宝,除此之外,对阴阳司忠心部署来说,它更是一个不灭神话,一桩虔诚信仰!一环断,则宝物毁,若有的选,妖雾宁愿以自己性命换回这一环链子,魂飞魄散在所不惜。

  妖雾不起身,身形一转又跪向苏景:“请再费心,哪怕只一线希望,也莫放弃。”苏景还未撤手,为妖雾保留了一点点虚弱希望,即便连妖雾自己都不觉得苏景能救回链子。

  “我要阳间多出一个娃娃,女娃,长相得和我想得一模一样的!”苏景说了句怪话。

  妖雾愣了愣:“什么?”问话同时,他也恍然大悟……怪话?这话再如何奇怪,归根结底,也是个“要求”。这样的时候,苏景提了个要求?那意思也就再明白不过!妖雾的身子一软,跌坐在云驾:“只要能救回廿一大人,哪怕你要吃我,我都自己洗干净跳进锅里!”

  他不曾察觉的,自己的声音憋闷异常,这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说话,堵住了,堵得他想哭。

  说过怪话,苏景又做怪事:手仍搭在廿一链胸口,身体则一转,跪向了妖雾:“多谢。”

  跪向妖雾,是因苏景本就会救人,他自己想做的事情,无需别人来求,更无需妖雾跪礼,他还对方一跪。

  也是因为他本就要救人,所以那怪话不能算“要求”,而是个请求,所以要说那两字:多谢。苏景还没想过自己的天道是什么,但师尊的天道是公道,弟子需得尽力做个公道之人——唯此才是对师父的尊重。

  看上去,苏景这次说话做派简直荒唐可笑,但没人笑,就连一贯看苏景不顺眼的顾小君,俏面上也升起了古怪神情,不信、敬佩、诧异,还有因苏景能救廿一大人而来的由衷欢喜。

  “几成把握?”妖雾问出最关心的事情。

  “尽力而为。”

  没有把握,半成也谈不到,苏景只是有了个想法,觉得可以试一试,具体能不能成功,他不知道。

  戚东来曾和苏景出生入死,晓得此人做事自有分寸,本不想说什么,但见苏景全无把握,戚东来忍不住皱起眉头:“大敌当前,凶险莫测,你自己想清楚。”

  苏景一笑点头:“我晓得,放心,于人有益于我无害的。”说着,始终按在廿一链胸口上的手,五根手指忽然跳动了几下,铜浇铁铸般的廿一链身体猛一震,自众人眼前消失不见,进入黑石洞天。

  这次连名字都没喊就把人收了,白哼云哈相顾骇然,简直想不通这位仙主究竟有多大的本领。

  廿一链进入黑石同时,苏景的一道神识也投影而至,仍守在伤者身边。满天赤霞、无尽大海,海中剑意结形,如鱼群游弋不休;而那铺满苍穹的赤色云霞便是苏景囤存于此的阳火真元。

  是洞天,也是穴窍,神识投影在这里,无论行动说话或施法行功全无差别,苏景开口一声敕令响亮,洞天内弥苍穹的阳火云霞遽然流转,阳火精元化归烈焰本形,滚滚翻腾不休,片刻之后自苏景头顶百丈处结做巨大漩涡,疯狂旋转。

  苏景心念再动,天空火漩之中,一条火蛇激射而出……烈焰如云,火蛇像极了一道霹雳,烈烈燃烧的、金红闪电!

  “闪电”打下,正中伤者眉心,即便人在混沌中,神志完全泯灭,廿一链仍是被打得痛吼一声,身躯猛震。但事情远远不算完,苏景咒法相催,一道、十道、千百道阳火惊雷轰落礁石,重击廿一链!

  印堂、人中、丹中、心胸、丹田……火雷狠辣,每一击都落于要害。

  本能使然,廿一链开始苦苦挣扎,但以他的重伤之身,又如何能挣得脱苏景的全力猛攻,过不多时廿一链最后哀嚎一声,身体一软,仿佛烂泥似的瘫于礁石,再不稍动了。

  洞天之内,苏景额头冒汗,不是累得,是紧张,他也拿不准……这就打死了?但阳火霹雳不能停歇片刻,他得接着打。

  洞天之外,妖雾皱眉打量着苏景:“不是说疗伤么?怎么收起来了事?”

  鬼差不晓得苏景身上还有两大洞天穴窍,三尸中雷动笑道:“孤陋寡闻的小鬼,你家苏大人把廿一链送入穴窍洞天,这会应该早都开始为他疗伤了!”

  妖雾闻言一喜,追问苏景:“情形如何?”

  心神十立,肚子里施法全不过占用一道心神,其他全无妨碍,苏景应道:“放心,大有好转。”说话时,苏景的笑容稳稳当当,目光却闪烁得厉害,不过他眼帘低垂,妖雾和顾小君都看不出来,两位差官相顾欢喜。

  第五百六十五章 打回原形

  黑石洞天,阳火雷霆轰袭凶猛,片刻也不等停歇,哪里像在救人,任谁看了眼前的情形都会以为正指挥雷火的苏景和躺在地上的廿一链有不同戴天之仇。

  “居然死啦?”

  “果然死了。”

  “死了还打?”

  一声接一声,有人问有人答,其间几乎没有间歇,三个矮子出现在黑石洞天,就站在苏景身后。

  拈花大乐,手摸肚皮:“我刚在外面看苏锵锵神情有异,就知道他惹祸了,果不其然!”神君高兴倒不是因为廿一链子死掉,而是他猜中真相,赤目和雷动都不相信,这才一起进来求证,拈花胜,笑得兴高采烈。

  赤目的红眼睛转动起来,真的在动心思:“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廿一链子本就伤入垂危,苏锵锵死马当活马医,没医活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想来阴阳司的人不会怪罪,就是……怎生想个办法,把尸体留下来才好。此人是法宝一环,尸身算得宝贝……和顾小君、妖雾他们说没救好、廿一链变成青烟了,他们会信么?”

  “你自己信么?”拈花反问赤目,跟着又去问洞天中的苏景:“还忙啥呢?他和咱们不存深仇大恨,莫再鞭尸了。”

  雷动天尊此刻看出一些端倪:“不是普通鞭尸,是三这三那诀鞭尸。”

  雷火自巨漩火云中打下,每时每刻都有数十道落于廿一链身体要害,可这雷火看似打得纷乱,实则错落有致,正扣合了“三这三那诀”下一重打铁法。三尸能够从苏景身体中钻出,与这套法诀有着莫大关系,他们三个都熟知此术,雷动一提醒另两个纷纷点头。

  心神十立没错,但一道心神若全情投入的话,就只能做一件事,没工夫理会三尸。

  烈烈火云,流转成狂,巨大漩涡遮蔽千里苍穹,雷火就自这千里疯漩各处闪出,但无论雷成于何处,最终只会落在廿一身体上。天何其广阔?相比之下不过成人身材的廿一链何等渺小。是以黑石洞天中的景色于壮观中又透出几分诡异:千里出没、灿灿雷火,尽归于七尺之躯,如斗如漏,漏火的化外世界。

  雷不停,苏景全神贯注,三尸唠唠叨叨。三个人排成一排蹲在廿一链身旁,瞪着眼睛看热闹。

  突然间,身体早已瘫软的廿一链,猛地颤抖起来。

  三尸猝不及防,都被他吓了一跳,身体本能后仰屁股坠地、从蹲着变成箕坐,免不了的议论再起:“哆嗦成这样?”

  “这还是人么。”

  “以哆嗦而论。廿一链天下无敌!”

  颤抖得太剧烈,全然超出三尸对“哆嗦”的认知……不是平常所见的那种身体抽搐带动着四肢一起发抖,廿一链的颤抖起自身体各出,血肉五内、发肤皮骨、眉毛眼睛嘴巴耳朵、手肘肩头两膝双足,从头到脚,他身体的每个部分、每处关节和肌肉都在急促跳动——各跳各的。

  处处皆颤,但每一处的颤抖都自行其是,不是一个拍子不在一个频率。看得稍久,三尸便觉毛骨悚然,面面相觑目光里各有惊惧,拈花最先摇头:“不好看,不想看了。”

  赤目心系宝物,大摇其头实话实说:“我也不想看了,可我舍不得走,看不到结果不甘心。”

  “打牌啊!边打边等。”雷动及时提议。馒头输得太多,他一直没忘记翻本的事情。

  “天尊高见!”拈花赤目闻言均告大喜,赤目不忘提醒“不得再抹芥末”,黑石洞天化外奇境,雷火轰动之中很快想起了哗哗的骨牌碰撞声音。

  才把骨牌摆好,当庄雷动还未来得及吆喝,急急颤抖的廿一链突然开口纵声长嗥。

  一声长嗥久久不歇,开始的时候还只是痛吼,可几个呼吸功夫过去,天南地北、四面八方,冥冥之中一道道喊声响起,分不清是回声还是来自异处的同类回应,而时至此刻,那长嗥又哪里还是人声:洪钟崩碎、大吕炸裂、焚天巨鼎撞上了炼世洪炉,响亮到几乎要划破天地的金铁轰鸣!

  是声音,但声音里蕴含了汹涌大力,就变成了神通,杀人的神通。

  啪地脆响,六十四枚坚硬骨牌尽数被大吼震碎;连串怪叫,三位矮神尊还没来得及堵上耳朵便告炸碎,雷动头爆赤目心炸拈花腹碎,死得少有的凄惨;一声闷哼,苏景的身形由实化虚,颤抖、氤氲,模糊起来……此间苏景只是一道心神,不死不灭,受廿一链长嗥所袭,他只“模糊”了片刻便重归“清晰”,口中咒唱陡然高亢,人则冲跃而起,直投天空火漩。

  雷火愈发猛烈!

  三尸死得货真价实,再转生时都回到“褫衍海苏景”身后。外人还真看不出来他们刚死了一次,都道是三尸看腻了里面的景色出来透气,顾小君急忙追问:“里面的情形如何,廿一大人怎样?”

  三尸是和苏景一伙的,哪会告诉顾小君:死了,正诈尸。雷动天宗先开口:“我们刚进去时,廿一链神情平静。”

  顾小君双眸里添出些光彩。

  “不久之后,于苏景救护下,他的身体能动了,不是钩钩手指那种,而是身体各处都能活动了。”拈花接口,面带微笑。

  顾小君面现喜色,发自内心的欢喜。

  赤目最后说道:“到我们出来时,廿一已经能开口了。”

  顾小君双拳握紧,欢欣鼓舞:“大人说了什么?”

  雷动天尊笑了:“他的情形,又哪会这么快就真的说出什么,开口就喊疼呗。”

  顾小君也笑了,连连点头:“是我糊涂了。能呼痛……这也再好不过!”

  看似不糊涂的候补大判其实糊涂的时候居多,倒是那个平日里浑浑噩噩的小鬼差,关键时刻总能清醒以对,追问三尸:“当真?”

  “若有虚言,天打雷劈!”三尸是实话实说,诅咒发誓全不在乎,个个昂首挺胸,不由得妖雾不信。

  三尸还惦记着里面的热闹,说过几句话,齐齐跑到戚东来身边,各自从骚人的漂亮袍子撕扯下几缕布条团成一团塞进耳朵,又排成一排急匆匆地返回苏景体内黑石洞天了……洞天之内,廿一链子长嗥未歇,金铁锐响刺耳依旧,但已没了初时“一喝碎杀万物”的霸道威力;另外,苏景不见了。

  三尸与本尊心识相连,眼中看不到,可心里自然就是晓得:他人在火云中。

  投影于洞天的神识融入此间阳火,执掌雷霆万道,更凶猛更急促,以三这三那诀狠打链子。

  三尸脚踏童棺,身形半扭半转,摆好了随时准备逃遁的架势,继续看戏。

  廿一链的长嗥渐渐衰弱,云中火雷渐起渐强,终于,又在快半炷香时间过后,廿一链的吼喝完全停歇,正是“铜汉”收声之时,满天火潮内苏景爆起一声敕令,金光贲烈,正在火中穿梭的、数不清多少道雷火,真就如灵蛇似的自云中蹿出,彼此纠缠,顷刻汇聚成一道金红色辉煌大柱,落于九天、轰于廿一!

  灵元暴躁,巨力闲荡,金红颜色崩裂四方,整座洞天浸染火色!三尸眼中只剩下火,再没其他,以至这短短的一会功夫里,三尸都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自己是生是死……

  烈火散去,因强光刺激、在眼中留下的残影缓缓消退,三位矮神君的目力回复如初:天空上那千里烈火巨涡仍在,但雷火再无划落,漩涡转得不慢,不过比起刚才显得宁静得太多了,苏景身形重新显于天地,正悬浮半空。

  可廿一链不见了,之前他曾置身的黑色礁石上不见人影,却多出了一枚巨大铜环!

  环长圆、古铜本色,铜色之中夹杂着丝丝黑线,形巨如丘,苏景站在他的面前……一粒米和一枚蛋?雷动心中暗暗用两样吃食做比,满意点头。

  廿一链仍在,只是变了模样:被苏景打回了原形!

  《金乌万象》之中,阳火淬炼法术不外两篇,一为金乌大焠真,另则金乌小炼世。前一篇淬经洗脉,若经络有缺,此术奇效无双,参莲子、樊翘、扶乩、卿眉、戚东来等等多位同门、好友得益于此法;后一篇则是铸器炼宝的无上法门,苏景初回离山不久,区区三境一小修,就以小炼世混以三这三那诀,炼成纯净紫凰庚金剑羽,随时两法混炼,也足见此法神奇。

  廿一链体质太过特殊,他做人时,苏景根本无法辨清他的脉络,又何谈施救?但无妨,廿一链不止是人,他还是宝、是法器。廿一链,大焠真无以施展;那便将其打回原形,以小炼世炼其本根、淬其属真。

  只消把这一环链子炼得更强更出色,他的伤势自会停止恶化,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与增强病人体魄、身患疾病不药而愈全无区别。

  只是道理简单,做起来却难,廿一链不是妖孽修人形,不是恶鬼披人皮,他是宝物化形。要变回本形,于廿一链来说不过是一个念头的事情,但他神志混沌之下,想要以外力让他回复原形……难过登天!

  蚀海之能如何?若大圣出手,想要打死打碎“铜汉”不难,可要把让他回复原形,大圣做不来。这样的情形,就用到了苏景的另一门绝技,三这三那诀。

  第五百六十六章 这厮没死,坏我大事

  有关三这三那诀,到现在苏景也没能弄清它的真正来历,但是在离山时公冶长老将此法视作炼器天术,曾对小师叔讲过:此诀的后半篇“打铁法”暗含玄妙道理,是还本求源、返璞归真之道,真正的炼器妙法。

  三这三那诀融于阳火,化作金乌雷火,连番轰锤之下,终于将廿一链子变作本初器形!若是此刻小鬼差妖雾再问苏景“有几成把握”,苏景便能粗声大气地应他一句:“五成机会在握!”

  只打回原形,还谈不到疗伤。

  但打回原形,是以金乌小炼世助他的最大关键,做得这一步就成功了一半……成功了一半,苏景脸上却不见喜色,只有深深厌恶!

  见他面色有异,三尸异口同声:“怎了?”

  神情阴鸷、目光愠怒,苏景声音低沉:“墨巨灵的玄法元力。”说话同时,一枚剑羽奉他心意调入黑石洞天,呼啸着斩向巨大铜环……铜环上的丝丝黑线。

  一击如电,但力道并不沉重,叮的一声轻响。

  直到此刻三尸才看出那一丝一丝深入铜环“肌理”的匀称黑线并非宝环自带颜色,这颜色竟是“活”的,受了剑羽一击,那线黑丝仿佛遭遇针刺的蛇子似的,先是吃痛、猛地向后一缩;随即反击,自铜环“深处”激射而起,缠住了剑羽。苏景冷哼,这剑羽就是从阳火炼化而来的,随时可化作阳火“载器”,炽烈火焰从剑羽上燃烧开来。那道“黑丝”立刻蜷缩身体,吱吱怪叫着想要逃走,又哪里还有机会!

  阳火更旺,不过片刻将其彻底炼化。

  看看犹自燃烧的剑羽,再看看铜环上多到无以计数的黑丝,雷动皱起了眉头:“便是说廿一链也被浸染了?还有,为何之前你不曾察觉?”

  苏景却摇了摇头,“浸染”这个词本身没问题,一条黑色就是一道墨巨灵的玄法怪力。巨大铜环宝物被许多“墨力”侵入体内,不是浸染是什么。

  但此浸染非彼浸染,廿一链和王灵通的情形大相径庭。

  南荒伏图、西海葵女妖、幽冥王灵通,这些人都是被墨巨灵侵了神志,变作奉养墨巨灵的虔诚信徒,他们坏掉的是脑子,身体完好无损,甚至还更添修为战力暴涨;面前的廿一链不同,虽然神志泯灭、深深昏厥,但墨巨灵的玄法未能控制他。

  或者换个说法:他仍是他,只是被墨巨灵的力量打成重伤。条条黑线在腐蚀他的身体,让他的伤势不断恶化下去直至身死道消,从一环宝链变做凡铁。

  廿一链为人形时,身质不会改变,神链皮骨不受外间灵识窥探,加之他始终以本身修元对抗“墨力”。入体的侵害都被宝物元力掩盖住,是以苏景只能查处他伤势恶化不休,却看不到“罪魁祸首”。直到他显出原形,墨巨灵的力量也再无遮挡,暴露于苏景面前。

  苏景收了剑羽,没在急着出手,就悬浮在半空,认真打量着宝环上蔓延、深蚀的那些黑色纹路。

  不远处,赤目真人忽然露出浓浓的失望之色。

  三尸心意相通,赤目情绪有变,另两个立刻感受,雷动是老大,最最关心兄弟:“真人,怎么了?”

  “天尊当知,无论修行、处世、为人,我都会求那两字:公道。”赤目沉声回应。

  拈花、雷动同时点头、同意,拈花曼声开口:“公道即为天道,我辈超脱世俗,神位加身,是以更看重天道,公道便是金光大道。”

  “神君所言极是。”赤目认真得很:“公道是什么?公道就是:谁毁了你我的骨牌,谁就要赔。”

  “正是如此!若没有这一番远见卓识,你我枉为仙神。”拈花全情投入,一字一字说得用力无比。雷动已然恍然大悟:“真人的意思是……本想用廿一链再做一副骨牌?”

  “谁说不是呢!”赤目顿足,很不开心:“幽冥神器做的骨牌……再摸点子时候那手上感觉……那心里惬意……嘿!谁想到他还没死啊!!这可没办法了!”

  拈花雷动一起不高兴,抱怨:“这厮没死,坏我大事!”

  苏景不答理三尸犯浑,他在看、也在思索,盏茶功夫过后他重新抬头……

  洞天外,褫衍海,苏景头顶忽然迸绽起金红光芒,一道金轮照澈四方:第三重罡天,艳阳天。

  骨金乌居于黄金屋,两件宝物都有缩形变化,骨金乌只剩手指大小,黄金屋不过磨盘方圆,周遭阳火翻卷、光芒璀璨。

  “作甚?”戚东来不解发问。

  艳阳天微震,几道阳火精元分散而出,光热内敛化作小小“金斑”,分别落于身边每位同伴手中,苏景说道:“之前疏忽了,对敌墨巨灵,大家收一道阳火于祖窍,当有好处。”

  这是防备心智被浸染的手段,不可能“百无禁忌”,但至少能多出一份抗力,毕竟阳火是墨力的克星,关键时候哪怕只住一丝清明或许会有大用处。

  连大圣都不曾拒绝,旁人更不会反对,众人修法不同,“收火”的方法也各不相同,蚀海一口吞掉了事,顾小君和妖雾互将手中金斑打入对方额头,戚东来则是双掌摩挲把金斑小心“抹开”,然后仿佛女人涂胭脂似的,仔仔细细扭扭捏捏、敷脸。

  随即“艳阳天”被苏景收回,不过并未回归常驻之处,而是送入了黑石洞天。

  因骨金乌、黄金屋的宝物至性,苏景身中火元以这艳阳天最为精纯。苏景要为廿一链洗净墨力,须得动用自己最纯烈的火元。事情比着预想稍稍复杂了些,原以为只“打回原形、小炼世精炼”两个步骤,如今又得多做一重功夫:打回原形、洗炼墨力,然后才轮到金乌小炼世。

  深深吸一口气,黄金屋、骨金乌开始缓缓旋转,屋自西向东、乌由东向西,两件宝物于一轴上、做相反旋转。

  宝物一动,阳火也随之而动,先是罡天的光、热开始内敛,本来外放的炽焰与金光迅速归于屋中、乌身,跟着黑石洞天中存在的浩瀚火元也被这两件宝物层层收拢……三尸从旁边看着,恍惚里都有个错觉:两件反旋的宝物似乎转出了一个“漏”,让这漫天烈火都漏入其中!

  苏景蓄势,全神贯注,三尸见他这是准备全力以赴的模样,彼此对望了一眼,心里都存了一个意思,雷动和两个兄弟打了声招呼:“里面这个苏锵锵不能讲话了,我去外面和他说道说道。”

  雷动闪身而出,面对苏景:“哇北馁听,意撒鸦链桑给纵,他自扣多佛啦,内够银母化损……”

  扑哧一声苏景笑出了声音、忍住、忍……忍不住,哈哈大笑。

  大圣爷、两位差官、白哼云哈目瞪口呆,被雷动天尊的一串怪话说得愕立当堂,分不清他这是咒言还是敕令。倒是戚东来,曾在东土四方游历,走南闯北的地方多了,听懂了雷动所言,也笑出了声音:“天尊的粤人言说得有模有样,骚人佩服。”

  离山地处东土东南,与粤人常驻之地比邻,三尸在离山附近享乐人间,没少在粤地玩耍,个个都说得一口好粤言,离山弟子因下山常常会和粤人打交道,接触得多了大都能听懂几句。雷动说的话倒不可笑,苏景是没想到他居然能想出这个法子来密语,更没听他这样说过话,打从心眼里觉得古怪,没忍住笑了起来。

  这也难怪,雷动没修为不会凝声做线传音入密,身边那些人全都耳聪目明,就算他扒到苏景耳边低语人家照样听得一清二楚,这才对苏景说起了粤言。

  苏景笑道:“直说无妨,无需密语。”

  大圣则问戚东来:“矮子说的啥?”

  “话俾你听,二十一链伤几重,他自求多福啦,你救人不划算。”戚东来翻译得一字不差,蚀海放声大笑,顾小君和妖雾同时变了脸色。雷动干脆说回普通汉话,一股脑向下讲:“苏锵锵你自己算,土著阴褫咬过咱们吧,封天都神链打过咱们吧,墨巨灵就更不用说……褫衍海内简直处处敌人,全都和咱们为难!别看现在行途太平,说不定下一刻就打起来了,多一份修为,就多一重保命希望。浪费力气去救廿一链,就算救回来他一时半会也不能帮忙打架,你自己又耗得精疲力竭,纯粹赔本买卖。”

  “顾小君当竭尽所能,护佑苏大人万全!求请大人施救廿一……”

  顾小君的语气坚决,态度无需怀疑,可只有态度又管得什么,雷动叹一口气,摇头道:“若你竭尽所能就真可保苏景完全,我也不会劝苏锵锵了。”

  苏景的笑容收敛了,不过笑意并未散去,话题有些突兀,问雷动:“还记得伏图么?”

  “自然记得,提他做什么?”

  “伏图是打不死的,墨巨灵的尸身为他源源不绝送来元力,杀伏图的唯一办法就是斩灭源头。”说到这里,苏景加重了语气,问雷动:“那你可曾想过,如果南荒深处、嵌坐高山的那具墨巨灵不是尸体,而是活的,会怎样?”

  第五百六十七章 盛放天下之日

  这么不明不白的问题,雷动若能知晓答案才怪了,摇头:“你想过?会怎样?”

  “以前我也没多想,但不久前大概想明白了:海中的水能流进河里,河里的水也能再流回去海中。”苏景的语速很慢:“未入褫衍海前,死掉的那个鬼王姜蔡……死之前他是个装满墨汁的瓶子,死之后瓶子空了,我对墨巨灵的法力敏感非常,探得绝不会错。”

  雷动听懂了,所有人都懂了。

  玄法妙力,能在信徒与“神祇”之间来回流转!

  雷动瞪起了眼睛:“若对廿一链子放任不理,他死后……杀他的墨力会重归凶手之身?”

  苏景点了点头,口中话题也重归救人之事:“把廿一链打回原形,会耗我些真元,但影响不大;以小炼世炼化他的器真,对我消耗更是微小得可以不计,这其中有个关键:虽被称作‘炼化’,但实际里非‘炼’、而是‘洗’,我无需把它炼成我的宝物、无需给它添出新的神通,只要还他本真、强它器性足矣,烈火如洪流,自我穴窍内起、冲过廿一链再归于我穴窍,不过是废一番手脚功夫罢了。是以骚、戚东来第一次劝我时,我应得那八个字为真心之言:于他有益于我无害。”

  苏景稍加停顿,继续道:“至于祛除、烧尽链子上的‘墨色’,开始没想到、发现后就非做不可了,会耗我大把修元,但这已经算得是斗战……打架花力气,天经地义。”话说完,苏景望向雷动。

  雷动天尊一根眉毛高挑:“这……就已经打起来了?”

  “忽啊!”十六老爷代为答应,主了此问。

  苏景似是想起了什么,面上笑容重现,伸手向着自己的锦绣囊摸去。旁人见他开心在前、探囊在后,都道他想到了什么可堪大用的宝物,个个精神一振,瞩目于他伸入囊中的手,等着看他取出来的好宝贝。

  很快,苏景的手拿了出来……一双鞋。

  一双鞋。轻快软靴,鞋底不薄不厚、靴腰不高不矮,有隐绣的云纹和祥瑞麒麟,精致漂亮的一双鞋。

  然后苏景开始换鞋。

  妖雾不解其意:“你干啥换鞋?”一边问一边使劲打量着苏景的新鞋,努力想要从中找出些灵元起伏、宝光闪烁,可又哪里找得出,普普通通的一双鞋。

  “那是他媳妇给做的!穿着新鞋,打起架来更有精神。”雷动冲着苏景挤眉弄眼地笑,口中应了小鬼差所问。

  苏景换鞋的时候,小妖女不听睁开了眼睛……旭日初升,和暖阳光正轻轻柔柔地拂去稀薄雾气;山明水秀,仲秋时节里,一片片林子红了。青山少了几重清秀却多出三分妖娆;虫鸣鸟唱,雀儿啼鸣正欢,远处还有隐隐地哇哇聒噪,那是乌鸦叫?

  “啊!啊……”小妖女猛瞪大了眼睛,尖叫!

  幽冥世界里,哪来的旭日高照、哪来的青山红林、哪来的乌鸦闹早!何况眼中的这片山。她再也熟悉不过:南荒天斗山。再看自己置身的这片石坪……老爷天、阎王爷,明明白白就是自己去往幽冥时的启程地方,裘婆婆就是在此发动玉皮蛋,把她和大圣送了下去。

  怎么回来了?

  不听觉得自己要疯了。除了尖叫……甚至她自己都没发觉自己在尖叫,纯粹本能使然,心旌摇动满面惊骇,吓坏了,实实在在地吓坏了。

  尖叫刚起,了不得两个呼吸时间,天空中一团腌臜污风滚滚升腾,才一靠近内中就传出“咦”的一声,污风散开,黑裤黑袄满脸皱纹的小老太婆显身:“你回来了?苏景呢?大圣又在哪里?”

  小老太婆落身不听面前,黑豆豆似的一双小眼睛里关切不少。

  “裘婆婆!”小妖女是真正的失心慌,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乍见一个亲近长辈打从心底里觉得亲切,忙不迭伸手抓着老太婆的手。这个时候又接连几道妖风涌动,黑风煞、小金蟾和刚好做买卖来到南荒落脚天斗山的六两赶来,见不听回来各自欢喜,可看清小妖女的神情他们又心中惊疑。

  裘婆婆的手干巴巴的,好像块朽木,但不听握住后只觉得说不出的踏实,心中的茫然、惊骇稍稍平息:“你说……我回来了,便是我真的去过?”

  稀里糊涂就回来了,恍惚之间,不听都有些不敢确定,自己究竟去没去过幽冥,那五年多的朝夕相处会不会只是一场大梦!

  “说什么胡话?”裘婆婆皱眉,老手微微一暖,一道妖元流入不听体内,助她稳定心神。

  又是一大片妖风滚荡,来了一群孩子,有大有小,大的抱着小的,半大的手拉着手,有的像小金蟾有的像裘平安,不用问了,全都是裘平安的娃娃,老裘家有家教,娃娃们一见不听,立刻滚下云头呼啦啦地跪倒一片,给她磕头行礼;小小泥鳅们还没起身,先行赶到的众人只听得耳中乌呀呀一片怪响惊天动地!

  天斗山是什么地方?离山之外、苏景的第二个老巢,他本命法术所得的那棵扶桑灵木就扎根于此,当初从离山带出来的无数剑鸦,绝大多数都在此栖息、修行,小不听刚才的尖声大叫惊动了它们,黑压压的一片乌鸦云飞来查探,一见是小主母回来了这还了得,大群乌鸦口中奶奶祖奶奶的乱喊乱叫,问安过后问她此行、不等回答就彼此讨论……刚刚从东天角升起的朝阳都被吵得摇摇欲坠。

  石坪大乱,天斗山大乱,还有火鸦妖裔、仙人掌小妖、二层山中留守家园的祸斗等等妖物正源源不绝赶来……

  小妖女笑了。

  吵闹喧天不假,但彷徨时候还有什么比看到了一群又一群的自己人更让人心底踏实?踏实了,心思也就重新活络起来,仔细思索自己来之前的情形:那时正和苏景聊天,聊“谁怕谁”,情迷意乱时候,被她收在袖中的、那条来自莫耶世界的“灵须”忽然躁动起来,自己的修为大涨全因这根“须子”而来,灵须有所异动说不定又是再添修为的契机。

  身前那个男人跑不了,袖中的契机却一闪即逝……当即闭关,全副心神投入“灵须”,不久之后她便发觉,须子躁动并非“无风起浪”,它正和另外一件宝物呼应:青灯藤。

  一根灵须,一截怪藤,各自透出本元真灵,彼此试探着,做气意交流、元灵交换。

  灵须还好,青灯藤可是有过“前科”的,曾把紫桐仙宫给吞掉了,小妖女生怕它又会去吃其他宝物,不敢再将其置于袖中,而是清出了自己的乾坤囊,单独来盛放青灯藤。

  两件神奇宝物都被不听随身携带,但又分置于左袖、右囊之间。它们两个以真灵彼此呼应,那道气路自也流转于不听的经络,这可是件大造化。“说过地皮湿”的道理,几乎都无需不听刻意做什么。灵须、幼藤至纯至粹的木行灵元,丝丝缕缕地融入不听本元,让她受益匪浅。然后……就是现在了,莫名其妙的,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她就被送出了幽冥,重新回到天斗山。

  素手翻翻,左手一只白玉瓶,莫耶灵须静静悬浮;右手一只青瓷盆,青灯藤软塌塌地趴在泥土中,两件“东西”好像都在睡大觉,不听它俩并排摆放,侧着脑袋仔细打量,须子藤子全无反应。

  小金蟾凑到近前,和不听一起端详:“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事情着实古怪,不听大概能猜到自己回来和一须一藤有关,可具体关联在哪里她实在想不通。想不通如何回来的,当然也就没办法再回去……静静等待半晌,不听浅浅叹了口气,把瓷瓶和花盆都收了起来,口中话题一转,将自己这一趟幽冥之行大概说给身边同伴。不长功夫,事情说完,不听唇角勾勾居然笑了起来。

  笑不过片刻,不听眯起了眼睛看着小金蟾:“裘门金氏,你的神情恁地古怪,想念你家夫君了么?想了就去西海探望他啊……”说到这里不听笑出了声音:“去探望一次回来生一次孩子,你还真每趟都不白去。”

  裘门金氏不理小妖女的调笑,神情古怪得很:“莫名其妙地回来,不能再守着你那离山郎君身边,为何不见你惆怅郁郁,反倒见你欢笑惬意,这是何道理?莫非不想再嫁他了?”

  “嫁!”莫耶少女全不似汉家女子那样内敛含蓄,她的情事来得光明正大,说出口时也磊落大方:“回都回来了,扭转不了的事情又何必郁郁。正好还有一件大事,我提前回来可以做好它。”

  “什么事情?”小金蟾好奇追问。

  “风光大嫁!”不听站起身来,应道。

  小金蟾被她说懵了,转目望向裘婆婆,裘婆婆摇头,也不解:“这孩子……好像糊涂了。”

  “回婆婆,没糊涂。”不听想到了开心事情,所以真的很开心,素手一翻,一丛漂亮红花被她取出如意袖,又一道风法托浮半空里。不存于中土,只在莫耶才有的花儿,花儿的名字译做汉话为“笑语”,意指只要有人欢笑的地方就会有这种花儿。

  看似娇嫩的“笑语”,实则生命力最是坚韧不过,在莫耶,无论北方苦寒之地、西方荒原戈壁,又或东、南湿热地方,只要有人迹之处、只要人能生存的地方,这花儿就能够扎根、盛放。

  莫耶世界万生寂灭,不过在不听得到那一根灵须不久后,意外发现须子旁边,长出来、开出了“笑语”花。只是凡花,全无灵力,但不听将之视若珍宝,如今她的袖中已经攒下了一大片“笑语”花丛。

  小金蟾从花丛中取过一株“笑语”在手,看了看、嗅了嗅、又依着蟾蜍本性舔了舔,未见神奇,问:“你啥意思?”

  “有朝一日,让这花儿开遍中土。”小妖女的话莫名其妙。

  “然后呢?”裘婆婆也拿了一株花来看。

  “笑语花儿盛放天下之日,就是我风光大嫁苏景那一天。”不听笑盈盈的,依旧莫名其妙的话,可她说得很认真、笑得更认真。

  笑靥、红花相映,美到了妖冶。

  第五百六十八章 种花的好地方

  “要这天下,笑语开遍……开遍……”喃喃自语中不听身后一对蝶翼展开,她笑她惬意,蝶翼振动,妖冶的女孩子飞出天斗山。

  上自裘婆婆,下到小乌鸦,全都愣愣发呆,老太婆望向小金蟾:“这孩子……病了?”

  小金蟾肃容:“我会看着她,姑母放心。”

  “乖,”裘婆婆点头:“苏景于我们裘家有倾天重恩,于情于理于义,都要照顾好不听,我须得坐镇此间,她的事情你费心了。”

  小金蟾双手撑地,双腿蜷屈,蛤蟆似的半蹲起来,跟着双腿猛一蹬,身化金色流光直冲云霄,向着不听离开的方向直追下去,人消失于视线时她的声音才告传出:“义不容辞,这倒霉丫头!”

  “这倒霉丫头!”裘婆婆大点其头。

  ……

  谢胖子很胖,七尺男子,三百八十斤。看上去四十几岁的年纪,英年早谢,秃顶了,油光锃亮的头皮。身上的衣服紧巴巴油腻腻,脚踏一道满是剩饭味道白色云驾,飞掠如电。他很着急,因为他收到了一个消息,还因为他除了“谢胖子”之外,还有另外两个绰号:谢完了,谢生佛。

  “谢完了”是曾与他有龃龉、心有芥蒂的同道修家给他起得绰号,意思最最简单不过:姓谢的完了。谢胖子在领悟“破无量”的时候走火入魔,侥幸得高人相助保住了性命,但修为折损五成,且一次心魔疯长让他再没了领悟大道的资格。他完了,修行路断。

  “谢生佛”则是受过他恩惠、得他救护之人的敬称,“谢完了”完了之后,一度万念俱灰。但他是个胖子,心宽体胖,体胖心宽,很快就想开了。修不成神仙了,可自己剩下的寿数,仍远胜凡人许多,老天已经待我不薄,我又何必自暴自弃。有生之年好几百,总得做有分量的事情……谢胖子想了许多,最后确定,这世上最有分量的事情,莫过于:救命!

  他救命,所以他叫谢生佛!

  谢胖子算不得真正的正道修士,不过荒山野岭一散修……东土汉家源远流长,道德两字根深蒂固、早已开枝散叶,绝大多数不在正邪的散修都会行正义事情。他们为正,却还算不得正道?略略有些不公平。但若换个方向去想,能被称作正道的,比着散修之正更正,正得更纯粹!

  东土汉境,花花世界,今日这繁荣盛景,皆因:根为正!

  谢胖子得了同道传讯,南荒与东土交界地方,不久前地震了一次。地震轻微,没能晃道地面上哪怕一棵小树,不值一提了。可也是这轻轻摇晃的几下子,让地下一道水脉改道,引得一座巨湖水位疯长!

  湖畔有镇名唤“水生”,水生镇上汉人与蛮人混居,算到一起上千性命。而“上千性命”之北,便是东土汉境了。大湖所在附近水脉错综,若湖爆,会引得三河七川泛洪,十条水脉都从南向北,为祸无法想象。

  谢胖子要封堤禁湖,干他娘的这一桩有分量的大买卖!

  水声隆隆,大湖波涛滚荡,水位越涨越高,水生镇百姓须得抬头观湖了。湖暴躁,距可怕崩裂只差一线。

  不知是不是被吓呆了,水生镇的百姓居然还不曾四散奔逃,而是所有人集结一处,愣愣抬头,看着远处疯长的大湖……忽然间,一股剩饭味道弥漫,秃顶的胖子置身半空,开声断喝:“大家莫惊慌,某家谢生佛到了!”最后一个字求上口,追“料”之变音,谢胖子救人心甘情愿,自称“生佛”理所当然……他不算世外高人,他喜欢自卖自夸,有的卖便可以夸,天经地义。

  胖子跳落地面,动用灵识去探那疯狂大湖,才一探脸色就猛地一变:力所不能及。这湖饱蕴自然之威,莫说他已完了,即便全盛时也休想阻挡。

  忽然,一个清清静静的声音传入谢胖子的耳朵:“谢道友扶危助困,白羽成由衷敬佩,这就请道友施展神通,带镇中百姓离开此处,此间事了,道友若有暇还请来离山小住,离山上下倒屣相迎。”

  随着说话,一个身着离山剑袍、二十六七年纪的青年显身面前,真传弟子白羽成。白羽成将一枚木铃铛递进谢胖子手中:“道友登临离山之际,以此铃传讯。”

  谢胖子都得到了消息,地处东土东南的离山又怎么可能不晓得此地险情,早在谢胖子之前,白羽成就率领一队同门赶到,镇中人被他们集结一处,但还未送走,这事倒不用急,哪怕洪水暴发时再起云驾带人离开也全赶得及,此间一众离山弟子正抓紧最后功夫匆忙布阵。

  谢胖子面色一喜,收了铃铛,依着修家礼节长长躬身:“谨遵吩咐!”言罢迈步来到人群中间,一道云驾缓缓铺卷,将千多百姓尽数托浮,之后谢胖子又对离山弟子一抱拳,催起云驾向着北风撤走。

  谢胖子离开后不久,离山弟子便布阵完毕,集结于白羽成身边。

  白羽成肃然开口:“传掌门口谕:后果难料,谁想走,不阻拦、不追究,尽可放心离去。”

  离山天宗高高在山,山中修家承天护道,可他们终归不是算尽天下的神仙,总会有疏忽的时候。白羽成奉掌门之命,领一道镇水阵诀、带三十同门赶来封洪,但是等到了地方才发现,凭着他们的力量、手段,不够消弭这场巨灾:事先不曾想到的,那条地下水脉暗通一座地海,是以即将爆发的洪水威力远超意料。

  发现此事后白羽成立刻通报门宗,很快回信传来,掌门人带红、樊、龚三位长老即刻出山,再就是刚刚白羽成传与面前同门那句口谕……高人赶来,定有对付巨洪的办法,唯独一样:时间。

  他们来不了那么快,从现下算起,最快还得半天功夫才能抵达,再看那翻腾大湖,还能撑多久,一顿饭还是一盏茶?

  晚到半天,足够大湖泻入附近水脉,再做封堵难上加难。

  白羽成想要为掌门“追”回这几个时辰,只是追得回么?位列离山真传,他的修为、眼光皆属上乘,看得明明白白,以他们现在的力量,运气好可挡洪水两个时辰,运气差些的话,一个时辰就是尽头。

  明知不可为仍愿为止,多挡一阵洪水之灾就会抵消一些。白羽成带来的都是内门弟子,算得离山精锐,以他们的本事,就算阵法被冲毁人也不会丧命洪水中,可是免不了的,阵法反噬下个个都会受伤,伤了皮骨损了五脏全都好说,就怕伤及经脉或元基,轻则折损修行重则求仙路断!

  一定会受伤,伤成什么样不知道。

  白羽成重复:“后果难料,谁想走不阻拦不追究,可放心离去。”

  “夫君总也改不了着急时就啰嗦的毛病。”一个双目漆漆、笑容甜美的女子说话了。阿嫂出声,那些师弟师妹全都笑了,平日里司职刑堂的白羽成也难得之极,在同门面前笑了笑,啰嗦了?那就不再说话,迈步踏入阵眼,其他弟子分散开来,各入阵位。

  阵开启,盈盈青光弥漫开来,威力未显,静静等着洪水暴发一刻。

  也是这个时候,身披彩翼的女子从南方来,看了看暴涨大湖,欢呼一声:“蛙儿,咱们鸿运当头!”

  “蛙儿”是捏着隐身诀行运潜踪术悄悄跟在她身后的,虽明知不听比自己修为强得多,不过小金蟾匿踪是天赋本领,施展时绝难察觉:卧房能有多大地方?她匿踪时裘平安就是找不到媳妇。

  “蛙儿”这个绰号由来已久,小金蟾不和她计较,扯掉法术现身而出:“能知我在你身后,修为又涨了?”

  不听笑得像小狐狸:“不是我修为又涨,是你修行不勤……看夫君、生孩子、坐月子、再去看夫君……你多少年不曾好好修行了?”

  女子聊天,纵有明确题目,仍会夹杂着数不清的旁支别叶,小金蟾不羞赧,反倒笑眯眯:“我就是喜欢给他生孩子,待你嫁了苏锵锵,你便晓得:给他生一个,心里舒服得很!到你生了一个又一个的时候,我去伺候你的月子……”说完了孩子月子,她总算还记得正题:“鸿运当头?哪里?”

  芊芊细指,先点向前方大湖:“大湖啊,要炸了!”不听跟着又把手指再向更远处一点:“那里有离山弟子结阵,必是为消灾……你可知为什么要消灾么?”

  小金蟾茫然摇头:“为何?”

  “因为这里闹灾啊!笨哟。”不听咯咯咯地笑,也不怎么就那么高兴,可小金蟾的疑问她始终也没给出个明白解释,笑声之中,她又说了一句:“种花的好地方!”

  这算是个解释么?小金蟾宁愿不算,她更糊涂了。

  而不听的声音未落,湖盆终于到了承受极限,轰轰烈烈地巨响之中,围湖石岸崩裂散碎!

  石岸崩于东北,浑浊洪流如巨龙,疯狂倾泻。

  时间巧合,看上去,这大湖好像是被不听的疯笑气崩的……

  第五百六十九章 我的娘子

  湖破,洪水滔滔,水生镇首当其冲。

  这不是巧合,白羽成来此已有一段时候,早都对大湖做过仔细勘察,笃定若它决堤,必是小镇正对的石岸最先崩溃,若非如此绕湖那么多地方,离山弟子为何偏偏选择水生镇布阵。

  终于来了,白羽成面色不变,但眼中精光暴涨,立刻开口朗声唱起阵诀,随行同门一起动咒,镇水之阵就此发动,小小水生镇青色法术光芒暴涨!但完全出乎意料的,就在大阵行运急急、阵法力量集结迎向洪水之时,一道曼妙人影突然从天而降!

  她穿着淡紫色的茶花长裙,背后一对蝶翼轻灵。

  不听落足地面,她的面前是水生镇,镇中有阵,阵力颜色清透却雄厚非常,向她扑面而来;她身后是大湖,刚决口,平时再也柔弱不过、连形状都不存的水此刻暴躁得仿佛要崩裂乾坤,洪水浩浩,凶狠冲到……

  小妖女跳到了两股凶猛大力之间,是之间,但非正中,不听的落足处,距身后洪峰极近,距离前方“镇中阵”远一些。是以洪水先至,领头巨浪重重砸在了不听的背上。

  那是早已蓄势多时、集中于一刻爆发开来的巨洪,其间蕴藏的力量何其强大,即便不听修持身后,一时间也站不住脚脚步,身形踉跄向前摔去!

  白羽成大吃一惊,他以前不曾见过不听,不晓得她是谁,但他心思转动奇快,见她出现在洪峰路上立刻就晓得,这个女子应该是来镇洪的……可天下怎么会有这般鲁莽的修家,直接靠着身体去挡又与找死何异!修行之辈都会对自然怀有一颗敬畏之心,这份敬畏来得不是没有原因的……如今这湖崩洪起就是最好证明。

  更让白羽成又恼怒又惋惜的是,那个女子身拦背后洪水的同时,又何尝不是挡在水生镇中阵法力量的前方。阵法刚刚行运到最饱满时,就算离山弟子想停不可能即刻刹止,白羽成脱口怒叱:“胡闹!”

  “你好。”

  回答白羽成呵斥的,居然是一声开开心心的问候。

  送出问候同时,被巨浪砸得倾身、堪堪就要扑倒在地的不听猛向前跨出一步,重新站直了身体。

  浊浪滔天,若这一刻天地能被凝固、静止下来的话,人在地面仰望,会生出一个错觉:天上的云相充满萧杀,让人心惊肉跳……可那有哪里什么云,那是如山大浪轰天、遮天!

  如此巨浪面前,那个女子的身形何其渺小、何其脆弱。

  可就是这个渺小得即可忽略不计的不听,在重新站稳脚步之后,硬是挡下了那浩浩荡荡的恶洪!

  小小身形,稳如巨岳。

  不是石,不是礁,只能以岳而喻。因水来时,石、礁不动,不怕惊涛骇浪冲刷……可石、礁也同样拦不住汤汤洪流,唯有巨岳能阻大川猛进,山在、洪断。

  巨力相催,她的身形不动,管那洪水如何轰轰嘶吼、如何急急冲荡也再无寸进!

  不止拦下了洪水,不听及时亮出一枚竹叶,摇动之际一片苍翠竹林凭空而现,迎上了正扑面催来的离山阵法。

  真力遇阻,白羽成自不会再催阵相斗,急忙把阵诀一变,借着受阻之势收住阵法,不听展颜一笑,因那个小丧修的缘故,她对所有的离山弟子都心存好感:“多谢。”

  离山弟子眼中,景色诡异:前方不远处,罗裙飘摇长发飞扬的美丽女子,笑得正明媚,对着离山门下致谢;在她身后,洪水层层“堆积”横冲直撞,那大浪的峰顶已经耸起百多丈,像极了一头暴躁的巨兽……却无奈、无能、无力重开牢笼,它凶猛却在少女身后全无用武之地!

  这个时候忽又一道人影闪烁,另个年轻女子来到离山阵前,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本来长相中等偏上,但因两眼离得远了些让她容貌再打了个折扣,普通姿色。

  白羽成夫妇不识得不听,但他们都认得青云,一是当年小泥鳅大婚就在离山,另则白羽成与卿秀的喜日裘平安一大家子都赶来送礼。离山弟子要守住阵法,见了小金蟾不能起身行礼,但口中都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拜见青云师叔。”

  在天斗山,参莲子喊苏景师父,喊青云姑姑,喊裘平安大哥……离山可是真正的汉家传承,辈分不可乱、从来都是算得清清楚楚,裘平安是苏景的妖奴,与沈河掌门、龚长老等人同辈,大都督的娘子比着白羽成等人高出一辈。

  “你可莫强撑!”小金蟾对白羽成等人点头,口中嘱托不听。小金蟾不明白这莫耶妖女为何转了性子、竟主动做起了好事,可对她的关心是不会掺假的。

  不听点点头:“现在还行,请问离山仙长,须得撑多久?”冰雪聪明的女子,看出白羽成结阵也是为了争取时间。

  白羽成恭敬回答:“启禀前辈,快则三五个时辰,再迟过不了一天光景。”前方女子和小金蟾是朋友,称其前辈全无问题。不过这位前辈比着白羽成以为的还要再前一辈。

  不听似是松了口气:“那还好,”说着,她的眉目流转,看了看白羽成,又看了看他身边的卿秀:“你们……双修道侣?”

  小妖女的眼光不错,待对方点头后,不听又问卿秀:“这个离山弟子,你想嫁就嫁了?”

  自从回来之后不听就不怎么正常了,古怪问题把卿秀给问愣了,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继续点头。

  “真好。”不听全不掩饰自己的羡慕,跟着她又变得笑眯眯了,对小金蟾、白羽成等人道:“不用管我了,你们聊。”说完,她转身……曼妙身形,旋转开来。

  身动、法动、力动,积压于身后的浩浩大水猛地翻卷开来,仿若一卷长绢,绕于不听身周,随着她的旋转一起转动。

  不听缓缓旋转不休,她不曾离开、始终留在中心……她就是中心,因她转而转、随她舞而舞的那一道洪龙天旋,自地面拔起直冲九霄!

  忽然,她动了,旋转不急不缓的同时,不听飘身而起,又开始围着巨湖做轻灵盘旋,暴涨溢出的湖水像极了一条巨龙:被不听牵住头颅的巨龙,她绕湖、“龙”绕湖!

  洪水涨,巨湖生灾,堵上决堤的口子只能维持短短一会功夫。那湖只能盛十万水,地下水脉源源不绝送入十五万升、三十万升、五十万……它又怎么可能装得下?堵住了这里的口子,它又会去冲碎别处石岸,就算哪里都冲不破最后它还是会满到溢出、到那时,水去四面八方。

  要镇水,办法只有一个字:疏。但周围无处可疏,所以不听引水旋湖,开它一道旋天河!仍是治标的办法,靠的是她法术精妙、更是她的修为浑厚,她要撑到离山高人赶来。

  还是那因为小小丧修的缘故,她对离山高人信任得很。

  小金蟾满脸惊骇,眼睛瞪得太大以至向外凸出,稍稍有些要显原形的样子,她知道不听的本领不错,上次自莫耶归来后修为有又大进境,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小妖女本领大到这等程度!这不奇怪,不听真正的实力从未显露过,连苏景都不晓得。

  “她……到底是什么人?”白羽成的声音发飘,眼睛瞪得不像小金蟾那么大,但目光里的惊讶毫不逊色。

  小金蟾正纳闷不听怎会如此凶猛,失神了,没理会白羽成。卿秀则接着夫君的话喃喃道:“修行恁地了得。”这一句倒是被小金蟾听到了,随口应了句:“那是自然,你也不看看她是谁的娘子。”

  女子就是女子,修行之人也不能免俗,离山红长老是为一例,白门卿氏又是一例,闻言想都不想直接追问:“谁的娘子?”

  青云上一句是无心之言,被追问之下她已回过神来:因不听的身份,她和苏景的关系应该不曾被离山所知,小金蟾自是不会主动泄露此事,可追问已到,不答又显尴尬,小金蟾负手挺胸:“我的娘子!”

  九霄云上,引河旋湖的不听扑哧笑出了声,引得身后那道盘旋天河都微微震动……

  不知不觉里,四个时辰滑过。天河浩荡,月隐云被,洪水飞天,不曾漏出一滴。

  终于,北方远处几道剑光划破夜色,一个声音遥遥传来,对“天河”道:“多谢仙子。”掌门沈河与三位长老赶到!

  四个字,措辞平淡但字字认真,无需再多说什么,离山掌门说过谢,便一定会谢!

  “掌门、掌门……离山沈河!”三十里外,天空另一道云驾上,谢胖子兴奋异常,胖脸上的油光更亮,他护送着水生镇百姓离开不久,大洪崩仙女现,水轰荡龙盘天,纵是修行人见多时光,这等奇景也不是随时能见到的,谢胖子干脆不走了,云驾悬浮于三十里外安全地方,兴高采烈地看这场大好风景……看到半夜,没想到把离山沈河也给看来了。

  第五百七十章 高人

  第一天宗的掌门人,真正世上高人,在谢胖子眼中和神仙也不见得有太多区别,他没办法不兴奋。不过刚喊两声就晓得这样直呼前辈高人姓名实在失礼,忙不迭收声,面色窘迫。

  飞掠之中,沈河转头向着谢胖子拱手作礼:“也辛苦道友了。”

  谢胖子忙不迭还礼,但还不等他双手合拢,沈真人已经疾飞而过,来到“盘天大河”前:“沈河造次,失礼地方还请仙子体谅。”

  天河悬空,急转不休。锋为不听所治、被引着在一圈圈的盘旋中向着天空不断延伸;沈河言罢迈步跨入天河之内,旋即身形一闪直追到不听身边。两人一照面,沈河眼中便是精光一闪:小妖女的督目之法瞒得过普通修家,又怎能骗得过离山掌门?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真身。

  但沈河只是笑了笑,左手伸出按在、“拿住”了那天河起端。

  不听引出的,那是真真正正的一道凌空大河,若铺陈在地面上,且莫说其长,只说其宽广,凡人置身河畔怕是要蕴足目力才能勉强看到对岸,偌大河川,沈河伸手去握它潮头时,真就仿佛在扯一块布,布再大,也能攥其一角。

  沈河只握住了“一角”,不听却觉得身上负担的可怕力量就此散去,心中明白这条天河已被离山掌门接管了去。

  功成、身退,不听对沈河点点头,就此离开天河,纵落地面小金蟾身边。

  小金蟾传音入密:“你跑,我挡。”说话时悄悄伸手入囊,握住了自己的金钱法宝,莫耶妖女遇到了离山高人,跑是最聪明不过的选择。可一向精明的不听摇摇头,重拾之前那个莫名其妙的话题:“应该不用跑,还没种花呢。”

  两个女子说话的功夫,抓着长河一角的沈河真人开口长吸。吸一口气,就算再用力,又能有多大动静……风破雷崩,沈河吸气之声,轰动千里乾坤。

  因吸气而起的风雷声未落,沈河的左手轻轻一抖,灿灿光华闪烁——水色。上映苍穹下照人间,小不听引荡起的那条盘天河在沈河掌门手中绷直、平铺,它平行于地面,在九霄高空平平整整地、自南向北,铺展开来!

  把万钧洪水像一条长绢似的旋舞起来,莫耶不听。

  仍是这条长绢,以一手之力将其平铺半空,离山沈河。

  这便是差距了,这就是人间正道第一修宗的掌门人,那个不笑不说话、对长辈恭敬、对同辈友好、对晚辈爱护,没脾气的老好人似的真人、沈河。

  而被绷直、铺展的又何止一条盘天河?天河不是无源之水,其下还连着一座大湖……大湖被“拽”起,延于天河之末。铺、展!如镜、如绢。

  湖陡空,可见泥地水脉正迅速渗出。再就是……湖底没有鱼,所有的鱼虾螃蟹都被沈河端在了“长绢”中。

  “绢”长无以计,一千八百里还是三千四百里?天知道!

  此乃神迹,不听木然青云呆立,白羽成泪流满面卿秀失魂落魄,谢胖子一屁股跌坐云驾,千多百姓惊骇嘶喊。

  只有三个人还镇静。追随掌门一同赶来的三位长老。

  樊长老捻髯微笑,望着空中“长绢”:“我都忘记上次见师兄全力出手是什么时候了,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红长老的眸子明亮,不看天河只看沈河:“师兄……师兄……师兄!”

  “干活吧!”一向古板的龚长老继续古板,提醒两位同门,随即龚长老飞身湖底,长剑做笔在湿漉漉的泥巴中写写画画。剑下一道道符篆成形,每写好一篆,那枚法篆就会乌光一闪,有虚变实、化作乌金形质的扣刻、从此烙誉湖底。

  另两位长老也随之而动,三人成品字各占大湖一角,同样以剑升篆,不过红长老的篆颜色朱红、质似玛瑙,樊长老篆色莹白,仿佛脂玉。

  长老们忙碌的时候沈河也在施法,左手铺“长绢”,右手掐起剑诀,他的剑飞去、一样向北,沿着长河铺展的方向划过……水成了布,真就被被沈河的剑裁下一条。

  宽三十丈,长不知的“布条”。

  剑诀撤,右手轻轻、拇指中指拈住了“布条”一端,先做无声心咒,再扬声敕令:“晋州大旱,甘霖普惠,西北三千九百里,去吧!”右手高扬,抛,布条似升灵,就此冲向高空,直飞千丈后一顿、再顿、三顿,一片大水就此化作沉沉黑云,向着西北方向急急飞去;沈河剑诀再起,又开始裁第二块布条,一般施法,但换了另一处受旱之地。跟着又是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煌煌长绢,就这样被沈河一条一条的裁剪下来,化作雨云飞向东土需要雨水之处,到最后沈河手中只剩三百丈“幅宽”长绢。

  今年东土风调雨顺,受旱的地方不多,都已经赈济妥当了,沈河低头沉思片刻,在确定没有遗漏之后,他笑了,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笑容自然惬意,沈河暂时不再施法,低头望向大湖:“怎样了?”

  过了这一阵,大湖水位缓缓升起,三位长老的身形都被淹没,看不见人了。

  “启禀掌门,我已妥当,在等樊师弟和红师妹。”龚长老的声音最先传来。他的声音未落,樊长老的声音也自水下响起:“启禀掌门,我也妥当了,就差师妹了。”

  红长老声音随之而起:“再等会!”

  当年离山中修为最差的长老,红长老不是浪得虚名,不过任夺出山、三位新的真传弟子顶上来后,红长老就让出了这个名头。

  等了盏茶功夫,红长老声音快活:“成了成了,赶紧的!”法术还未完,还缺一步,之前她最慢,现在她最催。随她催促,湖底水中三位长老各自亮出一枚长长令鉴,口中动咒,并不响亮,但也还是把浅浅湖面震得颤抖摇晃。不久咒成法生,三位长老同时将手中令箭深插湖底。

  湖底的泥巴稀软,可令箭插下时,分明是锐金入顽石的淬烈之响!

  法篆凝、谕令落、由三位长老施展的阵法也即刻成形,不闻风雷咆哮不见灵元起伏,只有浓雾升腾。

  湖中升起了大雾,但这雾气不向四方弥漫,而是扶摇直上,一路向着天穹去了,抵达上上高空后,罡风滚滚,吹散了它们……

  深藏地下的水脉接连地海,堵则崩,难保不是另一场大祸;地下水脉不竭,大湖永无宁日,永远都会涨,堵无可堵只能引流以疏;周围无可泄洪之处。

  难解之事,但再难,落入离山高人的手中,也照样拆解得开:法阵行转,无炽烈高温却时时刻刻能蒸水成雾,雾升九霄毁于罡风:升雾速度,平齐于地脉注水之量。

  千秋万载不敢说,至少能保这一方千年太平,只是从今日起离山又会多出一件差事:每隔一甲子,就要带上品灵石来给湖底阵法充添灵元。

  三位长老破水而出,沈河将手中剩下的“长绢”重新填回湖中。至此这一趟赈灾差事真正完成,但沈河却又朗声道:“三位师弟助我施法、打通阵上最后一关!”说话间大袖挥舞,青青烟霞弥漫身周十丈方圆,绝除目听阻隔灵觉,封出小小一方法域。

  法术什么的,明明全都完成了,掌门人还喊着要施法?三位长老知道事情蹊跷,同时飞入掌门法域内,入内后红长老开口最快:“师兄有什么算计?”

  从外看青色烟霞浓重,入内则一切正常,沈河真人站在三位长老面前:“哪有算计,我得歇会!”一边说着,直接就坐倒在云驾上,呼呼大喘、拉风箱似的……天宗掌门威仪非凡,哪能当着晚辈和外人面前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铺巨洪、分恶水、化云雨飞赴八方千万里赈旱,沈河做得举重若轻,可哪一样不是仙佛神通!人力有穷尽,谁说离山掌门就不会累。

  红长老笑出了声音,赶忙取出自己亲手采集、酿造的琼朝露,沈真人不客气,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瓶,放下瓶子不起身,坐在原地接着喘。等他休息的时候,龚长老问道:“那个女子是莫耶之人,此事该如何处置,还要请掌门定夺。”

  “四祖。”沈河两字回答。

  言语不详,但大家几千年朝夕相处,三位长老都能明白他的意思:离山九位师祖中第四位,姓黄名蓝,汉人名姓,但他其实出身契丹,孩童时候就流落汉境。那时候契丹是塞外强族,与汉家征战多年,两族不共戴天之仇,彼此视为猪犬,在汉人眼中,契丹个个该杀。

  契丹黄蓝、莫耶不听,有区别么?

  何况少女今日所为功德无量。

  又过片刻,总算把气喘匀了,沈河继续道:“但总还要做些地方,樊师弟要辛苦些。”

  话说完,沈河站了起来,做了个表面功夫把一道玄光打入湖底,这才收了青烟重返众人视线,离山掌门面色平静目光清澈,远处谢胖子、近处白羽成全都由衷佩服:施展浩大神通过后仍面不改色,果然高人!

  第五百七十一章 出息

  樊长老先飞去三十里外谢胖子的云驾,对云中百姓嘱托道:“大雾升于夜晚、散于黎明,不会耽误你们在水上的生计,但需记得,登湖打鱼黄昏前一定要归岸,否则夜晚浓雾弥漫方向难辨,怕是会有危险。”

  掌门这边,带上另两位长老和此间弟子,来到不听身前,全不提她是莫耶人的事情,致谢、寒暄几句,给不听留下一枚木铃铛,请她有暇时随时可去离山做客,不听接了铃铛:“定会有机会,还请掌门耐心等待。”

  话又古怪了,沈河不追问什么,笑呵呵地点头,又和青云打过招呼,问候了几句后也不再逗留,就此离开小镇,不受镇民叩拜谢恩,转眼消失天际。

  所有离山弟子都走了,但樊长老留了下来,跟着掌门离开的只是一道神识投影,他隐身远处,静静注目小镇。

  谢不到离山掌门,但能谢到那位明媚仙子,谢胖子云驾回归小镇,千多镇民,由镇中长者长声喊着号子、准备行叩拜大礼……事情前后经过所有人都看在眼中,若没这位仙子,家园早都被洪水吞没!不用背井离乡,何异再造之恩!可没有一个人跪得下去,身前一股柔柔的力道托着,让他们再如何用力也跪不动。

  不听闭起了眼睛,片刻后再张目,明媚少女平添妖冶!她散去了督目之术。

  镇民一时间望不清楚,谢胖子却看得一清二楚,惊呼脱口:“你是莫耶之人?!”

  不听笑着点点头:“不必惊疑。”

  小金蟾附和开口:“她若心存恶意,此间早已是另番景色了。”

  莫耶地,邪魔地,这认知自古流传,不止是修行道上的说法。民间也是一样的认知,听到仙子竟是邪魔地方之人,镇中百姓难免一阵骚动。

  可也仅只片刻议论罢了,普通百姓没有那么沉重的大义,浩劫之下亲人安好、我安好、家还在便心满意足,甚至可以说,得救即为福缘,又何必去管赐福的究竟是神佛天仙还是妖魔鬼怪。谁会为了一个神话故事似的传说,就真的去和恩人反目。

  吃惊过后,谢意依旧。

  不听摇头:“若真心谢我,再简单不过,两件轻松小事。”说着,她的手掌翻开,一小包花儿种子:“院子角落、不打紧的地方,种下这花儿。不用刻意打理。这花儿耐活得很,开放时还挺好看的。”

  时至此刻,小金蟾终于恍然大悟。

  要这天下看遍“笑语”,不听行善,请受惠者种花……花儿种得多了,莫耶少女在人间的声名也就流传来开,她又哪里是种花,她是要扭转“莫耶地邪魔地”这名声、要扭转中土世人对她的态度!

  有朝一日,笑语遍布四方,少女便再非邪魔,她是行惠人间的仙子。

  种上几株鲜花又算得什么?何况这花全不用打理,挖个坑把种子扔进去就算了事,镇中长者从不听手中接过花籽,恭恭敬敬地问道:“仙子的第二个吩咐是什么?”

  “第二件事就更简单了,”不听笑了:“每逢初九清早,盼望有心人能望向东方朝阳,在心底念上一句‘苏、晴好合、举案齐眉’,我便心满意足。若不用默念,直接把这句话讲出来,我更是感激不尽。”在莫耶,不听的族名为“晴”。

  这件事是不听临时起意,她觉得好多人来念叨自己和心上人的好事,心里舒舒服服的。

  等那一天,哪月初九,笑语花儿开遍中土,天下人举目向东,她风光大嫁苏景的那一天!

  她想红花遍布人间,她想世人齐望东方。

  她的“苏晴好合,举案齐眉”。

  仙子的要求奇怪但简单,镇上百姓也不敢多问,诅咒发誓地应下仙子,必定妥当完成吩咐。不听扬臂对镇中人摆了摆手,小金蟾没再“趴下冲天”,脚下云驾升腾与不听并肩飞起。眼见仙子要走,上前说话的那位本镇长者急忙喊道:“还请仙子示下尊姓仙称,小人也好奉起长生牌位……”

  莫耶少女坚决不说自己的名字,微笑着应道:“那种花儿的名字唤作‘笑语’。”清甜声音回荡之际,云驾升腾高空,很快消失不见。

  樊长老未再追踪下去,他取了一枚花籽,追赶掌门一行返回离山去了……

  离开小镇,两个年轻女子向北而行,小金蟾忽然道:“我若是苏锵锵,我也娶你。”

  不听种“笑语”于人间,是为了自己能风光大嫁,但又何尝不是想要卸去苏景肩上的担子——陆角为蓝祈、陆崖为浅寻都曾承担在肩的那副重担,不听不要苏景再担。

  种花中土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苏景,不听舍不得不嫁,舍不得苏景为了她与整座天下狭路争胜。

  “苏锵锵这个人,脾气义气都没得说,和他做朋友是再好不过,”青云唠唠叨叨,几十个孩儿的娘,口舌早都碎得不能再碎,上一句还在赞不听,这一句又再损苏景:“可他那副小白脸样子,咳,你怎么就这么想嫁给他?”

  苏景只算得是比较清秀,但妖精看来,只要不是粗声大气满嘴恶语、胡茬满腮狞眉凶眼,统统都是小白脸。

  不听笑了,不和妖精矫情,提及苏景时美滋滋得全不掩饰自己的喜欢:“苏景的好处你又哪里晓得。”

  小金蟾侧头看了不听一眼……然后又看一眼:“你流鼻血了。”

  小妖女伸手,在鼻端轻轻一蘸,拿到眼前看,果然。皱了皱眉头,似是想说什么,身体却突然一软,直接摔进小金蟾怀里。

  小金蟾大吃一惊,扶好不听同时,一道妖元送入不听经脉,片刻后她就放松下来:无大碍,小妖女只是累坏了。

  把一道汹涌大河当成长绫舞了几个时辰,就算不听修为精湛也消受不起,消耗过剧以至经脉受震,鼻血也是因此而来。

  算不得伤,休养几天就能恢复如初。

  不听没事,小金蟾放下心来,再次笑了起来:“下次提起苏锵锵的时候,你能不流鼻血么?晴族不听,出息得你啊。”

  不听弯起了眼睛,笑眯眯的样子。第一次种花,很开心,累一些也心甘情愿!

  ……

  小妖女笑的时候,滑头大王面色铁青,问面前阿二:“好端端的,她又怎会不见了?究竟是怎样的情形?”

  苏景走后,阿二阿七进驻阴阳司,少主离开前认真嘱托,请两位尸煞猛将为小主母护法,阿二阿七不敢丝毫怠慢,可万没料到,不久前忽然天阴如墨,一道无声雷光划过阴阳司后宅,再赶去查看,小主母已经不见了。

  阿二阿七联络鬼王,是为发动他们的势力去寻找不听,虽知这样找人希望渺茫,但除此之外也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

  滑头王接到消息立刻传下大令,一时间瓶中城灵讯飞散、侦骑四出,撒开大网似的去寻人,他自己则与其他几王急匆匆来到阴阳司询问详情。滑头小鬼心怀义气,弟妹丢了比自己媳妇丢了更要紧。

  到现在,距离小妖女失踪已经过去十六七个时辰,仍没有丝毫消息,滑头王坐不住了,带上几位归降鬼王急匆匆赶来不津,直接向驻守阴阳司的两位尸煞询问缘由,以期能找到多些线索、方便找人。

  阿二大概把事情交代了两句,不用第三句、两句就足以说完事情经过。

  滑头小鬼眉头大皱:“如此简单……后宅中,她失踪之处可有线索留下。”

  “只有这个。”阿二伸出手。

  “花?”

  阿二手上,一朵娇艳红花,正盛放,不存于中土只生在莫耶。

  ……

  “花?”

  同个时候,阴褫海中,妖雾和滑头小鬼说出了同一个字。小鬼差瞪大眼睛,使劲盯住了苏景的头顶。

  解释过自己一定要为廿一链除掉墨色之后,苏景就再未说话,由一道心神主持、催动一重罡天与一座大窍,全力洗炼铜环上丝丝“污浊”。阳火轰荡于洞天之内,从外面看他一切如常:神情平静、端坐云驾、目光与灵识不存丝毫松懈远远地巡梭四方……不知不觉里快二十个时辰,路途平安不见凶险,苏景的头上却忽然生出了一朵“花”,惹得鬼差吃惊不小。

  还好,那花不是生芽、开叶、长蔓,若真在他头顶来这样一番景象未免也太吓人了些,“花”是突然跳出来的。

  悄无声息,一小团淡金色光芒氤氲着,苏景天灵顶盖之上一尺地方,小小的花儿出现。

  是“花”还未绽开,只能算一枚花苞。婴儿拳头大小,玄光蕴透于花苞,静静悬浮着,显得有些娇弱,也显出了几分空灵。

  戚东来听苏景说过最近一段的修行,见了花苞不似妖雾那般吃惊,而是对苏景笑道:“又有进境,这便是金乌羽花了吧?恭喜。”

  宝瓶修行三重境界,“地归”炼七十二片太阳鳞叶,来褫衍海前苏景便告完成;“天擎”修三十六枚金乌羽花,苏景刚刚开始修行这道小境界不久,之前还一朵花都不曾炼成,直到此刻,一盏花蕾显现。

  第五百七十二章 墨灵精

  人家有恭喜,苏景自然要“多谢”,口中向戚东来致谢,眼中略显喜色。一旁的小鬼差妖雾却老大的不痛快,对苏景抱怨:“救人同时,你还在修炼么?一心莫二用,当先全力救护廿一大人才对……”

  不等说完蚀海就摇头打断:“这便是你孤陋寡闻了,你家苏大人有小小突破,不是他重修行不重救人,正相反了,他突破才说明他救人用心。”说着,蚀海望向苏景:“只凭‘斗战助修行’这一重,你金乌正法便是一等一的好修法,惹人羡慕啊。”

  大圣的目光果然不差。

  黑石洞天内祛除墨色,绝非阳火随便烧一烧了事那么简单,廿一链何等神奇的人物,连他都能侵蚀、致命的墨色岂同凡响!若苏景修习是离山其他正法,就算他也有今日成就也没办法除掉墨色,因这世上就只有阳火才能克制“墨色”,有了这一重“生克”在手,他才能有胜算。

  而墨巨灵一脉玄法委实惊人,那些“墨色”明明只是一份力量,却仿佛身带灵智一般,受阳火炼化时,“墨色”不会安安静静地等着对方一点点烧下来,丝丝缕缕的黑线或集结成群、拧成一股绳顽抗,或游散出极细难辨之线,寻找阳火空隙去反攻骨金乌和黄金屋!它们有守、有攻,甚至还有两次“墨色”企图放弃链子、转而去侵蚀苏景的洞天——“它”晓得,敌人是什么,敌人在哪里。

  正如苏景所说,这又哪里是什么洗炼,根本就是一场斗战,恶战。

  天乌喜战,斗中突破。

  小鬼差妖雾较真,且他追随尤朗峥多年,别看自己的修行差劲,了解的修行道理却是不少,摇头:“不可能!斗中突破只是蒙鬼的人话。”

  这次大圣没反驳,反倒是咦了一声,笑道:“小小鬼差,能有这番见识很不错啊。”

  妖雾的话没说完,继续道:“修行是修行,斗战是斗战,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却又都得耗用同一份本源真力,便仿佛只有一盆水,你又口渴想喝,又足心痒痒想要拿来洗脚……不是说这盆水不能一边喝一边洗脚。但你非得说喝得痛快了就能把脚洗得更干净,这就不像话了。”

  “是够不像话的,”苏景笑了起来,小鬼差那个例子确是惹人发噱:“所谓‘天乌喜战、斗中精进’并非我修法的捷径,这个说法其实是一重‘意境’。”

  无论如何,打架都会占用精力、元力,对修行必然有所妨碍。但是修行之事绝不可片面而论,依照书本运气行元,是修行之人强化身体、增强力量的办法:力量大了,能够登得更高跳得更远,身体强了可以活得更久经历更多,不过强身也好、增力也罢,都只是“准备”,身为心、命为性做好的准备、打下的基础。

  身为重,心为重中之重;命为本,性则是本根中那一点灵犀。

  打架会影响修行运气,而战入极、心中暴涨求胜之意时,就扣合了金乌正法的境意,前为一害后则一利,利胜于害,是为凶猛推进、巨大助力。

  墨巨灵的黑暗玄力会让苏景心生厌恶,与之相斗,苏景的争胜之心远胜当年光明顶门内比剑,此刻升一朵花落于顶不奇怪。

  若把话说开去,其实金木水火土,无论哪一属的修持,上乘修法也都会有一个共通之处:意境。

  修上上法门,不是练气了、变强了就了事的,还须得体会修法蕴藏的意境,唯有会其意,才能精其道。这便是修行道上名门大派与浅薄小宗的区别所在,前者的弟子,与修行中身心俱进、性命共长;后者的门徒炼得了皮囊却炼不出神髓,初时两三个境界或许分别不大,可随着修行的层次越深,两下里的相差也就越大了。

  这份区别放在求仙路上,前者自然走得更远,因为他们修来的不知是力量,还有灵性。

  这份区别放在斗战之中……最简单不过的例子,离山内门,第五境冲煞弟子,能够轻松击败普通散修门户中六境夺罡的修家;而离山的精修真传弟子,即便刚刚结成宝瓶身,遭遇等闲的元神境界修家也有一战之力。

  境界越高修为越深是不会错的,可这只是自己和自己比较。

  师门不同、修法不同的两家弟子,虽同处一个境界,战力未必就差不出几重天地;不同境界的两家修士也是同样道理,境界浅薄的那个不一定就会输给境界高深的,阳世里修行道,自古以来小境斩杀高阶的事情层出不穷。归于苏景,南荒时五境小修力擒大妖,西海六境才圆满便恶战邪佛:是他有奇遇,炼得五窍三重天;是他有机缘,身负上乘剑术外加一兜子好宝贝;是他有运气,大难不死才能转回头去反咬一口……也是他修得了上上真法,让他的性融于命、他的心附于身、他的精气神丝丝扣扣合于金乌正法。

  戚东来伸手,指了指苏景的头顶:“花骨朵有了,怎么不开?”

  苏景跟着他的手抬头,看了看花苞,应道:“还差了一点,所以花未开。”

  “差在哪里?”戚东来追问。

  “斗战不够,没能撑到花开的火候就打快完了。”

  啊呀一声怪叫,小鬼差直接跳到苏景面前:“快打完了?便是说你已除掉廿一大人身中‘墨毒’?”

  “还差一点点,但已无关大局,咱再聊上几句,廿一链身上的残墨就能抹个干净。”苏景点头,另外挑眉、耸肩、摊双手,得便宜卖乖之相冠绝幽冥:“我还没打够呢,这就快完了。看,花都没开……哼!”话没说完,变作闷哼,苏景神色微微一变,面色阴沉了下来。

  妖雾担心廿一链安危,见苏景面上变色,妖雾心中猛跳:“怎么了?”

  戚东来也关心同伴,憎厌魔时时刻刻讨人嫌,免不了一声怪笑:“话说得太大,遭报应了?”

  苏景未回答,愣愣片刻后,伸出手在戚东来腕子上轻轻一搭,虬须大汉身形微震,被他拉进了黑石洞天。

  黑石洞天不受妖孽进入,大圣来不了,苏景遭遇怪事须得找人询问,自然戚东来更合适……

  洞天内,巨大铜环横陈礁石,环身上再不见一丝墨色,光泽锃亮、锐金颜色隐透着几分犀利。乍看上去无甚感觉,但看得稍久便会觉得刺痛:光色如针,自眼中扎入心地,那疼痛不剧烈,更多的是冷。

  戚东来眯了下眼睛:“拉我进来作甚,洗炼好了给我显摆?”

  洞天内的苏景摇头,伸手指向礁石一角:“这个东西。”

  礁石角落,黑漆漆的一块圆石。

  海中礁石也是黑色的,是以那块圆石全不起眼,甚至以戚东来的眼力,开始时都忽略了它。随着苏景指点,戚东来才察觉到:同为黑色没错,但圆石比着礁石更纯粹,更清透。

  青瓷与青玉的区别。

  为铜环洗炼墨色的过程,苏景阳火与墨巨灵玄力之间的一番恶战,连“金乌羽花”花苞都打出来了一支,足见争斗激烈,最后苏景胜出,墨色被层层炼化。

  苏景胜局已定,正准备一鼓作气把最后残存的那几丝墨色彻底洗净,不料它们忽然流转开来、游出了巨大铜环,化成了这样一块黑色圆石。

  解释到此,戚东来纳闷开口:“你管它化成什么样子。”

  苏景摇了摇头:“莫说化成了石头,就算它变成另一个苏景,我也不当回事,照样一把火烧过去炼了它……可是炼不了。”

  变成石头之后的“墨色”,竟再不受阳火所制!又何止阳火,金风、剑羽、骨金乌甚至三尸的殷天子,诸多手段轮换,全都伤不了石头半分!

  戚东来诧异:“会有这么结实?”说话同时,扬手一道神通打了过去,随后他便明白了:不是结实,而是不受。

  灵识相探、目力细查都真实存在的黑色圆石,竟好像一方惟妙惟肖的幻象,神通法术、法宝利刃打上去,轻轻松松穿其而过,伤不到它分毫。戚东来皱了皱眉头:“幻象?”

  “骚人你看!”拈花接过话题,快步跑上前去,弯腰捡起了石头,还在手中抛了几次,最后一下没伸手去接,圆石落在礁石上,咚咚有声。

  神通打不灭、力量无可落的圆石,能被人捡起来。

  戚东来直接摇头,对苏景坦言:“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

  话刚说完,忽然嗒嗒嗒的怪响频频,石头于原地急促震动起来,眨眼之后圆石变成了烂泥巴,就那么一下子摊软,黑乎乎的一摊堆在了岛礁了。不等众人疑惑,下个眨眼功夫,黑泥巴又忽然“鼓胀”起来。

  像极了吹糖人,软塌塌的一块皮糖,迅速鼓胀、变大、变饱满、变得有了形状、变得栩栩如生、变成了一个人。

  戚东来冷哼一声:“苏锵锵,打嘴了!”

  巨灵墨色、黑色圆石、黑色泥巴,连番变化到最后……苏景。

  泥巴鼓胀、化形,最后竟变成了苏景,从五官眉眼到身形衣着,全都一般无二,唯独两重区别:“泥巴苏景”是黑色的,黑袍黑靴黑束带,就连皮肤颜色也是黑的;另则,苏景的目光一向清清透透,明亮中总是投着一份积极意味;黑苏景的眼神却沉沉垂暮,苍茫且荒凉……就是这目中神采的区别,所以苏景是人间苏景;黑苏景则是仙佛苏景!

  想也不想,苏景直接出手,金风阳火外加一片剑光,他一动手,三尸、骚人全都加入猛攻,可惜全无用处,打中、穿过,仍和方才的圆石一样。

  打过没用,苏景又把心念一转,想把黑苏景扔到体外,留着这个东西在身体内,苏景隐隐觉得心中不安。而且外面还有大圣坐镇,不怕收拾不下这个不受法术的黑怪物。

  但心中念头转动过后,黑苏景岿然不动!

  来自扶乩的黑石,既是认主的宝物、更是苏景体内大窍。此间真正是他的地盘,万事随他心意做主,想让谁走谁就得非走不可,到这时苏景的脸色真正变了。

  “黑苏景”忽然笑了:“扔不出去的,莫白费力气了。”

  平平常常的三个字,三尸齐齐闷哼了一声:见到一个和苏景一模一样的人,心中已经觉得怪异非常,但好歹两者有个颜色差别;可黑苏景开口说话,从语气到声音、甚至占了上风时话里那份隐隐的“小人得意”的味道,都和真正苏景全无两样。

  三尸与本尊同命共生之故,乍遇如此诡怪的情形,他们真就觉得毛骨悚然,脊背上跑了数不清多少鸡皮疙瘩。倒是苏景,自己听自己说话和外人听时不是一样的声音,听到黑苏景之言没太多反应。

  看着不远处的“黑苏景”片刻,苏景的身体放松了下来:“先莫急着打,聊几句?”

  话说得好像他从来不曾动手似的,而“黑苏景”仿佛也真的了解“自己”说话方式似的,非但不觉怪异,反而笑得轻松惬意,点了点头:“有教无类,你有问,我必做回答。”

  这种调子苏景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一哂后开口:“你是什么……东西?”

  “我就是你啊。”似是觉得对方问了个傻问题,“黑苏景”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可随即他又把话锋一转:“但你却不是我。”说着他伸手在坐下礁石上轻轻一敲,敲下来鸡蛋大的一块,抬手向着苏景扔了过来,力量不比凡人掷石更大。

  苏景不动不摇,石头砸到、砸中、穿身而过、落到了地上,发出连串响声。

  “墨苏景”的把戏,真苏景也会。

  戚东来见状似是想到了什么,也不打招呼,抬手将一道法术打向苏景,这法术威力平凡,若在外面真正苏景随手便能化解,不会伤到他。

  魔家传人的法术,一样从苏景身体中穿了过去,落空。

  戚东来若有所思,“墨苏景”对虬须汉赞道:“你是个聪明人。”说话中他站起身来,走到苏景面前:“你别用修元真力,只凭自己力量,咱俩对上一拳。”

  苏景全不废话,抬起一拳打向对方,“墨苏景”举拳相迎,“啪”的交击声响,墨苏景后退了两步,苏景更惨些,仰面朝天摔倒在地,比拼之下他吃亏了。

  但一次对拳,真正的关键不在谁输谁赢,而是:两个都不受外力所伤的苏景,只用“自己本身”之力能够打到对方。

  三个矮子看得满头雾水,一个比着一个更糊涂,戚东来却恍然大悟!

  “墨苏景”看懂虬须汉的表情,先对戚东来点点头,再对苏景说道:“外人都明白了,你自己还不晓得么?”

  洞天内的苏景不是真实存在,只是一道心识化形而已,他是“虚”的,虽然因为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穴窍,让这心识在洞天内催元动法能喝酒打牌能做任何事,但归根结底心识仍是心识,为虚,无论法术法宝都打不坏他,便如飞矢宝刃再如何锋锐也割不伤影子——两个苏景都不受外力伤害,便因为他们都是“虚”。

  可是以高深修家的见识,再换个位置来想,心识为虚没错,可心识的本根也是一道“力量”,不过这力量的行运办法特殊,它的表现不同于那些猛士力拔山河、飞剑万里取命的方式,“虚”并非不存在,只是存在的方式区别其他——两个苏景能做互搏,也是因为他俩都是“虚”,一模一样的虚。坐拥同一种力量,自能彼此对抗。

  “墨苏景”没去追打苏景,向后退开几步重新做回礁石,胜券在握所以好整以暇,暂时岔开话题:“既敢与神祇为敌,总该知道些神祇的手段吧。”

  苏景如实回答:“见识过两重:侵神、夺字。”

  “墨苏景”挺开心的样子:“你还见识过夺字?是有眼福之人。”

  苏景一笑:“嗯,夺字的那个让我斩了。”

  “墨苏景”全无怒气:“人嘛,总会犯傻,犯傻就会做错事,难免的。我不怪你,以后你多做些事情将功折罪好了。”

  “说点正事,”三尸中赤目有些不耐烦了,红眼睛瞪住“墨苏景”,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你怎么来的?”

  墨苏景果然“有教无类”,不作隐瞒痛快给出的答案:墨巨灵的法度玄妙,他的力量蕴藏点点“智慧灵精”,便如苏景为廿一链洗炼墨沁时所见所感:那黑色力量是活的。

  与这等力量为敌,身体与神识会同时遇袭,好像躺在盆景山中的王灵通,他为救护晚辈、独自断后迎抗强敌,激战中被一道墨力侵入体内,之后还不等他的身体受伤,王灵通的心神就被墨力中的“智慧灵精”蛊惑,从仇敌变成了信徒。

  “我就是那一点‘智慧灵精’了,”墨苏景指了指自己,微笑:“但世上总有食古不化之人,不是谁都肯听我教化的,就好像他。”说着,他指向自己的手指变了个方向,指向不远处那一环巨大铜链。

  跟着,仍是那根手指,再次转向,墨苏景指向苏景:“还有你。”

  第五百七十三章 纯镜

  对凡俗生灵、普通的修行之辈,墨灵精的蛊惑无异仙音神唱,几乎不存抵抗之力就会被“浸染”,继而“皈依”,但它对付不了链子。

  不能浸染链子不奇怪,可对苏景也无法“浸染”,就连墨灵精自己也觉纳闷:“能不能收为虔诚信徒,我入他身体后稍加感受便可知晓,我晓得,你不会拜奉于神祇……有些想不通,很奇怪,以前不曾遇到过你这样的。”

  是奇怪,苏景的修元浑厚,可他境界浅薄,这就好像一个怀揣万金的稚童,他有巨贾的身价却不存人家的精明,想要骗他个倾家荡产再容易不过……可若是这个稚童,曾经江山剑域留下的天无常丹淬炼心神、智慧窍开心花盛放呢?可若这个稚童曾被摩天刹神僧夺舍、又得大圣玦内众多巨妖元魄添入魂火、炼得一只小金乌元神呢?

  苏景的心神,是江山剑域、摩天宝刹、天真大圣玦先后、联手打磨出来的!

  而更要紧的,他的第十一魂,屠晚。

  早在修行之初,苏景就得了屠晚剑魂,那柄神剑正是墨巨灵的死敌,有它在,莫说面前一点墨灵精,就是真正的墨巨灵来三万八千个,围苏景说法讲道三万八千天,也休想把他变成狂信弟子。

  这几重缘由苏景心知肚明,语气坦诚:“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宇宙无限怪事不知凡几,用不着样样追究,会累死的。不明白就算了,”墨苏景挥了挥手,混不在意,又把话锋转回前提:“不能收做信徒的,像链子……嘿,这宝物开通灵智,真正是逆天的事情,在灵智真正成形前,它们那份混沌心识会受过灵光瑞气无数年头的熏陶和锤炼,一旦觉醒,心神之强比着它们的宝身犹有过之,没办法,再觉得怎么可惜,也只能抹杀了它的身体。但像你这样的,倒是可以打个商量。”

  墨灵精像极了苏景,明明是要害人却在语气里带了些不甘,好像让对方占到了大便宜似的:“毕竟你的神识羸弱,刚刚对过那一拳你也能明白,你不是我的对手。”说到这里,这黑色的苏景突又放声大笑了起来,一手捂着自己的肚子,另只手指向苏景:“哈哈,我实在纳闷,你怎么会……怎么会把我摆进自己的身体里来炼化……哈哈,忍不住要笑,勿怪、勿怪……你不晓得神祇法度,除了你见识过的夺字、浸染之外,还有一门‘纯镜’之术。”

  说了这么会子话,苏景渐觉得面前墨灵精的脑筋、思路很古怪,用民间俚语讲干脆就是“缺根弦”:仿佛一个人,在街上忽然见到不共戴天的仇人,忙不迭转身跑回家去拿菜刀准备去杀仇人,可拿菜刀的时候看到案板上有根黄瓜,他又开始切黄瓜做饭……这个墨灵精,想起什么就是什么,话题来回乱窜,他说的每句话都没问题,都不算废话,可串在一起未免太跳跃了些。

  和墨灵精讲话,苏景非得专心致志去追他的思维不可,否则无法把握重点。墨巨灵的力道侵入身体,灵为先力为后,能蛊惑便蛊惑,如王灵通;蛊惑不来就以力量摧毁敌人体魄,如廿一链。

  苏景本有阳火护体,如果他外面世界洗炼廿一链,墨灵精什么都做不了,但它被苏景放了进来、且它身具“纯镜”之能。

  “纯镜?”苏景问。

  “不错,我至纯我极净,能倒映玄虚,是以我为镜!还不明白么?我能倒映心识,所以我变成了你的模样。”说到这里,墨灵精收敛了笑容,伸手指向苏景,语气阴沉下来:“你最最重要的那样本事,已经被我映了下来。”

  洞天中的苏景只是一道心识,心识的本领又是什么?

  答案再简单不过:控制身体!

  墨灵精的声音缓慢:“我带墨力而来,你将我的力量炼化,很了不起,但你炼化墨色的功夫里,也足够我施展‘纯镜’,把你仔仔细细地倒影下来了,由此,我变成了另个你……或者说,我变成了你的另一道心识。”

  黑色苏景现在,也是苏景的心识了,所以苏景自己的阳火金风都难伤他分毫。

  墨灵精的话越说越明白,一旁的戚东来脸色渐渐青佞。

  戚东来担心的事情,苏景也有警惕,不过苏景面色不变,口中问道:“你这是……夺舍?”

  墨灵精摇了摇头:“不算夺舍,差别很大。我这样的情形应该叫做‘欺身’。”说到这里,不远处的戚东来身形突兀一震,瞬间的模糊过后,虬须汉重新清晰起来,脸色愈发凝重了……苏景转念想把他送出体外,但没有用,送不走了!

  似是没看见两人的小动作,墨灵精无动于衷,继续说道:“夺舍是吞噬你的魂魄、夺下身体为我所用,成术后完美一统,你之所有尽归于我;欺身只是骗过身体,让它以为我是你,我能调运你的身体,但没经过身魂祭炼,我用不了你的真元和法宝。所以……”墨灵精望向戚东来,道:“你大可放心,我用不了苏景的那些手段,所以杀不了你,你不用急着逃走,这里很安全。”

  说完,稍顿,容苏景想了想,墨灵精接着向下说道:“不过于这副皮囊而言,你我皆心识,无甚差别,你我是一样的,你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反过来一样,你想做的事情,我若全力反对你就做不成。之前你想把我扔出去却未成功,刚刚你想把这个娘儿大汉送出去也告失败,就是因为我全力阻挠之故……还有,你也走不了的。”

  这次真正明白了对面那个黑色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苏景点了点头:“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再简单不过的一笔账和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选择,道理我来讲,账目咱俩一起算,选择你自己来做,”墨灵精微笑着:“刚说过的,从指挥皮囊这一重来看,你我力量相当,没有强弱之分;但你我本根却是仙凡差别,我乃神祇智慧、仙佛灵精,你只是修家心识,莫看我只是神祇万一智慧,论起本身力量,还是胜你一截,先前对过的那一拳,你心里有数。”

  洞天内苏景能动用真元神通,但伤不了墨灵精,要想打他只能靠心识自身所蕴力量,打得过么?苏景心里有数,对拳时自己已经全力出手,对方稳稳胜出他一倍有余。

  “道理讲完了,现在算一算账目,你我一起?”墨灵精语带询问,胜券在握之人,耐心总是很好:“心识被打灭,魂魄如蛇断灵信、人伤五听,虽不会魂飞魄散,但几十年的重伤沉睡总是免不了的。”

  苏景很听话,真就和对方一起算账:“我打不过你,同伴也帮不上忙,若和你相拼,死定了。”

  三尸或愁眉深锁或咬牙切齿,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听到本尊那句“同伴也帮不上忙”的无奈之言,他们三个齐齐向戚东来怒目而视,赤目骂出三兄弟的心声:“要你何用!”

  没人理会三个矮子,墨灵精继续算账:“你被我打死,身体沦为傀儡,被我拿去欺瞒你的朋友、宰杀你的亲人……或许不等几十年后你的魂魄苏醒,我就玩得开心忘形,把这具皮囊毁掉了;就算那时你还未死,能生出一道新的心识,照样打不过我,还是会被我再杀灭一次,这种事情对你凄惨得很。”

  苏景接口:“可我还有一身大好修为,你用不了,最最要紧的,我身穿大红袍,我是一品判,你调运不了这件宝物,太多大事都做不了。所以打灭我这一道心识,不是最好的办法。”

  “哈哈!你算账很好,”墨灵精笑得欢快:“你开敞魂魄、受我一道禁制,以后你还是你,不过帮我做上几件事情,我不是你的主人,只是你的好朋友……好朋友,互相照顾。”

  “你的禁制,非得我心甘情愿,否则无以成法?”苏景好奇。

  墨灵精点了点头。苏景又问道:“还有最后一问,我以前和墨巨灵信徒打过交道,但从未见过你。”

  南荒斗伏图,苏景一度深受重伤,身体受墨家元力侵袭,但那只是单纯力量的伤害,没有“智慧灵精”这回事。

  “那些信徒拜奉的是陨落神祇,既已陨落,灵精难免混沌,未必能再结形,更毋论如我这般施展‘纯净’。”答案清晰且浅显……死的、活的;阳间所遇的已死,而这褫衍海中,有活的。

  墨灵精不容苏景再多想什么:“道理讲得明白了,账目算得清楚了,此外还送了你几问,差不多了。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别耗得太久,外面就快打起来了……那几个怪物死在你手中,比死在我们手里有趣得多。”他毫不隐瞒目中盼望之色,他想看蚀海、妖雾等人死在苏景手中时那满脸的意外。

  第五百七十四章 你可莫回头

  “哦,最后再唠叨一句,”墨灵精目光扫过三尸和戚东来:“这里有四个知情人,可他们谁都出不去,只能一辈子留在这座洞天里了。无论你怎选,外面的人都不会知道今日此间,发生过的事情。”

  苏景也转头去三尸,刚刚还在磨牙的三个矮子,迎上自家苏景的目光,一下子全都变得嬉皮笑脸了,对苏景嬉皮笑脸,对墨灵精挤眉弄眼。

  “外面要打起来了么?先去通传大圣,请他多加小心。”苏景吩咐,语气里稍稍有些遗憾,他本来还想多聊会的。

  三尸答应一声,翻身纵跃、殷天子出鞘。墨灵精摇了摇头:“话都说到如此透彻,怎么还如此执迷啊,出不去,谁也出不去……咳,”话说一半,墨灵精被眼前所见给逗笑了:“他们这是作甚?以身殉主么?看他们的为人,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

  三尸取剑在手,居然互刺,眨眼尸体到底死了个干净,这让墨灵精又吃惊又好笑。

  苏景也微笑:“你再仔细看看。”

  再仔细看,黑色苏景的笑容陡然消失:三具尸体横陈不会有错,可他们的剑和棺材呢?墨灵精事先又哪里知道三尸的本事?丧命同时重生于本尊身后,就算苏景的穴窍洞天也封闭不住这一道联系!此刻三尸妥妥当当离开黑石,来到褫衍海,众人云驾之上。

  墨灵精不知三尸底细,但至少能明白,这三个人矮子有“命遁”之术,他们从容离去了。

  有人出去了?便是说此间事情很快会为外人所知,苏景的“选择”也就再明白不过:要以心识之力与墨灵精一战,就算输了、身体被傀儡,这具身体也休想祸害他的同伴。

  墨灵精又看了苏景一眼,并不着恼。就算傀儡了这具身体再难有其他作为,至少他也都重创了苏景,单以此役而论他必胜无疑。既然胜了又何必懊恼。

  苏景长身肃立、深吸气,再开口时声音扎实,对墨灵精道:“尽我所能,愿与你公平一战。”跟着苏景又转目望向戚东来:“戚兄做个见证吧。”戚东来盯了苏景片刻,稳稳一点头:“好!”

  墨灵精只觉眼前情形说不出的好笑,似是觉得惋惜似是觉得无聊,摇了摇头对苏景道:“执迷不悟,你可莫后悔。”

  苏景的回答有些古怪,语气和墨灵精一模一样:“自以为是,你可莫回头!”

  到了此刻哪还有不动手的道理,洞天中苏景飞身扑起,举拳向着墨灵精奋力打去。

  莫回头?

  疑兵之计?声东击西?蛊惑旁人正是墨灵精的拿手好戏,又怎么可能被这等小伎俩骗到,同样抬手一拳迎向苏景,口中笑道:“听你的,不回头!”

  两拳交击,仍和上次一样,苏景气力不敌仰头摔倒在地,墨灵精只是被力量反震退后两步,可是他全不曾料到的,还不等自己站稳身形,忽觉脑后生风、怪力袭来……足以伤到自己的力量!

  唯一能伤到自己的苏景心识就躺在面前、地上,又怎会再有奇袭?墨灵精心中惊疑,但应变不受影响,急忙回头……大吃一惊:自己身后,竟也是个苏景!

  两个苏景?

  人的思绪复杂,会有千万心识,单以墨灵精所知,以苏景现在的境界,想要在自己的宝物或身体中“投影结形”,非得是全神贯注、以所有精神做全力观想不可,不可能再有第二个苏景。

  不可能有的、第二个苏景的拳头,劈头盖脸、疾风扑面。两个苏景异口同声:“不是说不回头么?”

  墨灵精目光阴沉,不答话及时挥手架开第二个苏景的偷袭,这时候第一个苏景翻身而起,“苏一苏二”并肩合力,大战墨灵精。

  初时是个势均力敌的情势,三个人纵跃生风,拳脚交击砰砰大响不迭,打得难解难分。可惜斗得稍久,还是被墨灵精站到了上风,战局清晰了然——“苏一苏二”负隅顽抗,墨灵精一时难以得胜,不过打到最后,两个苏景仍难逃毒手!

  墨灵精声音森冷,但他的声音依旧带笑、讥诮:“小看你了,浅薄境界居然能做分心两识……那有怎样?还是得死!”

  “你可莫回头。”两个苏景一起开口,整整齐齐的五个字回答。

  墨灵精哈的一声笑,冷笑!

  两段心识,显一藏一,前者当面锣鼓后者暗施偷袭,这倒扣合斗战道理,但若还有“苏三”为何不在苏二出手同时突袭?那样的话自己必受重创!何况若真有苏三,苏一苏二也犯不着跟自己苦斗刚刚那一场。

  墨灵精心智清澈,把一番道理想得明明白白,笃定这次必是“疑兵之计”了,不可能再有“苏三”……脑后生风,两个苏景在面前一左一右,身后又有怪力袭来!墨灵精心中大骇,赶忙缩身就地一滚,勉强再勉强地躲开这一拳,再跳起来一看:苏三来了。

  三个苏景并肩而上,这次情形翻转了过来,以一敌三墨灵精不是对手,但狼狈则已短时间里不至落败,能再奋力支撑一阵。

  打了片刻,墨灵精又发现异常:三个苏景,一前一左一右。既不讲究身份也不顾及规矩,以多打少已经不要脸了,又用尽撩阴叉目抓头发踩脚面之类下流招式,为打人无所不用其极,可他们无论怎么打,都始终保持着“前左右”的阵势,没一个会转到背后去偷袭。

  这就不对了,三个苏景都不去背后……把敌人的背后空出来……给谁?

  墨灵精心中惊疑不定,大概猜到了一个答案,果然,见敌人面色微变,三个苏景异口同声,面上的笑容不算夸张,可他们的语气乐不可支:“你可莫回头!”

  笑声落,第三次,脑后怪风呼啸。

  苏四?

  三个已经不是对手,再来个苏四还怎么打,墨灵精心里……惊诧、愤懑、烦躁、疑惑、恐惧等等感觉纠缠一处,简直想发疯!可人在恶战中,再如何烦闷也还是得先顾着灭顶之灾,墨灵精奋起力量崩开苏一二三的围攻,急急转身,双手横架准备去当苏四拳头。待他转过身来,脑子里则是“嗡”的一声怪响:苏四来了。

  但来得又何止苏四?四五六,一下子来了三个!

  苏四“光明正大”,双拳挂风轰敌头颅,苏五苏六打得则是“黑拳”,一个三指结鹰爪悄无声息的去抓墨灵精的喉咙,另个起腿无声去踹墨灵精小腹。

  哪里挡得下,墨灵精只抵住了苏四的拳头,被苏五扼住了脖子,然后被苏六一脚踹中了肚子。胳膊扭不过大腿,苏五手上的力道比不得苏六的猛蹬,墨灵精被苏六从苏五的手中踹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六个苏景齐齐大笑,一窝蜂似的围上去,狠打!

  值得一提的,金乌嫡传、离山长辈、幽冥大判苏景,精修五百年,身负上乘修法、剑法,但他只在白马镇当候补捕快的时候学过一点粗浅无比的拳脚功夫,这点功夫用在此刻,根本就是乱抡乱踹。

  墨灵精,自诩神祇来历,什么时候受过这等村妇莽夫打法的围攻臭打,真的疯了,气疯了。不过他自己也没注意,一群苏景的打法“通俗”,深陷十二枚拳头十二只脚下的自己,手段也不怎么高明:六个苏景围拢一圈拳做王八锤,口中连连喝骂;智慧灵精摔倒地面脚做兔儿蹬,嘴里哇哇怪叫,此时此景,这般高人风范实不足为外人道,还好这里也没外人,只有一个骚、戚东来,抱着膀子站在一旁放声大笑。

  数不清中了多少拳头多少脚,墨灵精打得头昏脑胀,忽然觉得身上压力微轻,好像是苏五的拳头砸到了苏三的腿,苏三的腿又撞了苏二的身体,机会如白驹过隙,墨灵精急忙纵身跃起。

  站起来的情形也不比躺着好多少,墨灵精无处可逃,仍是要被六个苏景围攻,头脸胸腹腿膝足接连遭受重击,他被打得连连倒退……倒退?一步一步倒真是退得挺从容,墨灵精想明白这一重,心直直向下沉落:六个苏景,两前两左两右,仍给敌人背后留出了空子。

  六个苏景全都笑了,打拳踢腿全不耽搁他们整齐开口:“你可莫……”

  不等他们说完,墨灵精口中发出分不清是惨嚎还是怒喝的一声怪叫,转身就跑。这是心智大乱之象,他惊极怒极也怕极,心中没法不乱,再也听不得“你可莫回头”。

  整整六个苏景在侧,又岂容他脱逃,墨灵精才告转身,双膝便告一软,苏一苏二各出一脚蹬他膝窝,同时六个人的说话、那最后两字落入墨灵精耳中,不再是刚刚的“你可莫回头”,而是:“下跪!”

  你可莫下跪。

  遍体鳞伤,气力大损,膝窝中创,没办法不跪了。

  就在墨灵精跪下瞬瞬,第七个苏景轻飘飘地出现于面前,受了他这一拜,笑着:“太客气了。别哭啊。”

  第五百七十五章 七十三

  墨灵精没流泪,他不是阳三郎,没有那份至真心情。心肺气得要炸、憋闷得要炸,双目血红但全没流泪的意思。

  不过想想之前,苏景让他莫回头,他回头了;苏景让他莫下跪,他跪下了;此刻苏景让他别哭……他不哭不行。

  苏七之后又来两个,苏八苏九闪出。

  左边苏八出右拳、右边苏景伸左拳,封墨灵精鼻梁骨两侧,那是脆弱穴窍,一旦中击非得鼻酸流泪不可。苏景在穴窍中的心识投影和真人一模一样,墨灵精以“纯镜”倒映投影,也映得丝毫不差,该有的他都有,包括鼻骨两侧大穴。

  又快又狠的两击,墨灵精眼泪长流。

  前前后后,一共九个苏景显身黑石洞天!

  心神十立,便有整整十道强大心识,能够凝化结形十个苏景。

  只是“苏十”主持着身体,要把黑石洞天里的情形讲给大圣、妖雾等人听,他太忙,没来。

  一枚墨灵精,比着两个心识苏景加起来还要再强一点,可他做梦也想不到,苏景有“十个苏景”。

  墨灵精气急败坏,口中怒喝:“你……”只说出来这一个字,后面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墨灵精不知道该怎么去骂面前那九个眉花眼笑的苏景。

  “你什么?”不远处戚东来接口,声音柔美但语气庄重严肃:“我为公证,看得明白,果然是公平一战!”

  公证不说话,墨灵精想不起该怎么骂;公证开口了,墨灵精也脱口喝骂:“无耻之……”

  话没说完,一群苏景忽然齐齐一声大喝打断,其中八个身形一转,八合为一!

  心神可分立,也可合一。“苏八一”腾身而起,真正凡人的好功夫鸳鸯腿,七脚连踢把墨灵精从地上踹飞起来又踹回地面……九个苏景八个合身,旁边还剩了一个未参与,戚东来不解:“你为何不去?”

  剩下的那个苏景回答:“我从旁边看看踢得好看不。”

  一次重击过后,把式苏景又变成八个,加上旁边那个看排场的,大家又一拥而上围住墨灵精乱打乱踹,身处战外的戚东来无事可做,琢磨着墨灵精之前说过的话,问他:“你刚想说无耻之尤还是无耻之徒?”

  墨灵精全无还手之力摔倒在地,口中只剩哇哇怪叫,公平之战如火如荼。

  墨灵精挨打的时间长了,身形渐渐变得“透明”起来,苏三隔着他的身体,已经能隐约看到苏七的轮廓……被打得太疼,本能使然会努力逃跑,可又能逃到哪里去?就算鸿运当头、让墨灵精冲出九个苏景的合围,他也逃不出这座黑石穴窍。

  分不清是苏几笑吟吟地开口:“先前你不是‘想不通’我为何要将链子纳入体内做洗炼么?”

  一个苏景问,自有另一个苏景来答:“我确未想到会跑出来你这样一个蠢笨东西,但我晓得墨巨灵和被浸染之人,两者之间如海川相连,收廿一链进来洗炼,就是怕他身上的墨色再逃回去。”

  又一个苏景接口,继续说道:“洞天为穴窍,深藏体魄中。两重封闭当能隔绝于外,我纳链入黑石,本就是为了关起门来打狗。就是没想到打到后来,居然是只会叫的狗。”

  说话不停,狠打不停,话说完了,打得更狠,又过了一会功夫,九名苏景中的几个身形微震接踵消失,洞天内只留下苏一苏二。墨灵精骨折筋断好像片烂泥似的瘫软在地,身形几乎被打散,“透明”得都快找不到了,大局已定,一群苏景就此散去,剩下两个做最后拷问。

  两个苏景暂时住手,苏一先开口,和墨灵精初见面时说过的话:“先莫急着动手,聊几句?”

  苏二跟着发问:“先说说褫衍海,你们的情形吧。”

  墨灵精的声音虚弱,但不答苏景所问,而是抓着“关门打狗”的题目:“关门打狗?你可知你关进来的是什么?”

  “愿闻其详。”苏一走到墨灵精身边,蹲了下来……

  屠晚剑魂初次狂暴发作,附魂普通长剑,一夜之间杀灭白狗涧二十一个凶狠魔头,此剑在世时又当何其凶猛?墨巨灵却有资格做它的仇人;南荒伏图,本为普通蛮子,只因接近了一具死了不知多少年头的巨灵尸身,就险险挑动妖祸酿出巨灾,修行至今苏景遇到过的强敌不算少了,但让他印象最深的便是此人;西海葵妖,本事不值一提,可是那一道黑风夺字、能够轻松抢下三百里碑林的妖法,玄妙之处怕是离山九位师祖都要佩服的;还有……实力不弱于中土的莫耶世界,阴阳莫耶皆已死!此刻苏景看上去轻松得意,可他曾亲身经历过这些事情,心底又哪敢对与墨巨灵有关的“东西”存下半分轻视。

  苏一的目光认真。

  “你关进来的是一截链子。”墨灵精应了句废话,跟着话锋转开,虚弱道:“你的火很讨厌啊。我们本想直接毁了你,可又见你身着大红袍,这着实让人心动,商议之下,还是觉得能降服你更好,所以才施展了‘纯镜’之术。”

  苏景听出一重关键:“你们?”

  “嗯,我们,”墨灵精点了点头:“纯镜之术为上上仙法,只靠一点智慧灵精成术威力实在有限,肯定不是你的对手……你有没觉得,我很喜欢说话?”

  说到要紧地方,他忽然岔开了话题,苏景微微皱眉,但没有不耐烦地去做催促,点头应道:“我遇到过的、你们这一脉的人都挺啰嗦的。”

  这是实话,从魔灵童到伏图到王灵通再到现在这个黑色灵精,个个都话不少。

  “因为我们心性如此,”墨灵精伤得太重,已经维持不住“纯镜”映影,五官模糊成一片,好像一个刚有雏形的泥塑:“我们会隐瞒、会骗人,但本根上我们不喜欢隐瞒、骗人,我们是仙神,心性纯透远胜你们这些凡人。”

  说到这里他笑了,五官囫囵看不出形状,可旁人就是能看出他在笑,没道理可讲,墨灵精又转回原题:“我们……一共是七十三枚智慧灵精,七十三道灵精合体归一,化作你面前这一个我。合七十三灵精之力,施展‘纯镜’之术、映你心识来占你身体。”

  “七十三,这个数听着耳熟么?”墨灵精问苏景,但无需回答,他就自己给出了解释:“再简单不过,七十三链受重创之后,七十三道神仙法力散出、各侵一环、彻底摧毁这件魔物,七十三道神仙法力中,自有七十三枚智慧灵精。”

  墨灵精的身形越来越散乱、可笑容愈盛、气若游丝的声音中笑意越浓:“关门打狗?想法很好,若关进来其他信徒必定万无一失,可你关进来的是一截链子。七十三链子环环相扣,它们是这幽冥生、幽冥养、幽冥壮大的魔物,只要在阴间,它们之间永远都有冥冥联系,永远也不会被阻断,把一截链子收入体内,你的门就永远关不严。”

  “你扣住一枚链子,就扣住了整条链子;链相连,链为媒,在它一环一环上的智慧灵精自能通联游移,这才有了七十三枚智慧灵精合力施法。可惜,我们没想到你能有多道心神分立……你也是精修之辈,当能明白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法术,纯镜虽为仙法也不例外,它有不足之处:纯镜只对玄虚心识反映,一旦施展开来,灵精就不能再动用自己掌握的那道仙家墨力;且这法术不可逆转,我们变成你的心识,就没办法再做回智慧灵精。”

  “可现在我们就快死了啊!”说及性命陨丧,墨灵精不悲不脑,反倒是满满开心,他的笑声因身体重伤而痛苦万分,但也因心境开敞而惬意欢愉:“我们身死,便是仙家墨力发动的契机!苏景,明白了?明白么!”

  “我辈智慧灵精能沿链游移,我们的仙家墨力自也能随链转动。你洗炼得了一只铜环的墨色,还能洗得掉其他七十二环的墨色么?它们……一起来了!仙家浩力已到!莫再徒劳挣扎了,从你将一截链子纳入体内时便死定了,就算你再廿一链扔出去也没用了,你我……哈哈……你我一拍、两散……妖人授首!”

  从苏景开始为廿一链洗炼墨色的那一刻开始,墨灵精就非杀苏景不可了。再浅显不过的道理,苏景救下了其中一截,这枚铜环清醒后会离开带下一环进入洞天,请阳火再做施救,一环一环的墨沁会被苏景逐个击破。

  墨灵精自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若它们直接集结力量猛攻,七十三环墨色齐攻,苏景早已死掉;但墨灵精又贪图他的大红袍和判官身份,这才拖到了现在……褫衍海云驾之上,苏景身体猛震,一缕鲜血自唇角留下。

  身边众人都大吃一惊但不等发问苏景忽然“僵硬”了,双目无神表情凝固,他已入定:何为入定?十道心神尽数集结于黑石洞天,再无神志主持身体!

  下一刻苏景身边人影闪烁,戚东来被“扔”了出来:“七十二环链上墨色齐攻黑石窍,情形凶险,他非全神全力以赴,外人帮不上忙,只能为他护法。”

  话音刚落,前方、视线尽头,云海中突然冲起千丈巨浪,煞气随浪冲散四方,顷刻弥漫天地,一道道巨大身形自海面下升起,于云海巨浪之间若隐若现,敌人终于现身拦截。

  前行到此,太平不再!

  第五百七十六章 破茧

  褫衍云海,大浪滔天。

  苏景身边剑鸣清亮,殷天子出鞘,三尸脚踏童棺执锐以待,平时再如何混账胡闹都无妨,关键时候苏景身边最最忠勇的三个人必是他们;顾小君素手微晃,威风大棍凭空而现、在握,再如何与苏景不睦,候补女判也会顾全大局,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她心中早有分辨,虽然朋友有时候让她不满意;戚东来未请宝物,但迈步上前,来到云驾前端抱臂而立,不说话时的骚人游子,威风豪迈的大汉。

  就连小鬼差妖雾也高挽双袖,攥起了自己那双小得可笑的拳头。只有大圣……一路上只嫌寂寥的洪蛇蚀海,此刻却全无出手之意,蛇尾盘结端坐于云驾,先对白哼云哈道:“你们两个现在走,莫掺和这件事,我不杀你们。”

  前方大浪横中迸出的气意明白非常,皆为尸。

  谁会豢养尸煞为兵?

  此地是褫衍海。

  前方拦路的全是阴褫的“手下”,白哼云哈这些外戚属族一贯视阴褫为仙神,若苏景一伙与尸煞开战,他俩必会归入对方阵中,依着洪蛇的狠毒性子,为绝后患现在就该一口吞了白哼云哈,大圣让他们离开已经法外开恩。

  白哼云哈对望一眼,目光仓皇且迟疑,一路同行下来,就算两头怪物再怎么不聪明,也从苏景等人的说话里听出来前面可能出事了,这一行人是来帮忙的,且外来贵客中真正有一头阴褫。此刻迎上“褫家护卫”,他们两个很是犹豫,最大愿望莫过于大家千万别打起来,可外戚地位低下,哪有他们说话的资格。

  “忽忽”叫声柔和,十六跃上妖雾的脑袋,对两头“半蛇”叫唤着,示意他们遵从大圣吩咐。

  大圣都懒得再看白哼云哈一眼,转回头,蛇眸中阴冷目光扫过同伴:“前面的零碎交给你们了,有个正经像样的家伙,我的……他现身前我养养神。”说着,凶蛮小子厉声戾气地笑了起来。阴狠毒辣的兴奋……一道气意若有若无。来自前方更远处。和自己对上了!

  一场大梦跨越远古,多少年他都未曾遇到过能让自己兴奋的对手了。

  云驾上众人点头,全神戒备着前方。云驾飞行的速度慢了下来,但并未停止,继续向前。

  又再前行三十里,十六仰身昂首,猛一声吼喝:忽啊。

  再不是平时那种欢快呼喊,这一喝声震八方,凌厉冲霄!

  是招呼、是警告,通告对方这云驾上有它们的同类,更是告知对方:本座威严不容冒犯!

  顾小君也吸一口气,准备开声喊喝……廿一链被阴褫咬过,但阴褫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这一仗能不打最好。不过还不等她开口,大圣便冷笑阻止:“白费心机!你死我活,避无可避。”而大圣话音未落,前方重重大浪之间陡然响起一声凄厉长嗥,当头一浪轰然散碎,一头身形三十丈开外的青黑尸煞冲出!

  尸皮黑铁,隐隐金属光泽闪烁,青面獠牙头顶独角,身体强壮四肢与胸腹筋肌纠结着高高贲起,双手双脚长甲如刀,背后一对紫红双翼。

  这凶物不陌生,即便才来幽冥的几年的戚东来也能识得:阳世间志异早有记载的怪物,鬼夜叉。

  此獠并非阳间游魂修炼,它们是这幽冥中的土著,吞尸噬魂,力大无穷来去如电,即便幽冥中它们也算得祸患,只是不像恶狼那样成群结队,从来都是独来独往。

  鬼夜叉是尸体,被阴褫炼成了护法座驾。

  不过这具尸体颇为残破,尸身上伤痕凛冽,胸腹间破开大洞,背后左翼也被扯掉一半。

  翅膀被伤了,是以它飞不起来,它在跑……脚踏云海,劈波碎浪,一步纵跃便是三里有余,每一落足必定轰动如山大浪,轰轰烈烈冲向云驾!

  见了夜叉尸,赤目忽然省起一件事,转回头望向正退向远处的白哼云哈:“阴褫在此极少出去,又如何收集大群尸煞?”

  出去少而已,又不是不出去,尤其古时阴褫出去算得频繁,一旦在外面遇到像样的尸体,阴褫都会将其带回老巢,哪怕一时间炼化不了也无妨,留作“储备”给家族后代后来。

  敌人动,云驾上也有人动。娇柔声音撮起的长啸哪还有平时的妩媚,只剩激烈、只有愤怒,魔家弟子抢在所有人前动身、动法!即便不论他与苏景的交情,虬须汉也都牢牢记得,自己人在师门“劫罚”中,遇斗战须当头迎上,决不能退避!要什么云驾、用什么遁法,大汉也和那夜叉一样,凭我双脚,踏浪疾驰。

  戚东来跨越而去、戚东来还在原地。

  虬须大汉一步飞越,落足于一里半外,可他动身之处、云驾之上,明明白白还有一个戚东来肃立;前一个戚东来跨出第二步,云驾上的戚东来跨出第一步,同样也是一里半,云驾上又有一个戚东来目光冷冽向前方;第一个戚东来跨第三步,第二个戚东来跨第二步,云驾上第三个戚东来跨第一步……每一步,云驾上都会出现一个新的戚东来……直到最前面那个虬须汉子跨出九步,人在十四里外,云驾上才再不存“戚东来”。

  一个戚东来?九个戚东来。

  是残像是幻境?是天魔弟子刻苦精修的莫大成就,天魔身相,九相天魔!

  西海之后,他与苏景分别两甲子,师门中受尽冷遇,但他的精修从未停下过;小师叔的“阳光”太醒目,与之为伍戚东来显得黯淡无关。可即便再黯淡,他仍是、一直都是东土人间年青一代中最最出色的三五人之一,天魔弟子,骚戚东来。

  每道身相都蕴着魔家弟子全力一击,化一为九,没人分得清哪个才是真的——都是真的,也都不是真的,九身相九连环,施展开来便随戚东来所愿所选,他想做哪一个他就是哪一个。

  鬼夜叉,戚东来,迎面对冲。两个人,十双足,把这一方云海踩得惶惶乱颤!幽冥恶鬼尸煞,人间天魔勇汉。身形相差遥远,杀意气势却势均力敌。鬼夜叉为众尸之锋锐,其他尸煞没有追随他一起冲锋,而是纷纷纵声长嗥……这些丧物都修得成精了,似有浅薄灵智,懂得昂声吼喝为自家大将助威;相比苏景云驾,三尸、十六虽也喊得震天响,可就那么寥寥三五人,再如何卖力到底也威风有限,忽然间,鼓声自云驾振起。

  小鬼差张口吐出来一面巨鼓,大若屋堂,妖雾抡拳擂鼓……咚,第一声普普通通;咚,第二声有了回声隐隐;咚,第三声,这倒转了的天地就此躁动,脚下云海深处,头顶群山之中,天下地上四面八方,尽是这巨鼓回声!只凭一面鼓,小小鬼差敲出万鼓之威,再不闻其他异响,此间世界只有训鼓轰荡。

  九个魔家弟子列于一线,拉锯十四里,第一个戚东来翻手亮剑,其后八个虬须汉也自虚空一抓,各得宝物在手,有石有珠有书有画还有一头六蹄白牛,下一刻法宝催运,一道道雄浑法力破空、呼啸,遥遥投向前方夜叉尸煞。

  鬼夜叉好像不会法术,只凭身体硬扛。戚东来全力出手,力量何其凶猛,就算真正一座雄山也得被他砸成齑粉!清晰可见,随法宝猛击,鬼夜叉身上接连爆开一个又一个大洞,一块块铜皮铁肉爆碎……只有皮肉,不见血光,这尸煞没有血。

  这样打下去,不等两人碰面夜叉鬼就会被彻底打碎,夜叉鬼却不闪不避,仍猛冲向前,纵粉身碎骨也不肯停步。

  云驾之上,大圣垂目敛神不观战;三尸见戚东来大占上风兴高采烈;小鬼差妖雾一样满目兴奋擂鼓急急;顾小君手扶长棍喜怒不形于色,专心行功以备后面恶战,无论戚东来是胜是败;唯独小阴褫十六,似是想到了什么,跳动着身体忽然开口大吼,语气焦急,提醒戚东来小心。

  阴褫的忽忽大喊未落,鬼夜叉就已受不住戚东来的接踵狠击,轰的一声,残肢碎肉四下暴散,三十丈开外巨大凶物崩碎在戚东来面前四十里外。

  尸碎了,煞还在!一团黑气自碎尸腹钻出,旋即黑气猛缩,吱吱怪笑锉入众人耳鼓深处,一头身形三丈凶物显身。

  长相、身体,都与刚刚炸碎的巨尸一样,但他的身体完好,周身上下如血色通红,唯独眉心一道纯透黑线直冲天灵。

  三尸大吃一惊,不知哪个脱口而出:“一尸两命?”

  一尸两形,一命。只有十六晓得,阴褫炼尸到高深处,尸煞能以已丧之身做茧,全身阴血结于至纯煞气,于茧身中做归灵真修,破茧日、归灵时,一尸独行万里枯骸!单以这一头夜叉尸骸而论,它已炼到了极致。

  破茧夜叉大口张开,黑色长舌自獠牙间探出,三丈的怪物,舌头却长逾二十丈,伸缩如电,七八件戚东来的法宝躲避不及,被长舌卷中拉入口中,小夜叉猛嚼,法宝爆碎引动巨力,在它口中轰轰闷响,凶物全无痛苦之色,反倒是越发兴奋,如枭尖叫中双腿猛蹬,继续向前扑去。

  茧身时大夜叉一步三里,破茧后小夜叉一跃四十里,直直迎上戚东来。

  猛虎扑中了稻草人。

  第一座魔身破碎,第二座魔身被毁,第三第四第五……顷刻间五座魔身便被撕扯得粉碎,第六身相即为戚东来,不停步,勇往直前迎上凶尸,他身后的三座魔身急冲、赶上,归于本尊身体。

  嘭的一声轻响,十六探亲的那件花花衣裳崩碎,虬须大汉赤膊,露出比着顽石更硬朗的身体,“劫罚”中,不可退!生平所遇最凶狠的敌人就在面前,戚东来决绝迎上,他要用手中最强的宝物称一称它的斤两。

  夜叉扑到,尸煞独有的熏臭气味随风扑面,饱蕴剧毒,戚东来吐气开声,手中莹白光芒一闪:破茧夜叉眼中,凶猛大汉变成了顶盔冠甲的悍卒。

  不是一个,好多,密密麻麻,汪洋大海一般。

  一支大军,军中旗帜飘扬,一面鬼画符,一面有鸡有槐树……沉舟兵,三十万!

  勇往直前憎厌魔,公平决胜戚东来。

  第五百七十七章 见如本官亲临

  戚东来刚来幽冥的时候,就用白玉瓦收了沉舟兵。苏景本来琢磨着把他们再卖给削朱王一次,不过一直没找到太好的机会,加上小九王从不缺香火钱,此事被暂时放下。一晃几年过去,苏景都忘了沉舟兵这回事。

  苏景忘了,戚东来可记得清清楚楚,今天遭遇强敌,想也不想直接打开了白玉瓦。

  苏景身边的几位好友,戚东来、小相柳、不听也算上,大家总是能想到一处去,沉舟兵便是一例,被抓获时的状况如出一辙,被放出来的情形也差不多少,不过他们从玄空水晶中落地时遇到的是狼群;此刻面对的则是一头凶猛尸煞。

  沉舟兵在白玉瓦中向下摔,浑不知时光几何,突然被释放出来,一时间都有些迷糊。但破茧夜叉不管这套,一支阴兵出现面前,于它看来自是敌人军马,猛鬼凶威绽放大开杀戒。

  沉舟兵又岂是好相与的,遇袭后立即结阵。三划行、五结圆,三三成方五五成梅,三三再三如品,品品再品、破茧夜叉身东顷刻品布十一里,它西侧云海遍梅花,阵法一成眨眼发动,鬼夜叉迎来幽冥世界精锐之师的疯狂报复!

  戚东来不好过,他身边又何尝不是阴兵满布,且个个都轻松辨出了他是阳身人、认出他就是害大军陷落不知多久的罪魁祸首。

  对尸煞沉舟兵是遇袭后反击,对戚东来则是直接出手。

  戚东来身陷万军之中,身形来回穿梭躲避周围阴兵猛攻,全不还手反击,一时间狼狈不堪,口中连连分辨语气惶急,对着不远处沉舟大将楚三桓喊道:“上次争斗纯粹误会,唐突指出还请将军恕罪,大家自己人啊!”

  哪个跟他是自己人?沉舟大将楚三桓森然道:“你若真心认罪,先受本将禁制!来人,请符!”周围情况不明不白,阳身人还不能杀,须得留下活口问个清楚。

  随着将军大令,楚三桓身边一群精修鬼卫高高跃起,同时向戚东来打出血色鬼符,戚东来也真就不抵抗、不躲闪,任凭符篆加身。

  鬼符触及身体,幽光猛做闪烁随即没入戚东来身体,就此消失不见。此乃封灵法术,身中此符,戚东来就算废人一个了,除非楚三桓肯为他解咒。

  沉舟大将笑声阴冷:“拿下了!”

  戚东来身边阴兵应命。正待拥上前拿下阳身人,远方突然传来一声怒吼:“阳身人为我封天密探、阴阳钦差,哪家鬼王狗胆包天,敢伤他一根寒毛!”

  封天都密探,阴阳司钦差?送戚东来大好名头的,云驾之中巨鼓之上,尺半小鬼差妖雾!咆哮声中,妖雾挥手将一方印鉴打向天空……迎风而长,大印遮蔽半座天空,印之上一枚枚鬼篆清晰:封天

  尤朗峥令

  见如

  本官亲临

  妖雾一令出手,戚东来身边众阴兵都告惊诧,哪敢再动,齐齐转回头望向自家将军,楚三桓何尝不是大吃一惊:阳身人是封天密探?!

  自古以来鬼王都有匡护阴阳司、维护判官之责,这是幽冥世界流传了无数年头的规矩,无人能够悖逆。哪个敢忤逆判官,便是整座阴间的公敌,莫说区区一个鬼将,就是他家大王削朱恶鬼在此,见令也要恭恭敬敬。

  更何况判官为鬼王封法花名册、手掌游魂发落大权,只凭这两重阴阳司也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楚三桓急忙挥手撤去了刚刚的“拿人”大令。

  小鬼差妖雾的叱喝再度响起:“还不速速为戚大人解开封禁!”

  楚三桓点点头,正待亲自出手为阳身人松绑,不料戚东来大笑起来:“区区小事,就不麻烦将军了!”笑声之中,明明已被封了法力的大汉一飞冲天,魔家紫焰自天灵喷涌冲天。片片紫焰又化作三尺利刃,三千火、三千刀,疯旋于虬须大汉周围。

  戚东来都不再看楚三桓一眼,向前疾飞而出,不理身边大军不等身后同伴,孤身一人向着前方远处大群尸煞集结之处冲去。

  虬须赤膊,跨刀三千,戚东来冲阵!

  楚三桓心底一颤,若非亲眼所见,哪想到人家根本都不受自己的封灵法术,这要是把他带到近前,然后他头顶喷火化刀……阳身人啊,果然个个诡计多端,防不胜防!

  这个时候,云驾之上顾小君也扬臂打出一盏令旗,朗朗高喝:“妖魔除妖,征调天下军马!”

  判官征旗,所到之处幽冥四方大小鬼王莫敢不从,麾下兵马随旗而动,这是幽冥阴兵与生俱来的认知,烙印在心底深处的信条。令旗凌空,旗锋直直点指前方,重重大浪后的大群尸煞。

  那还有什么好说,楚三桓,沉舟兵口中就只有一字以应:杀!

  三十万兵齐声振喝,军马如潮,轰轰烈烈冲向夜叉、冲向前方尸煞。

  吼!

  锋将被困雄兵阵中,这不是一对一的公平斗战,大群尸煞破浪而出,浩浩荡荡杀向来敌。

  ……

  褫衍海上大战暴发之际,黑石洞天里尖声大笑回荡,墨灵精瘫软在地,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就在用这最后一口气来笑。

  没人理会他。

  十个苏景分别置身于十座礁石,盘坐、静静等待着,整座洞天都在微微颤抖,外人无以察觉,只有苏景自己才能感受的:巨大压力正从冥冥中轰荡,即将涌入,风雨未至,天势却已摧城。

  不久前便是这份威势,引得他心神巨震,以至一时间气血难调,吐出了一口血……洞天之内,海中礁石如星罗棋布,十个苏景所在岛礁自东向西,列做一条直线。

  东方第一礁上,苏景双脚悬空三尺,双臂微撑隐透冲天之意,在他身后,骨金乌稳坐黄金屋,化形金轮一盏,骄阳四周阳火涌动,金红光芒照射四方,染得整座岛礁灿灿如金;东方第二礁上,重重阴风缭绕,偶尔会有一丝金光剑气浮现,苏景人在风中,身形随着阴风飘摇不定;东方第三礁,阴森大狱横陈岛上,一座座巨大炼魂炉中火光熊熊,烈焰燃烧正猛烈。整座大狱缓缓旋转,苏景就端坐黑狱正中央,一动不动。

  三重罡天尽入穴窍,蓄势以待。

  第四礁,苏景长身肃立,北冥刀螂两剑分执于双手;第五礁,苏景弓步稳扎,手中一盏白玉弓,结化盈盈光润的妖气于弓身见轻盈流转;第六、第七礁上,苏景面前各悬浮着七盏令旗,前七旗颜色金红后七旗森森惨白,一为阳火令一为金风符,除了三重罡天,苏景的风火修元大都凝聚于这十四盏旗,静候主人之命。

  宝物、修为,由四个苏景执掌。

  第八、九两礁上的苏景空着手,虽也面色严肃但他们并无出手之意,另外这两个苏景与其他人有些区别:他俩的身形有些模糊,好像蒙雾之镜子照出的人像,很不清晰,勉强能分辨出身形罢了。

  第十礁,最后一个苏景盘膝结坐,不望天不看地,他的目光低垂看着自己的腿——长丈一、身绣龙纹的长剑横置于他的双膝。当前面所有苏景联手尚不能抵挡时,凭此“丈一君王”,至少至少,苏景能让对方赢不了!

  目光看剑,第十个苏景口中咒唱细不可闻,不远处岛礁上那巨大铜环,周围层层阳火缭绕,大劫将至之际,苏景还分出了一道火元为链子疗伤……

  “煞有介事啊!”墨灵精咯咯地笑着:“凭你本事,洗炼一节链子差不多就已是极限,算上你那些宝物,再算上你行元调配得当法、器配合娴熟,最多……算你能挡五节……干脆大方到底,算你能挡十五节链上的仙家墨力,剩下来的呢?做人做狗做王八,做什么都一样,做重要的一重是须得:识时务。莫再强撑了,剩下这会功夫想想此生的快乐事情,落个含笑而死岂不是好。”

  第八礁上的苏景转头向他望来。

  这个苏景身形模糊,但墨灵精还是勉强找到了他的双眼、迎上他的目光,继续笑着:“怎么?被我说得不甘心,那就再来打我,以我现在,你一拳就能将我彻底打灭,不过……哈哈,我死之时也是仙神法力攻来一刻!”

  墨灵精七三归一,施展纯镜秘法映化作黑色苏景神识,但施展此术他们就再无法指挥墨色力量,只有身死才能引发诸节链上墨色来攻杀苏景。之前在对苏景讲明此事时候,墨灵精已然自断生脉,生机断灭、死定了,不过并非立刻死掉,还能再残喘片刻。

  算算时间,墨灵精可能还能再活半盏茶,这是他最后的时间,又何尝不是苏景的余生。

  第八个苏景居然笑了:“太着急,忽略了,我试试看。”

  “试试看什么?”墨灵精不解。

  问话出口,第八个苏景忽然散去,但了不得呼吸功夫,苏八又回来了,重新现身时他的身形再不模糊了,清晰于己与其他同伴无异,在他身边还多出了一个人,一个和尚。

  四十出头微有些发福、肤色白得欺霜赛雪、眉目漆黑双唇嫣红、干净得不像个活人的和尚,只是他的双眼迷茫无神,目光散乱,好像再看着四面八方,偏有什么都不在他的眼中。

  第五百七十八章 十二魂

  来幽冥几年光景,大大小小的恶战苏景打过不少,但即便情势凶险,有两件宝物他始终不曾动用:剑魂屠晚、影子和尚。

  不是不想用,而是这两枚“神魂”在苏景西海之行中都伤得太重,始终沉眠不醒。

  直至最近,屠晚与和尚先后现出苏醒之兆,逢巨灵黑暗法力,剑魂于沉睡中渐显躁动,随时都会醒来;和尚也是一样,对那“黑”,他的反应虽不似屠晚那样强烈,但也敏感异常。

  仍在沉睡,不过情形不一样了,以前是叫也不醒,如今则是不叫不醒……

  苏七、苏八两道心识投影为何模糊?因为这两道心识“人”在黑石,“神”却分别相连于屠晚、和尚,随时准备唤醒这两道强援。

  屠晚、和尚,丈一神剑之外苏景最强的手段,君临一剑前苏景最后的手段!

  刚刚苏八去把影子和尚唤醒、带来了。

  苏景伸手指向礁石上瘫软一团的墨灵精,问和尚:“大师可有办法保他不死?”和尚炼化的金玉菩提救了这个救那个,那他自己的救人本领毋庸置疑。

  墨灵精闻言一愣:刚才阳火妖人说要“试试看”,就是请人来试试看能不能救我?

  而愣过之后,墨灵精恍然大悟:我不死,仙家墨力就无从发动……墨灵精又错愕又好笑:“难为你想出这个办法……姓苏的小妖,我已自断生脉,除非神仙下凡否则我必死无疑,怎么,你请来的这个呆和尚是仙佛么?还有……哈哈哈……小妖你被那仙家浩荡法力吓傻了么?我乃玄虚心识之体,莫说救护,除你之外旁人想要摸到我都是做梦!救我……哈哈……看你如何救我,来来来,快来救我。”

  墨灵精的疯笑之中,影子和尚迈步来到他身前,低头看了看,忽然面露厌恶之色,抬脚便踹。

  疯笑戛然而止,墨灵精被影子和尚一脚揣在了脸上。

  不止踹中了,而且还……疼,刺入骨髓、烧沸脑浆的那么疼!

  笑声止住刹那,就是惨叫响起刹那。

  和尚是什么“东西”?他的本根就是影子,是真正的从无形到有质、从混沌到智慧的影子,这黑石洞天里的十二人个个都是影子,以质而论和尚最为纯粹。他能踹、踹得狠狠的,即便抛开影子之说,和尚现在也是魂身。当初为进刹天摩降服“反面”他拜入鬼袍成了袍子的器魂,袍子又认主于苏景,这几层从属仔细计算下来,和尚与苏景的关系也就再明白不过:身属下、三魂七魄外,另一魂。

  屠晚,十一魂;和尚,十二魂。

  第十二魂想要踹一枚冒充苏景的黑暗心识,比着打个喷嚏还要更容易。

  墨灵精的惨叫越凄惨,和尚踹得就越起劲,那模样仿佛他脚底板着了火似的,有多大力便踩下去多大力。跟在和尚身边的苏景“咳”了一声,尊敬使然他没伸手去拉,苦笑:“是请大师救人,不是踹人……要想踹他也无需劳动您老。”

  “腌臜之物,人人可踹,你也来踹,不必慈悲。”和尚脚踹不停。

  苏景无奈摇头:“我就不踹了,踹死他后会有恶力侵袭……”

  和尚翻起眼皮向着天空看了一眼,目光至于洞天苍穹,禅家眼识却远透于天外:“我有察觉,晦暗法力,同样腌臜,和尚与之不两立!!”

  “腌臜力袭来之初,以我修为难以抵挡,还请大师施以援手,晚辈感激不尽。”

  苏景的话说得有毛病,果然和尚转过头,把痴痴呆呆的目光投向他:“来袭之初我帮忙?之后就不用了么?”

  “我也说不好,”苏景应道:“我晓得大师与剑魂都在休养之中,能不动法最好不动,不得不动时也尽量少动……或许过上一阵,我能有抗衡墨力的办法。”

  “嗯,看你年纪轻轻,还懂得疼人,很好。”和尚的记忆未复,全无措辞本事,想到什么说什么,反正是那么个意思:“我现在不怎么好,正蓄积法力冲‘九官’,已经有了些松动迹象,若动法入战难免前功尽弃……就这么说吧,能不打我就不打,非打不可时哪也没什么可说了。”

  至于“九官”是什么和尚未解释。言罢和尚左右看了看,又问苏景:“那只鸟呢?不在你身中,去哪了?”

  苏景心里登时警惕起来,和尚见状笑了:“随口一问,不用担心,我再不会夺舍于你。”说话时他的脚总算停下了、不再踩。

  看着墨灵精现在的样子,苏景忍不住笑了下,墨灵精的身体其他地方彻底被踩碎了,只剩下那么小小的一块:被脚不停踩的那一块,所以墨灵精现在是个鞋印的形状。好像在连番猛踹下,这一块“鞋印”还被踩实了,看起来挺结实的。

  和尚俯身把墨灵精捡在手中,仔细端详了片刻,抬起头对苏景道:“一时三刻死不了了,我回去继续冲击九官,你不成了随时喊我。”言罢,将手中“鞋印”丢回地上,和尚就此消失不见。

  一个生机断灭的“人”被和尚一顿乱踩,硬生生踩成个“脚印”,然后……他暂时死不了了?

  苏景愣了愣,和尚已经离开,他只好低头去问墨灵精:“真的?”

  和尚不说,墨灵精自己都未曾察觉,此刻静下心思做体内观,这才悚然发觉,本已被自己运力崩断的那几条命脉,不知何时又被重新接驳起来,只是勉强搭住,不算真正活命,但也正如和尚所说:一时三刻死不了。最最可恨的是,刚刚那一顿乱踹,打散了他体内所有力量,如今想再自断生机,墨灵精也提不起那份力道!

  “妖僧……妖僧!”墨灵精咬牙切齿。

  听他语气,苏景自然明白影子和尚所言非虚,这一来心中由衷佩服,笑道:“高人行事啊!”

  苏景的敬佩之言,落在墨灵精耳中无异天大讥讽,可墨灵精的怒气很快就散去了,声音淡漠:“早死或晚死,了不得几天的差别吧,那妖僧虽强……但看他双目散乱的样子,怕是灵智有半数混沌吧!凭一个半傻子,你以为能挡下七十二道墨色齐攻么?就算你挡下了此劫,你也早已精疲力竭,你又可知,前面还有什么再等着你们么……”说到这里,“鞋印”忽又大笑起来。

  前面有什么?墨灵精决计不肯吐露的,苏景也不追问,加大火候继续为廿一链洗炼。

  阳火内敛,洗炼进行的寂静无声,黑石洞天中只有墨灵精的疯笑回荡……三个时辰不知不觉中过去,墨灵精口中疯话不见片刻停歇,真是个疯子一般,边笑边说,来来回回始终是“渎神者必遭天谴”“小妖下场凄惨无比”之类几句,执掌艳阳天的苏一转回头望向墨灵精:“恁地聒噪,端的烦人。”

  “哈哈,不耐烦了?杀我啊,一拳打死我,干净省心!”

  “嗯。”十个苏景齐齐相应。

  “嗯?”墨灵精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他也无需反应了,一个苏景飞身扑来,挥手拳头砸下。

  墨灵精丧。

  死瞬间,怪力轰动引起的咆哮震彻海天,洞天苍穹顷刻漆黑,墨色力量汹涌浩荡,攻入洞天!

  死瞬间,墨灵精解脱、心中满满惬意,他为神祇荣光而生,能为这荣光而丧也是他唯一归宿,死而无憾,他笃信,这修炼阳火的小妖也绝活不了……可也是在这死之一瞬,他最后的目光中,忽然闪入一个熟悉的身形,旋即解脱变作错愕、惬意变作不甘……他死了,眼睛瞪得很大。

  第五百七十九章 铜色

  瘦、却铜浇铁铸的中年汉子,在墨灵精死前一刻出现于他视线中。

  墨灵精在这世上熟人并不多,但“链子”绝对算得其中之一:在苏景等人来到褫衍海前,他们已经纠缠、拼杀了整整五年。

  先前横置于岛礁上的那节巨大铜环消失不见,它重新化归人形,廿一大人、廿一链。

  自从得知“七十三枚灵精合一,纯镜破灭巨力来袭”,苏景就在琢磨一件事:狮虎相搏,刺猬团成个球球跑来了扎狮子,狮子转头去咬刺猬,如今刺猬快被咬死了……可是老虎呢?

  苏景就是那只刺猬。

  简直不能再简单的道理了,七十三环上的墨灵精、墨色法力都冲着苏景来了,之前与墨色苦苦纠缠的七十三链何在?!

  链子散落各处,其中一环在苏景体内。

  一环于洞天,便是整条链子都在。

  墨灵精偏执、疯狂,不过他们不是傻瓜,正相反,他们很聪明,如此浅显的道理哪会想不到,不过他们笃定:链子在也没用。七十三链受重创、神志皆已混沌,就算再凶猛,它们无法苏醒又何异臭肉、顽石。

  而墨色法力玄妙,即便墨灵精丧命,这力量没了智慧也还能保有一份灵性,在摧毁苏景之后它们会再归回原处,重新回去一截截链子身上、继续腐蚀这件幽冥神器。

  墨灵精早都算准了,这一仗赢定了……算准了么?他以为“墨色心识”能傀儡苏景的身体,不料竟是一群痛打一个的惨局,几乎被活活打死;他以为自己想死就死,不料来了个痴呆和尚几脚踩下、死不了了;他以为链子肯定醒不了,可他又哪里晓得阳火对生命的意义何其重大、哪晓得金乌小炼世的神奇之处、哪晓得三这三那诀对器魂震醒奇效!

  廿一链醒了,即便其他链子都还在沉睡中也不要紧,冥冥相连、心意相通,只要一环醒来,整条链子的力量都能随他心意调运。

  老虎醒了,刺猬仍在,再加上那个莫名其妙的痴呆和尚……墨灵精死不瞑目。

  早在墨灵精以“纯镜”结形时苏景就发觉廿一链的神志有了复苏迹象,不过很快他去忙着劝墨灵精“莫回头”,暂时没理会链子,后来知道墨色会集中打来苏景这才急眼了,忙不迭把和尚请来给墨灵精续命、为廿一链争取些时间,又赶紧重续洗炼助廿一链尽快苏醒。

  轮回安稳则天地安稳,此乃大义所在,离山弟子绝不会坐视不理,苏景也不会有丝毫犹豫,不过……若链子能用,他是肯定不会去打扰屠晚与和尚的修行,能让“外人”出钱出力,那自己人就先歇着呗。小师叔不是只会败家,该省着过的时候他也知道省。

  黑石大窍,天色漆黑!巨大力量滚滚荡荡,早已从七十三链上散出,集结一起攻入洞天,全不是想象中那样如潮如浪,这力量来得全无征兆,就那么一下子出现,旋即爆发开来!

  哪还有什么化形、结相,只是最最单纯的力量,有颜色却全无形质,摧毁一切但有无迹可寻,轰轰离烈,横扫四方!

  穴窍之内天地剧颤,怕是坚持不了片刻就会彻底崩塌。东方第一礁上的苏景最先出手,一声咒唱朗朗,带上身后的艳阳天向着苍穹疾飞而去!

  苏一动,其后两礁上苏景齐动,三重罡天列位一线、并起。旋即三个苏景不见了,一入骄阳、一入金风过、一入剑狱,三段心识完全融入罡天,只见昏天黑地之中,三枚骄阳凌空!

  无论罡天有何而来,归根结底都是由苏景的阳火正法淬炼而成,无论罡天是什么形质,升上天空后他们皆为:阳。

  金乌金屋,真正灿烂火日;金风剑羽,飘忽不定,几不可见却真正存在;天乌剑狱,阴森萧杀,它为恶,恶人磨之恶。

  三重罡天,三道金轮。只要这三枚骄阳不落,黑石洞天便不会沦陷,更不会毁灭。

  天空中那滚滚黑暗立刻攻向三重天,实力相差太过悬殊,三枚太阳如狂风中残烛飘摇,光微弱热崩散。

  剑长鸣箭呼啸,苏四苏五随之而动,宝物出手;火烧天风成狂,苏五苏六令旗飞天,大圣玦、其他诸窍中修元,自经络浩浩荡荡注入洞天,所有宝物、真元,皆尽全力扫灭晦暗,驰援、维护空中三枚明日。

  此外还有七十二枚金色鳞叶飞驰,于海天之间穿插如电,将黑暗层层割裂、搅碎……可仍是差得远,小丘如何与山岳比高?力量差距来得太悬殊,远非“手段”能够挽回的。

  争斗不过三两个呼吸,苏景落尽下风,金风阳火摇摇欲坠,洞天之内几近彻底漆黑,往昔烈烈骄阳,此刻仿如虫儿似的萤火微光;曾经的无边火海,如今不过几道浅淡光线。

  便是此刻,洞天之中突然金铁交鸣之声大做!

  铁链子抖动时,叮叮当当的乱响,扩大千倍、万倍之后,就变成了雷霆宏声,锐金之雷。

  金雷轰鸣,金光万道,炸碎于滚滚黑暗之中!

  不同于苏景的阳火金光,冲破黑暗的光芒不明耀但更厚重,与其说似金不如说这颜色更像铜色。铜雷、铜光、铜之浩力注入洞天,自从醒来后不曾口吐半字的廿一链没让苏景失望,他出手了,调运七十三链所有力量,全力出手。

  神志混沌、深深昏迷、清明重现、渐渐复苏、完全醒来……廿一链不太确定眼前的情形,但他至少能明白:苏大判救了自己、且因相救自己引来墨色反噬;苏景身着大红袍,七十三链的职责是守护阴阳司,只凭那件红色官袍,链子便不容苏景受到丝毫伤害,于义于理,廿一链绝不会坐视不理。

  金光铜色,耀于黑暗中。

  链出手,顿时为苏景撑住局面。

  也是在廿一链动法一瞬,横丈一长剑于膝的苏景低低闷哼一声,黑石洞天壁垒崩碎。

  金风阳火、仙剑妖弓、墨力铜色,诸般大力汇集,黑石洞天容纳到了极限,再也承受不了。但并非洞天崩塌,而是苏景及时将洞天开放:一枚穴窍容不下诸多巨力争斗,苏景只能换一座更宽敞的战场:自己的身体,全身。

  诸多巨力沿苏景二十经络倾泻而去,可金风阳火链子之力与墨色的争斗不曾减弱分毫,奔流中彼此纠缠、彼此剿杀、彼此吞噬!

  “只能支持一时,仍敌不过它。”廿一链忽然开口,声音铿锵如金铁摩擦:“但还有一个办法。”

  每一寸经脉、每一处穴窍都充满浩力相搏,那份痛苦真正来得“刻骨铭心”,心识投影与真身无异,疼得脸色煞白:“你说。”

  听说“仍敌不过”,苏七苏八都已经跑走去喊剑喊和尚了,再听说“还有个办法”,他俩又回来了。

  ……

  十段心神尽入体内恶战,云驾上的苏景仿佛个木胎泥塑,呆呆枯坐。

  “体内之战”,外人帮不上忙,何况他们面前也有一场凶恶大战。自尸煞显身,这一仗已经打了三个时辰有余,破茧夜叉惨死沉舟兵围攻之下。刚开战时还算顺利,戚东来独闯敌阵、沉舟兵随后杀到,尸煞被层层斩杀,可越往前行打得也就越吃力,凶尸巨煞不停冒出,沉舟兵伤亡着实不轻,倒是戚东来,无耻在前勇猛在后、三个时辰打下来损失不过几件法宝外加肩膀后背上几块皮肉撕裂,现在还精神得很。

  三尸早都催动棺材入战去了,留下十六弟守护云驾为苏景护法。

  妖雾把巨鼓擂得震天响,忽然问身边顾小君:“看出来了么?”

  顾小君明白他的意思,沉沉点头:“只有尸煞。”

  鏖战良久,显身拦路的只有尸煞,未见阴褫。

  尸煞要是炼化好了,无需阴褫指挥,它们也能自觉出战杀灭来敌,可眼前恶战不是“小打小闹”,到现在入战的尸煞足有千余众,却不见一头阴褫显身,未免太反常了些。

  “还有两重古怪:尸煞差不多有两三成身体‘残破’,伤势仍新,不久前应该打过一仗。”顾小君继续说道。

  妖雾眯起了眼睛,只点头未说话。

  顾小君接着向下说道:“再就是,褫衍海虽为阴褫老巢,也太多了些吧!”言语不详,但也无需仔细解释,妖雾全然明白顾小君的意思:一头阴褫,毕生只能炼化一头“尸辇”,道理上讲,在这场大战中有多少尸煞入战,褫衍海中至少就会有那么多条阴褫。

  可阴褫不是老鼠麻雀,这等神奇生灵,就算它们的栖身地再如何安逸富饶,它们的数量也不可能太多。

  尸煞比着想象中的阴褫数量,要多上几倍。

  就在这个时候,前方战场中突然又有巨浪翻腾,一只身形足足百丈开外的双头巨蟾跃出云海,昂头“咕”的一声大叫。

  蟾蜍头顶,正有两座倒垂大山,东侧的山被蟾蜍东侧头开声吼过,顷刻山花开遍枯木吐芽;西侧的山被蟾蜍另一张嘴巴吼过,情形则正正相反,眨眼草黄叶落密林凋零……仍是幽冥土著的尸体,凶猛之处犹胜破茧夜叉三分的春秋蟾。

  妖雾龇牙:“好家伙!阴褫的好尸!”

  顾小君转回身对妖雾拱手:“应大人,下官请战。”

  她说话时三尸肩并肩地死了回来,正巧听到这句话。妖雾赶忙遮掩,问顾小君:“你跟谁说话呢?”

  第五百八十章 它不配

  妖雾赶忙遮掩,问顾小君:“你跟谁说话呢?”

  顾小君也没想到三尸会突然回来,愣了愣后想不到该如何去掩饰,干脆笑了。

  铁人似的候补女判笑容绽放时居然很甜,也不多说什么,握起长棍向前投身而去。

  “应大人?”待女差官走后,赤目上下打量着妖雾。

  妖雾装傻:“什么应大人?”

  赤目呵呵笑,一副“我心了然”的样子,拈花的目光则紧紧追随顾小君,女差官疾飞凌风衣袍贴身,由此显出了曼妙身形,拈花看得眉飞色舞,口中咂咂有声:“精彩,精彩……难怪她能做候补大判。”

  这话妖雾很不爱听,正色道:“顾大人能列位候补大判,和她美色没有半点关系。”

  可恨的是拈花居然不争辩,也和赤目一般呵呵笑,也和赤目一般“无须解释,我心了然”的神情。

  云驾上几个人说话的功夫,顾小君人已扑近战场,开口一声叱喝,手中棍飞出,棍迎风暴涨,向着刚刚浮海阻敌的春秋蟾蜍狠狠砸下,那头蟾蜍凛然不惧,两条长舌一左一右翻卷而出,裹住棍子后用力一扭,舌头再松开时大好法棍硬是被拧成了麻花。

  顾小君秀目凝煞,不因长棍被破而稍有迟疑,继续向着蟾蜍疾飞。

  三尸没领教过她的棍法威力,但也能晓得这件法器必定不俗,由此都吃惊不小,雷动直接望向大圣:“大蛤蟆如此厉害,你还不出手?”

  大圣一哂:“它不配,差得太远了。不过这蟾蜍尸煞还不算太差,女娃娃判官不够它打。”

  果然,大圣声音刚落,春秋蟾双头齐扬,东荣西枯两声大叫共起。顾小君被它的魔声吼中,疾飞身形猛一摇晃,便是趁着这个空子,蟾蜍的一根长舌扬起又快又准地卷住了她的身体,另条长舌仿如雷公长鞭,挂动凄厉风声,向着她的头颅狠狠砸下。

  正中!

  不见血光。

  顾小君“散”了,可没有血光,只有大片七彩光华弥漫!

  中击一刻,就那么突兀地、曼妙女子的身体化作千朵蝴蝶。

  蝶儿翩翩、翅舞七彩,飞动之际身后拖出长长彗光。千道旖旎流光陡然加速,继续扑向春秋蟾蜍!

  此外,戚东来瞅见了便宜,一片天魔飞刃凌空打来,狠狠割了老蟾的舌头几下子。春秋蟾勃然大怒,巨大身形扑跃而起,可戚东来早就逃走了。

  花蝶千枚,围住春秋蟾上下翻飞,那蝶儿看上去娇弱。可它们祭起的七彩幻光足以洞穿巨岩……可惜对蟾蜍没用,法术呼啸着打在它身上,癞斑之间几圈古怪涟漪挡开,轻飘飘地就化解掉了,反倒是蟾尸那一对长舌翻飞灵活,三四只蝶子闪避不及被它卷了吞掉。

  不见顾小君人在何处,但她第三声轻叱清晰可闻,千枚蝶儿猛又簇拥一团,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彩球,颜色、模样有些像东土汉人女儿家的绣球。“绣球”暴涨,眨眼后化作山丘体积,随即绣球“打开”,颜色未变、仍是七彩,但蝴蝶不再,那绣球伸展开来,赫赫然一条斑斓巨蛇,大口猛张,两枚森森毒牙狠狠切入蟾蜍后背。

  这次真正咬了进去,那蟾蜍吃痛同时奋力把身体一翻,运起的仍是一份“扭”劲,只听啪啪两声脆响,斑斓大蛇的毒牙竟被老蛤翻身掰断。大蛇满口鲜血,但仍把握时机精准,趁着蟾蜍肚皮朝天行动不便之际,蛇口不闭蛇身猛进,就势将蟾蜍吞入腹中。

  不过眨眼功夫,就见蛇腹突然崩起大片血雨,春秋蟾前爪已修得裂天甲刃,扯碎了蛇腹冲将出来,大蛇再遭重创,攻势却全无停歇之意,就借着大蟾蜍正在蛇腹的“地利”,长长的身躯急盘,把蟾蜍牢牢缠住,蛇身越勒越近,即便三尸相距遥远也能清晰听到蛇身绞劲时那“吱吱”响动。

  这次“顾小君”缠得巧妙,刚好把蟾蜍的四肢箍在身外、其间蛇身盘绕牢牢固定,让其空有利爪却无挥动余地。

  似是被勒得太紧,老蟾嘴巴长得老大,奋力吸气……吸气之间,蟾蜍身形暴涨,几乎爆炸式的疯长,下一刻“嘭”的巨响动荡云海,肉眼可见凶猛气浪横扫八方,斑斓大蛇被骤然猛涨的蟾蜍一下子崩断开来,身体断裂成几十截。

  一截截蛇身散落坠入云海,其中一截就着海面一滚,变回顾小君本形。连番争斗兔起鹘落,打得固然精彩,可顾小君一次便宜没能占到,再现原形时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大蟾蜍恨死了这女子,双口同张两条长舌又向顾小君卷来。

  顾小君的法术接连被破,虽然受伤不重可那一口元气尚未缓起,暂时再没办法应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凶物扑来捕杀自己……就在那双满是粘液的长舌堪堪卷中顾小君时,突然一个妩媚声音响亮:“滚!”

  与喊声的柔美全不搭边的虬须大汉从天而降,飞起一脚狠狠踢中老蟾额头,蟾蜍口中爆起惊天动地的怪吼,巨大身躯就被这一脚掀翻,向后翻滚摔去,脊背重重摔在云海上,惊起骇浪重重。

  顾小君缠斗不下的凶猛尸煞,被戚东来随便一脚踢飞!

  飞将军似的大汉,之前恶战中留下的伤口正淌血,可他面上微笑从容,对顾小君点点头,长辈看护晚辈的语气:“你很好,但还需小心。”顾小君深吸一口气重新纵跃而起,正想再说什么,前方不远处突然巨吼大作,春秋蟾蜍重新跃出海面,本来呆滞的双眼中凶光绽放,死死盯住戚东来,四肢蜷曲身体趴伏,背皮上密布的一座座毒瘤开孔,飞将军冷笑一声,拉起顾小君就跑。

  一脚踢飞春秋蟾不假,可那是趁着老蟾与顾小君连番缠斗、气力不济时捡便宜,至于正面相搏谁胜谁负……不得而知。戚东来才不做那种傻事。

  春秋蟾飞扑急追,顾小君之前输得不甘心,不理戚东来又把身形一摆化身十道莽龙似的黑风,再去缠斗凶物。没一会再次落处下风,虬须大汉又鬼鬼祟祟地回来……

  云驾上三尸看得眉头大皱,顾小君的本领很是不错,但蟾蜍尸煞更加凶猛,而三尸更惊心的在于:这还是“差得远、不配”的,那大圣等着要打的东西,究竟得是什么样的怪物!

  顾小君缠斗春秋蟾状况不妙,惜香怜玉胖拈花勃然大怒,执剑踏棺就冲了出去,口中开声大喝:“小娘子莫惊,某家来也!”

  一个冲出去了,另两个也不多待,催童棺飞起,临行之际雷动不忘再嘱咐十六一声:“十六弟,护法苏锵锵不得有失!”

  忽啊!

  赤目接着说道:“应大人啊,苏锵锵也交给你了!”

  忽啊!

  十六替小鬼差答应了一声。赤目雷动疾飞上前,三神君联手结阵,策应小君花蝶与春秋蟾轰轰烈烈斗在一处。

  三个多时辰的光景,大圣的精神似是养得差不多了,虽然他仍没出手入战的意思,但已重新抬头,开始兴致勃勃地观看前方恶战,凶蛮小子的神情,像极了在看斗蟋蟀的娃娃,挺兴奋的样子。与此同时,云驾也加快了些速度,迅速接近前方战场。

  妖雾皱眉头:“靠得太近,护佑苏景不易。”

  “没有两全其美之事。”蚀海心不在焉地应道。

  要舍一些苏景的安全,换什么?妖雾追问:“大圣‘另一美’指的是?”

  “让三个矮子少折腾几步路。”话说完没片刻,三尸被春秋蟾淋了满身剧毒,死回来了,如今云驾距离战场极近,他们三个再扑回去的时候果然少跑了许多路。

  大圣哈哈一笑,望向妖雾:“如何?”

  妖雾正想回一句“不怎么样”,忽然身后传来“锵”的一声大响,小鬼差听得明白,声音传来地方正是苏景端坐之处,这一惊非同小可,连鼓顾不得再敲,急忙转身查看,妖雾注目苏景之际,第二声“锵”的大响传来。

  跟着,又是锵锵锵锵锵接连五次金铁锐声,声声响亮!

  苏景身边只有认真护法的十六,不见刺客更毋论斗法,那锐金惊鸣来自他头顶……头顶上静静悬浮那朵金乌羽花“花蕾”,绽放。

  绽放着淡淡的金红光芒,羽花盈盈且娇弱,可它绽放时全不似普通花朵那样簌簌舒展层层伸张,而是一瓣接一瓣地“弹”开,声如利刃出鞘、金铁急擦。

  花有七瓣,开时七声锐响。

  妖雾见状有喜也有惊,他和苏景聊起过这一境的修行,晓得开一花就是一重小小圆满,身边同伴修行有所突破自然值得高兴;但妖雾也明白苏景这是“斗中精进”,非全力入战、极限搏杀否则无以突破,这小小的一重圆满何尝不是“苏景正拼命”征兆。

  苏景正拼命。

  拼出全副力气,与七十三链之力并肩,以己身为战场,恶战于墨色力量。

  不过与之前不同的,他的真元不再四下出击纠缠乱斗,金风阳火尽数集结,风归于火,得风相助阳火之势暴涨,但除非迫不得已,否则那烈烈火焰不会去剿杀“黑暗”,此刻阳火为祭炼之火!

  炼铜。

  第五百八十一章 沸以行,溃不惜

  阳间、东土、离山。

  公冶长老主持的缥缈星峰。

  巨炉中烈焰冲天,公冶长老紧紧盯住炉火,开口大喝:“樊翘,阳火何在!”

  身在炉门前的樊翘立刻答应一声,把自己的阳火注入炉中。本已白炽的炉火陡添丝丝金红,横陈炉中的那柄七彩长剑猛地躁动起来,剑身如蛇奋力挣扎,公冶长老面色紧张,同时挥手将一瓶十年前六两进献离山的睚眦血,尽数泼入炉膛。

  旋即洪炉巨震,高亢龙吟与凄厉剑鸣交织一起,锐气与巨力交缠滚荡。公冶长老再度大吼:“樊翘,阳火、阳火!”

  樊翘咬紧牙关,竭尽全力为炼炉加持阳火,三十六名公冶弟子也奋力拉动巨大风箱,拼命来鼓动炉火。樊长老则不顾炉壁滚烫,双手死死按住炼炉,催动神力加固巨炉。

  整整一炷香的功夫过去,只听炉中忽然传出一阵怪声,似是欢快银铃更像轻轻欢笑,旋即炉内乱力消散,巨炉重新稳当下来。公冶长老哈的一声大笑:“成了!”就用掌心都被烙焦的大手掐诀一引,炉中好剑冲天而起,耀目七彩先是迸射四方,以剑为心光芒弥漫三十里方圆,旋即那散去的剑光仿佛活了一般,层层氤氲、升腾,化作一重七彩祥云,随风扶摇升上天空。

  跟着剑微震,又是那似铃似笑的一串轻鸣,天空祥云急急降下、收缩,又尽数归于剑身。

  七彩散尽,剑落于炼者之手,看上去平平无奇,唯独剑锷之上、剑身根处多出小小一副剑纹:一道七彩长虹斜架于三朵白玉之上。

  公冶长老全忘了自己手上有伤似的,擎着剑放声大笑。

  七彩太乙金精,上霄九合云母,整整一百十三年的祭炼,终得这一柄好剑。

  长老高兴,门人也跟着一起开心,星峰之上一片欢笑,唯独樊翘……他也笑也开心,但没身边同门那么尽情,他有心事:在修行上碰到了一个难题。

  苏景下幽冥之前,樊翘领悟天道,成功“破无量”。归山后一面为光明顶物色优秀传人,一边理气调息,为“如意胎”的修行做准备,但这几年里,无意间经历的几件小事,让他发现自己领悟的天道可能不对。这个不是小事,往大处说天道领悟错误,随时可能走火入魔;从小处讲本已坚定的道心又再摇摆不定,会随时影响他的进境。

  樊翘曾经一破一立,相比同辈修家他对“性命”两字感悟更重,所以只用短短百多年光阴就领悟了天道,但也是因为他领悟得太快,之后又难免摇摆。

  樊翘自己悟不开,以离山的规矩,真传弟子若在修行上有疑问,可以直接向掌门人请教。

  在樊翘把自己的疑问向掌门人仔细讲明后,沈河笑道:“公冶长老可解你疑惑,去向他请教吧。”

  七个月前,樊翘来到了公冶长老的星峰,老头子听过他的疑问,未作解答。而是说道:“先助我炼好此剑!”

  高人的差遣,必有深意,随后整整两百天,樊翘为炼炉添加阳火不辍。可如今好剑炼成,樊翘却什么都领悟不到,心中郁郁难以开怀。他的神情公冶长老看在眼中,强壮老者收起好剑。对樊翘招了招手:“来我剑庐。”

  公冶长老的剑庐,不是随便谁都能去的,即便门下亲近弟子,能被师父唤入剑庐的也不过两三人。

  辈分上,小师叔的真传弟子,和离山掌门、长老平齐,不过樊翘还是谨守晚辈之礼,进入剑庐待公冶长老盘膝坐好,他才跪坐于对面。

  刚刚坐好还未及开口,剑庐中悬挂墙壁的一口剑中忽然走下来一个宫装女子,四十左右年纪,眉目亲善,落地后先为客人奉上香茗,这才对公冶长老微笑道:“那柄剑炼好了?恭喜……你受伤了?”

  中年女子发现了公冶手上的烙伤。

  在家里,公冶长老全无平时那份铁匠粗犷,神情恬静笑容安宁:“不妨事。”

  女子皱着眉头,转回身脚步匆匆取来药匣,小心翼翼地拿过公冶长老的大手,为他敷药。

  公冶器并未向樊翘介绍身边女子,而是问道:“五行相克怎么说?”

  这问题简单的几乎算是“折辱”,但樊翘不分心,认真回答:“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五行生克,为天地生衍之理,广而扩至、放之于大千世界、无尽宇宙,它一定对。”公冶长老缓缓道:“五生、五克,每一重都是乾坤规则,都是真正天道。烈火克锐金在五行生克之中,它便是天道,可有疑议?”

  樊翘摇头:“无异议,五行生克一定对。”

  公冶长老继续道:“然天道万万,每一重都看似绝对,实际却又彼此制衡也彼此扶持,由此交织成网,这才掌管了整座乾坤。”说到这里,公冶加重了语气:“所谓‘制衡’,比如这乾坤世界的另一个道理:物极必反。”

  说话中公冶长老手一翻,将刚刚炼成的好剑又取了出来,托在双手间,他的目光却不看剑、直视樊翘:“火克金,金畏火,但物极必反,真正入极好铁,便如上品太乙金精,非但不畏烈火,反而天性喜火爱火,因只有火才可塑其形才可锻其锋才可为它烧出天赋真命!”

  手上才刚涂抹了药膏,现在又把剑在手,药膏被抹乱了,宫装妇人无奈微笑,重新打开药匣取出了灵药。

  “列火克金是天道,一定对;物极必反也是天道,绝不错。同为天道,无所谓高低,而当‘一定对’与‘绝不错’针锋相对时……”公冶长老的声音渐渐响亮:“便有了今日我手中一柄好剑。”

  离山诸位长老中,若把“不善言辞”做个排行,公冶长老稳稳能进三甲,他的言辞不是很清晰,可樊翘好歹也是领悟过天道的大修家,以樊翘现在的悟性,全然能明白公冶长老的话中意味。

  天道不是独立的,它有千万重:重重天道不是全部都互相“扶持”的,也有许多天道彼此对立。

  两条对立的规矩,哪个对、哪个错?天道自相矛盾?可就是因为这一重“矛盾”,才有了公冶长老手中这柄稀世好剑。正是因为有了重重“矛盾”,所以才衍生出自然万象!

  “天道没对错,只有对立,而这一次对立,就是一份‘不知去向’。那重重对立,便是‘无可预知’!天地初开、万生蒙昧,那时谁能知到最后人才是万生灵长?今日世界,欣欣蓬勃,今时谁能知明日天地会是何模样?你不知道我不知,怕是天道自己也不晓得未来会如何。”

  说到这里。稍加停顿,容樊翘仔细思索片刻,公冶长老微笑:“所以你又何必彷徨?天道本就没有对错之分,它的自相矛盾是为衍生多变自然,不是为了迷惑你,你根本不用理会。樊师弟,既然你能迎来无量劫,便说明你领悟的天道没问题。不过你能因‘对错’彷徨,也不是坏事。”

  闻道则喜,樊翘也笑了起来,虽还不能完全开惑,但也大有启发:“公冶师兄着我守炉炼剑,原来是盼我自己看出‘火克金’和‘极必反’的对立,我却愚钝不堪,到最后也没能自己领悟。还是要靠师兄提点。”

  公冶长老摆了摆手:“我这边没事了,你回去静心思索吧,再有迷惑随时可来找我。”

  樊翘欢欢喜喜谢过公冶,起身正要离开,那位从剑中来的宫装女子忽然开口:“樊先生请留步。”

  樊翘止步:“仙子有何吩咐。”

  女子笑吟吟地:“你让他蒙了,这道理大可直接说与你听,又何必罚你烧火七月?两件事不相干。”

  “这不是炼剑到最后关头,若能得阳火相助,可锦上添花么。掌门让你来找我,不也是知道我炼剑到了关键时候了么。”公冶长老哈哈大笑起来,实话实说了:“把戏戳穿,可就不好让你白忙了。”说着他一招手自剑庐中取来一柄紫色小剑抛给樊翘:“你看不上它,不过遇到喜欢的晚辈,可以赐下去。”

  樊翘只觉好笑,同门师兄赏赐无需推辞,接下了小剑再次道谢,起身离开,心里还在仔细琢磨公冶长老的话……

  上上好金,对烈焰不畏反喜。

  火焰越是纯烈,好金便越是喜欢。

  世上至纯火焰,莫过苏景的金乌阳火。

  冠绝两界或有大话之嫌,但在这阴世间,七十三链子绝对算得数一数二的灵器——极致锐金灵器。

  苏景来到褫衍海前,七十三链就已经深受重伤,虽还在苦苦坚持但败局已定,它们敌不过身上的墨色,如今再加上一个苏景,实力上仍就逊于墨色。

  但若换一种方法呢?苏景的火不去直接入战,改作淬炼,这便是廿一链对苏景说的那个“办法”了。

  极金灵气得阳火急急淬炼,其锋更锐其力愈坚,威力暴涨。

  金风鼓于阳火,苏景五百年修为尽数归于祭炼,金锋生于烈焰,与入体魔力滚滚恶战!墨力大占上风,但锐金得阳火淬炼,坚韧远胜初时,在这争斗中坚持得虽苦、却稳。

  另外……墨力不会再变强,巅顶好金却会在淬炼中越来越锐利。

  穴窍如湖、经络如川,湖川之中激流汹涌,但内中无水、尽是滚滚烈焰,火内藏金但火不掩金;重重黑暗也在湖船内,或成群结队如凶鱼或凝形结相如巨龙,与火中金滚滚相斗……

  小鬼差昂着脑袋,仔细打量苏景头上刚刚开出的那朵金乌羽花,一旁的大圣忽然怪声怪气地笑了几声:“他体内一战,打得大了!若我所料不差,七十三链皆已入战!”

  妖雾闻言吃惊不小,环目四顾,又哪里看得见七十三链。

  大圣能领受到苏景身周被锐金气意包裹,妖雾可察觉不来,蚀海懒得给他解释,转开话题笑道:“再就是这个天真传人,疯得很。”

  “疯从何来?”妖雾不解。

  话刚问出口,苏景忽然身体猛颤,噗的一口鲜血喷出。血落下、打红胸襟时,眉心前一尺又有一朵“花蕾”跃出,含苞待放。

  确实疯,体内争斗凶狠,苏景竟趁着这个机会修行。

  “湖川”内几股力量争斗到你死我活,但只要苏景未死身体就还是自己的,那是他的穴窍、他的经络、他的修元。无论恶战如何激烈,“湖川”的流向永远随他心意。第七境正法天地和合,第二重天擎,苏景在依法行功。所以才有了第一朵羽花盛放、才有第二朵羽花含苞。

  这样做好处极大,害处也同样惊人。

  宝瓶境的修行,打通天地线、勾连体内乾坤铸就小世界,除此之外还有另一重“副效”:炼体焠身。完成这一境界的修行。通常会被称作“结成宝瓶身”,只从这个说法中就可见一斑。修行十二境界,对凡身肉体淬炼最强猛、效果最好的也是这一境。

  所以被称作“副效”,绝非身体的洗炼不重要,正相反的,外在的身体,正是内在小乾坤存在的根基。若根基都不够结实,小世界又岂能稳固?小世界脆弱不堪,又如何养成茁壮元神。“副效”之说只是因为在这第七境的修行里,修家无需为炼体刻意做太多事情,只要正法行运、打通天地线的过程里,自然也就洗炼了身体。

  无需刻意做太多,但也不是完全什么都不用做,归结于金乌正法。在第七境的修行中,帛绢上有六字箴言标注明显:沸以行,溃不惜。

  不要让水在河道中平缓流淌,让它们沸腾起来、暴躁起来,于冲撞中前行,即便河道崩溃也在所不惜!

  真元便是水,经络就是那河道。

  但人有本能,既是保护也是桎梏。本能保护着人尽量免受伤害,但也把人桎梏起来让他无法试出自己的极限所在。苏景也难逃本能控制,他自己鼓荡起来的真元再如何沸腾咆哮,终归还是有个限度。一旦有可能威胁到河道,本能使然那真元自然而然就会变得平缓些。

  由此,在前面几年的修行里,苏景竭尽所能,也只能让真元在“本能极限”之内躁动。

  可是现在“机缘”来了,自己的气窍、经脉成了战场,那争斗的力量远超他自己的本领,就算想不沸腾也不行,本能管得了他自己,还能管得了墨巨灵法力、七十三链子?

  如今真正“沸以行”了。正是为了这“沸以行”,苏景才要在这场发生于体内的恶战中做不辍修行。

  打吧、打吧,打得越狠就越沸腾!

  好处明显:一旦完成修行,他的体魄必远胜中规中矩的修行……

  沸腾了很好,但也同样再明白不过的,这沸腾根本不是能控制的。巨力轰动、怪力乱闯,对经络对身体的伤害何其巨大。这场恶战从酝酿、暴发到现在才过了多久?苏景就已受伤,前后吐过两口血了!黑石、令牌都是宝物炼成的气窍,此刻还稳固得很,可其另外三大气窍和二十经络皆受巨大冲击,伤痕累累越来越脆弱……他还能坚持多久?恶战不过才刚刚开始。

  害处惊人:重伤都是侥幸,若不出意外,他得死!

  识相的,尽量把战事控制在黑石洞天与大圣玦之间,固定于一处都受不了,须得来回转移战场以减小那份绝对的压力,经络与穴窍就当作缓冲地方,唯有如此才有可能保住身体,但苏景选择了行功,这根本就是找死。宁可死也得把这一境修行炼到极致,不是疯又是什么。

  是挺疯,可也不算太疯,苏景敢赌这一场并非全无依仗。

  他的倚仗就是帛绢六字箴言中的后三字:溃不惜!

  帛绢……应该不会骗人吧?

  帛绢不会骗人,可写下帛绢的那位前辈又哪里会预知苏景今日遭遇,或许“沸以行溃不惜”不过是个故意夸张的说法,修者领会其意就好不能生搬硬套?苏景没把握,他就是想试试,第八道心识始终警惕,万一要死就赶快去请影子和尚来救命。

  又是三个时辰过去,连串锵锵声音响起,第二朵羽花七瓣连绽,而苏景呕血接连三口,跟着在他人中前一尺地方,第三朵羽花花苞浮现,沸以行果然神奇,三个时辰就能开羽花一朵。

  苏景体内战事胶着、苏景修行进境奇快、苏景离死越来越近。

  褫衍海上,大战凶恶,沉舟兵伤亡惨重,尸煞也为占便宜受创不轻,打到现在褫家的尸煞差不多都现身了,沉舟兵渐渐占到了上风。

  另一边,三尸、顾小君戚东来联手大战春秋蟾,几个时辰的恶战非但没能拿下那头凶猛蟾蜍,反倒还给多打出来两只……三尸看上去顽劣不堪,真要发狠打仗绝对算的好手,他们三个攻上去后春秋蟾很快不敌。不料云海下又蹿出两只小一些春秋蟾,当时气得赤目怒叱:“再来一头老子就不打了!”

  五个人对付不了三头蟾蜍,所幸三尸有不死之身,激战之中这一边矮子尸体还没落进云海,那一边矮子又挥舞着宝剑冲回来了,这一仗打得颠沛流离,还能坚持上一阵。

  妖雾边擂鼓边观战,眼里浓浓忧色,大圣等待的强敌还未现身、那东西真要来了蚀海能不能赢尚未可知;苏景没事就喷血,怕是不等花开尽他就先把血吐干了;五人斗三蟾只是勉强坚持;唯一看上去让人放心些的沉舟兵战众尸煞,其实更让人担忧:打到现在,一头阴褫还未见!那些黑色蛇子一旦显身,沉舟兵怕是立时就会溃败。

  简直没有一个好消息,妖雾没办法不担心,这个时候忽然听到身后“嘶嘶”声响,毒蛇吐信子的动静。妖雾转回头不耐烦呵斥:“十六……”

  “忽啊!”十六应了一声。可是小蛇大叫同时,嘶嘶声未停歇,妖雾这才发现冤枉小蛇了,正吐信的是蚀海大圣。

  凶蛮小子目光兴奋,昂首眺望前方,他上半身都变成人偏偏口中的舌头还是蛇信,吐出嘴边上下急颤:“出来了!”

  小鬼差急忙顺着大圣的眼光望去。他啥也瞧不见,但完全明白大圣指的是什么,问道:“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马上你就知道了。”言罢,蚀海吐气开声。桀桀笑道:“让我好等,快快现身吧!”吼喝之中,凶蛮小子蛇尾摆动冲上前去,急冲之中身形叠叠暴涨,呼吸功夫来到三尸等人所在战团。

  待他抵达战团时,那三头身形百丈开外的蟾蜍,与半人半蛇的凶蛮小子相比……就变成了真的蟾蜍大小。

  蚀海笑容狰狞,头一探,三只春秋蟾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他的蛇信卷了,仰头吞入腹中。

  被大圣吞了,它们就再没出来的机会了,隐隐听到几声蛙鸣惨叫,然后就再没了动静。

  赤目见状不喜反怒,都快要躺在海面上了仰视大圣,怒叱:“举手之劳,刚才又不帮忙!”

  “刚刚蓄势,出手会卸了气势,现在准备开打,先杀他几个小家伙算是祭旗鼓劲。”大圣声音好整以暇,一双蛇目仍遥遥盯着远方。

  差不多他的话说完时候,前方远处,天顶上倒扣的重重山岭突兀崩塌,残岳巨岩砸入云海,前方那些山炸碎了,一时间暴土扬尘弥,随即就听得风雷鼓荡,妖雾的鼓声本来惊天动地,连沉舟大军厮杀的声音都遮掩不住,此刻却彻底被风雷声压了下去。

  不过那轰轰雷声拖得齐长,声势骇人、但声音本身并无怒意,反倒是满满的倦怠之意,妖雾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认真分辨:是呼啸于天地的风雷没错,但也像极了一声被放大了千万倍的……哈欠。

  何止像,根本就是!

  有一头怪物睡在山下,如今他起身了、炸碎压在自己身上的山峰岭岳,然后打了个哈欠。

  打哈欠是传染的,蚀海大圣抱着膀子,也张口打了个哈欠。

  第五百八十二章 烂泥塘

  烟尘缭绕中,模模糊糊地巨大人影。他从山岳下站起,而褫衍海是“翻天覆地”、是倒转的乾坤,所以在妖雾等人眼中,他头下脚上,也是倒着的。

  这头怪物实在太高大,头上好像还带了一顶高帽,也就更“长”了,长到他双脚踩在泥土中,高帽的尖顶距离云海也不过百丈遥远。

  那人影挥了挥手袖子,罡风掠起扬尘席卷一空,巨人由此清晰起来。

  不算那些尸煞,闯入这褫衍海中的所有人,除了不知外物的苏景、只懂忽啊的十六和连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中的蚀海,其余人等才一看清那巨人,便无一例外的齐齐惊呼!

  黑帽黑袍黑面黑口,凶物又高又瘦,目光阴冷神情愤怒……身形巨大且通体漆黑,但绝非苏景三尸等人在南荒见过的墨巨灵,这头巨物莫说阴间鬼物,就是阳间之人也皆尽识得:他在志异中、他在神龛上、他在传说里——无常。

  黑无常。

  打到现在居然会跳出来一个黑无常拦路。

  三尸、戚东来等人都还好些,相比于无常的身份,他们更惊诧此鬼的身形、实在太大。可妖雾、顾小君两大差官是真正的震骇于心,一在后方云驾一在前方战场,先是“啊呀”的惊呼,跟着又不悦而动“咕咚”一声跪倒在地,失声齐呼:“隆天大捕!”

  早在苏景刚入不津阴阳司时,就听手下差头说过,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等等都真正存在于幽冥,不过他们都是“官职”,黑白无常比牛头马面更高级些,要五品以上司衙才会设立此职。

  阴阳司的官职,从大判到要差,都是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

  外人看不出端倪,妖雾、顾小君这两个阴阳司的重要人物却辨认得清清楚楚,前方那头巨大的黑无常,分明就是阴阳司、阴世间第一位无常老爷。

  有封天都阴阳司的时候,就有此无常!六千年敬忠职守,为阴阳司立下大功无数,最后死于任上,大判感其功德,于他身死后追封“隆天”之号。阴阳司于阴间屹立无数年头,能以“天”字追谥的差官只此一人。

  “不必叙礼了,”阴恻恻的声音从天上飘落,开口的是蚀海大圣:“和夜叉蛤蟆一样,黑无常早已身死,褫家的尸煞护卫罢了。”

  阴褫为奇物,它们身具阴阳双属,不算阳世里的生灵也不算阴间里的鬼物,这些怪蛇有魂魄有灵智,但魂魄不从阴阳司轮回而来,乃是得乘于天。阴褫才不理会阴阳司如何,天性使然它们要寻觅上好尸身。发现这黑无常的尸体了不起,自然带回老巢来,哪管这尸体是隆天大捕还是阎王老爷。

  早就弄来了,“隆天大捕”在褫衍海不知住了几圆了。除非亲眼得见,又有谁能想得到隆天大捕被阴褫炼成了无常煞。

  妖雾勃然大怒:“阴褫胆大妄为,个个该杀!”

  可战场上没有阴褫,唯一一头就在身边,还是自己人。妖雾恨无可恨,转回头向十六怒目而视。十六甩了甩尾巴,无所谓的样子。

  顾小君站起身来,开口道:“前辈尸身不容亵渎,晚辈求请大圣手下留情……”

  “糊涂!”不等女判官说完,妖雾便开口打断:“寻找尤大人才是重中之重。”

  凶蛮小子低头望向顾小君,阴恻恻道:“我若手下留情,所有人必死无疑。你们自己看不好祖宗的尸身,却让我来小心地打他?难怪你是官。”跟着他把目光转向妖雾:“还是你更明白事理。”

  妖雾面色狰狞,咬着牙说道:“请大圣全力以赴,打通此关!”

  蚀海哈哈一笑:“试试看。”言罢不再与同伴啰嗦,举目望向前方无常煞:“怎么,你不下来、就吊着和我打么?”

  无常煞一直头下脚上的“站在”地面上,呆滞目光投来、看了看大圣,忽然它开口一声低吼,随即无论后方云驾还是前方战场,无论苏景一伙外来者还是本地护卫尸煞,全都觉得天旋地转。

  不是法术攻于头脑以至眩晕,而是天地真的旋转起来。忍不住的眨眨眼睛,再开目一看免不了又是一场大大的惊骇!

  “翻天覆地”变成了“天上地下”,这翻转的天地竟于此刻颠倒为正:天空高远,云海铺展苍穹,大地广阔重重山峰绵连远方……天地倒时,无常煞倒挂,如今天地正了,无常煞也正、再正常不过地站在地上,几乎头顶着天,依旧呆呆望向蚀海。

  世界正了,无常煞正了,但其他人全部“反”了。

  原本站在云海上的戚东来,变成了头下脚上倒挂天空的虬须汉;三尸本来踩着童棺悬浮云海,如今云海最高、童棺贴于云下、三个矮子仍是脚踩棺材板,只是变成了大头朝下。

  戚东来、三尸、顾小君、妖雾、沉舟兵、本地尸煞直至苏景和蚀海大圣,全部“倒吊”。

  戚东来心思微转,身体如车轮般一转,“正”了过来,可是没有用,他能轻松把自己摆正,灵识感觉正了,但身体感觉却是在“拿大顶”,而且非得花一份力量来维持,否则马上就会摔倒。

  灵识、身体,无法协调,当褫衍海“天上地下”后,内中人无论倒挂或正立都别扭异常。

  无常煞并没有急着攻过来,昂立于天地,死气沉沉地看着大圣。

  两个力气差不多的壮汉打架,可一个倒立一个稳站,谁输谁赢还用说么?赤目着急非常,问大圣:“有的打么?”

  蚀海如实应道:“本来大家差不多,现在他顺于天地,我逆于世界,这下子相差大了,全没希望。”

  三尸一听立刻招呼一声,歪歪斜斜地飞回苏景身边,倒着飞速度倒也不慢,但说不出的不得劲,雷动大声招呼着:“那就先退走再谋后算!”

  “哪有后算,咱们想走就能走么?”蚀海小子居然还在诡笑,下一句话说得更是奇怪:“宝贝没了,还能再炼。”言罢手中妖诀连翻,霎时间妖风暴涨,七道神通打向无常煞。

  神通之后,蚀海大圣猛张口,一道乌光振起,激射前方大敌,旋即半人半蛇凶蛮小子自云海中倒窜而去!

  神通在前,乌光宝物在中、洪蛇大圣于最后,三击接踵快若流光闪电。

  七道神通先到,天灵、眉心、人中、咽喉、膻中、脐门、丹田,准确异常尽数击杀于无常煞要害。

  可没有用处,放于幽冥乱世足以毁灭中军、轻松摧城拔寨的浩大神通,才一碰到巨煞身体便化归清风,袅袅散去了,无常煞不受法术,只能以蛮力击杀!

  神通无用,法宝乌光又到,可就在这宝物击中无常煞之前,身具最后的洪蛇大圣遽然提速,从后面赶上乌光法宝。凶蛮小子双拳并起、狠击乌光……宝物不是用来降敌的,而是要拿到敌人身边来摧毁的?

  双拳一左一右、汇合于乌光之上,众人耳中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旋即又觉天旋地转。

  宝物毁了,而天地再一次丢了方向。

  乌光飞射太快,任谁都无法看清它的真面目。只有蚀海晓得它是什么:大圣点将玦。

  虽不如天真凶猛,不如灭顶、焚天有名,但蚀海也是货真价实的妖家大圣,炼得大圣点将诀一枚,不过这枚令牌他没太多用处,洪蛇孤僻、遇到喜欢的妖怪就吃掉、遇到憎恶的敌人也吃掉,他没什么部属。

  就算没太多用处,令牌仍是妖家至上宝物,得自至上修为与天地造化,能够封妖纳怪、内蕴神奇洞天……蚀海大圣自毁令牌,为的就是炸碎令牌中的洞天。

  洞天是什么?也是一方世界。

  一个世界崩碎于另一方天地会怎样?一时之间,方向错乱乾坤游转,褫衍海上,以大圣为心一千八百里内地方,天疯旋地急转,上下反复乱转不休。众人身处其间谁也逃不脱,哪个还能站得住脚,立刻就跟着翻滚起来,就算蚀海和无常煞也无可例外。

  而蚀海在击碎令牌后,身形化归原形变成巨大洪蛇,狠狠扑到了无常煞身上,天地翻滚、人人翻滚,就在这“乱七八糟”中,蚀海以大圣之躯硬撼无常煞,纠缠恶战。

  戚东来被“翻”得头昏眼花,但还不忘大大地喝彩一声:“好!”

  无常煞颠倒乾坤,众人皆逆他独顺,稳稳占下来天时地利,胜券在握;蚀海大圣自毁大圣玦,引荡乾坤错乱,这是一拍两散、是撒泼耍赖,天地乱转对他没有一点好处,但能彻底毁掉无常煞占下的优势。

  雄鹰搏击长空,恶狼独行千里,鹰搏于狼后者吃亏,所以狼子把雄鹰拖进了一片烂泥塘,大家都不会游泳,都不适应稀泥软滑,但至少……公平了。

  戚东来心中的血性从不为外人道,有幸经历这样混乱却漂亮的一战,他只觉畅快不已,一边乱翻着一边哈哈大笑,然后身不由己和不知从哪里滚出来的赤目撞了个满怀,赤目瞪眼:“你看着点……”话未说完戚东来又不知滚去了哪里,面前飞来的变成了拈花。

  赤目手疾眼快,一把抓着了拈花,随后发觉拈花要掰开自己的手,赤目纳闷:“你做啥?”兄弟俩天上地下的翻跟头。

  “刚才差点撞进顾小君怀里,我得再试试!”

  自家兄弟就这么点嗜好,赤目一定成全,闻言就放开了手,随后恍惚看到拈花冲着不远处一头黑毛尸煞摔了过去。

  第五百八十三章 花要开

  完全身不由己,拈花躲闪不开正正撞进黑毛尸煞怀中,拈花神君自诩风流,每天洗脸最爱干净,被个尸煞抱住、恶臭味道直直钻进鼻孔熏得他满心烦躁,拼命挣动,不料这头尸煞其他本领没有,唯独身体坚韧远胜“同类”,把矮神君抱在怀中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几次张口露出森森獠牙去咬拈花的脑袋。

  拈花左躲右闪,与尸煞苦缠半晌始终挣扎不脱,正恼怒之际雷动从不远处滚过,大声提醒:“神君,你死吧。”

  一眼惊醒梦中人,拈花登时不动了,任由尸煞一口咬掉了他半个脑袋,如愿以偿“死遁”摆脱纠缠。

  直接死回苏景身后,停留才瞬瞬,便又被乱冲乱落的“天地乾坤”远远地扔了开去……

  另一边,铁灰大蛇蛇身缠绕无常煞大打出手,不闻咒言法唱只有昂昂怒吼、不见神通法术只剩巨力纠缠,两头庞然大物就在这“翻天覆地”中,用老天爷教给他们的最最原始的方法舍命搏杀!

  蚀海也不晓得自己崩碎大圣玦洞天能让天地“翻腾”多久,可若想争胜,就非得在褫衍海世界重新安宁下来之前降服敌人,否则自己又会回到“敌顺我逆”的困境中,到那时必无生理,蚀海全力以赴。

  无常煞又岂是等闲之辈。

  若时光颠倒,让蚀海大圣在全盛时遇到活着的这位无常老祖,大圣必不是对手。

  所幸无常已死,且他的尸身似是炼化得火候差得远。身体僵硬反应迟缓,激烈打斗中四肢和身体协调奇差,再就是判断:前后有过几次,他挥拳抡爪都没能蹭到蚀海。不是蛇子及时躲开也非天地错乱所致,是他自己的“判知”出了问题,他以为自己能打到,打出去后才发现原来偏差了很远。

  这头尸煞炼化得不够好,加上它的主人阴褫不在一旁指挥,战力大损。

  蚀海身魂不属是重大缺陷,但和眼前的无常一比,小毛病了……可归根结底,这也是一副超凡入圣的尸煞,“隆天大捕”的根基摆在那里不会变。

  大圣竭尽所能,两头巨物的搏杀暂时是个势均力敌的局面。

  疯癫世界中,时间似也过得奇快,不知不觉中三个时辰过去,天地仍乱翻不休,十六被晃得连大龙都吐出来,但用尾巴牢牢卷住了苏景头顶的一缕头发,护法重责小阴褫绝不怠慢。尸煞对沉舟兵的恶战早都打不下去了,大群怪物仿佛摇盅内的骰子,只剩下不停翻滚,时而上天时而入地的狠摔。唯一能维持“正常”的只有大蛇与无常,他们的身躯缠在一起无以开解,除非分出生死!

  洪蛇身上一道道巨大伤口,鳞皮翻卷血肉裸露;大无常也伤势不轻,身上大块大块的皮肉被掀掉,左边脸颊也遭大蛇撕咬扯烂了一半。各有一身皮肉伤,各怀一道浑天力,打个不休胜负难分。

  拈花始终没能撞上顾小君,倒是被黑毛尸煞又抓住一次,这次他学乖了不摇不动直接被对方咬死拉倒,死一次就回到本尊身畔一次,而这回拈花再从苏景身边摔飞前他看得清楚:也和众人一样“上下翻飞”的苏景,身边多重金色花苞围绕。

  无常挡路、天地逆转;大圣毁令牌、乾坤错乱、巨恶相争……谁都没注意就那么短短的一会功夫,三十六朵齐现于苏景身边。

  真正绽开的只有之前两朵,其余三十四朵皆为花苞,花未开。

  上次拈花死过来的时候,苏景还只有那两枚绽开的羽花,全不见其他花苞。

  三个时辰,浮现三十四枚花蕾。

  足见“沸以行”的神奇了!

  完成“地归”七十二鳞叶修持之后、来到褫衍海之前,中间有差不多大半年的光景,苏景都在做第七境第二重“天擎”的修持,但他第一朵“花蕾”还是在为廿一链洗炼墨色时才出现的。

  如此精进神速委实匪夷所思。

  但若换个方向去想,七十二道墨巨灵的古怪法力,不看阳火与墨色的生克只以力量强弱而论,每一道只比苏景全副修为略逊一筹而已;七十三环链子的锐金之力,比不得墨色却也差不了太多,这两股巨力于身体内疯狂恶斗,就新的气路开拓来说何其有效!以前是苏景自己破关冲路,如今是他带着墨力与金锐一起破关,效果相差天地。

  可是……这是好事么?

  拈花觉得是好事,高高兴兴地摔走了,不久之后戚东来无意间从苏景附近被甩过、见了他此刻情形时,虬须大汉却深深一皱眉。

  一缸水,一个人慢慢喝,用不了几天功夫就能喝光,可若把这缸水一口气倒进肚囊,下场不言而喻。

  苏景的身体根本没准备好开花三十六朵,可现在花就要开了。

  ……

  十段心神敛于内,合力七十三链苦战入体墨色,苏景本来不知道外面事情,可大圣战无常引得天地狂乱,让他身体乱滚,苏景立刻察觉,一道心神暂离体内战场返回、重新控制身体开目查看,以他的眼力何须旁人解释,很快就明白了外间情形。

  仍是那道心识,先去鬼袍请影子和尚相助大圣,和尚反问:“那你呢?”

  内战奇剧,和尚还等着为苏景护命,苏景想也不想:“你帮过大圣就赶紧回来呗。”

  和尚点点头,起身就要遁往袍外,可身形才一动他又坐回了原地,和尚的面色略显惊讶,侧头寻思了片刻,先喃喃一句“原来如此”,跟着对苏景道:“走不了了。”

  和尚已经开始行功打通“九宫”,如今他是鬼袍器魂,这道功法又行运特殊,行功之际会将他与鬼袍“接连”一起,性留于己身命则归于鬼袍,便是说和尚在袍中,他的性命完整,一旦要强行离开袍子,性命剥离顿时魂飞魄散!

  这一重“境地”和尚自己也未料到,他以前从未遇到过。此刻就算他收功“命”仍会留在袍子里,以和尚自己估计,除非真正行功圆满、彻底打通九官才能让性命真正归合。

  “不过你放心,袍子认你为主,我入你体内穴窍无妨。”

  功法事情,说如此便如此,没道理可讲更没讨价还价的余地,苏景不再废话心神一转又赶往剑魂屠晚处,可是真正让他大吃一惊的,不久前还好好的剑魂,此刻竟四崩五裂!

  屠晚剑魂横纵交错断裂成了十七八截。

  若非专程把一道心识调来此处查探,苏景对剑魂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竟全无察觉。

  不过初时惊骇过后很快就有所领悟:屠晚崩裂自己不可能没察觉,除非这“崩裂”是正常的……是它自断魂身、做破立臻修。

  早不破晚不破偏赶要请它出手时弄断了自己?苏景不止习剑术、修剑意。他自己也炼剑,对剑之一道了解深刻,疑问与无奈跃出心头同时脑中也了答案:因七十三链锐金入体。

  于剑魂来说,“七十三链”正是他最好的补品,当然它不是要夺舍,也不是要夺链子的锐金力道,他是一段魂魄,他最需要的七十三链子舍命斗战时绽放而起的锐金气意。

  果然,再仔细看,层层锐金气意被吸敛到剑魂附近,正围绕着一截截断剑飞快打转,仿若一道道漩涡,节节断剑之间,偶尔会闪出几道寒芒彼此勾连呼应……

  气意虚无缥缈、不能杀敌自也不会对战局有影响。屠晚现在做的事情,对自己大有好处对链子和苏景全无妨碍。

  至上金力入体,幽冥世界里最最纯烈锐金气意充盈苏景体内,这等机会千载难逢,屠晚不肯放过。

  长久以来,都是苏景以阳火和三这三那诀来锻它养它,屠晚能主动持法修炼算得大好事,只是他现在断成这副样子,让他赶快出去迎敌再不可能。那段心神重返鬼袍再去见和尚,就一句话:“真要炸了你得救我!”说完回归战场,片刻之后,气窍尽展经脉全开。

  之前就已经“沸以极”,但多少也还会加上一份小心,比如刻意控制下“激流”涌动的方向,尽量去冲击还结实的地方避开已经受伤薄弱之处,又或者分出点点阳火去及时修补受创严重的经络。

  “溃不惜”没错,不过能不溃还是不要溃。

  可是现在……他自己就养了一头阴褫,是以他晓得,可以大马拉小车,可是不能反过来,说穿了多厉害的阴褫炼多厉害的尸辇,有一头无常煞显身便说明还有一头差不多凶猛的阴褫隐匿暗中;又何止一头阴褫?根本是一头阴褫都还没见到!

  就算阴褫躲在阴褫海深处死也不出来了,至少还有墨巨灵吧。

  墨色法力、墨灵精都已显身,墨巨灵还能有多远?苏景原先还盘算着,自家队伍中有大圣可以和墨巨灵周旋一番,哪想到幽冥阴褫还养下了大无常这等凶尸。

  情形不妙,苏景真正“溃不惜”了,去拼一个“快”字,快精进。帛绢上记载明白,地归天擎两重小境界之后、虽“宝瓶境”的修行尚未完成,但修元真力会有一道大突破。

  斗战的力气才是活命的本钱,但想要这副本钱先得拿性命去拼,苏景再不设防,只求羽花速开。

  便因如此,其余三十四朵羽花花蕾于短短三个时辰内尽数浮现,没有像之前那样第一朵开后,第二朵花苞才现。

  三十四朵花苞漂浮,随便苏景身体如何翻滚,它们都始终保持在自己的位置,等着开放……

  忽然苏景身体猛震,口鼻眼耳七窍沁血,溃不惜……不用惜了,真溃了。

  而同个时候,暴躁乱变的小天地中异变突起,大群阴褫冲入。

  第五百八十四章 光热加身

  阴褫数量百多头,于毫无征兆中冲入战场!体型大小各异,大的堪比白哼云哈,小的甚至比十六还要再短上一半。

  三尸见状同时在心里喊了声“苦”,如今情形还有谁能抵挡这群凶物,就凭自己这边的小妖三五只,真要开打顷刻就会全军覆没。

  又迎新的劲敌,苏景这边没人不觉得心头发苦,但戚东来、妖雾这些见识不错之人,皱眉之余心里另有一重疑惑:阴褫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整座天地都在翻来转去,此刻杀进来还不是跟着大伙一起翻跟头,又有什么用?

  就算想吃人,好歹也等大圣玦洞天爆碎的影响结束之后,现在就发动冲杀性子未免太急了些……若真是急性子,那为何不早来。

  果不其然,阴褫一冲进来就摔了个乱七八糟,天上地下四面八方被甩得到处都是,这是乾坤反复,连大圣和无常煞都无法维持身势,何况这些怪蛇。

  妖雾愈发糊涂了,因为他的修为不够眼力差劲。戚东来则不然,疑惑片刻就恍然大悟,他看得清楚,阴褫不对劲:人在此间身不由己,但这不是说人就不能动了,就算沉舟军中小卒,被甩来甩去时也会本能地手舞足蹈寻求身体的平衡;刚冲进来的这些阴褫却都软塌塌的全无挣扎,随这方天地把它们来回抛起……阴褫不挣扎?

  阴褫无力挣扎。

  还有生机但力量几近丧灭,它们全都脱力垂危。

  不等戚东来再仔细思量,正巧在他不远处的顾小君忽然发出一声大叫。有仓皇也有喜悦、有恐惧更有惊诧,诸般情绪缠绕一起,让她的呼喊说不出的古怪。戚东来赶忙抬头,一点朱红颜色落于眼内。

  红艳。醒目,翻滚、摔近,一个身穿红袍之人,与苏景那件官袍一模一样的大判官服!

  披袍者,瘦骨嶙峋、中老年纪,虽然他双目闭合让人看不到他眸中星月,但再明白不过的,不是尤朗峥又是哪个!

  勉强将一道灵识远远扫去,戚东来心中稍稍一松,大判也还活着,和那群阴褫差不多,大判脱力昏迷。

  戚东来吐气开声:“还活着!”

  这边话音才落,那边妖雾仿佛被堵着了大半咽喉、硬是挤出来的一声带了哭腔的欢呼就告响起。跟着妖雾又忙不迭招呼自己的同伴赶快迎上大判。

  想法再好不过,但天地乱套了,全无规律可循,想要截住大判谈何容易!若尤大人能早点来还好,那时大群沉舟兵还能保持清醒,仗着数量庞大总有机会能抓住他,可现在猛晃了几个时辰,众阴兵的脑汁都快从耳朵里甩出来了,个个昏昏迷茫身体乏力,穿插乱飞着只能捣乱全无法帮忙,此刻还能在错身时出手抓人的也不过戚东来三尸顾小君等寥寥几人。

  空有一身修为,平时追风逐电之辈,现在连一个不能动的人都捉不住。

  眼睁睁地看着大判飞来转去偏偏却靠不上前,妖雾和顾小君心中焦躁比着见不到大判时还要更甚!“游荡”一阵,或许是颠簸太巨,尤大判就此醒来,双目张开眼光黯淡且散乱,明眼人一看就只他伤得甚重。

  妖雾大喜,遥遥高喊:“拜见大人,大人可还安好?属下相救来迟罪该万死。”

  尤朗峥循声望去,待他转头的时候妖雾早都不知飞哪去了,虽重伤、虽颠沛,尤朗峥依旧沉稳,眉头微微皱起,身体放松随错乱空间甩起,双手则缓缓抚过身上红袍。差不多这个时候,天可怜见,终于让妖雾向着大人飞去,小鬼差欣喜若狂!

  尤大人抚过长袍,开口唱喝:“天地阴阳,红袍正中,与我……”还差最后一个“定”字便能把一道大令唱完整。

  同为红袍主人,不过对这件官袍力量的发挥,尤朗峥比着苏景要强上百倍,这大红袍象征着真正公平,当乾坤混乱时,自有把定四方重整方向的奇效,正好能克制现在的状况,尤大人被甩得难受,有什么事情都等他稳定了这千多里的乱象再说。

  妖雾追随大人已久,知道尤朗峥要做什么,心中大吃一惊,若乾坤稳定了,大圣岂不是又要被“吊”起来?那样的话大伙可谁都活不了!口中急急喊上一声:“不可……”喊喝之际他已经冲到尤大人身边,为阻止大判施令、本能使然,冲上跟前的妖雾抬手一推。

  尤大人立刻飞得远远的,最后一个“定”字没能喊出来,不知是法术被打断还是妖雾用的力气太大,大判官两眼一闭重新昏厥,等把他推翻推飞妖雾才反应过来,啊呀怪叫气急败坏,想要再抓大人又到哪里去找。

  阴褫与大判到来,让这片战场愈发混乱。

  仿佛还嫌不够乱似的,战场之中突然有风席卷……没有酝酿过程,从无到有、就那么一下子,罡风凛冽!风强猛,不逊于凶狠神通。若在平时戚东来想要抵抗这狂风非得行运真法全力以赴不可,此刻人在混乱世界里,根本无从抵抗。

  连戚东来都扛不下,场中又有几人能挡。

  风来得突兀且凶猛,清醒之人急忙寻找缘由,很快有人惊诧发现:风自苏景身上而来。可尤其古怪的:风不是苏景吹出来的,正相反,风在向苏景身内灌去。

  自外而内,狂风涌动,自四面八方莫名刮起,拼命向着苏景的身体中灌入。

  苏景仍双目紧闭、未回神,他的身体还在荡去摔来,加之风势鼓荡得凶狠,是以不过呼吸功夫,暴躁乱风就挤在了一起,倾轧片刻后便急急旋转开来,苏景成了风眼,飓风如天龙、疯旋天地间。

  但这片世界是“乱”的,飓风成形、很快被扯碎、再成形再扯碎,这天地真正乱成一锅粥!

  还有,风起,似是把光和热瞬间抽干,天色迅速沉黯、天气骤冷,小鬼差妖雾猛一个机灵、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天昏地暗,只有苏景是亮的,他在发光。

  ……

  见到大圣斗无常后,苏景再不设防,真正“沸以极”,不久之后便“溃”了。不是一处两处的经络受伤,而是手太阴、手少阳、手厥阳、足阳明和阴阳维脉,二十经络之中六道大脉齐齐崩碎!会如此只因他以前修炼得太好、经脉都足够结实,轻易难伤但一崩俱崩。

  苏景有所准备,可同时六脉崩乱还是把他吓了个魂飞天外,分神一道,口中大喊着“崩了崩了”心急火燎去喊和尚来救命。

  不料还不等影子和尚出手,金乌金屋、剑羽阴风、天乌剑狱,苏景之前炼化成的三重罡天突然脱离战团,骄阳上重天归于祖窍、金风中重天进入心窍、罪恶下重天入主气海。

  三道罡天未受苏景心意指使、自发而起去了他身体自有的三大气窍。

  旋即三重罡天疯旋,同时三六一正位穴、千零八十阿是穴齐齐开放,近千五百条气路将三气窍三重天接连于外间乾坤。

  罡天急转,如怒海漩涡一般升腾巨大抽引之力,苏景身周、外间天地中的光与热,被迅速抽进身体。

  光和热又是什么?五感能查却摸不到抓不住,不是真实存在也不能算完全玄虚,它是“力量”,从火而来的、表现在世界中“力量”。既然它因火而生,就能金乌被收回,只看……金乌愿不愿意!

  另一道帛绢上不曾记载的金乌正法自行行运,为苏景夺取天地间的光热,光热入体、于罡天中的阳火汇合、再汇聚流出为苏景修补经脉。

  暖洋洋的舒服,无以言喻。

  “沸以行、溃不惜”,金乌正法不会骗人。

  不骗人,但会有隐瞒,以前苏景也遇到过一次。完成第四境小真一后,帛绢上会浮现“剑刹天乌”的修行办法,如果炼了这重剑法,再第五境冲煞中会得三窍连开、修士的身体变成大地,那柄“天乌剑”变成未来的罡天;若未做“剑刹天乌”的修行,第五境则只开气海一窍,与其他功法没了什么区别。

  开始的时候觉得莫名其妙,帛绢又何必隐瞒此事,生怕这一脉弟子的成就会太高么?但后来修行渐深,渐渐领略“金乌”真意:凶兽天性喜爱斗战崇尚斗战,帛绢上显出奇妙剑法、大好斗战法门,若弟子顾着境界、暂不去学,便说明此子不喜斗,那他将来的成就也有限,冲煞只开一窍也罢。当然这不会断了他的修行路。

  其实冲煞开三窍和开一窍,也只是战力差别,不会影响境界的。

  前面的道理早就想通了,所以今天的遭遇也不难解释,有所隐瞒,是为做下一重心性考验:若不敢“溃不惜”,那就按部就班的来,仍是不会影响境界;可若真能做到“溃不惜”,对性情火烈之人,金乌自有奖赏。

  奖赏便是:光热入体重铸经络,送你一副远胜于稳妥修行的好身体。

  整座褫衍海都黑了、冷了,熊熊光滚滚热,并不与“墨、火、铜”之争冲突,他们自行流转,铸脉奇快,速度稳稳胜过另一边的恶斗破坏,十个苏景一起笑了起来:修行路上一阶一阶,一景一景,因为“金乌真策”总不按着普通功法的常规套路来打,所以让攀阶时更惊心动魄、也让周围风景更美艳动人!

  不过苏景才刚笑了两声,又复眉头大皱。

  第五百八十五章 八百丈灰

  “外面”是个大麻烦。

  两凶争势,天地错乱,挟带光热的罡风才成形就断裂,成形又断裂……如此往复,除非天地归复正常,否则入体光热永远是断断续续,若平时也就罢了,可这光热是用来重塑经络、用来救命的,如此下去后果堪忧。

  就在这个时候,褫衍海上那滚滚相斗的战团中,猛传出蚀海的吼喝,也不管苏景能不能听到:“天真传人,我非去那‘神奇之海’不可!”言罢,蚀海厉声大笑,一字如雷:“断!”

  魔家有天魔解血,以自毁身躯来换取洪浩一击杀灭强敌,妖家也有类似法术,名唤“断妖身”。

  戚东来施展天魔解血,皮肉无损而经脉寸断,而妖家“断妖身”还要更加决绝一些,不止经络断碎、身体也会随之崩裂,连神魂都会受到损伤。大圣此刻施展此术,竟是要玉石俱焚。

  巨大蛇身寸寸崩飞,从远古一直保留至今的洪蛇圣躯彻底毁灭,换来的是他所在八百丈方圆灰色沁染。众人眼中的奇异景色:相比其他地方,那里变成了灰色,并非厚实的颜色遮蔽下来,灰是透明的,仿佛透过一块薄薄的灰琉璃望过去的感觉。

  八百丈内,地面、山川、大圣、无常、还有正在其中的阴兵、尸煞、几头阴褫、不走运的赤目真人……所有一切,都仿佛被突然拿到盛夏阳光下的雪人、冰雕,肉眼可见迅速融化、消失。

  从头到脚、自外而内,统统蚀化,大圣用身体换来的决绝杀灭,却不存轰动大力,置身“八百丈”外之人什么都感觉不到;同样也不存丝毫声音,那里死般寂静,连一声惨叫都不得闻,可明明有尸煞、阴兵在长大嘴巴做出痛苦嘶嗥的模样,唯一解释仅在:他们声音也被融掉了。

  自开始到结束,不过四五个呼吸的功夫,法术范围内所有一切尽告消融,什么都没有了。

  而来自洪蛇的铁灰颜色变得越发纯透起来,灰不变浅,但越来越清澈越来越透明。又过三息,“灰”终于不再变化:八百丈地方,灰色的圆中,空荡荡一片虚空。

  真的虚空。那是一个洞,深邃到金乌神目也无妨完全穿透,灰的尽头变成了黑。深处的黑无穷尽,绵延至远,虚、空。

  蚀海断妖身,彻彻底底杀灭八百丈,把一方普通天地变作虚空,从此永驻再不消弭!

  无常煞彻底毁灭,他的法度也随之消失。“翻天覆地”立刻回复原样,云海重回脚下、山峦扣上天空;点将诀是有大圣体内精血炼化得成,即便被打碎它仍与大圣身躯有撕扯不断的牵连,直到此刻大圣身躯崩毁,令牌才彻底失去了力量,冥冥中一声哀号穿透云天,大圣玦化风归烟,洞天爆碎的力量也随之消弭。褫衍海的“天地混乱”就此平息。只有那攫取光热的罡风,变得越发猛烈,把这世界吹到无边阴寒,夺下无尽光热送去给苏景。

  蚀海又变回了半人半蛇的凶蛮小子,断妖身之后他的魂魄立刻“出逃”,及时离开“灰八百丈”,保住了已经不能算是性命的性命。此刻他的情形比着初遇苏景时还要更惨些。那时好歹他还有身体,还有归窍可能;如今唯一就是阴褫海深处的“神奇地方”了。

  凶蛮小子魂身摇摆目光散乱,在阴寒云海上瑟瑟发抖,想要冲去苏景的鬼袍里面可连前行两步的力气都欠奉。但他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狰狞凶恶戾气十足。

  戚东来急忙抢上前去,施法护主蚀海魂魄,口中赞了一句:“大圣好气魄!”,带着大圣向着风眼苏景飞去。蚀海冷哂:“若是我当年……”话没说完,力气不够懒得讲了。

  大战无常煞,蚀海全力以赴不理外物,但有两件事他非得时刻关注不可:一是外间“环境”;另就是苏景了。

  几个时辰的恶斗下来,戚东来等人并未察觉,但蚀海探查得明白:大圣玦洞天爆碎的威力渐渐消弱,至多再有一个多时辰褫衍海的混乱就会结束,留给他降服无常煞的时间不多了,蚀海自忖,这点时间里他无法击溃强敌;至于苏景,也实在没什么可说,苏景死了大家全都陪葬。蚀海的见识何其了得,看出苏景吸敛光热为重中之重,若想他顺利进行须得立刻结束这世界混乱……便是这两件事,让蚀海没得选择了。

  洪蛇大圣何其桀骜的性情,既然没得选,哪里还用彷徨犹豫,断过妖身无常煞灭,他还有残魂保留,自己赢了!

  天地归复正常,众人各自忙碌开来,两个差官匆忙迎上尤大人;三尸并剑齐飞,趁着剩下来的尸煞还在混沌中迅速剿杀强敌;楚三桓有心整理余部,可大军中还能战者不过寥寥数十猛鬼,干脆不再整军,直接向尸煞冲杀过去;天地正常光热涌入不断,苏景立时有所感应,一道心识主持身体看清外间状况,此时戚东来赶到,苏景开放鬼袍护下大圣;戚东来冲出罡风,魔家锁链回荡而出,串串捆绑那些昏迷阴褫;顾小君见大人没事,得了妖雾的吩咐也告出手,与虬须汉一起锁下阴褫。

  阴褫百多头,但个个都难以动弹,片刻功夫就被缉拿干净,女判官与虬须汉再动神通,汇合三尸与沉舟军中猛鬼,恶战尸煞。

  单个实力以论,尸煞远远强过阴兵,戚、顾、三尸等人又胜出尸煞一截。当然,这还是托大圣的福,把那几头凶猛蟾蜍提前吞掉了,余下的尸煞虽也强,不过比不得戚东来一伙。

  一场波及所有人的混乱劫数降临,沉舟兵单兵最弱,几乎彻底失去战力,溃不成军没法再打了;尸煞强悍,受混乱影响不小可是还能再战,若只是阴兵对尸煞,现在胜负已分了;而戚东来等人更强,飞来飞去时做不得啥可这样颠簸几个时辰对他们也全无影响,此刻再斗个个龙精虎猛。

  暂时不杀阴褫是因为十六的忽忽大叫,十六弟的面子一定要给。只要保住同族的性命十六就心满意足,对那些尸煞它才不在乎,戚东来等人辣手无情、大开杀戒。

  苏景身上、鬼袍之内,一道心识接引大圣入内、安顿妥当,不等苏景说什么蚀海就先问道:“你的状况如何?”

  “现在还处在下风,但只要再无节外生枝,应该是赢定了!”三重罡天脱离战团,对链子的焠炼势必减弱,墨色大占上风,但阳火锐金的联手坚韧异常,虽不利却未败,只要能坚持他就必胜无疑:金越炼越锐、越强,另一道正法行运锻铸经络让苏景身体越来越强,简言之:他在不停进步、渐渐强大,墨力则无后援在不断消耗,我长敌消,焉有不胜之理。

  大概解释几句,苏景对大圣道:“辛苦了。”

  “少说没用的,我的身子碎了。”

  苏景点点头:“后面的事情交给我,你去得那个地方。”

  蚀海冷哼一声:“快走快走,本圣困了,到地方前莫再扰我。”说完他又侧目打量和他共处一袍的影子和尚:“这秃驴哪庙的?给我弄走,他在身边扰我好梦。”蚀海当然知道这和尚是谁,不过身体散碎让他心情大大糟糕,看谁都别扭。

  “我能助你安稳神魂、休整魄体。”影子和尚木讷回答,全不在意大圣出言不逊。

  “本圣又看这和尚顺眼了,留下吧。”蚀海对苏景挥了挥手。

  心识退去,汇入修元再去恶战墨力……

  两个时辰过后,褫衍海上战事结束,苏景身周飓风不休,还在抽离光热,从不会天黑的褫衍海在狂风扫荡中入夜了,天上没有星月,不过苏景是亮的,照明一方,加之众人都目力精强,全不受“黑夜”影响。

  三十四朵羽花还是花蕾,未绽放,全不受狂风影响,稳稳悬浮苏景身周。

  尤大判回归、苏景与链子状况未明、沉舟兵还晕着,众人简单商量了几句,暂时停止行进。再没强敌出现,褫衍海真正安宁了下来。

  这个时候苏景张开了眼睛,体内恶战胶着但平稳,不差这一道心识来掌控身体。

  三尸与本尊有冥冥牵连,苏景一开目三尸就有所察觉,异口同声:“你怎样?”

  “勉强还算妥当,大判如何?”

  赤目回头看了尤朗峥一眼,回答苏景:“死不了,又不肯睁眼……睁开了。”他的话没说完尤朗峥就张开了眼睛,左目无月右眼无星。他的月是十花判,现在封天都主持大局;他的七星是另外七位判官,不知去做什么要紧事情,也没随他一起来到阴褫海。

  大判醒来,妖雾和顾小君同时大喜,赶忙站起身整肃衣衫,在尤大人身前做大礼参拜。

  对顾小君,尤朗峥只是点点头说一句“辛苦了”了事,对妖雾,大判没说话,居然伸出手好像爷爷对孙儿似的、摸了摸小鬼差的脑袋:“穿成这样,来唱戏么?”

  “他们逼的……”妖雾自己也不知现下的心情是欢喜、是唏嘘还是担心,更不知该如何回应,张口就实话实说。

  尤朗峥微笑:“起来吧。”随即他转头望向了不远处风眼中的苏景。

  第五百八十六章 先生教训的是

  迎上尤大判的目光,苏景点了点头:“见过尤大人。”

  “多谢苏先生。”

  谢什么,尤朗峥未说、也不用说。值得一提的是一老一少从身形到长相相差天地遥远,可在这前后加起来才十个字的对话中,两人居然颇有些相像了。妖雾真的恍惚了一下,用力眨一眨眼睛再看……哪有相似之处,一时错觉罢了。

  “那七十三位大人还好?”尤朗峥又问,伤得重但他仍能察觉此刻七十三链与苏景的牵连。

  苏景如实回应:“大人放心,七十三位大人性命无碍,正相助晚辈争于墨色。”

  年轻判官的话说得客气,年长大判却不会装糊涂,笑而摇头:“反了,反了,是你救了七十三链,此刻也不是他们助你,是你在帮他们。”说着,他的身形晃动起来,不知为何他不顾身体虚弱想要勉力站起。妖雾和顾小君同时开口:“大人……”

  “不可劝,也不可扶。”尤朗峥之言便是判官大令,两位差官立刻收声、肃立,尤朗峥则费力了好一阵子,终于勉强站好,随即双手抱揖对苏景深深一礼。他起身居然只是为了对苏景做这一躬。

  是谢礼,但他仍未说为何道谢,仍是不必说。

  身内恶战不休经络碎了补补了再碎、身外牵扯浩荡飓风无尽光热,苏景现在一动也不能动,静坐原处受了尤朗峥一礼,也没再假惺惺地客气什么,话锋转入正题:“有几件事还要请教大人。”

  尤朗峥痛快点头,重新坐好后都不等苏景发问,就直接将起了自己来到褫衍海的经历……事情未完、前方大敌隐匿,对苏景来说现在也没什么其他事情比着更多了解敌人更重要了,尤朗峥是这幽冥世界第一等的精明之人,他知道自己应该先讲什么。

  他率领七十三链追踪“黑斑”,一路追入褫衍海,守着祖训负责看门的白哼云哈连他们的影子都没看清就被他们闯进去了。但再向前行、赶到廊亭附近时,就遇到了阴褫的阻截。

  在幽冥慑服四方无人敢惹悖逆的大红袍、判官令,在阴褫眼中什么都不是;尤朗峥只求追上黑斑,查明、破掉黑斑来此的阴谋,实在不愿和本地土著冲突,耐住性子和对方解释了几句,可褫家弟子哪里买账。而大判擅闯人家的家园重地,就算想退回去对方也不会答应,何况尤郎铮根本就不打算退。

  谈无可谈当场动法,第一战激荡起的大力摧毁亭廊,拦路阴褫重伤败退。

  尤朗峥继续前行,不久后再次遇到褫家弟子狙击,这次打得更加凶狠,红罐山崩塌于恶战中。

  听到这里戚东来“嘿”了一声,后面的事情,虬须汉子大概猜到了,笑容无奈。

  尤朗峥似是看懂戚东来的心思,他也一样摇头,叹一口气继续向下讲。

  接连两战,褫家展现出来的实力不俗,但七十三链和星月大判更是凶悍,两战全胜阴褫大败而去。但再向前追赶一阵、接下来的连番恶战大出尤朗峥所料……褫衍海的实力,远超想象。

  云海深处阴褫尽出,怪蛇的凶猛自不必说,它们豢养的尸煞不乏幽冥世界传说的强大怪物,旷日连天的大战不休,数不清打了几月几天,到底还是阴阳司更强些,阴褫又次退去。

  阴褫都伤得不轻,它们的尸煞几乎都被击溃,但七十三链遭受重创,有的身中阴褫剧毒,有的被尸煞打伤身体,那时尤大人实力仍在。

  事已至此绝无退缩道理,尤大人吩咐链子停留原地、结阵自守同时疗伤,他只身继续向下追去。以尤朗峥的算计,阴褫伤得七七八八,再不足为患,凭着自己的修持和身上红袍,就算迎上“黑暗之物”也大可一战。

  不承想,他到底也没能见到“黑暗之物”,再向前追赶一阵,又陷入了褫家的大阵——阴褫于此繁衍无数年头,除了自身本领和尸煞凶猛外,它们还有不少神奇传承,一大群无力再战的阴褫凭借一道大阵又集结余力,困住了尤朗峥。

  尤大人破不了阵法,阴褫也杀不死他,从相拼到相持再到两败俱伤,直到刚才……大圣与无常搅乱的空间俯瞰两千里,但不是说就只有这两千里是混乱的,上下四方的宇也罢、古往今来的宙也好,都如长河大川一般彼此相连,一方乱了,相邻处也会受到影响,内中暗流乱窜,不过表象不明显罢了。

  身处褫衍海更深处的尤朗峥和大群阴褫被一道“乱流”卷中,他们两败俱伤谁都无力挣扎,被抛进了混乱战场。

  不是他们想来,是身不由己被卷入了此间。

  至于七十三链,早在几年前它们就和尤朗峥分开了,大人走后链子结阵疗伤,没过多久就遭遇突袭,墨色法力从天而降……若是伤得不重,七十三链也不可能不继续追随尤朗峥,重伤下抵挡不住突袭,一条长链被彻底打散,所有人尽遭墨色浸染,散落云海各处沉沉浮浮。

  顾小君俏面含煞,恨恨道:“此处的阴褫罪大恶极……”

  话还没说完,忽然一声冷哼传来:“你们闯入别人家里持法行凶,却还说别人罪大恶极?”一头身形最小、长不过七寸的阴褫不知何时也告苏醒,口吐人言,语气阴森。

  本地阴褫重创大判官,小鬼差妖雾对它们恨之入骨,怪眼一翻扬手又把自己的惊堂石亮出,“啪”地重重一拍,瞪向七寸褫怒叱:“哪有你说话的余地,来人,与我打!”

  阴褫没力气了但还有一身剧毒,戚东来、三尸是绝不会碰它的,楚三桓在向尤大人问礼过后就远远地躲开不打扰、也不敢偷听他们说话,现在能听妖雾喝令就只有顾小君一个人,但还不等女判把她那根麻花棍亮出,居然一道黑光扑向了七寸褫:十六冲上来了。

  生怕老家亲戚再吃亏,十六顾不得再维护本尊,飞身到众人面前,但它不拦着准备行刑的顾小君,而是“我来动手”,身形摇摆蹿到七寸褫面前,给对方来了一下子: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少年在街上见面,其中一个双手揣在兜里,笑呵呵地走上前、用肩膀撞下另个的肩膀……十六就给七寸褫来了这么一下,虽然阴褫没肩膀,但那份“嬉皮笑脸”、“打个招呼”的意思绝不会错。

  七寸褫之前从未见过十六,见突然来了个同族难免一愣:“忽啊?”

  “忽啊!”

  “忽啊?!”

  “忽啊忽啊忽啊忽啊忽啊……”十六开始了长篇大论。

  戚东来在一旁抱着肩膀,斜吊着眼睛望向顾小君:“你要刑讯本地阴褫我不管,但十六当初随和我一起出生入死,它聊得高兴,你就先等会吧。”

  “算了,先等一等。”妖雾出声,顾小君退下。

  两头阴褫你忽啊我忽啊的,把三尸聊得大乐,半晌过去,随着十六最后一声“忽啊”,两条蛇终于聊完了,七寸褫把眼窝白鳞重新对向判官,声音中敌意仍重,但已经没有了那份“你死我活”之意,冷冷道:“我们阻你,与什么西方黑暗无关,只因你等擅闯褫衍海,犯了褫家的忌讳!”

  “忽啊”十六从旁对判官喊了一声,大概是替七寸褫作保。跟着它又对不远处的苏景点点头,示意七寸褫的话完全可信。

  不信“七寸”,但大家对十六都再信任不过,它说能信,苏景这边几人心中立刻就信了七分。

  三尸齐齐“咳”了一声、甩手,不因七寸褫肯开口解释而喜,只为判官与阴褫白打一场无奈。不等尤朗峥说什么,雷动天尊就先对七寸褫说道:“我说,你们阴褫的性子可得改一改了,别总那么听不进别人的话。”

  “忽啊!”十六甩了甩尾巴,替老家乡亲答应雷动了。

  跟着雷动又望向尤朗峥:“你们也不对!人在幽冥又身居要职,方方面面的势力早都应该打理清楚,若以前功课做得好,阴阳司和褫衍海有几次往来,你来时遇到阴褫至少有个讲话的余地,何至于弄到如此地步。”

  尤朗峥居然没动怒,反倒点了点头:“先生教训的是。”

  “本座又何尝想要教训你。”雷动皱皱眉,叹了一声,恨铁不成钢之意仅在其中。

  大判身前小鬼差妖雾瞪向七寸褫:“不是‘西方黑暗’帮凶,那七十三链子受墨鬼偷袭,你又怎么说?”

  七寸褫摇头:“我不知道,那不是我们褫家弟子的手段,另外……”七寸褫转回头,眼窝白鳞扫过云海上沉沉浮浮的尸煞残肢,声音更冷了:“这些尸辇也不是我们派出来的。”

  妖雾皱眉:“什么意思?不是你们豢养的尸煞?”

  “是我们的尸煞,但不是我们派出来的。”七寸褫沉声回答:“结阵御敌,须结不动身、做不动念,没有其他精力指挥尸辇,何况我们的尸辇在之前恶战中已经尽数毁掉。”

  “你说的是什么啊?”妖雾听得一头雾水:“你们没尸煞了?那些丧夜叉、春秋蟾什么的丧物又都从哪里来?它们不是你们的尸煞?”

  “是,但尸辇需要炼化的。”

  不知是说不惯人话还是不屑仔细解释,七寸褫的话不明不白。不过妖雾的心思不差,糊涂不久便大概明白……

  第五百八十七章 阳三郎

  之前一战,苏景一行遭遇尸煞千余众。

  其中两成多尸煞本就带伤、新伤……如何斩杀一头有主人的尸煞?不嫌麻烦的话大可将其碎尸万段,彻底打烂,它自然无力再战;又或者,击破尸煞与主人的联系,没了主人心意指使,普通尸煞就会变回僵硬尸体,再无危害了。

  前者自不必说,后者的话,也须得打伤尸煞身体、毁掉它们受纳主人指挥的尸穴法窍。那两成多带伤尸煞,对阴褫来说已经“死了”,它们的控尸法术在之前恶战中都被七十三链打破了、没用了。

  另外七成多尸煞,包括春秋蟾和无常煞,一样也是褫家的尸煞。

  前辈阴褫时常会离开褫衍海,游走幽冥见到好尸便送回老巢,早为后世子孙攒下了雄厚家底。那些身体完好的尸煞便在此类,它们是褫家的“存货”,安养于深深云海之下、尚未开始炼化。

  刚刚结束的一场大战与褫家弟子全无关系,一千多尸煞莫名转“活”、奉别人命令前来狙杀苏景一行。

  这时候苏景问七寸褫:“你们可曾见过一头墨色巨灵神?”

  七寸褫应道:“从未见过!褫衍海中只有褫家弟子、尸煞和外戚,再无旁人了。”

  “一定有,只是七寸褫不知道罢了。”两位红袍大判对望一眼,心里同样的念头。

  苏景又问道:“该如何才能离开褫衍海?”一群残兵败将,如何能再与墨巨灵为战,就算苏景要打,也要先把尤朗峥送走再说。

  “我与三位褫家长老合力施法,可将此间世界打开一线,所有人都能从容出入,不过现在……”七寸褫缓缓摇头:“须得先养好伤了,现在谁也走不了。”

  苏景踏实了,无路可退。

  三尸又忍不住东张西望起来,目光寻梭八方,赤目喃喃:“墨巨灵为何还不现身?”该打的打过了,该伤的全伤了,众人实力跌落到极点,这个时候无疑是墨巨灵现身的好时机,可那头想象中的巨大怪物并未出现,由得他们坐在云海上聊天。

  再张望片刻,确定不见敌人踪迹,赤目把双手一摊:“不来更好。”绝世强敌就此被他抛到九霄云外,迈步走到大判官面前,一抱拳:“尤大人,我有两件事要请教。”

  尤朗峥不像十花判那么健谈,但他的气度比着十花判要更从容:“先生请讲。”

  “你窝囊不?”赤目开口就问,把尤大人问得有些发懵,但很快大判官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窝囊,打了这么久、伤得这么重,却是不该打的仗,岂能不能窝囊。”

  “嗯,我都替你窝囊!”赤目对尤大人推心置腹,跟着话锋一转,又问:“应大人是谁?”说着话,三位矮神君一起低头去看小鬼差妖雾,他们可没忘先前顾小君失口喊小鬼差“应大人”这件事。

  尤大人一笑,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隐瞒的,抬起左手,对赤目翘起了大拇指。

  赤目笑得含蓄、一点不见骄傲,还道大判佩服自己,是以就没留意大判左手拇指上那一圈白色痕迹,常带扳指才会留下的痕迹。

  下一刻,小鬼差妖雾身体一转,化作一道白烟飞腾而起,围着大判左手转了几圈……小鬼差妖雾不见,大判左手拇指上多出了一枚白玉扳指。尤朗峥开口:“应无翅,从我升任大判那天起,就追随本官身边,统领内务、稽查全司。”

  话说完,应无翅再化白烟重现落地,身上花花绿绿的妖怪吉袍不再、也不是他平日里常穿的鬼差服色,而是一身类似判官袍的官府,但插肩立领,显得颇有几分精干……衣服精干,人还是那样。

  一抖官袍下摆,应无翅朗声开口:“封天都,内务佥办应无翅,见过苏大人、见过几位先生!”

  “忽啊”,见小鬼差变了个样子,十六挺开心,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

  尤大判的亲信跟在了苏大判身边,对此尤朗峥没有半字解释,就和刚才“致谢却不说为何谢”一样,用不着解释什么。

  苏景也不多问,只笑了笑。

  相比于妖物的真正身份,三尸、戚东来倒是对他“变扳指”的戏法更好奇些,赤目上前伸手就去摸小鬼差,应无翅赶紧向后退:“你干啥?”

  赤目问:“你也和那些链子一样,都是宝物化形?你是扳指法宝?”

  拈花手摸肚皮,口中咂砸:“不得了,不得了啊!”

  雷动干脆也把左手大拇指伸出来,冲着小鬼差一下一下的挑眉毛,示意他变扳指给自己戴戴。

  应无翅衣服换了人没换,仍是原来那副和谁都有仇的样子:“全无见识!我非宝物,在阳世时候本为一头雄鹰,但苍天历练于我,让我一出生便没有翅膀,故名应无翅……”至于扳指,则是因他入阴阳司当差之后,修炼鬼法不慎引来反噬,魂身炸碎,碎是碎了但魂魄仍在,就是变成了一团雾,这就有了第二个名字“妖雾”。尤朗峥以自己的一枚扳指宝物为他重塑身体,重得身躯的小鬼差由此得了两重变化,可以做尺半小人,也可化作大人指上扳指。

  三尸围着小鬼差品头论足,尤朗峥由得他们去做什么,全不理会,重新望向苏景:“不是说要问几件事情么?”

  身在困境中,此刻什么都做不了,众人反倒从容下来,大判的声音虚弱,但语气好整以暇。

  “阳三郎。”苏景开口问了三个字。

  尤朗峥似是早就料到苏景会有此一问,想也不想直接开口:“你就把她当成金乌吧,光热神鸟,三足阳鸦。”

  苏景面露关切:“当成?”

  尤朗峥点了点头:“是真的,但又不算完全真。”

  苏景没去追问“半真不假之说”,而是换了话题的方向:“那‘她’从何而来?”

  尤朗峥更奇怪,不答反问:“我查过你,在阳间离山,你有个高高在上的身份……你是陆角的弟子吧?”

  莫名其妙的,苏景的眼睛亮了起来:“不错,离山八祖、光明顶主人正是家师。”

  “你师父不是自己下来的。”尤朗峥声音缓缓……死后一入幽冥,陆角即以宝碗发难,打翻鬼差逃走,阴阳司立刻派遣能员缉捕,不久之后陆角被重重围困。

  这些事情苏景从未听说过,连三尸都不再理会小鬼差,围拢过来聚精会神的听故事。

  陆角生前再如何强大,死后也只是一段游魂,即便“剑碗”在手,他的实力也大打折扣,更要命的是陆角是个正道中人。陆角八看出判官对轮回作用非凡,是以他突围时,不杀人。

  一段游魂,不肯伤人,阴阳司的判官和差官则如狼似虎,只求扣下此人必要时杀灭不惜,由此陆角八在突围中受创,被一道判官神通打中。

  游魂脆弱不堪,挨了判官狠击,按理说绝无幸理,可陆角八中击后却未死,而是被打成了“两段”。

  并非身体两断,准确说应该是:另一段游魂被从陆角八游魂中打出。这等邪门的事情,幽冥之中可从未见过。

  “陆角中了一击,还是逃掉了,从他身上打落的另一段游魂遗落原地,”尤大人加重了语气,声音却更低迷了:“是一段金乌魂!阳三郎便是从这段金乌魂而来。”

  听到这里,苏景面露释然,三尸则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怎么可能还不明白:陆角曾抽去金乌魂魄入体,死后进入幽冥的也是陆角与金乌两段游魂,不过双魂纠缠于一身,仍是陆角八之形。直到挨上一记狠击,两道游魂才真正剥离开来,直至此时陆角才真正做回了自己。

  见尤大人愈发虚弱,妖雾请命代为讲述,苏景自然答应。

  “发现金乌游魂时,西方黑暗之患已露端倪,金乌正是黑暗克星,这段金乌游魂来得刚刚好!”妖雾朗声说道:“是以尤大人与一月七星八位大人商议,暂时断了对祖大帝的供奉,集中所有相火、再配以秘法全力炼化那段游魂,以求金乌复原。”

  最近这些年,阴阳司对香火之求大增,几乎是“横征暴敛”,为的就是能养好那段金乌游魂。此乃顶头大事,有“七星”专责,从祭炼开始那天起,尤大人眼中就再没了真正七星,换做法术幻形。

  只凭一段残缺游魂就想再造出来一头金乌?事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过登天,且阴阳两界又哪有复活金乌的专门法术,祭炼游魂的办法全靠几位前任大判摸索,这一来事倍功半,进度实在太缓慢,如今那一段金乌游魂还在阴阳司安排的秘密地方,受香火和秘法的祭养。

  千多年里,游魂复原不见太多成效,但那段金乌魂魄却因此养下了一道极强的神识,这算是个意外收获。

  神识可离开游魂翱翔幽冥,落地化形便是那个阳三郎。

  金乌游魂羸弱,阳间记忆尚未恢复,阳三郎有心窍千万,但游魂想不起来的事情她也无从知晓。

  阳三郎不算弱小了,上次相见,于大圣、不听等人阻拦下还险险要了苏景的命,可是相比于真正的金乌,她还差得太远。七星大判对金乌游魂的祭养从无停止,这边香火、法术不休,游魂的神识就会不断强大;另外尤朗峥让阳三郎汇合狼群,金乌喜战、可在斗中成长。双管齐下,以求她能尽快强壮,以应付将来的西方黑暗大劫。

  妖雾收声,阳三郎的事情就此说完。

  当年阳世,陆角夺魂于三足金乌给自己续命,天大神通、惊仙之举,其实源自一段情事罢了:师父想活得长一些、不为自己,只求能在有生之年助心爱女子飞仙。那时又有谁能料到,这段情事还给幽冥世界带来一道对抗黑暗劫的倚仗!

  那个被妖雾、苏景打得两眼乌青的女子,阳三郎。

  第五百八十八章 不在乎

  三尸全都转回头,齐刷刷地去看苏景……三个人都笑呵呵的。

  外人不解其意,不过苏景能明白:阳三郎和离山光明顶一脉真是血海深仇了,性命丧在陆角手中,魂魄被剥去镇压陆角体内邪魔,连尸骨都被苏景炼成了剑,不久前还挨了苏景一拳。

  两代天乌弟子,可把天乌欺负惨了。

  虽然阳三郎不记得前世大仇,来杀苏景只为自己增长修为,可是单单就以她要杀苏景这件事来说,真要成功了,苏景死得不冤枉。

  这也算得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阳三郎你已不必担心,离开此间,尤大人自会约束那女子。”妖雾对苏景说道。

  雷动回答:“等能出去之后再说吧。”

  拈花接口:“金乌桀骜,再野了这几年,你们真能约束得了她才好。”

  赤目桀桀狞笑:“约束不了也无妨,她敢再来,还不定谁凶了谁!上次她不也是……”话没说完,赤目悚然而惊,想起来了:上次有大圣,现在大圣只剩一段魂魄,连块鳞皮都不见了。再碰上阳三郎的话……想想她的身法,苏景跑得掉么?

  “话说回来,阳三郎长得倒是很好看的。”提到女子,拈花很快就把苏景忘了,手抚肚皮开始遐想,眼角余光一个劲地瞟顾小君,从脸庞到身子,似是在心中把两个女子做比。

  顾小君满脸厌恶,狠狠瞪了拈花一眼,转目望向苏景:“不管以前恩怨如何,阳三郎总归是阴阳司花费无数心血、铸成的降魔利刃,万一她若再找你麻烦,你当退避、不可伤她。”

  女判一开口,必定不近人情。妖雾似是都觉得有些听不入耳,从一旁咳嗽了几声,就此开口转开话题:“阳三郎和狼群在一起,狼也是我们阴阳司对付西方黑暗的手段。这些年狼患越演越烈皆为司中指使,意在练兵。剑越磨越锐、兵越战越勇!”

  幽冥世界恶鬼无数阴兵无边,哪是随便什么势力都能侵犯的,但墨巨灵有浸染人心的本领,几年前那场“黑斑”雨落下的情形犹在眼前,阴兵才一碰就迷失本性了,就算数量再多又有什么用。

  但狼不怕,或许是性情桀骜使然,又或许是老天爷给了它们什么特殊本钱,狼群不畏黑暗浸染,黑斑雨时苏景也曾亲眼目睹狼群被黑斑覆盖后安然无恙。

  “早说啊!”雷动很不高兴,嫌妖雾吐露实情太晚耽误了正经事:“早些告知于我,本座一道剑讯传去离山、南荒、西海,不出半年杀遍天下恶狼。幽冥狼群数量疯长得以壮大发展……”

  赤目不忘纠正:“西海里没有狼。”

  拈花向着大哥:“西海的妖精能上岸来帮忙杀狼。”

  后两句妖雾直接就当没听见,解释也只对苏景:“阴阳司不会插手阳间,上面所有事情,都交由‘自然’做主。”

  苏景一点头就算揭过此事,仍是追问与阳三郎有关事情:“瓶中城时狼群来袭、阳三郎发现我身负纯正阳火,已经调遣精锐准备抓我……”

  不等苏景说完,闭目养神的尤大人就知道他想问什么,应道:“两个人都有阳火,都是对付‘西方黑暗’的利器,没道理那么早自相残杀。”

  “那么早?”苏景反问。如果没有这三个字,大判的这句话就顺理成章了,偏尤朗峥还把这三个字咬了重音。

  尤朗峥如实相应:“二合为一,若大过二,吃了也是好事,不过那时还太早,看不出是不是真能‘大过二’,所以我不许她对付你。”

  “好家伙!”戚东来轻笑插口:“出去以后,若是尤大人算出来两个一大过一个二,苏景怕就凶多吉少了。”女儿声音娇柔妩媚,虬须汉说话一贯如此不值得大惊小怪,不过他也咬了几字重音“出去之后”。

  苏景不听戚东来小相柳这群人,从不会“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而是“我只做初一,你也别想有机会再做十五”,不过这次苏景摇了摇头,没计较这件事。尤朗峥则淡然道:“谁生谁灭都不要紧,只要轮回稳固就好,西方祸患太大。”

  苏景点了点头,有关阳三郎之事告一段路,彻底换过了话题:“无尽春,极乐川两处阴阳司如何处置修者游魂。”

  上次苏景问十花判,但尤大人任内事情那老头子不肯讲,苏景自己就是修家,修家游魂入幽冥后的下场他自然关心无比,尤其此刻状况大大不妙,说不定待会墨巨灵一来大家就排着队去阴阳司大狱报到了,现在把后面的事情问清楚,也算心里有个底。

  这一次无需尤朗峥开口,顾小君就代为回答:“修家夺天地、窃造化,皆为罪身!凡入无、极两司游魂,先要领受天威棍重打,修行到几境便挨上几棍!”

  妖雾帮苏景算得清楚:“你得挨七棍。”

  “领受刑罚过后罪责消抵,修家争于乾坤斗于天地,皆为大毅力大智慧之辈,抹掉前生记忆后一并送入轮回,重返人间。”顾小君字字铿锵,给出了答案……打完、送回去。

  这可让苏景着实一愣:“送回去?”

  “不送回去还要管饭养着么?”妖雾从一旁笑道:“我家大人登任一品判后,对修家游魂就是这样处置的,与前任判官多有不同。”

  十花大判以前说过,对修家游魂,在任大判可自行决断、处置,并无固定律法。有些大判觉得修家祸乱乾坤,会加以严刑惩处;但也有大判,会从另个角度去看待修行……十成游魂发还一成,阴阳司甄选游魂的标准之一不就是“敢争”之辈么,以此而论,世上万万生灵,还有什么比着要和天斗的修士更敢争,送回去也顺理成章。

  只凭“处置修者游魂”这一件事,苏景等人就对尤朗峥好感大增,顺便着连讲明此事的顾小君也变得顺眼了些,戚东来笑问顾小君:“将来若是姑娘升任大判,又当如何处置修家?”

  顾小君这个人心机不重,如实回答:“我没想过,不过……尤大人的办法我觉得很好。”

  戚东来“哈”的一声笑:“大有前途,将来你一定要当大判,让那个花青花靠边站。”

  三尸也嘻嘻哈哈地随声附和,这种时候十六一定不甘人后的,忽啊忽啊地跟着大叫了几声,无论人言蛇语,统统都是闲言说笑,顾小君不会当真,只是现在她忽然发现:他们是真的不在乎。

  一路走来,明明前方危机重重、恶战随时可能到来,苏景身边这几个人却始终胡闹不断,那时真就觉得他们浑,特别浑。到了现在,败局几乎注定,苏景还在问些不相关的事情;其他人仍是找到个机会就得乐呵乐呵,可是他们给顾小君的感觉悄然变化了:浑还是浑,但除此之外,还有一重洒然、一点超脱。

  既然来了,就不在乎。

  “顾家妹子可有许配人家?”发问者拈花,连累了苏景一伙,洒然泯灭、浑更甚。

  顾小君懒得理他。

  等了片刻不见答案,拈花笑嘻嘻的:“不应便是未结亲了……按理说不应该啊,你虽比不得我家娘子美艳,但也算得上上姿色,怎会找不到夫家?”

  顾小君非但没生气,反而笑了起来,上下打量着拈花,这等怪物还能娶得美貌娇妻?这个牛皮吹得有些太大。不过她转念一想,拈花等三个矮子都敢自称神仙,家中摆一个丑鬼媳妇对外吹成朵花,再也正常不过了。顾小君笑意盈盈:“当真,将来若有机会,当见一见嫂夫人,看是怎样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

  拈花闻言略显踌躇……自家娇妻最信神鬼之说,一个鬼头子忽然上门,怕是依依要有阵子脸色苍白了。

  “一定要见,神君不可藏娇啊。”一见拈花的样子,顾小君愈发得意了,只是她自己都没注意,和“浑人”在一起时间长了,自己居然也开始纠缠这些鸡毛小事,心底深处的那份紧张悄然消减。

  “还有一件事要请教尤大人,”苏景又一次开口:“我等重返人间,大人可有办法?”

  若是小鬼差回答,多半是先来一句“好办,你们死,我送你们投胎”然后再说正经事,但尤大人是什么样的身份,岂能如妖雾那般言辞,直接点头:“难,但也不是全无可能。”

  苏景闻言一喜:“还请大人详解。”

  尤朗峥不置可否,抬头直视苏景:“西方黑暗之患过后。”

  苏景哪会犹豫,当即点头。有些人以为是可以当作条件、要挟的苦差事,却是另些人眼中的义不容辞、分内之事。苏景是离山弟子。

  尤朗峥没作仔细解释,长长一次提息,就此闭上双眼再不说话。

  苏景也不再多问什么,同样提息、闭目,第十段心神又重新回到体内投入苦战……

  褫衍海天色昏暗,阴冷催人,可是墨巨灵始终不曾出现,一晃七个月!

  第五百八十九章 七个时辰

  七个月里,不见敌人踪迹,三尸仗着不死之身,曾多次做远逸查探,但全无发现。

  褫家弟子尽数苏醒了,无一例外重伤脱力,虽不至于再爆起发难,但它们对外人仍饱含敌意,只对十六还有几分和蔼。苏景想要通过十六向他们询问“神奇地方”,那些阴褫都摇头不答。好在大圣现在鬼袍中还安稳,此事不算太着急,大可等真正度过危机后再说,苏景暂时没再多问。

  尤朗峥疗伤颇为不顺,一战五年且竭尽全力,让他损害甚剧,七个月静养疗伤的效果仅在于,他能站起来走上十几步了,超过二十步就会大声咳嗽起来。

  至于苏景……

  身周狂风鼓荡不休,三十六枚悬浮羽花中,那三十四朵花苞仍未开放,悬浮得久了也就不新鲜了,看上去平平无奇。三尸沉不住气,数不清多少次问他现在状况,苏景一直都在闭着眼睛,对三尸询问大都不回答,偶尔开口答案也是千篇一律:“还在打,下风。”

  体内恶斗不休,他的情况似乎也没什么改观……直到今日,冥冥中突然传出一声金乌长啼,满带激昂与兴奋,旋即苏景身边狂风散去!

  七个月中席卷褫衍海、不断抽离光热的飓风停息,因风而起的那份乾坤躁动也猛地崩碎,一下子,天地清宁。

  或许是风散得太突兀,以至三尸、戚东来等等所有人,都觉得身体一沉:安静出现的毫无征兆,所以这“静”似乎也添出了沉重分量,加于身骨、沉于五感。

  不适感觉一闪而过,三尸各自从童棺中一跃而起,异口同声:“如何了?”

  一如平时,苏景闭着眼睛未回答。

  如何了?

  飓风停则说明身体不再需要光热,不需光热便意味着一套融汇世间烈火力量的经络打造圆满。

  又过七天,苏景的唇角勾勾,露出些些笑意:“三位仙尊,要不要打个赌?”

  三尸对望一眼,雷动开口反问:“赌什么?”

  “七个时辰,墨色扫灭、羽花开遍。”说到这里,苏景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开目瞬瞬,三尸敢对天诅咒发誓,苏景的眸子是金红颜色,如人间骄阳!

  只做刹那绽放,异色内敛,黑黑的双眸清透明亮,苏景一如往昔。

  闻听赌局三尸相顾欢喜,三位矮神君不多言,雷动摸出了一个馒头、赤目拿出了一两银子、赤目把上衫脱了露出肥嘟嘟的肚腩……赌了,这等好局输了也心甘情愿。

  不远处的尤朗峥也伸手入怀,去取什么东西。戚东来笑道:“尤大人也有雅兴赌这一局?”

  尤朗峥摇了摇头:“本官不赌。”说着,他的手从怀中抽出,手上多出了一个沙漏:“本官忝做中证。”

  苏景笑了起来:“能得一品大判为证做鉴,晚辈受宠若惊。”

  尤朗峥微笑:“主持中证,判官就是干这个的,分内事。”

  苏景一声大笑出口,尤朗峥说得好,当得一笑做赞。

  也是这一声大笑之后,苏景体内接连三变。

  第一变,三重罡天归回原位,经脉淬煅已成,无需再以罡天为入体光热加持阳火,三重天重新入战;第二变,大湖移位河川改道!苏景的修法特殊、地煞天罡成形之后功法行运时线路异常复杂,五大气窍之间循转、三重天之间循转、五窍与三重天之间再做循转,同样一个大周天,其他修士的真气只走一个圆,苏景却要画出几十上百个圆。

  而他的经历更特殊,除了体穴肉窍外另有黑石、令牌两大洞天穴窍,这两窍是他的宝物,都能随时取出体外更可以在体内随意移动,所谓牵一发则动全身,黑石和令牌的位置一变,那一套繁复的周天行气线路子也会随之改变。

  为何要变换两窍的位置?因墨力有灵性。在苏景体内斗了这七个月,那黑色力量早都“摸熟了吃透了”他的行功关窍、走气线路,此刻苏景突然做出改变,自己全不受影响,“敌人”却一下子摔入了迷宫!这是苏景的身体,除他自己外,谁能占了他的地利!之前七个月苏景不曾把两窍移动分毫,就是为了真正反击时争下这一道先机;第三变,最最简单不过的,反击!七个月,锐金与阳火始终处在下风,摆出的是守势。经络焠锻时,阳火对锐金的祭炼不曾有过片刻停息。金乌正法在为苏景打磨身体,苏景自己则在“磨刀”,锋锐内敛不放,这其间只要守住就好,直到此刻:身已坚,刀正锐……

  罡天归、湖川变、风疾火烈真金献锐!七个月又七天的隐忍准备,只为现在这七个时辰的一场好斗!

  风火金,苏景体内三道大力并起,卷向墨色法力。

  每一寸经络间,每一道穴窍内,皆为巨力滚荡,大至整条“江河”,小到一丝一缕的“细流涓水”,阴灰风色、金红火色、链子铜色、玄法墨色,完完全全地纠缠一处,彼此冲撞。

  外面的人看不到体内陡变凶猛、远胜以往的大战,但他们至少能看出苏景的变化:光彩。

  他在发光。

  之前,飓风抽离小世界的光热送去给苏景,入体时会在他的气路“门口”集结,所以苏景发光,但那时的光不算苏景的,仍是外间光热。

  此刻却不同,那光自内而外,自苏景身内起。不是投射映照,更像在洗、在染,不多时就把苏景洗得纯透、染得明亮,一具肉体凡胎渐光彩渐剔透,仿若金红美玉。

  身边众人目不转睛紧紧盯住苏景,面上皆现喜色,就连一贯看不惯苏景的顾小君,也都瞪大了双眼,目中满满的希望和憧憬……讨厌归讨厌,但那个全不合格的冒牌大判,不知何时已悄然变成了他们的主心骨,能带大家来也能带大家离开的主心骨!唯独尤大人,初时面带微笑可不久之后就变成了苦笑。

  见大人神情变化,小鬼差微微一惊,低声道:“大人可是看出了什么?莫非苏景要吃亏?”

  大人摇头,略显无奈:“他吃亏?他占便宜才对,吃亏的是那七十三位大人。”星月大判修元不再但目力未变,旁人看不出,只有他瞧得明白,苏景的光彩隐隐锐利金色流转。

  妖雾还想多问,不过见大人无意解释便作罢,转回头再去看苏景……不知不觉里几个时辰晃过,纯透光彩层层减弱,苏景从美玉又变回肉体凡胎,可这还不算完,他又一点一点的“黑”了下去:人还是人,肉色没变化,可是“光泽”不对了,沉沉黯黯,灰败晦涩。

  体内的墨色绝非“等闲之辈”,同源之力曾摧毁过强大莫耶,苏景想要将这股侵入身体两百余天的凶恶力量彻底打散,哪里会是件容易事!在初时大乱后墨色干脆彻底崩碎,黑色洪流化作千丝万线,但是彻底分散之后,它们的力量非但不曾削弱,反而愈发强大,竟是个彼此呼应法力循转的阵法。

  墨色的玄法力量,有灵性相附不算,还有协同斗战结阵御敌的“本能”。闻所未闻的奇事,唯一的理由仅在于:墨巨灵强大!

  见苏景“黑”了,众人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散去,希望憧憬变成了忧虑担心,但尤朗峥又和众人“反了过来”,他居然笑得开心。

  妖雾咳嗽了一声,声音轻而又轻:“大人别再笑了。”小鬼差忠心耿耿,一边说着一边跨上两步挡在了大人身前:苏景要出事,尤朗峥在笑,三尸见了他的神情无不气恼,再望向大判的目光里已经不怀好意,三个矮子是混蛋,说不定马上就会跳过来在大判官的老脸上打上几拳。

  尤朗峥从容不变,不与三尸对视,只对妖雾缓缓说道:“当然要有倾轧,只亮不黑、那么轻松就能打赢他又怎么开花?”

  果不其然,尤大判的话说完不到盏茶功夫,突然“锵”的一声怪响传遍褫衍海……再不是一朵一朵陆续开放,那三十四朵金乌羽花于同个瞬间绽开一瓣!

  花有七瓣,尽绽一瓣,苏景距破第七境第二重“天擎”小境就只剩六响。

  再看苏景,沉沉行布全身黑暗气意一扫而空,那悦目的金红颜色又重新自他身体中缓缓透出。

  苏景已经和墨色缠斗了七个月又七天,它们的手段早都见识了个遍,结阵就结阵,又有何妨?说破了天大家比拼的仍是:力!谁力强谁便得胜!风火锐金并力成锋,爆起一刺以破,墨色阵溃。

  三尸情不自禁欢呼一声,雷动高兴异常:“他真没叫错苏锵锵这个名字。”

  拈花手抚肚皮摇头晃脑:“人名中自有玄机暗藏,他为什么不叫苏叮叮苏当当?只因命中注定,今日有这一串锵锵锵……”太开心以至语无伦次,说的是什么拈花自己都理不顺,但他不曾料到的是,话没说完忽然一阵“叮叮当当”的乱响传来。

  循声望去,一节又一节巨大铜环,从苏景身周空气中显形、摔落。

  不多不少,七十三节。

  第五百九十章 天地回声

  铜环巨大,节节粗壮,侵于链身的黑色法力早都进了苏景体内冲杀,掉落下来的七十三链上再不见一丝墨色。

  不过没了墨色,它们也不“漂亮”:光泽黯淡,周身斑驳,横七竖八的暗绿铜锈遍布,看上去哪有丁点神器威风,比着被锈蚀百年的凡俗铜链还要更不堪。

  现在主持云驾的戚东来反应奇快,见链子跌落急忙把心念一转,云驾暴涨,在它们坠海前尽数接住。

  链子落在云驾上暂时不动。

  这变化太突兀,三尸的注意力暂时被吸引,雷动皱着眉头:“死了?”

  拈花点头同意:“死了就没用了,所以苏锵锵把它们扔了。”

  话音刚落那些巨大锈环就开始微微颤抖,一点一点的变化,足足一盏茶的光景才勉强从宝身化作人形,脚步虚浮费力站着,七十三个皮肤光泽黯淡、面色苍白憔悴的中年汉子。

  曾经铜浇铁铸、闪目一撇都觉得他们硬得扎眼的消瘦汉子,如今没了“硬”,就剩下一群痨病鬼似的瘦子,比着雷动天尊脑袋小些、个子高些罢了。赤目伸手捅了捅拈花:“还记得不?百年前咱们在西湘,适逢大灾,那些灾民……”

  拈花记得,应道:“灾民比链子壮实多了。”

  三尸“自得其乐”的时候居多,一般不会有人理会,这次也不例外,不过三尸不当回事,没人理他们互相理,说过链子之后三人又开始讨论“赌局”,从苏景反击开始,六个多时辰有了,羽花才开一瓣,三尸交头接耳后,雷动把馒头拿回手中,赤目将银子存入棺材,拈花重新穿好衣服……

  另一边,七十三链子一起对尤大人施礼:“见过大判官。”

  旁人不晓得,但尤朗峥、妖雾、顾小君都知道,七十三链可分可合,平日相见他们都会合身于一人,从来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七十三人齐声开口。未合一,只因太疲劳太虚弱,无力并法同身了。

  “辛苦诸位大人了,快请坐。”链子辈分太高,尤朗峥在他们面前谨守礼仪。

  妖雾和顾小君快步上前,去搀扶那些链子坐下,三尸都是热心肠,也上前帮忙扶人。口中还寒暄着、安慰着:“诸位快快歇息,一时脱力无碍的,待苏景得胜归来,再以阳火结炉为诸位祭炼一番,很快就能洗掉锈蚀、更焠锐金本色。”

  “不用了——”链子脸上没表情、说话没语气,感觉不到他们的喜怒哀乐:“我的力气就是被他夺去了。”

  链子心意相通,开口时七十三个人一起开口,声音丝毫不乱。

  扑哧一声,赤目乐出了声音:“苏景不像话啊!”

  攥拳瞪眼,拈花满脸兴奋:“太不像话,决不能算完,完事之后非要训斥他一顿不可!”

  雷动天尊则老成持重,他得核实:“真的?!”两字之间,欢喜千斤!

  苏景把链子的力量都夺去了?这可是天大喜事。三位矮神君心花怒放,本还在奇怪,为何觉得自己最近力量疯涨呢。

  焠真炼世,塑脉炼器,苏景以前多次施展,从未有过“夺力”的情形,甚至这一次,在真正开始清剿体内墨色前,都没发现丝毫异常。

  不过这一次炼化,也和以往有一处绝大区别:炼的不是人、不是器。

  是力。

  于体内,于战中、于破境修行之下,苏景行法不停炼化的锐金并非真正的七十三链,而是链子们送于他体内的上乘锐金之力。而阳火将链子的力量层层洗炼越来越锋利的时候,锐金之力又何尝不是“柴”、让阳火烧得旺盛冲天!

  越炼,金更锐火愈旺;越炼,两股彼此相克但又因入极而反的力量越相融相依,最终两股力量神髓归一。淬炼从开始到现在,谁是此事主导?苏景、阳火、金乌正法,当两股力量合而为一后归谁?自然归于“主导”。

  虽然发现真相后苏景很高兴,但此事还真不是他事先能想到的。“偷东西”的人都没觉得自己在偷,被偷的失主就更无存察觉了……

  如此,链子没用了。

  更要紧的,苏景知道此战中最最凶险一刻将至,就算待会真的会死也无需链子陪葬,当即心神一转将廿一链送出体外。

  七十三环链子早因这场体内恶战彼此相连,不过是连于冥冥罢了,苏景洞天内那一环垂落,余者也就穿空显现,一起掉落。

  这其中的道理颇多玄奥,以三个不懂修行的矮子的见识,没有几个时辰的仔细讲解,他们是休想弄明白的,偏偏得了便宜狂喜之下,他们又特别想弄清楚前因后果,心里钻进了一万只乌鸦在用爪子挠,痒得恨不得满地打滚,拉住链子们你一句我一句的问个不休。

  一是没有长篇大论的力气;二是就算明知此事怪不得苏景、非但不能怪相反还得谢,可心里就觉得不是个滋味;三是真心觉得三尸就快笑出花来的丑脸实在憎恶,七十三链子全不开口。

  戚东来抱着膀子在一旁咯咯娇笑:“三位神君,我晓得缘由。简而言之……”

  憎厌魔惹人憎,说话卖关子,就此收声不肯明言。

  三尸立刻弃了七十三链子围拢戚东来:“究竟怎么回事?”

  “一句话,”戚东来笑道:“七十三链子流年不利,倒了大霉!”

  憎厌魔遭人厌,同样一个意思,若说成“苏景机缘使然,得了福气”,听在阴阳司众差官耳中就中听得多,偏偏他不说苏景运气好非说链子倒大霉。

  “是是,我们知道他们倒霉了,主要是想问清楚他们怎么倒的霉。”拈花想都不想,顺着戚东来的话就往下说。

  就是这个时候,苏景口中突然振起一声长长吼喝!声音嘶哑、沉闷,气意却嘹亮高亢,吼如沉沉天雷轰荡四方。

  三尸惊诧转头,再看苏景……薄薄一块脂玉下熊熊烈焰燃烧是什么样子?

  苏景便是什么样子!

  血肉身骨、五脏六腑仿佛皆做熊熊燃烧,只是他身上分毫火焰,因他皮肤如玉,裹焰藏火,能见燃烧却不显烈焰。

  苏景面容抽搐神情痛苦,可他的双眸明亮、远胜往昔!嘶哑吼喝长长不绝,崩于云海撞入山峦,呼吸功夫过后云天峰岭回声激荡,但那回声……不是他的吼喝,而是四面八方、慷慨激昂的剑鸣滔滔!苏景吼喝,云气化剑相应、崇山化剑相应。

  因为苏景是剑。

  他在身内养剑气,他在心中养剑意,他还曾真的把自己当作剑发动过一剑崩。他吼便是剑吼,旁人听不出其中区别但天知地知,所以天地剑唱!

  盏茶功夫过去,吼声不绝、吼声未变,可四处传起的回声变了,从清朗激越的剑鸣变成至性狂狷、睥睨万灵的长长狐啸,听着这回声,三尸不由自主想起了一双眼睛:青灯境少女刻刀下,天真大圣那双看穿天地、无视天地的眸子。

  因为苏景是天真传人。

  剑之眷顾自屠晚来,性中狂妄则因大圣玦而起,天真大圣血骨铸就的宝物,此刻苏景身中穴窍!大吼瞒得过所有人,却瞒不过这天这地,人吼即狐啸,所以回声变作灵狐长啸!

  仍是盏茶功夫,回声再变,狐啸寂灭,变作嘈杂乱响,戚东来翻手取出一块黑黑的泥巴,一口舌尖血喷洒,而后双手动作飞快用泥巴捏出一枚耳朵,口中喃喃几声咒唱,猛扬手泥耳飞天。初入刹天摩时曾施展过的神通,魔家耳,求借真魔之听入己耳。下一刻戚东来听清了:雄鸡报晓,老鼠磨牙,吱呀呀的门轴响动,早早起来的娘亲呼喊儿郎起床,阿爹撒一把黄豆入磨后轰轰的转磨声、鱼儿咄向水面吐泡泡的卜卜声、草儿叶儿影响阳光时嘶嘶的舒卷声……欣欣向荣,生命的声音。

  生命的声音?活着的声音?这才是真正的金乌啼鸣!那嘎嘎的乌鸦似的叫声不过是金乌鸣唱的本相,万生行走、万灵行动的声音才是金乌啼鸣的真相!

  因为苏景是天乌弟子。

  吼不停,嘈杂万象的回声不休,整整持续一炷香的功夫,直到最后,嘈杂散去后还有一个呼吸的时间,云天山峦的回声,终于变做人声,与苏景的吼喝同声同震……所有一切统统抛开,落地归根、苏景是个人。

  遇喜则笑、遇悲落泪、遇到漂亮女子会多看几眼、遇到可口饭菜会满心欢喜、盼自己一帆风顺盼身边亲友安好的人。

  吼喝不是自行落尽的,气犹未竭、声还充沛时,突然一声锐响自冥冥中爆起,如快刀利刃,一下子斩断了苏景的嘶吼:锵!

  一天之中的,第二次羽花花瓣绽放之声,但远比着之前那一声更响亮更锋利:第一次,三十四朵羽花同时绽开一瓣。

  这一次,所有羽花完全绽放!

  一声锐响中,三四朵花,余下六花尽展。

  继“地归”七十二鳞叶后,宝瓶境天乌修法“天地和合”第二境“天擎”,三十六花开、小境界破。

  苏景收声,眨眼。第一次眨眼,双眸中锐意尽去;第二次眨眼,神情里狂傲消散;第三次眨眼,皮不再剔透、肉不再灼烧,普普通通的苏景,普普通通的人。

  第五百九十一章 神,自天上来

  当败局无可避免时,墨色力量还有最后一道杀手锏:自毁。所有力量会在最后一刻疯狂爆裂,换以对敌人的致命杀伤。

  即便没有墨灵精主持,这些黑色怪力对战局仍有基本的判断,能够施展出怪异阵法和类似断妖身的凶猛法术……而这只是墨巨灵送出体外的力气罢了。

  相比于莫耶世界被彻底毁灭的震骇,智慧灵精、灵性力量让墨巨灵变得更“具体”了,真实的可怕。

  之前七个多月的体内争斗,苏景见识过小股墨力的自毁手段,是以心中早有准备,在最后时刻,尤其发觉自己已经夺力、不再需要链子帮忙时,就把链子送出了体外,没必要大家一起冒险。

  链子离开身体前,苏景体内真元滚荡,湖川几成崩裂之势,自四面八方奔腾而起,驱逐墨色力量。后者支持不住、节节败退,但看似散乱不堪实则错落有致,它们在竭尽所能的汇聚、汇聚、汇聚!

  链子被送出体外,苏景身内墨色,足足六成汇聚于一处,就此自毁引动巨力想要生生炸碎苏景的躯壳。

  六成墨色爆裂,散落于苏景身体各处那另外四成墨色也同时发难,仍是一样的手段:玉石俱焚。

  墨色自毁恶力暴发时,正是苏景昂声嘶吼时。

  风火锐金,全身修元分为九路,但不是平均分开,其中最强一道元气,占去整整半数修为;而最弱一路不到苏景半成力量。修元分兵,九道心神各统一路……这世上能以自身修元真力结阵的,可不止墨巨灵一个!

  剩下那一道心神重掌身体烈声长嗥。

  墨色自毁恶力暴发时,正是苏景昂声嘶吼时。

  喝与斗不存直接关联。那连绵半个时辰有余的烈烈嘶吼是因修行而来——光热加身,这褫衍海小世界中五成有余的光热化作了苏景的经脉、它们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由此苏景与这世界光热为媒,彼此相连。

  将己身连于天地是多少修家梦寐以求之事,可是对苏景来说却是一道桎梏……因他是金乌弟子,天外神物不受世界牵挂。

  天地如茧,苏景成于茧内,但还要破茧而出!天是天、地是地,我是我。铸成血脉只是第一步,斩断“联系”成就真正“我”才算一场圆满,剑、狐、天乌,一次次的回声变化皆为苏景气意、宣告于这世界“独、我”的气意。

  剑锋锐,破障以行宁折不毁;

  狐骄傲,笑逐于世心无波澜;

  天乌张扬,有我凌天便有万生万灵自然造化,有我眷顾得世界大千乾坤万象。

  一道气意,即为一刀斩下;三刀过后,小世界与苏景的所有牵扯终告断碎——独独之我,坐看天地!至此,因“沸以行溃不惜”起、由金乌秘法发动的光热洗炼,才是真正圆满。

  便是如此,看上去再也单纯不过的体内争斗,实则苏景修行路上三关连闯:驱墨色、破天擎、将己身从小世界中夺出!

  墨色尽灭,羽花开遍,苏景化作“独独之我”。

  前两重自不必说,“独独之我”不止让苏景拥有了一道真正强大的身体,还是一场真正的明心见性。

  “独独之我”与第四境小真一大相径庭,小真一要领悟的是“真我唯一”,这个境界要审视是自己;“独独之我”看得却是世界,人在天地中、心悬乾坤外。旁观者清,今日此时开始,苏景就是天地乾坤的“旁观者”了。不用想也能晓得,这对他以后的悟道、修行会有何其重大的助力。

  ……

  长嗥、开花、三个呼吸。归于正常后苏景望向尤朗峥,微笑:“大人,谁赢?”

  三尸齐刷刷转头望向大判。

  “七个时辰又过十一粒沙,你输了。”尤朗峥用手指了指沙漏,花开那一刻,沙漏就凝固不动了。

  苏景输了,输了十一粒沙子。

  赤目跑上前举起沙漏,才省下一两银子就让他笑得手舞足蹈,对苏景大笑道:“十一粒沙!”

  苏景也笑,微笑、欢笑、直到最后开心大笑,又哪能不笑呢,这一步迈得如此远、这一阶蹬得那么高,开心得不能自已……笑过一阵,苏景身形一晃来到大判身边,双手作礼正要说什么,却在毫无征兆里,忽然一口鲜血喷出,刚刚才炼成的强壮身体一下子瘫软倒下。

  没人能不吃惊,距离苏景最近的顾小君急忙抢上,在他倒地前就将他抱在怀中:“怎了?”

  面若金纸、呼吸紊乱,鲜血涓涓从口中不断涌出,苏景说不出话来,连那双一贯清透的眸子都告沉黯,很快便混沌了。

  “他的血是香甜的,好像兰花”,明知不合时宜,顾小君心中还是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扶着苏景坐好,顾小君素手按于苏景脉门,一道真元探入,很快女判官就脸色一变,苏景体内真元错乱,分作无数团,四下里乱冲乱撞,彼此纠缠彼此对抗,完全失去约束。

  片刻前仿佛马上就能飞升了的威风,现在又大口涌血快死的模样,这反差来得未免太大,人人脸色铁青。还好,苏景很快就睁开了眼睛,勉强露出个苦笑:“冲得太快,算是个反噬……无妨……哼。”

  才说过“无妨”,他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面上金色退去,苍白得几近透明,顾小君此刻完全探明了他的伤势,沉声说道:“修元躁乱,因锐金之力而起。”

  所有人都能明白的道理,受纳外力为己用,想要完美调和不是件容易事。

  苏景仍咬着牙、一字一字吃力道:“假以时日,休养一阵,无妨……”话未说完,他身边的顾小君遽然飞身而起!

  不止顾小君一个,三尸、戚东来、妖雾、七十三链子、众多阴褫……苏景身边所有人尽数拔身半空。

  不是他们要飞,而是古怪黑索突兀钻出,强若三尸、戚东来都没有应变的机会,于瞬间就被捆缚结实、倒吊于半空。

  两位伤得都不能动弹的红袍大判官本也未能幸免,黑索同样向他们探来,但其加身时,两位判官的大红袍赤光一闪,黑索仿佛被打痛七寸的怪蛇,立刻缩回了虚空。

  早已复原、正结阵护于外围的沉舟军,突然被一蓬黑云覆盖,至纯黑暗滚滚翻腾,精锐阴兵陷于其中再没了动静……

  旋即天地间忽然飘起一段清幽歌声,好像人间的山歌俚调,很轻松很好听。随着歌声,巨大人影显身西北天边,脚踏云海、缓缓从远处走来:从头到脚、从皮到甲,彻彻底底的黑色。

  与苏景在南荒所见的巨大尸身全无两样,墨色巨灵!不过这一头是活的。

  山岳巨大的凶物,哼着好听的调子,脚步轻快……每踏出一步,他的身形就会缩小一重,越近、墨巨灵越小,来到苏景等人身前三十丈时,他停下了脚步,已经和常人身形相仿,双手十指交叉于胸前:“这是我从中土学来的调子,小姑娘在山林里采蘑菇时哼的。好听么?我听了半个早上,学会后才踩碎了那座山。”

  说话间,忽然又一道黑索凭空飞出,十六偷偷吐出来的龙辇也被捆了个解释,倒吊于半空。

  “阴褫这种东西很有些手段,”墨巨灵微笑着,似是有感而发:“我以前可都没想到,他们还养下了那么诡怪的一头凶尸,把我拖住了大半年。”说着,他向阴褫首领七寸褫点了点头,至少从神情上看他是真心致敬。

  七寸褫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心中稀奇但未出言发问,只冷哼了一声。

  “你是何人,从何而来。”尤大人面色平静,开口询问。

  “神,自天上来。”墨巨灵的回答从容且平静,好像在说今天午饭吃的是烧肉拌饭,全无骗人的必要。说完,他重新迈步向着尤朗峥走来,一旁委顿在地的苏景忽然挺身跃起,拦住了他的去路。

  拦路同时,风火长剑齐出!

  “本以为你是诈伤,但很快就看明白了,你的情形的确很糟。现在强撑一口气动法会让你更糟糕,真会死……”神通也好,利剑也罢,都从墨巨灵身中穿空而过,黑色怪人仿佛一道幻影,全不受苏景的攻击,他的脚步不停,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前走,就那么走着、穿过了苏景的身体。

  真被他“走过去”、被一道幻影穿过了似的,苏景未受伤,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腹完好、有些发愣。

  “过去”后的墨巨灵回手,在苏景背心一拍,苏景惨叫跌倒。墨巨灵不看苏景一眼,继续前行来到了尤朗峥身前,低下头仔仔细细地看着他。

  尤朗峥目光安稳,与之对视,四目相距不过三尺,尤朗峥继续问:“从天上来中土幽冥,要做什么?”

  和苏景以前接触过的,所有墨力一脉的凶物一样,墨巨灵谦和、温文:“要做的事情一直没做成,所以没心情提起,不说可以么?”

  第五百九十二章 刺客

  阳间游魂初入幽冥,无一例外都会觉得此间凶猛残酷。

  可呆的时间长了,又会觉得平淡无聊。游魂寿命漫长,可其中绝大部分受体质所限无法修炼,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充军于王,四处征战。即便战事凶险多变,即便不知明天项上人头安在,但同一件事以前重复过无数次、以后还要在无数次的重复下去,又怎么可能不觉得无聊。

  游魂不是草木虫鸟,无论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死后他们都得人形体魄、得灵智开绽。既有灵智,又觉无聊,自然也就会尽量找些乐子。

  其实游魂鬼兵的“乐子”也就是讨些口头上的轻松谈资,议论下阴家世界里的是是非非、风云人物。绝世猛鬼入口舌,千里大战和唾沫,倒也真能算得一份快活。而最近这些年,在阴兵小鬼的口舌间翻卷三个名字,除了阳身人浅寻、狼头阳三郎之外,还有“七色”。

  较真的话,“七色”不能算是名字,只是个绰号罢了,是七个人的合称:七位年轻美貌、未与夫家又各占一方疆域的女鬼王。

  红彤就是七色之一,不张扬不外放,文文弱弱、白净婀娜、爱笑更爱脸红的鬼王。

  阴兵鬼卒都传她前生是人间一株含羞草。

  此刻,红彤王正抬手,七百黑藤拔地而出……

  盏茶功夫前,红彤王还在率部行军,一个身材修长的背剑男子出现中军。

  事先没有一点征兆,就那么凭空跳出来一个人,周围的阴兵鬼将甚至弄不清他是从天而落、还是钻地显形。

  中军为王驾之所在,忽然出现一个外人,这还了得?附近精锐鬼兵口中高喊“有刺客”,或催咒动法、或投以宝物,无论如何也要拿下此人!

  莫名出现的男子未动剑,从容扬手、当胸、掐动了一个指诀:拇指尾指扣合成圆。中指绕于食指,无名独处微弯,随后指诀轻轻一晃,法成——男子身周七丈地方水帘结护清波流转,所有阴兵攻杀全都化作了水帘上的一点涟漪。

  “我不是刺客。”男子的声音清朗悦耳,的确不存敌意,四字说完他已撤了法术,指诀松开水帘消隐。

  可阴兵哪管他的辩白,一声叱咤再起:“天扑!”随将令,大群强壮鬼物扑身而起,足足千余众!它们是王驾亲卫,身法快如疾风、身躯坚逾金石、身力强可撼厦,水火浸炼七百年修得辟法体魄!

  千多猛鬼。便是一片连绵山丘怕也禁不住它们一次群起而攻,背剑男子却不退避,仍是之前掐诀的那只手,高举过顶虚空一抓、一抽……一张铺了台布的桌子上,摆满了东西,有人上前掀拉台布,桌上的东西会如何?

  桌上东西如何,千多“天扑”恶鬼就如何。男子虚空一抓,抓得就这是这一小片天地的“台布”,众鬼只觉一下子就没了重心,哇哇怪叫声中东倒西歪,乱转乱飞,哪还有一个能再击中敌人。

  但还不等群鬼摔落,又是一声厉啸响起,不远处那座华贵车辇轰然炸碎。秀美文弱的女子掐诀、抬手,七百道黑色长藤拔地而出,迎风暴涨,攻向“刺客”,鬼王红彤亲自出手。

  出手瞬瞬,也是红彤看清“刺客”的瞬瞬,随后红彤王脸红了……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子。

  红彤王爱脸红,绝非是诱敌示弱才故意做作,她真的爱脸红。不过她也是王驾,执掌生杀称雄一方,脸红不会耽误她施法、不会影响她杀人。

  藤长藤落。整整七百根或如神鞭抽下、或如灵梭飞刺、或悄无声息闪向敌人准备缠他个人仰马翻。

  仍是那只手,探出去,混不避讳藤上的倒刺与剧毒,“刺客”把手伸向攻得最快也是距离自己最近的藤尖,两指一剪断下三尺。握于手、真元灌入,软软的藤条陡然绷直,男子手腕一转,如刚刚结束恶仗的战士一般,将手中“利刃”倒插入土。

  是一截藤子,但落入他的手中就变成了剑,剑插进大地,冥冥之中一声朗朗剑鸣传撤天地,剑气自藤入土之处横扫四方,所过之处七百藤连根斩断!

  只斩藤子,随即剑气散去,未伤一人,漂亮男子对红彤重复:“我不是刺客。”

  迎上他的目光,红彤的心狠劲一跳,脸更红了,好像苹果。

  红彤挥手,止住了手下正要集结起的攻势,她已然看清楚了,若真是刺客,只怕自己现在已经身死道消——那男子只守不攻,还有……他未拔剑,根本都没有拔剑的意思。

  “请问姑娘,不津城在哪个方向。”见对方不在动手,男子笑了笑,问道。

  态度谦和,语气轻缓,可短短一问,却让红彤不敢不答!不是因为男子之前的手段不凡,而是他的气度……高高在上的君王垂问,谁敢默不作声!

  “南方……一万三千七百里。”不自觉的,红彤答了男子所问,但她不沮丧,她愿意他比自己强,因为他太好看了。答过之后,红彤又忍不住问道:“你去不津作甚?那是阳身人的地盘,风传那里的小九王最爱就着盐巴生吃新鲜鬼肉。”

  “找我师弟。”美貌男子应了一句,又对红彤点了点头以示谢意,随后转身向着南方飞去。

  红彤又对着他的背影追问:“请先生赐下名姓。”

  “尘霄生。”男子头也不回,剑光遁起,顷刻消失南方天边。

  ……

  褫衍海,尤朗峥摇了摇头:“无妨。”墨巨灵不想回答,追问也没有用处,大判换过了问题:“你怎会出现这里?”

  “被人打的。”墨巨灵提到强者,纯透黑色的脸上现出了尊敬:“他叫祖乐乐,是一头三身獠,你听说过他么?”

  尤朗峥笑了:“打得好,邪物遁入幽冥,祖帝岂会坐视不理。”

  “错了,错了,不是我要来中土幽冥,我是在中土阳世与他遭遇。”墨巨灵仍盯住大判的眼睛,很有耐心地解释:“三身獠凶猛,硬是将我从阳间打落幽冥……他的本领固然惊人,不过我觉得会如此还是巧合使然,正赶上阴阳交会之时,我们交战之地又是一片至阴山谷。”

  墨巨灵笑着:“跌进来后我就死了,我死后,有一头阴褫,用褫家之言来讲,他的名字叫‘阿败’。”提起“阿败”,墨巨灵不再笑了,眼中露出了些心疼:“阿败很可怜,自幼体弱,修行很不顺,褫家存了不少尸煞,可它一具也炼不成。不过阿败又好强,他有两个大秘密,即便最亲近的同族也不晓得。一是在云海深处,他无意间发现了一处‘翻覆眼’;再就是他出去外面游历时,找到了我的尸体。”

  十六转头望向七寸褫,后者摇摇头,没听过这个名字,应该是远古时的祖先,名不见经传。

  “翻覆眼?”尤朗峥问。

  “这片化境中有几个奇异地方,能让尸体生魂魄,可使孤魂起骨肉,唤作‘翻覆眼’。阿败找到的是其中一处,深掩于古怪地势中,不为旁人所知。”

  “阿败可怜,阿败羸弱,阿败也骄傲异常,无论翻覆眼还是我的尸身,他都没告诉同族,他想有一天,忽然带着一具精彩尸辇现于家人面前,会是何等威风?他想到开心处,会忽啊忽啊的笑。在中土阴阳,我喜欢过两个孩子,一个是阳间教会我‘采蘑菇调’的小姑娘;另个就是阴间里的阿败了。”

  人被捆缚得紧紧的,但嘴巴没被封上,拈花沉声发问:“你不是死了么?怎么还会知道阿败的事情?”

  墨巨灵目光不离开尤朗峥双眼,口中回答赤目:“因我从天上来,我是神。即便我已死、当时什么都不知,阿败对我说过的话,在我重活后都能记得起。你越发不堪了,还要勉强站起来?”

  后一句他是对苏景说的。

  苏景目光浑浊,面皮无法抑制的抽搐着,可他又站了起来。站稳脚跟、低吼一声冲身上前……火光才现就告熄灭,金风乍起又复消散,墨巨灵头也不回,就把一只手向后甩了甩,好像赶苍蝇似的,苏景勉强提起的诸般法术破灭,人又重重摔回原地,力气散碎了,连一声痛哼都难发出。

  “更差了。身体乱套还要妄动真气,死得更快了,傻人。”墨巨灵笑了下:“你也是。”后三个字,他说的是眼前尤朗峥。

  尤朗峥无动于衷,面上不存表情:“阿败后来怎样了?”

  墨巨灵的话题重回阿败:“凭着阿败那点本事,又怎么可能收服神躯成驾辇?不过他想出了一个办法,‘翻覆眼’不是能让尸体生灵么?他把我带入其中,想待我生出一点灵智但仍蒙昧未醒时再把我带出。

  这种混混沌沌、稍有些灵智却还不懂思考的尸煞,是最容易驯化的。由此我得以进入那片神奇穴眼,阿败也没离开,就在翻覆眼内守着我……他又哪里知道我是神,要么死要么活,哪怕只一丝灵智也是清明透彻的,根本就不会有‘混沌’一说,也不知多了多久,我醒了一下,捏死了它,弄了自己一手血。”

  第五百九十三章 你自己来选

  魂魄重生不是朝夕事情,墨巨灵只苏醒一瞬、杀灭阿败后又沉沉睡去。他再次苏醒时,已经是两千年前了。

  墨巨灵也不晓得自己这一场大睡究竟多少岁月。

  “如果换成其他生灵,那么长的时间早就复原如初了,”墨巨灵摇了摇头,分不清他是遗憾还是自豪:“可我是神,成身得智于天外天,翻覆眼虽神奇,想要把我的神魂重新塑造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用的时间长一些再正常不过了。”

  墨巨灵醒来,即便在神奇地方度过了漫长岁月,他的魂魄仍未能完全复原,但无论指挥身体、施展法术都已无碍,不过威力比着全盛时差一些罢了。

  “我不急着起身,既然身在机缘中,为何不等彻底复原后再出去,我还有大事要做,须得攒足力气。不过我已无需沉睡了,躺着无聊、散出神识探查四周,不料又有有趣发现。”墨巨灵咧开了嘴巴,笑得很开心,尤朗峥由此得见,这怪物的牙齿和舌头也是黑色的。

  阴褫盘踞“翻天覆地”,翻覆眼就如他们家后院里的水井,随他们如何运用,可阴褫对这些神奇地方的利用极少……他们的体质特殊,身具阴阳双魂让他们天生怪力,但也让翻覆眼对他们没了丝毫效用,阴褫死后尸身进入那里,永远也不会生出魂魄。

  是以翻覆眼对他们唯一的用处只在于:养尸。还不敢把尸体直接置入其中,那样的话尸煞转活过来又岂肯听阴褫摆布,褫家弟子的办法是“引流”,和它们帮助同族外戚的手段差不多,自翻覆眼中引出一道道古怪灵气的气脉经过“褫家尸林”,滋润灌溉它们收集来的尸体,如此可保尸体充满活力与灵性,又因“气脉”虚弱远不足以让尸煞重生灵智。

  即便已经炼化的“驾辇”,每过一段时间阴褫也会把它们牵回尸林,受气脉滋润可更添威力。

  “褫家为了养尸做的这些事情本也不算什么,但有一重它们不知晓的关键:云海深处那几处翻覆眼,其实暗中相通。那些年,我只能干巴巴地躺着……静极思动,我给自己找了些事情来做。”

  秘法施展开来,墨色法力自墨巨灵所在的穴眼送去被阴褫“开发引流”的翻覆眼,再沿着气脉悄然送出。不知不觉里褫家弟子的尸煞尽数被墨巨灵浸染。

  尤朗峥浅浅一叹:“很了不起,死去的尸煞都能被你所侵。”

  墨灵精再次向后挥手,第三次奋力站起来的苏景被第三次打翻,苏景甚至没来及再施展法术便瘫软在地。

  “不是你想得那样,”墨巨灵摇不回头,径自和尤大判聊天:“这件事很困难,我们本不会控尸的法门,可是……谁让那时候我很无聊呢,所以动起了脑筋,仔仔细细的盘算、小心翼翼的施法,自己都数不清失败了多少次,可最后我还是成功了。中土阳间有句话,叫做‘功夫不负有心人’,这话说得很好。”

  褫家尸煞都被墨巨灵控制,阴褫却还一无所查,而墨巨灵的法度精妙,除非他动念发难,否则那些已经被炼化成驾辇的尸煞对阴褫依旧唯命是从。

  “转眼又是二十甲子,到了八百年前,适逢乾坤吐纳时,我突发奇想,不知中土幽冥里有没有我的同伴。那时我将一道神念送了出去,若还有同伴在幽冥,他们应该会有回应。随后又是八百年的无聊日子,但我也不是全无所获,又被我摸索出一件挺好的事情:几枚翻覆眼是这小世界关键所在,开阖此间可通过施法翻覆眼实现,这便是说,有朝一日我真正恢复了,也不必等什么乾坤吐纳,想走就能走。”

  墨巨灵究竟是些什么东西还不得而知,但他们对玄通法术的认识委实深刻。前后不到两千年的光景,这头墨巨灵就先后摸索出了浸染、控制尸煞和开合这座化境的法门,真正不简单了。

  “然后便是六年前,翻天覆地小世界又次乾坤吐纳,真正让我欣喜若狂!想不到,想不到,这中土幽冥,居然真的有我同伴。他们不止传回了消息,还及时给我送来一道‘灵犀’,对我复原大有好处!”墨巨灵的声音微微扩大了些,只提高一点但足见他心中兴奋,或许是他确实本真,或许是把眼前人当作了虫豸蝼蚁,墨巨灵说话时从不隐瞒自己的情绪,可能是尊敬,也可能是不屑。

  说着,笑着,但又似忽然想到了什么恼人事情,墨巨灵的面色突兀狰狞:“但灵犀到时,恼人的东西也到了!”墨巨灵猛抬手,一根手指探出狠狠戳向尤朗峥:“便是你们!”

  就在那根黑色手指堪堪要戳中尤大人眉心时,墨巨灵又凝住了力道,手指悬停、未在进击……狰狞一闪而逝,墨巨灵又变回彬彬有礼的样子,重新微笑:“一时怒火中烧,失仪更失礼了,对不住、你莫怪。”

  墨巨灵收回了手指,语气带笑:“你和那串链子不凡,我不惹……也不用我来惹,因你们明目张胆地进了人家的地盘、惹了另一群煞星,阴褫虽不聪明但它们的实力着实不差,不好惹得很!事情一下子就简单了。”

  后面的事情就是尤大判一行的经历了,链子遭褫家重创疗伤,尤大判独自追踪敌人却陷落阴褫大阵;墨巨灵为了领受同伴送来的“灵犀”,暂时离开翻覆眼,顺道收服王灵通,又施展一道大神通把链子打得伤上加伤、如无意外必死无疑。

  那时阴褫驱阵与尤大判刚开始相斗,双方仍有大力,墨巨灵才不会在此时对他们出手,由得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自己欢欢喜喜地返回翻覆眼去炼化“灵犀”了。

  一晃又是五年有余,苏景一行进入褫衍海,墨巨灵炼化灵犀正是关键时候,不愿自己出手,一道谕令传下本地尸煞群起而攻,但苏景这边实力不俗,有大圣也有精锐阴兵,天崩地裂地打了一场后大获全胜,连尤大人、链子和阴褫也被他们解救。

  墨巨灵人在灵穴内,但早有神识布置于外,云海间大小事情都瞒不过他。大圣与无常“同归于尽”时他就打算出手了,可他才一动就发觉有一道异常凌厉的气息锁在了他的身上!

  “居然还有厉害人物隐藏?这让我吃惊不小。一草一木虽不起眼,但也是自然造化,在我来中土前我就从不曾小觑此间生灵,后来又死了一回,也就更不存轻视之心了,所以我没妄动,同样把自己的法术气机绽放一线,与之对峙……七个多月。”

  修行高人争斗不是蛮汉打架,凝视对峙几个月、寻找对方的破绽算不得太稀奇的事情。

  “终于,他先累了,气势绽了少许破绽,白驹过隙而已,却也足以被我抓住机会,法随势去,一击便杀灭了它,了不起的一具尸煞,不是生灵死后遗留的皮囊,而是来自天地造化、自然结形的一具至阴鬼身!”说到这里,墨巨灵终于收回了目光,转过头望向七寸褫:“你们竟还藏了这样一具凶尸,那是你们最后的杀手锏吧?专做绝境反击之用的?”

  是问,不过他早已笃定答案,所以全不用七寸褫回答,墨巨灵又转回头再看尤朗峥,这次怪物叹了口气:“你很了不起,我非杀你不可了。”

  这半晌,好一番长篇大论,但墨巨灵动得远不止口舌,还有心念与目力……目以传神,四目相对是他们降服人心最直接、最强大的手段。口中说话不停算是个小小辅助,以目欺心才是真正目的。与他散出体外的智慧灵精一样,墨巨灵想要收服红袍大判。

  不过前者要傀儡的是苏景,现在墨巨灵打算降服的是尤朗峥。

  可玄功默运许久,尤朗峥的目光始终那么浑浊、而浑浊深处的那一点清明也始终清明,全不为他玄法所惑,墨巨灵把故事讲完,收服尤朗峥的心思也破灭。

  “凶物,有种先来斩杀你应无翅爷爷!”小鬼差厉声开口,不甘挣扎,若真是无解死局,小鬼差想死在尤大人之前。忠心耿耿的部属,宁愿陨丧百回也不想看着主上死于自己眼前。

  “既然绑了,我就不会杀你们,反正我还会在这里待上许久,有的是时间,慢慢教化总能收服了所有人……唯独这两位红袍大人我没把握。此刻笃定了老大人收无可收、只好杀了。”

  他的话音刚落,忽然背后一声闷哼响起,苏景的声音。

  墨巨灵懒得回头去看苏景:“莫着急,待会你我会好好聊一聊……”

  “我不逼你,”苏景应声,喘息粗重,三起三倒,现在想要再站立起来是万万不能了,挣扎着才勉强改趴为坐、犹自晃着坐不稳当:“是生是死你自己来选,想再活,今日事情就此了结,我们离开,你留下接着睡觉,下次战场相见大家再拼命;不想活我送你下去,将来你一缕幽魂再见到尤大人的时候,记得认真叩头。”

  墨巨灵笑出了声音:“真元伤身后、又再逆行伤脑,这种事不算罕见……”一边说着,他转回身望向苏景,旋即笑声戛然而止!

  第五百九十四章 拳掌口

  苏景坐着,随时会摔倒……他的样子又岂止是摔倒?更像马上要散碎、坍塌了!不久前还披玉烧骨一般威风精彩的红袍青年,此刻仿佛沉坐孤峰千年的沧桑石刻!

  灰败、枯萎、斑驳之人,连身上的大红袍都艳丽不再,沉黯了。内伤太重身体虚损,苏景脸上不见一丝皱眉,但莫名其妙的、他看上去比着尤朗峥更苍老。可他的右手平举、手上有剑、举得很稳。

  剑锋正对墨巨灵,那剑奇长,平端在手时,看上去会让人心生怪异感觉,人和剑不协调;可那剑又极明亮极透彻,它的光华不争于天地却也不会被任何光芒遮掩,剑不耀眼但美得无可遮拦,丈一龙纹,剑中君王,苏景最后的凶猛!

  目光才与苏景手中长剑一触,墨巨灵的笑声顿时被截断了,他不识得此剑,不过以他的眼力,全然能明白这利刃一旦发动,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墨巨灵垂下了目光,不愿去看那柄剑,似乎眼睛会疼。

  右手如磐石安稳,苏景举剑,道:“怎样?选吧。我很累。”他的声音疲惫,语气里既没有恨切入骨也不存翻盘得意,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语气,平淡漠然得不像活人声音,他决定动用此剑时,就已经当自己死掉了。

  静默片刻,墨巨灵缓缓开口:“我死过一次了,不想再死,我选……”说到这里,墨巨灵出现在苏景身旁。

  未见闪身或施法穿遁,墨巨灵还被剑锋稳稳指着,而苏景身边的那个……多出来的。

  两个墨巨灵。

  瞬息剧变,苏景本有重伤在身难免应变稍慢,只觉右手腕上剧痛传来,无可抑制地松开手指,丈一长剑就此被敌人夺去!

  剑一被缴,站在苏景面前的那个墨巨灵就告消散,只剩下夺剑的墨巨灵。

  只有一个墨巨灵。

  类似戚东来的“天魔身相”法术,但要快得太多太多了,虬须汉是地上奔跑的老鼠,墨巨灵则是划过天际的流光闪电!

  “夺剑。”墨巨灵把没说完的话讲完了,随即欢笑起来,打量着刚刚入手的巅顶好剑:“好……啊!”

  好是赞,啊却是惨叫,突如其来、痛彻心扉的惨叫。

  阳间修士世代于剑冢采剑,剑上有灵,若认可主人便会拔身而出随他而去;若不认可凭修士多大本领也休想用它……修家用无数年头验证出的道理岂会因墨巨灵松动?何况这一柄剑域之尊、万剑之王!墨巨灵把它拿在手中才刚说了一个字,剑上犀利反噬便至!

  强若墨巨灵,照样挡不下好剑的一口狠咬,惨叫声中虎口震裂拇指外翻,又弄了一手血。

  当我举剑,墨巨灵会如何?苏景早都想过几种结果,敌人夺剑正是其中之一,心中有所准备是以全无意外,右手剧痛未消暂用不得,左手举起一招,玄光闪烁中长剑飞入手心……

  墨巨灵大骇,容苏景发动此剑,自己就得死成渣子!此刻他置身苏景身畔,与之相距不过尺许,什么神通法术也不如抬手一拳打碎那红袍小子的胸口来得更快更直接。

  抬手一拳,巨力轰动,墨巨灵动用全力,便是一座纯粹金刚岩的巨山也会被打爆成烟。

  拳重,拳快。即便苏景全盛时也无比能避开,现在更不存躲闪余地!躲不开,也根本没打算躲,苏景奋力挥剑,只求发动起那同归于尽的君临一剑!

  可惜他的动作比着墨巨灵慢了太多,握剑之手才刚抬起三寸,黑色的拳就已打到胸前。

  轰!拳落下。拳肉交击的声音沉闷无边,压得那浩瀚云海都猛地沉下七尺。可苏景还在,坐在原地,没被打飞也没被打碎。胸口安然无恙,眼睛还睁着,目中生机仍在、未死。

  受墨巨灵一拳却安然无恙?

  因那一拳没打中,苏景的胸口、准确说是红袍胸襟中,一只手探将出来,皮肤白皙五指修长,手轻轻盈盈地接下了墨巨灵的拳。

  掌心抵拳眼,五指扣、包住拳头再不松开了。

  黑的拳、白的手,相映成趣。

  墨巨灵又如何晓得苏景的袍子里常驻着一个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和尚。和尚离不开鬼袍,但只伸出一只手全无妨碍。

  恶力送出却如泥牛入海,那只手的力量比起拳头毫不逊色,墨巨灵满心惊骇,而更让他慌张的是,伤得只剩下一口气的苏景还在挥剑!之前三起三摔的坚韧小子,明知绝非敌手仍要誓死相抗的倔强傻人。墨巨灵毫不怀疑苏景敢以死相拼、只求玉石俱焚的决心。

  拳头被怪手拿住,急切间撤不回来……能撤回来也没用,那剑一发动自己逃到天边也没用,墨巨灵应变奇快,刚被丈一龙剑反挫的另只手急挥!

  这只手有伤,但也足以拍碎小妖的脑袋。

  仍是个躲无可躲的下场,此时苏景的剑才抬起七寸,依旧是个:来不及!

  掌未至,掌风先催下,苏景的发髻顷刻爆碎,乱舞的长发中,那一道剑气冲天而起!当真活见了鬼,墨巨灵眼睁睁地看着,这红袍小子的头顶飞出来一把剑。

  剑又怎样?墨巨灵惊诧则已,可全无畏惧,他是神、自天上来!区区一口剑就算能割伤自己手掌,也拦不住那小妖的脑袋被拍个粉碎……他不会小看中土的神奇,不过神奇总不可能在一个人身上接连发生,小妖手中已经有了一柄巅顶好剑,墨巨灵不信他头皮下钻出来的剑会更好。

  啊……凄厉惨呼,剑迎上了掌,旋即微晃,剑气暴发。谈不上多璀璨,比着当年六两大当家的朝霞剑光芒还不如;不见激射多远,别的修家御剑心念一动剑芒飞射千百丈,小妖的“头皮剑”之才两寸吞吐。

  但足够了。两寸剑芒,足够护住苏景的宝贝头盖、再搅碎墨巨灵的手掌!

  上一次屠晚发难,还是在摩天刹废墟中、对抗影子和尚夺舍时,一晃三百年过去,剑魂时时刻刻受阳火与三这三那诀祭炼,虽一直沉睡着但它早已强大过初入苏景身魄时,更要紧的,七个月前剑魂自断、饱敛七十三链锐金气意,神剑得锐气更上层楼。

  反观墨巨灵,神魂尚未回复完全、与天成凶煞对峙半年有余必然折损气力、凝聚大力的拳头被影子和尚牢牢牵扯、迎剑之手聚力有限又有新伤。最最要紧的,墨巨灵身上还压着一桩了不起的法术:黑云覆盖沉舟兵、黑索倒吊其余所有人,其中既有戚东来、顾小君这等精修之人,也有三尸那等怪力凶徒,黑云黑藤法术委实神奇,但、白来的么?还不是要占去魔灵神大把修元……而剧变只在弹指间,他根本没时间撤下法术回援自身。

  一击而破,屠晚长鸣烈烈!

  真要在全盛时比拼,屠晚和丈一孰强孰弱?苏景不得而知,但现在、至少两柄剑都比墨巨灵的手掌强。

  只可惜屠晚是察觉墨巨灵将显身时才并身成剑,太过匆忙,剑魂气意还躁动不谙就跳出来迎敌,重创敌人后自身也愈发躁动,不得已缩回苏景体内,未能乘胜追击、就势斩杀此獠。

  一手被攥,一手没了,苏景那只握紧的、要同归于尽的左手已然抬起两尺,墨巨灵狰狞咆哮,可喊得再大声又有何用……喊声没用,不过他嘴巴大张另有玄机:巨灵口中突然飞出一人,头戴狰狞铁面、手执着一根不知是什么巨尸恶煞獠牙做的剑,急急向着苏景面门刺下!

  第五百九十五章 沉海

  墨巨灵不止降服了王灵通,肆悦王麾下另一位骁将方亥也被他收了。

  那时方亥受判官、阴褫大战波及,身遭重创体脉断碎,剩着半口气在云海飘荡,正巧被墨巨灵发现。

  墨巨灵不养废人,未免再弄一手血,干脆就不打算理会方亥了,不出三日方亥必死无疑,但路过他身边时,墨巨灵又发现此子身上散出的杀气很是犀利,以前应该是个手段非凡的刺客。

  由此墨巨灵心念微动,先沁染、再疗伤、最后把他养在了肚子里:中土世界险恶,养下一道防身手段总是没错的,万一将来遭逢大难,开口之际一道刺杀飞出,说不定就能扭转乾坤……便如此刻!

  方亥显身同时,他的剑锋就已经刺到苏景眉心。

  也是这个时候,苏景的鬼袍内也蹿出了一人,同样带着铁面,只是鬼袍中人的面具柔美、漂亮,清秀美丽的女子,口中急急喊喝:“天拾!”

  哥哥被墨巨灵收服,妹妹则被苏景救了。

  方亥得墨巨灵怪力相助,修为大涨;方菜吞服阴阳司灵药伤势愈合大半,与她共处鬼袍的和尚觉得这少女的面具好看,于修法上指点了她几句,方菜便受用不尽,七个多月没出去都在潜心修炼,何尝不是战力猛增。

  妹妹扑出,斜刺里抱住哥哥的腰身,随即两人一起斜斜摔飞开去,苏景再脱一难!

  左拳右掌、口吐刺客,接连三道必杀猛袭全被化解,墨巨灵心中一沉:完了。

  从墨巨灵夺剑遭反噬到现在,连串激斗也不过眨眨眼的功夫而已,但情势完全逆转:从苏景来不及发动“丈一”就要被打死,变作墨巨灵明明还有一身本领、无尽妙法,却再没机会施展了。

  那剑已经完全被挥起。

  苏景的来不及,眨眼过后变成了墨巨灵的来不及。

  怒龙咆哮传透天地四方,剑上玄光崩绽;持剑苏景披头散发,狰狞厉笑。

  剑如龙,苏景如魔!剑势已绽,时至此刻莫说区区魂残手断的墨巨灵,便是诸天仙佛下凡紫霄神将齐出,也休想再阻止苏景动出君临一剑!

  墨巨灵眼中最后的景色就是那个疯魔苏景……随即剧痛传来。

  脸疼。

  “啪”地清脆响声,剑挥动、剑挥过,剑身翻转……未见万剑来朝。君王剑魂仍隐匿丈一之内,惊天泣神的“君临”未能发动!甚至都不是削、斩,而是以剑身横抽,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剑上散起的浩大声势散尽了,连闯三次生死大难才被苏景抢到的、动用神剑的机会,最后竟变成了他用剑抡了墨巨灵一耳光。

  苏景皱了皱眉头,跟着连端坐体态都再维持不住,苦笑中翻到在地,丈一神剑脱手。

  脸疼,挨了一耳光,本道自己必死无疑的墨巨灵也懵了一下,一记耳光就完了?又是一阵剧痛,自握拳之手传来。苏景袍子里那只怪手趁他心思不整之际用力狠捏,把墨巨灵的掌骨、手骨捏断了四根。

  墨巨灵一惊而醒,奋力猛挣抢回了自己的拳头,总算脱开了那只白皙怪手!墨巨灵智慧非凡,就在挣脱拳头这短短一刻中想通所有经过:归根结底,小妖伤得太重。

  本已修元躁乱,还要逞强做三次起身,不止伤身更伤了神:神识虚弱不稳便无以完全催运神剑威力,最终功亏一篑;到得最关键的时候,连掌剑的手都把持不住,以至剑身翻转,从斩变抽,连一道皮肉伤痕都未能给墨巨灵留下。

  虽狼狈不堪、受了一耳光,但是死中得活;虽双手尽伤、受创不轻,可红袍小妖将死,他一死什么怪手怪剑都会随他而丧!墨巨灵霍纵声大笑。

  不远处,苏景的身体一沉……连维持身形停留海面的力气都欠奉,他沉入了云海。

  墨巨灵不会由得苏景沉陷,但他也没有出手打捞,一道心念转动、墨色力量送出去,随着苏景身体下沉,墨力一层层地切开海水。

  此刻景色罕见且古怪,苏景不断沉下去,可他身边海水翻腾鼓荡、向着两侧卷开。墨巨灵人在海面,垂头望着苏景,笑容满面。

  胜负已分、生死已分,墨巨灵的声音、语气重归谦和:“功亏一篑,先生不甘心吧?这便是天命了,不甘心也全无用处。”说话时,他的断手处大量黑血涌出,肉眼可见一只新手正在黑血的冲润下缓缓生出:“我乃神祇,天眷于我,所以三身獠把我打入幽冥,我也能重生不灭;所以你纵有浩荡一剑,最后还是脱力失手。”

  苏景神情痛苦,可他的目光是平静的,声音断断续续:“你笑容开心……你这一脉……的神仙被抽了耳光,原来很惬意么?”话说到这里,苏景身边的云海突然浑浊起来,随即一声雷霆般的咆哮轰动,一头巨大的鱼冲碎水面,直扑墨巨灵!

  丈一脱手,苏景还有北冥,遇海化鲲、扑杀强敌。

  墨巨灵哈哈一笑,只是北冥的普通剑势、并非曾斩杀大圣的剑灵觉醒,这样的杀势对付普通敌人还可以,对上墨巨灵实在不值一提,几道黑色长索随着主人心意跃出,轻轻松松地化解了巨鲲突袭,北冥剑被打回原形,歪斜着坠入云海。

  可长剑威力散去,海面非但不曾平静,反倒愈发暴躁……那边厢长剑落刹那,不远处巨浪倾天之时,一座大山呼啸翻腾,自巨浪中冲出,狠狠砸向墨巨灵!

  真正的山,巍峨磅礴千仞孤高。

  墨巨灵一哂,身形不退,一脚飞出踢中大山,轰隆隆的怪响声中,偌大山峰四崩五裂,化作千万碎石向着四面八方散去。

  一样是无用之举,看似猛烈的攻势,对墨巨灵却全无威胁,可是在踢飞大山时,墨巨灵心中一个念头如电闪烁:剑性亲水,入海能自行化作巨鲲,这没什么可稀奇的;山可以被受纳于须弥法术中,带在身上全不占地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不过要把它扔出来砸人……总得需要一份凶悍大力才行,红袍小妖重伤垂危,他哪来的力气?

  岩飞石乱,怒海倾荡之中,遽然一道金红光芒,自云海深处绽放开来,刚还伤得连剑都拿不住的苏景,仿若初生骄阳,饱含朝气于活力,从海面下飞出,手中高擎一盏洁白长弓,人扑出一刻,弯弓勾弦!

  墨巨灵又惊又骇,既想不通苏景为何生龙活虎,更不敢让他把那看不见的一箭射出,所幸,比起刚刚伤两手挨耳光那一战,此刻时间从容得很,苏景拉弓的功夫足够他施展一道凶猛法术……心中大咒祭起,冥冥中一阵诡怪铃声响起,下一刻苏景置身之处崩裂。

  一张纸被撕开,纸上的人会怎样?

  墨巨灵的法术并非攻向苏景,而是扯碎了苏景所在的小小一片天地……绝无可逃、必死无疑!

  长声惨叫,这一回墨巨灵的法术更快一步,苏景尚未完全开弓就已破碎无形,小小一方空间碎裂,他死得不留一丝痕迹,凭空平白、被硬生生抹除。

  墨巨灵只觉胸腹中一阵空落落的难受,硬撼乾坤、破宇凶法,对他自身消耗极大,尤其一大群敌人须得弹压、自己又受创不轻时。

  即便疲累气喘,能一举击杀小妖也算值得了!相处时间不长,激斗时间更短暂,可这小子实在太……太让人销魂、伤神,明知苏景绝不是自己的对手,但墨巨灵已经有些怕了他,由此,惨叫入耳,墨巨灵不由自主长出一口气。

  胸中浊气尚未吐尽,遽然一道凶狠气意自海面下直催面门,墨巨灵急忙凝神……无需动用神识了,杀法破海而出,一头雪白妖狐闯入了、填满了墨巨灵的目光。

  哪有机会叫苦,墨巨灵身形暴退,三步七十里!可那头狐狸如影随形,比着他退得更快,浩浩妖风掀翻云海、九尾妖狐杀到。

  墨巨灵甚至来不及回一口气,想要护住要害只剩唯一办法:弃卒保帅。顾不得一手骨折另只手新生未完,墨色玄力尽量集结于残破双掌,硬扛妖狐。

  大力爆开、云海山天巨震,嘶哑痛吼蕴满刻骨之恨,墨巨灵挡下了妖狐一击、也齐腕毁了自己的双手。

  墨巨灵想不通!

  剧变发生后,他能明白刚刚被撕碎的苏景来自巅妙幻象,自己中了“声东击西”之计,可让他奇怪到憋闷的是:扔山、引弓,都须得大力支持,就算红袍小妖理顺体内混乱真元,也决计恢复不了那么快,除非他是诈伤。

  墨巨灵不是傻瓜,不会因为苏景躺在地上龇牙咧嘴就当他真的伤了,他曾以灵识探过,红袍小妖体内真元确实混乱已极,这才笃定他无甚战力、这才没把他摆在心上……

  “神?自天上来?”云海下,忽然传出了苏景的声音,带笑。话音落下时,方圆三百里云海猛地平静下来。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拂过,刹那前还因大神通的对抗而沸腾翻卷的层层巨浪,就那么一下子被抚平。

  三百里,云海如镜,不见一丝轻波丁点微澜!

  “说的真好,鸟粪,也自天上来。”怪话和着轻松笑声,说话之际青白云海渐渐泛红……红炽烈,金色光华于艳艳火红中层层流转,不片刻海水又复躁动起来,但绝非波浪翻覆,而是火焰一般吞吐摇摆……当一句话说完,三百里云海凭空消失幻作妖娆火海。

  第五百九十六章 少年执剑,自火中来

  腾腾火焰中,苏景显身,海因他变成了火,他自己却全不见神奇之处,目光清透的红袍男子。

  之前脱手落海的丈一重回手中,斜指墨巨灵。

  少年执剑,自火中来。

  五百年前屠晚入体,苏景得第十一魂,其实就从那天开始,他对墨色力量、墨巨灵的气息就辨查得再敏锐不过。而金乌生俱辨真天赋,苏景修行这门正法,感识远胜同辈修家。相得益彰之下……眼前这头墨巨灵才刚自云海深处起身时,他就有所察觉了,然后他就开始惨叫着重伤倒地。

  链子的锐金力量倔强,可它们早在七个月间与阳火相融,真金最喜炽烈火焰,苏景“夺力”七十三链非他有意为之,那是锐金力量自己的“选择”,它们主动相融,又怎么可能再“造反”?

  锐金反噬?只是个和适宜的借口。

  至于体内乱力激荡,决战体内墨力时苏景就用过的手段:黑石、令牌两窍移转于体内,他的真元循转登时大乱。不过这乱是给外人看的,苏景自己一点也不乱。

  最后一重、也是最最关键之处,苏景的经络破损、断裂。这不是骗人的,他的经络本来就破了,“沸以行、溃不惜”时六条大脉崩溃、其余十四脉也各遭重创,全靠金乌秘法行运、光热入体才得以修补重铸。一段砖墙绽裂、破出了一条条大口子,匠人赶来及时以上好胶浆修补,之后又把手中胶浆给这面墙从上到下方方面面涂抹加固了三十层。这墙坚固到无以形容了、远胜以前……若匠人用的那神奇胶浆是完全透明的,这墙看上去会如何?

  残破不堪、随时会塌。

  看上去和实际里根本是两回事,苏景是天乌弟子,他何尝不是一道“光热之源”。光热入他体内相溶于身,如河川入海无形隐没,不可“见”,它们真实存在、效果惊人。但除了苏景之外任谁也无法察觉它们的存在,“看”上去,苏景的经脉破得好像挂在竹竿上十年的布条。

  归根结底,提前发觉强敌将至,苏景诈伤。坑、不了再打的离山小师叔。

  墨巨灵自诩灵识敏锐、眼力清澈,照样被苏景蒙了。不过苏景装受伤,一口一口的血往外吐、乱七八糟的往海面上摔,兢兢业业一点也没应付,他投入得很。

  其实以苏景的性子,真要重伤在身,他又哪会冲上去三次。更不会动用神剑前先做冷哼、废话,给墨巨灵夺剑的机会,偷偷摸摸攒下力量一举发动神剑、让墨巨灵死都不知怎么死的,才是苏锵锵的中正大道。

  具体缘由苏景不会解释,但他会给墨巨灵一个明白:“我没受伤,开玩笑的,没想到你这么当真,把‘天命’都扯出来了。”

  有人笑了,顾小君。苏大判得便宜卖乖她不是第一次领教,可是她觉得这一次特别好笑。

  太聪明也有太聪明了的坏处,墨巨灵脑筋转得快,知他是诈伤,听他提“天命”,立刻就想到:诈伤就是没受伤、没受伤就不存“无力发动丈一神剑”一说,之前第一场恶战……他根本就没打算同归于尽,只为抽上一个嘴巴?

  小师叔打人,最喜欢打脸。

  “你不是死里逃生,也不是天命所归,”苏景的声音平稳从容:“你是挨了一记耳光后欣喜若狂、放声大笑的……神?”

  怒火中烧,堂堂神祇竟被一个七境小子耍了猴子戏,墨巨灵怒火中烧,但他很快深吸一口气、强压胸中愤怒。神不是畜生,不会一发怒就拼命,审时度势、墨巨灵晓得自己处境两难。

  两只手齐腕而断,就算他有断肢重续的本领,伤势对身体的虚耗总是免不了的,而没了手也不过表象,手怎么没的?从头说起,一只被怪剑搅碎、手碎了,剑气逆血伤经;一只被怪掌捏断,骨头断了、禅家力道震脉挫体;两只手正疗伤时,妖狐又至,双手齐碎不足以完全抵消那九尾妖力,只能靠身体硬生生地吃下。

  接连的沉重打击,一次可以咬牙撑过,两次尚能尽力坚持,第三次就苦不堪言,红袍小妖就是如此耗去了墨巨灵的大把力气、送了敌人一份不轻的伤势。

  凭丈一威势、和尚与屠晚的诡怪,不示弱也未必伤不到墨巨灵,但诈伤了无疑让事情变得更容易些。

  墨巨灵疼、且累,动法相斗尚可,想要再施展“撕纸”的神奇法门就非得先有几个呼吸功夫的持咒、行法,三五呼吸不长,但足够苏景杀他十几次了……说穿了,此刻对上苏景,墨巨灵已经没有了必胜把握,尤其苏景身上还藏了怪剑、怪手两件“宝贝”。

  若想顺利击杀苏景,除非收回那覆盖沉舟兵的黑云、捆缚一众高人的黑索。

  可收力归身又何尝不是放出一群煞星。

  沉舟兵,能集三十万众于一舟,这本就是一道阵法,千年并肩修炼只为心神相同、千年征战更炼得灵犀一处,是三十万人也是一条船,黑云盖住他们也只是暂时蛊惑而已,想要把这支幽冥中一等一的精锐彻底浸染,墨巨灵至少得忙上几个甲子,现在收回黑云,沉舟大军顿时反噬此獠!

  被黑索绑缚的众人也是如此,现在根本无法收为己用,此外还有一重:力大者、捆缚他的黑索亦强韧,百多条阴褫现在都没什么力气,放开它们无妨,可那些捆阴褫的索子也软弱得很,收回体内杯水车薪。

  “不止。”见墨巨灵微沉吟,苏景大概能猜到他正在心中权衡,平静开口:“你莫忘记,我是判官。”说话同时,手中长剑微微一振,发出一声轻鸣。

  墨巨灵稍一愣便恍然大悟:他是判官!

  大判死后一缕游魂重返阴阳司,司衙万官跪拜相迎。红袍小妖有丈一龙剑、有大判身份……他有同归于尽的本钱。

  墨巨灵目中凶光一闪,旋即神情又放松下来:“你曾说过,这一次相遇,不如大家各走各路,此言还作数么?”

  苏景笑了下,不答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本座司昭。”虽不明所以,但墨巨灵还是如实回答。

  “司昭,你要脸么?”苏景忽然出言不逊,之前的微笑神气早已消散,声音清冷,不存语气只有漠然:“之前你自以为得势,又是如何回应于本座的?如今没了把握、乱了分寸,再想乞和不嫌晚了些么?你这样子也配称神君?你这个神,不做也罢。”

  苏景面上隐透怒色,目光中鄙夷相沁,说到此稍加停顿,再开口时声音陡然提高,如惊雷轰动四方:“司昭,贵为天上神祇,可敢与我公平一战!”

  三百里火海轰荡,丈一龙剑长鸣冲霄,还有冥冥中,天乌长啼喝应,苏景宣、战。

  风卷雷振,天地鸣鸣,神祇之位仿似易主,苏景才是那吞吐乾坤睥睨万灵之神,黑色怪灵不过一个丑陋怪物吧。

  被捆绑、倒吊的顾小君猛扬眉,为苏景气势所动,心中激昂!正想为苏大判喝一声“好”,忽然身边响起了一串银铃似的妩媚笑声,她循声望去,虬须汉戚东来笑得倒吊的身子都弓起来了……魔崽子可不像女判官的心机那么浅,他看得明白整件事,所以他笑:是谁诈伤骗人?是谁坑不了再打?是谁用尽了阴谋诡计一点一点把小便宜占成了大便宜?这个人刚才先骂对方不要脸,现在正严声痛斥墨巨灵、要公平一战!

  究竟是谁不要脸啊。

  墨巨灵司昭真觉得那口气憋在胸中、欲炸……身随心动,轰隆巨响中,墨巨灵化归本形,山岳磅礴的黑色巨人。

  苏景动法,三百里火海倒卷,化作万千火团围住苏景急旋飞舞,眨眼间层层“堆积”寸寸化形,苏景披火,昂立天地间、那个比着墨巨灵还要高出一截的阳火巨灵!

  火巨灵巨掌挥动,直拍墨巨灵头顶。

  墨巨灵昂首吐息,百道乌黑长索自他口中飞射,迎上阳火之掌。

  恶战起!可同个时候,苏景又突然出现在三尸面前,挺着急:“我自己够呛打得过,得帮忙!对不住,完事请你们吃饭。”说话间三道剑羽激射,钉入了三尸的心口……

  第五百九十七章 三罡三煞,域不可摧

  苏景是个喜欢排场的人,但和性命比起来,排场就什么都不是了。

  三百里云海就是排场,烈焰卷扬威风了得,可铺开一片大火又烧不死墨巨灵,白费这个力气做什么,只为好看么?

  为了金乌万巢、穿空而遁。

  前面于墨灵精体内一战,除夺力、花开之外,苏景的十道心识也变得强大许多。心识不是元神,无法修真练气也不能离开身体,但苏景的心识便强后、再五道以上合一、于苏景打出的阳火中能够短暂“片刻”。

  只片刻,足够了。当火海化作千万火团,冲飞、急旋而起时,一枚混不起眼钱的小小火星飞到了三尸身旁……满天满眼都是火焰乱飞,谁还会注意一枚火星的去向?墨巨灵司昭也没留意。

  随后烈焰披挂于身、化作阳火巨灵时,苏景散出心神暂时主掌“火巨灵”,真身则施展穿空遁去救三尸。

  火海、火团、火星、火巨人,早都是算计好的,障眼法……

  百条黑索自墨巨灵口中飞起,快若光电更灵动异常,出口四散,化作五路猛将阳火巨人的四肢与脖颈箍住,旋即墨色大力奔涌,怪响声中那阳火凝聚的巨汉一下子被撕了个粉碎。体外心神能维持住烈焰人形已属勉强,如何还能与强敌相对,顿时大败。

  撕碎阳火巨人同时,墨巨灵察觉红袍小妖竟不再其中!

  而此刻苏景已经“斩杀”了三尸,阳火大咒轰动四方,苏景身形急转,全力动法……又见火玉之身。

  便如破“天擎”金乌羽花尽开时那样,皮如玉铺于身,骨肉血脉化为烈焰烧在玉下,金红烈焰映照于内、细腻脂玉莹润于外的苏景!

  火玉身现,随即清越剑鸣,乌光闪烁;长长狐啸,白光乍现。

  一乌、一白两道光芒自苏景身内飞出。苏景人正东,那两道神光一向东一向西,分头飞掠,七里之后光芒顿止:乌者如丸,小小一块黑色石头;白者似玉,妖篆镌刻其上。

  以往御敌从未有过的,苏景将黑石洞天与大圣玦打出了体外,两枚宝物与苏景真身遥相呼应、正正的三角形状,划云海二十里方圆,墨巨灵正在其中。

  两件洞天宝物飞起后,阳火烈烈、阴风吼叫,黑狱中惨嚎不绝,三重罡天也外放体外,直冲天空!依旧结形三端:骨金乌端坐黄金屋,原本空洞洞的眼窝中两点阳火精元闪烁,有了眸子就有了神髓,业已死去多年的神鸟尸骨,此刻睥睨天下!艳阳天,高悬苏景头顶十里;阴风翻滚,剑羽沉浮其中。偶尔一道剑气散去,于半空里留下一道道金红伤痕。不过这一重罡天中的剑羽痕迹比着平时要少上许多……金风天,于大圣玦稳稳对应;黑狱其实森严,隐约可见内中烈火冲腾,所有炼魂巨炉都熊熊燃烧开来,剑狱陈列于黑石洞天的半空,上下相隔仍三十里。

  骨金乌猛昂首,长长一声啼鸣直插九霄!旋即,疯旋!

  一双洞天宝物、三重天乌罡天同时旋转开来。同个时候苏景双掌合拢,四对手指交叉,只有一双拇指伸直、紧并,双手疾抬起以拇指对着自己眉心奋力一戳!

  眉心被手印点中,破开一枚小洞。此刻苏景结火玉身,额上见一空,身内烈焰立刻自空中射出,一条不过手指粗细、却连数里外的墨巨灵都被映照成金红颜色的炽烈火链,随着苏景抬头,向着十里高处艳阳天飞去。

  艳阳天正疯旋,火炼射入其中,顿时被“甩散”,散成五道细细一些的火链。飞射,分别冲向苏景、两洞天、另外两重罡天。

  苏景、黑石、令牌与金风黑狱两重天一样也在急急旋转,受了艳阳天传过来的火链,再“甩散”,各自又散出更细的五道“火链”,再次向着另外五处阵眼射去……

  如此,一道阳火在苏景起,在六座飞旋“阵眼”中来回“飞散”、来回折射,转眼细细的火线交织结布!一道类似阵法的法术,施展起来眼花缭乱,但从苏景动法到阳火链交织封闭一片天地不过刹那光景,墨巨灵只觉身体先是一沉,随即怪力自脚下、头顶、身边四面八方用来,不由自主地想要旋转起来。

  仿佛人在怒海狂漩内。

  墨巨灵立刻定念、大力行布四肢百骸,狠狠钉住身形,心中惊骇莫名!这是结域之术,封一方天地主此间世界,施法之人即为法境之尊,可那红袍小妖不过才是个七境小修,如何能施展得这等至上法术!而施展之下真就升腾起浩大威力,墨巨灵人在其中,又怎么可能不惊、不骇。

  不止墨巨灵,端坐不远处、半晌不曾动过的尤大判也微扬眉,但他才一动容,左眼中忽然淌下一道鲜血,大判有所察觉,举起袖子抹掉了血泪……

  金乌万象,昊昊乾坤。

  帛绢上的法术,须得完成第七境“天擎”的修持才能施展。冲煞夺罡在前,煞上生太阳鳞叶,罡中开天乌羽花,修家小乾坤虽还未能真正勾连起来,但修过“天擎”后金乌弟子的小天地已经有了呼应,可以施展出这一道结域法术了。

  不过金乌万象上的法术太多了,苏景才修行了五百年,就算多长出三个脑袋也休想学全。一般来说,他会刻意挑拣些“好玩的”、如金乌万巢,“喜欢的”、如剑刹天乌之类法术来修习,且从不会好高骛远、去修习己身境界之上的法术。只是“昊昊乾坤”不同,苏景自己有修行剑域,为让剑域威力更强,他曾对着帛绢上记载的“昊昊乾坤”做仔细印证,有关行气请咒的法门早都熟记在心,这是一道早就学会了、但以前还无法施展的本领。

  直至此刻对上强敌,苏景能施展的威力最大的一桩法术,二十里云海山天,我为王。

  黑石、令牌是宝物是穴窍也是苏景“煞地”的一部分,行法后外放体外,便与苏景真遥相呼应,化归三煞,三重罡天自不必说,三罡三煞彼此对映,再有阳火勾连后……三罡齐天三煞漫地,域结形、坚不可摧!

  自外观内,二十里算不得什么,就是一匹马跑得快些用不多久也能横穿而过;可也只有陷落法术中才会晓得,天起伏地跌宕、方向全无,一道道凶狠力量不知从何处而来,击杀于身防不胜防!还有……法境中人看不到施法的苏景、也探不到另外五枚阵眼所在。

  杀不到苏景毁不到阵眼,这道法术又如何能破。

  墨巨灵定身、定念,再吸一口气,身形忽然动了起来,大若山岳的黑色巨人,现在却变得轻渺如烟,当那一道又一道足以开山断岳的法境杀力加身时,他“随波逐流”、飘摇无定,将所受伤害减到最轻最浅。

  如此,被动挨打了有盏茶功夫,初时的惊讶散去,墨巨灵笑了起来:“还不错、还不够!”

  “你能破?”苏景问。

  “破不了,”墨巨灵如叶飘舞狂风中,笑得却安稳:“但我能夺,凡间修士对天上神祇施展结域法度,殊为不智,你的域、归我了。用不了一个时辰!”

  动法搏杀,挥一挥手都是摧枯拉朽之威,与之相比言辞口水何其乏力,但即便高高在上如墨巨灵,还是要在相斗时说话……只为攻心。法术争夺,心境上容不得丝毫缺损,点题一语无异诛心一箭,墨巨灵就在点题:对神施域,大错特错!

  话说完墨巨灵正要施法,忽然苏景的声音恨恨传来:“你夺下我火中乾坤之时,便是我动用丈一神剑一刻!”

  墨巨灵的笑容抖了抖,闷哼一声……言辞争胜?苏景总赢。点题谁不会。

  就算苏景说到做到,墨巨灵也不可能听任他就此施法下去:夺域成功时,苏景法术告破身心巨震时,大把机会立毙红袍小妖于动剑前!

  嘴唇翕动、墨巨灵一道无声咒送出,黑色雾气陡然弥漫,泼散开来,扑向那一道道勾连“罡煞”的阳火金链,外人看不太明白,但苏景探查得清清楚楚,墨色怪力附着“金链”,如水浸木一般,丝丝缕缕、一点一点地侵蚀进去,那些金链有的粗如小指,有的细入蛛丝,还不到半顿饭的功夫,细些的金链就变得斑驳不堪,连粗壮的也都光泽黯淡许多。

  阳火与墨沁如天敌相对,绝无共处余地,但因境界差别,墨巨灵司昭的真元比着苏景的阳火要更纯烈,墨色攻于长链时,会把火中的金乌真元缓缓杀灭,随即占下火焰……火链渐渐污浊,如此下去“墨沁”迟早会蔓延至几道阵眼,污浊宝物与罡天,到那时二十里域自然落入墨巨灵手中。

  破不了的域,能夺下来,墨巨灵没说大话。

  凶猛法术,一经施展便不能半途中断,否则施法之人立受反噬,苏景只能撑……半顿饭的功夫,优劣就已逆转,苏景却无动于衷,这法术尚未完全施展,还早得很!

  第五百九十八章 昊昊乾坤,水墨仙源

  双手翻转,左手金乌印锤定于心,右手结阳火印挥动如风,从天灵到眉心到胸口再到小腹,一路急点身体中轴大穴,当手印落尽,一道金红长线,肉眼可见从苏景的“中轴”上缓缓长了出来。

  锋利刀片划过皮肤会怎样?

  先是一道浅淡得难以察觉的白痕,但很快鲜血涨了上来,不起眼的白痕变成一道醒目血痕;身如火玉,此刻的情形就仿佛美玉自中绽裂,现出一条裂璺,体内熊熊燃烧的骨肉之火自那缝隙中溢出。

  刀片留下的白线会变成血痕,随即鲜血大量涌出,变得触目惊心;烈火自玉璺中先是溢、转眼便是喷,体内之火尽流于外!但这凶猛烈焰既不四散蔓延也不入战去攻杀强敌,它们只滚荡流转于苏景的身体。

  烈焰一出便有烧天之势,而火焰敛时更毫无征兆,前后不过盏茶光景,苏景身上的火突然就不见了。

  火散,苏景变了。

  之前“玉下埋火”,玉润泽但不透明,火炽烈才能映出颜色,玉趁火色,金红妖娆;此刻他身内无火了,空空荡荡的……外人怎能看到他体内空空荡荡?因他的脂玉皮肤不再、换做琉璃清透!同样是金红颜色,可琉璃半透明,通透之下显得颜色浅淡、但愈发纯净几至入圣之美。

  火炼美玉,凝化琉璃一盏。

  这才是苏景连破“地归”“天擎”后炼就的真身。

  以帛绢记载,阳火弟子若大圆满破得第七境,所得身魄有个单独称号,与别宗修法破境后的“宝瓶身”叫法稍有区别,唤作“炽烨宝瓶身”。而苏景此刻显现的在真身,正是炽烨宝瓶身的前兆:金玉琉璃体魄。

  洁净、通透、内敛、却又炫彩迷离,阳火不再是单纯的修元,而是彻底归化于魂、凝结于身、彻底变成苏景性命的一部分!

  不止苏景自己,还有那南北相对的黑石与令牌、高悬于天顶的三重罡天,尽随主人结化真形,变作金玉琉璃之形;还有勾连于六处阵眼那无数阳火长链,绚丽光彩猛做绽放,顷刻链上火焰不见,那是一条一条金玉琉璃丝、金玉琉璃索。

  光泽细腻但质地紧密,看似脆弱不堪实则坚韧无比,已被浸染之处立刻黑暗溃散。重新变得光泽润盈;未被浸染之处,墨色扑上来便如水泻于荷,水无孔不入但荷无孔可入,水泼上去只剩滑落滚开的份……

  不久前墨巨灵的污浊力量浸染过来,苏景若尽力催发让“火链”的火势更猛,未必不能驱逐那些墨色。可那样拼力就变成了“比量”,倒看是我烧天之火旺盛还是你湮世暴雨狂猛,这等打法一来落了下乘;二来苏景自忖指定打不过;三则他刚炼成的大好体魄,焉有不动之理,他比的是“质”,任它怒潮万万钧水,我只一方金石深扎,水沉水多水汹涌,奈我何。

  金玉体魄入阵,昊昊乾坤立时稳定下来……何止乾坤稳定,还有乾坤凶猛!身处域中的墨巨灵突然发出一声痛吼,胸腹间显出一道伤口。他正“随风飘摇”,不料袭来的恶力不止是猛冲激撞,又多出了一道“锐”,锋利无比!落叶不怕风狂,但遇到吹毛断发的锐器……真正劫数。

  墨巨灵的体魄惊人,至锐突袭也只给他留下了小小的一道血口子,可现在“昊昊乾坤”所有袭杀之力都变得锋锐起来,就算大象也受不了无数半寸小刀片,痛吼过后墨巨灵又是一声冷哼,身周黑色玄光一闪,韧体秘法加持,皮骨变得坚韧异常,“锋锐”再掠过时连一道白痕都难以留下了。

  可天下难寻两全之事,韧体之术施展,又会对轻法持有些影响,挡其锐利的价钱就是身体多吃下一份冲撞之力。

  “怎样?”苏景开口,体魄归真时,连声音都稍有改变,乍听上去和以前没什么两样,非得仔细留意才能发觉,尾音时隐隐带出一点琉璃瓦轻敲的锵鸣。

  被困域中渐渐狼狈的墨巨灵叹了口气。

  这一叹苍凉,但绝无人在逆境时的绝望和颓废,他叹息、他无奈、他……吐血!

  猛张口,一蓬黑色鲜血喷出。

  苏景心中清明,打到此刻,还远未到重创敌人的地步,魔物这一口血不是“昊昊乾坤”打得,是他自己想吐出来。

  黑血脱口,尚未落地陡然玄光大作,乍起、乍起,光芒散去时不见了黑血,只剩十七根三棱大柱,黑色柱上满满怪篆铭刻。大柱落地、深插、结布于墨巨灵身旁,占下七里方圆。

  旋即柱上咒文赤黑色光芒流转,将十七根柱彼此勾连。再一眨眼七里方圆、三棱法柱所占之处,地面芳草铺遍、鲜花绽放,半空里蝴蝶翩翩、蜂儿嬉戏,高顶处祥云漂浮瑞鸟翱翔,鸟语花香地,一座凉亭高搭,墨巨灵端坐亭中,微微笑。

  无论花草蜂蝶还是祥云瑞鸟,皆为黑色,明明是晦暗颜色,却又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像极了一副缥缈水墨。

  他的法度也是一域,清新脱俗、世外仙源。

  域中种域,以域夺域。

  二十里昊昊乾坤,七里水墨仙源,相套相嵌。苏景眯了下眼睛:仙源壁垒森严,自己的昊昊之力攻上去立刻就会被当回来。

  一口血、十七根柱、小小一座仙家福地,立时为墨巨灵稳住了局面,但墨巨灵的身形也缩小了许多,足足三成……这就是他叹息的缘由了,法身法身,法即为身,墨巨灵的身体就是法力凝结而成的。相斗至此,他动用的就再不是普通的咒法玄术,而是神仙身基。

  这一桩大法术落地,损身伤体,让他实力锐减三成。而中土世界不是他的出生地,不存供他休养的法境,即便再休养十万年,怕也补不回来半成。

  又是一声叹息过后,墨巨灵眼中最后一点无奈散去,损丧实力固然可惜,但击杀小妖仍让他由衷快活!就在微笑中,墨巨灵站起身走出凉亭、惬意开口:“走一走、长一长。”

  六个字,他走出三步,“水墨仙源”随他迈步陡扩三里!

  一步便是一里方圆。

  包括苏景在内,昊昊乾坤的六道阵眼同时猛震,虽未到“摇摇欲坠”的程度,但也晃得惶急不堪。

  墨巨灵忽然转身、抬眼,望向了苏景……只身处于昊昊乾坤时,他不知苏景人在何处,当仙源成形,他稳稳地探到了敌人的所在,墨巨灵微笑着:“你我只差十步,稍等。”说完,他又开始迈步,向着苏景走去。

  “神佛立于俗世,一念花开天下,一步福满乾坤,便是这个道理了。你用凡间域法困我,是个错误念头,不如和我游斗更有机会的。”声音和蔼,脚步不快不慢,一句话里墨巨灵又踏出了七步。

  半盏茶不到,二十里苏景乾坤中,墨巨灵就占去了十七里,近九成!

  “啪”地一身脆响自己苏景身上爆出,金玉琉璃体魄上,一道裂隙明显,自眉心起、歪斜蜿蜒没于颧下,好像一道伤疤、给剔透之人添出了几分凶狠。

  墨巨灵笑了一声,又跨一步,真正占去了九成疆域,随后他的脚步暂停。

  看似闲庭信步,但只有斗战中人才能晓得,他这一步一步催运之力何其浩荡,巨灵须得调息一瞬,再一鼓作气拿下红袍小妖:“两步之后,你身体破碎,应该没机会再动用那柄剑了。很好,多谢。”

  金玉琉璃体魄上,又是几道裂纹生长,其中一道横跨嘴巴,让苏景看起来好像在笑,诡怪且狰狞之笑:“退一步?”

  墨巨灵摇头莞尔:“不好。”调息完毕,正待再向前迈步,突然三声大吼乍起!

  “可有仙丹?留你全尸!”

  “可有宝物?管杀管埋!”

  “可有仙婢……要你狗命!”拈花大概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墨巨灵不会有,狞眉瞪眼愤怒之极。

  三声吼喝中,三个矮子驾童棺、执利剑冲入昊昊乾坤,殷天子和阵,一动便是七次狠击,打向水墨仙源。

  三个不应生于世间的异物、三柄上上好剑、再加上天星入剑之力……仙源猛震、巨灵猛震,既是猝不及防更是负重不堪,又如何能再前进?墨巨灵司昭立足不稳向后连跌三步!

  他即水墨仙缘,进则扩退而缩,三步退下,水墨仙缘暴退三里,苏景身上大半裂纹悄然愈合,但嘴边的“笑纹”未退,笑了笑:“请退一步,你连让三步,太客气了。那就再退一步?”

  让他再退一步又谈何容易,墨巨灵应变奇快、三步后就稳住身形、全力施法巩固水墨仙缘,由得三尸剑法狠辣,一时间也能维持,墨巨灵冷冷重复:“不好。”

  话音落,三尸忽然怪叫大作,异口同声:“苏锵锵,两顿饭!天魔解血!”吼喝声中,三位矮子神君好像疯子似的,一脚蹬开棺材、一把撇开宝剑,一个个身形如风似电,鼓动全身怪力狠狠撞向水墨仙缘!

  轰隆巨响,血肉横飞,三尸硬是冲入墨巨灵的法域中、将自己一头撞死在撑起水墨仙缘的三棱大柱上。

  第五百九十九章 花叶同根,天地同源

  不提神通道法,单只计算苏景的力气:烈火小世界、千目蝎火煞、纯净天外罡、七十三链子残存锐金力,近千五百穴窍日夜不停抽炼天地灵元的积攒……苏景有多厚重的真元,三尸就有多大的力气,三个矮子都有。

  把自己的身体撞碎于三棱大柱之时,三尸释放全部力量一刻,轰隆巨响里水墨仙缘中天摇地晃!墨巨灵刚退三步才站稳脚步又遭狠击,颓势一时难以控制,跌跌撞撞再退七步。

  他退,黑色法境缩。

  水墨仙源再缩七里,只剩九里地方。

  墨色的“世外福地”剧烈颤抖,天上那祥云崩散了,竟是千千万万枚头顶怪叫三头六翅仿佛苍蝇似的恶心飞虫;瑞鸟凄厉啼鸣,颈下翎毛陡化饱胀毒囊、尾羽变做长长毒针;还有地上的花草、半空的蜂蝶,前者摇身变成凶恶鼠蚁后者化作长了蝙蝠头颅的飞天怪蛛!法境不稳,“仙家”气象尽数露出了狰狞本色,水墨犹在,只是从意境缥缈的画作变成了恶鬼猛兽的涂鸦,那一番腌臜真相!

  敌退则我进,昊昊乾坤正迅速安稳下来,六大阵眼重现光明,苏景唇边的开裂“笑璺”也告消失,对重生于自己身后的三尸朗声大笑:“咱再来十顿饭的,我亲手做。”

  “天魔解血!”三尸口中狂呼,义无反顾得他们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若非要选出一个“最狠”的,当属雷动天尊,因苏景许下的条件是请客吃饭……三尸低着脑袋又向“水墨涂鸦”冲去。

  墨巨灵心中苦笑了一声,真正明白了苏景为何不理旁人,却一定要在斗法前先救出那三个矮子。

  早还在诈伤时红袍小妖就算得清清楚楚了。

  黑索捆缚众人,人有多大力气黑索就有多强禁锢,是以墨巨灵收索回身,添力同时也会添出相应强大的敌人;反过来、对苏景而言也是一样。他救出多凶猛的同伴,人家墨巨灵也会恢复多大的力气……可三尸有不死之身!再加之他们与苏景同根同源,天生就能和昊昊乾坤完美相融,有他们三个入“乾坤”,正是天乌法境中的完美杀招。

  三个“天魔解血”卷土重来,这次墨巨灵有了准备,再想一撞让他退七步断不可能;同样三尸也有了准备,墨巨灵也休想再用长索偷袭重新捆住他们。

  由此,三位矮神君大可天魔解血上几天几夜,看那天神受不受得了!

  墨巨灵毫不犹豫,喉中涌出饱嗝似的怪响,又是一口黑血喷出,身形再缩三成,换来十八头黑龙似的诡怪蜈蚣。蜈蚣有翅不足为奇,可若身上长鳞呢?若百足皆为人手呢?若尾巴生出高高反翘的蝎尾呢?若所有蜈蚣的面庞都是人脸且和墨巨灵司昭长得一模一样呢!

  蜈蚣摇头摆尾,飞舞于半空,就在金红、墨黑两座法境边缘交界之地滚滚相斗。蜈蚣凶猛,顿时遏制了三尸的攻势,但这些怪物想要制服三尸也万万不能,只因三尸坐拥不死之身。大不了死了再来,他们是这世上比着所有怪物都更怪物的怪物……

  墨巨灵司昭身形已不如来时一半大,一道道心念急转送出无声大咒,黑色法境渐渐稳固下来,那些怪鸟怪虫重新化作祥云芳草,仙境气意又复缥缈。

  很快苏景的声音再次传来:“还走得动么?”

  走得动,但脚步再没有之前的轻松,步伐沉沉、燃香一步!

  水墨仙源展阔一里。不过墨巨灵没能站到丁点便宜,一步之间前后两声惨嚎传来,两头人手黑面蜈蚣被殷天子碎尸万段。

  “还是只差了十步。”苏景声音带笑:“你走得有点慢,如此走下来,未满十步前就得再被‘天魔解血’撞回去。”

  墨巨灵一哂,未应答,举足开始跨出第二步。

  第二步。一炷香再多一盏茶时间,诡怪蜈蚣又死了两头。

  三尸那边打得激烈凶猛且战绩显赫,虽墨巨灵还在向前走,但占据上风的还是苏景。可苏景却不甘寂寞,口中法咒陡然响亮,一道道阵眼旋转更急、昊昊乾坤中大力猛增,轰涌咆哮着、自四面八方向水墨仙缘猛攻而去!再扬手,一炷清香被苏景送到“水墨仙缘”边缘:“求一个痛快吧,燃香功夫,若你再能跨出一步,便算赢了!”

  墨巨灵反问:“赢如何?”

  “如你之前所愿,今日罢斗,各走各路!”说话间苏景一抖鬼袍,判官威严彰显,人高位显、一言九鼎。

  墨巨灵笑了,老朋友聊天的口气:“鬼话,但鬼都不信你啊!苏景,斗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么?”说着俯首吹出一口气,长香急急燃烧,须臾化灰了。

  “说说看。”

  又是一声惨嚎响起,第五条蜈蚣被斩杀。似是也觉得这样走下去不是办法,墨巨灵停步了,声音缓缓:“破你法境不是难事,只是我小气了,我不舍得自己的法身。”

  苏景微扬眉,没作声。墨巨灵声音不停:“好在我想通了……你是个祸害,能为仙庭除去一害,与你同归于尽又如何?何况,我还不用死!”

  苏景不笑了,但也无畏无惧,金玉琉璃之人晶莹剔透:“试试看。”

  说说看,道理被说得很明白了;

  试试看,墨巨灵有一口黑血泼洒乾坤、墨染天地。

  第三口,比着前两口血都要多得多。

  不再凝化恶物,黑血尽入水墨仙源,无需再跨步,黑色法境得了主人本命身基的滋养……陡然间,褫衍海中轻唱朗朗,来自云外、来自山外、来自化境之外也来自中土天地之外,仙神吟唱洞穿了所有世界,直直落入苏景耳中!神唱不伤人、不扰神,这轻唱声只是凶猛法术的兆音……墨域疯长!刹那八里有余,距一口吞下昊昊乾坤只差一线。

  六道阵眼剧震中狂猛旋转,做最后的坚守、也是最最强韧的顽抗。

  只一个瞬间,千百裂璺爬满苏景全身,斑驳!

  但苏景神情平静,像极了坐于山中万年静看乾坤起落的石佛,安详!

  最后的挣扎,天乌之力与巨灵墨色的拼命纠缠,就在此刻斑驳却安详的苏景忽然说:“听。”

  怪力啸叫天地轰鸣,还能听到什么?

  可确实有声音,窸窸窣窣、娇嫩的绿叶舒张?还是新生的种子发芽?墨巨灵凝神,下一刻听得清楚了:花开,花开的声音,可花儿在哪里?

  苏景却微笑说:“这是金乌啼鸣啊。”

  花开了。

  就在浓重黑色堪堪填满苏景法境时,一朵金红娇艳的太阳花,盛放于“水墨仙源”之内!

  黑色地方金花绽放。没有这朵奇色仙花时,水墨境界看上去缥缈虚无,颇有意味;但当这花儿带着靓丽颜色到来后,那黑、那墨、那兀兀秃秃“笔触”,尽变作:脏!

  墨巨灵大吃一惊,一时间想不通,敌人的花儿,怎么会开在自己的神仙疆域中。

  一瞬,水墨仙源中所有生灵重归狰狞本色,向着太阳金花蜂拥而去。

  潮水似的猛攻,花儿摇曳、妖娆,风中点头似的样子,轻松惬意……破地归、破天擎,苏景“天地呼应”,得以施展昊昊乾坤,可他的煞地罡天又是靠什么来呼应的?

  靠地归中七十二枚太阳鳞叶、天擎中的三十六朵天乌羽花。鳞叶生于煞、羽花开于罡,花叶同根生,天地同源起,这才是金乌真诀中天地“勾连”的法基术理。

  待到施法“昊昊乾坤”时也是一样,鳞叶羽花归合一起,化作一朵太阳花,这朵花不可见,却是“昊昊乾坤”成术的根基。

  苏景之花藏于法境,墨巨灵域中种域,便是将他的水墨仙缘种到了太阳花上!此刻花入墨境再也正常不过。

  “不止花,还有叶,还有剑。”苏景指点墨巨灵,长辈语气。

  随他说话,太阳花陡然崩碎,瑰丽迷离、剑气冲横,一朵花儿炸碎,换来三十六朵花七十二片叶六十三剑羽,皆为旭日初升时的金红颜色!

  光彩铺展中,花叶与剑羽漂亮,四花趁八叶再由七剑拱卫……

  花叶结域,法域;剑羽结域,剑域;以剑域入法域,苏景的真域!

  金风天中只靠三十六枚剑羽维持,余下六十三剑,早在昊昊乾坤结形之初便与花叶并和。

  四花八叶七剑为一“位”,墨境中共九“位”,九做数之尊、天地极,以九结阵再成域中域,剑、法九九上归一,一道金乌剑域之阵!

  昊昊乾坤、金乌剑域再做呼应,两道法境一分为二又二合为一,阳火如剑而剑气似火,里应外合迅猛发难,至此,苏景全力施展,这才是他送给墨巨灵的:杀!

  墨巨灵身体猛地打了个转……不是他想转,而是自己的法境已濒临崩溃,阴阳不正四象不稳,他再也站不住脚,摔倒在地时却不急起身,就势在呕血三口,同样全力以赴,苦撑那来自内外、八方的决绝猛攻。

  此时巨灵神,身形于凡人无异。

  苏景忽然从自己主持的阵眼上站起来来,迈步、主动向着墨巨灵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