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仙侠武侠>升邪【完结】>第六百章 赠剑于仇,微笑明慧

  起身前,苏景斑驳,身体仍爬满裂璺;站起时,身上一道道裂痕肉眼可见迅速痊愈;待他站稳后,金玉琉璃体魄光彩重现、晶莹剔透的红袍男子,再无丁点伤痕。

  而那水墨仙源遭遇内外两重天地的凶猛打击,纵是主人鲜血狂撒予以滋养仍坚持不住,眨眼间暴退九里,又回到十里方圆,勉强止住收缩颓势了,可劣处难改,墨色法境剧烈晃动,摇摇欲坠了。

  两人相距仍是十步,只是这一回向前方、向敌人主动走去的是苏景。

  “你、我有个很有趣的相反之处……正相反。”一句话,苏景的第一步迈出、站稳了,随他前进,琉璃境、花剑域威力暴涨,又将水墨仙源消磨掉一里方圆,敌人还有九里世界,苏景距他还剩九步。

  一直以来,墨巨灵都是黑色的,不过他们的“黑”淳厚得几近通透,放入墨色水晶,瞩目稍久就会让人觉得那份“黑”才是真正的干净、永恒的纯洁,别样美丽、分外动人。可现在的司昭又哪还有丁点圣洁,连受重创后不止身体缩小,颜色也变得浑浊晦暗,仿佛残檐败瓦,黯淡得丑陋。

  气势不再,大难临头,墨巨灵的声音仍努力从容着:“愿闻其详。”

  苏景再向前跨出脚步:“东土人间,我的神祠遍布,日夜香火不断无数百姓拜祭,人人拜我为佑世真君……我这个人,喜欢排场喜欢威风,偶尔高高在上时心里也惬意得很,不过当神我是不敢的。”金乌弟子两重乾坤与墨色神祇的法域激烈冲撞,再将敌人打灭一里,苏景第二步站稳:“这就是相差地方了,我名正言顺、人人拜我,我却不把自己当神;你来历诡怪,没人理睬你,世上更不见你的祠位,但你真把自己当神。”

  墨巨灵缓缓摇头:“仙神高高在上,永世逍遥,坐享无边宇无尽宙;凡俗挣扎泥水中,几亩田稻百年活命,千秋万代只能在轮回中打滚受苦……谁是神,不是凡俗人间说了算的,神是什么样子、神想做什么,一样不是凡俗能够臆断……哼……”一声闷哼中,司昭身体无可抑制地颤抖,苏景第三步已经站稳。他的法境再崩散一里,只剩七里了。

  苏景暂停前进之势。前进看似轻松,其实是入身、入主于三境之战,身上背负的巨力、身前浩大的阻力何止万钧。

  墨巨灵身体颤抖得愈发激烈了,身形未再缩小,但身躯光泽沉黯不断,一道道灰白颜色的纹路,自他身上迅速生长。那不是什么法术神通,而是苍老。

  苏景琉璃身光彩更盛,衬得不远处的墨巨灵更加不堪了。第四步迈出,之前说那些话,本只是用来消磨敌人最后一点锐气的,不过现在苏景改变了心意,未反驳更没出言讥讽。他点了点头:“有道理,你口中仙神到底是什么?”

  司昭满眼痛苦,但他还是鼓起气力昂声道:“仙神是什么?你知道他在,却不知他在何处;你知他法力无边可做任何事,却不知他要做什么、想做什么。”

  第四步落下了,墨境只剩六里地方,墨巨灵的身体佝偻下去,粗重喘息着。

  苏景在仔细思量对方的话,笑了:“如你所说,仙神就是个‘莫名其妙’啊。”

  墨巨灵想了一下,竟也笑了起来:“这说法不对,不过很有趣,你觉得仙神是莫名其妙,那就莫名其妙吧。”跟着他反问苏景:“你在凡间真有神位?我还以为活人立祠会不吉利。”

  “挺吉利的,我的运气一直好得很。凡间百姓与我的香火也派上了很大用处。”苏景回应轻松,不掩饰自己的小小得意,不是卖弄、是高兴。

  三境攻伐,剑、火、风、墨家诸般斗术法术激烈碰撞,无以形容的怪异啸叫充斥四方,法术中的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得聊着,有人占上风,开心却不妄喜;有人将落败,黯然但无惶馁。

  “有人供奉,万民祈愿,这也算是个杠杠。”墨巨灵又说了一句,开始吸气,长长吸气。

  苏景问:“什么杠杠?”

  等了不久,墨巨灵吸饱了气:“仙神的杠杠。既有香火满世,你也算得神祇。”说着,他挺直了胸膛,身体颤抖未歇、面上痛苦犹在,可他竟也开始迈步,驱驭法境誓死反扑,人则迎着苏景、吃力无比也坚定无比地、走来。

  苏景笑了笑:“好。”

  两人相向而行,接近的速度一下子快了一倍,墨境被消磨的速度也同样快了一倍。

  “皆算得神祇,不过……你是你的神,我是我的神。”最后一句话说完,墨巨灵再不说话,摇晃着、苦撑着。

  苏景却定了定身,垂下头若有所思,思量着墨巨灵那句“你是你的神,我是我的神”,片刻后重新抬头,目光清澈如水,眸中浮光盈盈似清潭潋滟,一句“好话”沁念润心,这重快活于修行中人还有个称呼:悟!

  不是就此悟通了什么,而是有的悟、有的想、有可能得到一个好道理这个过程本身就已经让人满怀欣喜。苏景对墨巨灵点头:“受教,谢谢。”四字说完再向前行,这次又轮到墨巨灵微微一愣了,因他突然察觉到一件事、大好事:通连了。

  自从昊昊乾坤结形,墨巨灵就被封闭法域之内,与褫衍海完全隔绝开来,留在云海上那些镇压沉舟军、倒吊捆绑众人的墨色力量也和他没了联系。但此刻苏景居然主动将昊昊乾坤开敞一线,让墨巨灵能够取回那些力量——苏景说“谢谢”,这就是谢礼了。

  相斗于域,即便沉舟兵、戚东来等人都得脱自由也无法进入苏景的法术乾坤里来帮忙,但墨巨灵却能抽力回援……女判顾小君外面看得清楚,皱眉道:“不可……”

  苏景这样做,无异赠剑于仇。

  苏景前行之势不听,转回头遥遥对着顾小君笑了一下。赠剑便赠剑,他喜欢,这样做他高兴。

  迎上苏景的笑容,顾小君后面的话全都落回腹中、说不出来了……她忽然觉得看不懂苏景这个人了:一副稀松随意的样子,却对自己的大判身份着实在意,动不动就用官威压人;着紧自己的大判身份但又“胡作非为”,以权谋私不说,甚至还敢支持一方鬼王,红袍干脆只是他为自己谋利的手段;只靠红袍利己么?偏偏他进入褫衍海后又没有过丝毫退缩、披荆斩棘一路向前,前前后后所有恶战,几乎全被他和身边同伴扛了下来;遇敌则勇遇战而喜?他却诈伤害人,那些厚脸皮的手段,莫说衬不上一品判的尊贵庄严,就连普通修家都不屑他的所为所作;但也是这个不择手段的阳身小子,再听到一句他自己觉得有意思的话之后,又心甘情愿给了墨巨灵一个翻盘机会……只为一句话,就弃必胜好局不顾,还了仇敌一个机会!是狂还是傻?是无耻之尤还是荣光于心?

  顾小君看不懂。

  只三五个呼吸功夫,云海墨力尽数归身,墨巨灵的身形没再扩展回去,但他双手重新长出、身上那些灰白纹路全部消失、体肤的黯淡也一扫而光重新散起纯透光芒!

  两个人越走越近,苏景也在蓄势,随着“水墨仙源”被层层抹杀,昊昊乾坤和花叶剑域也在急速“萎缩”,两道法域正被他缓缓收回身体,重新变成雄浑真元、那是他的力量。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终于,在最后一串并不响亮却让人莫名心悸的暴鸣声中,水墨仙源彻底散碎,两道天乌法疆剩余力量也都重归苏景身体……云海彻底寂静,两人抵达彼此近前,正面相对。

  苏景在东,金玉琉璃清澈且绚丽;墨巨灵于西,墨色水晶纯烈而浓重!

  颜色迥异却都美丽精彩、只有一人能活的生死一战到了最后时候,两个人脸上的神情却一模一样:明慧微笑。

  不见了轰动法术没有了翻天神通,再也普通不过的,苏景和墨巨灵同时伸出了右手,好像要握手执礼的样子。

  顾小君屏住了呼吸,结束时候到了,那琉璃、墨晶的双手一握,便是一场不入轮回的生死绝决!谁能赢,顾小君全无法判断,能做的仅只是行元蓄势、若苏景死了就到了她拼命的时候。

  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墨巨灵“握手”了,可黑色的手掌紧握的却非“琉璃手”,而是一只白皙水嫩、看似柔若无骨的手……从红袍中伸出来的、和尚的手。

  苏景伸出的右手却仍空着,然后他攥拳、打那厮脸!

  不止右拳,还有左手,左手不空、攥着好剑北冥斩墨巨灵的腿;不止北冥,还有另一剑……两剑,附魂刀螂的屠晚,飞出来刺向墨巨灵的心;不止苏景和尚屠晚,“握手前”瞬瞬早已退开一旁的三尸横剑自刎,重生突现苏景背后,殷天子合璧,剑引飞星直落墨巨灵头顶。

  光明正大小师叔,神祇似的微笑明慧,满目慈悲。

  第六百零一章 拍子

  对苏景、戚东来这些人来说,世上还有其他事情比着坑害仇敌更有趣么?

  有:一样的手段再坑一遍。

  不是墨巨灵没脑子,可苏景想害人刚才又何必“网开一线”容仇敌把体外之力收回来?没道理,所以想不到,此时惊诧也好纳闷也罢全都晚了,手被和尚握住,禅家力量深如渊稳如岳,不仅牵制住巨灵身躯,也稳稳遏住了巨灵残存的力量。至于其他攻势……司昭躲不开更挡不了。

  星剑落、轰天灵;右拳起、中脸面;北冥长啸、急震切入腿根;屠晚全无花俏也悄无声息、直没心口,剑气绽裂搅碎了筋骨皮肉五脏六腑……再没余地了,墨巨灵彻底落败,诸般重击加身后,未能再喝一声骂半字,咬牙瞪目苦苦坚持片刻,“轰隆”一声身体爆碎!

  是被杀灭也是死时反扑,自爆身体荡起凶悍力量逆袭苏景,不过没有太大用处,苏景早有防备,花叶与剑羽重现,轻轻巧巧结下一域护住了身体。又结域不止是防身,还是围剿:围剿神魂精魄!

  正如苏景猜测,当墨巨灵身体爆开,一道乌光趁乱飞起,向着西方疾驰而去;但大大出乎苏景意料的是,那乌光如影如烟,竟不受法域限制,闪电般遁了出去,射向远方。

  苏景没能拦下,旁人距离较远全都来不及出手,更让众人惊诧的是,墨巨灵的精魄居然不是“小巨灵”,而是“字”。

  真的是字,四四方方的正楷汉字,一上一下两个:司、昭。

  “昭”顶着“司”疯逃。

  司昭的魂魄,就是“司昭”。

  饶是在场众人全都见多识广,谁也不曾见过会法术、懂飞遁的“字”,哪怕下面那个“昭”长出两条腿也好啊。

  委实诡异事情。在“两字”逃出视线之前,苏景及时将一道灵识扫过去,甚至探不到丁点灵气或魂意,那就是两个字,逃得飞快。

  就在此刻,突然一道凌厉剑气自远方射来,精准且迅疾,正中“司昭”。冥冥中只听得一声凄惨长嗥,墨巨灵的魂魄被刚猛剑气打碎成烟!直到这一刻,这头墨色巨灵才真正死得一干二净。

  另有大修潜伏在侧,苏景等人却懵然无知。又何止苏景一行,连墨巨灵司昭都不知道!

  苏景大吃一惊,但眨眼过后大惊就变成了大喜:剑气投来方向,云海微波荡开,黄色衣裙的曼妙女子显身,怀抱着窄锋狭长的剑,五官精致神情漠然……不是浅寻又是谁!

  小师娘居然也在褫衍海,苏景又惊又喜,不过在他回过神来前,三位矮子神君早都冲上前去,跪倒在浅寻面前:“拜见小师娘!”

  浅寻“嗯”了一声,凌波轻步从他们三个身边走过去了。她没说起来,三尸就当她说了。站起身跟在小师娘说身后,雷动问身边两兄弟:“你们觉不觉得,小师娘好像观音菩萨?”

  另两个矮子闻言双目放光、异口同声:“像极了!”他们不是要夸小师娘如何,主要是想赞自己兄弟很像观音驾前常伴的善财童子。

  苏景快步抢上行礼问好。每次和长辈见面时,礼数上苏景从不会怠慢。浅寻也由得他,不阻拦。问礼过后苏景才问道:“您怎会在这里?”

  “差不多六年前察觉一道剑意,追过来,进了这片褫衍海。”

  三尸恍然大悟,纷纷开口:“难怪这几年没了您老的消息,弟子担心不已啊。”三尸光想着拍马屁,没注意其他,苏景可不会那么没心没肺,闻言眼中惊诧闪过:“剑意?难道……”

  不等说完浅寻就点点头。

  浅寻阳身入幽冥是为了找人,那她追踪的剑意又是谁的?又能是谁的?浅寻不曾与陆角八较量过,但对这位“伯伯”的修持、剑法,早都听陆崖九说过多少次了,了解颇深。

  苏景也分不清自己是惊喜还是紧张:“师尊也在褫衍海?!”

  “不在,我仔细找过了,全无踪迹。”浅寻口气清淡,这样说话会让人觉得她有些不耐烦,不过该告诉苏景的她不会隐瞒:“后来想了想,应该是来晚半步。”

  事情不难解释,六年前褫衍海乾坤吐纳,各路“妖魔鬼怪”趁机进入、在这片化境里引出连串恶战;但乾坤吐纳时,不止有人来、还会有人走。若浅寻想得没错,陆角就是那时候离开的,从化境小世界进入幽冥大天地时他泄露了一丝剑意。

  而剑修于心,浅寻剑法臻入化境,当有同样精湛、纯正的剑意显于别处时,纵相隔遥远也能有所察觉,“闻讯”立刻赶来,可惜她到时陆角已经走了。

  计较时间的话,浅寻来的比起尤朗峥等人还要晚一些。

  判官和阴褫的大战她看在眼中,墨巨灵坐享渔人之利她也看在眼中,暂时没理会,自顾自走遍化境各个角落去寻找陆角的下落。

  足足找了几年浅寻才渐渐死心,确定陆角已经离开。

  这里没有陆角她也不会再逗留,本来打算着去拿下墨巨灵,让他带自己离开此间再一剑诛杀此獠——不理正邪恩怨,不过自家孩儿一定要照顾的,她晓得苏景与墨色一脉势不两立,阴褫和判官谁生谁死她懒得理,但这头藏身褫衍海的墨巨灵她会除掉。

  “没想到,不等我去找上墨巨灵,你来了褫衍海。”

  说到这里苏景若有所思:“司昭说他被一头凶猛尸煞逼住了大半年……”

  那时苏景因洗炼七十三链与入体墨力苦战,是破天擎、开羽花的关键时候,墨巨灵司昭从翻覆眼中起身、想出手毁了苏景这一行。而浅寻改了主意,她想看看自己这个得意弟子苏景再突破后有怎样战力,所以没直接斩杀司昭,而是绽放凌厉气意逼住对方。等苏景完成修行后她才“放人”,自己再隐遁一旁看打架。

  浅寻声音平平:“我是透过你的尸煞催动的杀势,是以墨巨灵始终不知道我在。”

  “十三鬼身煞将?”苏景问。

  “其中最弱的一个。”浅寻回答。

  浅寻是丧家大修,苏景炼尸的本事就是跟她学的,她把自己的气意借弟子的尸煞递送出去,简直易如反掌。最后那具尸煞被司昭击杀,墨巨灵还道是阴褫养下的怪尸呢……

  其实这一仗有小师娘坐镇旁观,苏景哪怕一上来就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不起来,司昭也照样得死。胜负早定,不过浅寻想看看苏景的本领。

  得知真相苏景当然不会生气,笑着对浅寻道:“弟子这点本领落在您老眼中又算得什么,让小师娘见笑了。”

  浅寻摇了摇头,少见再少见的。她赞了苏景一句:“你很好。”说完又望向三个矮子,三尸不知为何正一个劲地哀声叹气,故意做作,那声声叹气又长又重,听上去好像打哈欠似的,浅寻才不管他们是脚上踩了钉子还是屁股上生了痔疮,径自问道:“拈花,你通晓音律,可知晓何为音之骨?”

  这等小事难不倒赤目,立刻应道:“拍子!”答完,眼巴巴地看着小师娘,使劲、继续叹:“唉!”

  浅寻理都不理,又望回苏景:“便是拍子了,修行、音律、斗战……都一样,有了自己的拍子,才会有自己的领悟,才能真正有所成就。你才第七境不到便已‘节拍’有成,很好了。”

  师娘教诲,苏景肃容领受,但点头过后免不了还有些迷惘:“您老觉得,弟子的拍子是什么?”

  “贱。”小师娘应了一个字。

  苏景挺开心的:“是,全赖师娘教诲、为弟子开了一重剑上心窍,对剑术法门,弟子平时从不敢怠慢的,多多用心仔细思量……”

  “小贱人少要自卖自夸的‘贱’。”浅寻的声音还是清淡得几近缥缈,可她面上分明是笑了。

  又一次、刹那芳华,明艳到落入眼睛便再不会散去。

  “咳!”苏景明白了自己的拍子是哪个“贱”,一时之间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挺想笑的,可被小师娘说“贱”自己还笑,那岂不是更贱了,苏景表情古怪,僵僵的。

  “唉!我记得司昭说,那具和他对峙的尸煞被他打碎了!”三尸叹息好一阵子,见小师娘连丁点余光都未曾瞟过来,终于忍不住了,开始彼此大声聊天,声音响亮得连沉舟军中布防最远的小兵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雷动先开口,拈花立刻搭腔:“唉!尸煞碎了就不能用了吧?还能再缝起来不?”

  赤目沉沉摇头:“唉!小师娘早有教诲,好尸要靠皮囊蓄煞养凶,皮囊碎了就算能再缝起来,也是个架子活,空有其表没得用处了。”

  “唉!想那十三煞将,喜袍女鬼塑形、源自地阴煞脉,何等神奇、何等造化,如今被毁去了一座,一念及此,我这腹中……心、心中就空落落的难受。”雷动面色哀愁,五官快要拥挤得打起来了:“死者已矣,尸煞死而不能复生,叹只叹,苏锵锵终归是福薄缘浅之人!初得鬼身时欢喜无边又怎样?学得小师娘的炼尸奇术、无日无夜辛苦祭炼又怎样?到头来尸煞碎了!还不是白忙一场……可悲可笑,可笑可悲,唉!”

  顾小君一脱桎梏就返回大判身旁侍命,此刻听着三尸言语,俏面又现迷惑:“不是十三鬼身只毁了一个么……还是全都毁了?”

  戚东来站在她不远处,抱着膀子,应道:“他们仨打拍子呢,甭当真。”

  第六百零二章 凶气

  顾小君愣了愣,然后明白了。已然发问,干脆也就不客气了,她又把存放心底好半晌的另个疑问说出:“既然苏景要耍阴谋算计,何必在绝杀之前又把法境开放一线,让黑魔司昭回力?”

  “苏景不是说过,巨灵送出体外的墨力都有智慧灵精主持么?”天魔弟子果然是正道高人的知音,苏景的想法他尽能明白:“斩杀巨灵后再分别围剿太麻烦,说不定智慧灵精还有同归于尽的法门,干脆收进一个锅子里炖了,岂不方便。”

  看着顾小君恍然大悟的样子,憎厌魔忍不住又惹人憎厌:“智慧灵精都比你聪明。”

  女大判居然没生气,笑吟吟地:“聪明本非我所长,倒是阁下……苏大判的心思你都能洞穿,足见气味相投。”

  戚东来一笑无声,却比着动声大笑更显豪迈,可惜一开口娇滴滴的,立刻把那份豪气撕个粉碎:“我本中正之人,不过和苏景共过几次事情,多对他性情多有了解罢了。”

  ……

  另一边,三尸“聊”完了,六只眼睛眼巴巴地望向浅寻。

  苏景两位师母,大师娘蓝祈为凶猛魔女,小师娘浅寻是阴冷丧修,即便名门天宗的高人遇到她俩也只有自求多福的份,但是三尸觉得:不难对付,都不难对付。

  魔女怎地?丧修如何?师娘也算娘,还不都是护犊子的娘。

  把孩子的尸煞弄坏了……不提没准就算了,提了还好意思不赔么。

  三尸不嫌丢人,苏景稍显无奈,咳嗽了几声对师娘道:“不用理会他们。”

  小师娘确是没理会三尸,连苏景都不理了,她正抬头、仰望高处。

  大家跟着一起抬头……阴沉了,将雨。

  再正常不过的天色,可这里是“覆地翻天”,天是脚下云海,地才是高高在上、倒扣于苍穹的重重山峦。头顶山峦中,浓重雾气正氤氲而出,层层汇集不断凝聚,很快化成了阴沉的云,随即下雨了。

  云中落雨,落入云海。

  苏景的目力精强,透过“山中云”清晰可辨。连绵山峦上,那些苍翠挺拔的林木正迅速枯萎……天现异象,苏景暗中戒备,金乌灵识扫探四周,可是莫说敌人,就连丁点的灵元波荡都不存在。

  是异象没错,但仅仅是异象,怪异的天象。

  雨落不久,风也开始吹拂,从山峦到云海,先是扫落万万枯叶,继而卷荡云波,化境世界变得满眼荒凉。天色晦涩了,无边悲苦之意,风声低沉,其意哀哀。

  “原来真的是神?”浅寻微微扬眉。

  异象不伤人,若不加理会它干脆什么都不是,说穿了这异象不过是一重“悲意”:有神陨落于此,天地哀伤。

  天地不会骗人,它们证明了司昭不曾夸口,墨巨灵真的是神祇。

  旁人弑神,事后见此乾坤异象多半会惴惴不安,可苏景无动于衷,三尸只嫌这风雨来得不是时候打断了他们的“哀声叹气敲竹杠”,浅寻则遗憾流露:若知他真是神,就不留给苏景打了。

  管它风雨飘摇,浅寻懒得再理会,转回头对苏景道:“已毁的再无挽回余地,你认倒霉,其他的在那里。”说话中怀里长剑出鞘,一道剑气斜斜向下射入云海。

  剑气入海不惊波澜,而是化作璀璨强光,只见云海越来越明亮、越来越透彻,须臾功夫深海景色显现于众人眼中,雷动脱口惊呼:“黑无常!”赤目眯着眼睛接口:“还有大蛤蟆!”拈花满腹纳闷:“夜叉鬼也在。”

  鬼袍中休养的大圣魂魄闻言都忍不住从苏景袖口探头出来张望,语气坚定:“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夜叉被沉舟兵撕碎,春秋蟾被大圣吃了,无常煞被“断妖身”直接抹杀、干脆直接不存在了……云海深处的“黑无常、大蛤蟆、夜叉”,只是“影子”,惟妙惟肖却非真正实质,横身于海中静止不动。

  不止这三头“巨擘”,另外还有近千头别类尸煞,有些苏景见过、是墨巨灵派来阻敌的;有些苏景全不认识,但不难猜,应该在他们赶到前、尤大判与七十三链击杀的尸煞。

  “土著尸煞”都不动,另有六条大蛇、十二头健尸,正……吃!

  苏景是天下第二炼尸高手,见状稍一寻思便恍然大悟:“凶气?”

  尸煞所以能逞凶杀敌,全靠它们养在体内的阴丧凶气。

  凶气于尸煞,无异真元于修家,但因尸煞或无脑无智或智慧混沌混乱,所以阴丧凶气会有一丁点魂魄作用,以保证尸煞能正常行动,也是因为这些微魂魄作用,在尸煞身体毁灭后,若有上乘阴家法术相护,它们的凶气还能在结成原先尸体的形状……看上去很像。

  果然,浅寻点了点头:“褫家尸煞死后‘凶气’溢出,由得它散去可惜了。凶气是好东西,对你那几头尸煞大有好处。”

  别人打仗时小师娘不止看热闹,她老人家也没闲着,在云海深处布下一阵,上面的尸煞陨落后体内凶气会被引入阵域内,再把苏景借给她的“六合青龙、十二煞将”放进去开饭。

  阵法另有禁制,不受灵识探查,上面高手无数打得天翻地覆,却根本不知浅寻在大海下面开了个酒楼。

  三尸大喜,团团围住师娘,七嘴八舌问自家那十几头尸煞吃光凶气后会有如何成就,浅寻却摇了摇头:“这么多这么好的凶气,莫说我,便是当年沉世渊鼎盛时也不曾遇到过,这些尸煞能有什么成就无人可知,我也期待得很。”说着,她望向了苏景:“不过只凭你的尸煞,消化不了所有凶气的,是以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下。”

  听说“吃不完还有剩”,三尸立刻大方起来:“快让阿大阿二他们来,别光我们一家,大伙一起吃热闹。”

  “他们都留在外面了,未跟进来。”浅寻随口支应了三尸一声,继续对苏景道:“但十七迦楼罗在我袖中,他们不是尸,本来用不得那些凶气,我盘算了几桩法术,或能助它们祭炼凶气以添实力,不过没有十足把握,或会有危险……你是主人,你拿主意。”

  苏景想了下,忽然深深一揖:“多谢师母。”

  论本领,苏景那些尸煞祭炼得稀松平常,远逊浅寻的尸煞猛将,可浅寻平时都把苏景的“爱将”装在袖中,为何?

  还不是因为它们是徒弟的人,有好处要先给,有危险要先护,随身携带以策万全。

  当先谢过,苏景起身说道:“我觉得……咱试试吧!”

  浅寻微一点头,再没半字废话。挥袖放出十七迦楼罗,深遁云海之下“凶气阵法”,助它们祭炼去了。苏景想跟下去帮忙被她冷冰冰的赶了回去。

  小师娘就是这样的性子,苏景藏谢于心,没再多说什么,重返海面来到尤大判面前:“大人可还安好?”

  “我很好,你辛苦了。”尤朗峥的从容无论何时都不会变,说话时对苏景微微点头。

  “大人您流鼻血了。”苏景有些吃惊……大人点头之际,鼻中忽然淌下鲜血。

  尤朗峥挥袖抹了抹,眉头皱起似有痛苦之色。片刻后他突兀笑了下:“不忍了。”言罢,身体一歪摔倒在地,嘴巴张开鲜血涌出!

  众人无不惊讶,妖雾和顾小君急忙抢上去搀扶大人,尤朗峥却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妨:“司昭来时,我动了‘民怨’。”说着,他抬眼望向苏景,神情里无奈更甚:“没想到你是诈伤。”

  民怨,是官袍予判官的法术。

  阴司行事办法、判官对轮回的执掌,和阳间生灵想象差异巨大,是以判官是个“招人恨”的差事,游魂初入幽冥,几乎没有不怨恨判官的,那重重怨念与恨意,都被判官袍收敛、吸纳,无事时不显其用,关键时候袍子收敛的“恨念”能够化作玄妙法力注入判官身体,足以撑起他全力一战。

  只是须得明白这力量的本源,是无数游魂对判官的刻骨之恨!是以它会伤身、伤魂、折损判官阴寿,以此而论判官的“民怨”之术,和魔家“解血”、妖家“断身”法术相似,都是以身体换斗战的邪佞道法。

  相比另两家的伤身换力之术,民怨优劣分明,优势在于它不那么决绝,不会直接丢了性命,唤起的力量也不是炸一次了事,更加绵长坚韧;劣处在于一个字:慢。施展民怨后需得等上一阵子才能起身动法。

  苏景知晓何为“民怨”,很快也就想明白了经过:大圣爆了、苏景伤了、墨巨灵来了,尤朗峥还能怎办?发动“民怨”暗中蓄力,准备突然发难击溃强敌,哪想到……那小子骗人!

  不止骗了巨灵,也骗了判官。

  尤大人发动了民怨,却没机会动手。他能动手的时候,苏景已经威风八面的布下了“昊昊乾坤”。

  所幸,大判这次虽伤得不轻另又损了大把寿数,但一来伤不致命、死不了,二来尤朗峥的寿数“本钱”不少,至少最近几百年还有的活。

  见尤大判的狼狈样子、再听说过事情经过,魔崽子不出所料地惹人讨厌,非但不担心反而哈哈大笑:“尤大判官还是不了解苏大判官的性子……巨灵来时情势危急,但诸位可见我有施展天魔解血么?不着急……等等看,离山小师叔乃是正道高人,总能光明正大的翻盘!”

  拈花和赤目都捧着肚子附和大笑,还是雷动稳重些、厚道些,责怪苏景:“你也是,太过心急了,应该等尤大判动手之后你再打。”

  第六百零三章 原色三重,血云铺天

  雷动教训过苏锵锵,又想了想,迈着四方步来到尤朗峥面前,拱手做平辈礼,诚恳道:“尤兄节哀,往事已矣。”三尸之首,最是稳重不过,方方面面都照顾得周全……

  苏景不知该说点啥,好在尤朗峥很快昏睡过去,沉迷不知外事,消减了不少尴尬。苏景又走向不远处的方菜。

  兄妹相争早已结束,方菜制服了兄长,这倒不是方亥打不过妹妹,而是因为他是刺客。

  刺客,本领手段姑且不论,但心志的坚韧一定远胜旁人,虽也被蛊惑了,但还有“东西”被保存下来、深藏心底,比如兄妹间的感情。

  兄妹相依为命千百年,做哥哥早把保护妹妹作为自己的性命信条深种于心底、成了本能。

  乍见妹妹时因本能而起的自我清明立刻绽放,与墨巨灵对他的控制纠缠成一团,和方菜相斗时方亥自己也在挣扎,时而清明时而狰狞、更多的时候则是迷惘,如此状态自然打不过妹妹了,被成功制服。

  透过精巧面具,方菜的目光喜忧参半,哥哥未死她欢喜无比,可方亥现在的状况不好,神智混乱疯疯癫癫。

  无需请求,苏景已将一道灵识探入方亥体内,片刻后拍了拍方菜的肩膀示意她放开法术禁制,铁面少女会意撤销法术,苏景手诀一翻将方亥收入了鬼袍,同时对方菜道:“他体内墨沁不轻,但可驱逐干净,放心。”

  原本安放于盆景山的王灵通,在苏景用大山去砸墨巨灵时也被收入了鬼袍,此刻正好两人一起救治。

  心神十立,救人全不耽搁苏景再去向阴褫问话。重中之重,莫过于“翻覆眼”,不料土著阴褫性子阴沉得很,即便已经澄清误会、即便苏景斩杀了一直在利用它们的墨巨灵,褫家弟子仍对这些外人充满敌意,当苏景提出要送“人”进翻覆眼时,七寸褫阴声回答:“随便,不过有一重:只要我等稍稍恢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放入神穴的外人打杀毁灭!”

  雷动闻言大怒:“恩将仇报的东西,忘记是谁救你们了么?”

  “狗咬狗罢了!都是坏我圣地清静的妖孽。”七寸褫冷笑:“若觉我等不分好歹,简单,把我们尽数杀光,之后随便你们放人入神穴了,岂不干净省心。”

  世外隐族性情偏佞,不近人情,十六赶忙跳出来打圆场,忽啊忽啊的劝同族,七寸褫不为所动,冷面以对。

  苏景不生气,反倒觉得可笑多些:阴褫这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来要挟旁人,这份直愣愣的固执,让人分不清它们可爱还是可笑。

  戚东来抱着肩膀来到苏景身边:“你是老好人,多半不忍动手,我代劳吧!”魔崽子不滥杀无辜,但也不会把人命放在心上。杀光这百多条全无还手之力的大蛇小蛇,他只当打个哈欠似的轻松。

  苏景摇摇头:“等等再说吧。”言罢暂时不再多言,盘膝端坐于云海,十段心神或投入疗伤、或理气行元条理一场大战后微有些混乱的本源真气。另有三段心神更另小股真气开始试探着行运第七境第三重正法“天地和合”,为下一步修行做准备了。

  一晃九天过去,苏景的大红袍无风自动,一老一少两头恶鬼自袍中显身,正是肆悦鬼王麾下大将,王灵通与方亥。

  墨巨灵已死,留在王、方身上的墨沁随之虚弱,苏景没费多少力气就为两人洗炼干净,此外还送了他们俩一人一道护魄阳火,下次再遇到其他墨巨灵,想要蛊惑他们就不是件容易事情了。

  这个时候小师娘还在海底阵法中未出来,而褫衍海中,因神祇陨落荡起的异象仍未完结,凄风苦雨绵绵不休……

  中土世界中,异象不止幽冥褫衍海有。

  阳间、离山也有,从五天前开始:一红、一黄、一蓝三道光华自贺余长老闭关之处缓缓升腾开来,十六个时辰后三重原色光华各自凝聚成团,如瑰云般缓缓游弋开来,围住贺余的闭关山庐来回旋转久经不散。

  三道光团常常会做交汇,原色相叠又幻化出诸般绚丽色彩,委实动人景色。

  贺余得天人感应,领悟奇快,兆象再现离山,所有离山长老都能明白,若不出意外的话,贺余师伯迎劫破道不远矣!这是天大喜事,可沈河面上并无喜色,独立于九鳞星峰,背负双手漠然望天……

  阳世中,异象不止离山有。

  人世间也有,抬头可见,从七天前开始:白昼时,天是红的,血色怪云密布于苍穹,完全遮蔽了青蓝天空;夜晚时,天色不黑也不明,浑浊得半亮不亮,压得人心里憋闷。

  凶色、噩兆。沈河心中明白,血云恶象是当年“弥天台雷音阁慈航法灯尽灭”的尾兆,几大天宗戒畏百多年的那道噩运大劫已近,可到现在为止,大家还不知道那劫数究竟是什么。沈河呼吸悠长,心宁静但绪错综,要来的是一场好大的风雨,能不能撑得过去?沈真人不得而知,忽然间他很怀念小时候……那时候天大事情都有师父、师叔甚至师祖担当,全不用他来操心什么。可是现在,老人皆已离开,落在沈河肩头的担子……很沉。

  过不多久,樊长老御剑来到九鳞峰前,不等通报问礼,沈河就撤掉星峰禁法请师弟进来。

  来到掌门面前,樊长老执手作礼:“龚师兄与红师妹先后传回消息,龚师兄找到了扶乩师姐,不过……师姐的记忆仍乱、修为也……也未能恢复。”

  当年扶乩从南荒归山,逗留三甲子后,记忆不曾回复,便下山出游去了,平时很少与门宗联络。如今劫数将至,若她能记忆尽起、修为也能大大回复,离山无疑又多出一根主心骨,可惜……沈河并不掩饰失望,浅浅叹了口气:“师姐安好就好,红师妹那边呢?”

  “师妹传讯说已找到了‘三年鱼’的线索,正赶去地方,若有所获会立刻传讯。”

  沈河稍显欣慰,这是个好消息。

  “三年鱼”是鱼,鲤鱼。

  和普通鲤鱼全无区别,平时它不存于世间,就算把中土所有鲤鱼都打捞上来也找不到这奇物,但将有剧变发生时,剧变三年之前,就会有一条普通鲤鱼突然开慧生智,能够口吐人言说出剧变究竟是什么,想要提前了解劫数,唯一办法就是找到这条“三年鱼”。

  为此,血云铺天之际离山境内常驻的诸多水妖由红长老统御着尽入世间湖川,苦苦寻找三年鱼。

  两件消息呈于掌门后,樊长老又道:“师兄,你看要不要请贺师伯出……”

  “不可打扰他老人家。”沈河摇头回绝了师弟的提议,那老人已经为离山、为正道鞠躬尽瘁,最后这一段清静领悟是他应得的,即便真的天穹崩裂,沈河也不会让一块碎片落在贺余肩头。

  沉默了片刻,或许是觉得话题太过沉重,樊长老将一件轻松事情讲与掌门:“莫耶妖……少女的‘笑语花’,这几个月里已经五开五谢,风师弟那边查得仔仔细细,无毒无害、再也普通不过的凡花。”

  小妖女到处种花,离山怎能不对这花儿做细致检查。

  樊长老继续说道:“那位不听姑娘现在还在东土各地游走,做一件好事便着收受她恩惠之人种几株笑语花,最后还都会露出三瞳环于目的本相……实在搞不清她这到底想干什么,不过她的花儿越种越多,在凡间也渐渐有了些好名声……”说到这里樊长老面露微笑:“再就是天斗山那边有消息传来,说这位小不听和咱们的小师叔交情很不浅。”

  沈河也笑了起来,但对苏景、不听的交谊不予评论:“不管她出身何处,肯做善惠行便是我正道中人……那次在水生镇也多亏她出手帮忙,离山领了她的好处,也该种些笑语花以示谢意。山门前种上七十七株。”

  樊长老点头:“我这就去着弟子种花。为何是七十七株?”

  “七七,锵锵,不觉得谐音挺像的么?”沈河笑着解了玄机。

  一直维持到师弟告退、掌门真人面上的笑意才告散去,肃穆重浮于面,双手再背负于身后,举头向着铺天的血云望去……

  天色诡怪,中土人间免不了人心惶惶,求神拜佛、祈愿祈福,大小寺庙、连带着黄大仙胡大仙的牌位都香火旺盛,佑世真君的祠堂更是人满为患。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惶恐不安,黄天蝎就不担心。

  黄天蝎是大潭乡人士,自幼不爱书本不事锄镐,见了酒坛和骰子比着什么都亲切,是个地地道道的泼皮,本来名字唤作黄阿瘦,他嫌“阿瘦”太不威风好汉,自己改成了“天蝎”,还在手臂上纹了一只昂首昂尾的大蝎子。

  抬头看看天色如血?看多久也不管饱,那还看个屁,黄天蝎撇了撇嘴巴,从村里转了一圈,西头的酒寮没开门、东坡的赌局不够人、北口的王寡妇回娘家去了……正无事可做时忽觉身上痒痒得难受,心里算计了一阵,没能想起来上次洗澡到底是什么时候。口中哼了个财神高照的赌上调子,黄天蝎向着村南的大水潭走去。

  第六百零四章 三年鱼,五百人

  水边生人,潭中拉尿潭中长,水性自不必说,来到潭边黄天蝎把鞋子甩了,直接一个猛子扎进了水中,不脱衣服,洗澡和洗衣服是一回事,黄天蝎从不分开来做。

  浪里白条、上下翻腾,越洗越净也越游越饿,说来也巧正饿得难受时,忽然一条尺多长的大鲤鱼游到身旁。人的水性再怎么好也比不过鱼儿,但这条鱼肚皮侧翻、半死不活的。那还有什么客气的,黄天蝎伸手便捉了鱼,笑道:“难为你这鱼儿还有几分诚心,特意送上门来孝敬爷爷,也罢,待会烤了落入爷爷肚中,换你一个好托生。”正说着,那尾大鱼忽然挣扎起来,力气颇大险险就从手中逃了去。

  黄天蝎急忙手上用力,抓牢了它,翻着怪眼笑道:“落进爷爷手中还想逃?安心吧,待会就上火!”说着他正要转身游回岸上,不料那鲤鱼口吐人言:“你说你这人,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啊。快放了我,回家去安排后事才是正经。”

  啊呀一声怪叫,黄天蝎吓了个魂飞魄散,一口水呛进了喉咙登时大咳起来。若未呛水,他多半会立刻把鱼扔掉;但咳嗽的时候人有本能反应,身体紧绷双手用力、反倒抓得更紧了,那大鱼吃痛不过一个劲地摇头摆尾:“轻点轻点你轻点!”

  待咳嗽过后,黄天蝎也明白了,这鱼会说人话不假,可它全无法力,远不是自己的对手。会说话的东西,黄天蝎无论如何不能吃了。先不说报应什么的,光心里那份滋味就受不来。不过他也没立刻放开大鱼,皱眉问道:“你刚才说的……是我快死了么?”

  “我说了,你可会放我?”大鱼反问。

  “一定放!”

  大鱼立刻应道:“不是你快死了……”黄天蝎立刻松了口气。可还不等那一口大气喘完,大鱼就继续道:“是所有人都得死!天底下就没活人了……不止人,是有什么算什么,统统完蛋!”

  黄天蝎闻言吃惊不小,他自己是没娶妻生子,可他有个兄弟老实本分,娶了媳妇生了一双儿女,那是老黄家的香火,黄天蝎对外人耍狠耍赖。对自己的侄儿侄女可掏心掏肺地喜爱,惊讶过后就是恼羞成怒:“放屁!”

  “不是放屁,千真万确……我每天都会领受天机,每次都是大家死光。我也不死心啊,今天又在领受天机,正走神的时候被你抓了。”大鲤鱼应道。

  黄天蝎脑中乱成一团,怒道:“爷爷不信!”就在此刻,突然一个女子声音从天上传来:“不信也得信,因它是三年鱼。”黄天蝎抬头观看,只见一位三十出头的美貌妇人做女冠装扮,人在半空衣袂凌风,说不出的雍容华贵。

  黄天蝎看傻了眼,愣愣不语……

  稍等片刻,女冠微笑道:“还不放手么?”

  黄天蝎这才一惊而醒,仙子是背着剑的,一介凡人哪敢造次,忙不迭将手中大鱼放回水中。女冠不再理会泼皮,伸手轻轻一招,方圆百丈潭水凌空拔起、凝聚她身前不散,三年鱼也在其中,女冠恭敬开口:“离山弟子红景,求请先生指点。刚刚先生说世界将死,可是您洞开仙机神目、目睹这乾坤凋零了么?”

  大鱼摇摇头:“不是,我看见的是一颗冒火陨星自天穹坠落,那陨星奇巨,砸下来天地必亡,又哪还有生灵活命的份。”

  三年鱼不知离山为何物,黄天蝎听过离山仙长的传说可就太多了,听说劫数后,半是奉承高人半是心存侥幸,大声道:“你这鲤……先生不晓得,中土世界有离山匡护、离山有佑世真君坐镇,一两颗星星掉下来算得什么?”

  红长老没理会泼皮的说话,径自对三年鱼道:“还请先生随我去往离山,敝宗弟子必奉先生为上宾。”言罢指诀一点,一团水光将三年鱼裹住了,遁入红景袖中……

  临行之前,红长老目光扫过黄天蝎臂上文身,晓得他是个混混儿,清淡嘱咐:“不可再欺负乡里,不可将今日所知泄露。”说着,随手向身前正凝聚的潭水一划,百丈之水忽然碎了:好像刀切豆腐一般,碎成四四方方的六十四块,一块一块重新跌入潭中。下一刻,红长老一飞冲天,眨眼消失不见,黄天蝎又发呆了,直到“一块水”砸在头顶,他才清醒回来,伸手狠掐自己大腿,疼……

  幽冥、褫衍海化境之内,王灵通与方亥得苏景相救,出得鬼袍当即致谢,赤目不理王灵通,直接跳到方亥面前,伸手一拦:“行礼就不必了,你若心存感激,莫忘记你曾说过的话就是了!”

  方亥愣了愣:“说过的话?”

  方菜若有所思,试探问:“见一次杀一次?”

  赤目大乐:“不杀就给钱!”

  苏景笑着开口:“这次不要钱了,白给你们见一次,下次再相见诸位不向我拔剑以对就感激不尽了。”

  王灵通接过话题:“小九王这么说可要羞煞我等了,总之,大恩不言谢,今日王上再造之恩,王灵通、方亥、方菜铭记在心。”

  寒暄话说过几句就好,否则越说越显虚伪,跟在王灵通身后再想苏景躬身一礼致谢后,方亥垂下头,张口将一枚小小鳞片吐在手心,递给了王灵通。

  后者接过鳞片走向阴褫,可是才走几步就重新站住了,目光里满满踌躇……带鳞片来此是为大王借兵的,但是现在的褫家弟子……就算他们全都搬家去死不瞑目宫又有什么用处啊。

  倒是七寸褫,一见王灵通手中鳞片便人立而起:“原来是先祖恩公之后,需我所做何事不妨直说。”

  翻天覆地中的褫家人就是这副德行,性情上的古怪之处全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

  这个时候苏景插口,对王灵通道:“王将军归营后,还有一事相求。”

  “小九王言重,”王灵通转回身,不因苏景年轻而疏怠丝毫,无论礼数还是措辞,都对苏景以一方王驾相待:“王驾有令,王灵通莫敢不从。”

  “代我、我家师母向肆悦大王至上敬意,往事已矣无需挂怀,以后……肆悦大王若不嫌弃,两国永结同盟正好。”说着,苏景转头望向尤朗峥:“立盟,还要麻烦大判做鉴。”

  尤大人正养伤,不等他老人家开口小鬼差妖雾就不耐烦地对苏景挥挥手:“你自己作鉴就得了,少要打扰我家大人。”

  苏景失笑,王灵通惊喜!

  为何要请褫家出兵?还不是为了能多出一道对付狼患、对付阳三郎手段。若是能与威名不逊阳三郎丝毫的浅寻化敌为友、再得了有大判身份的苏景的支持……相比之下,褫家的支持又算得什么。

  更要紧的是,王灵通本在怀疑狼患的幕后指使为阴阳司,如今自家大王直接和“黑手”同盟,真正无忧矣!

  王灵通立刻点头,一番话说得工整漂亮,诚意十足、敬谢兼备。

  文绉绉的一番话说完,王灵通重新望向七寸褫:“阴阳褫家,信义龙族,王氏后人王灵通携先祖遗惠登门,求褫家慷慨相助。”

  对祖上的恩公后裔,七寸褫完全是另一幅态度,语气和顺:“你说,无论何事,我辈绝不推诿。”

  “王灵通求请诸位,相助苏景王驾。”王灵通说完,把手中鳞片往七寸褫面前一摆,飘身退到了苏景身后。

  王灵通在幽冥打滚无数念头,心思早都历练得通透无比,怎会不明白苏景这时候提起结盟是为了什么。

  苏景微笑迈步上前:“如何?”

  阴褫是灵物,天生就聪明,可这份智慧都被它们用在了修炼上,早就自封门户偏居一隅之族哪里知道“鬼间险恶”,七寸褫还真没想到王灵通会把恩情别嫁,愣愣在地好一阵子,不过以前的恩是真的,做晚辈的要还也是真的,琢磨过后它还是把嘴巴一张吞掉了鳞片,它知道苏景所求是什么,开门见山问道:“你要送什么人入翻覆眼?”

  到现在为止,苏景能想到的、一定要送入翻覆眼的人有五个:鬼袍中的大圣、和尚、再加体内剑魂屠晚占去三人,自天外返回、却遇劫惨死的离山三祖,也是他的三师伯仇魁;最后一个不像前四“人”那么风光无限,也没有修行在身,但她在苏景心中的分量比着其他几人毫不逊色……他的小师妹、陆九和浅寻的孩儿,齐僮儿。

  另外苏景还有个仍在犹豫的“人选”:骨金乌。

  骨金乌和“阳三郎”的游魂是一回事,本为神物却为人所害,落得凄惨下场,苏景已经晓得,就是师傅对此事也颇为愧疚,如果能还神鸟一个新生自然再好不过,可就怕它活过来会报复,这个后果实在承受不来……

  是否救金乌不是当务之急,苏景暂不多想,右手举起、张开,比划了个“五”:“有五百人要入翻覆眼。”

  第六百零五章 三重规矩,一个不知

  说完,稍顿,苏景看了看七寸褫的反应,可惜怪蛇没表情,看不出它心思如何,苏景咳嗽一声继续道:“我晓得灵穴没那么多,但无妨,等就是了,大家轮流,你出我进。”

  先狮子大开口再说,反正阳间的同门、朋友多的是,将来都能用得上,苏景只喊了个“五百”已经是客气了。

  出乎意料的,七寸褫并未怒声呵斥,阴森森地笑了起来:“莫说五百人,就算五千五万也由得你,不过有三个规矩、一个‘不知’,需得给你讲明白!”

  “第一重规矩,凡俗肉体入眼则碎,凡间体魄受不得神穴之力……只要未飞仙的,皆为凡俗。身体如此,魂魄亦如此。”

  阴褫说的规矩不是自家的,而是翻覆眼的,世上没有人比着这些阴褫更了解云海深处的神奇穴窍。

  第一条才说完苏景心里就是一沉,小师妹用不上这神穴了。

  其实又何止齐僮儿,化境中的神奇穴眼对中土的修家根本没有用处,强若师尊陆角八又如何,他未曾飞升过,就算找到这片宝地也只能再摇头而去……念及此,苏景的心更沉了。

  见苏景神情又变,七寸褫冷声道:“若随便谁都能进入神穴养命,我褫家弟子岂不是都不用死了,要真是那样,凭你们几个还能在次兴风作浪么。”

  冷笑一句后七寸褫转回正题:“第二重规矩,若是尸身养魂,尸身非得五脏俱全、丹中、气海两处大穴不能有丁点损伤;以魂生身的话,非得记忆完整之魂,混混沌沌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忘了的,不行。”

  苏景点点头,做了个“继续”的手势,无法复活金乌,无需踌躇了。

  “第三重规矩,非得是天生活物才行!那些什么法宝开智、石佛添灵之类后天转活的怪物,入穴则死。”说着,七寸褫用眼窝白鳞扫过七十三链,苏景真就看见它的白鳞中闪出一抹凶光,之前大战里,褫家不少弟子、尸煞都死在链子手中,七寸褫犹自气恨着。

  屠晚是剑中生灵,和尚是影子得智,神穴对他们无用。

  所幸三个规矩说完后,袍内大圣和宗内三祖尚可入穴,失望难免但这个结果不并非难以接受,修行中人比着凡俗之辈更能明白:所谓“神奇”,绝不会惠及四方,那一点灵光只降于它想落下的地方……苛刻条件,不算意外。

  “还有一个‘不知’,请你指点。”苏景又道。

  七寸褫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另起话题:“天地分阴阳,是以万物皆有阴阳之分。身躯不例外,阳雄阴雌;心性亦如是,阳善阴恶。能过了之前那三条规矩的人,进入翻覆眼休养确实可以重新养回性命。但阴阳无定,这一重是没人能肯定。”

  不由自主,苏景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

  “以魂生躯,可以,但长出来的是男是女,不知!一个雄赳赳的大男人魂魄来了,出去的时候,也许还是个男人,但也没准就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忽然,大笑声起,三尸和戚东来,一个个眉花眼笑,当初三尸娶媳妇、戚东来无意中得到岐鸣子传承的时候都没见他们如此高兴……有朝一日,一道洪蛇吐信声音刺穿天地,蚀海大圣重得圣躯、离开翻覆眼一飞冲霄,变成了个面俏身软的小娇娃?一想到这里那几个浑人没法说的那么开心、没法不笑。

  七寸褫的话未说完:“以躯养魂的话……也可以,但生出来的魂魄究竟是原来本性还是截然相反,不知!没准你送进来的是一个绝世大善人,将来出去的会是个翻天老魔头!”

  三尸不笑了。

  “身躯阴阳不知”无妨,蚀海就算变成女妖,也不过是从大圣爷变成了大圣奶奶,只是样子不伦不类罢了,但他还是他、洪蛇蚀海;“魂魄阴阳不知”便是天大麻烦了,三祖仇魁进来,万一心性翻转,从正道仙长变成乱世邪魔,那可如何是好!若真变了,那苏景送三祖入神穴之举,究竟是一片孝心还是亵渎长辈法蜕?

  这么大的事情,三尸不敢再笑。至于戚东来……如果当事者不是苏景,哪怕换成离山掌门,他照样大笑开怀,不过苏景嘛……大家好歹有几分交情,憎厌魔弟子这次就卖个情面,违心不笑了,只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咱们运气不好,可惜那个墨巨灵没变成善的,闹出这么多事情。”

  苏景面色阴沉了片刻,但也只是片刻,阴郁神情便告散去,三祖之事不急在眼前,等回去后再和掌门商量就是,另一道心念转入鬼袍,问大圣:“去不?”

  “又不是肯定变娘们,为何不去。”蚀海想都不想就应道,不过说话时候,他的神情也古怪到无以形容。

  影子和尚从旁插口:“万一你变成了女人怎么办?”

  蚀海眼中凶光一闪:“那也无妨,杀光知情人就是了。”

  所幸三尸不在鬼袍,否则雷动当问“我知情、不死身、你怎么杀”,赤目会问“苏锵锵也知情,你还能反了大圣玦”,拈花则会皱起眉头“你自己也是知情人吧”。

  影子和尚厚道,闻言呵呵一笑,由得大圣自己跟自己撂狠话去。

  鬼袍外,七寸褫把“三重规矩、一个不知”说完,又换过了新的话题:“姓苏的,我有一桩买卖,你可愿做?”

  苏景饶有兴趣:“请讲。”

  “你势必要送那个蛇妖进入翻覆眼,既然你有鳞片在手,我们也不会再阻拦。另外,褫家弟子在这片化境中繁衍无数年头,洞穿阴阳找遍两界,没人比我们更懂得翻覆眼……”七寸褫刚说到这里,小鬼差妖雾就怪声怪气地笑了一句:“吹吧,墨巨灵靠着翻覆眼夺了所有尸煞,可没一个褫家弟子发现。”

  七寸褫的声音微微一窒,闷哼应道:“我说的是翻覆眼的养命之道。那腌臜怪物若真能得了我们相助,早就可以痊愈了,何至于到现在还未能恢复完全。”说着,它将白鳞眼窝又对向苏景:“那头蛇妖大圣进入翻覆眼后,我们可施秘法相助,帮他早早恢复。具体能缩短多少年头还不好说,但总比他自己长身要快得多。”

  苏景眼睛亮了些,点头同时做了个“你继续讲”的手势。

  说过了大圣,七寸褫话锋一转,突兀道:“十六和我们不一样。”

  “忽啊?”十六正无所事事,在方亥、方菜兄妹头顶跳来跳去,忽听得老乡大家长提到了自己,忙在方菜头顶站住身形,人立着、张着嘴巴望过来。

  “忽啊!”七寸褫应了十六一声,似是要它安心听讲无需多言,之后七寸褫继续对苏景道:“天下皆知,阴褫一族身兼阴阳两属,但外人不晓得的,褫家弟子身上的阴属要胜出阳性不少,尤其祭炼尸辇之后,尸身阴煞会再一步消弭我们身上的阳性。体内阴盛阳衰,不会影响我们的战力、寿数,甚至还能带给我们几样阴家的狠辣神通,可唯独有一样坏处:阴阳无法完美调和。”

  和十六这种“野路子”的阴褫不同,褫衍海的土著传承有序,世代都在对自身、对修炼做不辍钻研……

  天道大公平,万生万灵都可修行、也都能破道,阴褫生来就是灵物,自然也不会例外。

  不过阴褫想要破除界限飞升天外,非得将身内阴阳两属完美调和不可,而“完美调和”,又必须是身内阴阳是势均力敌不可。阴既不能胜于阳也不能弱于阳。

  这就是阴褫一族修行飞天的桎梏了:它们生来就阴盛阳衰,又如何阴阳协调?

  就是因为这个缘由,当修行到上上境界后褫家弟子都会进入红罐山,冒险吞噬精纯阳火炼化于体内,以求滋养、壮大自己的阳属,此举甚是冒险,古往今来数不清多少褫家高人因无法完全消化吞下的阳火被活活烧穿心肺而惨死,真正能够成功炼化阳火的少之又少。

  即便成功炼化了阳火,这种靠着刚猛外力硬改体质的办法也会让阴褫体质大损,进而实力和寿数都告损伤,其中八成剩下的寿数根本坚持不到破最后一道褫家修境;余下两成能坚持到、最后夺下凡间修炼至高境界的大圆满,可是体质和实力的衰弱,成功闯过飞升大劫的机会可想而知。

  “十六弟”和这片小世界的土著大相径庭:十六是阳间出身。再明白不过的道理,就算是鸡蛋,阳间的鸡蛋也比着幽冥的鸡蛋阳性更重。

  十六弟出生时虽也“阴盛阳衰”,但两属差异程度远远低于他老家的亲戚。

  且十六虽也炼化了尸辇,不过它的大龙得了一滴神龙精血滋养,龙是死的没错可那身体仍是活的,这条金红龙辇有尸身的阴晦煞气却没有丧物的至阴本属,它对主人的影响微乎其微,十六没有因为炼化了尸辇受太多阴气浸染。

  此外,更加关键的是:十六是大圣玦妖属,跟了苏景这几个甲子里,绝大多数时候它都在大圣玦内修炼。令牌洞天早都成了苏景的气窍,妖灵地未变,洞天又再多出一重至阳地的属性,苏景的阳火比起红罐山的“死太阳”要温和得太多了,且大圣玦中藏有天真大圣的法度,那片洞天会自行调和灵元与妖奴身体的冲突……

  第六百零六章 好买卖,血衣奴

  相处几个月里,七寸褫早都和十六“忽啊忽啊”地把能聊的都聊了个遍,此刻一条一条地说与苏景听。

  不等听到最后,苏景的眼睛就更亮了些:“你能助十六修得正果?”

  “不敢十全保证,但它没有传承,以前修炼不得法、走过不少弯路,以后由我亲自教导……它比我所知所有褫家前辈、今代弟子都更有机会破道飞仙去!不过他得留下来,不能再跟你走。”

  苏景哪会有半分犹豫,立刻点头:“好!说吧,你们要什么,只要我力所能及,必偿你所愿。”

  之前七寸褫明言在先,要和苏景做一笔买卖,如今它的价码已经开了出来“相助大圣入穴养命;再助十六得大道修炼”,这价码苏景拒绝不了,就等着对方提它们的条件了。

  “忽,忽忽忽忽忽……”十六站在方菜的头顶口出怪声,只有“忽”没有“啊”,它在笑。

  七寸褫站在苏景的对面,怪蛇脸上看不出神情,但灵物另有办法表明心中情绪,它把脖子打了个弯,然后侧起了脑袋……这姿势苏景也见十六摆过,每当小蛇觉得莫名其妙时。

  苏景皱起眉头,不明白对方为何“莫名其妙”,问:“怎了?”

  “你傻么?”七寸褫出言不逊,对苏景道:“相助你那蛇妖大圣是卖、十六不再跟随你身边留下来修炼是买,买卖就是这样了,你还来问什么‘我们想要啥’?”

  说完,七寸褫还嫌不过瘾似的,又冷笑一声、重复道:“你傻么?!”

  苏景失笑摇头,才明白原来买卖是这样做的,便宜全都让自己一头占下来,心中应了句:我傻?

  抛开笑意和开怀不提,阴褫善待同类之名,从七寸褫身上就足以见得了;但苏景又何尝不是善待“同类”,两伙子怪物都盼着同伴能好,那剩下来的就只有四个字了:再好不过!

  这个时候三尸早都围着小十六团团打转、上下打量个不停了,雷动虚乎了半只眼去看十六:“凭它,真能飞升?”赤目手摸下巴:“咱家十六弟原来比其他阴褫都强了老大一块?”

  说完,等了一阵,没等来拈花的接口。三兄弟从来大都是一人说一句,今次反常了,雷动赤目一起向老三望去,拈花摸着肚皮满脸馋像、咧着嘴巴自顾自地正傻笑……十六是站在方菜头顶的,色鬼围着漂亮鬼女转圈,早都忘了初衷。看看前面、看看后面,大乐。

  “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七寸褫会照顾十六,但听不得外人随意指摘它们本族的优劣强弱:“十六生长于阳间得了好体魄,但也因阳火冲身违背天命伤了智慧,不会说话是为一证。”

  不会说话就算了,若是聋哑了能更有利修行,中土世界不知多少大修都会把自己毒哑烫聋,但雷动又从七寸褫的话中听出了隐藏深意:“你的意思,我家十六弟不如你们聪明?”

  七寸褫一哂,未否认那就是承认了。

  “忽忽忽忽……”十六弟又笑。

  正事说完,苏景由褫家弟子引领着,去往云海深处。请大圣魂魄归入翻覆眼,蚀海性情冷硬,既不对苏景告别也不像阴褫道谢;十六则被七寸褫带走,进入褫家弟子的修行院,立刻开始闭关修炼,十六比着大圣可爱得多,临行前对苏景忽啊忽啊地好一阵道别,还不忘在三尸和戚东来头顶都趴上片刻,这才依依不舍地修行去了。

  阴褫大队弟子就此撤走,准备返回他们的栖身地方,分别之际七寸褫对众人明言,三年之内、待它们稍稍休养恢复些力气,会动用法术开启化境,送这些外人离开。

  算算时间,从苏景上次对高大判红袍借法到现在差不多一年出头,一次借法可维持五年,于此地坐等三年也来得及,苏景与尤朗峥同时对七寸褫点了点头,双方就此别过,以后大家算不得朋友,但以前敌对误会勉强也算是消除了。

  待阴褫走空,尤朗峥挥手唤过沉舟兵首将楚三桓:“将军与麾下兵卒体内墨沁如何?”

  沉舟兵一度被墨巨灵司昭的黑云覆盖,虽然墨云最后又被司昭收走,但沉舟兵体内也都或多或少留下些墨沁,正缓缓腐蚀他们的身体和修为,非得尽快祛除不可。楚三桓对大判毕恭毕敬:“回大人垂问,黑色魔物的力道仍在体内,犹如胶泥似的黏在经络间,祛除不易。”

  尤朗峥不置可否,又说道:“这等魔物还有同党在西方,欲乱我幽冥继而破灭轮回,阴阳司与这些妖魔必有一场生死之战。”

  楚三桓立刻应道:“末将愿为大人分忧,来日战场之上,大人令旗所向便是三十万沉舟儿郎刀戈去处!”

  本来是有三十万,不过和尸煞一场大战沉舟兵伤亡不轻,折损三成有余,现在只剩下二十万了。楚三桓是说顺了口,一下子爆出三十万数,尤大人当然不会像魔崽子那么惹人憎厌非去抓人家的语错,先对楚三桓说一句“多谢将军”,但随后又摇头道:“魔物的本领将军见识过了,我幽冥世界兵多将广,却防不住他们的墨色沁染,人数众多反倒成了咱们的短处……要对付他们,非得精锐不可……精锐中的精锐。”

  言语飘忽,可意思再明白不过,大判不要沉舟兵全部,只要其中精锐。

  维护阴阳司是幽冥世界无数猛鬼根深蒂固的认知,楚三桓不是什么“好鬼”,不过即为猛将,这一点大义是不会错的,没作什么犹豫直接点头应道:“沉舟兵如何行止、需提调多少人马,全凭大人吩咐。”

  尤朗峥笑了笑:“先请苏大人为贵部驱逐墨沁吧,后面的事情也要请苏大人定夺。”

  苏景不去废话多问,直接请楚三桓率兵归于“小舟”之形,随后他自己踏足舟内,结身定念一道道阳火行转开来,流入军中为沉舟军洗炼墨沁。片刻之后,小船上烈焰熊熊!

  沉舟兵体内残留墨沁算不得什么,活着的墨巨灵都被他打碎,何况死后残留的一点力量,只是沉舟兵的数量太多,稍显得麻烦了些,前后用去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光景,那条小小渔船上升腾的火光才渐渐暗淡下来,这个时候尤朗峥的声音传入苏景耳中:“你看得入眼的,有多少?”

  洗炼祛墨的过程,也是苏景了解沉舟兵身体和修为的过程,苏景应道:“其中两万人尤其强壮。”

  尤朗峥迈步走入小船,干枯如败藤朽木的左手缓缓伸出,将一枚白底红沁的玉玦递给了苏景。

  玦入手,玉中所录的诸多法术也尽为苏景洞悉:有咒有诀,林林总总不下百余道,它们无一例外、全都指向一处——判官袍。

  尤朗峥送他的玉玦,是判官袍的“用法”,所有能以大红袍发动的法术尽在其中。

  “其他的大可以后再学,你先看‘花名册’之术。”尤朗峥从一旁为他指点。

  判官的“花名册”法术苏景本来就会,他还亲手为滑头王制过一本,但看过玉玦才晓得,制名册不过是“粗活”、是普通判官的本事,在红袍大判的法度之下,只凭一咒一念,鬼王手中花名册可除、可毁、可夺!

  除,则名册变白纸,千军万马尽复自由身;毁,则万万名姓皆受朱砂一笔,浩荡大军顷刻灰飞烟灭;夺,则名册易主,大军易帜,鬼王辛苦无数年头攒下的家底,大判伸手拿来……苏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初入不津衙门,六品阴阳司化作巍峨一品宫,那匾额也从“明镜高悬”变成了“生杀予夺”。

  只凭对花名册的这一道法术,便是真正的生杀予夺了。

  跨五圆,阴阳司屹立不倒,万万年的经营、历代大判的布置,让这幽冥世界根本就变成了阴阳司自家的院落!

  而吃惊之余,苏景也由衷佩服,阴阳司果然是无私的,但有丁点私欲,哪还有什么千王争霸万年乱战?大判官随时可以平复乱世、登基称帝。

  苏景望向尤朗峥,后者微微一点头:“收入麾下吧,待离开这里,削朱王那边我会亲自去做个交代。”

  得红袍全部法术记载,足见尤朗峥对苏景的谢意与信任;再加上这两万“沉舟中的精锐”的“慷他人之慨”,尤大判现在还回来的心意不算请轻了。

  那还有什么客气,将一道心识遁入玉玦做潜心钻研,有不明白的地方就直接请教尤大判,尤朗峥有问必答不存半字隐瞒,前后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苏景便掌握了“花名册”的红袍鬼法,定一定神,旋即心咒催动。

  咒起一刻,苏景身上红袍无风自动,如雨落荷塘一般,只见一道道涟漪自袍上扩散开来……在袍上时,“涟漪”扩散缓缓,但当其散于红袍之外,便陡然化作红色光晕,横扫四方!

  层层红光席卷,被苏景选中的那两万沉舟精锐先是心头一痛旋即精神大振,身上甲胄层层枯萎、化做尘灰随风而去;跟着从苏景袍上散出的赤色光芒加于精兵之身、道道流转迅速结形,化作一袭血色差袍。

  小鬼差应大人从外面看得清清楚楚,扫帚眉一挑,摇头笑道:“好家伙,血衣奴,咱们阴阳司可有些年头没见过这等差役了!”

  顾小君也面带兴奋,正向点头附和不料褫衍海这一方化境,突然间天摇地动!

  第六百零七章 旧殿旧袍,旧椅旧书

  头上万山猛震巨岩摇晃、脚下云海巨浪翻腾怪响咆哮,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白色罡风横扫于天地间!

  风浓稠,有如实质且裹蕴巨力,戚东来连相抗的机会都没有便被狂风掀翻,一路翻滚着摔飞远处。

  顾小君的修为比起戚东来也差了一点,但她没事,风袭于身非但不受冲撞,反而暖洋洋地说不出的舒泰……风袭人,也分人!

  所有与阴阳司无关之人,强如戚东来、三尸又如何?都被狠狠吹飞;与阴阳司有关者,尤朗峥虚弱成了什么样子?小鬼差妖雾修行何其差劲?却全都安然无恙。

  沉舟军也是如此,结下的渔舟阵势一下子便被狂风打碎,二十万军中,九成被风抛飞四面八方,刚刚被苏景收入麾下那两万血衣奴则身形安稳静坐于新主人身旁。

  尤朗峥吃惊不小,这风来得太古怪。大判心中明白,只凭苏景施展“夺册”法术,绝不会引出这道怪风,此事另有缘由。

  风鼓荡,吹遍天地之后风势又突兀一变,从千万道风四下乱吹变作彼此纠缠、来回撕扯,很快就变成了团团打转的白色飓风,而那风眼,正是、又是苏景!

  飓风狂猛,越旋范围越大,戚东来等人身不由己、被卷住随风旋来回打转,扎手扎脚哇哇怪叫;苏景、尤朗峥、妖雾等人不受风吹,站在原地愣愣发呆……苏景早都收起了“夺册”法术,可是没用,他收了法术,风却不见半分减弱迹象。

  足足半炷香的光景,已经充斥整座小世界的狂风,就在毫无征兆中突兀消散!眨眼之间,风平浪静,天地重归安稳……可是众人眼前的世界也变了个样子!

  原本舟中盘膝而坐的苏景,不知为何现在正坐在一把高背宽扶的大椅上,面前一道长案,桌面上笔墨纸砚令桶令鉴齐备。再向前看,盘龙大柱、紫霄穹顶、金玉地面……一座森然广阔的大殿!而真正让苏景惊诧的是这大殿他认识,再明白不过、绝不会认错的,红袍大判做办公事的一品大殿。

  视线越出大殿门口,再向外望去,广场浩大、宫宇重重,一切都和不津阴阳司、封天都总衙一样,一阵狂风凭空吹来了座一品司。

  情不自禁,苏景伸出右手去扶面前长案,不料摸了个空。案存于目光、存于灵识,却不在体触之内。只是惟妙惟肖的幻境,比起苏景的蜃玉幻化更加完美。

  一处领悟处处领悟,几道剑羽自苏景体内散出、飞旋。不出所料整座冥宫皆为虚幻,但有两样东西:一是屁股下面的椅子。苏景左摇右靠,后背碰了椅子背、胳膊撑了椅子扶手,他端坐的大椅是真正在。

  另一个真:摆放于大案的一本书册……桌子是假的,书册却是真的。

  愣了一阵,苏景全然想不通究竟发生了什么,加之心中惊讶尚未褪去,木木然转头向站在身边的尤朗峥望去。

  大判的神情不比苏景轻松多少,但目中已然显出了一线清明,显然心中有了些想法,迎上苏景的目光:“你且起身。”

  苏景站起身来,才一离开椅子,冥殿幻象顷刻破灭,只剩下那把椅子和椅前不远处静静悬浮半空的那本书册。

  “我能坐一坐这椅子么?”尤朗峥居然在询问,而且是真心询问,仿佛他在向苏景借东西。苏景立刻点头:“大人请。”

  尤朗峥迈步上前,缓而又缓坐入椅中,落座时神情颇为复杂,既有恭敬之意也隐透戒备之心……大判坐在了椅子上,平平静静,幻象未再起、椅子也没生出一把刀子来伤人。

  坐了片刻,尤朗峥低头沉思,随后站起身又对苏景道:“请你再坐。”

  苏景直接坐回椅子,这次没有白色怪风,但玄光猛震之中,冥殿幻象又复重现!

  两位大判,端坐于同一把椅子,冥殿幻象一生、一灭。

  嘶……有人倒吸凉气,被大风卷上九重天撞了不知多少山的戚东来和三尸回来了,刚刚目睹一把椅子、两位大判的差别后,戚东来吸溜着凉气笑道:“原来以为苏景不过是个沐猴而冠的假判官,可就这把椅子来看,原来尤大人才是假的啊。”

  “放肆!”顾小君冷声叱喝。

  “放屁!”小鬼差直接破口大骂。

  戚东来笑得甜甜的,非但不生气反还洋洋得意。尤大人当然不会是假的,否则他也不可能穿得上红袍、更拿不出记载所有红袍法术的玉玦,戚东来那么说只为惹人讨厌。

  “尤大人再坐一坐?”苏景又站起身来,与上次一模一样的,幻象消散不见,褫衍海回复原状。尤朗峥摇了摇头:“再坐一百年该没有还是没有,这椅子是一品判的无疑,但它不对我身上的袍子……你们来时路上,应该也见到那座亭廊了。”

  和冥殿后园亭廊别无两样的残亭出现在褫衍海中,苏景对此印象颇深,自不会忘,点了点头。

  “我见到亭廊时疑惑得很,这化境中曾有一座阴阳司一品殿么?可我从未听说过,又是哪位前辈老大人建下此衙?为何又荒弃掉了……一下子问题无数,偏又无一可解,恼人得很。”尤朗峥笑了下:“到现在总算有了个想法,以我揣度,钟大判曾常驻这片化境小世界。”

  太上古时的往事,没有记载流传下来,到如今也再没办法完全查证、坐实,但后人无妨一猜:或许幽冥世界第一座阴阳司总衙本不在封天都,它坐落于这方化境小世界。阴间传说,钟大判将自己的鬼袍送给妹妹做嫁衣,返回幽冥后又重新祭炼了一件大红袍,前后两件袍子,前者落到苏景手上,后者为阴阳司大判世代传承。

  两件袍子法力相当,没有高下之分,但细节处可能还是会有些微差别。“法术行转,毫厘之差就是天壤之别,我是这样想的,”尤大判声音平和,一边心中思索一边缓缓道来:“也许新袍子无法全面发动旧司衙呢?”

  阴阳司中法术重重,全靠判官袍来催运,袍、司不能相合,判官也就没了大半用处。

  “苏景你也是修行中人,当知法术、尤其是祭炼事情,有时候真没道理可讲的。”

  苏景点了点头,明白尤朗峥的意思,一样的火候、一样的材料、一样的祭炼手段,可炼出来的东西不一定就完全相同,此事无可解只能归于天意。

  “新红袍对不上旧冥宫,又找不出究竟哪里出了问题,该怎么办?”尤朗峥发问,但无需苏景回答就继续说了下去:“最笨、但也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以新袍子为准、再重建一座新的一品宫……冥宫如衣、袍如人,以旧衣合新人难,但以新人量体、裁新衣却简单得多,只要专注些,可保万无一失,这才有了封天都一品司。”

  “这化境中的冥宫荒废了,没有大判支持,很快就会轰塌,碎石残垣大都沉入云海,就剩下了那半座残亭。”十花判向苏景借法时曾讲过,阴阳司总衙每个月都需得大判以自身精血行法“供养”,否则很快就会塌方。

  尤大判大致说完,本为证无可证之事,勉强能说通个道理就是了。不过另有高人较真,赤目眯着眼睛:“不是说阴阳司传承有序、大小事情都有记载,怎么总衙迁址这等大事都不做记录?”

  “你道钟大判赠袍于妹这件事也有案可查么?哪里有的查!只在传说里流传罢了。须知判官袍为轮回重器,何等重要,钟大判把它送给了妹妹,乃是何等大罪?”尤朗峥笑了起来:“不过听说钟大判和阎罗神君关系亲近,在同僚间又有大好口碑,那一朝,从皇帝到百官都不追究、替他遮掩呗,干脆抹了此事。既然赠袍不能写于史,莫名其妙重建新衙又何必记于案?不提了不提了,大伙全都不提了,哈哈,倒也有趣!”

  想一想,高高在上的阎罗王、公正廉明钟大判,和那一朝只能称作仙君神将的文武百官,大家默默契契地藏了一段史……似是人情味不浅,苏景也笑了起来。

  尤朗峥把话锋转回原题,对苏景道:“一品殿自有它的灵瑞之处,宫殿早已倾灭,但气意犹存,隐于化境中平时不可查。我身上这件新袍子不合于旧殿,再如何催法运力也没用;但你身上的旧袍不同,你在此处,才一发动红袍上的法度,立刻引出旧宫气意回应,由此幻象生腾……还有钟大判留于此的两件遗物,一椅、一册。收好吧,都是你的机缘。”

  苏景喜滋滋,先挥手将椅子收入锦绣囊……椅子没什么特别神奇,但它是旧宫的气意中枢所在,收了椅子也就收了那份“气意”,换句话说,将来无论苏景人在何处,把椅子拿出来一摆、自己穿着鬼袍往其中一座,身边立时会浮现宏伟冥宫。以后想耍威风?摆椅子、坐。

  收了椅子苏景又去拿那本悬浮书册,淡淡黄色封面,三个红色古篆狰狞,乍一看没什么,但若仔细端详,三道朱砂古篆,隐隐变作张牙舞爪的恶龙、几欲破出封面扑向面前人,杀气入针直刺苏景双目!

  情不自禁苏景向后仰头身体微微一晃。

  三尸见状各自惊讶,异口同声:“写得什么?”

  苏景用力眨眼,清淡回应:“不认识。”

  第六百零八章 诛杀名册,风骨美人

  幽冥鬼篆,还是上古写法,苏景能直接识得才是真正见鬼了,尤大判从一旁给他解释道:“诛杀册。”

  “何意?”苏景边问,边打开了手上书册。

  尤朗峥耐心作答:“这本册子是阎罗神君在时一桩浩大的法度,神君有冥耳惠目之法广布于幽冥天地,每有巨孽欲为祸轮回或搅乱阴阳,此獠名姓就会显于名册,大判追缉责无旁贷。无需押解回衙问刑做供,只要追到便可直接诛杀,故名诛杀册。真正好东西,不过阎罗神君离开后,判官手中也就再不存‘诛杀册’之说了。”

  翻开来,第一页上,半篇弯弯曲曲的古篆,其后落下一个大大的名字,名上一笔朱砂划过,此獠早已伏诛、销案了。尤朗峥解释道:“上面是此獠所犯罪责,下面名姓被一笔勾抹,什么意思你当晓得。”

  远古时的钟大判遗物,但并非遗惠,这册子并没什么用处。尤朗峥却微笑着说了句古怪话:“看你的运气如何了。”

  苏景不解,转头望向了尤大判,后者下颌微微一扬,指向他手中“诛杀册”,示意苏景继续翻看。

  册子不厚,寥寥二十余页,每页内容都大同小异,小字罪状、大字名姓,名字上朱砂一划,罪犯已死大案完结,苏景又看不懂这些古怪文字,是以翻看得很快,转眼大半看过了去,直到倒数第四页时,苏景忽然“咦”了一声:倒数第四页与之前《诛杀册》略有不同了,一处地方:罪犯名字黑墨干净,未被勾画掉。

  苏景眉头皱起,眼睛盯着名册,问尤大判:“便是说此獠未曾伏诛、归案?”

  一句话说完,他口中又是一声:“咦?”只见手中书页,凭空里一道朱砂笔痕缓缓出现、自上而下重重划过罪犯名姓,名字被勾除了。

  尤朗峥说道:“或许是新红袍法度不合,让钟大判无法将这本诛杀册带走,但钟大判做事又怎会有差池?没有册子,该死的也照样活不了!”

  事情不难解释,册子留在了旧殿,但其中记载的凶犯早被正法了,不过诛杀册再没人打开过,所以仍旧保持原样,直到今日苏景着旧袍而来,《诛杀册》上的法度重新行转,这书追上了“进度”。

  说话同时,大判开始左顾右盼,不停得打量四周,似是在寻找什么。苏景好奇:“大人找什么?”

  “不知赏赐还在不在。”尤朗峥笑呵呵,《诛杀册》是神君交予大判的,是万岁爷交代下来的差事,若办得妥当了万岁当然会有赏赐。阴阳司的古时卷宗里记载得明白,每当名册上的名字被勾除一个,神君的赏赐便会到来一桩!

  只是阎罗王早已离开,漫长时间演变、阳间都换过了五圆,如今再勾除了罪犯名字,还会有赏赐么?简单,只看赏赐从何而来:若是阎罗每次都“现想、现赏”那就啥都没有;如果神君的赏赐是早已设计好的、随同妙法入册,那多半还有!

  苏景的心头都发烫了,忙不迭跟着尤朗峥一起张望,老天保佑……这可是阎罗神君的赏赐!三尸、戚东来、妖雾、顾小君、甚至两万刚刚被苏景收入麾下的血衣奴也都忍不住四下踅摸。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个清幽声音传来:“恭贺大人又立下大功一件,妾身便是今次的赏赐了。”

  随着说话,一个身裹红绸头蒙红纱的女子显身于百丈外,背身相对。

  褫衍海上,陡然宁静。

  红绫与长发齐动,缥缈如仙子,可身姿玲珑起伏又平添春意,让人心生绮念,苏景没法子用言辞形容心中感觉,真就觉得呼吸一紧。修行之人眼界开阔,五百年中苏景见过不少美妙女子,俏皮单纯如剑尖儿剑穗儿,贤淑柔善如扶苏,英气飒爽如扶乩,放荡诱人如阿嫣小母,还有情投意合、百变可人的小妖女……但无一人能如前方鬼女,只凭一个背影便已颠倒众生。

  拈花神君嘿嘿笑着就向美人冲去了,好还雷动稳重、及时拉住了兄弟:那是阎罗王派来的女人,不可造次……至少得摸清了底细再造次。

  苏景压下心中躁动:“赏赐……一个女人?”

  他也不知道这事该问谁,判官立下大功,阎罗送他个美女以资鼓励?感觉古怪异常,怎么想也不觉得这种事是阎王爷能做出来的。

  尤朗峥也没见过阎王爷,哪晓得他老人家的心思,犹豫着:“是……是吧。”

  “是,能伴大人缱绻入梦,是风骨的福缘。”鬼女报上了名字,她叫“风骨”,说话间她转回了身,对着苏景俯身一拜,盈盈做礼,而她转身过来时,苏景、戚东来、三尸几人,无论是什么神情都登时僵硬:身姿卓绝、长发如瀑几乎披到脚跟的……骷髅。只有骨,没有皮也没有肉,至少露出衣裙外的身体只是白骨。

  阳间来人见了怪物真容,恨不得赶快生一把火烧了它;可阴间众多土著见风骨转身,非但不曾流露厌恶,反倒个个满脸艳羡,小鬼差妖雾已然情不自禁张大了嘴巴,目光里尽是激动。

  幽冥中的恶鬼,与阳间东土之人的眼光差异不大,汉家眼中美人,恶鬼看来仍是美人,不像西海妖怪那么离谱。但阴间恶鬼还看另一种美人、还有另一重讲究:赏骨。

  干巴巴的骷髅架子,于恶鬼看来有匀、玉、香、正等等诸多标准,眼前这红衣风骨是真正的骨中艳、骸中绝,十足爱煞了众鬼,连顾小君这个女子都看得目不转睛。

  风骨似是微笑,落在鬼物眼中风情万种,苏景看来只有狰狞可怕。风骨迈步就要向苏景走来,苏景忙不迭一伸手:“慢!你……你可会法术?或者还有什么其他本领?”

  “妾身不通法术,自幼打磨出这一道玉骨身,所有本领仅在侍寝。”风骨缓缓摇头,颈骨中发出咔咔的轻响,小鬼差妖雾低低喝彩:“骨响声如玉磨,匀、清、悠远啊!”说着,他眯起了眼睛,难得是顾小君、尤朗峥等人竟纷纷点头,由衷附和。

  就是个陪睡的姬女,别无所长,苏景要她何用啊!

  不远处,戚东来已然笑得开心无比了:“苏大人,这位姑娘乃是神君赏赐,你若不受恩泽,便要领下欺君之罪了。”

  苏景咳嗽一声,面上的惊诧无奈都告散去,正色道:“缉拿凶犯,非本官一人所为,是阴阳司上下齐心合力之故,我独享赏赐于心不安……”

  不等他说完,红衣风骨就微笑道:“神君将妾身赏赐予大人,我便是大人的之物,大人若想再将妾身许予旁人,直言便是。”

  苏景如释重负,赶忙对尤朗峥拱手:“尤大人请,尤大人请!”

  尤朗峥心中暗叹“伤得太重,不可孟浪”,面上则沉稳漠然:“应无翅,领了风骨姑娘去吧。”说着,自袖中取出一枚金丸,向着空中轻轻一抛,玄光四散金丸崩碎,化作一幢不算巍峨但华丽异常的宅院,这是大判官平时出行时随身携带的行宫,借给小鬼差做洞房了。

  这惊喜来得太突然,妖雾感而涕零,一刻也舍不得多等了,谢过尤大人再谢苏大人,于千万猛鬼的羡慕目光中,领着风骨去洞房了。

  绝代佳人被一个比着自己还矮得多的小鬼领走,拈花会如何?拈花神情肃穆,眼观鼻鼻观心,圣人一般。

  一桩赏赐落地,苏景松口气的同时,众人也都被勾起了好奇心思,方菜凑上前两步,笑嘻嘻地催促:“快翻下一页……再有骨姬赏赐,给我哥。”

  方亥一哂,不屑之意不言而喻,心中却是暖洋洋的:好妹妹!

  下一页翻开来,与刚开过的那页一样,名字上墨迹干净,过片刻朱砂笔痕划过,名字勾除,本页凶獠早已伏法,苏景开始等待第二桩赏赐……

  第六百零九章 黑蟒加身,未死之人

  众人都在等、也都在找,可是好半晌过去,既不闻清幽说话也不见白骨美人,干脆什么都没有,直到雷动无意中看了苏景一眼:“你衣服脏了。”

  苏景不明所以,闻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的红袍双袖,袖口上多出了几道黑色纹路,纹绣模糊、好像是几条纠缠在一起的黑线,乍看上去确实像两团腌臜污渍,可红袍何等神奇,除非其中法度被破彻底损毁,否则水火难侵片尘不染,什么时候也不会脏。

  是古怪花纹,只是花纹悄然显于红袍,连苏景自己都未能察觉。

  而未曾察觉时,纹绣“老老实实”结于袖口,一动不动;待苏景察觉自己的袍袖有变时,忽然一串串清亮长嗥自袍上响起,其声如剑锐利、贯穿天地!似龙吟却比着巨龙咆哮少了三分清朗逍遥、多出两成凶狠虐戾!旋即袖口上两团纹绣就在红袍上疯长开来……盏茶功夫过去,长嗥消散、袍袖上的纹绣也蔓延、伸展至整副红袍:七条六足独角黑蟒,或登云踏火、或昂首吐信,张牙舞爪威风凛冽。

  神君赏赐,加于旧衣,一品判大红袍本质未变,但又多出了一重“身份”:蟒袍。

  红袍变化时,苏景察觉得明白,一道道凶悍野性气息自袍中冲腾滚荡,不外溢、而是迅速游走于自己身体,所过之处血脉激荡毛孔开阖,说不出的亢奋!“野性”流转全身后,又归复于袍,就此蛰伏不动,只剩那七条黑蟒栩栩如生。

  这是苏景的机缘,尤大人不掩饰自己的羡慕、但全无嫉妒之心,笑得开怀:“如何?”

  “暗藏玄机,或有大神通,但还需领悟。”苏景看着自己的威风新袍,如实回答、喜不自胜。

  尤大人点头笑道:“黑蟒入袍、蟒袍加身,阁下算得幽冥第一人了,身份犹胜一品判官。”说着,还对苏景做了拱手一礼。

  苏景也笑、赶忙还礼,又翻开了下一页。

  已是倒数第二页了,仍是干净名字、很快被朱笔勾掉,第三份赏赐随之而来:苏景手上,莫名其妙地多了个饼。

  面饼,做得很圆,看上去挺厚、中间应该还有馅,饼子上还有小小一张字条,鬼篆弯曲阳间人不识得。大判取过字条,目光扫过旋即面色一紧,惊诧十足但目光里又隐含笑意:“这……是神君亲手做的饼。”

  字条上写得清楚:闲来无事,做两块饼,分一个你吃。

  饼就是饼,全无奇特之处,既不会增长修为也不会强筋健体,苏景小心翼翼地掰开:果然有馅。

  见者有份,三尸戚东来、尤大判顾小君、方亥兄妹连带王灵通楚三桓,人人都分得一小块,顾小君毕竟是女子,心思有细腻之处,还特意留下了小小一角给妖雾;苏景这边也留了一块给小师娘。

  一群人围着、吃饼。这阴间的吃食,落入阳身人口中尽是一股子香灰味道,饶是雷动天尊吃完都不禁微微撇嘴,问身边顾小君:“到底好吃不?”

  顾小君满面惬意:“香。”

  怎会不香,这是阎罗神君亲手做的饼,放眼两界,穷尽五圆,又有几个人吃过?

  这时候戚东来忽然笑了起来,一反平时模样,没再惹人讨厌而是由衷赞叹:“以前只道阎王爷森冷可怖、大判官凶横严明,不承想……也是妙人,妙人!”

  美人、蟒袍、一张饼,接连三桩赏赐落下……除了那袍子还有些意思,剩下两桩赏赐简直就是玩笑,不过若再仔细想一想,君王贵为神祇没错。但臣子也绝非凡人,那时的幽冥,除了阎罗怕就属大判官最为凶猛强大了,钟大判又缺什么?

  犀利法器、如意法咒这些宝物大判怕是早都装了满满一口袋,他不需要,反倒是一个骨上美女、一块阎罗馅饼来得更亲近更惬意吧。

  大判与阎罗,亦君亦友,不是修行门宗里长辈与弟子的关系。

  吃光了手里的饼,苏景再翻手中页,《诛杀册》已到最后一页,老样子,半幅罪状、一个干净名字,但是一盏茶的功夫过后,苏景、尤朗峥顾小君等等,所有的人都变了脸色。

  名字干干净净,那朱砂一笔迟迟未至。

  再等盏茶时间,名字仍在,此刻再看那几字鬼篆,不知为何已经变得触目惊心。

  苏景的神情肃穆了:“最后这个邪魔……钟大判未能将之诛杀?”

  “不止,”尤朗峥声音低沉:“不止未能诛灭,且……他还活着。”

  若被判官斩杀,册上名姓受朱砂笔一划;若未能归案但身死于其他原因,册子上的姓名便会自动消隐了去,未正法但销案,这是《诛杀册》的法力所在。

  如今那名字仍在、只是不见朱砂,所示何意再明白不过了。

  没人能不吃惊,五圆轮转,无尽年头,阎罗神君要追缉的凶徒,现在仍活在世上!

  尤朗峥伸手接过《诛杀册》,仔仔细细地把最后一页看了两遍,开口为苏景解释:“罪徒名唤田上,真身为天地初开时一道戾气,修炼成形为祸不浅,后被阎罗收服入幽冥朝中做了臣子,但此子暗生篡逆之心,觊觎大统,未及起事便被神君看穿居心,降下一道神通将其重创……此獠也当真了得,中了神君一击竟还未死,逃遁了,从此不知所踪。”

  说完,书册合拢,递还了苏景。

  事情出乎意料,但毕竟是万万年前的云烟起伏,与今日局面不存太多关系,苏景记住了田上这个名字也就是了,连钟大判都未能抓住的妖魔,他也实在无须多想。

  椅子收起、《诛杀册》看完,有关旧殿事情也算告一段落,尤朗峥重新端坐、行功疗伤,苏景则把自己收服的两万血衣奴唤到身畔,结阵行布后烈烈阳火再起,为这支新军锻身淬魂,以添战力。

  一晃三个月后,火中苏景忽然一拍锦绣囊,刚收来不久的大判座椅摆出,苏景一抖长袍端坐其中,冥宫幻象再现,苏景的阳火也变得越发炽烈。血衣奴为大红袍收服的部署,旧殿旧袍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借旧殿气意来祭炼红袍血奴,事半功倍。

  如此,又过三个月,苏景身上的七蟒红袍无风自动,影子和尚缓步踏出,结坐于冥宫幻象与阳火烈焰中,双手合十就此入定。和尚早已拜奉鬼袍为主、做了这件袍子的器魂,比起血衣奴,他与旧殿气意更亲近也更融洽,相得益彰、气意添出神气,和尚得到滋补。

  再三个月后,久违的怪啸突然充斥褫衍海,红袍上七条恶蟒摇摆身形、游弋而出,开始畅游于旧宫、火海。这一番祭炼气象万千,但祭炼同时苏景也未忘记“本分”,修者的本分:修行。

  金乌真策第七境正法分作三重,下一境“地归”七十二鳞叶生齐;上一境“天擎”三十六羽花开遍,之后就是最后一小境“天地和合”的修炼了,真元两分、早在这场祭炼开始的时候,天地和合的修行也告开始,阳火真元以正法指示缓缓行云,一切安稳有序。

  化境清静,不受外人打扰自也就没了外间的烦扰,由此时间失去了许多意义,变得轻飘飘了,这一天,处身祭炼与修行的苏景忽然面露微笑。

  十段心神或分或合,都已投入法术之中,苏景人在定中,完全不知外面事情、心里更没有一丝杂念,他的微笑不是脑海里出现什么可笑念头,笑,源于身福与心慧……

  “剑锵锵笑啥呢?”透过摇曳火光,赤目遥遥打量着苏景的神情,手摸下巴问身边兄弟。

  连小师娘都说苏景的拍子是“贱”,那东天剑尊的称号,第三位当仁不让就落到了苏景身上,拈花赤目皆尽欢喜。

  拈花神君以己度人:“想媳妇了,他想小不听了!”

  雷动天尊正待点头附和,忽然一个清冷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他已定心定念,不会有庞杂念头,明澈笑容是他本能反应、也是大好征兆,他的修行将有突破。”

  三尸闻言一喜,急忙回身,小师娘浅寻不知何时已经从云海深处返回海面,只她孤身一人,十七迦楼罗、六合青龙、十二煞将都还留在她布下的阵法中,边吞吃尸煞凶气边炼化己身。两年施法加上不断的法术调整,如浅寻所愿迦楼罗也能稳稳当当地吃上了凶气,现在所有法术事情都步入正轨,无需她在专门去盯住了。

  先假模假式地对小师娘恭敬行礼,又你一句我一句的接力马屁把浅寻好好奉承了一番,赤目再取出苏景特意留给小师娘的“阎王饼”踮着脚尖捧上前去。

  听说这块饼子的来历,漠然如浅寻也不禁动容,饶有兴趣地把饼吃了,挺开心的样子。

  等她老人家吃过饼,雷动天尊才转回原题:“苏景又要突破?这……才两年,就要突破了?”

  “两年是太快了些,若按部就班做修行不可能现在就逼近突破,”吃过饼的浅寻又变回了那个冷清的女子:“不过莫忘了,苏景在破天擎、开羽花时,又得磅礴大力。”

  第六百一十章 炖肉香,活见鬼

  修行十二境界,又被分作三个大阶段,每四境之间都会加有一道天劫,泾渭分明。

  第一个大阶段中,铸身基、铸心基、铸灵基,做真我唯一的领悟,再领受劫数后便告结束,可看作打基础;第二个大阶段,冲煞铸成大地,夺罡铺就天空,宝瓶让天地勾连完成修家自我小世界的搭建……这三个境界中,冲煞、夺罡都是要强抢外力入体,凶险且霸道,尽显“掠食者”本色,乾坤造化天地资源、有力者得之。要破道飞升,就要先狠狠地抢夺于天地!待到宝瓶境的修行时,就“温和”得多了,这一境里只需以气路吐纳、正常吸收外间灵元来充实自身既可,宝瓶境的关键不是抢夺力量、而是调和自身。

  可苏景调和自身之余,也没耽误再给自己抢来一份大力——七十三链子。

  快三年前、初得苏景救护时,七十三链子还剩下多少力量?虽个个垂死,但体内残力加到一起仍远胜当时苏景!幽冥至宝、判官重器、维护轮回万万年的宝物岂同反响。

  得此浩然力,原本不易冲开的关卡自能轻易打通,这便仿佛用烧三大锅水的烈焰去煮开一个小小火锅,进境又怎会不快?

  两年时间,苏景面临第七景第三重小境“天地和合”的突破。

  阳火相应,早已重化金玉琉璃体魄的身体开始玄光流转,那清透体魄中层层迷离颜色闪烁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绚丽,苏景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浓,或许是盯着他看得太入神,三尸、顾小君、妖雾和他的风骨娘子都不自禁微笑起来……燃香功夫过后,苏景仍未开目,但已挺胸、微扬首开始长长提息。

  随他深吸,褫衍海化境中风乍起,渐强、渐猛、风声渐响亮,从初时的呼呼躁响变成尖锐咆哮再化作滚滚雷鸣!

  又是一炷香,苏景终于吸饱这一口气,微停顿,突然从他头顶绽放出一蓬强烈光华,乍现、猛向四周席卷而去。直扩三百里……整整三百里世界在强猛光线下尽染炽白,没了颜色,只剩——白。

  众人猝不及防,被强光刺入眼睛只觉双目剧痛,失声惊呼着忙不迭举手遮目。只有两人不受其扰,一是端坐远处行功疗伤的尤大判,另个就是小师娘浅寻了,迎着强光非但未把眼睛稍稍眯一下,反倒眉峰一扬,略显开心。在这世上除了被困于青灯的陆崖九外,她就只有苏景这一个熟人了。

  熟人?亲人?浅寻自己根本都不会去想的事情,她只知见苏景有了成就,她会心中舒畅。

  “闻!”突兀里,雷动天尊大吼一声,双手还在使劲揉眼睛,鼻子却一抽一抽地使劲闻了起来:“炖……炖牛肉、熏鸡蛋、还有卤蹄子……卤羊蹄子!”

  天尊本领了得,不用看、循着那浓浓的酱肉熟食的香气撒腿就追了下去,才跑两步忽觉一股怪力从自己腰间一挑,无可躲无可抗,怪叫着人就飞向半空,很快跌回原地。

  出手摔他的浅寻淡淡道:“他已破境,洗炼将至不可打扰。”

  小天地初成但尚未稳当,常常会有“气意”泄露到大乾坤中,待破境灵元洗炼过后小天地稳固,就再不会泄露气意了。

  如果换个角度来看,这“泄露”也算一道征兆,说明修家体内真正结成小天地!

  饿鬼投胎的雷动天尊闻到的炖肉味道,就是苏景小乾坤中露出的气意,会如此当然不是说苏景正在自己的小乾坤里炖肉。

  所谓小世界其实就是修家自己的身体,修士心底本念即为其气意,爷爷在白马镇就是靠开熟食铺子才把苏景养大。那些香气早都变成了苏景心底最最珍贵的记忆、本念,泄露出来、由念入虚再由虚入实,所以外人才能闻得到。

  雷动总算把眼睛张开了,明白原来没肉吃,失望之余也有些得意:食、欲之首、三尸之长,果不其然,苏景气意泄露还不是吃食么?

  身为浑人,总会时时刻刻都有胡闹念头,三尸心意相通,拈花与赤目晓得老大的得意,拈花开始盼着苏景能唤出个赤条条的美丽女子、赤目巴望着苏景能幻起金山银岛……明知是幻是假也无妨,至少能给两位神君添一份“苏锵锵受我影响至深”的得意之情。

  一个矮子面色陶陶,另两个矮子则眼巴巴地等着新气意,小师娘浅寻却皱起了眉头……很快,戚东来也想到了什么,讶然道:“竟然不是圆满破境?”

  破第五境冲煞时,元动如雷响彻小半南荒;破第六境夺罡时,兆景唤起光明重重为世间盲人洗目,每一境修行完成,如果是大圆满破境,都会有相应异象显现。

  苏景在宝瓶的修行里,叶生花开、得锐金之助、成金玉琉璃身,一步一步跨得既远且稳,如今破境没道理不是一个大圆满……可宝瓶境的圆满象未现。

  再等片刻,确实不见异象显现,戚东来摇了摇头浅浅一叹,无需再等这时候还未出现、那圆满兆就不会再出现了,可三尸如何能甘心,雷动“自作主张”,对两个兄弟说:“或许那炖肉香气就是苏景的圆满兆象!”

  赤目与拈花昧着良心大点起头。

  又过了一阵,戚东来再度开口:“奇怪了……就算不是圆满,应该也有破境灵元洗炼吧?”

  灵元洗炼未至。

  拈花若有所思:“会不会是有什么东西阻碍火灵元到来?”一样的事情在离山曾出过一次,光明顶同门比剑后,第三境的洗炼迟迟未至,苏景因此险些未度过接踵而来的小真一雷劫,但他也因祸得福寻得金乌骸骨。

  浅寻摇头,语气笃定:“不会,褫衍海虽是化境、有神穴和诸般法术,但都不会影响苏景的破境洗炼。”

  “那这不就见鬼了么?”拈花用力甩手:“洗炼不来就是说他未破境、可炖肉香味出来了又说他已经结成小世界?”

  浅寻忽然笑了起来,就笑了一下下:“嗯,见鬼了。”说完懒得再看苏景,也懒得去琢磨缘由。反正她能看出苏景并无危险,抱着自己的长剑飘摇而起,飞去了高远处那些倒扣的山峦,寻自己的清静去了。

  再看苏景,脸上的笑容早就不见了,眉头时急蹙时舒展,古里古怪的样子。如此三个时辰过后,他的神情重归平静,仍在入定中,全不理会外人……

  就在苏景身周冒出炖肉香气的时候,真页山城、大洪皇帝祖宅也正肉香四溢。

  原本空旷的大院中,十余口大釜高高架起,其下柴火烧得正旺,釜内汤汁咕咕翻滚,炖着整头的牛羊。

  奉皇命守宅的老总管跑来跑去,不住口地催促着仆佣杂役添火增柴,时时大声提醒那些站于高台不停搅拌釜烫的炖肉师傅们仔细上心,务必炖出好肉。

  正忙得满头大汗时,一个身形肥壮的大汉推门而入,提起鼻子用力一嗅,先赞一声“好香”,跟着问道:“白启山,怎么忽然生出了孝心,请你家老爷爷来吃肉?”

  老总管胡子一大把了,看上去可比着肥壮大汉老多了,却弓着身子一路小跑来到迎上近前,跪倒在地:“玄孙孙儿白启山拜见二太老爷爷。几年不见二太老爷爷越发神奇了,必是修行大成,玄功更盛,羡煞玄孙孙儿了。孩儿备下美酒好肉,只为尽上孝心本分,绝无其他意思。”

  “二太爷爷”哈哈大笑,昂起头嘴巴张开一吸气,长鲸吸水一般,将身前一座大釜内的肉汤连同半熟的整牛一起吸入嘴巴,馋虫勾心、吞吃太急,大汉一个没留神、把煮肉的厨子也一并吸入嘴巴。

  这又哪里是什么大汉,根本是个妖怪,不过这妖怪倒不为恶,还不等咀嚼马上就觉出味道不对,用舌头在口中一漱,噗的一声把厨子啐了出去。

  厨子落地,烫伤严重奄奄一息,微弱惨嚎,大汉妖怪掐起指诀一道妖法送过去,厨子身上的烫伤先是迅速溃烂,旋即腐肉落新肉生,不过几个呼吸功夫便告痊愈。大汉妖怪这才放口大嚼,吃得眉花眼笑……真页山城虽是凡间地方,但好歹是帝王旧居,加之天下皆知大洪白姓皇帝一脉,与那离山小师叔有过往事渊源,等闲妖怪绝不会主动上门,除了一个:真页山城北方三百里洪波湖,湖大王鲤鱼妖精李不二。

  进门就连吞了三牛两羊一头驴六口釜,老总管白启山及时召唤健仆献上美酒,李不二连饮三坛子,仰天打了个酒嗝,这才伸手一抹嘴巴,未吃饱但也可缓一缓了,笑着开口:“白家的总管,一代一代我自己都数不清认识多少了,唯独你这小子最最小气,怕我胃口大么?十年前我来这里玩耍,你竟敢请我吃鱼来恶心我!”

  白启山急忙开口辩解,李不二摆手道:“好歹我也有些道行,哪会和你这不懂事的小崽子计较,不用废话了,小气鬼突然请我吃肉,必有所图,直说了吧,看在你家历代祖宗都对我礼敬有加的份上,你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子,二太爷爷也帮你踏平了它。”

  白启山眼光闪烁,迟疑了片刻,低低说一声:“二太爷爷随我来。”说着,脚步移动,将李不二引到了僻静内宅,屏退下人、小心关好了门户,又是一份周到礼数和恭维言辞后,这才转入正题:“二太爷爷,我听到了些消息……说是咱们这片天地要完了,这……这心里实在惶恐得紧,又不知道此事究竟是真是假,想到了您老人家。二太爷爷辈分高威望重,所知必定详实,就请您老给我个准话吧!”

  言罢,白启山跪地,认真磕头……

  第六百一十一章 闻风而动

  两年了。

  离山找到“三年鱼”已整整两年,距那枚灭世陨星撞入中土只差一年光景。

  无双城除外,其余五座天宗首脑早已接到离山传讯,相聚一起做仔细商议,其实又哪有什么好说,陨星灭世?那便殊死一搏,打碎了它!能不能成功不可知,几成胜算不可知,尽我人事、其他的交给这天!

  两年里,天宗高人都在准备大阵,竭尽所能要自家大阵的攻伐之力能强些再强些,以求抵挡这飞来横祸。原本六大天宗还各遣机要长老共聚一处,想要钻研出一道能够让各大门宗并力一起的阵法,可惜各家修法差异实在太大,勉强揉捏一处反倒互相牵扯,而且时间实在太过仓促了,想要设计出这等完美阵法根本不可能,三个月后此议作罢。

  六大门宗并未隐瞒实情,大概一年半前就传讯天下同道,明言浩劫将至,也说明六天宗将全力应劫。

  但对凡人世界,天宗只把实情告知当朝皇廷。修行道、洪皇廷都有一份默契,没有把真相公诸于众,否则凡间必会大乱,值此风雨飘摇之时,一个稳定的调子尤其重要。

  不过百姓不瞎不聋,天上血云密布的异象经久不散,免不了人心惶惶,一时间谣言四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好在异象只是看着压抑,它不伤人也没有实际影响。加之朝廷尽力做疏导言说,指鹿为马硬说血云是红瑞兆、火福景,糊弄了不少人,至少到现在为止凡间大体还是安稳的。

  白启山既为皇帝老宅总管,消息总比着普通人要灵通得多。不久前有皇帝身边近戚回家省亲,不留神说漏嘴讲出些隐情,老总管听出端倪,心里实在仓皇,想来想去也只有向李不二求一个实情了。

  李不二的笑容清淡了许多:“白启山啊,你也活了大把年纪了,一辈子富富裕裕,活得早都够本了,几句谣言你还放在心上?”

  白启山苦着脸应道:“回禀二太爷爷,我都黄土埋到眼皮的人了,哪还会太在意生生死死的事情。可我那最小的孙儿才刚会说话、只会喊爹爹娘亲,还没学会喊爷爷啊!还有我那三儿郎,下个月就要进京为官,正有大好前程……不问出了个实在情形,我这几天睡觉总会哭醒啊,您老就可怜可怜我这把老骨头。给我个踏实吧。”

  李不二叹气道:“罢了,实话讲与你知,确有大劫将至。”

  咕咚一声,老汉白启山从跪变成跌坐,面如死灰。李不二看上去模样粗犷,心底却柔善,紧跟着又安慰道:“怕个什么?你道佑世真君、离山剑、天元道、六大天宗他们都是摆设么?有他们在,什么时候轮到天劫逞威?如今这天下能提得上来的门宗早都准备了浩大阵法,劫数怎么来,中土的仙家怎么把它打回去!”

  老汉脑子乱了,确实没想到这一重,闻言如醍醐灌顶精神猛振:“当真?”

  妖怪粗声大笑:“骗你作甚,你自己算算你身上有几两肉,可值得你家二太爷爷撒谎骗你。”

  佑世真君、离山剑、天元道……那可不是说笑的,白启山喜形于色,李不二懒得再和他啰嗦,起身道:“肉更香了,快带我去赴宴!”

  老汉没口子地答应,不料正要引路返回前院,李不二忽然一皱眉,旋即露出专注神情,停留原地一动不动。

  过了一阵,鲤鱼怪突然大笑起来,对白启山道:“那些肉你自己吃吧,二太爷爷有大事在身,走了!”言罢妖风滚荡,李不二一飞冲天。

  三个时辰之前,离山剑宗掌门沈河祭起天水洪音之阵,一道真言接阵法威力传遍人间,五个时辰之内,无论身在偏僻荷塘还是荒芜山阴,只要是五境或五灵阶之上的水修家、妖怪都能听到沈真人的传音:离山备下共水一阵,凡我水修同道,五境修为即可入阵。沈河斗胆,请各方水修仙家赴离山共启大阵,不理正邪、不问身属,求此一阵携手共抗天劫,斗、于天;争、于命;杀、那枚灭世天星。一法一并肩,无憾。

  离山上下,倒屣相迎,永感厚德。

  李不二是七灵阶的妖怪,不算等闲之辈了,收到沈真人传音他连肉都不吃了,离开真页山先向北疾飞三百里,回到自家巢穴洪波湖,来到湖面上并不如水,自妖风中现出身形,昂首大吼:“孩儿们,出来!”

  湖面荡漾,大群虾兵蟹将钻出水面,李不二又把大手一挥制止住他们的喧哗:“听我大令,本王与众将官将去离山赴阵,所有四灵阶之下的小崽子都留在家里,都给老子老老实实的,一年不许出湖!五灵阶之上孩儿随我一起……去离山!”

  小妖们猛一阵响亮欢呼,修为低浅的跪在湖面大声鼓噪“恭祝大王凯旋”、“恭祝大王扬威”、“大王神通一展必把那灭世陨星打个稀巴烂”,修为精深的纷纷登上云头,追随李不二身边。过了片刻天上妖风一卷,向着东南方向急急而去,方向直指:离山!一路之上,李不二的大笑之声惊天动地。

  给白启山的说辞,不过是用来宽慰老头子,大劫将至李不二心中也一样不安。他知道天宗和大派修门、各方高人都在准备应劫,但不了解他们准备的如何、进度又怎样……直到今日,终于有消息传来,自己也能出力其中,这让他怎么不喜、怎能不笑!

  ……

  东土,北方,苦乃镇,八里香酒寮生意惨淡,只有三个客人,正喝酒吃菜。

  本来买卖很好的,但这三个人来了,其他人都跑了,连掌柜和活计也从后门溜掉:一个身带诱人异香、柔美入骨眼波如水的美貌女子,她还不算什么,除了太媚太艳了些;但她左边那个……竟长了三只手,还有眼睛,硕大眼白、眸子只是针孔一点,这副样貌未免太骇人了些;至于妩媚女子右边的人……根本就不是人,红彤彤毛茸茸的一头长尾巴小猴子,自称爷爷进门就讨酒喝。

  妖怪来喝酒,凡人哪敢和他们共聚一堂。有的跑去报官有的去十七里外大马寺请高僧来降妖,更多的则是回到家里关门掩户,再不敢向外张望一眼。

  正吃喝中,咚的一声大门被踢开。一个高大和尚龙骧虎步走进店铺,手中方便铲在地面用力一顿,铲上法环呼啦啦地乱响,和尚声音铿锵:“大马寺九惠在此,何方妖孽胆敢来此撒野?”

  “滚!”阿嫣小母媚笑,用“来啊”的语气说滚。

  “六境的和尚?小地方还有这等修家。你可会剑术?”三手蛮子一手端酒一手那鸡腿一手拿筷子,针眼似的瞳孔扩大了一点点。

  烈烈儿的长尾巴在身后卷来卷去,转回头一双眼睛瞪得溜溜圆:“爷爷给钱了!”

  和尚顺着猴子尾巴的指点斜眼一瞥,柜台上摆着黄澄澄的一块金饼子,这价钱莫说吃喝一顿,就是买下整座店子都够了。

  九惠和尚愣了愣,又粗声道:“吓人也不对!”

  腾的一声烈烈儿从跳到了桌子上,与和尚平齐高矮了,瞪眼怪笑:“你比爷爷吓人多了,不肯滚,就爬着走吧!”

  九惠和尚看妖怪要动手的样子,不敢怠慢先将一串念珠放出,围住身周急急旋转护主,手中禅杖上法言闪烁,变作一条张牙舞爪的恶蛟,同时和尚的左手暴涨、眨眼变做蒲扇大小,攻势未起但法术三动,算得不错了。

  “九惠师兄好手段!贫道善合再助师兄一臂之力!”随着说话,一个三十几岁的道士闪身而至,站到了和尚身后。一座山上,寺庙在西道观在东,同为修行中人平素就多有来往。

  见帮手到了和尚精神一振,正要说什么他忽然皱起眉头,侧头倾听起什么,似乎有人在对他传音说话;不止和尚,这边的老道善合,对面的小母、三手、烈烈儿也都眨了眨眼睛,神情专注仔细倾听。

  过不久,阿嫣小母笑嘻嘻地站起来:“我是水行,我去离山!”沈真人的传音到了。

  烈烈儿的熔岩好酒早都喝光了,催动法术把酒寮中的美酒坛子一股脑吞进腹中:“我是火行,去涅罗坞。”联手天下修家、以本行修法并肩共力的阵法,不止离山创出了一座,同为天宗的涅罗坞也同样备下来一阵,掌门人传声天下,请火行同道赴阵。

  三手蛮子放下了酒杯筷子、鸡腿则送进口中:“我是蛮,紫霄国的巫阵或能出力。”与离山、涅罗坞一样,巫家天宗涅罗坞也在唤请同属修家!

  三个妖怪对望了一眼,没嘱托、没告辞、连一声保重都不存,就那么相视一笑,旋即一飞冲天,分作三个方向疾飞而去。

  酒寮中的和尚老道也对望了一眼,九惠和尚说道:“弥天台传召天下释家、我佛弟子。”

  老道说道:“天元道宗传声过来,请我辈道家弟子去往天元山赴阵。”

  也是相视一笑,互作拱手之礼和尚老道催起云驾,各奔东西!

  第六百一十二章 有人死,有人活

  南荒,天斗山,干枯瘦弱的老太婆抱着肩膀,静静悬浮于半空,在她身后大群妖精集结,肃立云中寂静无声。天斗山辖下,所有五阶之上的水行妖都在。当年随苏景反出离山时,老太婆曾放言天下再不会回去,今日裘婆婆要自食其言,回离山!

  水行妖对面,是大群乌鸦与祸斗结成的火云,天斗山是离山的“别苑”,但苏景不在、火行大阵无以施展,他们要去火行天宗涅罗坞入阵,带队之人正是曾经在苏景左肩膀站过片刻、如今已经修炼有成在山中担当起重任的小乌鸦:乌肩左。

  此外还有一队,不在水火之属,修法各异但修为精深的妖家,这一队黑风煞为首,他们要去天酬地谢楼,三足蟾收集奇珍异宝多年,三阿公手上有一本古时“万妖大阵”阵图,只要是妖精就能入阵,如今三阿公要重摆此阵,准备应劫。

  鼓响三通,黑风煞与乌肩左率领属下,齐齐抱拳躬身:“恭送婆婆,祝婆婆旗开得胜!”

  老太婆的笑声难听:“都是好孩子,走了,一年后重聚天斗山,婆婆陪你们大醉三天!”言罢妖风滚荡而起,向离山方向飞去;水行妖怪走了,依着辈分礼数,乌肩左又对黑风煞行礼:“祝黑爷爷一路顺风,天斗山扬威天下!”

  不知是不善言辞还是实在不敢跟乌鸦聊天,黑风煞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双翅振动一飞冲天,升上九霄后猛一声雄鹰啼鸣刺穿天地,他这一路上的精怪尽数纵声长啸,登天而起追随在黑风煞身后,直奔天酬地谢楼。

  待前两路人马彻底消失于视线,乌肩左一甩身上大氅,转回头对自己统帅的无数乌鸦嘎嘎怪笑着:“兄弟们,聊起唱起,咱们上路、涅罗坞!”

  聒噪轰轰如雷,乌鸦大吵大叫着,纵穿广阔天地,自南荒天斗山赶赴东土北地涅罗坞。

  离山请水修、天元唤道宗、弥天台广邀佛门同道、大成学传书人间儒修、涅罗坞联络四方烈火修家、紫霄巫国呼蛮唤蛊……六大天宗一动皆动,人间修家迎抗天星劫数之役至此再不是暗中准备,如火如荼发动开来。

  其后二十天里,南妖北上、西妖出海,八方修家应邀赶赴各大天宗,中土天空随处可见云驾光彩遁剑寒芒!

  小金蟾青云是水行妖,这些年生孩子耽误了修行,但六灵阶的底子总是不会错的,她未去离山赴阵,也没回归天酬地谢楼去帮外公。她人在“边缘”,东土与南荒的交界、边缘,小金蟾长跪在地,面色虔诚、对着面前那红褐色的连绵起伏、好像疙瘩似的一片群山低声祷念着什么。

  不听没和青云在一起,她在南荒更深些的地方:剥皮国。当年蚀海大圣的栖身之地,几片竹叶飞天寻梭、几枚紫藤入地钻查,不知再寻找些什么,妖国宰相兼国师洪灵灵大人亦步亦趋跟在小妖女身后,双手比划、唾沫横飞,不停指点着……

  中土阳间风云汇聚之际,褫衍海小世界里一片安宁。

  苏景仍在入定之中,他未醒来、不久前修行上“结成小世界、却未圆满且无破境洗炼”的怪事就无从解释。

  不过众人见他神情平和、身笼玄光,都知道他没事,至少不用为他担心什么。这一天里,正潜心于修行的苏景忽然张开了眼睛,身周灵元并无异动但他面色喜悦。雷动开口问道:“破境了?”

  自己事自己知,苏景笑了笑:“没破境,还得再做修炼。”

  赤目追问:“二十天前是怎么回事?”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等圆满破境后再细说,总之不是坏事。”苏景应道。

  拈花眨了眨眼睛:“反正就是修行未完呗,那你醒来做什么?还满脸傻笑。”

  “鸟好了。”苏景抬手向着前方一指。

  “什么鸟?”拈花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随着苏景指点转头望去,一道金红、两重沉黯同时闯入他的视线:一道金红为“身”,被苏景留在红罐山的小金乌元神回来了,快如流光闪电,眨眼来到众人面前。只看小金乌,炼尽那枚“死去太阳”的余焰与苏景留给它的浩荡香火后不见变化,大小未变神髓不改,还是老样子。但若把目光放开、见于天地便可轻易看出它的变化了:影子。

  小金乌有了影子,那两重沉黯便是。一头金乌,飞行之中投出上下两道阴影,上一道倾盖于天上倒扣群山、下一重压附于众人脚下白色云海。而那“阴影”浩浩广阔,影天盖地、自小金乌所在之处直扑天角尽头!

  静静悬浮于苏景面前片刻,小金乌拍了拍翅膀,昂首发出一声啼鸣,旋即天地两重阴暗崩碎……褫衍海曾被苏景夺光抢热,之后这片小世界就变得昏暗、阴冷了,直至此刻、光明重现薰暖再生!

  可小金乌身上既无光芒四射也无烈焰翻腾,金乌便是金乌,何须鼓荡火焰,它之所在自有温暖光明。

  天亮了,世界暖了,小金乌刚来时的威严也不见了,翅膀再拍了拍,跳到了赤目真人的头上。赤目头最大,金乌喜欢宽敞的落脚地。

  苏景体内真元依正法行转不停、体外对血衣奴、七黑蟒与和尚的祭炼维持不变,另有分出来一道心神,指挥骨金乌跃出身体。这是早就在心里盘算多次的想法了:骨金乌为身骸、小金乌为神魂,若能二合为一简直再妙不过。

  以前金乌元神羸弱,经不住神魂合一的法术祭炼,如今它采补归来变得强壮非凡,合身之事大有可为……可惜想法虽好,当事情进行起来却颇不顺利,那具骨金乌是曾真正存在于世界的神物,虽认苏景为主,但绝不受其他元魂入主身骸,即便是主人的元神也不行。

  小金乌可以遁入骨金乌体内,但无论如何也无法真正相融其中,前后苏景努力了十几天功夫,最终还是死心了、颓然放弃。骨金乌收回体内,继续去做“天地和合”的修炼;小金乌比以前强大得太多了,无需再以香火供养、也不用非得驻于主人身内才能活命,苏景将其暂时摄入判官袍内。

  这边刚刚忙完小金乌的事情,七寸褫与族中几位长老又从另个方向赶来,两年多一点的时间,褫家弟子休养得法,气力恢复了不少,七寸褫身上鳞片光泽比着离开时莹润了许多。来到近前,七寸褫对苏景道:“上次分别时曾有约在先,三年之内,送你等离开褫衍海。”

  闻言众人面上皆显喜色,雷动天尊笑逐颜开:“才刚两年出头,便能出去了么?简直再好不过!”

  七寸褫却又摇起了头:“能出去,但不是所有人……三年之约不会变,至多再过十个月,你们全都可以走。不过现在我们力气也恢复了不少,此刻就能把化境打开一条小小缝隙,可先供两人离开。”

  这倒是一份好心了,谁有急事可以先走。

  能走为何不走,不过苏景不着急,他晓得尘霄生师兄已入幽冥来寻他,更不知道阳间大祸临头,觉得自己不如再留一阵、借此地清幽尽量多做些修行。众人商议了几句,很快确定尤大判与浅寻小师娘先走,前者要照看轮回主持阴阳司,早回去一天大家就早踏实一天,小师娘则要继续追寻陆角八下落,另外她的大军还留在外面,离开太久那些尸煞、恶人磨没人管束可不妥当。

  定议后七寸褫与祖宗长老催咒行法,持法三天、褫衍海小世界终于绽开一线,虽只是瞬瞬光景,但也足够浅寻拎着尤大判的脖领子离开了!

  重回幽冥天地,浅寻问尤朗峥:“可需我送你回去?”

  尤朗峥摇了摇头,浅寻把他往地面一放,再没半字废话,剑光闪烁之中,小师娘扶摇九霄转眼消失不见。尤大判传出判官令鉴,不久之后就有附近阴阳司的判官赶来接应,护送大人返回封天都。

  阳间天地浩劫当头,但这与阴间无涉,幽冥世界仍是老样子,各方鬼王彼此攻伐交战不断,西方黑暗笼罩、暂时还算安稳。

  外间安稳,化境中也一切妥当,据七寸褫之言,十六的修炼和大圣的将养顺利得很,旁人无需担心什么、只安心等待就好。

  先送出两人后七寸褫告辞离开,回去继续闭关疗伤。三个矮子排成一排躺在自己的棺材上,眼睛犹自望着小师娘和尤大判离开方向,拈花不知哪里来的愁怀,忽然叹了口气:“几年前,师父他老人家应该也是这般离开褫衍海的……咱们晚来了一步,未能见到师尊,唉!”

  赤目翻着眼睛,思索入神:“你们说,师父他老人家,算是已死、还是活人?”

  这等深奥问题,只有雷动才能回答,天尊先是深沉一叹,这才缓缓开口:“有些人死了,但他还活着。”

  赤目、拈花齐声赞叹:“天尊箴言,妙不可言!”这话说得着实有几分意境,就连戚东来、顾小君听了也微一扬眉。而雷动天尊要说的话还没完,稍加思索、又先把前一句重复一遍,以便接上后语:“有些人死了,但他还活着;有些人活着……但他说请客吃饭,就一直没请!”说话间翻身跳起来:“苏锵锵,打墨巨灵的时候你说要请客来着!”

  第六百一十三章 动阵

  苏景失笑:“请客也得等出去之后吧?”

  “少要装傻,不听从阳间寻夫而来时给你带了无数珍馐美味,都在你挎囊里装着了,莫道本座不晓得!需知天道恢恢疏而不漏、除非人不知否则己莫为!”雷动天尊声音响亮。

  老二老三赶忙从一旁提醒着:“老大,最后一句说错了。”

  雷动天尊一沾到吃喝事情总难免语无伦次,妖雾从旁边学舌:“除非人不知,否则己莫为!端的好话。”永远侍奉夫君左右的风骨娘子半掩袖咯咯轻笑。

  当初不听下幽冥是有备而来,确是给苏景带来不少好吃的,但其中九成九早都被三尸分着吃掉,如今苏景囊中就只剩下两包松糖和几盒精致糕点,耳听得三尸吵闹不休,苏景把最后一点存箱也拿了出来,雷动嘴里嗑上了松糖,才告罢休。

  热闹一阵,褫衍海重归安宁,苏景静心于祭炼、修行。

  不知不觉里又是半年过去,入定中的苏景忽又面露笑容,那神情和他上次“炖肉飘香”时一模一样。不过这一次没有了香气,而是在他身周显出一副海市蜃楼般的幻景:惨白地面、血红天空,黑色的星、月、日同悬于天空,一位面色威严的黑袍老者端坐于苏景对面,不远处,吸吸呼呼的怪响不断,有个腌臜老道在吃面;遥远处,一声声长啸直冲苍穹,那里有个少女在雕刻巨山……

  体内小乾坤初成,会有气机泄露外间,上次的炖肉香气来自白马镇苏记熟食铺子。这次的景色则是青灯境的模样:苏景踏入修行世界的第一步,苏景经历“新鲜世界”时所见的第一景!

  又要突破了?众人兴致昂昂,不约而同望向苏景,个个目不转睛。但是过不多久幻境消散后,境界圆满征兆不见、破境洗炼也没来,苏景仍在入定、修行之中。

  等了半晌,又是一场“空欢喜”。三尸嘟嘟囔囔,就此散去了。

  苏景身边“人丁稀薄”之际,离山界外来了一群陌生人,对守护山门的弟子递上名帖,全是些不知名、也不入流的散修,说是收到沈真人的法音召唤,特意赶来离山相助。守山弟子仔细打量过这些散修,心中很有些纳闷,其他各宗各派、水行修家早在半年前就纷纷赶到了。

  要知道离山创下的大阵,只要修为达到五境或五灵阶的修家、妖孽即刻入阵。但阵法行转、法术配合总得需要一段时间磨合。不是来了之后往阵中一坐就能添力发威的,这些散修既然想出力就应该早些来,在沈真人传音半年后才到,不嫌太晚了么?

  正暗生怀疑时,忽有红长老密语传入耳,着守护山门的弟子“作势查一查就好,到底要放他们进山”。

  长老怎么说,弟子就怎么办,大概讯问几句便放人进山,而这些散修在踏入离山之后,很快便不见了踪迹……沈真人亲自施法,将他们悄然迎上九鳞星峰。

  星峰上,红长老在笑、樊长老在笑、就连一贯板正严肃的龚长老也在笑,眼中的陌生人,画皮下掩藏的剑意却再熟悉不过了。

  剑如玉,形化天瀑,玉色川汤之剑的主人,姓秦。

  剑如铃,铃动天地,铃铛剑的主人,姓岑。

  剑藏天虎魄,虎啸渚悬峰,天虎剑的主人,姓雷。

  一剑一山河、七剑画乾坤,剑无名但剑法冠绝离山之人,姓虞。

  已经“死掉”的人,今日“回魂”于本宗!除了任夺,其他人都告回归,天下、人间、门宗,无论哪一重理由,都足够他们返回了。

  师兄弟之间还不及说上几句话,突然一个干巴巴的声音传入星峰:“无双城姚九溪求见沈河真人。”

  “任夺入魔,各宗排遣心腹弟子追随相助”之事,姚九溪早就知晓,当初无双城主戚弘丁就是这一伙人救出来的,此刻九鳞峰上的“陌生人”无需对他隐瞒,沈真人将星峰禁制开敞一线,请姚九溪入内。

  修行门宗里,两类人最多,一是性情外放、八面玲珑之辈;另则是深沉内敛、不善言辞、几十年未必说得了三句话之人,姚九溪便是后者,为人木讷也不会说太多客气话,直言道:“我修行法度唤作‘一水亭’,行属以论算得水行弟子,该如何入离山的‘共水’大阵,请沈真人派弟子指点。”

  晚来了半年,因他要行法相助城主戚弘丁疗伤,无双城主一直在湖底闭关,根本不知道外间的情形,姚九溪也未讲与他知,但这一段行功相助告一段落后,姚九溪离开了仙鳅宫。

  天下重还是城主重?朽木般的老汉根本不会升起权衡比较的念头,可他正道天宗无双城门下、玄衣姚九溪,天宗有难时,他自有担当。

  ……

  “大人,西方情形有变。”封天都一品殿中,三品判官花青花肃立于尤朗峥面前,呈禀这千万里阴阳司最最重视的那桩公务:“黑暗突止扩张之象,开始急剧收缩,看上去,颇有结形化相的模样,且其内有魂歌响亮,饱蕴杀伐气意。”

  尤朗峥点了点头:“阳三郎仍没有消息么?”

  “天狼传讯回来,阳三郎还在闭关,不过近日里她闭关之处气象华美,想来就快出关了。”花青花应道。

  尤朗峥又问:“西仙亭的殷殷鼓与和天旗两阵布置如何了?”

  “基本妥当,朱、黄两位大人正做最后布置,至多半月光景大阵便可行运开来。”

  尤朗峥再次头:“先让天狼集结部署、去往西仙亭驻扎,备战吧。你再传一道灵讯候于阳三郎闭关之处前,着她出关即刻来封天都相见。另,传令所有四品之上官员,是时候吞那丹丸了。”说完,尤朗峥又转头望向十花大判:“我仍需疗伤,最近这段时日你多费心,若阳三郎前来、或西方动兵,请大人马上唤我出关。”

  “放心,好好休养。”十花判微微一笑。

  花青花躬身告退,可他退到门口时又站住了身形,尤朗峥见状问道:“还有何事?”

  “有一件事,属下本不该问,”花青花稍作迟疑,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阳间浩劫将至……”

  不等说完尤朗峥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缓缓摇头:“一来,阳间浩劫为天灾,阴阳司铁律高悬,这等事情我们不得插手;二来……青花,你以为,凭我们现在,还有多余力气去管阳间么?”

  星月判言罢,十花判沉声开口,对花青花道:“若幽冥安稳,就算阳间这一圆断灭,将来还会再有新圆行起;若幽冥崩塌,这世界就真正灰飞烟灭了。”

  花青花暗叹了一声,不再多言就此告退。

  ……

  褫衍海中,转眼又是四个月过去,褫家弟子那边传来消息,两天之后大家长和族中长老出关,届时会施法送所有人离开,三尸闻讯精神大振,这种清静地方他们早都待得腻烦透了,恨不得马上就能离开。

  三个矮子在化境兴奋快活,却不知就在今日,中土阳间,那座锦绣世界与万万生灵的存亡,只在一线之间!

  离山掌门端坐九鳞星峰,正昂首望天,离山诸位长老与真传弟子尽数肃立于身前,扶乩仙子与光明顶樊翘都在。

  沈河在看太阳,第二颗太阳……大概一个月前,大修动用慧眼观察天际,就能发现一颗不在星谱中的天星显于苍穹。随后一段时间里,这枚天星变得越来越大,不止修家能见、凡人也清晰可辨;这枚天星变得越来越明亮,不止夜晚能见,白天也发现其所在,直至今日,它已变得和太阳一般明亮、夺目。

  天上多出了一枚“太阳”。

  旧一枚繁华世界,新一枚杀灭乾坤!

  掌门人身边摆放着一只小小沙漏,如今上瓶几乎见底。又望了片刻,沈真人收回目光,对身前同门道:“时辰到了。”

  陨星尚未撞入世界,但等它撞进来再打就已晚了,即便能将其打碎,法术与陨星相撞轰起的巨力照也会重创乾坤。可是狙击天星的法术,须得直直打到天上、天外去,如果相距太远,阵法打出的威力会被大大削减。

  这便需要一个“平衡”了,既要保证对冲距离不会对乾坤有太大影响,又要尽量发挥阵法威力,天宗高人曾做仔细计算,此刻,就是动阵的最好时机了。

  天地生死,就在今日一搏,将要迎抗灭世天劫之际,沈河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站起身来,开口:“能与诸君并肩联手于此战,离山、沈河何其有幸;能与天地同生共死与今朝,离山、沈河何其有幸。感激于心,不敢言谢,明日此时、沈河愿与诸君把酒离山,沈河愿与诸君掀翻黄泉。”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随风四散,所有来离山赴阵之人皆可闻。

  随即沈河的天音法术一变,别宗人物再听不到,但所有离山弟子,无论真传或记名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能与你同修共长于此山中,沈河何其有幸,不必等那劫数落下,沈河便已无憾。”言罢沈河对身前一众门中精锐、抱掌、躬身、深深一礼。

  跟着不等众人还礼,真人便已一飞冲天,高悬于苍穹,九鳞星峰上一众离山精锐也就此散开,各有去处各有阵法主持,沈河于天,挥手打出一面令旗,舌绽春雷:“共水,动阵!”

  第六百一十四章 共水三变,螳螂两只

  集结天下水修精锐,蓄势多时的共水大阵于此刻发动。

  阵分阴阳门,阴藏于西阳振于东,双门下各藏八对天地眼,每一对天地眼之间置六十四枚气运井,一井四周再行布一百二十八枚锁灵穴……两门,十六双眼,五百井八千穴,近万关窍以柔水勾连,终成这一道中土万年内最宏大的水行之阵。

  阵无名,“共”以称之,“共”以驭之!

  九霄天空,随沈河抛出的启阵令旗飘舞落下,直到相距离山最高主峰七百丈时,令旗陡然止住沉落之势,威风卷过灵旗烈烈,旗上七字俊秀飘逸:共水无尽天如是。

  旗止时候,阴阳双门正位强光乍起,那两道青色光芒如电亦如剑,凝聚不散且炽烈夺目,直插云霄。

  “门”动则“眼”开,三十二只天地眼玄光流转、黑白分明的光华,簇拥着青光共赴天穹;“眼”开而“井”通,“井”通则穴震,从天空鸟瞰,一枚阵窍便是一道璀璨光芒,一道接一道的奇光陆续绽放、激射于天,穷尽万年难得一见的瑰丽景色。

  阵窍尽开玄光叠叠,片刻后,一滴水出现。

  就一滴水,可离山界内催运大阵的无数修家,无一例外都感觉一股浩瀚潮意扑面而至,仿佛置身于怒海潮头。一滴水,荡起的却是一片海的味道、一片海的气意!

  至纯水灵元结形,灵水珠。

  一滴之后、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晶莹纯透、浑圆到无可挑剔的水珠儿,凭空自跃出,不垂落、不流转,静静地悬浮着。

  旧阳行转不变,昼起夜伏东升西落。新阳的方向却从未改变过,它凌空、正中天!时值正午,天穹中心两枚骄阳并列,让世界远胜往昔明亮;共水大阵行布于离山,离山八百里,八百里水色弥漫,让这人间第一修宗远胜往昔清澈。但,明浩天空与朗朗山水相映时,弥漫起的反倒是无边阴冷、几致凄厉的阴冷。

  空气中冒出的灵水珠儿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不久之后,珠儿间的缝隙已经变得狭小异常,但阵力升腾不休,新的水灵珠仍不断涌出……珠珠相挤、相合、相融。一两滴、三五滴、九十滴,自指肚大小变成娃娃巴掌形若的水团儿,一团团灵水再拥挤、相融,直到……一盏茶光景,灵水结幕,平铺八百里离山!

  大阵关窍中涌动的玄光,尽数被水幕收拢了去。突然里,就那么毫无征兆的,离山消失不见。

  山不见了,水不见了。八百里地方,变成了蔚蓝色、深远浩渺、有两枚骄阳凌空的天!

  山还在,水还在,但灵水之幕吸敛大阵玄光后彻底平静下来,变作这世上最透亮最清晰也最最广阔的镜,掩没了山形、倒映了天。

  共水大阵行转第一变:共水无尽,天如是。

  灵水勾连凝力入意,圆满。

  天不动,镜不动,沈真人端坐九霄双目闭合、亦不动。

  光无声,水无声,大阵缓缓行运亦无声,天地之间死般寂静。

  半炷香的时间,沈真人重开慧目,扬手第二面旗子扔下,仍是距离主峰七百丈处,法旗玄空。

  突然间,一道嘹亮咒唱自“镜”中冲天而起,那好半晌的压抑死寂顷刻就被打了个粉粉碎碎!咒为法、唱做真言,主咒之人为女子,今时离山唯一一位女子长老,红鹤峰主人红景。

  红景的修为在离山第二代弟子中算不得出类拔萃,但她修得阴水体魄,主持于大阵阳门极位,胜阳处入阴柔,更添阵法威力。早不见了平时的活泼开朗,红景咒声饱蕴威严与怒意,每一字都狠狠轰入苍穹、化作雷霆天音!一字比着一字更高亢、而每一字唱罢其后必有一顿……就是这一顿、如刀!自离山起,挥斩于天地!

  大咒十字之后,红景的狂怒之唱不停,与她对应的阵中阴极位上,另一道咒唱响起,主此大位的盛阳身魄的公冶长老动咒,与红景正相反的,平日里强壮威风的离山锻铸宗师,哼起来一个靡靡调子,每一咒字都几乎细不可闻,随时都会被红景的怒咒击碎似的、却偏偏不碎不落,一路飘摇着与怒咒并肩。

  靡靡阴唱也是十字,三十二声咒唱并起,十六对天地眼中主位的精深大修、大妖动咒,卅二眼唱到第十一字时,五百一十二气运井位修家唱动咒言第一字,当他们的第十字唱过,八千锁灵穴阵位修家咒言冲霄!

  只要五境或五阶之上修为既可入阵,这重“规矩”只对外门人物,离山弟子修习的法术皆与阵法扣合,不受境界限制都能入阵……在所有阵位关窍尽数开咒之后,八百里离山界内所有入阵修家、妖精催运真元,齐齐动唱。

  一声、两声、千声、万声、无数精修之人以真元入声载咒,那又是怎样的一番声势!

  咒上九霄、震撼苍穹。

  旋即,镜碎。

  一下子,“第一变”凝结的山水纯镜轰然崩碎,再彻底不过的“碎”,没有残片,不见碎璺,八百里镜直接化作八百里轻雾。

  雾升腾,缓慢却坚定,一丈一丈扶摇向上,咒唱声让天摇地动,却无法撼动那大雾分毫。

  离山仍不可见,只因雾气无尽,它不会向外扩散一寸一尺,但雾顶升向云霄、雾底始终笼罩离山。

  八百里雾,深不可测。

  不多时,浓重青雾就升到两枚法旗所在的七百丈天,得了灵水雾气滋润,第二面旗的上的字迹洁净如洗:雾锁云天山犹在。

  共水大阵行转第二变:雾锁云天,山犹在。

  灵水之力由意入虚,圆满。

  千万修家咒唱浩浩,回荡于四面八方,真言犹如实质,冲撞于天地间,字字凶猛!

  不知何时沈河真人重新闭上了眼睛,悬浮高空,依旧不动。静静等待着……直到离山大雾升腾到自己身旁,沈河再动、第三枚旗子划破长空。

  雾气之中,山不见阵不见人也不见,大雾遮掩了一切,但唯独一样东西不受其扰:阵旗。

  旗落,剑啸纵横天雷轰动!

  共水大阵的第三变化,是离山本来就有的两道守护,三重大阵:平时供记名弟子修行的无量湖外环、水幕天华大阵;供外门弟子修炼的镌天石崖中环、壬水雷母篆和戊石紫剑阙。

  两重守御三道护篆的阵图早已被修改妥当,以旧篆入新阵:只因水雾为虚。纵然蕴藏至上法力,大雾终归是“散”的……

  离山诸位大妖齐齐长啸,四十九座无量湖化作真水长练倒卷于大雾,旋即水崩碎化千万碧色长剑,分布于石崖的长老与真传弟子齐催阵诀。十九座镌天崖上三千年弥漫的乌云消散于无形,可乌云没了内中的雷霆闪电犹存,道道勾连着、翻卷着铺展开来,如脉生于青雾,壬水雷母大篆;仍是那石崖,乌云消隐、雷霆散开之后,石中锐意迸射。至上剑意蕴于犀利剑气,呼啸八百里雾,戊石紫剑阙。

  水幕天华万万剑,为大雾塑其形、凝其质;

  壬水雷母篆,雷魂电魄,为大雾开混沌、添智慧;戊石紫阙,至上剑意化灵精一点,为无尽大雾点出那一真灵!

  唯有如此,真力才能真正有效集结、才能升于天外而不散。才能在集结全力之外,再收容阵中所有修家心中的凶狠杀气、心中的坚韧锐气、心中那份陷入绝境时誓死以求一搏的腾腾生气,才能将这杀、锐、生三道生命气度化作浩然法度!

  供水大阵第三变:雷剑灵犀,共水魂。

  大阵之力由虚生灵,圆满。

  雷霆与剑气搅动浓浓大雾,须臾,一道灿灿银瀑自雾中升,裹挟巨力逆冲九霄,直直奔向那颗没名没分惹人憎恶的星!

  一阵三变,至此大阵完全行运开来。沈河从天上飞落共水大阵,掌门人数千年修为进入阵中、添做一份抗天之力。

  众人倾力催阵法、众人静静等待……到七个呼吸时,阵中修家身形齐齐一震,共水阵力打到天外,迎上了那枚天火陨星……沈河眉头微皱,七窍同时沁血;龚长老牙关狠咬,血还是从口角溢出;裘婆婆闷哼了一声,额头上发出“喀”的一声轻响,顶骨碎裂了小小一截;姚九溪歪了一下头颅、他的右目莫名其妙地破碎了……阵斗于星,反挫之力逆袭于阵中所有修家,而修为越高,承担的反挫力量便越凶猛强大。

  只才一碰,阵中大修皆尽受创不轻。

  也是这一碰,让阵中人窥探了那颗天火陨星的力量,十之七八、阵中人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四个字:螳臂当车。

  相差得太远了。

  凡俗眼中,修家移山填海力大无穷,焚天煮海无所不能,但只有踏入修行之人才会明白,破不得道修不上天就还是个人,在真正天灾浩劫之下,自己的力量何其渺小。

  反挫之力加身、越发沉重,每一个人身上都仿佛背了一座巨山,压得自己身骨欲碎、身体欲崩!就在此刻,厚重力量自脚下升腾而起,或流入身体或融入大阵,为阵中人抵下了不少压力,这是大阵暗藏的一重设计,阵与山已然交融一体,整座离山就是这大阵的甲胄,名山有灵、它也来承天护道!

  可惜,不过两三个呼吸,众人只觉身周轰轰摇晃,人间的山也挡不住天外的星,灵秀大山开始缓缓沉陷,被陨星巨力不断挫压,一寸一寸、沉入大地。

  半顿饭不到的光景,离山沉陷七丈。

  压力更重、沉陷不停……八百里陷落第九丈时,清冽长鸣传来天空,震烁光芒自东方冲腾而起,转眼化形一头巨大紫鹤,翅展六百里,向着天火流星飞去!

  紫鹤东来,天元道之阵。

  以修家之力硬扛灭世陨星是螳臂当车?第二只螳螂来了。

  第六百一十五章 一定还

  紫鹤之后,另个方向一道人影飘然,本来有些虚晃、看不太清楚轮廓,但随他一步一步等向高空,身影越愈来愈清晰:微胖中年,左手负于背后、拿着一卷书,右手则高举过顶擎着一柄剑,更奇怪的是这道法术结形之人的穿戴,居然是明黄龙袍、九穗龙冠,皇帝……鸿儒门宗,结成的阵法自也免不了书生意气,他们的阵唤作:天子守城门。

  大成学,第三只螳螂。

  西方,木鱼与法磬声音响起了,阵法凝结的是一个童子,若苏景在场当能辨出,和尚们摆出的这一阵与真页山城斗邪修奎宿时大同小异:五十三参、参参见佛的善财童子,只不过今日童子目蕴狂怒而面做狂喜,绝不应同时出现、两种截然相反的神情共存于一张脸孔,偏又和谐到无懈可击,喜怒交融、古怪得彼此抵消,那张两重情绪皆入极的面孔,最后落于人心的竟是一个:清静!

  第四只螳螂,弥天台。

  还有:重重热浪翻卷,火求烈、求狂,哪用结什么形塑什么魂,第五只螳螂涅罗坞干脆掀起了一片火海凌天;凄厉呼啸随风滚荡,黑色的大鹏鸟身上闪烁着诡异光华,只有巅顶大修动用神目才可辨得,那鸟儿是万万米粒大小的怪虫拼凑而成,虫已死、尸体却凑出了一头身形比起六百里紫鹤也全不逊色的巫杀巨鹏……为君一击,鹏搏万里,第六只螳螂紫霄国。

  第七只螳螂的法术,腥风滚滚、兽吼轰动,天酬地谢楼的万妖大阵,声势与威力只稍弱于天宗半筹。

  离山在前,五天宗与妖家大豪紧随其后,中土阳间世界最最强大的七个势力尽数动阵,全力出手轰那天火陨星。

  每一道大阵神通飞往天穹时候,人间各处、无论是繁华大城还是偏荒小镇,都会齐齐爆发出一阵欢呼,百姓事先不曾得到丁点消息,可到了现在,又有谁还会猜不到。平日里那些隐遁灵山、深居简出的修仙高人,他们正集结几处、竭尽全力来消灭一场灭世浩劫!

  只是,七只螳螂,挡得住一架疯狂以行的巨辇么。

  封天都,一品殿,十花大判叹了口气,在他面前百丈铜镜半悬,正映着阳间大宗对抗天劫的情形,五年借法期限未到,十花判可动用这面宝镜随时洞察阳世。

  十花判暂时收回了目光,不再注目于镜,低下头看自己的靴子:“花青花,四个月前,你曾问尤大人可否驰援人间。”

  “是。”侍立于侧的花青花轻声回应。

  “在那之前,我和尤大人从未察觉你还有一份眷顾阳间生灵的心思。”

  花青花笑了笑,即便知道自己不会被认同、即便知道自己的想法在前辈大人面前是错的,这位三品判依旧不会对十花判隐瞒分毫:“属下一直都是这样,幽冥……规矩太冷,不如人间温暖,是以属下对阳世生灵很有些好感。”

  十花判不生气,更未训斥,相反的,老人也笑了一下:“我有个想法……会不会就是因为你有了这样一份眷顾人间的心思,所以苏景身上的那件一品袍把你选做了下一个传承?”

  这是没有答案的事情,十花判提过一句便作罢,再开口时换过了话题:“那你可知,人间那些修家的本领如何?”

  不用想,花青花直接回答:“只从苏大人的本领,便可见一斑。”

  “不错,本领高强的人很多,七大天宗、妖精金家……尤其离山,但因这一战太不公平。”十花判的眼光精准,他的道理明白异常:“若那颗陨星摆在地面,以现在他们催动的法术,那颗星早就碎裂了。可星从天外来,阳间修家不能等它进入世界再动手,只能催运大阵将法术打入天外……世间力,破天就得消耗半数;出得天际,再被空空星宇损耗,又得损丧大半;而那陨星飞行无数年头,蓄起的力量又何其惊人!”

  花青花脱口问道:“可有办法弥补?”

  “有……”十花判口中说的是“有”,用的却是“休想”的语气:“除非能有十四位归仙之辈,六占六合,八结八荒,方可消弭破天、星宇之耗,才有望摧毁那道天星!只是如今阳间,又上哪里再去找十四位归仙共施法度。莫说阳世,就是幽冥也不存这样的阵势了。所以阳间完了,那些修家所做徒劳,输定了、死定了。”

  花青花面色沉黯,未作声。

  十花判口中话题再变:“以往,你时刻都在关注阳间吧?”

  花青花一字以对:“是。”

  “那你可知,阳间的大修智慧如何?”

  “乾坤造化,自然使然,人间大修不乏惊才绝艳者,脑智纵横心慧非凡,委实了不起。”花青花毫不吝啬褒奖之词。

  “比如?”十花判的兴致颇高,一句接一句的问。

  大人有问,花青花必有回答:“比如离山沈河、比如弥天台辰光、比如大成学蒹葭……”

  “错!”不等他说完,十花判忽然摇头,老人的笑声古怪、笑容古怪:“全都是傻瓜啊!”

  说到此,沉默了好一阵,十花判又是一声叹息:“十八个月前,我曾去往人间,一个接一个,见过了六大天宗的掌门人。”

  花青花一惊:“大人……怎么说?”

  “怎么说?实话实说!明言告诉他们没希望,但若他们同意,我能以一品判之力,开一隙黄泉,允那几位绝顶大修与门中精锐高手,以阳身入黄泉,他们不必陪葬阳世,来到幽冥照样能够修行、只要有机缘有本领,照样能够破道飞仙!”

  花青花动容,一品大判确实有这样的力量,能够接引阳世人入幽冥,但有这样的法力不表示有这样的权力,大判若真这样做了,来日必遭天谴!而十花判在位时,对阳间修家游魂一概严惩,足见他不惜修士夺天造化……十花判不惜承担天谴还要救今世修家精锐的性命?

  会如此,再简单不过:阳间可以毁灭,但幽冥决不能沦丧,十花判舍却自身、与他最憎恶之辈合作,只求能为幽冥添一道生力军,对抗西方黑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着,不止人间,还有幽冥。阴间判官呆,正道大修呆。

  “我没提及幽冥之祸,只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嘿,我想的是,等他们来了,就算为了自己也非得破那西方黑暗不可。不过我没想到啊……”

  十花判没想到,六大天宗的首脑无一肯入幽冥,他们与阳间共存亡。

  十花判不知道,离山之人,信那以个字:还!我修行、已夺了造化,我有所成就我永怀感激,若有一日我能还,我誓死不退,一、定、还。

  求不得无悔,求无憾。

  没人不贪生怕死,天宗修家也不例外,但他心中有一件事高出了生死,便是如此了。

  一群可搬山填海、纵剑万里的傻子。

  但也是这群傻子,个个都看出了十花判的“仁厚心肠”,个个都在回绝了十花判后对他说:若能挡下此劫,愿奉大判官差遣,维护幽冥、稳固轮回。

  离山剑、天元道、弥天僧、涅罗火、紫霄巫和大成学的书生……何为正道修士?“正”以载“道”,“道”以作“修”之士。

  “正”不存则“道”不存、“道”不存则无以“修”之。

  “看傻子死,不是件开心事情。”第三次,十花判沉沉而叹。

  幽冥中,大判官第三声叹息时,人世间,离山沉陷三百丈。

  无论十花判想要招揽阳间大修入幽冥是什么目的,至少他有一点没说错:输定了,死定了。七头螳螂也挡不下那来自天外的巨车。

  五大天宗与天酬地谢楼的大阵轰向天星,可离山的压力未能减轻分毫……不止离山,天元、弥天台等那后来动法的六大门宗,阵中修同样遭受巨力反挫而重伤、他们的阵基、山门震颤不休遥遥欲坠。

  这绝不是一场公平之战,只凭天宗,远远挡不下来。

  退无可退,背水一战可鼓气勇,可惜,在那颗天火陨星面前,天宗的勇气不过是个笑话。

  李不二的身骨咔咔作响,来自陨星的巨大压力压得他痛不欲生,妖怪心中颓然:还打个什么?又哪有胜算?勉强分出一抹余光望向身边的修家,全都面色痛苦、面色灰败,绝望之意笼罩双眸,唯独一个例外:那个坐在不远处,脑袋四四方方、背后还背了一支桃花的离山弟子,此人胸襟早都被口中涌出的鲜血浸透,可这四方头的眼睛依旧明亮……是兴奋?

  修道亦修剑,道法在身时,方先子是追求长生逍遥的练气士;可当一剑在手时,方先子更愿意把自己当成个勇卒、当作个战士!今日陨丧,仙途断灭,于练气士而言无疑惨痛结局,但在战士眼中,陨落于应战之役,丧身于最强大的天外来敌,那又是何等荣光。

  那又是何等荣光!!

  所以方先子身体痛,所以方先子眼睛亮。

  行元在身,离山弟子参天悟道;长剑在手,离山弟子斗战乾坤。

  就在此刻,北方天空中突然一阵急筝响亮,琴声高亢韵意铿锵……空来山、天魔宗,天魔大殿之中,以往千年都隐身青雾中的宗主魔君今日露出了真身:没有双腿的半身、残疾之人,白发苍苍的老者,十指急舞于身前魔琴。

  魔君鼓琴。

  第六百一十六章 嫁衣裳,天魔宗

  早在离山找到“三年鱼”时就将陨星浩劫之事传告了天魔宗,魔君不对同门隐瞒丝毫,把消息传递下去,可随后三年间,不见他有丝毫动作,传令门人以前怎样就继续怎样。

  魔君未闭关,但也不再过多过问门宗事务,他的居处常常传来叮咚琴韵……

  直到刚刚,离山开始行运大阵时,魔君召集宗内所有弟子集结于天魔殿。

  蚩秀也来了殿中,心中颇有些兴奋,以为师父定是暗中准备了什么阵法,要在此刻发动去轰袭天星,不承想魔君竟是要讲道。

  “古时有好赌之人名唤轩辕叮当,祖上留下的大好家业尽没于骰子骨牌之中,轩辕叮当沦为乞丐,讨得一两文,转身再入赌坊……如此往复,久而久之再无人施舍于他,一年冬雪早降,轩辕叮当潦倒长街垂垂濒死,忽然有人走来,给他身上盖了床被子,另外还给了他两个夹肉馍和十个铜板。”

  轩辕叮当抬头一看,老熟人了,镇子上富豪大家的秦大公子。此人古道热肠,常常相助落难同乡。因轩辕小时候家境颇为不错,两人儿时还有几分交谊。

  轩辕刚把家业败光沦为乞丐时,曾求到秦家门上,秦公子直接送了他纹银百两,劝他莫再去赌,这笔钱足够做有个小门厅的生意了。轩辕满口答应,三天后输个精光。

  不久后轩辕再上门,秦公子外出不在,其他秦家人对他毫不理会。

  三个月后,秦公子外出归来,听说轩辕又次上门,专程去了轩辕栖身的破庙找他,这次他给了轩辕十两银子,立一个门户是休想了,但支个大些的摊子还没问题,轩辕当时皱眉:“上次是百两,这次又不是我找你,你主动上门,却只十两?”

  “你不值百两,只值十两。莫再赌了,赌上不能安身立命。”说完秦大公子离去,轩辕混不理会,拿了十两银子再去赌坊,中午过去,不等天黑就再输了个精光。

  第三次,秦公子与轩辕街上偶遇,这次秦公子只给一两银子,轩辕叮当在他眼中,只值这一两银子了。

  凭着一两银子,轩辕叮当翻本了,随后半个月的光景,屡战屡胜,赢下了三四百两银子,但再三天过后,又输了精光,再之后他找上秦公子,后者对他避而不见,一两银子都不值的人,秦公子不愿与之交往。

  不承想到那大雪之夜,秦公子又给他送来了被子肉馍和十文钱。轩辕叮当纳闷:“不是早就不再理会我了?今晚又善心发痒了?”

  “总不能看你真被冻死、饿死。还有,以后莫再赌了。”话说完,秦公子稍顿片刻,叹了口气:“十文,不能再少了。”

  儿时好友如今值十文?不能再少了?只是于平时不太一样的,秦公子眼中满满忧愁。

  轩辕叮当哪去管他啰嗦,挨到转天中午赌坊开门,棉被夹在腋下手里掂着十文钱再度进门,钱输光的话被子还能当得一两文,大小也能算个本钱。只是还未开赌他就听说秦家出事了,做一笔官家的买卖出了纰漏,倾家荡产不算还被追了官司,一大早虎狼差封门抄家,一家大小尽被拿去了公堂。

  轩辕叮当闻讯愣住,那时间心烦意乱,以往落入耳中犹如天籁的骰子叮当、骨牌哗哗的声音,现在听起来只觉说不出的厌恶,十文钱放回兜里,转身离去了,离开故乡远走别处,从此再不知所踪。

  一晃十五年过去,轩辕叮当重返家乡时,又是大富身家!当年远走他乡,从苦力做起,步步经营,他本是大家出身自幼脑子就灵活,加上他在赌中丢掉的运气原来都攒在了生意上,从小做大、连遇机遇与贵人,竟又挣下了雄厚家财。

  轩辕返乡时,秦公子也出狱一年有余了,在大狱中伤了身体,力气衰败,手难提肩难扛,沦为了乞丐。

  轩辕叮当去看秦公子,后者笑得惨淡:“如今你看我值得多少几纹钱?”

  轩辕大老爷耸了耸肩膀,身边健奴一拥而上,抢着搀扶秦公子登上华贵车辇,一路上仔细侍候着,去往当年秦家老宅,轩辕叮当已将此处买下了,名玩摆设、雕梁画栋布置一新。

  待到秦家老宅,轩辕门下佣人无需吩咐,抬了一口口箱子上前,对秦公子口称“老爷,请过目”,箱子打开来……金银细软、地契屋据林林总总,轩辕叮当十五年的经营,万贯财千亩地数十产业,甚至连他随身携带的钱袋,把他所有一切尽数赠了秦公子。

  秦公子完全懵了,他落魄时我曾接济,如今我陷入绝境他施以援手再正常不过,但又何须搬出所有家当,轩辕如此,岂非疯了。秦公子口中喏喏,好半晌才总算问出一句:“你……你这是作甚?”

  轩辕叮当应了一句:“我高兴。”说完转身便走……走不出三步又转了回来,自一口大箱中捞出十枚铜钱,在手中掂得当当作响,溜溜达达地又去赌坊了。

  到了赌坊,轩辕叮当看了庄又看闲,开始还气定神闲、不多时便又回到当年的赌徒模样,咬牙瞪眼地盯了好一阵子,终于追到了明路,最后家当十个铜钱一把投下去。

  “他妈的,输了!老子就只剩‘值这十文’了!”片刻后轩辕叮当怒骂一声,大手伸出,把头皮挠得咔咔作响,正挠得起劲,轩辕叮当突然喜形于色,放声大笑,笑七声,身躯直挺挺倒地,就此气绝身亡!而他丧命之际,天空中千里乌云翻卷、万道轰雷接踵不休……

  “一朝顿悟,轩辕叮当身死人间、神化天魔……诸天真魔中列位九百十一,轩辕尊有三魔名:他值得了十文,是以自称‘十文魔’;他执意报恩,其他诸位魔尊敬称他‘重恩魔’;他把大好身家全部送人,十五年辛苦打拼全为了恩公、与旁人做嫁衣,我天魔宗前辈又唤他做‘嫁衣魔’。”故事讲完了,魔君静坐于大殿,此刻外面世界电闪雷鸣,六大天宗与天酬地谢楼已然全力出手迎抗天劫。

  魔君不看外面一眼,转头望向心爱弟子蚩秀:“如何?”

  在师尊面前,蚩秀心中全无骄傲,恭敬回答:“还请师尊教诲。”

  魔君突兀放声大笑:“早就教导过千百次了,今日又老调重弹。百万家财重还是十文重?我重还是恩仇重?天地重还是修行重?我喜欢哪个、哪个就重。”

  “不痴不疯,何以修魔?痴不入极、疯不成狂,何以成魔?”

  “求我所求,管他天翻地覆;求我所求,哪怕翻天覆地!”

  “求只求,找到我的疯癫所在,找到我的偏执所向……我那十文钱,究竟在何处?”

  “本来我不知,以至六百年修持再无寸进;三年鱼消息传来,天地将毁浩劫当前,我却心头狂喜修为猛进……我那十文钱,便是天顶这颗星!”

  “我已有所求,哪怕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大笑声中,魔君挥手将一架古琴摆放身前,十指如轮急急动弦,天魔琴、嫁衣裳,琴中魔音不能直击陨星,却能为已经发动的诸多大阵添力增威……

  天魔宗自视甚高,即便道法修法不比天宗更强,但魔家弟子无一例外都看不起天宗修家,当年蚩秀挑战离山,足见他们的狂妄和凡事必要抢出风头的性情。

  天火陨星来了,天魔宗弟子不会束手待毙,不过以他们的行事风格,当会穷尽心思布下一阵,不仅要迎抗浩劫,还要在阵法上出奇出彩,去胜过别家的法术。可魔君一改平时做派,他竟心甘情愿地去给那些他看不起的修家做辅、做助。

  绝非无奈之举,只因他找到了自己的“十文钱”。为那十文钱,人前争胜是傲,胯下受辱又何尝不是傲。管别人如何去想如何以为,我自看重我的:十文钱。

  琴才动一声,魔君一口鲜血就喷于琴弦。他的本领毋庸置疑,可他要鼓琴相助的那些力量……天宗集结同道修家,蓄势已久的大阵,力量何其强大。离山轰击天星是螳臂当车,此刻魔君所为又何尝不是?强行动用法力,硬要去做一件超出自己极限无数、绝做不来的事情,又岂会不受反挫、反噬之害。

  可魔君仍眉飞色舞,蚩秀修行数百年,从未见师尊如今日快活!魔琴魔音,于他指下响亮不休!

  魔家绝学委实不凡,得了魔音相助,七宗阵法聚威势、笼神气,威力各有增长。虽然距离对抗天星还差得太远,但各家大阵的威力力量,确确实实稳固了些。

  琴动七声,魔君前后七口逆血撒于长琴,忽然,魔君麾下北路魔王冷哼一声,右手一抬、十指指甲疯长,如狭长利刃直直戳入魔君肩头,下一刻,北路天魔也是一口鲜血喷出。

  宗主为那些假仁假义的正道修家做嫁衣?

  那我为宗主做嫁衣又何妨。

  北路魔王传力、分伤于魔君。紧随北魔王指甲之后的,西路魔王挥出自己的大辫扎于魔君肋下、南路王将一根两端锋锐的长梭连在自己和魔君的眉心……天魔殿内,人人动法,身体勾连、修为勾连、性命勾连!

  魔琴动天,嫁衣裳,东土北方空来山,天魔宗,第八只螳螂。

  魔君不喜反怒,怒声斥骂:“本座的十文钱,与尔等何干,都与我滚……”可话还没说完,远方猛又震起一声惊天动地的蛙鸣,东土汉境与南荒妖疆交界地方,一蓬暗红色的沙急喷而起,迎向那天上的第二枚骄阳。

  魔君的骂声变成了一声嘶哑怪笑:“还有买卖,一并接了!”言罢琴声更急,又拼出一份魔韵去扶持那蓬冲天的沙。

  第六百一十七章 秀色现,还有谁

  除了蚀海,今日人间还有大圣么?

  此问暂时无解,但一直以来小金蟾心中都有个怀疑,藏身中土与南荒交界、曾因毁了她的金钱宝物而赔回来一块蜃玉的那头老蛤,会不会就是大圣?这头怪物的本领太大了,连裘婆婆误入其腹都不知觉。

  浩劫消息传来后,小金蟾先去了西海,而后重返“疙瘩山”从此长跪不起,口中喃喃祷念:“浩劫将至,求请大圣老爷爷动用仙家法度,消弭此劫。”

  一句话翻来覆去念了不知多少遍,终于把老蛤给说烦了,不久前突然一股古怪大力席卷,小金蟾全无抵抗余地,顿觉天旋地转、被那怪力挟持着进入一片泥沼中。

  泥沼是哪里?青云不晓得,瞪大那双离得颇远的大眼睛,四下里张望。忽地,眼前人影一闪,一个满脸皱纹的、双眼凸出、嘴巴大得几乎咧到双耳的老太婆出现面前:“我、不、是、大、圣,我、也、不、是、爷、爷!”

  老太婆说话异常用力,震耳欲聋,且一个字一个字的蹦,更显可怕。不过因为她嘴巴太大,开阖之际自然也就显得好像在笑,这让她和气不少。

  “求老奶奶出手,消弭那天劫!即便不是大圣,您老的本领也毫不逊色!”小金蟾焉能不知她是哪个,幸亏她以元神相见,否则老蛤动作那么慢,说不了十个字,那颗天火陨星都已砸进世界了。

  青云忙不迭又跪倒。跪是跪、但她眼珠转动着口气也愈发理直气壮:“不过……受境界限制,您没办法飞遁天外……天地将毁,哪怕为了自己,总要打那颗混账星星!”说着,青云抬手向天上一指,这时才发现天上什么都没有。

  或是化境,或是妖身祖窍,总之泥塘不在大世界中。

  老蛤咧着嘴巴,看她的表情像是在笑,可看她的目光只有不耐烦:“无知小辈,本作早都修成‘神身身神’,我是无法飞遁天外,但就算世界毁了,至多也只是灭了我的皮囊,我神魂全不受其所伤,仍能继续修行!”

  这等高深法门,青云听都不曾听说过,但大概能明白老蛤是“神魂仍在天地间,却与天地无牵扯”的境界,它不怕浩劫,老蛤早就看得清楚了,那陨星会毁了这世上所有生灵,但不会把世界彻底撞碎,神魂在不毛地修行?无所谓啊!何必浪费力气去抵挡劫数。

  咚咚响声不迭,青云的额头砸在浓稠泥沼上的声音:“小孙孙儿求请您老发发慈悲……”

  “我和你勉强同宗,又不是熟人!上次本座用一块老玉赔了你的金钱,早就没了亏欠,你跑来求我、扰我修行好没有道理,快走快走,找地方等死去。”老蛤毫不客气,随后又是几句狠话出口,看青云愣愣不语,老蛤只道打消了她的奢望,又把话锋一转:“老身并非无情之人,只是这道劫数远不是我能应付的……这样吧,你就留在此间,至少能保住性命。”

  不料面前的忽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我不要自己活命啊!我不怕死,可我那七十三个孩儿不能死……我答应夫君好好照顾它们,大家都死了,黄泉路上我没脸再见平安郎。”

  说到这里,哭声愈发响亮:“我夫君修真龙法度,闭关西海,我得知浩劫来临时,立刻去西海寻他,可……可他不见了!那海里的老龟告诉我,这是‘龙隐于世’的修持,他会消失好久,除非破这一境否则难觅踪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平安郎最好脸面,乾坤浩劫这种事情,只要他晓得,就算拼命也会出手杀星,可他人在关内,他不知道……我找不到他……我又怕别人会笑话他是贪生怕死,所以跟他姑姑、他同门说平安郎随我去娘家入阵;又跟我外公说平安郎跟我去离山入阵……这谎话现在怕是早都被揭穿了,我没地方去,我好多好朋友和亲人却一个都不敢见,我那些孩儿还不懂事……我只盼着天劫消弭,孩儿没事……大家都没事,我……以后再见他们……哇啊……该怎么说啊!”

  小金蟾箕坐泥塘号啕大哭:“求老奶奶,出手……他们都不能死……家里男人不在,我还得等他回来……你不肯管就放我出去……我不能独活,黄泉路上我还得照看娃娃们,不让他们受恶鬼欺负。”

  一滴眼泪不知不觉从老太婆的目中滴落,她的眼睛高高凸出,泪水落在身前七寸之处……犹豫再犹豫。此时小金蟾已经不再求她出手,只一个劲地要她放自己出去。老蛤狠狠一跺脚:“当我上辈子欠了你这妞子娃娃!”旋即,南荒边缘处那巨大老蛤人立而起,肚皮鼓胀几次,猛一声大吼、赤红蟾沙直喷天际。

  老蛤本就不是无情人,她远离人间自己蛰伏于此,不是桀骜孤绝,只因她在人间行走看人间亲热时,天天哭了笑笑了哭,实在受不得那份折磨这才来狠下心肠来到荒僻地方,不承想……命中注定!

  哇哇哭声猛又提升了个高度,青云小姐撒了大泼,用尽自己所有修为放声大哭。

  老蛤动法,迎抗天劫!

  而那蟾沙翻卷后,不过三两个呼吸功夫,东土汉境中,一道、两道、三道……前后十一道神通,猛地拔地而起,轰向灭世陨星……东土锦绣,从不缺天才,这片传承有序、广博浩渺的灵秀大地,远远不止七大天宗、妖家魔宗这些修行翘楚,有人名不见经传隐遁深山;有人游戏红尘身藏庙堂,大修绝艳之辈数不胜数。当三年鱼之讯传遍修行世界,这些人或是因行属不合无法入天宗之阵、或是心性孤僻不愿于正统修家为伍,但他们绝不是什么都不做,三五相商、百十串联,各结各阵,于今时此刻,于繁华人间,绽放起只属于他们的绚丽光彩!

  平心而论,老蛤之后再起的这十一阵,威力远逊于天宗法度,但他们也把力量打出了天外、打中了陨星。哪怕击中陨星时他们的阵法只剩蚊蝇之力,那也是他们的荣光,他们的修行,他们无憾无愧无悔!

  空来山天魔殿,魔君哈哈大笑:“有趣,全都接……”话音未落又一口黑血喷出,可他手下琴声越发激昂;离山共水大阵,沈河哈哈大笑,他的声音早已嘶哑,更没有力气传声四方。沈河掌门心中,仍是之前传于全山同道、全宗自己的那四个字:何其有幸。

  能在末日降临之时,见识天魔琴、见识南荒蛤、见识隐匿中土各处从生到死都不出世的精彩修家……见识这天地深藏不露的秀色,何其有幸啊。

  而沈河贪心,已经无怨无悔,却还想再看,看还有谁……还有谁……还有那一只雪白的灵狐,自南荒深处破空而去,一路向天长啸昂昂。

  南荒、狐地。当年苏景途径那处,大圣玦将狐地大雾收敛一空,露出了天真大圣卧像真容,那群狐狸就开始闭关精修,等待着大圣归来、再追随先祖傲啸天地。到半个甲子前,天真大圣全不见回来的征兆,不过狐狸们的精修已经告一段落,未出关不过也不再结身入定,外面的情形它们都有了解。

  三年前,天斗山的妖精念着苏景曾与此地有过一段渊源,将“三年鱼”之言结成一道灵讯送去了狐地。三年之间,千万灵狐亦布下了大阵一座,此刻发动,为本已绚丽缤纷的阳间世界再添瑰丽颜色。

  阵法成,一头巨大灵狐自阵中飞去迎抗天劫。

  狐地首领,那头红皮狐狸端坐在地,好像人似的一双后腿盘结,一双前爪并合、捏印,其他千万头灵狐错于它身边坐落安坐、共转大阵,它们的样子说不出的可笑,可它们的神情说不出的威严;狐狸打坐的样子说不出的莫名其妙,但它们催起的法术却凶悍无匹,比起东土汉境那几道天宗大阵也不遑多让。

  可惜,还不够、还差得远。天魔、老蛤、隐修、狐狸,一只又一只的螳螂,仍无法阻挡那熊熊燃烧的炽烈天星!

  与离山弟子情形相仿,狐地阵法打出天外、才一迎上陨星,群狐的眼光便陡然黯淡,身形无以抑制的急促颤抖,沉降于周身的巨大压力挤压得它们血欲崩骨欲碎!红皮狐狸眯了下眼睛……心中了然:不是对手。

  可没有退路了。不能退,狐地传承无数年头,只为等候大圣回归,几百年前那征兆终于显现,它们看见了希望,又怎么可能容这世界毁灭、容自己这时刻准备着为先祖效劳的有用之身灭于那无稽天星!

  红皮狐狸口中连串低低嘶嗥,奋力传音同伴,要孩儿们坚持、要孩儿们撑住,没有胜算是天注定、不全力入战则是让先祖蒙羞、愧为天真后人。突然,红皮狐狸口中嘶嗥停顿,一双狐目瞪得奇大,满满惊骇:那雕像……

  狐地中央天真大圣巨像,头枕双手、腿搭二郎、眼睛望向天空,轻松惬意地躺卧姿势。但此刻那大像竟活了、动了、坐了起来!

  左腿平伸、右腿蜷曲,左臂搭于左膝,横陈于地面千万年头的冰冷石像,真的坐起了身。

  姿势变了,但大圣的气度未变、望向天空的目光未变,大圣像的双眸,正死死盯住天空中那第二颗太阳……

  第六百一十八章 带红花,穿新裙

  下一刻,天真大圣巨像忽然笑了一声,于喀喀的顽石摩擦声音中,它站起身形平步等空,一步接着一步,走向苍穹。

  既没有烈烈长啸,也不存破空锐响,“大圣”的行走全无声息,甚至连一点点的妖威或声势都不存,可他的双眸……他在看着那颗陨星,那颗陨星却不存于他眼中。一如青灯中的坐像、如莫耶世界的站像、如天斗山壁画中的飞天像。他的双眼揽尽乾坤又目空世界,狂敛于心傲绽于目,第五圆繁衍万万年中,妖家精修第一圣:妖狐天真。

  就在大圣举步登天时,突然南荒的另个方向,猛又暴散起轰动妖威!

  不若天真大圣那般将狂傲内敛,刚刚绽裂的妖威满满凶狠,毒辣气意横扫天地,先弥漫了南荒、继而播散于中土,随妖威浩浩翻卷的还有一道嘶嘶的怪响:放大了万倍的毒蛇吐信之声。

  一条铁灰色的巨蛇,凶口大张、长信吞吐,昂首向着天火流星飞去。

  天真、蚀海,两大圣!

  只不过,今时的洪蛇蚀海看上去比着往日稍有不同:蛇头上斜斜地戴了一朵巨大的花儿。虽然大了许多,不过那花儿还是能被人轻松认出:这些年东土世界随处可见的、原本只生于邪魔地、莫耶地的笑语红花。

  中土人间,唯一的那个莫耶女子正眯着弯弯的眼睛、满目笑意地望着头戴红花的巨大洪蛇飞天。她前方不远处,以剥皮国瑞皇帝、大国师洪灵灵为首,数千洪蛇子孙齐聚于一阵,个个都化作原形。无一例外鳞皮颜色黯淡无光、身体筛糠颤抖。洪蛇家的大圣爷曾对小不听说过,远古时候也有过一颗陨星飞来灭世,蚀海大圣辛苦三年准备大阵,结果还没等出手,东剑西禅就先拔头筹,施展浩大法力打灭了那颗陨星。

  蚀海的阵法没用上,就被荒废到一旁,蚀海的阵法没用了,除非有朝一日,再飞出一颗大陨星来砸世界——正是今朝!

  在幽冥时,大圣栖身的盆景大半时候由不听所持,两个人闲暇时常常会聊上一阵,一老一小还算投脾气,洪蛇的唯我独尊阴毒狠辣,颇让小妖女敬仰,小妖女的刁钻古怪口蜜舌糖也深得大圣欢心。有关这座阵法,大圣曾向不听做过仔细讲解。

  是以“三年鱼”的消息传出后,不听立时想到了那荒弃的大阵,按照大圣以前的指点,先找到了阵位所在,又发动现存洪蛇入阵。蚀海虽不在,但是凭着洪蛇后代的纯正血脉和不听了解到的阵法行运道理,仍能再启此凶猛大阵。三年的忙碌准备,终于如愿以偿。

  不止重新发动那么简单,大胆的小妖女还甘冒奇险,又给大阵添入一道法术,让洪蛇戴红花儿……另外值得一提的,小妖女今日着盛装,莫耶习俗中,只有奉重大节日时才会穿起的华美衣裙:若能继续活下去,不听想要中土世界处处开遍笑语花;万一死了的话,小妖女就要漂漂亮亮地去见苏景——她在幽冥时听鬼差说过,阳间人物死后游魂入阴曹,人死时身上穿的什么,游魂身上的衣衫便如何。

  至于狐地的大圣像,当年蚀海为迎抗天劫曾布下一阵,天真大圣又怎么可能坐看陨星砸落于此间?

  九尾白狐与洪蛇一样,都曾设下了凶狠阵法、也都被东土的老道和尚“抢”了先手……大圣留下的法术便是狐地中的巨像了,引动此阵的契机简单,只要后世弟子动用了轰天之术,巨像便会“醒来”,时隔千万年头,那头名唤“天真”的狐狸再为乾坤动法,一击轰于天外。

  离山共水之后,五天宗、天酬地谢楼、天魔宗、隐遁修、老蛤、狐地、天真与蚀海的存留大阵……一场摧毁人间的浩劫,引出的竟是好一场异彩纷呈!诸般法术,威力参差不齐,颜色却同样惊艳、同样耀目,如盛世节日时那璀璨烟花。

  乾坤劫数,天下共御、天下共讨。所有能出力的人全在出力,杀死那颗星!

  “天真”步穹宇,“蚀海”攀九霄,两位大圣留下的法度与其他冲向陨星的法术大不相同。包括离山共水在内,天宗、隐修和老蛤的法术,都是将化形凝意的力量直击向上,冲出去多少不可知、落在陨星上多少无把握。

  而“天真”来到天穹顶出,挥手向着天顶一划,肉眼可见,湛湛蓝天就那么一下子被裂开一道巨大金色裂缝,随后“天真”跨出中土世界、于虚空星宇中从容迎向那陨星。

  “蚀海”更干脆些,直接一头撞上天顶,引得世界摇晃乾坤震荡,旋即只见天顶上显出了黑色大洞,四周更有无数裂璺弥补,大蛇则从自己撞开的洞子里大摇大摆的游了出去,继续前进。

  两大圣,撕天撞顶,破这世界,全不损身上所蕴巨力。

  “蚀海”直直来到陨星前,昂头摆尾一次次的猛撞不休,唯一能从地面上直接看到的、来自中土法力与天星的直接恶战,便是疯狂洪蛇!

  “天真”却不见了。他还在,只是兜了个圈子,来到了陨星背处……陨星拖彗尾,看似一体实则各自分离,打碎尾巴和陨星前进并无影响,可是在天真手中,却是另外情形。

  大圣探手,猛抓住了陨星彗尾,竟真得拉住了、拖缓了那灭世之星的前进之势!自阳间众修家出手一来,第一次,那陨星终于慢了……慢了!

  “天真”的面色看不出喜怒、目光始终淡漠,手臂上肌肉贲起,加力、遏;“蚀海”蛇形,不存表情、眼中浓浓虐戾不变。身形摇摆得愈发疯狂,头撞尾抽,加力、打!

  两大圣,迎头拽尾,法术不懂“沟通”但上上法持自有默契,与今日人间的精彩后辈并力,斗天星。

  只是……离山仍在沉陷。

  也许是大圣的阵法被荒废了太久、又因不是大圣亲自主持所以损失了威力;也许是这颗灭世天星比着古时那一颗更大更强,中土人间绽放起的层层异彩,仍不足与那第二枚骄阳争辉。

  离山沉陷的势头放缓许多,但还在向下沉落……

  樊翘未出力。

  他是火行修家,入不得共水之阵,是以不久前樊翘和留在光明顶上的众多乌鸦、祸斗一起去往涅罗坞入火行大阵,可出乎意料的,祸斗或剑鸦都能入阵,唯独樊翘和那四十九对比翼双鸦不行。

  他们一入阵位,涅罗坞的大阵中灵火流转立刻显出微乱之势,火焰仍受阵法指挥、行转,但又“不由自主”地向着樊翘、比翼鸦靠拢过来。

  意外的情形,不过原因却不难解释,苏景的手下众将,真正修得阳火精髓的只有九十九个人:樊翘修炼金乌真诀、比翼双鸦修行金乌九劫大阵。其他的剑鸦或者小祸斗,也有不少修行金乌九劫火法的,但它们的修炼年头比不得那四十九对乌鸦卫,火焰纯粹不够。

  就是因为樊翘与比翼鸦的阳火够了火候、足够纯烈,所以入不得涅罗坞的阵法了,世间火焰百种千类,唯独阳火为源亦为尊,只有阳火灵领袖其他火焰的份,不存被领导的机会。

  无奈之下樊翘与乌鸦卫只好回到离山,重返光明顶再动阳火继续祭炼……祭炼不停。但心思早被人间与天星之战吸引了去!

  樊翘仰望苍穹,他不想发抖可身体不受控制,他不想流泪可目光早被泪水淹没,一破一立让他心境远比同辈修家更沉稳,但是身处那一道道冲天法术起源的大地,感受到的不止那些法术的威力,更有无限荣光。骄傲到发抖、感动到流泪,而樊翘只想笑,笑不出声音的大笑狂笑疯笑。

  樊翘的胸口、咽喉都仿佛堵住了,他在笑,却无声。

  激动到无以复加,也遗憾到无以复加,身为离山弟子,却不能入阵,这道遗憾如疤、将永远横陈心头!死都抹不掉的遗憾。

  此役,未能入共水大阵的离山之人还有六个:人在青灯、且根本不知道劫数降临的陆老祖;人在死关、五听寂灭专心领悟最后逍遥一问的贺余;人在幽冥、无法及时返回阳间的妖国君王尘霄生;人在褫衍海、还差三天才能回到幽冥的小师叔苏景;人在何处不知、身体已被墨色沁染而依旧坚守本心、但此时法度已然不合共水阵的长老任夺;还有一个……正在咳嗽。

  剧烈的喘息,大声的咳嗽。看不出他的年纪,因他血流披面。受创的不止头颅,还有身体,一道剑伤纵横,鲜血汹涌,早已经把他身上的剑袍浸染成艳艳红色。

  他的面前没有敌人,他的手中有剑。

  剑上有血,正沿着剑锋汇聚成细流、缓缓滴下。

  剑为上上品,片刻功夫鲜血落尽,剑身又复清透明亮,隐隐现出云海般的剑纹……剑锷上两字篆文浅浅:流云。

  流云,算不得多稀奇的名字,不过剑名篆字并非今时文字。上古时的篆、上古时的剑,来自江山剑域、曾于这位离山弟子手中大放异彩的好剑。

  咳嗽不停,口中仍费力反复地说着话,他在对剑说话:“求请……前辈醒来!”每次都这一句话,每次说完后,他都会手腕倒转,挥剑逆刺于自身……一身剑伤,皆为自损。

  如果不是自损,这东土人间里,除非陆老祖破出青灯,否则根本谁能让他伤成现在模样。

  孤身在外的离山弟子血流如注,一次次地自刺:求请……前辈醒来。

  第六百一十九章 剑中渊源,万里江山

  东土汉境,从荒山野岭的无名洞府到明秀山川的天宗大派,习剑修家不知凡几。就连当年齐喜山六两大掌柜出来抢劫苏小祖宗时,手里都耍着一柄赤霞剑……御剑者众,修家对剑的态度也大相径庭:有的只把剑当成工具,随身携带防身杀敌;有的把剑当成了酒,可遣愁怀可宣胸臆,不知不觉里就上了瘾;有的把剑当作知己,遇事时会先问一问手中青锋;有的把剑当成性命,剑在人在剑毁人亡;也有的会把剑当成空气……“态度”并非境界,它本身没有高下之分,无论对剑是什么态度,当智慧到时、灵犀到时,都能修习得上佳剑法。

  就以今日的离山剑宗而论,一脉相承的门宗,对剑的“态度”便各异。

  把剑只当作工具的,掌门沈河,剑是他守护门宗的利器,仅此而已。他也爱剑,且对剑的喜爱不逊于离山任何一人,只是这份喜爱,和猎户珍惜自己的长弓没什么两样;把剑当成酒的,想都不用想,陆老祖!

  当剑是好朋友,有个人比着苏景还要更过分:滇壶峰虞长老,当人面前他总是笑嘻嘻的,可他心中秘密,只会说给手中长剑来听;把剑当成了性命的,四方头方先子,那根红长老赐下的桃花枝,干脆就是他的命,若有一天桃花枝崩碎,方先子用不了多少时候就能把自己活活哭死;至于将剑当作空气……空气是什么?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它不会影响人的行事和思维,但若没了空气,人就活不了!空气就是:我活在其中,但我仍是我。

  现在的离山弟子中,剑如空气的那个人,苏景久闻其名却缘悭一面,他姓林。

  离山第一代弟子如今仅存的四人之一,贺余的师弟、苏景的师兄,林青畔。

  突破“远游子”后林青畔就下山入世去领悟最后一境去了,而后就仿佛没了这个人,修行道上再不见了此人踪影。莫说外宗、同道,即便离山宗内与他有所联系、知道他行踪去往的也不过寥寥三五人:任夺“入魔”时,曾陷入正道修家围剿、几近绝境时忽有不明身份的凶猛魔头杀入重围,救走了任夺:魔头的画皮之下,便是林青畔。

  三祖陨落归返途中,法蜕坠入中土之后,身为离山栋梁的长辈弟子,又怎么可能还能轻松云游不理身外事情?贺、林两人,前者在明坐镇门宗再不离开;后者改头换面跟随任夺身边,铲除六耳诛杀邪修。再未踏入过离山半步,直到数月前虞长老等人归宗入阵、共抗天劫。

  林青畔也一起回来了,但他并未多待,与掌门密谈一炷香,又隐遁身形去离山敬奉本门前辈牌位的宗师祠静坐一炷香,而后他飘然下山……此刻,中土齐动、迎抗天劫,林青畔虚弱咳嗽、挥剑自刺,一次一次沉声重复着:求请前辈醒来!

  离山,共水大阵疯狂行运、阵中人皆受反噬身骨剧痛、八百里雄峰还在一点一点地沉入地面,若从天空鸟瞰,离山周围的地面一道道狰狞巨大的裂璺正不断绽开、疯长!还能坚持多久?无论坚持多久,到头来也脱不开那两个字——灭顶!

  阵中人都伤了,阵还能强撑几时?三千里大地躁动,也许下一刻就会轰然崩塌,陷离山于万劫不复!可是这等紧要关头,沈河却稍稍有些游神了:“师叔不入共水大阵?”

  “共水之阵不差我一人,我会去一趟剑冢。远古时江山剑域庇护人间,今时仙宗不复但前辈英灵犹存其中,若能将其唤醒,或可为御劫添出大力。”

  “师叔知晓唤醒剑冢的办法?”

  “没把握,只有试试看,值得一试。”

  四个月前静室中林师叔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只是林青畔未讲明、沈河自也不会知晓的:“值得一试”之后还应再有四字,虽死不惜。

  把“剑”当作空气林青畔,对剑意领悟非凡,早在苏景见识剑冢真相之前他就已在怀疑:剑冢之剑不仅有灵,且还有智,只是沉眠中。

  出自剑冢的名剑,有自己的规矩,比如采得之剑毕生与主人只存一世缘分,不可传承;比如不可以剑自伤,否则会引动剑冢的犀利反噬等等。而林青畔想到的、唤醒剑上英灵的办法便是:悖其道、逆其法,自损以对。

  剑冢封闭,任何人都无法靠近,林青畔坐于六百里外山峦间,面向剑冢方向,从离山共水大阵开始行运之时,他解剑、自刺。

  “求请前辈……嘿,前辈怎么还不醒啊。”又再一剑自刺后,浑身浴血、目光散乱的林青畔居然笑了起来。

  从小到大再到数千岁一把年纪的老怪物,本性都不会被改变,林青畔是个喜欢笑的人,天大事情从来都是轻松以对。

  一边笑着,垂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势,再抬头望向天空中、那已经乱一团但也绚烂到无以形容的抗劫之战。林青畔又开始咳嗽,空着的左手微有些颤抖,自挎囊里取出一方帕子,采撷夕阳沉落时的金辉与藏身云中的天水蛛丝炼成的帕子。林青畔将手中流云剑仔仔细细地擦拭一遍,又复缓缓开口,笑着、喘着、和流云剑聊着:“时间不多,前辈再不醒就来不及了。启禀前辈,晚辈有个师弟在幽冥做判官,虽然以前没见过面,但同门渊源他总会对我照顾些,是以晚辈不怕死,只怕您不肯醒来……求请前辈醒来!”话音落处,长剑又次倒转、逆刺,这一回他以剑锋相对的,是自己的眉心祖窍。

  此处受创、必死无疑。

  没时间了,无法唤醒剑灵、剑冢,离山就毁了,林青畔的最后一次努力,舍命……

  疼!红长老很疼。不同于之前的身骨重压、胸肺欲裂,现在的疼是“活”的,它在“长”,自丹田而起,如一根长针一路刺穿向上,到心头、再到眉心、最后冲到天灵,那根“针”仿佛想要从自己的头顶中扎出去。

  公冶长老也疼,但是与红景正相反的,他的疼不是“针”,是开山劈岳足以打碎一切的巨锤。自上向下、从天灵起砸过眉心、心窍、直到下腹丹田,重重夯砸不休,想要捣烂自己的肚肠、破腹而出。

  共水大阵分阴阳两门,最最重要的两处阵窍,两个主掌此窍的长老同时显出了“透支”之兆,不是累到脱力,而是精气神尽告崩溃,只等那长针透顶、巨锤出腹,他们就要身死道消了。

  两人晓得,自己快死了……阵完了、离山完了。忽然,红景只觉头顶一阵清凉、公冶觉得丹田一阵温暖:有外力流入体内,是外力,却同宗同源,来自同门的力量,奋力抬头、慧眼穿透阵雾,两人同时看到,遥远处沈河的微笑。

  看起来四十出头、一向健旺的男子,此刻白发干枯、满面皱纹!可他还在笑,腾出自己那一份用来维护元基的真力去相助红景、公冶。他要保护师弟师妹,他要维持这座大阵,若今日离山阵中有人要死,他会做第一个。

  他是,离山掌门。

  元基松散了,从现在开始,沈河随时会死,随时。

  从未有过的虚弱感觉,沈河觉得自己好像一片枯叶,被风从枝杈上摘下,摇晃着、旋转着向下落去。

  即便如此,沈河还是不能自已地“游神”:剑冢现在还没有动静,林师叔未能成功,可惜……就在这个时候、就在沈河心底惋惜一刻,那一阵饱蕴怒意的长剑鸣啸声自剑冢方向传来,何其嘹亮!

  巨岩崩、山石裂,沉绵冢内的千万长剑疾飞而起,剑疾飞,破空声尖锐;剑急震,鸣啸声激烈,眨眼三千丈!

  凌霄三千丈,万剑顿止,结阵成圆,旋即一震、一震、再一震,圆阵崩碎长剑各奔四方:柳暗花溟,八方剑王之一,快若光电飞掠千里,来到东土西北大环山,停顿、一震,三百里大环山陡然绽放出一道璀璨剑气;马足龙沙,八方剑王之一,疾飞西方跨入茫茫戈壁,停顿、一震,四百里戈壁,每块石、每方土、每粒沙同时急促跳跃,无数细锐剑气汇聚、迸放;鼓泉瞳,剑冢普通长剑,飞赴南方一座小小水潭之上,停顿、一震,十八里潭猛荡漾,水色化作剑气,冲天;银杏叶儿,剑冢普通长剑,飞到江南一片稻田上,停顿、一震,田中泥土忽然翻滚开来,几棵早已入土化作阴石木的上古银杏巨树,内中发出咚咚地怪响,石木生芽阴枝吐叶,一芽一叶皆为一剑,剑气……仍是剑气!

  若非亲眼得见,又有谁能相信、谁敢相信,剑冢中每一剑都有一个“渊源地”,当剑令传至,“渊源地”便会升腾一剑!

  千万长剑指点江山,万里江山处处化剑。

  那个藏剑地方,上古时候唤作:江山剑域!

  古往今来,东土汉家第一门宗,江山剑域。

  万剑传令,江山入剑。一道道来自山、来自水、来自人间的剑气冲腾、汇聚,整座汉人的世界凝力于一处,化作万丈豪光、神鬼辟易的一剑,飞天、破天、穿宇、刺向那声势煌煌的天火流星!

  第六百二十章 星火变,一起走

  “好!”

  幽冥世界封天都总衙中,侍立于大判身后、一起自百丈悬镜中观看阳世斗天劫的三品判花青花,情不自禁一声喝彩。

  声音出口,花青花心里一惊,急忙自省,十花大判在座,自己妄声喊喝造次了,不料他口中那“好”字未落,又是“啪”的一声大响传来:十花判挥起一掌拍在了桌子上!

  当然不是因为手下造次而动怒,十花判这一掌,也是一声喝彩。精彩之战、精彩阳间!从离山动阵,到江山如剑,前前后后一共才多少时间?了不得一个时辰多些。可就在这短短一个时辰里,从天宗到妖精、从隐修到大圣再到江山剑域,一道又一道的生命颜色绽放于天际、绽放于那颗太阳面前,让人何其振奋。

  十花判振奋。而他不过是个旁观者罢了,他是幽冥大判,非阳间人、阳间修,只看却未能感同身受、未能真正参与其中。

  只是旁观者又何如?阴阳两界牵于轮回,这两座世界的联系永远也斩不断扯不开,阳世中人能有此等精彩,阴间里的鬼也觉与有荣焉。

  江山入剑、剑透苍穹,与诸多人间法术、两位大圣法阵一路,共抗于那枚陨星。

  从古到今,跨越千万年的联手!那些法术联手在一起,是什么?便是:第五圆!

  第五圆,于灭顶大灾面前:花儿一般、怒放!

  压于穹顶的第二枚骄阳,被水华长击、被天子怒斩、被天真遏尾、被洪蛇疯撞……来自天外的毁灭与人间的守护,两股截然相反却同样晃晃浩大的力量,真正纠缠在一起、对抗在一起。

  何须修家慧眼,即便凡胎肉目也能清晰分辨:那颗星停了。于无数今人不计生死的狙击下、于远古前辈跨越时间的阻拦下,天火陨星终于止住了前进的势头。

  再无寸进!

  离山、诸天宗、妖门、和十余隐修大阵的承担的压力一下子轻松下来;自西海到东土。再从东土到南荒,好人坏人善人恶人所有人同声暴发欢呼……大洪都城,金宫大内、古稀老皇帝昂首、双手紧紧攥拳,口中怪叫似的欢呼过后,又猛地一跺脚,大喊:“杀!”

  皇帝吼喝,自有宦官迎奉:“杀!”嗓音尖尖,可同样疯狂、同样用力!

  “杀!”皇帝身边,皇子皇孙皇太孙儿顿足。

  “杀!”真龙一脉身边,文武百官顿足。

  “杀!”贵人四周,大内侍卫顿足、御林军顿足、一次一次的吼喝,只这一个字。

  声浪冲起,涌出皇宫飘入都城,有人附和、有人顿足……所有人附和、所有人顿足。那是整整一座城,从操刀宰牲的莽撞屠夫到最讲究礼仪的长衫老儒,从手拿破碗的乞儿到大腹便便的皇亲贵胄,京城上下无数人,口中渐渐只剩一个声音:杀。

  杀,那颗星。

  今时此刻,无君无臣无尊无卑,万万众、结一心、做一念、齐吼一字!

  陡然间,一道炽烈光芒自天外暴散开来,那光来得太强猛太凶悍,以至偌大世界于一瞬间都变成了惨白颜色、以至凡间百姓猝不及防双目剧痛。杀字吼喝变作惨叫,可不等惨叫落下他们的欢呼又冲起,眼睛暂时看不见了,但强光暴散前的刹那。他们已经发现:那第二颗太阳崩碎了!

  杀了,真的杀了那颗星,将其碎尸万段了……不是万段,而是九千九百九十九段。

  一颗巨大陨星,爆碎做九千九百九十九块,一块不多一块不少。

  一块不大也一块不小,从形质到分量,全都一般无二……

  “混账!”花青花怒叱脱口。

  碎片虽多虽凌乱,但还逃不过精深修者的洞察,一眼就看出了端倪。绝没道理的事情,无论是什么东西炸碎,都不可能如此平均匀称,除非一个缘由:陨星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这颗星上早就被人篆刻了阵法,这场浩劫、有人主使。

  十花判也大吃一惊,他晓得这颗星绝没那么容易破碎,但绝未想到事情竟会是这个样子……始作俑者,又该是何等神通法力?!

  不见主使之人,引来天星、设阵天星之人并未随星同来,来杀灭这乾坤的只有星。

  陨星爆碎,全部一样大的碎石四散崩飞,看似凌乱实则错落,眨眼就化作满天明星,自旋、绕旋、共旋,赫赫然一座浩大阵法,近万枚小小陨星以阵勾连,力量不减反增,如天罗地网,继续向着中土世界倾压而来……一声长啸惊天,即便那人远在天外,他的呼喝仍传入了中土世界每个人耳中,“天真”身形急转,自陨星之后转到“星阵”之前,又一声大喝,双臂猛张,一个人、凛凛挡在了星阵与世界之间,扛、抗、这一仗未打完,“天真”仍在!

  虽只是阵法,但石像心存灵精,懂得审时度势、变法以对。

  “天真”如此,洪蛇亦如此,凶性昭彰中,巨大的身躯一摆,盘绕于“天真”身躯,两道大圣遗留的法阵中灵犀通联,阵合力合,共抵大难。

  大圣变法,剑域亦然,因江山入剑而来、破出天外的洪浩巨剑轰然崩碎,剑气结形先化作万万利剑,再由剑意勾连交织成网,江山之网、江山剑网横亘于星阵面前。

  而同个时候,目中血泪不止的沈河奋力扬手抛出了第四面阵旗,阵中所有修士奋力起身,身形摇晃、脚步踉跄着,变换阵位改变真元行运之道。随着大阵改变,雾中泛起的水光剑华不见,浓浓大雾直升苍穹,化作层层云被满铺长天、迎向宇外星阵。

  共水大阵第四变:水绣流云,盾下天。

  没人能猜到陨星竟会崩碎、结阵,但若一切正常的话,会有另一种情形出现:陨石被人间修家联手击碎,化作零落碎片划入人间。所以离山也好、其他天宗或者妖家也罢,都为自家大阵设下了后一变:转攻做守、结盾护天,抵御那些碎石,如今正好派上用场……以形而论,确是应对相克,但以力而论呢?

  天宗的变阵是为“收尾”,陨星化阵则是添巨力,当新的较量开始。拼力照顾四周、运力最巨消耗最大的沈河首当其冲,肉眼可见,掌门真人的胸口突兀塌下,可他的腰身未弯、脸上的怒色不改、口中更没有半声痛呼,快死了吧……却不屈不服。死无妨,绝不对那天上的混账星阵、隐藏宇宙深处发动这星阵的混账呼一声疼!

  天魔琴,铿锵不停,魔君、魔王、魔子魔孙都还在撑,撑着那琴声不断,魔君双手十指已然不见了皮肉,琴动天音负担力量太大,法术的反噬不止是加于魔君身体。更直接伤到他鼓琴双手,每一次弹动、弦上都会有锐金剥蚀皮肉……皮肉已尽,还有骨头!

  魔家弟子,或许其他什么都不行,唯独骨头足够坚硬,以骨磨琴,魔君那十文钱仍在。

  天摇地动,乾坤黯淡。

  大圣的阵法没有大圣主持,剑域万剑并非真灵苏醒,不过是“梦中出剑”,这就是症结所在了。两大圣、江山剑发动的猛击并没有真正的主人来把持,虽能应变却难做持续,他们只有一击,再坚持不了太久了……古时的惊艳人物终归救不了今日的世界……星阵不是飞、而是在“跳”。猛一冲、百里猛进,顿七息、再一冲,又是百里猛进。

  三十五息不长不短,星阵跃进五百里,“大圣”、剑网、流云等等中土阵力都还在,但却拦不住!败局已现。

  又是七息闪过,星阵再近百里,东土华山深处爆出了一声轰鸣,一道隐修的阵法崩碎,阵中修家鲜血狂喷、体内骨骼散碎,只剩微弱生机,他们已经竭尽全力,败下了阵。

  第七个“七息”开始,第七个百里将进,离山阵中每个修家都耳中都听到了水声轰鸣:天洪倒灌之兆,阵法崩裂之兆,虞、龚、樊等长老心底明白,最后一个“七息”了。

  待“星空”再次跃进一刻,便是中土所有大阵崩溃之时,离山也不能例外。

  龚、樊、虞三个老头子距得近,彼此对望,目光交汇、笑了下。

  对生命的眷恋、对修行的流连、对飞仙大梦的不舍、对天外仇敌的愤恨……再如何遗憾再如何愤怒,却不会影响兄弟间那一笑温暖,有些记不清多少年了,大家在一起多少年了?

  但龚长老记得,那天乍见小虞大呼小叫、摇摇晃晃地踩着剑飞上天那满脸得意,那时自己还不会飞,恨不得小虞赶快掉下来;樊长老记得,龚正被选去刑堂前,师兄弟好一番开心:终于有个自己人去刑堂卧底了,龚正自己也把胸口拍得梆梆响“以后我当值时你们尽管下山去玩”,一次、两次、三次……第四次大家又要溜出去玩时,小龚正就愁眉苦脸作揖鞠躬、阻拦住了他们“可怜可怜我吧,你们趁我当值出去,师父明知却不理、光罚我了”;虞长老记得,小时候的樊师弟有个绰号:樊老二,因为他样样不出彩,剑法斗不过自己、悟性不如沈河、修为不如任夺……可同辈兄弟中,他的剑法只比自己差、悟性仅次于沈河、修为深厚只有任夺能胜他半分。

  我没想过,会和你一起走这么远。

  我无意陪伴你……至少不是刻意陪伴,只是你我有一样的目标,又恰巧走到在了同一条路上。

  不一样的人,走着一样的路,一起走一起走,然后一起长大,然后一起看沿途的风景,然后一起留下自己的脚印,然后一起……最后,一起死。

  一起死,真好。

  沈河的眼前光怪陆离、各种杂乱颜色,看不到师兄弟间的笑容;他的耳中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听不到“天洪倒灌”水音征兆。他的灵识灭了,感受不到现在的阵法如何了、天外如何了,仅存的本能只是一次次挤出自己的力量,再把这点少得可怜的真气注入大阵……忽然,心头微微一动,冥冥中的感觉,让他转过头,用看不见的双眼,向着一个方向用力看去。

  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混乱的颜色。

  最后的七息,第一息,几位长老相视而笑,沈河用看不见的眼睛,望着他自己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的方向。

  第六百二十一章 长城长,逝者逝

  最后的七息,第一息,几位长老相视而笑;沈河用看不见的眼睛,望着他自己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的方向。

  第二息,起风了。

  阳世中无数大能为者并肩抵御天劫,诸般法术轰天,打得何其凶猛,早都引荡起重重狂风,于乾坤中胡乱席卷着。只是此刻新起的风很怪:吹在身上并没什么感觉,可这风化了雄山、吹白了大地、吹没了一座又一座人间城池,风起风过,第二息,中土阳间被一阵不知来自何处的风,大大地改变了模样。

  人在世界中,所以看不得全部景色,但半悬于封天都一品殿的百丈宝镜,让真相完全显现:南荒、东土、西漠北原全都算到一起,阳间中土大地正中央,被怪风从西至东拂过、抹平,一道百里宽,万万里长的空白地带横跨世界。不存一物,空旷得如此醒目。

  第三息了,怪风落尽,冥冥之中忽又有怪声回荡:是号角连天,是万箭破空,是战鼓雷鸣、是刀兵如潮……只存于战场的杀伐之声,从隐隐到滚荡再到充斥,万万大军交战杀伐的恶响充斥四方!

  就在这怪响声中,被之前怪风吹拂出的“空地”忽然显出一堵墙,兵道接连、角楼林立、箭垛与法楼交错其中的、将中土世界一截两段的长长城、长长墙。

  第四息,突兀冒出来的墙。

  “水火仁德长城!”宝镜前花青花脱口惊呼。

  “不可能!”十花判目瞪口呆!

  鸿蒙初辟,乾坤尚未安稳时,便有生灵存在,为活命争于天斗于地。南方有妖心思聪慧,奉火拜火,立族“火依”;北方有蛮力大身强,亲水靠水,自称“水布”。千万年后,南火北水两族发展壮大,各统半座中土,两大强族的冲突也终于爆发。

  恶战绵延三千年,南火难沸北水,北水也无法彻底侵熄南火,恰巧两族都出了一位善心皇帝,南火仁帝北水德君,不愿再让战火涂炭子民,就此罢战议和。但水火难相融,两族彼此毫无信任,是以建长墙一座,跨世界、从此南北隔绝。

  墙名唤:水火仁德长城。

  但只凭一道长墙,又怎能永镇太平。千年过后仁德二王先后驾崩,帝星陨落战火重燃,其后无数年头,中土世界再无宁日,那道长城数不清多少次于两族间易手。

  一方夺下长城杀入敌境,可胜利不会持久,长则百多年短则三五载,另一方又会打回来、夺长城、逆袭敌境。墙变成双方占优时的“未雨绸缪”、落败时的防御依仗,它不停被摧毁又不停被修补,如此往复,穷尽千万年,这一道墙……一块砖下千条命一座楼中百顷血!

  再残酷、再漫长的仗也总有打完的时候,新族崛起、兼并水火,南北两大强族于绵延祖祖辈辈的战火中灰飞烟灭,天下大统盛世降临,但这长墙并未拆除,被永久保留下来——皇族牵线、联络各族大修,三千年创阵图、三千年修改完善阵图、又三千年施法于长墙,借长墙沾染的血气戾气刀兵气意,配以浩大法术长久祭炼,入法者不乏人间归仙、妖家大圣,最终“水火仁德长城”被炼成一道承天护运、永匡中土世界的仙家守护大篆。

  ……

  今日中土即便学识最最远播之人,也不晓得中土还曾出现过这样一面墙。莫说墙了,什么火依水布、仁德二帝、两族争霸等等等等,所有这些事情,听都没听说过,更找不到半字记载……只因,长墙不在第五圆中!

  那是第一圆的人建起、第一圆的人争夺、第一圆的人炼化的——第一圆的墙。

  这墙沾染的人命的实在太多,被阴阳司载入《阳间册》,三品以上判官都要熟读的课本,是以镜前两个高位判官都似认出了它。

  便如十花大判的惊呼,不可能!第一圆早就覆灭,水火仁德长城也随旧时世界而毁,已经不复存在之物,又怎么会再现于今圆。

  圆已灭、墙已塌、阵已毁,可水火仁德长城从收敛无数性命的“凶物”变作守护乾坤的“福器”,早就养下了它自己的气意、深深蛰伏着这片天地中!圆生圆灭无妨,只要这座乾坤不灭,长城气意便永存!此刻,当陨星灭世而来,当无数修家携手并肩,当中土生命的坚韧抵抗暴发到极致时,旧圆仙阵的气意终被引动,长城重现于中土,横亘。

  是气意,并非真的墙,巍峨耸立但它只是幻象,所在之处今时的城池、百姓、良田都还在,不过被幻象遮掩住了而已;但这份气意之中,还有力量残存……第一圆的护天仙阵,自第五圆中发动。

  同样天地、不同生命;一座早就毁灭的仙阵又复行转,承道护生,大庇天下!

  第五息长墙拔地起,疾飞九霄去!

  仍是第五息,离山共水阵中,精疲力竭、堪堪就要崩溃的无数修家,忽觉身下大地传来一阵清凉感觉,仿佛清泉流入身体,让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继而精神一振,有外力添入,匡扶了阵中人,也匡扶了整座共水大阵。

  沈河也不例外,清凉刚绝洗过经络,于伤势并无太大补益,但让他再添新力同时,也让他心中一静,眼前怪色散去耳中又复清宁,灵识再起……直至此刻,他才发现之前自己执着相望的地方:星峰下、禁地中,三祖尸身安放地方。

  沈河看不见,离山弟子看不见,三祖那饱满、鲜活的尸身,正在沙沙细响中迅速枯萎,仿佛干涸之海,人变成了细沙、转眼失去了形状……可原本深种于三祖尸身中的水行真元、以仙家金身修来的先天灵气,如长江大河奔流不息,注入了离山注入了共水大阵。

  人已死、元神丧灭,再无灵智了,三祖不知道苏景在幽冥世界找到了翻覆眼,至少有五成机会能让他复活重生;没了灵智,可是还有“灵犀”。暗藏于骨血内,即便生死都撼动不了的、眷顾人间眷顾离山的灵犀。

  就是凭着这一道灵犀,当三祖人在离山、当离山遭逢大难……仙机牵动、真元相赠。

  恍惚之间,沈河仿佛真的听到了三祖仇魁的笑声:沈小子,好好打吧。

  魂飞魄散之人,灵犀深种之身。

  这便是仙凡区别,即便三祖已陨落、一身修为剩不得半成,就只凭他的“尸身”,仍让这座大阵重获光彩!

  第六息,共水大阵重稳,众修家耳中水声不再,“天洪倒灌”征兆散去,换而一声响亮呼喝。自沈河耳中传遍离山:“山水犹在,破那星天!”

  话音落,一道道大咒自红景、自公冶、自龚正、自樊长老虞长老雷长老秦长老等等有所离山弟子口中冲霄而起,雾升展流云,流云结天盾。离山仍在,共水仍在,这一战还没打完。

  星天不碎、离山未死,这一仗就打不完。

  第七息弹指而过……那是怎样的一声巨响!星天再一次急跃猛进,正正迎上冲起的长城、重做铺展的云天、狂狷凶悍的两位大圣、万剑勾连的剑网和犹自苦苦支持的所有人间阵力。

  肉眼可见,两方巨力相撞于天外一刻,乌黑的颜色如气浪奔腾,疯狂扩散!

  乾坤疯狂摇晃,大山裂璺横生、汪洋巨浪滔天,世界乱成一片,可世界还在,而那星天在第七次七息过后的猛跃……只十里,随后便被挡下,硬生生抵挡下来。

  两块蔓生锈蚀的马蹄铁在耳边摩擦,是什么样的声音?

  现在中土世界,所有生灵耳中,就是这样的怪响。星天杀灭与人间护篆死死抵住一起,势均力敌,相较、厮磨。

  一息、两息……九息过后,沈河听到遥远处接连三声轰鸣巨响传来,天地间三道冲霄光华就此散去了,三道来自隐修的大阵崩溃了。

  摩擦怪响愈发刺耳,中土世界的颤抖从未如此剧烈,盏茶的光景,一声凄厉啸叫接近着一声鹰隼哀啼,天酬地谢楼万妖大阵与紫霄国“为君一击,鹰搏长天”巫阵崩塌。

  再半顿饭时间,一声叹息萧萧,大成学的“天子守城门”败了。叹息未落,又一道佛偈传过四方,弥天台“五十三参,参参见佛”阵溃。那执剑的桀骜君王与捏印的慈悲童子,身形同时消散在星天之下。

  “天子”长叹时,大成学蒹葭先生也沉沉一叹、瘫软在地。力量耗尽、身受重伤,连一根手指都难再动,老学究目光安详。全力以赴、心安理得,可以无憾等死了。大阵崩碎,阵中人必受反噬,即便众人全盛时是都抵挡不住的巨力,现在的情形又如何抵抗?死定了。

  贲烈大响,以大成学结阵处为心,整整八百里方圆大地轰然塌陷,若从天空鸟瞰,偌大深坑!蒹葭老头和徒子徒孙们无一例外摔落下去,个个灰头土脸、不少人骨折筋断,不过修家练气亦炼体,筋疲力尽之下身体仍远远比着凡人结实,凭空摔下几十丈、身上再挨上几个同伴或者土块夯砸,还不至送命。

  蒹葭还活着。

  未死?很意外,本应袭于身躯的反噬阵力并未发生,哪里去了?

  看看身周这八百里巨坑,老学究恍然大悟:反噬来了,只是没打到修家身上,而是被大地吸敛了去。

  若是天地乾坤没有灵性,又怎么可能孕育出这繁华世界?

  剑冢万剑有灵性,所以能被林清畔唤醒,发动江山入剑;一圆长城有灵性,所以能被人间万众凝结起的御劫之念唤醒,将残存力量击向星天;仇三祖法蜕有灵性,所以毁尸传力,守护门宗保护弟子……天、地、世界也有灵性,所以浩浩大地接下了大阵反噬力量:你负了天地,天地全无反应,永远不会从天上掉下一块石头来砸你的头;但你若不负乾坤,乾坤必不负你!

  正道修家讲究正以载道……就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天地,才会有真正“正”,才让“道”有了存身之处。

  好天地,好修家,一场浩劫,还了这世界本来颜色。

  天不负,道不负,乾坤各处有灵犀。

  第六百二十二章 三杯酒,大逍遥

  星天、阳世的对抗未停,巨力仍在倾轧中。来自人世的大阵,一座接着一座的毁灭,他们溃了、退了,但人间未败,因那星天也早都失去了初时光华!

  那些来自人间、只能用“疯狂”形容的抵抗,急剧消耗着星天之力。

  天阴晦、星沉黯。

  因奇妙阵法的勾连,自巨大陨石崩碎一刻,星天就结布做一个整体,它不像人间阵法那样会零落损丧,这道大阵更像一条牛皮筋,弹性十足韧性更强,要破它就要让它不断绷紧绷紧绷紧直到彻底崩断……但哪怕将它绷到临界,若功亏一篑容它弹了回来,中土世界就再没了第五圆!

  此刻中土诸阵,就是在绷这根“牛皮筋”。

  天空中忽然一暗,来自涅罗坞的烧天大火也告熄灭了,同之前的大成学、妖家楼、弥天台一样,千里巨坑塌方,涅罗坞沉陷,数千年中主掌东土正气、地标一般的天宗灵秀地,又被巨坑吞没了一个。

  不过人还活着,忍受着重伤于剧痛折磨,咬着牙瞪着眼睛,死死盯向天际,我已退下,但我的同道中人还在。

  再过不久,仙鹤啼鸣袅袅,天元道的鹤阵溃了。

  连串怪响刺穿耳鼓,天魔琴七弦连崩,嫁衣娶绝响中土!

  琴碎了,弦断了,魔君一头栽倒在地。可他在笑,嘶声大笑!十根手指白骨森森,但骨头未断。中土的天魔崽子,骨头硬得连灭世陨星都磨不断。

  时间已经没有了意义,也许只是几个呼吸,也许三五时辰。长墙崩裂、万剑归冢、头戴红花的巨蛇隐没、就连天真大圣的身影也在微微振动中散了去!

  都离开了,但他们曾来过,便已足够。

  只剩离山共水。

  阵力消散的顺序,与大阵强弱并无直接关系。比如离山共水大阵,得西海中所有成了气候的精怪入阵,这一阵的威力远胜其他天宗,但这一阵担下的压力远胜别宗,若长城未显形三祖无灵犀,离山共水绝不会不比其他天宗大阵晚崩塌半分。

  能撑到最后,只因三祖为离山又添新力……

  星天愈发阴暗了,当星星不再明亮时,那天也显得死气沉沉。肉眼可辨,那九千九百九十颗星都在微微颤抖。牛皮筋绷得几近极限,陨星再如何沉重、阵法再怎么奥妙,终归也是一道法术,总有灵气枯竭阵元耗尽之时。

  离山又开始缓缓沉陷,三祖仙力堪堪耗尽,天洪倒灌的轰轰水声不知何时变再次入耳,人间的最后一阵,又到崩溃边缘。

  皆已到强弩之末。

  成、败、生、死,仅在毫厘间,有这一毫一厘,断牛筋崩碎敌阵;失了这毫厘,万灵陨丧人间寂灭。只是……离山的阵基已然松散,八百里明秀山川随时都会坍塌,若真如此,阵法自会随之倾灭,这一重大不利,除非有神祇降临为离山重铸山基,否则无以弥补。

  自从三祖法蜕之力入阵,沈河就闭上了眼睛,直到此刻双目重开,他的眸子浑浊不堪,血红颜色混沌了黑白,可他居然在笑……原本必败之局,因前辈眷顾、因人间同心,硬是支持到了现在、硬是打出了胜利的希望,为何不笑,不但要笑,还要笑得开怀畅意!笑容之中,沈河开口:“三阵云锦,可好?”

  振云锦,共水大阵第四变中暗蕴的一道攻势变化。以守做攻,如战场上盾阵冲行。

  怎会不好?简直再好不过!笑,是传染病症,见沈河笑,阵中修家都笑了……打到了这个份上,对天地、对身边同伴、对自己、对孜孜教诲于己的先祖英灵、对崇拜自己力量的凡俗之人,何妨一笑!无愧无悔,这一仗打得——妙不可言。

  乱糟糟的应喝声自共水大阵中响起,有人说“谨遵沈真人吩咐”,有人说“就听你的”,有人说“妙不可言”,还有个看上去三十出头、身居高位可总也摆不脱小师妹的调皮、总也忍不住缠着师兄说这说那要这要那的美貌女子,面带笑容满目爱怜地望着沈河,轻轻说了声:“若有来生仍盼相伴……师兄,保重。”

  她主掌共水大阵阳门极位,可她已经竭尽所能,坚持到现在,靠得早不再是修为或外力支持,只剩一颗心、一段执念!

  枯竭的女子,最后的三振云锦,是她用生命凝结的最后一滴甘露,人间不人间、世界不世界都已不再重要,今生此世,我的最后一个笑容只为你而绽放……红景望着沈河,笑得妩媚而娇艳。

  离山红鹤峰,红景,她是个美丽女子,此时此刻,中土世界最美丽的女子。

  沈河看不到她,他的视线模糊一片,眸子混沌不堪目光又怎还能清澈,但是他的声音清澈、清透、清清朗朗:“天地对你我或许不够好,但你我所得于天地、远胜你我奉于天地!它给我的,远胜我还它的!今日沈河与诸君一起,愿以共水做酒,敬奉乾坤!”

  轰然喝应,仍是乱糟糟的声音:愿以共水做酒,敬奉乾坤!

  随即沈河昂声传令:“云锦第……一……振……起啊!”

  那层层旋转的流云,陡然凝滞、万里云天顷刻结冻尽化坚冰,如刀如剑如戈如一座浩荡到无边无际的巨峰,轰轰烈烈撞向星天!

  贲烈巨响贯彻宇宙!星天大阵剧烈摇晃,中土世界也在疯狂摇曳。坚冰崩碎,重归流云,云翻卷、云咆哮、云疯癫。

  一振过后,沈河提息……空气仿佛变成了铁渣铜屑,沉重且锋利,吸入肺腑时让他痛苦到无以形容,可沈河还要维持着神情从容。疼,但不能哼,他还要对阵中同道说话,非说不可的。

  不止是直抒胸臆那么简单。打到现在,放眼望去,平日里威严煌煌的修行之辈,个个披头发散、面色惨白,重伤加于身、鲜血染于袍,修为耗尽真元枯竭,真正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没有力气了,维持共水流云都难,又如何还能发动“共水云锦”,站稳都难的战士,又怎能再发动反攻逆袭?

  唯独两个字:士气。凡人唤作士气,修家唤作“执妄”。

  以执念入残躯,榨最后一点骨血之力,换作生死狂妄。三振云锦,靠得就是这份“执妄”。

  共水修家的“执妄”,锦绣中土的指望。

  无可抑制的,沈河的声音嘶哑难听,可他的语速平稳、语气认真:“能与诸君并肩,沈河心中快活无以言喻。万万言辞尽归一句:共水做酒,我敬诸君。共饮此杯,决斗乾坤!云锦第……二……振……起啊。”

  阵令落流云重振,冰再现怒袭重来,疯狂攻势,第二次反击。

  轰轰巨响自九天之外传来,震颤乾坤!但就在二振云锦、攻于星天同时,沈河似是隐隐听到不远处有沉闷声音响起……不过无暇顾及了,因天上很快又有另一道怪声传来:那是“咔咔”的脆响,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枚天外碎星,无一例外爬满裂璺,堪堪就要粉碎了。它们绝不挡住第三振云锦,大胜在望。

  只差最后一击。

  沈河再次提息,可是等他张开口却发现,这一口气吸不进来了,咽喉被堵住了,浓浓的血腥味道充斥嗅触,让他郁结难当让他恶心欲呕,但他呕不出、也不能呕。

  除了血腥,还有恶臭,那股味道让沈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正在腐烂……就算真的在腐烂,他也要说过最后一句、提振“执妄”发动最后一阵:“离山……”才说了两个字,嘶哑声音戛然而止,一声大咳、一块碎肉猛从他口中喷出,那是他自己的肉,来自五脏!随即浓稠到几近凝固的金红色鲜血涌出,沈河的话被自己的本命精血彻底湮灭。

  红景脱口一声哀呼,起身想要去救护师兄,可她又比着他好了多少,不等站起就跌倒在地。

  想要去救护掌门的又何止红景一人,那是怎样的一阵哀呼,来自公冶、来自龚正、来自虞长老秦长老雷当老风长老申屠长老……来自所有离山第二代弟子!人人想动,可人人动弹不得。

  疯子的战役,疯子的透支,疯子的坚持终告崩溃。所有这些离山二代精锐,早都结连做一个整体,用今生所有的修行彼此扶持、咬碎牙关支持着这座大阵,抵至这灯枯油尽一刻,再没了坚持的办法,一溃尽溃。

  拼劲全力了啊。

  功亏一篑。但共水阵中其他修家并无埋怨,若非这十几人,共水大阵根本存留不到现在。

  离山大修力量远胜阵中同道,可是他们对大阵的付出也一样远胜旁人。

  虽败犹荣,他们无愧于……无愧于所有一切。

  唯一遗憾,共水做酒,未能喝到第三杯……就在红景摔倒一刻,忽然觉得肩膀一紧,一只手稳稳扶住了自己,熟悉声音传来:“歇一歇,我来了。”

  不等红景抬头看清搀扶自己的人是谁,眼前突然强光绽放,那雷霆来得如此凶猛如此突兀,狠辣无匹,落于来者头顶!

  红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贺师伯……”

  贺余破关!

  一本尊与三分身齐齐入阵,分别替下了阳门红景、阴位公冶、主阵沈河和辅位樊真照。

  分身救护的是三个伤得最狠、也是身在大阵最最重要的穴窍的长老;本尊救护的则是掌门沈河。

  沈河只觉一阵厚重的同源水行力量自天灵灌入,顷刻游走身体、镇住了他的伤势、遏止他本命精血的流失,元基受损但因救护及时,至少沈河不会死,来日仔细调养脚下的飞仙大路仍在。

  修元枯竭,但心智不曾沦丧,沈河全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奋力甩头想要摆脱贺余传力的手:“不可啊。”

  贺余闭的是什么关?

  三劫十二境最终一境,大逍遥问的智慧领悟关。他自封于法阵自灭灵识与五听,若不能成功破道便会枯死关内;能破关就说明:他破道,悟透了自己的“大逍遥”究竟是什么、究竟在何处。

  破关,即为破道!

  天大喜事。

  只是……勘破最后一境时,最后一劫也如影随形。

  贺余破关一瞬,就是修行人最后一道飞仙劫数降临一瞬!

  最后一劫,何其严酷何等可怕,全神全力以对尚嫌不够,何况本尊与分身一分为四,舍却自己的力量去救护晚辈?

  但贺余要做的,又岂止救护几个晚辈?

  贺余破关一瞬,也是沈河修元崩、离山共水大阵堪堪崩溃的一瞬……

  云锦第二击时,沈河听到的闷响就是贺余明心见性、领悟大道而引动的自身修元振鸣之声。那时贺余已然缓缓回神,掌门提振“执妄”之言入耳,当时听不到但破关后能立刻回想起来。

  贺余何等心智,破关后见了眼前的情形、回想沈河之言、再追忆“噩兆”前因,又怎会想不通发生了什么?

  与这中土所有生灵不同的,贺余有的选。今时此刻,中土阳间千万修家,只有他一个人可做从容选择:专心迎抗自己的飞仙劫数,成功则永享逍遥,即便失败又有何妨,结局还能比着眼前情形更糟糕么?说穿了吧,他已勘破天地,所以他和这天地再没丁点关系了。

  至于另一个选择……除非他是傻子。

  他就是个傻子,被飞仙雷劫追打于头顶仍要救护晚辈不算,他还要入大阵,要还要去迎抗另一道劫数。

  几道人影闪动,沈河、红景、公冶、龚正四个人得贺余灵元相护后,被接连扔出了大阵,他们的阵位,贺余坐稳了。

  飞仙劫数因人而异,是以贺余领受的考验与蓝祈不同,大师娘的劫数为“寂静杀灭”,旁人不可见,只有她自己能感知;贺余的劫数则是“冥煌雷火”,恶雷炸于本尊与分身的天灵顶盖,人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无论什么的劫数,都只对悟道修家一人,旁人就算立足身边也不受伤害,贺余入阵于同道无害。

  有望飞仙之人,自寻死路之人。

  身体落地,摔在阵外的松软泥土横纵,之前对天劫傲然以对的沈河,此刻嘶哑痛哭:“恭喜……恭喜贺师叔领悟大道……破……逍遥……逍遥关!”

  他知道师叔要做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唯有恭喜……恭喜师叔破逍遥关。

  头顶处恶雷凶悍,炽烈光芒遮掩了贺余的身形,阵中人看不到他,眼中只有一团团雷光绽放。

  但阵中人都能“感受”到他:那充沛水元流转,四大主位得巅顶大修重新入主,共水大阵正迅速稳定下来。

  劫数雷光中,贺余的声音缓缓响起:“天机不可泄露,我参悟的天道从未告知旁人……现在无所谓了,告予你们知道,我参悟的天道为——气运。”

  “自破无量算起,两千六百年,我都在参气运,想我的气运何在,想如何才能让气运更上层楼,当然我也曾领悟,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旁人的气运。我行善,仗剑于天地,不少人因我偶然行至某处而得惠,我得人间气运同时,我也是旁人气运。”

  “但我从未想到,有朝一日,我竟会是这天地、这世界的气运所在。我破关时,决战最后时,乾坤存亡系于贺余一念。我……心砰然、血沸腾!神祇待我不薄,贺余何其有幸,能以我身躯,换天地气运永昌!”

  “参悟气运之人,能化身乾坤气运……此刻我所见之‘逍遥’,比着先前我所悟之‘逍遥’,更要逍遥万倍……大逍遥!”贺余的笑声响了起来,无尽欢快无尽惬意!稍顿片刻,声音再度传出:“龚正,我徒;沈河、红景,樊真、公冶、申屠……我侄。得晚辈如此,贺余畅怀!孩儿们……”

  “弟子在!”离山长老尽做回应,有人白发苍苍,有长髯齐胸,有人满脸皱纹,但无论如何年纪,他们都是孩儿,贺余的晚辈孩儿。

  雷光中的声音缓缓:“仙途漫漫,好好修行吧。来日飞仙,替我看看宇宙颜色、仙庭景致。而……”贺余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甚至有些严厉:“三祖死因未明,还等你等来日飞仙查个究竟,如今贺余心中只剩一问:若凶手是那仙庭神皇,该当如何?”

  “杀!”沈河失声痛哭,离山弟子失声痛哭,齐齐应喝,声动云霄!

  笑声响亮,天雷之下贺余放声大笑:“好!共水做酒,第三杯,敬奉我家儿郎。个个好儿郎,贺余不负离山九位先祖,死亦足。云锦第三振,起啊!”

  就在一道道雷光的轰动之中,大阵行运,流云凝结再化坚冰,云锦第三振!

  法术做酒,共饮三杯!

  敬天地。

  敬同道。

  敬儿郎。

  挟人间震怒天、裹天地威严,浩荡仙阵反攻,巨阵必杀必灭,破碎星天,第三击!

  三祖仇魁,高足贺余。

  师徒两人,一为离山自毁身躯,一为共水弃命弃身……星天崩碎。

  正午时分天下齐动,至此两个时辰过半,正是黄昏时分。

  星空灭,流云散去,天穹重归清宁,东方天空清澈如洗,那蓝色干净得、深邃得让人目光深陷;西方天空隐透金红,夕阳半沉,火般云霞灿烂,美艳至不可方物,真真正正好天光。

  离山半沉,陷落七百丈,其余五天宗与妖家天酬地谢楼山基毁灭,灵山秀水化作深深巨坑。

  正道、妖精、隐修、魔门……尽遭重创,但因乾坤相护扛下一座座大阵的反噬力量,绝大多数人都保住了性命,伤虽重,可迟早有痊愈那一天!

  欢呼声响起了,村镇城池,东土南荒,几乎所有人都在欢呼,凡人看不清这一战的真相,不过至少他们看懂那陨星碎了、那星天崩了,世界繁荣不变,人间锦绣未改,谁都不用死,你、我、亲、友,皇帝、乞丐、富翁、贫农都还能继续活,继续活。

  就在四面八方不断涌动的欢呼声中,离山弟子号啕大哭:天地清静、离山清静,当星空破碎时,共水大阵中的煌煌雷霆也告散去,贺余没了踪影。

  以我性命,换世界繁荣;以我仙途,换天地气运。

  修正道、参气运的人间翘楚离开了。离山贺余,走得悄无声息也走得惊天动地;走时未留半字道别却留下了万万声欢呼——万丈荣光莫过于此。

  忽然间风起云涌,阳世间、离山界,乌云笼罩暴雨滂沱,天地有灵犀,陪这八百里离山的弟子们一起悲戚大哭。

  劫数退散,人间依旧。唯一一点变化仅在于,离山的一代弟子又少了一人。

  ……

  幽冥世界,不津城东天剑尊府后园,正闭目结坐的绝美男子忽然睁开眼睛,口中低低一声惊呼:“贺师兄?”旋即单手结印、在印堂正中一划:慧目开、辨真相,片刻过后尘霄生一声长啸,身遁剑光急急向着东北方向飞去。

  飞天同时,尘霄生又扬手打出了一道剑讯……

  又三天之后,褫衍海中七寸褫依约而为,与族中长老合力,将小世界破开一线,苏景一行人终于脱困,自化境中重返幽冥世界。

  不过他的六合青龙、十二煞将和十七迦楼罗尚未将云海深处的凶气尽数炼化,暂时还要留在其中,七寸褫和苏景说好,待它们炼化完毕就把它们送出,届时苏景自有感受,再来把它们领走便是。

  三尸、戚东来、阴阳司差官、几位鬼王猛将都高兴不已,苏景更是惬意开怀,可还不等他面上笑容完全绽开,忽有变作惊诧,扬手一招,将一道剑讯接在手中,口中对同伴道:“尘霄生师兄来了幽冥?传讯于我!”

  剑讯只有一句话:随讯指引,速来。急急急!

  莫说阳间发生的事情,就是幽冥最近的动静苏景也全不了解,收到剑讯心中既惊讶又不安,立刻登上云驾,以剑讯指引向着东北方向赶去。

  楚三桓与沉舟兵余部;王灵通和方家兄妹要返回自家王宫向鬼王复命,不再追随苏景,其他人都与苏景同行。

  火红云驾快如光电,一边疾飞苏景一边传讯不听和留守不津的尸煞猛将,向他们讯问缘由,随即又是一场大惊:传给不听的剑讯脱手后就来回乱转、并不远行,会如此只有一个原因:它找不到不听。

  小妖女不在这个世界了。

  回去了还是死了?苏景只觉阵阵心悸。

  正在惊疑不定时,突然他的云驾上,一蓬烈焰翻腾开来,一个金衣女子显身,篷帽宽大,戴在头上阴影深深,完全遮掩住了她的容貌,只有一双金红色的眸子明亮,女子目光阴冷,盯住了苏景。

  第六百二十三章 这孩子,浑得很

  三天疾驰,倾力追踪,划破幽冥惨绿天空的那道剑光终于一顿,缓缓落下,尘霄生来到一片自己也不知是何处的荒山之间。

  巅顶大修,各有秘法修行,尘霄生自不会例外,除了水法剑术双绝外,他还以自己猛鬼阴身另修得无数妙法,萦魂之术是为其中之一。离山“弃徒”眷顾同门,曾在贺余当年造访齐凤妖国、替掌门传谕受尘霄生重归门宗时,对贺余施展了此术。

  对贺余,这法术益亦无损,效用仅在于:尘霄生随时能够探明他的所在。

  那时离山,天地两重祸患,三祖死因未明,任夺被迫“入魔”去追杀六耳,尘霄生担心师兄会遇险,为他做下了这道法术。

  可是尘霄生万不曾想到,他在幽冥中,竟通过“萦魂”探到了贺余师兄的气意。

  又哪会有半分迟疑,尘霄生急急赶来。至于他传给苏景的那道剑讯,只求碰个运气,万一这段时间里苏景显身幽冥世界,剑讯便会主动找上他,引他赶来。

  三天之中,尘霄生连连传讯于贺余,可惜全无回应,以尘霄生之智,至少能明白师兄遭遇了什么,那四个字:身死道消。

  锐利目光扫过荒凉山峦,尘霄生朗声开口:“离山弟子求见极乐川阴阳司判官,事关紧急,务请现身。尘霄生感激不尽。”

  修行之辈陨丧,一缕幽魂入幽冥,阴阳司中有专门衙门看押,人间修士入极乐川;妖孽鬼灵入无穷春。既然师兄的游魂在附近,那此处必是极乐川阴阳司所在之地。

  询问声音一遍一遍回荡开来,荒山野岭全无动静。

  “情形急迫,尘霄生得罪之处,务求判官体谅。”尘霄生不愿多等,话音落处背后长剑出鞘,铿锵长鸣之中高悬九霄,接连三次猛震,千道锐气播散如潮,横扫荒山!

  尤朗峥对苏景说过的“修家游魂”下落尘霄生如何得知?但他听尸煞阿二阿七转述过十花判对付修家的手段,他只恨自己飞得不够快、来得不够早。

  剑气呼啸,纵横八方,破尽隐遁法术。盏茶功夫过后空气中陡掀涟漪,浩大司衙再也隐藏不住,轰轰显于荒山巅顶。而阴阳司显现瞬间,荒凉到寸草不生的重重山峦林生草长,转眼尽披新绿。

  天空里祥云流转,风吟啸仿若仙乐飘荡说不出的悦耳,还有来得毫无征兆却丝毫不突兀的异香弥漫于空气中,此地又哪有丁点幽冥寒冷,只有无尽薰暖无尽柔美,置身其中顿觉身心惬意。无以言喻地舒服,恨不得躺倒在地酣然入睡,再不愿想起任何烦恼事情。

  只要肯躺下、肯入梦,深藏于心的所有欲望都能自梦中得来……此地名唤极乐川。

  尘霄生定心定念,全不为环境所扰。扬手将剑诀一招,高悬云霄的好剑立刻收敛气意。重返于鞘,重复道:“求见判官大人。”

  阴阳司大门紧闭,无人出来相见,连个小差官都见不到,只有一个冰冷回应:“何事?”

  尘霄生说道:“吾兄人在贵司,求请判官大人慈悲,允兄长随我离开,从此尘霄生欠下阴阳司千年情义,但有判官大令所至,无论水火万死不敢请辞。”

  冷笑声自司衙内传出,仍是两个字:“妄想。”想把游魂从阴阳司里带走,笑话中的笑话,美梦里的美梦。

  尘霄生神情不变,绝美男子昂首独立于巨大司衙门前,再度开口:“尘某师弟苏景,亦有红袍加身,曾为十花大判借法五年,勉强算得对阴阳司有一点功劳,求请大人……”

  “阴阳司铁律高悬,莫说是你,便是尤大人亲至、十花判随行,也休想本官放人。”这回不等他把话说完,司衙中人就将其打断:“尘霄生,你好歹也是离山高位弟子,阳世间数得上的高人,居然说出此等疯癫言语,不嫌无趣么?”

  阴阳司主掌轮回,对阳间闯入之人多有留意,从司衙中人说话中就晓得,此间判官功课做得不错,知道尘霄生的来历。

  尘霄生垂目、躬身,认真行礼:“求请大人慈悲。”

  “少再啰嗦,速速离去!再有半字妄言,即刻拿你问罪!”司中断喝森严,腾腾猛鬼气势弥漫开来。

  尘霄生摇了摇头,笑了下,无奈之情溢于言表:“大人当知晓,尘霄生曾是离山弃徒。”说着,他扬起了手。

  “异想天开之辈,离山弃你不惜!快走!”

  尘霄生的手握住了背后长剑:“大人可知,尘霄生为何曾被离山所弃么?”

  当年他私自去解救一个邪道弟子,被发现后犹自不退,甘愿领受八祖一剑……只因那邪道人物的爹,救护过尘霄生的长辈。

  为了一个邪魔修家,为了一段往事有缘,尘霄生不惜触犯门规,不惜放弃大好仙途甚至大好性命,何况今日落难前方的是他师兄!

  刺耳的摩擦声,充斥天地间,尘霄生拔剑。不同于之前的剑诀一转长剑飞天,他此刻拔剑再也“规矩”不过,手握剑柄,把自己的长剑一寸一寸拔出剑鞘。

  仿佛好剑锈蚀于鞘似的,拔剑拔得尽是令人耳鼓生疼、牙龈发酸的怪响,而这摩擦声音越来越响亮,长剑出鞘未般,怪响已经化作九霄雷动……真的有雷声,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乌云密布,封天三百里,明媚香软的极乐川就此变得阴沉森森。

  三百里云,蕴三百里雷霆,振鸣不休,呼应尘霄生拔剑!

  仍是当年,被八祖打碎身躯后又得八祖相救、炼化鬼身,陆角八曾对他说道:“打完你之后,我跟你师父说‘平时没看出这小子这么倔强’,你猜老七怎么说?”尘霄生愣愣摇头,陆角八笑道:“他说:倔强就算了,那么好的词,快别糟蹋在他身上了,你不晓得,这小子平时都好得很,就是犯起性子时……这么说吧,尘霄生啊,这孩子,浑得很!”

  尘霄生拔剑,目光望向阴阳司,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尘霄生,浑得很!”

  话音落,长剑出鞘,三百里乌云疯漩,雷霆如暴雨倾泻。那漫天怒雷并未如想象那样轰入阴阳司,而是尽落于尘霄生手中利剑,旋即绝美男子动剑,怒斩阴阳司!

  尘霄生。

  这孩子,浑得很。

  ……

  师兄剑荡极乐川时,师弟正迎上金衣女子的目光。

  宽袍大帽,遮掩了身形与容貌,可苏景等人又怎会认不出她来,阳三郎。

  苏景救了尤大判,便是小鬼差妖雾的大恩人,当即踏上一步,厉声喝道:“阳三郎,苏景是尤大判保下的人,还不速速退下!”

  顾小君也随声开口:“尤大判不在时,你违令造次,擅闯不津阴阳司,旧罪未清近日还敢再添新恶么?”顾小君平日里为人迷迷糊糊,但在阴阳司中,她算得对阳三郎比较了解的,晓得她既然敢显身,只凭大判之名怕是吓不回去她了,当即一拍锦绣囊,一片金铁交击声中,七十三链显身。

  前一次七寸褫开化境只能容两人离开,尤大判未能将链子带走,将其留在顾小君身边。

  三年远不够链子复原,但至少他们休养得“看上去好像复原了”,宝物祥光氤氲于身,锐金气意行布于外,七十三人个个森严,隐透天威!

  阳三郎的目光明显一惊,她又哪里想到七十三链会在此地,不过很快她就笑了起来:顾小君失算了,她想借链子威风惊走阳三郎,却未算到“金乌辨真”的神奇。

  或许比着阳三郎战力更强、修持更深的猛鬼都看不住链子是“表面光华”,但阳三郎稍一凝神就发觉了他们的虚弱。

  阳三郎的笑声惬意:“我只杀苏景一人,与旁人无涉,让开吧。”

  小鬼差妖雾反手亮出惊堂石用力一拍,巨响绽放以添声势:“尤大判的吩咐你也敢……”

  “少要再提尤朗峥,”不等小鬼差说完阳三郎便冷笑打断:“幽冥判官何时曾凌驾于天乌之上?莫说只是‘吩咐’,就算他人在此处,苏景也得死。”

  “这么说,你造反了?”妖雾反倒收敛了怒色,尺半高的小矮子竟透出无尽威严:“如此,阴阳司也不用为你祭炼神魂了,金乌?休矣。”

  阳三郎不过是一道“成了精”的神识,真正的金乌游魂始终在阴阳司内,由七位星判以香火炼化不休。

  若阳三郎真敢造反,判官一击就能抹杀了金乌游魂,阳三郎自也活不了。

  妖雾的话已说得极重,可阳三郎仍在笑……应无翅不晓得,阳三郎前阵闭关修为突进,游魂中的灵犀尽数归入她的身体,那段游魂已然没用处了,阳三郎虽还不是金乌,但已真正转活,由念入魂,变做真正“在”!

  阳三郎真的造反了,阴阳司再也管束不住此人,尤朗峥闭关前曾传下令鉴,着阳三郎修炼出关后立刻去封天都相见,但她根本不予理会,待探到苏景的气意,一是为报上次受辱之仇,二则仍要夺他修为充实自身,就此火遁赶来。

  第六百二十四章 惹不起,不留情

  沈河缓缓张开了眼睛,眼前一片模糊。

  过了片刻,视线才渐渐“凝聚”,周围情形清晰起来,九鳞星峰首座静室,他正躺在软榻上。

  深吸一口气,奋力坐起身来,无可抑制地一阵天旋地转,随即“咕咚”一声,堂堂离山掌门、御风踏云穿梭雷暴只当闲庭信步的巅顶大修,从床上摔了下来、额头磕中地面,疼疼疼。

  真疼,把沈河给疼笑了。

  掌门摔床的动静不算小,很快有人抢进屋内,鹤发鸡皮神仙气度的老者上前,躬身搀扶沈河:“掌门人可还好?”

  沈河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无需弟子搀扶、自己扒着床边一点一点站起身,口中问道:“樊翘,其他人怎样?”

  神仙似的白发老者正是樊翘:“诸峰长老与真传弟子都还昏睡中,尚未醒来,但请掌门放心,我曾做仔细查探,伤势皆重,但性命无碍。”浩劫过后不久,离山诸位高人便再也支持不住,陆续昏迷过去,转眼三天过去,沈河最先醒来。

  稍加停顿,樊翘继续道:“内外两门和记名弟子尽数脱力,他们伤势较轻,尤其外门和记名弟子,力量浅薄,入阵时所受反挫力量也更轻些。另外其他几大天宗和天酬地谢楼也都有消息传来,门宗重地被毁,所幸伤亡不重。”

  “还有一事,两个时辰前,不津阴阳司那位鬼差马喜来过,我未作隐瞒。把阳间发生事情尽数讲与他知,此人刚刚离开不久。”樊翘一口气地说了下去:“再就是阳间无大碍。大战时天地摇晃,少不得引出些灾害,不过伤害有限,弟子自作主张,传去了朝廷一封信笺,请他们处理赈灾、善后之事。”

  林林总总,阳世间经历大战后的情形,樊翘大概说与掌门知道。但有一个人的下落他始终未提。

  而沈河又是何等心思,听樊翘说过所有事情过后,反问:“林师叔……没消息?”

  樊翘本不欲提及此事,可是掌门已经问起,又怎还容他再做隐瞒:“三天之中,弟子七次传出剑讯皆无回应,又请八对比翼双鸦飞赴剑冢附近查看……”说到这里樊翘摇了摇头:“可惜一无所获。林师伯下落不明。”

  沈河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再度开口:“大家还在离山?”

  樊翘明白掌门口中“大家”指的是四面八方赶来离山入共水大阵的外宗同道:“他们现在无量湖畔休养,修为高的重伤、修为浅的脱力,状况比起我们也强不出半筹。”

  “请他们快些离开。五天之内,务必送走所有外门同道,另外……裘婆婆若也要走。就请乌鸦卫沿途护送;你也辛苦一趟,替我送鳌家诸位大妖返回西海,他们领袖西海群妖来助阵,费心尽力,这道礼数不可怠慢。”

  全都伤得一塌糊涂。才休养三天离山就要赶众人离开?掌门说什么就是什么,樊翘抱歉躬身下去办差了。不多时就转回来复命:“鳌家前辈已然动身,西海群妖尽随行,别宗修家也得我宗传讯,正在准备行程,天斗山一脉一个不走。”

  沈河皱了下眉头:“鳌家前辈离开,你为何不送?裘婆婆不走便罢,离山本就是她老人家的洞府家园,你带上乌鸦卫速速去追赶……”

  说着,掌门见樊翘笑了,他说不下去了。

  “掌门谕令,莫敢不从,”樊翘收敛了笑容,但哪有动身的意思:“只是师尊去往幽冥前,也曾传下一道谕令,着我看好乌鸦卫,认真祭炼光明顶。两下里有些矛盾,我为难……还是听师父的好了。”

  离山掌门刚下了个不近人情的命令,轰走山中休养的同道;因苏景而辈分直升的樊翘,又明目张胆地违背掌门谕令,居然还笑——只因离山弟子心中都清楚一件事:迎抗天星劫数时,正道、魔门、散修、妖精……几乎所有能数得到的阳间修家尽数出手了,唯独一家不曾动法分毫,邪修玄天大道。离山为正道翘楚、诸天宗就只剩下离山还有“山”,离山元气大伤!玄天道怕是已经按捺不住了吧。

  离山门下诸多精修高手战力沦丧不提,就连那两环、三重护山篆都投入了共水大阵……今日第一天宗,几乎空不设防。

  驱逐同道是为让他们免受池鱼之灾;着樊翘与乌鸦卫离开是为苏景留下一套“底子”,不久之后离山倾灭无妨,还有个苏景、有个尘霄生,迟早会再回来!只要这世上还有离山传人,离山剑宗便不会倒。

  樊翘早就不在是当年那个狂傲少年了,掌门的心意如此浅显他岂会看不透,他不走。

  爱咋咋地,轰也不走。

  四十九对乌鸦卫嘴巴是恨人了些,但它们的忠心绝不会错,若此刻苏景在离山,他绝不会离开;既然主人不会走,乌鸦卫就不肯走。

  沈河也笑了,无奈摇头,如今离山最厉害的就是樊翘了,掌门加上所有长老所有真传再连着内门弟子一起,联手都打不过此人。

  掌门拿他没办法,他是惹不起的樊翘。

  各路修家散去,没力气飞就用走的,走不动就去周围城镇买马雇车,附近郡县的父母官很会做人,先是大令传下,大车、脚夫若载了仙家离开不得收钱、差旅盘缠全都有官家贴补另外再加一份嘉奖;后来更干脆,直接有本地驻防军营供上车马……天地有灵犀、正道有所持,人间自也有情有义。

  一时间离山周围热闹非凡,数不清多少车马坐轿来到山门附近,等着仙家登车妖精入轿,也算是亘古未见之奇异景色了。

  就在这片喧哗热闹中,被冠以“魔头”之名的消瘦老者。身披画皮隐没气息,来到了离山脚下,不惊动同道更未联络门宗,孤身一人寻得一个偏荒角落,静静坐于其中,闭目养神,开始了他的守护。

  一场劫数了了,何尝不是另一场风雨即将到来的前兆。

  任夺回来了,但不入山。

  离山剑宗,自有离山弟子守护。

  ……

  幽冥,小鬼差妖雾的目光完全阴沉了下来,正想再说什么,苏景开口接下了话题,对阳三郎道:“我有急事在身,请你今日通融一次。下次相见,你报仇也罢、夺力也好全都依得你,且我会让你动法三击不躲不抗,可好。”

  阳三郎显身后,苏景的云驾并未停顿,以剑讯指引继续疾飞不停。苏景不敢有片刻耽搁,阳三郎也只是站在云驾上说话,并未纵法阻拦他行进。

  阳三郎语气轻松:“什么急事?说来听听。”

  “兄长有传讯急召,当是出事了。”苏景未作隐瞒,如实回答:“我很着急,无心与你一战。”

  阳三郎似是沉吟了下……忽然一蓬阳火自她脚下翻卷开来,顷刻将苏景的金红云驾焚烧得干干净净。

  云驾被毁,但众人未受伤害,自也不会就这样掉下去,各自施法跃入空中,小鬼差愈发恼怒:“你作甚!”

  阳三郎笑得更开心了,不理会小鬼差,宽大兜帽下透出的目光直视苏景:“有急事?很好……看你有急事却办不得,受同伴召唤却去不得,我惬意得紧。你兄长那里你且放心吧,他快死了,斩杀你后我就去杀他……冒犯金乌之罪,只死你一个人填不回来的。”

  言语歹毒,但那份修为绝不会错,苏景的云驾本就是阳火真元所化,阳三郎的火却能把苏景的火烧掉,火焰纯烈的差别已然分辨得明显了。

  苏景的面色一沉,但随即长吸一口气重做镇静,稍作沉吟、似是下定了决心,背后火翼微振、来到阳三郎面前二十丈处悬停稳当:“让你动法一击,我不避不挡,之后一决生死,各安天命。”

  阳三郎“咦”了一声,笑吟吟地语气不变:“你是阳身人,却对我说鬼话。平白让我一击,你以为我可会相信么?”

  “前一世你陨丧于我家长辈手中,”苏景的语气平静:“受你一击,是为还账,你应得的。”

  阳三郎的记忆混沌,根本想不起烟尘往事,更记不得杀它的是什么人,闻听苏景之言她愣了一下,笑意散去声音变得阴沉了:“究竟怎么回事,你与我说清楚。”

  没什么可隐瞒的,苏景应道:“人间阳火巅顶大修,遭恶魂夺舍,捕捉金乌引神鸟之魂入体抵抗恶魂……你就是那头金乌了,落得今日下场,我是光明顶一脉欠你的。”

  全不合道理的,阳三郎居然再度笑了起来:“是个有趣故事,但想乱我心智还差得远……”话没说完声音戛然而止,大帽下阳三郎的目光陡做凄厉:“哪里来的!”

  苏景手中,一架金乌骸骨卓立。

  没了记忆可灵犀仍在,眼见敌人手上那具尸骸,阳三郎只觉得异常亲切。

  苏景心念未转,骨金乌缓缓飞向阳三郎:“你的尸骸,你看清楚。”

  何须仔细端详,只凭那白骨上传来的亲切,阳三郎便笃定:那就是自己的尸身白骨!

  冥冥之中,猛一声天乌啼鸣,阳三郎周身怒焰暴涨。

  苏景平静依旧,身形不动口中催促“让你一击,请速速动法,我时间紧迫。”

  说话时,大红袍随风轻摆;红袍摆动中,两万血衣奴结阵猛击、七条黑蟒化七道黑中透出金红颜色的旋风席卷,还有层层阳火与浩荡金风,再加上一柄接一柄的好剑如电,骨金乌也在其中……手段尽出,袭杀阳三郎。

  不留情。

  师兄剑讯上那最后三个字,一直让苏景心急火燎:急、急、急!

  第六百二十五章 画舫青衣,荒冢田上

  尸骸乱其神、神通夺其命。

  而褫衍海中苏景一番历练,本领远胜上次阳三郎见他时候;反观阳三郎,闭关精修得大突破没错,可乍见自己的尸骸、再听得苏景说起她生前遭遇……阳三郎不是真正金乌,她的“本根”只是一道神念,不过反抢游魂灵精真正转活过来。严格而言,她算是“灵魅”,但比着普通灵魅要强大得太多了。

  既以“神念”为本,她的心神轻易不会乱,可一旦乱了便再无逞强余地,修元涣散神通难聚,纵有天大本领也施展不来!

  阳三郎此刻,心乱如麻,哪还有伤人之力。勉强抵挡两下,再不恋战腾身便走,身化金光一飞冲霄,转眼消失不见。未留下只言片语,只有一声凄厉长啸划过天穹,久久不息。

  候补女判顾小君冷声呼喝:“走不了,随本官回去向尤大人谢罪!”说话中挥手收了七十三链,自己化作一团阴风,向着阳三郎撤走的方向追赶下去;小鬼差犹豫了下,也对苏景一拱手:“阳三郎事关重大,我须得赶回封天都将此事急报于大人,告辞了!”言罢也催起一道法术飞走。

  苏景另有急事当头,无心追赶阳三郎,心念一转将骨金乌、血衣奴等宝物、鬼侍、神通重收体内,再度摆开云驾,依着剑讯指引继续赶路。

  飞了一阵,三尸又凑到一起,免不了口水一番。说起刚刚那短暂一战,很快雷动转头望向苏景:“若她不退……你真会杀她?”

  “阳三郎来得不是时候。”苏景应道:“但就凭师父和她的前世纠葛,只要还有一线余地,我都不会真正斩杀了她。”

  赤目闻言也望了过来,斜忒着苏景:“不会真正斩杀?刚才我看得清楚,你可是下了死手的。”

  苏景全力催动云驾,飞到最快极限,口中应道:“嗯,未留情。打碎了她也没事,就像上次。”

  拈花愣了愣,回想前一次恶战阳三郎的情形,恍然大悟:“不是阳三郎真身,来得仍是个影子?”

  苏景点了点头,上次修为不够,看不出阳三郎的真正情形,靠着大圣提点才晓得阳三郎只来了一道影子。这次他的修为大进,五感随之而长,自己就看得清楚了,仍是“影阳三郎”。

  就算把影子打成碎末,真正阳三郎也只是负伤,不会影响性命。

  化影前来的阳三郎,反倒让苏景全无忌惮,敢痛下杀手。

  拈花似是还有什么事情想问,但未等再开口,苏景忽然面露喜色,扬手自空中一抄,将一道来自不津阴阳司的灵讯拿捏在手。坐镇不津的尸煞有消息返回。

  ……

  东土江南,扬郡。淮水三转之地,妩媚烟花繁盛。宽广的河面如镜,一条条画舫横陈,正是华灯初上时分,舫中丝竹悠扬,莺燕歌声宛转,此间温柔全不受刚刚过去的天星浩劫影响。

  三十出头的青衣人在画舫,但未置身花丛,他躺在画舫顶上,头枕双手,静静望着漫天星月。他的五官平凡,面白无须,但一道暗红色的伤疤自他左眼角起,划过脸庞、脖颈直没衣领,疤狰狞,让他显得醒目了许多。

  忽然,远处河水中,一道丈许方圆的阴影掠过。

  天已黑,画舫正在繁忙时候,没人留意这道影子。

  影子悄无声息,行动奇快,呼吸前还在长河尽头,呼吸过后就已到疤面青衣所在画舫,影从水面起,延舷贴壁而上,一直来到船顶,影微震就此化作一个三尺高矮黑衣大头侏儒,长相丑陋凶恶,目光里满满戾气。但他面对疤面青衣时,眼中戾气消隐、换以浓浓敬畏,俯身跪倒:“拜见吾主,侍奉吾主。”

  疤面青衣继续瞩目于夜空:“起身说话。”

  黑衣侏儒站起身来:“属下探得明白,离山正遣散同道,山外颇多混乱,门宗内则元气大伤,几无可战之兵,属下愿以人头立状,三日内攻下离山、生擒沈河!”

  说完,稍顿,见疤面青衣没什么反应,侏儒又道:“七重无底渊、十三云中天都已集结,候命于子兰亭,只待尊主一声令下,便可……”

  正说着半截,疤面青衣出声打断:“无令,着他们散去吧,不打了。”

  侏儒一愣,目光闪烁片刻,提起胆量出言相劝:“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错过了委实可惜,灵头斗胆,恳请吾主三思。”说着重新跪倒在地,认真叩拜。

  “机会难得?我又何尝不知。不理星天劫数,只求突袭离山,是我本意。”青衣人并无责怪之意,相反的,他还露出了几分笑意。

  举世抗劫、恢弘之战,身为巅顶大修、统帅一方势力,不愿参加其中无可厚非;但离山与同道、先辈一起消弭劫数,救了这天下,救了所有人,若换个角度来看,离山何尝不是今时世界所有人的救命恩公。

  劫时不入战,想着劫后破离山,狼子野心莫过于此,疤面青衣提及之前的算计,笑得很惬意,口中话锋却又一转:“不过事情有了些变化,那陨星非是天灾,而是人祸,让我改了主意。”

  陨星碎化星天阵,莫说修家,就算见识高明些的凡人也能想到,此事是有人故意为之,域外天魔妄图摧毁中土。

  名唤“灵头”的黑衣侏儒皱起眉头:“尊主是不想让背后主使渔人得利?”

  “错了,错了,我想做之事我自会去做,做鹬还是当蚌我都无所谓,有没有渔人在后我更不会理会。”青衣人笑而摇头,解释得不明不白。

  侏儒灵头又把主人的话在心中整理了一遍:陨石是天灾,离山破劫后,青衣会大破离山;但陨石是人祸,青衣主人就失去了对付离山的兴趣?

  此事简直说不通。但转念后侏儒又暗骂了自己一声“糊涂”,主上行事什么时候会以“说不说得通”来做衡量?他只凭一己好恶。

  陨石是天灾,主人无所谓;陨石变人祸,主人不高兴。离山毁了让他不高兴的东西,是以他这次就“留下离山的狗命”,哪怕他早都想要彻底摧毁那高高在上的正道天宗。

  如此一想,事情似又顺理成章了……侏儒灵头面露无奈,口中另起话题:“属下另还探明,玄天大道那些妖魔鬼怪也在蠢蠢欲动,他们断不会放过这等大好机会,就算我们不去碰离山,离山也照样保不住。”

  疤面青衣一哂:“与我何干?”

  我做事只看自己,不管旁人,这次我不打离山,管旁人打死打活,我都懒得去看一眼。

  侏儒灵头了解主人性情,不再多说什么,再次施礼言辞恭敬准备告辞。

  “对了,你刚才说,你可三日内攻下离山?”疤面青衣的语气里又带起了笑意:“那你就太小看离山了,除非我亲自出手,否则你灵头也好,你兄长老肖也罢,再把无底渊和云中天一并算上,强攻离山,全都有去无回。”

  “主上是说,离山界内还隐藏了凶猛人物?”灵头应答之中带了些不服气的意味,他也是一介大修,对主上恭敬绝不会错,但心中自有一份傲意,话说回来,若没这点傲气,只是一味的应声虫,侏儒灵头就算本领再高三倍,疤面青衣也不会看重于他。

  “还有没有隐藏的高手我不晓得。”说到这里,疤面青衣深吸了一口气,曼声念诵:“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千江水月万里云天,放眼天下,几人能活!”

  说完,疤面青衣不再理会侏儒灵头。不知是月色撩人还是被这秦淮声色所动,青衣来了兴致,翻身自船顶进入舫内,置身花丛纵情开怀去了……

  疤面青衣身边,美人成群;白袍老汉周围,坟茔无数。

  老汉生着一副慈祥容貌,坐在早已荒败的乱坟岗之间,背靠着一块字迹模糊的石碑,正借着月色看书,书名《屠晚》,他看得津津有味,读到有趣地方,面上几次露出笑容。

  他每一次微笑,这荒冢就会变得“新”一些:那些斑驳的墓碑重新平整、塌陷的坟堆缓缓“饱满”、坟间野草枯萎化灰……还有墓碑上的字迹,也重新清晰起来。

  转眼几个时辰过去,天将破晓,白袍老汉抬起头望向一只在他身畔飞舞了好久的虫儿、萤火虫,微笑道:“莫着急,我已算得清楚,幽冥将有大乱。大乱之际,便是你我修为大涨之时……就让离山再苟延残喘几日吧。”

  萤火虫振了振翅膀,转身飞走。此刻东方破晓,一抹曙光染红天边,白衣老汉合上了手中《屠晚》,站起身用力伸了个懒腰,笑呵呵的迈步离开,而他周围的墓园,业已变得干净整齐,仿佛时时刻刻有人精心打理一般。但若稍用些心思就能发现,这墓园中另一番诡怪情形:每一块墓碑,其上铭文都是一模一样的四个黑色大字:田上之墓。

  白衣老汉走得远了,消失不见,坟茔塌、墓碑碎、野草疯长,又变回了初时模样。

  第六百二十六章 妖孽气意,君王威严

  幽冥极乐川,离山尘霄生,一剑掀雷霆,怒闯阴阳司!

  一道黄色人影闪烁,身着二品袍的中年男子飞身于大堂檐顶,面目森严盯住尘霄生,但他不应战,而是一道令鉴飞天,开启了护篆以抵御强敌。

  幽绿色自二品司中喷薄而起,光芒流转不休,将司衙层层笼罩。

  剑气急啸、挟三百里狂怒雷霆,直刺于幽光大篆。巨响迸裂,山林俯首护篆光芒登时黯淡下去,但也不过刹那又复明亮,尘霄生微扬眉、目光稍显诧异,脚步踉跄退后了半步……

  无数年头,极乐川专责审断、发落阳间修家,地位超然卫戍严密,本衙护篆威力远胜别司,不止是守御那么简单,篆内另有法度加持,无论神通或是蛮力来袭,护篆于抵受攻击同时,还会将同样力量反挫、相加于凶徒之身。

  尘霄生一剑刺中护篆,自己也硬生生地身受一击,这才退后半步。

  虽只发动一次猛攻,但以尘霄生的见识,哪还能不明白这护篆的神奇之处。若是旁人,此刻多半会退却、至少停手片刻另寻它法,可尘霄生是什么人?若他识进退、当初也不会从离山最有天分的真传之一沦为肉身丧灭的孤魂野鬼。

  剑啸风雷,接连十三剑,尘霄生连退十三步。

  黄袍判面露冷笑,心中给出六字评价:色厉内荏之辈!连绵十三剑,倾云荡雷看上去气势煌煌,实则一剑比着一剑力道更弱,为何会越打越不出力?还不是心疼自己的身骨,怕护篆反噬、不敢打得太用力。

  而十三剑过后,尘霄生干脆连剑都扔了……真扔了。胳膊一扬手一挥,长剑脱手而去,在半空里翻转了几圈,于“锵”的一声轻鸣中,斜斜插进一块山石,直没剑柄。

  剑扔了,三百里乌云消散,满天雷霆不见,但人未退。尘霄生飘身上前,来到二品司护篆前尺半地方,刚刚握剑的那只手探出,抓。

  护篆为光幕,光能抓在手中么?

  尘霄生抓住了,真就仿佛普通人去抓一片长绫似的。着手处涟漪荡皱褶出,旋即五指曲拢攥捏成拳,尘霄生抓住护篆一角,跟着向后退……拽。

  下一刻护篆光芒暴涨!

  护篆法术为一整体,仿佛覆于二品司上的青色霞帔,尘霄生现正做的,就是把这霞帔自二品司上扯下来!

  护阵光芒骤起,只因尘霄生运力磅礴,护阵要全力相抗。

  黄袍判官的神情愈发轻蔑了,这又有什么用,改剑刺为手抓便不受大篆的妙法反噬了么?纯粹做梦。那个阳间来得俊秀猛鬼用力越猛,伤得就越重越快!

  突然,一阵噼噼啪啪的细碎响声传来,黄袍判一惊。这声音来得古怪,乍听上去像极了……像极了护篆碎裂声音!急忙举目端详,护篆安好,虽被尘霄生抓住一块,但幽光闪烁规则、玄法流转安稳,全无崩溃之兆。

  黄袍判放心之余目光寻梭,寻找怪响来源,可就在寻索之际,无意间扫过尘霄生的面容……黄袍判心里打了个突,那狂妄之人在笑,笑得邪佞冽冽妖魅凛凛!

  狭长双目眯起,菲薄双唇抿且上翘,那皮肤白皙得几近透明,明明在笑脸上却不见一丝笑纹,见这笑容,黄袍判心中就只有两字:妖孽!

  黄袍判见过数不清多少修家游魂,绝非浅薄之辈,可见了尘霄生的诡怪笑容,心中说不出的别扭,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那“说不出的别扭”不外两字:畏惧。

  堂堂齐凤之尊,统御千万妖精,尘霄生瞪目则千山俯首、尘霄生一笑便万妖叩拜!

  不愿再看那狂徒的脸,黄袍判转开目光,很快他就找到了怪响来源:尘霄生丢弃的剑。

  剑插于远处一方巨大山岩中,此刻剑下山岩正层层龟裂、欲碎。怪响就是石头的绽裂声音。

  黄袍判皱了皱眉,这又是什么妖法?稍加思索,判官的面容突然一僵!

  “想通了?”尘霄生开口了,声音带笑、轻飘飘的:“剑,为我纯元真血所养,可代我受你这护篆的反噬之力……剑断了无妨,大可重新铸炼,贺姓兄长却只有一个。对了,你叫什么?”

  剑、主易身,巅顶妙法,由剑替主人领下强攻,主人放手一搏!前面十三剑,一剑比着一剑力气衰弱,尘霄生珍惜身骨?笑话了,若不敢拼命他又何必拔剑。十三剑连绵,前为试探、摸清护篆行运的大致方向;后为催法,以剑代主,引转护阵反噬之力。

  此刻尘霄生,百无禁忌,抓护篆!

  “本官李德平。”报上名姓后,黄袍判不禁又是一愣,高位判官大名,岂容无关人等随意得知?可尘霄生问时,他想都没想就做应答了……二品官高高在上,可再大的官还能大得过皇帝么?这便是尘霄生的帝王之威,随口询问却直催本心,不容得对方不回答。

  “嗯,李大人,你的阵还不错。”尘霄生语气清淡,赞了他一句。

  李德平冷哼一声,大袖挥动,四个鬼差一溜烟似的跑来,送一把大椅上房顶,判官大人落座,声音重归冷漠平静:“狂徒,本官看你如何踏入司衙半步。本官就在此端坐,你想带走贺余,先进来与我见面再说。”

  反噬妙法被引去剑上,但大篆的守御固守之能仍在,凭一人之力想要破开它?难如登天!

  尘霄生笑了下,算是个回应了。

  接下来便是整整七个时辰的相持——闯司的阳间恶鬼抓住护篆奋力拉扯,护司的大阵疯狂流转;尘霄生作势后退却始终退不开半步,守御阵法的光芒则愈发旺盛,不曾有过片刻平稳。

  七个时辰里,噼啪碎响始终不停,精血养护的长剑始终在为主人担负着阵力的反噬——巨力加于剑身,又被长剑散于周围,龟裂一刻不停的疯长。先是剑下岩石,随后岩下石崖,继而石崖所在山峦,最后则是与那座山峦相接相连的重重雄峰峻岭。七个时辰,放眼望去,极乐川内判官视线所及,所有山峰,皆尽爬满蛛网一般的裂璺,密密麻麻、让人望而生畏。

  护篆的反噬之力究竟有多强大?尘霄生加于护篆之力有多强,它的反噬便有多凶猛……尘霄生之力,将要崩碎此间连绵山川!

  二品判李德平努力维持着面色平稳,可是目光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变化了,无边龟裂触目惊心,他又怎能不惊骇。千百年里他只和修家游魂打交道……只有游魂、只是游魂。数量虽不少可个个羸弱,见过得太多了李德平也就再不会把人间修家放在眼中,直到此刻,见过离山弟子的本领。

  忽然,尘霄生笑了一声。

  七个时辰里,尘霄生第一次出声,是一声笑。旋即他向后退开……二品衙的护篆还被他抓在手中。

  七个时辰一动不动,但一退便再不停步,一步、两步、三步,尘霄生拉住那巨大光幕,越退越远。如此以往用不了二十步,整道大篆都会被他扯走、撕碎!

  离山弟子巨力狂涌、大阵反噬愈发沉重,李德平耳中猛听到一连串轰轰巨响,司衙周围那早都爬满龟裂的群山轰然崩碎,刹那间碎石翻滚尘土遮天。

  山崩碎,但剑无妨。被巨大力量压弯、但剑身仍清亮耀目;大篆力量发挥到极致,可尘霄生依旧后退不停,抓着光幕一角的右拳骨节突出、微微泛白,稳定得仿佛天地宇宙,永不变变化永不会松开。

  二品判眼角猛跳,怒叱一声自大椅上翻身跃起,双腿开立稳踏于屋檐,手中擎起一柄乌黑长弓,弦开满月,弓上搭住的灿银长箭光芒流转,弓箭气机稳稳牵在尘霄生肋下。

  判官一动,二品司上下皆动,三千鬼差齐齐现身,陈列怪阵于大人身后,人人手中一柄黑背金丝长弓,弓上法箭直对尘霄生。

  “司衙护篆,可出不可进,动法自内击于外,全不受影响。”

  “离山法术还算不错,竟能撼动本司护篆,佩服之至。”

  “只是,你还剩几分力道,挡下本官这一击?!”

  李德平连说三句话,每一句都停顿片刻,他的目光紧盯尘霄生……先说话,绝不是要劝对方知难而退,只为攻心。

  能够主掌极乐川之人,绝非等闲之辈,他李德平确是不曾想到尘霄生能撼动护篆,但即便“没想到”,有关应对之法也早都陈列于心,之前七个时辰他都安稳不动,就是为了寻一个攻杀强敌的良机,如今便是!

  只是,李德平没想到的,尘霄生不见惊怒,反倒是笑得愈发邪异了:“三千零一人,三千零一箭,只要能伤到我一根头发,我便横剑自刎于尔等面前。”

  说完,也做片刻停顿,空着的那只手一摊:“请。”

  迎上尘霄生的目光,二品判李德平忽觉心头一冷……如长剑掠过一般,冷得彻骨伤髓。

  自从被赶下离山、铸成鬼身,尘霄生就游荡于南荒,蛮野之地、血域杀疆,那里不似东土汉家那么图谋算计、勾心斗角,妖精的地盘上,一切都来得更直接:谁要杀我,我便杀谁!

  之前尘霄生只是浑,要硬闯阴阳司带走师兄,足够凶狠,不过他身上只有蛮横之气,并无残杀之意;但到现在,被人以凶器指住,尘霄生的气意也随之而变,笑容妖异到几近美艳,而笑容中自有一份杀气弥漫开来。

  离山高足、妖精君主,一道杀气冲人心肺的尘霄生。

  第六百二十七章 不放吾兄,断尔轮回

  领略到对方气意,二品判李德平突然明白了……不出箭,双方争夺还只限于游魂贺余,尘霄生再如何混横,至少不会赶尽杀绝;若长箭离弦去,今日厮杀就与贺余再没关系,长箭引出的,是那狂徒尘霄生的不死不休!

  离山弟子也不是个个讲理的,尘霄生就是一例。

  还有,锋锐杀气激刺于判官骨血,又让李德平想起了些其他后果:尘霄生是苏景的师兄,苏景是浅寻的弟子,几年前大判就有严令传下,西方大祸将起,各部官员律己克行,不可节外生枝再树强敌,尤其不可与那些阳间来人主动冲突。

  李德平从来不是胆小怕事之徒,初见尘霄生时他根本不去多想其他,律法就是律法全无松动余地;现在却又心思转动去琢磨这些……连判官大人自己都未曾留意,他此刻所思,皆为“开脱”的理由、“放人”的理由,尘霄生杀气所摄,让二品大判心境松动。

  可箭在弦上,若在此刻卸下,置阴司铁律、判官威严于何地!

  李德平暗中咬牙,正要动射,忽然远处传来铿锵号角,满载阴兵的云驾从四面八方疾驰而来,云驾中大旗飘舞,旗号各不相同。

  极乐川平时被法术遮掩,千万年里都是寸草不生的荒凉山岭,不毛之地自也不会鬼王施礼驻扎,但极乐川千里之外,就是幽冥世界的普通地方,重兵分布鬼王林立。

  尘霄生问剑阴阳司时,李德平早将一道训令传出,召集附近鬼王赴援。这样做倒不是李德平怕了尘霄生,能不动用自家力量、由附近鬼王代劳,这等美事不做白不做。

  周围几家鬼王接到判官令都有些纳闷,以前可从未听说自家大营附近还有座阴阳司。不过令鉴是真的,那也没什么可说,当即升帐点兵,或排遣心腹大将或王驾御驾亲征,统领重兵纷纷赶来。

  二品判见各部鬼王赶到,笑容终于变得轻松起来:“阁下还是先去应付外面的大军吧,若还能有留下性命,再来继续做要人美梦。”

  “莫收弓,很快的。”尘霄生劝了他一句。

  同个时候,东南方一座尤其巨大的鬼王兵驾上,一头身形三十丈开外、头戴金冠的魁梧鬼王脚踏云头,闷声怒吼:“何方鼠辈胆敢冒犯阴阳司!”

  尘霄生连头都不回,身上剑袍摆动几下……又是三个尘霄生!

  三个尘霄生,一个接一个,自长袍中迈步而出。

  尘霄生已然突破远游子,以鬼身化三清,得三大分身。

  三个分身,身形面目一般无二,可衣着打扮、神采气意各不相同,第一个黄袍玉带,俊美帝王;第二个戴黑帽着麻衣,煞气恶鬼;只有第三个和本尊的衣袍相同,插肩剑袍,离山弟子。

  “离山弟子”踏上一步,与本尊并肩而立,目光淡漠,静静望向护篆内二品判。

  皇帝与恶鬼则转回身,与本尊背背相对,各自抬眼望向天空,妖精眼中尽是兴奋,恶鬼脸色则戾气充斥。

  东南方金冠鬼王又复喊喝:“鼠辈,可敢报上名来。”话音未落,遽然间偌大云驾四崩五裂!千万鬼兵仿佛笸箩中扬起的黄豆,乱七八糟四散摔飞,带队鬼王干脆不知被打飞去何处。

  云驾崩大军散,一方天空就此清静,天空中只剩下一人:身着锦袍的分身,皇帝尘霄生!

  妖精打扮、妖精狂妄,双臂报于胸前纵声大笑,把敌人打个稀巴烂后才应了对方所问:“中土阳间,南荒妖人,尘霄生!”

  在场猛鬼无数,却没有一个能看清,尘霄生的“妖人”分身是何时动手的!

  ……

  尘霄生的修行之路,较之同门要更坎坷得多。

  得八祖救护、重塑,尘霄生的身基变作煞鬼身,再不是人了。天道公平,各族各宗都机会修行天道,恶鬼也有破道飞仙的修持法度,可是他修不了真正的恶鬼道。

  鬼修,最最重要的莫过于两点:其一修执念,其二炼怨气,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但尘霄生为“义”赴死,心中也不存丝毫埋怨。

  严格以论,没有怨气根本就做不了鬼,又如何能修成大道。

  至于执念,尘霄生有、且强烈异常:我乃离山弟子!只是这道执念与鬼道修持完全相悖,离山的修行法门是肉身修,尘霄生越不肯忘记离山、不肯放弃他“生前”所学道法,就越没办法修行鬼家功法。

  鬼身、人念、游荡于妖域……尘霄生的情形,天地独一份,强若八祖又如何?能为他重塑身体保住他的性命,却没办法为他指点修行之路。

  如何修持只能靠他自己摸索,以鬼道阴水豢身秘术接驳离山真水妙法,说起来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只有尘霄生自己才晓得,他曾经历了多少次徒劳无功、遭遇过多少次法术反噬,数不清多少回殚精竭虑去思索修行办法。一路走来,跌跌撞撞,而初时取得境界突破之后,明明是大圆满却因身、修不符,修为只增长那么少少的一丁点。

  突破小真一、跨入第五境时,对上同样五灵阶的普通妖精,只比修为法术的话,堂堂离山真传绝无胜算,那时曾在离山修习的上乘剑术是尘霄生唯一的倚仗;完成破无量、跨入第九境时,若不动剑,尘霄生只能勉强和同境的妖怪打个平手……待到完成“欢喜儿”的修行,尘霄生另又炼就一副白藕法身,这才让他的实力增长上来,但比起同门同辈、当年不相伯仲的贺余、林清畔,于同样境界下他仍相差天地。

  直到尘霄生炼就远游子!

  于人而言,远游子一境无需破悟,只消按部就班温养元神行法运功既可。但尘霄生是鬼,如何以法身、阴身化三清、得分身是个绝大难题,只凭修法绝难实现。除非他能领会到那一重人鬼牵连、阴阳玄机。

  心智通天之辈,宁仙途崩碎也不肯放弃离山传承的浑人尘霄生……于弥天台前往离山迎取真经的浩大典仪前夕,破远游化三清!

  以白藕炼法身之人,得三分身,一为煞鬼、自身基来;二为妖精、自经历来;三为剑修、自本心来。而他的修为也随之暴涨。若时光错转,让尘霄生能有机会与刚破入远游子时的贺余,做一场同门试炼的话,贺余负多胜少:本尊本领不相伯仲,分身分别对敌也都差不多,但若本尊与分身合璧,身跨人、鬼、妖三界的尘霄生大占便宜……

  一道妖人分身出手,眨眼崩碎百里阴兵云驾!

  别家鬼王见状无不吃惊,但维护阴阳司是阴家猛鬼根深蒂固的认知,心中惊惧却不能退。唯有以一声大令宣泄:“诛杀此獠!”四面八方,诸多鬼王同时传令。大军如潮自云上倾泻地面,浩浩荡荡杀向尘霄生。

  几乎同个时候,一道紫金云驾划破天际,向着极乐川方向急急赶来,云驾中有人朗声喝断:“尘霄生,阴阳司自有阴阳司的法度,你不可造次!”语气严厉,但措辞中留了余地,未问罪反倒是奉劝之意更重些。

  随断喝,一位黄袍判官跃出云驾,三品判花青花。

  花青花只是随行之人,紫金云一品驾,另有大判端坐其中。

  尘霄生怒闯阴阳司……听上去不过是个阳间来的恶鬼闹事,可他身后牵连的……若处理不妥何尝不是一场泼天大祸,一品大判亲至。

  尘霄生根本不认得花青花,哪会理会于他,抬起头对他笑了笑:“再靠近三里,便是尘霄生的生死之敌。”

  话是望着花青花说的,声音却震撼云霄,讲与此间所有凶杀恶鬼听。

  再靠近三里,便是尘霄生的生死之敌!

  那说话的尘霄生,手不松脚不停,还再向后退,第十步已然跨出。

  也是此刻,西北方向天雷滚荡,尸煞的声音如巨石交击:“尘霄生先生,吾家少主兄长,先生之令即为少主之令,先生之敌即为吾辈死仇!”吼喝落,欢呼起……真的是欢呼,嗜血且疯狂,为即将杀入战场收割性命而心花怒发的欢呼!入战即为狂欢,即便血腥的幽冥乱世中,也只有一支这样的队伍。欢呼落尽,猛鬼嚎叫又乱七八糟的响起:“佑世真君麾下,恶人磨儿郎拜见尘霄生爷爷,孩儿们斗胆问爷爷一句:是不是全杀了?!”

  曾经断碎又重新炼合的摩天刹罗汉法棍为杆,棍高五十六丈;精纯阳火化为实质,变作巨大旗号一帜,旗卷三里方圆。

  西北方向,一盏烈火大旗翻卷,赫赫然三个大字:恶人磨!

  苏景已知剑讯指引目的地所在,一道急令传回不津,阿二阿七不敢怠慢,接连传讯于自家兄弟,阿大统御恶人磨距此最近先行赶来,浅寻麾下其他尸煞也正做急行军驰援尘霄生。

  恶人磨凶猛,但还远不及尘霄生,他那“三里限令”摆得明白,紫金云驾上的大人实在不愿与苏景一脉打生打死,云驾顿止红袍大判显身,放声道:“尘霄生,本官亲临,还不收手!”

  “不放吾兄,没得谈。”尘霄生的声音轻松,竟还在笑着。

  红袍大判攥了攥拳头,但很快又复松开,深吸一口气:“待你师弟苏景来了,你便会明白,修家游魂的下场不似你想的那般不堪……”

  话还没说完,另个方向上又是一声长啸凄厉,众人循声望去,天角尽头,一点红光跃出,眨眼,一道火红云驾飞驰,再眨眼……又哪里是什么云驾,那干脆是一片火海,烈焰冲腾豪光炽烈,自天边直接席卷到极乐川阴阳司!

  三个矮子脚踏童棺冲在火焰最前,手中长剑舞动口中号啕大哭;把火海铺满天空、挟金乌震怒骄阳之威的那个红袍青年,双目血红满脸泪痕,长啸断怒吼震:“不放吾兄,断尔轮回!”

  离山的浑人弟子,又何止尘霄生一人。

  第六百二十八章 善恶偿报,今生今世

  不津阴阳司二差头马喜不久前去往阳间,将所有事情都打探清楚,回幽冥后不敢有半字隐瞒,尽数报于尸煞二将军。

  阿二立刻传讯苏景。

  法传灵讯胜在迅捷,弊端则是承载不了太多信息……无妨,一道不够就五道,五道不够就二十道,这等大事阿二晓得一定要尽快再尽快、报与少主知道。

  前后灵讯三十一道,有关人间硬扛天劫情形、贺余师兄陨落、离山剑宗与各天宗现状尽在其中。

  在收到第七道灵讯时苏景便已热泪盈眶,三尸更是号啕大哭!

  既知前因后果,再联想尘霄生师兄的“萦魂”手段与他的“急急急”,苏景哪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尘霄生师兄要闯极乐川、带走贺余师兄。

  敬仰、哀恸、自豪、遗憾、愤怒、心疼甚至因自己不在阳间而来的愧疚,诸般情绪纠缠一起,修行五百年,人间悲欢离合见过无数,至性人总不免感怀,却从未如今时此刻,壮怀激烈、疯中狂狂上癫癫到痛彻心扉!

  而赶到附近,遥见前方兵潮涌动,杀伐声滚荡,更是一下子将苏景的心绪引爆开来,少年怒,那无边火海焚卷幽冥苍穹,苏景哭苏景啸苏景长嗥如被斩断一腿的恶狼:不放吾兄,断尔轮回!

  断谁的轮回?

  极乐川判官李德平?赶来相助阴阳司的诸多鬼王?都不是。

  惹到尘霄生,了不得倾灭极乐川,斩杀此间所有恶鬼;可是惹了苏景……阴阳司最看重的是什么?轮回吧。他真就敢荡平封天都,撞碎阴阳司最最看重的轮回——敢不放我家兄长,不妨一试。

  苏景已疯癫,几近入魔。

  本性如此,天地难改。

  说我浑、说我疯、说我不懂轻重不知进退不顾乾坤大业?少要废话了,今时此刻我只看、之问一事:你放不放人。

  紫金云驾上,一品大判只觉头大如斗,本还盼着苏景来了能劝下尘霄生,哪想到浑人之中有浑人。小疯子不如大疯子本领大,可小疯子比着大疯子还要疯。

  红袍大判,口中狂呼“断尔轮回”,幽冥世界历经阳世五圆而未见、亘古未见,当得阴间古往今来第一奇景。

  “苏景,你疯了!”紫金云驾上一品大判又急又怒。

  “放人!”回荡火海的一品大判目眦尽裂,嘶吼:“放……人……啊!”

  已经跨入第十三步,将极乐川护篆撕扯得尖锐怪响的尘霄生纵声大笑:“苏景,吾弟!”

  小疯子越来越疯,大疯子大笑喝彩,另外还有三个矮疯子呜哇怪叫着让人听不清的古怪声音,剑阵行转接引天星,狠狠轰袭护篆。

  护篆反噬?对不死三尸只算个全无味道的狗屁。

  老判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急躁。沉声开口:“苏景,你且听我说,只几句话!”

  苏景目光如血:“你讲。”

  “尘霄生不晓得,你又怎会不明白,尤大人已在褫衍海中对你说清。他这一代阴阳司,不再仇视阳间修家。正正相反的,凡修家游魂入幽冥,皆可得善待,很快就能重新入轮回再进阳间投胎……”尤朗峥仍在闭关,赶来的是十花大判高大人。

  “善、待、个、屁!”一个字一个字,硬生生自苏景的牙齿间磨出来的:“他说过,修家前生几境,游魂入司后会给追责几棍。”

  尘霄生闻言面色陡然狰狞,自他来到极乐川后、第一次面露狰狞:“哪个狗贼敢对吾兄行刑动棍!”

  若是其他重要弟子在此,林清畔也好沈河也罢,甚至疾恶如仇的扶乩仙子,闯司则已,但不会失去理智,更不会在此刻仿佛“拱火”似的附和苏景……偏偏来的是尘霄生。

  而苏景之言未完,继续恨声道:“再说轮回,返回阳间做人还是做狗?做草还是做虫?还不是随意安排!我师兄为人间为天下弃性命弃仙途,落入阴阳司你就把他随意‘编排’?我借法于你护得总衙安稳、我于褫衍海营救尤朗峥保得轮回顺畅,我不曾亏欠阴阳司分毫,我兄有难你却让他转生做狗……啊呀,气煞我也!”赤红光芒暴涨,千里火海翻卷成狂,轰轰烈烈倾泻极乐川!

  十花判恨不得随便找个谁狠狠打上一拳,哪个说要让贺余来生做狗啊。

  不过苏景所言并非臆断,“做狗”之说是他太偏执了,可修家游魂重返轮回确是“随意安排”的,来生投胎成何物,判官不会主动干预。

  就在此刻,一道剑气自北方来,剑气过处,那个方向上、赶来驰援阴阳司的鬼王兵马尽数崩散,大好军阵炸碎,千万阴兵飞散八方,总算出剑之人还留了一丝余地,未曾真正催力伤人,随剑气奇袭,黄裙女子显身天际,缓步走来。

  九王妃驾到!

  小九王的事就是九王妃的事,离山的事就是陆崖九的事更是浅寻的事。

  头大头大还是头大,十花判真想知道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就犯了太岁,还是一群太岁。

  从陆崖九的渊源上算起来,浅寻也能算作离山之人。

  离山最不讲理的三个人齐聚极乐川。

  “我保贺余转生必是大富之家,我保贺余转世之身资质上上,我保贺余以后世世代代,转生皆如此!迟早能有一生勘破仙途重续飞仙大道!”十花判真是没办法了,开金口一连三保,条件简直宽厚到他自己以前做梦都想不到,却不料苏景一声怪叫:“便是说,你不放人了?!”

  剑意凛凛,浅寻抬手、狭长剑遥指极乐川;狞笑桀桀,尘霄生迈步,第十六步!

  跟浑人真是没办法讲道理,十花判只觉两腮发酸,说不出的郁郁……十花判身旁忽然开出了一朵海棠花儿。

  花盛放,投影于天,判官身前碗口大的花儿,倒映于苍穹的影子却铺展无边,直至视线尽头!再一眨眼,那漫天花影由虚入实,皆尽变作了真的花儿。千千万万、碗口大小的嫣红海棠。

  九霄云上,花海涌动,与苏景的火海隐成对峙之势。

  海棠花儿之后,又是三朵金丝牡丹,富贵之花盛放,金色飓风凭空而现,风旋、如巨龙,自地面直冲于苍穹。三花相聚三道金黄龙飓互绕,未强攻但风势直逼尘霄生。

  牡丹结法成形,又是五支刺梅落下,斜插地面,枝头遥指浅寻。全无花哨的五支梅花,却惹得浅寻稍扬眉,唇角勾勾、略显趣味。

  十花判实在不想与这群阳间来人为敌,但他到场,又岂容苏景等人打碎极乐川、真个把人犯劫走!

  “苏景,我知你因阳间事情、因师兄陨落心怀怨怒,但你这怨气邪火对我阴阳司发不着,伤你师兄的不是阴阳司。极乐川秉公执法,全无过错。”十花判目光直视苏景:“借法红袍、营救星月,足见离山正道,本官永感于心。但你今日,只为一己亲疏便疯言妄行……苏景啊,你的大义何在!”

  苏景静了下来,静、却不安,如暴风骤雨爆发前那一刻的沉寂,火焰不再摇曳、怒潮不再涌动,可那一片火海正渐渐变得透明起来,炽烈到烧掉了火焰本身的颜色。苏景声音阴沉:“阴阳司没错,但我仍要带我兄长离去,哪怕阎罗阻挠。重入轮回……丢了记忆,忘了自己,毕生辛苦化归废土,来世……不如今生。”

  “大道大公平虚无浩渺,太飘太远我看不清。大恶无恶惩,大善无善终,管他前生如何,一入轮回万事皆休……这等大义我能懂我也认,但我还有另一‘义’。”随着苏景说话,身上大红袍竟变化开来,自威风森严一品官袍又重新化归阳间时模样,插肩剑袖飞鱼袍:“若未修行,我之所愿,维护乡里一小捕!入得修行,得飞天彻底之能,便是管天管地一小捕。”

  “恶无惩,天不惩,我愿惩,惩于今生;善无报,天不报,我愿报,报在今生。以我所能,还今世因于今世果,不负当年九祖拔剑相救,不负今生修行一场。现世报,义不大,却无可改。”一品袍完全变成了飞鱼袍,前胸后背两个“好”字斗大醒目,一如既往,七道黑蟒化作小小莽纹拱卫于“好”。

  仍是那个字,可今时再看,哪还有分毫可笑。

  白马镇上时时磨刀、听着神仙惩恶扬善故事长大的小小僮儿,早把这一个“好”字写在了心上;踏入修行,厚着脸皮坑不了再打的正道小师叔,行事不择手段,但写在了心头的“好”字始终不变;一头栽进幽冥,人因袍富贵,做得一品判,可是不管身份如何变化,当那袍子直映本心时,那“好”字仍在仍醒目!

  “好”是什么?是不作恶,是多行善,更是让作恶之人得惩戒、警醒四方莫作恶,让行善之人得偿报、鼓舞周围人多行善。

  苏景不觉得阴阳司有错,不过……上上大善若不能偿报于今生,那就去他妈的来世!话说完,苏景一飞冲天,火海再动,恶浪如山层层涌动,滚滚飞旋。

  “啪”的一声淬烈巨响,尘霄生第二十步踏出,极乐川护篆彻底崩碎,大笑声中美艳男子带上三个分身,迈步向着二品衙大门走去。

  浅寻身畔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棵参天大树,黄裙女子倚坐枝丫间,怀抱长剑微微笑着、目光稳稳落在十花判身上,口中却对苏景、尘霄生说话,声音平静:“天上地下,海棠牡丹梅花儿都交给我,你们去找贺余吧。”

  “慢。”十花判又一次开口,不过这回阻止的是正要施法硬扛狂徒的李德平,喊喝同时,大判的花儿法度尽数收敛了。

  第六百二十九章 二品判,杀心劫

  道理这种东西,一旦太过理想便会空洞了。苏景一番话就是如此:空洞。

  可十花判信,因袍子不会骗人,因他胸口上的“好”字醒目。

  苏景暂止步,低头向老者望来。迎着他的目光,十花判缓缓说道:“随我入司,先去看看贺余。”言罢迈步上前,当先走入二品司。

  不提放人事情,见一面无妨的。

  不是因为苏景于阴阳司有恩,更非阳身人一方实力如何,十花判肯让这一步只因于大判听来,苏景的道理不算绝对对,可至少没有错……阴阳司看似不近人情,但这道由阎罗神君亲手创建的衙门绝不是浅薄地方:只要不是歪理邪理,其他所有道理在大判面前皆有立足之地,不看立场、只看道理本根。

  这又何尝不是“大公平”的另一种诠释。

  当然,这不是说阴阳司的大义会因此而变。就算再有千千万万的“好道理”,阴司判官的心中尺度也不会有半分松动,不过凭着苏景刚刚那番话,稍作退让容他们进去见一见贺余,十花判觉得是值得的。

  苏景一挥手,火海翻卷而起重回九霄云上,尘霄生心思转动、三分身与飞剑重归于身,兄弟两个并肩跟在十花判身后,大步踏入二品司。

  李德平引路,众人自地面官堂进入阴森地牢,才一入内苏景就把牙齿咬出了“咔”的一声轻响:天星浩劫被天下修家联手挡下,未能对人间造成太大危害,此役之后,修行道元气大伤,几乎所有天宗弟子和正道翘楚都告重伤、脱力,不过因此丧命之人并不太多……只是这“不太多”,要看如何去比较了。

  比起修士总数,确是不多;可所有因这场浩劫陨落的修家被尽数集中一起,再去看……十人触目百人惊心,千人便足以让苏景咬牙落泪。

  其中绝大多数苏景都不识得;但认识苏景的人不少,有游魂脱口惊呼:“离山苏景?”

  一人出声,个个注目,很快便笃定来到这幽冥地牢之人,就是离山苏景!

  忽然有个身穿法袍、散修打扮的大汉笑了起来:“苏先生也死了?哈哈,能与阁下携手赴来生,不枉我来幽冥走一遭。”

  外人不知苏景入幽冥之事,可离山弟子是知晓的,一位离山弟子抢步上前,施礼:“洪浩之拜见二位师叔祖。”

  苏景认得他,离山内门弟子,水灵峰风长老门下弟子。

  尘霄生上前将其扶起,跟着退后一步,与苏景并肩、躬身、对此间所有修家深施一礼,心里打定了主意,但口中不会多说什么,今日此衙,要救的绝非贺余一人!

  贺余不在游魂群中,二品判李德平暂时不解释,淡淡说道:“随我来。”迈步在前,引着十花判、花青花和苏景一行向着地牢深处走去,换过了一件宽大石室。空空荡荡的地方,一个人躺在冰冷地面上,一动不动。

  正是贺余。

  “他因飞仙劫数而死,远比其他游魂虚弱。入幽冥后一直沉睡不醒,不过性命无妨,多休养一阵便可苏醒。”李德平语气漠然:“他那十二刑棍还未打,待醒来后再行刑。”

  尘霄生点了点头:“多谢。”

  一声谢让李德平愣了愣。

  阴阳司不放人,双方必有一场恶战,真要斩杀几个判官尘霄生也绝不会手软,但、该谢还是要谢的……即便极乐川护篆危殆时,李德平也不曾拿贺余来要挟,凭此一项,就当得尘霄生一声真心道谢。

  而苏景癫狂杀来,曾提到“几境游魂就会挨上几棍”,那时李德平也没去辩解“我还不曾打他”,这让尘霄生在心中又高看了阴阳司一眼。

  贺余睡得安详,面上带了微笑。

  如他死前曾在离山说过的:心砰然、血沸腾,老天待我不薄,让我有了个机会能以我性命换天地气运永驻。

  死得其所,自然安详。

  抽泣声传来。三尸跟在苏景身后一起进了阴阳司,排成一排,想放声大哭又怕扰了贺余的静养,只好拼命忍着,细细的哭声。

  苏景坐在师兄身旁,一样不敢哭出声音,泪水长流。

  贺余未醒。

  十花判从旁开口,仍是之前话题:“我保他来生前程,不止他一个,所有因劫数陨丧的修家,都有一份大好来生……但我能做的仅止于此了。”

  苏景漠然,未开口。不是默认,而是这个话题上该说的都已经说过,无须再争,他懒得再多说什么,人是一定要带走的。

  阳间的香火源源不断汇聚到苏景身上,凭此可供游魂休养;尘霄生自己就是以鬼身入离山法度,能助贺余重做修行,若今生能不断灭,谁愿重入轮回!

  苏景不说话,赤目忍不住反驳,怕惊扰了贺余所以压着嗓子,略显嘶哑:“放人有何难,还不是你等一点头的事情!大肆敛财、培养嫡系,你阴阳司做过的‘贪赃枉法’还少么,还差我师兄一个?还差此间修家一群?”

  十花判缓缓摇头:“阴阳司贪、但不脏;判官枉、但绝非法度无持,私放游魂无可能。此乃阴阳大律,哪怕你把我斩杀当堂我也不会点头。本官如是、尤朗峥如是、阴阳司辖下上万判官皆如是。你们若要带人离开,先杀我,再灭尽此间所有差官吧。从此穷尽天地、纵穿阴阳,千秋万载你等永为阴阳司缉捕之人,不归案、誓不休。”

  说着,老头子转头望向苏景:“此刻你之所行无异相助仇敌。贺余不惜身死道消只为护佑乾坤,他辛苦守住的世界,却因你胡闹、给了那些腌臜怪物可乘之机……你可还有脸再见贺余。我言尽于此,何去何从由你决断,少年人,再请三思。”

  见过贺余后,苏景胸中那份狂魔般的恶火怒念收敛了许多,如今的愤怒不过一两成,其余心思归化两字:心疼。

  真是心疼啊。

  是以苏景未作怒叱,只是摇头:“本心以论,我对阴阳司虽有诸多看不惯,但还是尊敬的。大人之言,却让我看轻了阴阳司。”

  话说得不算清楚,但其中的意思十花判是明白的:这次争执无关对错。阴阳司“万事皆休如轮回”是大义所在,苏景的“大善当报于今世”也绝不是无理取闹,大家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坚持。

  暴发恶战,无论输赢西方黑暗都得益,这是一重双方都能预见的恶果。

  无对无错、各自坚持“大义”之战,引发的恶果也不应全由一方来承担。十花判将这样一顶“全怪你”的大帽子扣在苏景头上,确是显得浅薄了。

  “我这样说,并非真要给你扣帽子,只盼能压一压你、知难而退。”十花判没反驳,而是浅浅叹了口气:“谈无可谈了。”

  这时候雷动天尊低声插口,等着十花判:“你又不是现如今的真正一品判!你不同意,尤朗峥没准同意。去把尤大人喊来,我们和你本也谈不着。”

  十花判笑了下:“尤朗峥来了也是一样。他正闭关疗伤,还是莫打扰他了……红袍相残这等惨事,由我来担了吧。”

  “无论如何,都谢你让我进来先见过师兄。”苏景伸手指了指外面:“我们出去吧,莫惊扰了师兄。”

  出去……便是一场真正恶战了。

  临行前,兄弟并肩,对躺在地面仍陷于沉睡的贺余深施一礼,正待起身尘霄生忽然“咦”了一声,眉头皱起:贺余的眉心莫名其妙地升起了一道小小彩虹。

  真的是彩虹,七色排列、虹如拱桥。那么小却那么精致,自贺余的眉心起、没入他的发髻。

  见状苏景先是发愣,片刻、突然,本已收起的泪水,就那么一下子冲出眼窝!

  本已开始迈步向外走去的十花判、李德平、花青花也全都重新站住,面色皆做惊诧……

  “是……是几品?”苏景咬着牙、却压不住身体的颤抖、声音的颤抖!

  “二品。”十花判回答,他的语气沉着,但那两个字的“调子”却说不出的古怪,诧异有之、释然有之、担心与惊疑亦有之。

  “二品……委屈……委屈了我师兄……委屈了……”说到这里,苏景终于再也说不下去,哇的一声大哭出声,真真正正、号啕大哭!

  尘霄生不识得那一道小小彩虹是何意味,可苏景在幽冥做了好一阵子一品官,有关判官的事情早都了解得七七八八,如此明显的“异状”哪会不识得:官袍择主!

  幽冥界、阴阳司,一万三千七百判官整。

  判官从何而来?袍子自己选。

  每有合适做判官的游魂出现,判官袍自有感应,会将一道灵讯传于封天都总衙,司中自有官员依着灵讯指引赶去地方,核实身份后将那道游魂引往总衙,做认真培养,成才后随时准备上任;游魂被选中时,自身也会显出一道彩虹征兆……苏景当真不曾想到的,贺余师兄会被选为判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威风堂堂二品大判!

  可若再换个角度去想?

  他曾任离山刑堂长老;他曾仗剑匡护天地;他为乾坤气运亦然踏碎仙途,他若不能做判官,阳间万万生灵还有那个够资格做判官;那场浩劫时,乾坤灵犀闪现,为一座座毁灭的大阵接下反噬巨力,保住了阵中修家的性命,阴阳两界本就相辅相成,阳间有灵犀,阴世又怎么可能混沌无情,那个为“道”生又为“道”死之人来到了阴间,此间又怎么可能亏待于他。

  不让他做判官,袍子不答应,天也不答应。

  苏景大哭,心中复杂情绪终得彻底宣泄,除了心疼、除了欣喜、除了愧疚,还有委屈——五百年修行不算短,但放于修行世界,他才不过是个少年;放于寿命更加漫长的幽冥天地,苏景只是个孩子:就是这个少年、这个孩子,要在为带走师兄与阴阳司拼命、白白便宜墨巨灵可能会殃及乾坤如此大事上做出抉择,他怎能不怕啊!不想祸害世界、更不能丢下师兄不理、混账判官们偏就死都不放人……直至此刻,事情终于有了缓和余地,不用再两难无需再坚持……委屈、委屈、天大委屈。

  原来前辈口中那句“仙途崎岖”,指得远不止修行的危险、天劫的可怕,还有一道又一道直问本心、绝难两全的选择,一次选择,何异一重杀心劫!

  修行,杀心。

  所幸、万幸,轮回并非无情物,阴司不是冷漠地!

  苏景号啕大哭。

  第六百三十章 芙蓉塔,古时例

  三尸比着苏景哭得更伤心,都已摔倒在地,捂胸锤心,嘶哑号啕。

  戚东来也和苏景同行,这回他没再“惹人憎厌”,迈步来到尘霄生身旁:“尘先生劝一劝苏景吧。”

  毫无意外的,尘霄生被这虬须大汉的声音惊了一下子,但那惊诧只一闪而过,摇了摇头,平静道:“不可劝。”

  戚东来不解:“怎么说?”

  比起苏景,戚东来的见识远胜,可是比起尘霄生,对修行的所知所解,戚东来和坐井观天的青蛙也不见得有什么区别……

  “师弟最喜欢的说一句话,攀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尘霄生的声音平静:“但他以前不晓得,不一定都是美好景色的。攀上了一阶,那景色可能会让人大失所望的。”

  戚东来思索片刻,动容,躬身合掌:“谢尘先生。”

  尘霄生师兄说的,就是苏景的“委屈”。

  总会有两难选择的,是坚持己见还是从别人的善如他们的流?是倔强不退哪怕引来自己也不愿见到的可怕后果,还是放弃心中信念求一个大家平安?

  无论怎么选,都是个悲惨结局。

  今次苏景的经历,对他的心性来说是一场大修行。

  见过一场败色颓景,于修行人而言,胜过三场美景美色。

  修行如做人,一般美好,也一般残酷……

  又等了一阵,尘霄生才迈步上前。

  “莫惊扰了师兄,忍一忍。”尘霄生伸手,轻轻拍了拍苏景的肩膀。他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以他的心思和眼力,至少能明白这天大难题解决了,尘霄生心中何尝不是松了一口气。

  此刻再看尘霄生……哪还有丁点混横气。美艳男子、轻松从容却目蕴威严,事情似是有了个圆满结局,不用浑了、他又做回了那个气度雍容的尘霄生。

  好像不会浑也从没浑过的尘霄生。

  苏景勉强止住悲声,擦着眼泪起身。尘霄生看在眼中、心中分不清是叹还是笑地感慨一句:还是个孩子。

  “到底怎么回事?”尘霄生容他把眼泪擦干净、问道。

  苏景的声音还哽咽着,大概解释了几句,待得知贺余被选中、得做二品候补判,尘霄生眯了下眼睛:“为何不是一品?”

  这话问得简直没道理,但若不给他个好解释,苏景也拿不准自己的漂亮师兄会不会再犯浑,这个时候苏景心绪渐渐平复了,气息又复顺畅讲话随之流利:“一品判只有两个,且都有候补判。大判还没死、候补又都在,不可能再出一位候补。”

  说着,苏景不自觉瞄了花青花一眼,他无心的,只因说到一品补就去看了一品补一眼,花青花却被他看得心头发毛。还好苏景转开话题,继续对是师兄道:“其实二品判比一品判好,不用成天提心吊胆等着行刺,一品判大都是被自己的红袍刺死的。另外,就算做了二品判,将来也还有机会成一品判的……花青花本为三品,如今成了一品候补。”

  一品袍刺主,不过这种情形只发生于阴阳司内,若大判外出就不会有事,可大判官哪能天天在外面躲着。

  而后苏景又把自己所知,有关候补判的好处讲给师兄。

  凡间人做了候补官员,每个月都会有俸禄;游魂当了候补判,阴阳司自然也会有所回报:三品之上候补判,留记忆,得上上纯阴煞气洗炼体魄,再获阴寿两千载……两千年寿命不算长,但这只是“根底”,真正关键在于:可以修行。有了修行,自然就有了寿数,若修行有成更可以破道飞仙去,以鬼身入仙庭。

  自古以来,从阴阳司登仙去的判官层出不穷。

  莫说判官,连衙役差官也有破道的。

  阴阳司自有鬼修功法秘籍典库,判官想要修行哪种阴家法度,随心所欲!尤其妙的是,阴阳司并无律法规定判官不许修习“外门法术”,贺余如果想要循尘霄生之路,大可迈开大步踏上去、走起来。

  能做得二品候补判,算得贺余死后最好的结局了,比着苏景带他走还要更好。何况他还能随意浏览阴家至上修法,用以印证、完善尘霄生自己摸索的修法。

  这边苏景与尘霄生叙话时候,外间大牢中的游魂也传来一阵阵惊呼,很快就有差官来报,那些修家游魂中有十余人身上也显出了“判官”征兆,不过都是低阶判官,不似贺余这般“身居高位”。

  不同品阶的“候补判”,彩虹征兆大致相同,但细节上会有区别,苏景不识得,人间阴阳司的差官则一眼就能分辨明白。

  今日此间阶下囚,皆为阳世间忠勇修家,从这群人中选出一群判官实是再正常不过了,可十花判神情却愈发阴郁了,无需吩咐花青花就躬身道:“属下这便去查,一有消息即刻报于大人。”说完,脚步匆匆转身离去。

  苏景与师兄说了会子话,此时又转目望向十花判:“外面的修家……”

  十花判一摆手打断了他:“你我各退一步,当了候补判的自不必说,其他那些人想投胎我保他们都有好去处、五世;若不愿再去阳世受苦也可以,但你一个也休想带走,都留在阴阳司专做衙差,得一阶阴风洗炼、得阴寿三百年,可修行,具体能有多大成就看他们自己了。”

  苏景追问:“留在阴间的话,记忆当如何处置?”

  “莫说衙役,就是三品之下的候补判都会被封印记忆,但来日若修行有成……无需太高成就,小成即可破封、前生记忆尽复。”十花判应道。

  苏景再问:“修行无成就,阴寿耗尽又当如何?”

  “转世投胎去,三生好归宿。”十花判紧盯苏景双目,肃容道:“已经宽厚之极,再没你讨价还价的余地。”

  “不行。”苏景没有太多思索,声音很轻,语气却坚决。

  事情至此,几乎已经圆满解决,贺余成了二品候补判,普通修家也可留任阴司。怎料苏景仍不答应,就连三尸、戚东来都大感意外,但意外归意外,即便不明白苏景究竟怎么想的,也不耽误三尸支持本尊,三位矮子神君齐齐开口附和:“不行!”

  十花判身后、极乐川主官李德平面现怒色:“苏大人,你莫要得寸进尺!”

  苏景不理会,垂目看着地面,目光如古井无波,平静得几近空灵。倒是十花判,满是皱纹的老脸上不见意外神情,似是早知会如此,对李德平说道:“他不是得寸进尺,只是不肯退让。”

  他未进,但绝不退。

  一路赶来极乐川,苏景心中只想着自己的师兄。但入得石牢、又见到其他于浩劫之役中陨落的修家……再之后那一场大哭,是悲恸是委屈更是明心见性,淋漓宣泄、将心中诸般混乱情绪尽数倾泻,此刻他的心境空明、心志却愈发坚定:修行有深浅、能力分大小,但每个为迎抗天星劫数而陨落的修家都是贺余。

  如果贺余得善终,便不再理会此间其他同道,义何在道何在。善无报,天不报,我愿报,这已经是苏景的修行了。

  或许苏景自己都没想到此事的意义的所在,但十花判和尘霄生都能明白,所以他们两个全不意外。

  十花判浅浅叹了一声:“你想怎样。”

  “何去何从,自己做主。此间修家游魂以性命换来天地气运,死后路途,他们有资格自己来选。”躁动收敛、悲愤藏于心底,苏景完全冷静下来:“若不愿丢记忆、入轮回或留任阴阳司……我愿效仿阎罗神君,重建芙蓉神塔。”

  芙蓉塔,久远事情了。

  规矩无情,而阎罗悲悯。神君在时,曾以自己精心种养的一盆天瑰芙蓉,炼八百层神塔一座,凡有大善功绩、又不愿在阴间朝堂任职或重归轮回的游魂,皆可住入神塔,一样得奉养、可修炼。

  塔不是牢,那是一个锦绣家园,内中人可随意出入。

  芙蓉塔与阴阳司全不搭界,根本就是两个“衙门”,古时有专门官员负责看护宝塔,判官不会过问此事。可阎罗在时一切好说,那时有一整套的朝堂秩序,如今幽冥早已面目全非……苏景说来说去,还是要把游魂带出极乐川。

  二品判李德平冷声发笑:“重建芙蓉神塔?苏大人自视甚高……凭什么?”

  人冷静了,心思自也活络了,之前想都不曾想的事情,此刻早都反复思索过几遍,苏景挥手,“啪”的一声脆响中,一把宽大座椅被他取出,顿在石牢冰冷地面。

  再一抖身上长袍,苏景端坐椅中,顷刻玄光摇曳华彩迷离,威严气意升磅礴幻景现,阴冷石牢化作一品大殿。三品极乐川本相被彻底遮掩、不见,巍峨冥宫凭空而现。

  刑捕的飞鱼袍重新变作一品官袍,那七条黑蟒先是游弋而出,条条身形百丈开外,围绕苏景转了几转,又重归红袍上,张牙舞爪栩栩如生,苏景沉声开口:“凭我身上,阎罗神君钦赐蟒袍。”

  循幽冥古时官例,蟒袍加身,贵为王公。

  苏景为大判,亦为王公。

  三尸彼此对望,都眨了下眼睛,眨眼前、目中是惊讶;眨眼后脸上就只有满满得意了,仿佛身穿蟒袍、贵为王公的是他们三个,齐齐咳嗽一声绕到苏景的椅子前,六只眼睛一起抬起、看房顶,口中特意运起“有气无力”、拖了长声的呼喊:“见得蟒袍、见得王公,还不速速上前行礼参拜?”

  三尸站着,苏景坐着,三尸比苏景还矮了一头。

  “免了。”苏景语气淡淡……忍不住的、十花判又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苏景:刚刚还哭得死去活来,委屈得无以复加的那个“孩子”,眼泪擦干才多长时间,有盏茶功夫么?他开始耍官威了。

  第六百三十一章 西仙亭,决战地

  借势降人,未修行时凭着一颗木铃铛毁纨绔仙途、初回门宗废去樊翘一身修为、三境一小修颈下时刻挂着如见宝牌晃遍八百里离山……这是苏景的拿手好戏。

  此刻端坐椅中,身着蟒袍的苏景望向十花判,语气诚恳,即便三尸也很少见他如此认真:“我所深恶痛绝,莫过借势压人,以前我从不会做这等事情……”说着,苏景的语气加重了许多:“但今次不同往时,若不能给陨落于阳间浩劫的那些修家游魂一个交代,我便是无道苏景了。无道无以修,无道无以活,无道、我便无颜再回阳间无颜再见师长。”

  前半句可以忽略不计了,纯粹是为了让十花判听着舒服些,但后半句真正发自肺腑。

  凭一件“先帝钦赐蟒袍”能够降服阴阳司一品大判么?远远不够。其他不说,一品王公加上一品官,也还是个一品,多出一重身份并非官职高处一等,而更要紧的,朝廷早已不复、阴阳司自成体统。莫说苏景袍子上的蟒纹是“捡来”的,就算真有当时王公复生也命令不了大判官。

  可他身上这件蟒袍,至少让今天事情有了个“缓冲”:芙蓉塔是神君所建,一品判苏景要去重建神塔再向阴阳司要人?不可能。因神塔与阴司不存半升香火的关系,判官根本没责任更没资格去重建芙蓉塔。

  不过阎罗“钦点”的大王公,要回复一点点古朝旧制,倒也顺理成章,新一重身份,让苏景有了重建芙蓉塔的资格。

  仅仅是勉强说得过去罢了,大判具体认不认新的芙蓉塔,还是要看人家的心思。可无论如何,凭着身上蟒袍和芙蓉塔旧典,苏景给了阴阳司一个台阶。

  十花判看了看苏景身上蟒袍,并没作太多犹豫,双手一摊:“我不会答应。”不等苏景等人变色,老头子忽又把语气一变:“不过……除我之外还有另一人可做主,他或许……或许会允你所愿,回头你去和尤朗峥谈吧。此事我不再管。”

  苏景目中喜色一闪,赤目却大不耐烦:“早就说过你做不了主,偏有在此和我们啰嗦这半晌,判官都如你这般爱说话么?”

  苏景吓一跳,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人离座、冥宫幻象破灭,官威不见、“大王公”又变回平时那个和和气气的青年人,先伸手把赤目拉到身后,再合掌施一礼,对十花判说道:“多谢大人。”

  赤目弄错了一重关键:不做主和做不了主是两回事。

  若十花判严词拒绝,即便尤朗峥出关,也不会改议。这件事就再没了缓和余地,贺余师兄自去做他的二品候补判,苏景再为其他游魂与阴阳司一决胜负!

  十花判不是做不了主,但他不做主了。将此事留给对修家游魂更友善、更直接从苏景处领受过救命之恩的尤朗峥去决断。实际上,十花大判又退让了一步。

  对苏景致谢,十花判摆了摆手:“此间游魂的‘下场’,你我暂时放一放吧。让他们于此多住上一段时日,总不会亏待了他们。”说到这里,老头子把话锋一转,语气低沉下来:“苏景,若我所料不差……出事了。”

  苏景愣了下:“什么出事了?”

  “你刚刚还对尘霄生说过,一品判在位、有候补判,是以不会再有新的一品候补判。”

  说到这里苏景已恍然大悟:一品判如此,二品判又何尝不是。

  不算苏景这个“外地判官”,阴阳司一万三千七百正印判、一万三千七百候补判,时时刻刻都是“满编在任”的。贺余身上突然显出二品候补判的“征兆”,那就说明:有人死了。

  或者是二品正判、或者是二品候补,总归是出了一个缺。

  死一个二品判不是小事,但还有可能是巧合,可是外间石牢里,同个时候突然又有十余人被选为中、低品候补判……连三尸都反应过来,雷动脱口道:“外面正有判官成群结队的死?”

  话音刚落,之前出去查探的花青花就身遁幽光急急赶回:“启禀大人,西方动了……西仙亭遇袭。尤大人已出关……”话没说完,苏景、十花、青花、李德平等几位判官的官袍上同时闪起一团金光,内中尤朗峥声音低沉:“妖魔出,浩劫起,诸司判官速往西仙亭。”

  “花青花接令。”

  “李德平接令。”

  二品三品两位判官对着金光齐声相应,同个时候,已然提纵云驾、率封天都精锐向着西方疾飞而去的尤朗峥,耳中响起了万多判官的一声回应:接令!

  十花大判望向苏景,何须开口,那一道金红色的云翻腾而起,苏景一飞冲天,三尸与戚东来都在他的云驾上;还有那道闪烁着淡淡寒芒的剑光,尘霄生与师弟并肩。

  为救师兄不惜与阴阳司决一生死,乾坤有难全无犹豫又要与判官联手赶赴战场,两个阳间来人,两个离山弟子。

  十花大判哈哈一笑,脚下紫金云弥漫,花青花、李德平侍立左右,另有极乐川百名阴差精锐追随本司大人,云驾飞天。

  苏景飞出三品司,这个时候浅寻麾下尸煞十一率领着两千损煞僧驰援极乐川,凶僧与恶人磨合兵一处,对仍聚拢在附近的鬼王兵马虎视眈眈,何须真正开战、只凭气势便立判高下。

  损煞僧、恶人磨,两路恶鬼精兵是苏景初入幽冥时的倚仗,后来瓶中城渐渐稳当下来,这些凶兵就被都浅寻借走,几年之后再重逢,恶人变了、和尚也变了。

  恶人磨军中士卒,无一例外双目都变做血红颜色,身上则披着一系黑色荆棘鬼胄,再就是……他们的身材都变得小了些,从原来的彪形大汉变成了弱冠少年,瘦了、矮了,但绝无羸弱意思。正相反的,这些“缩小”一圈的恶鬼们给人感觉仿佛随时会爆炸开来似的。另一重奇特地方在于,他们的短柄大斧兵刃,统统深插泥土下,只露一截手柄。

  至于僧兵,变化不是很大,最明显的不过两处:一是眉心多出了一点朱砂印;另则敞怀僧袍下可见他们的胸前都生出了一道碗口大小的莲花文身。

  兵在,将在,但小师娘却提起离开了。连招呼都没打,问过留守此处的尸煞猛将,盏茶功夫前她刚走……或许是见苏景许久没出来,小师娘觉得双方不会再打起来,等得不耐烦便先走了?

  尸煞十一对苏景抱拳道:“主上吩咐,损煞僧、恶人磨两路人马归还少主。”

  苏景没多想,点点头把大袖一挥,两路精兵收入剑狱中,随后云驾腾空,与十花判等人一起向着西方飞去。

  “西仙亭是一片山峦,西陲边缘,距那些腌臜魔物的地盘三千一百里。”行驰之中,十花判对苏景道:“那个地方算得咱们与魔物的生死决战之地。”

  “嗯?”苏景稍有意外,还道十花判大判说错了:“生死决战之地?”

  地处西陲的一片山,相距“敌营”不远,算作桥头堡或防御屏障还差不多,在那里就生死决战……不嫌太直接了?

  “就是决战所在。”十花判语气笃定:“没有退路的,西仙亭,一战定千万判官生死、一战定这乾坤存亡。”

  早在西方祸患刚露端倪时,尤朗峥就选定西仙亭、着手布置了。

  十花判缓缓为苏景解释着:“阴阳司不是胡乱建立的,当年阎罗神君曾为各司选址煞费苦心,每一衙都是一方气运汇聚之地。八百年前尤朗峥破帝王印、取出先辈大判封存五圆、从未动用过的秘法,遣总衙能员分赴各地司衙,以秘法布阵,耗时百年大阵成形,各司各衙所聚气运被源源不断送往西仙亭。仅为移转气运、行布秘阵此一项,总衙就有三百余位护司大差耗尽修元。”

  “而各司气运,直接关联于阴阳司的护篆强弱,自阎罗神君立朝建司以来,阴阳司从未如今日这般‘虚弱’。”

  “万道气运汇聚、滋养,西仙亭有了法基,阴阳司再抽调各地精锐,精修判六百零七人、精修差六万三百零七,行布殷殷鼓、和天旗两阵,五百年,阵初成,布阵差官中七成有余法力耗尽,余者也修为大损。”说着,老头子伸手一指身边李德平,目光犹自望着苏景:“建阵的六百零七精修判中,就有他一个。”

  “西仙亭勾连万司气运,殷殷鼓汇聚阴阳司无数年头积攒下的生杀怨气,游魂来了又去,但怨气留下了;和天旗则凝聚阴阳司历代、所有判官为护佑轮回,维持铁律的浩渺正气,判官卸任赴任流水一般,先辈皆以不再可是正气犹存。”

  十花判声音平平:“可能明白?为经营西仙亭,阴阳司孤注一掷。魔物出世、第一战就会起于西仙亭……第一战也是决绝战,胜则天下太平,若败……阴阳司尽毁,幽冥世界再无人能与魔物一战。至于阳三郎,不过是另一重‘补充’的手段吧;狼群也差不多,它们不怕墨色浸染,担游弋四周、卫戍西仙亭之责。”

  苏景点点头:“那西仙亭现在……”不等问完,花青花就接过话题:“魔物行动突兀,远超我等预计,之前驻守西仙亭的是朱、黄两位大人,皆为二品判……贺余先生的候补判身份,自黄大人而来。”

  不止是魔物行动突兀、让阴阳司始料未及,另外还有一重关键:西仙亭汇聚八方气运、开拓浩大阵法,但行事异常隐秘,西方黑暗魔物根本没道理能发现这座“要塞”的。

  而花青花还没完全解释清楚,又有尤大判的消息传来,传给十花判的。

  解讯后,十花判对身边同伴道:“朱景也死了,西仙亭被墨色倾覆。”短短一句话,十花判苍老千年。

  第六百三十二章 十花心愿,大判威风

  “西仙亭沦陷?”雷动大吃一惊:“这……这……那还去什么西仙亭,当另寻固守之地,比如……褫衍海!”

  化外世界、大好地方,不过那里可不是“固守之地”,更像避难之所。拈花、赤目一起用力点头,三尸心有灵犀,尤其逃命这等大事。

  “是被黑暗倾覆、不是沦陷,西仙亭战未休,”十花判声音低沉:“狼主未丧、狼群主力犹存,那枚风云印仍在恶狼的护卫之下。只要大印还在,两座大阵就永远在。”

  何为风云印大判未解释,但以苏景等人的见识全然能明白:印为关键,印安稳则阵妥当,既然大印还在,大家赶去将西仙亭再夺回来便是。

  金乌精擅翔天之术,苏景主持的云驾何其迅捷,可惜,还不够快,赶到西仙亭至少需得七个时辰。

  这个时候苏景忽然省起一件事:“阴阳司之间,不是可以随意穿梭么?还有……狼能出没四处,古时存留许多穿空法阵……”

  不等说完,李德平就应道:“皆已废掉了。”

  大判布法西仙亭,鼓、旗两阵成形后,幽冥中源自远古的诸多穿空阵法便尽数废掉了,当然不是故意而为,而是西仙亭的法术与穿空阵法严重冲突,灵气纠缠互相牵制,这一重“恶果”是判官们未曾料到的。

  穿空阵行布幽冥四方,西仙亭法术引动八方气运,两道法术同立于“一条根基”,不两立,非得有一个取舍不可。

  两军交战,神速为大利;可西仙亭的浩大法术更是阴阳司决胜的倚仗。权衡利弊,尤大人废弃穿空法阵。如今所有驰援西仙亭的判官只能凭法术赶路,行途消耗修元尚在其次,最最关键的还是那是三个字:来不及!

  花青花为苏景解释“穿空废弃”事情时,十花判端坐云驾闭合双目,老人那稀疏睫毛微微颤抖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又过片刻,他忽然说道:“人间修,窃灵元、夺造化。若非修行之辈,阳世间当能多出几条雄阔大川、多出千百灵地、多出万千生灵,阴间游魂也能多出些转世投胎的机会。”

  话题来的突兀,不过道理浅显,差不多的话苏景也曾听贺余师兄说过。

  “所以我憎恶阳间修家。我在任时,极乐川与无穷春无异修家游魂的苦难炼狱。”十花判张开了眼睛,望向苏景:“但我阻拦你闯极乐川、不允放走贺余,与我憎恶无关,只因铁律高悬,身为判官决不可私放人犯,此乃‘根本’之一。判官脚下道路,向前看、绵延无尽直通天地尽头;可回头望……脚跟落处便是无尽深渊的边沿,是以不能退,绝不能退。望你能明白,道不同而已,并非私怨、更非故意刁难。”

  云驾急行不停,苏景对大判点了点头,极乐川的争执只关乎心中“大义”,于对错善恶无关,这重道理他早就想得明白了。

  雷动天尊眯起了眼睛,一边打量十花判一边警惕道:“好端端的又来攀交情,可是有求于我们?”

  十花判痛快点头:“确实如此,我又得麻烦苏景,向他身上红袍借法。”

  赤目算了算时间:“距离上次借法还不到五年。”

  “上次借法,是为延续我的大判身份,这次不同,”十花判应道:“我要动用一项法术,须得用到苏景身上红袍之力。”

  “什么法术?”拈花追问。

  十花判未回答,径自望向苏景:“如何?”

  苏景痛快点头:“我该如何做?”

  “什么都不用做。”十花判走到苏景身前,心中动咒、同时双手盘印、按在苏景的肩膀。

  法术施展甚快,不过几个呼吸功夫,苏景的红袍上忽然金光一闪,一道云纹显于黑蟒红袍、大判手印落下之处。几乎同个时候,李德平、花青花两位判官齐齐惊呼一声:“大人不可!”随着惊呼两人合身扑来!

  清香乍起、素花两枚,小小的茉莉,自十花判袖中飞出,正中两位判官眉心,李、花两人摔倒于云驾。

  下一刻十花判已然借法完毕,向后退开,对苏景微笑点头:“还须得再等上一个时辰,升云咒会由袍入身、烙印于心,凭此咒,只需一个心思,偌大幽冥世界咫尺方圆。”

  前辈厚赐,大好遁法,远近随心,跨越距离远胜他的金乌万巢。苏景脸上却不见喜色:那两位判官为何要阻拦?还有……十花大判变了,稍稍“浅淡”了些,老人正失去颜色、缓缓透明起来。

  十花判继续对苏景说道:“一个时辰后,你想去何处都行。”

  李德平、花青花起身,大判出手甚轻,两人不曾受伤,似是想要说什么,十花判转回头、望向他们的目光陡然严厉。

  阴阳司等级森严,两人不敢再多说什么,向后退开。

  “莫担心,我不会死。只是损耗了前次你借法于我的力道,过一阵我的身形会完全散去,元魂重归尤朗峥处,恶战之际,七星一月本就应回到他身上,助他铲除那些邪魔。”十花判望回苏景,微笑道:“与你穿空大咒一道,我又能以归魂秘法,于刹那间与尤朗峥汇合,算得两全其美。”

  苏景面色释然,既然一个时辰后就能洞穿幽冥,现在也不必费力赶路了,云驾停止、笑得开心,对十花判拱手,似是要道谢但突然身形急闪,欺近不远处花青花身前、手中翻起判官令正扣于花青花印堂:“实情为何,讲。”

  大判印下,绝无妄言余地,当年滑头鬼王亲兵赵铁瓶如此,如今一品候补判官花青花亦如是,当即开口:“一遁破空而去,流云如烟散净,流云遁不是红袍上的法术,也不是幽冥鬼法的修持。此乃一道‘心愿’,只有一品大判才能施展的心愿术。”

  “一品判,生杀予夺、万万人上,看似独占尊荣风光无边,实则要以铁肩担阴阳、双掌护轮回,心思永远紧张着不敢踏错半步,公务如山日夜处理也处理不完、红袍噬主时刻防备也防备不到……大判辛苦无人得见。但,人不知、天知。红袍、正印、一品判,只要能任满千年,便可凭空领悟一道玄妙法持,唤作‘心愿’。这算是上天对大判的奖赏。”

  何谓“心愿”?我之盼望、心想事成。

  这法术,可让大判完成一个心愿。

  不过,无论仙凡,事有穷极,凡事都会有一个限度。判官的“心愿”也是如此,它大于判官的能力却不会超脱天道范畴……这“心愿”玄术不是逆天法度,比如“我要长生不死”、“我要破道飞仙”或者“让西方黑暗灭了吧”这类心愿,只凭空想是无论如何完成不了的。

  判官知天命,晓得什么才是能完成的心愿、什么是空无边际的妄想。十花判刚刚“施展”的愿望是能够实现的:幽冥下,让苏景能够跨越天地一次,穿空乾坤去他想去之地。

  “但是心愿了时,万事皆休。”花青花的声音哀恸,气息微微颤抖……心愿了却,万事皆休,尘归尘土归土,从此可以瞑目于九泉。

  大判“心愿”是乾坤奖赏,可这奖赏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动用的,它只是给了一品判临死前一个完成心愿的机会;反转过来也一样,一品判解出了心愿,很快就会烟消云散,魂归于幽冥天、魄碎于阴间地,彻底消亡于世界。

  即便心里隐约猜到端倪,听闻花青花说出真相后,苏景仍是大吃一惊!

  十花判送了他一道穿空大术,但未要求他一定要去西仙亭赴援,老头子让苏景自己选;十花判用舍了剩下的寿数,却还不肯对苏景说出实情,只因他不想以此“要挟”苏景,仍是……去不去赴援,让这孩子自己选。

  判官不能掌握轮回,他们只是轮回的守护者。

  守护轮回是十花判的责任,为此他可死可灭可魂飞魄散,但他不会强迫旁人与自己结伴同行,即便苏景也穿了一件大红袍……十花判从没把他看作同僚,只当他是个心眼不错、偶尔耍赖偶尔犯浑的熊孩子。

  十花判的身形越发浅淡了,摆了摆手似是想要打断苏景的目光:“我本也活不了太久了,以前身元魂的‘身份’,两次借法一品袍主持封天都,早都让我元气大伤。若我没算错,了不得还有一个甲子可活……六十年,凡人一世弹指一挥,和‘明天’也不见得有什么分别。可西仙亭危殆,那群小狼坚持不到明天、坚持不了七个时辰。没有援兵,西仙亭沦陷、大阵毁灭,整座幽冥都没了明天。离山一个小小贺余尚且能用自己性命换阳间气运,我用自己剩下的六十年,换一个援兵的希望又有何妨。”

  十花判笑了起来,问苏景:“既已无可隐瞒,我就实在忍不住问你一句……你会去吧?”

  “一个时辰后穿空大咒结法,晚辈赴战西仙亭。”苏景的语气平静,没说什么“不破敌毋宁死”之类豪壮言语,心意已决时就无需那些说辞了。

  十花判点了点头,对苏景道:“你且安心等待……我再最后耍个威风。”说完,稍顿、仰头提息饱吸一口长气,再开口声动如雷:“十花在此,唤我同袍,一时为限,赶来相见!”

  “通天池赵得法接令!”

  “白头郡回有三接令!”

  “红孤城尚云生接令!”

  “鼓皮山陈远亲接令!”

  ……

  十花大判一道法谕万里回荡,旋即一道道应和声以法言回报,附近正急急赶路赴援西仙亭的判官闻令,只要能在一个时辰内赶到的,尽数令下大判之令,就此掉转云驾,向着苏景一行所在之地赶来。

  一品袍可容恶鬼相附,及时赶到的判官都能随苏景一起穿空去往西仙亭。

  听着属下一声接一声的“接令”法言,十花判眉飞色舞,一呼千百应的快活,确是大好享受,他的身形更浅淡了些。

  第六百三十三章 狼祸起,多可笑

  西仙亭,杀声冲天。

  骨肉被砸断的闷声、鲜血喷溅的碎响、法术冲荡的破空呼啸等等等等诸般声音纠缠于一处,安宁无数年头的西方荒山化作生杀炼狱!

  黑暗已将此处彻底掩盖,但远远不算完,“黑”如巨川,自西方冲腾荡漾着,源源不断蔓延而至,层层汇聚层层叠加,仿佛要将此地完全压碎、砸塌、打入无尽深渊才肯罢休。

  狼群还在顽抗,这幽冥世界中最最悍勇的猛兽凶兵,还在坚守着最后的阵地,八万狼集合成圆,后护着圆心处那件不起眼的小房子。

  狼主所在即为狼群的生死所在,没有一头恶狼怕死,它们只怕临死前不能再多杀灭一个敌人、不能再从敌人身上多咬下一块肉多喝掉一口血,只是……它们的敌人没有血肉,它们是什么啊?

  那强壮的黑甲凶兵,被打碎了头颅还能继续冲杀,被斩断了双腿还能翻滚着继续冲锋,就只有将他们碎尸万段才能彻底杀灭,而黑甲兵卒死后,尸身会震动几下,或变回一块石头,或化归一株小草。

  没有神志、生命顽强、杀伐凶悍的黑甲兵,是被人以无上仙法点化的顽石野草,它们无尽无休。

  狼苦战,和一群根本没有生命的东西拼生死。

  黑暗成为西仙亭的颜色,唯一能将之稍稍冲淡些的只有殷红鲜血,狼的血。

  八万狼卒精锐誓死守卫的小屋中,中年汉子守着一盏油灯。灯上火焰如豆,勉强燃烧着,和外面的黑暗比起来显得如此渺小、虚弱。

  乱糟糟的长发披散,遮掩了汉子的容貌,他的上身精赤,身上横七竖八的旧伤痕杂乱且醒目。对外面的冲杀声汉子充耳不闻,他正专心致志地做着一件事:叠衣服。

  两件衣服,橙红颜色,二品判官袍。

  判官死了,身、魂皆化作尘埃随风散碎去。但袍子自亘古流传、还要再流传去下一个亘古。

  阴阳司于狼有恩,拜一品大判所赐,狼族得享千万年头的逍遥纵情,如今终于到了报偿时候……报恩时、还命时。

  官袍是阴阳司的重器,要把袍子护好、归还于大人。所以大汉在叠衣服,仔仔细细,一边一角都折叠整齐。生平第一次,汉子做起了女人的活计。他做得还不错。

  衣服叠得很整齐,被中年汉子收入囊中。

  这个时候门轴响动,一头通体红火的大狼进屋,口吐人言:“启禀吾主,外间八部尚余其六,已动阵驰援,赶来救驾!”

  恶狼的主力尚存。因这突如其来的一战是奇袭,而非真正意义上的攻坚。

  不久前西仙亭还宁静无事,忽然一蓬玄光自山中暴散开来,无论狼主还是驻守山中的两位大判都识得这光芒:来自那已经被废弃的穿空法阵。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穿空法阵并非封闭、关停,而是由阴阳司要员专门负责,彻底将其毁去。被砸得粉粉碎碎地瓷瓶还能再接水么?一样的道理。

  但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真就发生了,已经毁掉的阵法再做行转,滚滚黑暗自阵眼中汹涌喷出,顷刻间天地风云尽数皂染,山中守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黄大人立时遇害,另一位二品判舍身饲法,狼族精锐争取了片刻光影,八万狼这才来得及结阵护住这山中最最要紧的要害地方……

  而后西方才开始发难,里应外合很快打通“道路”,源源不断汇聚西仙亭。

  除了山中精锐外,狼族主力分作八部驻防山外,以八方相护这一百七十里连绵山脉,此刻也只有正西、西北两部被彻底摧毁,其他方向上恶狼仍在。

  援军集结,重大军情,化形中年汉子的狼主却无动于衷,反问那头火红大狼:“小九,别扭么?”

  兄弟相处千年,心中早有灵犀,“郎九”知道主上之意,咧起嘴巴露出獠牙,吼中发出一声低吼。

  中年汉子伸手拿起了那盏油灯,连火带灯一起吞入腹中,跟着迈步走向屋外,路过“郎九”时,大手伸出、拍了拍它的额头。

  吱呀一声门轴响动,汉子推门而出……当他落足屋外刹那,于他身上陡然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味道,身形也在轰的一声闷响中暴涨,九尺之人化作百丈巨汉。

  狼主昂首、长声厉啸。

  八万狼闻声,眼中戾气冲腾,于不停厮杀中尽数昂首凄厉呼号。

  正向山中急行、驰援的六部狼群听听到了山中的狼嚎,立刻止步,目中凶光闪烁,似是有些犹豫……同类长嗥,传声传令,狼主与所有手下的命令不是鼓舞身边八万狼稳守待援,不是催促六部狼族速速进山,他的命令竟是:西方、攻杀。

  狼主之令,是为天条铁律。

  片刻沉寂,终于,东南部头狼昂首、长啸以作回应。一狼长啸,一部附和;一部齐嚎,六方追随。

  绵延盏茶的光景中,恶狼长啸刺穿天地,昭告幽冥:狼祸起!

  何其昏庸的狼主大令……只因狼不是普通鬼卒,千万年千万里,奔袭于乾坤各处,它们不会防守只会进攻,防守时,三头狼只能当一头狼,进攻时,一头狼可做三头狼;它们不会救人,它们只会杀人……这天底下就不存不杀人的狼,也根本没有过会救人的狼。

  唯有攻杀,才能暴发狼群的真正力量;唯有暴发全力,才有可能多坚持一段时间。

  山外,每一部恶狼都是一片怒潮,当六部汇合,便真正化作做无边之海,狼海!

  披身长毛随风飘摇,口中长嗥震颤八方,向着西方猛进。忽然,冲在最前的六只头狼一个跟头翻滚在地,翻倒时是狼,起身后就变成了人,幽绿双目的赤膊猛汉。

  头狼变,万万狼齐变。那无边汪洋中,所有恶狼都翻起一个跟头,顿化人形,而后无数人做着同一件事:扬起右臂,横伸,将小臂上那块味道最是鲜美不过的肌肉送入身边同伴的口中。

  没有一个人犹豫,张口咬下。自己口中同伴的手臂,同伴口中自己的手臂,鲜血流淌。

  肉咬下、入口,咀嚼,吞下。

  赴死之前,吃一口美味人肉,今生心愿了了;赴死之前,吃一口兄弟的血肉,若真有来生你我血肉相连、还是兄弟,千秋万载千世万代,没你这个兄弟我不投胎。

  血肉吞下,凶恶野蛮的汉子们哄堂大笑。笑三声身形猛一翻滚重又化作恶狼,咆哮声直上九霄,冲锋的脚步落于地面,砸得大地颤抖。恶狼之海迎上自西方来的黑暗巨川,冲杀!

  无尽黑暗,无边狼海,对撞于一处。

  ……

  幽冥一隅,恶战惊动乾坤;东土人间,夜色浓稠寂静无边,“田”在笑。

  “田”,象形之字,一阡一陌以示纵横田埂,居于方正之间,汉家文字万千字字横平竖直,但真正像“田”这么方正的,不多。

  可如果田字中的那三横都弯曲了、上中两横拱起、下一横“挖心”如唇儿翘角,这个原本再四方不过的字,就很像一个笑容了。

  “田”在笑。

  一片墓园整整齐齐,三百四十八座坟、三百四十八座碑,每一座墓碑上的都是一模一样的四个字“田上之墓”,是以这片墓园里,有三百四十八个“田”字,每个“田”都在笑。

  因为倚着墓碑那个面容慈祥的白袍老汉在笑,仰头、望天、开怀却无声的大笑。

  墓园寂静、大笑无声,就只有他在换气时才会有一点动静:濒死之人、奋力抽气、尖锐且又嘶哑的嗓中音。

  时至子夜,阳间东土漆黑的天,星月皆隐没于厚重乌云,墓园中唯一的一点光亮,来自大笑老者身前的萤火虫,虫儿静静悬浮着。

  好半晌,白袍老人终于收敛了笑容,墓园中三百四十八个“田”字也都重归方正。

  “亮一些。”白袍老人说道。

  萤火虫的光芒变得明亮许多,如一盏火油灯,老汉自袖中抽出了一本书,东土汉境流传了几百年的志异故事《屠晚》,他已看过大半,只差最后几页了,就着虫儿火光,老汉接看前文,津津有味,翻页时他会先用手指点一点舌尖、蘸些口水。

  “朔月这个名字,起得不好。”看了不久,老汉又复开口,他不抬头,他面前也没有人,只有一只随时可以“更亮些”的萤火虫:“朔月即为隐月,隐月就是没有月……结果月尊真没了,咳,这名字起得不好,不吉利、太不吉利。不过燕子不是我带上来的,他本就是阳间人……”说到此,一页看完,舌头被用去给手指蘸口水,老汉的声音稍顿。

  新一页翻开了,白袍老汉又继续说道:“除了他,你们所有人都是我带上来的,死一个,就补一个,无所谓了。但朔月就不再补了,不吉利,死了就让他死了吧。”

  老头子叹了口气,似是对那“朔月”有几分惋惜,但很快他又笑了,呵呵呵地、笑出声的:“这书写得很有趣……你们都还不错,但远远不够,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即为骄阳天尊,最恨不能与离山陆角决一胜负……你啊,不自量力啊……”说着,老汉的目光暂离《屠晚》,那一瞬、黝黑色的眸子化作纯透幽绿,闪烁不定,紧紧盯向面前为他照亮书本的萤火虫:“萤火之光,你也想与日月争辉,凭你也配说自己恨不逢时未遇陆角?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自己说,你有多可笑!”

  东土、阳间,京都的皇帝、边关的将士、东海畔的渔家少女、西陲古城摆宵夜摊子的老人……整座汉境所有人,都于此刻惊醒,人人耳中都是九个字:你自己说,你有多可笑!

  第六百三十四章 大喜事,眼中钉

  白袍老汉那最后一句话,传遍汉境人间。

  离山脚下偏僻石坑,任夺目中精光一闪,身化乌光一飞冲天,但刹那后他又重回原地,深吸、深呼,目中光芒散去了,死气沉沉的眸子。任夺盘膝坐好,任那风雨在远处如何酝酿,他只守离山。

  离山九鳞峰,闭目休养的掌门真人双眉稍稍一皱,但很快他的眉心又复舒展,连眼睛都不曾睁开:该来的迟早回来,理他?作甚!

  秦淮河上,画舫中的琴倦姑娘本已睡熟了,却又被那十字天音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伸手去推身边的男子:“叶郎,你可听见什么声音?”

  “听到了,”叶郎躺于红床,一双眸子于黑暗中异常明亮,下一刻他古里古怪地笑了:“虫鸣蛙唤。”

  “哪里是蛙虫声音,明明是有人喊叫……啊。”浅浅一声惊呼,琴倦姑娘只觉胸口微凉,叶郎的手伸了过来。要害处被男子柔柔握住,身子酥软了,琴倦的话说不下去了,吃吃吃地笑,俯身相迎。

  姐妹们都觉得叶姓男子脸上的伤疤可怕,可琴倦不是,她喜欢他,没道理的、她就是觉得他是个不凡人物。

  ……

  “莫说那些离山祖师,即便现在当家的二代弟子,你以为你能打赢么?沈河、任夺、龚正……哪个要杀你,你都不存逃跑的机会。”墓园中,白袍老汉的笑容收敛了许多,不再看身前的萤火虫,目光重归《屠晚》,口中说话却未停:“不过现在不同了,今晚过后,你等修为必有突飞猛进,‘恨不逢时未遇陆角’这等傻话不可再说,但对上全盛时的离山二代弟子,你和二十八星宿至少能和他们一争长短。”

  萤火虫翅膀微震,虫儿不见了,一个中年男子凭空而现,满脸喜色、跪拜在老汉面前:“道主是说……幽冥乱了?”

  中年男子个子奇高,足足两丈开外,比着普通人两个半还要再高出一头,面无三两肉,瘦嘴塌腮,一副愁苦相貌。

  老汉暂未回答,聚精会神地看故事结尾,过了一阵,直到看完最后一个字他才心满意满。长舒了一口气合上书本:“已经乱了,阴世间一场大战就在今夜……你传令二十八星宿,各自与我静心行功,待我令到、共赴离山!”

  “谨遵道主法喻!”高瘦男子领命要走,不料老汉又把他喊住了:“且慢。”

  老汉把手中那本《屠晚》递过来,高瘦男子俯跪在地,双手高举过顶接下了书。

  “这书写的,是陆角弟子的故事,很好看。苏景,今日光明顶主人,正好和你这个骄阳天尊对上。”言罢老汉站起身来,不再理会属下,背负双手哼着歌开心调子,溜溜达达地走了。

  等老汉走远了,又高又瘦的骄阳天尊起身,看了看手中的《屠晚》,面做冷哂。一道火光翻卷,《屠晚》被烧成灰烬,骄阳天尊重新化作萤火虫,飞走了。

  离开墓园,白袍老汉仍在笑,阳间修家虚弱,幽冥判官大乱,怎么就说不出的那么开心!又走了好一段路,他站住了脚步,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片刻后重新抬头眼中兴奋更甚,双手背后、双脚并拢,跟着脚尖用劲,好像头修行浅薄的僵尸那样,直挺挺地向前一跳。

  笨拙一跳,起步时他在东土江南,落足时人到离山脚下。

  夜色全不影响目力,白袍老汉抬起头,仔细打量中土世界第一天宗所在地方……扑哧一声,老头子笑了出来,这就是离山么?怎么看上去如此、如此滑稽啊。

  没办法不滑稽,再如何灵秀的峰峦、再如何雄伟的大山,被硬生生地夯入泥土数百丈,再看起来都会显得不对劲,显得可笑。

  正笑着,白袍老汉的眼角忽然一跳,猛转身,举目望去……十三里外、遥远处,背靠山岭混不起眼的石坑中端坐着一个人,正冷冷望着他。

  白袍老汉看得出对方穿着画皮,却看不透他的本来模样。

  惊诧自眼中一闪而过,白袍老汉又笑了起来:“我就说离山肯定还会有高人守护;我就说这次不会白跑一趟。”

  护卫离山那人站起身,未跨步也不见他施法,他站起时人在石坑,站直后便矗立于白袍老汉身前十丈处,十三里距离被他向上一站凭空抹杀。

  白袍老汉全不掩饰赞赏神情:“你是离山哪位?陆崖九?”

  邪魔多疑,陆老祖寿元到但人不知所踪天下皆知,白袍老汉将其想象做“障眼法”也再顺理成章不过。

  护山人声音平平:“天下无人值得九祖出手。”

  白袍老者不见愠怒,继续猜测:“不是陆崖九……林清畔?”说着他伸手一敲自己的脑壳,居然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太高兴、乐得糊涂了,若真是陆九、林清畔又何须画皮,你是任夺啊。”

  任夺未否认,但也没点头,静静看着对方:“你是何人。”

  “我叫田上,是个逃犯。”白袍老汉不作丝毫隐瞒:“在阳间还有另个身份,玄天道道主。对了,我有喜事了……我和手下马上就要功力大进,用不了多长功夫,我们就会来捣毁离山。”

  “我想称王,做阴阳之主,这愿望有点大,但无妨,我有的是时间。”说着,田上又把目光转向八百里离山:“今日阳间,离山为旗,我欲为王先要拔了离山这面旗子。不过……唉,我的修为一年不如一年,退步的离谱,离山盛时又强得有些不像话,若没有那颗陨星,这面旗子我真拔不了。”

  “陨星与你有关?”对方唠叨任其唠叨,任夺只问关键。

  田上摇头失笑:“不是我。我现在不成了,哪有指引天星的本领。若真有那样力量,我又何必一直躲着离山。每次路过东南我都会刻意绕开一个大圈子,心里时常会念叨一句‘我保佑我,千万别和离山弟子对上’。”

  以前,他怕离山;马上,他修为暴涨;现在……猜到离山虽虚弱但一定还会有出色弟子守护,他跑来离山?

  事情说不通。

  田上耐心得很,简直把任夺当成了多年老友,全不嫌自己啰嗦:“以前我怕离山。恨啊,天天琢磨着怎么才能把你们毁了。但过不多久我就不必怕了,莫说离山虚弱,即便山中弟子全都生龙活虎,我也不必放在眼里了,把你们连根拔起,和拔个萝卜也不见得太多区别……马上就要少一个敌人,很无聊。我是这样想的:趁我还没变强之前,总得来一趟离山,会一会山中高人,这才不枉我这么多年都把离山当成眼中钉啊。”

  白袍老汉的道理根本就是错乱的,任夺却懒得问了,知道他是敌人,他想毁灭离山便足够了,什么以前羸弱以后变强,统统都是虫鸣蛙叫全无意义,今时此刻任夺要将其斩杀当堂。不见咒法不见剑光……任夺一拳打出。

  全无花哨的一拳,去势普普通通,莫说修行高人,即便凡间学过些拳脚的青壮,也能插步近身叼腕架拳。可田上却不敢迎这简单一拳,双脚并拢向后一蹦……与他来时一样,腿子不会打弯似的一跳,天地穿空千里不见。

  老汉落足地方,嶙峋礁石一块,四周茫茫大海……微风拂面而来:不猛烈的拳头荡起的不猛烈的风。

  身形有些佝偻的任夺随行而至。

  田上的表情稍有古怪,对任夺有赞赏、对敌人有恐惧、对自己早知“离山果然惹不起”有得意……第一跳未避开,立时第二跳,大海礁石不见、莽莽戈壁无边,遭风蚀无尽年头的扭曲岩崖耸立于荒凉大地,浓浓夜色装扮、仿若猛兽,田上站于一座岩崖下。

  才站稳,身后岩崖轰然崩碎,任夺冲出,拳仍在。

  只是他的拳势被“两跳”消弭大半,将末。田上“呵”的一声轻笑,未再躲,身形微一模糊化作一头惨白色的怪鸟,鸽子大小,斜冲而起长喙如剑刺向任夺心窝。

  全没躲避余地,任夺被怪鸟洞穿心窝,低吼一声身形散碎。

  是散碎,却不见血光,那是镜子般的碎裂。此刻任夺只是一面“镜子”,而怪鸟洞穿强敌心窝、同时也穿过这面“镜子”……田上眼前景色再变:沉陷数百丈的连绵大山、十三里外隐蔽荒僻的石窝、面前披着画皮的离山弟子和离山弟子的拳头。

  重返原地,还是那两人,还是那一拳。

  这次变回田上再没躲避余地了,重归人形、扬臂举拳迎向任夺。

  双拳未交击,相错而过,任夺打中了田上的面门、田上击中了任夺的心口。

  是梦幻一战,还是两个乡下莽汉的粗笨把式?

  任夺不出声,身形被敌人力量打得倒飞,飞途中肉眼可见,他的胸口层层塌陷,摔回十三里外的石窝,想再站起来、又跌倒,口中涌出一口血。

  田上嘶声惨呼,同样倒飞、身上接连爆起几声“啪啪”脆响。双目爆了、鼻子爆了、嘴巴爆了,一张脸血肉模糊,分不清嘴里喷出的鲜血究竟是因脸上外创还是心肺内伤。倒地后他不起身,含混不清地嘀咕着“要了命了,这么凶”,右手费力自囊中摸索出一张符篆,勉强晃了晃,一阵狂风扫过,就此消失不见。

  任夺看着他逃走,叹了一口气,身体放松下来,又躺了好一会,才无比吃力地坐起来、坐稳当。

  离山在他之后,他在离山之前。

  第六百三十五章 西仙亭,封天都

  几个呼吸功夫过后,火光一闪,须发皆白的樊翘落足于交战之地。

  田上与任夺的恶斗虽短暂,但还是被樊翘察觉。

  任夺伤重、维持不住“随形入势”的法术,樊翘一眼就看到了他……还有,老人的画皮被打碎了,露出本来面目。不存丝毫意外,樊翘恭敬跪倒:“拜见任长老。”

  “任长老一定会回来护佑门宗”,之前樊翘不知他藏身何处,但那个念头笃定得很。

  任夺摇了摇头:“起身,不必管我,忙你的去。”

  樊翘犹豫了下,未再逗留,起身返回山内。不多时他又回来了,手中搀扶着掌门沈河。

  任夺皱了下眉头,目光隐透不屑……不是真的不屑,只是习惯了。自从离山为清剿六耳杀猕编排了那出“苦肉计”之日起,任夺就要不服沈河、要争于沈河、要看不起沈河,一晃千多年啊,见掌门时要皱眉头、目中闪轻蔑,真成了他的习惯。

  很快,眉头重新舒展开来,可下一刻又重新皱了起来。装作看他不顺眼,装了那么多年,这次不用装了,不承想还真看他有些不顺眼了……不排斥,不讨厌,心里还挺高兴的,可就是看对方不怎么顺眼了。

  然后任夺笑了,唇齿间血迹犹存。

  另一边,由樊翘搀扶着、沈河也坐进了石窝,不过沈河手抖胳膊颤地给自己屁股底下塞了个垫子,能舒服就舒服点:“伤势如何?”

  “已服药,疼得很。”任夺的眉宇间不见痛楚神色:“是玄天道道主,他伤得比我重,不过……他说自己将有长进,非妄言。很快就会卷土重来吧。”

  三言两语,任夺说过之前一战的情形,至于田上的“废话”,几处关键任夺复述其他一概抹掉。邪魔会趁此时机作祟,本就是意料中事,但赶在修为暴涨前、特意赶来离山……连苏景都晓得“坑不了再打”,田上又何必现在前来、被打碎了脸孔就心满意足了么?

  只为“不枉我将你当作敌人”所以我强大之前,和你打一场。

  沈河想了想、没作评论直接换过了话题:“伤成这样,就别坐在这里了,回去和小虞、龚正他们一起躺着吧,人多还热闹。”

  任夺一哂,全无起身之意:“还能打。”三个字算是回绝了沈河之言。

  “能打谁?打得过他么?”沈河伸手一指樊翘。

  任夺想也不想直接摇头,受了一拳之后,他已经不是樊翘的对手了:“这个道主的法力很怪,我身上的魔修被彻底打散,现只剩一点点离山的底子了。早知道就不把北冥送给苏景了。”

  沈河的目中惊讶流露,任夺修习墨色魔功,此事掌门再了解不过,魔功一旦修习会跗骨融髓,几乎无法洗炼干净,更非修家自己散功就能祛除的。说到底,修魔功便难回头,也就是因为“难回头”所以任夺才能入魔得顺理成章。

  为何任夺会让沈河、让离山长老由衷敬佩?不止忍辱负重,他是在舍法基断仙途。

  墨色魔功与离山正法冲突强烈,每增一分墨色力道,任夺都要舍弃一重离山修为,到得现在他只剩一点点本命镜水存留于身,以保神志清澈、不会被墨色彻底浸染沦入邪魔道。此刻墨色崩碎,体魄遭重创,就只剩下一份薄弱得可笑的离山正法护身了。

  玄天道主一拳竟能打碎墨沁?沈河自忖,如任夺不还手任人打,自己未伤时打死他不过举手之劳,可想要彻底打散他的魔修魔力绝无可能。

  任夺知道掌门的心思。点头道:“阴入极巅,反做至刚,这是玄天道主的根本……力比他大,不难,贺余师叔、林清畔师叔应该都能胜他;但力比他纯……太难。”

  身上的墨色修为之所以会被田上毁掉,就是因为田上的真元实在太过精纯,甚至任夺都想不到合适的言辞来形容这“精纯”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会如此,不外一个可能:玄天道主修行的时间漫长至极……“他说他修为衰退,我也信了。”任夺淡淡道。

  惊诧过后,沈河笑了:“那岂不是因祸得福了?以后你又能重修离山道法。”

  任夺也笑了:“嗯,回复身份后,我就是离山诸星峰最弱最好欺负长老,红师妹总算扬眉吐气,说一句‘连任夺都打不过我、我一只手能打他仨’了。”

  两个活了几千岁的老妖怪说了几句无聊笑话,偏又笑得挺开心,笑过之后,沈河问道:“你真不入山?”

  任夺摇头,自囊中取出了一柄剑,横置于身前,他的态度再明白不过,他的脾气也再倔强不过。

  沈河未作劝说,又由樊翘搀扶站起,自囊中摸索了一会,拿出来一个苹果:“吃不?”

  “甜么?”

  “不太甜。”

  “吃。”

  苹果留下,掌门归山。

  任夺身前横着长剑,手中拿着苹果,修为几近折损殆尽,坐在石头窝窝里,却如山。

  ……

  幽冥,西仙亭,惨烈的杀伐回荡天地!

  如果狼群能与“西方黑暗”抗衡,尤朗峥也不必殚精竭虑,又布法西仙亭、又祭炼阳三郎了。

  自石头、枯草、沙砾变化而来的凶卒汇聚成黑色的巨川,从没有过性命、不知生死为何物的东西,永远也杀不完。狼的血却滴一滴便少一滴、狼的海却丧一头则少一头……与没有性命的东西拼命,意义何在?

  全无公平、全无胜算、全无意义的冲锋。可是,狼依旧热血沸腾、依旧长嗥凄厉、依旧投身入战从没有过半步退缩,眼前倒下去的是同族的尸体、脚下踩踏的是同族的鲜血……我曾允诺护佑此山,说出去的话再也不能收回,但并非没有选择:可以死。

  我可死,不毁诺。

  以我血肉之躯,证我金玉之言,天地共鉴。

  完全不计生死不看代价的冲锋,才一顿饭的功夫,狼群便伤亡过半,要知道那本是无边无际的恶狼汪洋。纵横幽冥漫长年头未尝一败,却在这短短的一顿饭间折损五成!但即便如此,恶狼冲锋的脚步也不曾停下片刻,凭着自己的血肉,硬是将那黑色巨川抵住、抵回……自狼群真正入战起,来自西方的黑暗之河便告断流。

  黑色的河川与已被黑暗笼罩的西仙亭之间,有狼挡路、挡住了路。

  狼主与八万狼未能与同族大队汇合,但他们也在冲锋,冲在山野内,死战于山峦间……狼以命守诺,死则死矣,唯盼死前还有机会对尤朗峥说那四字:幸不辱命。

  遽然,狂风自东方起,一道紫金云驾显身天际,尤朗峥急急赶来,不等抵达近前云驾便告崩散,金铁交击的淬烈响声中,一道巨大铜链呼啸而来,狠狠砸入西仙亭,千万“砂草黑卒”粉身碎骨,以此一击的威风而论,若能重复七八回,西仙亭复克有望。

  可惜,七十三链子重伤未愈,同心并力发动霸道一击后,一环一环便告松散,铜浇铁铸的消瘦汉子目光涣散面色苍白,可“散开”之后它们不作丝毫停留,鼓起身中残存的一点力量,就势冲入山峦。

  大好宝物,只为守护阴司,死无憾,不死则斗战,不死便杀敌。

  七十三链后,尤朗峥大袖挥动,八十轮回判、两万阴阳差腾起云驾,于候补判顾小君带领下、冲山!

  不久前顾小君追赶阳三郎未及,就此返回封天都与妖雾汇合,西仙亭出事后他俩都追随大人而来,八十判官则是尤朗峥沿途“收拢”的同路属下。

  七十三链子急攻第一阵,顾小君率众判官怒冲第二阵,尤朗峥身边,七星前任大判、上差黑白无常、大差牛头马面、六百总衙欺仙将、十万封天护司猛鬼、三十万貂尾狗儿炼劫奴……封天都所有力量皆随大人同行,决战西仙亭。

  所有随行于尤朗峥的部下,都曾经阴阳司辛苦祭炼,心中深种“轮回之义”不受墨色浸染……而幽冥世界广阔无边,鬼王阴兵万万以计,其中真正能与墨色邪魔一战的,就只有阴阳司。

  三阵迭起,如巨浪三重,封天都援军冲入西仙亭,守卫轮回的恶鬼与黑暗本源的邪魔,杀伐!

  援兵皆为阴阳司经营无数年头养下的精锐,一入战便大占上风,大战交予七星判指挥,猛鬼上差护佑着尤朗峥直插战场深处去接应狼主。

  那定阵的大印由狼主守护,尤朗峥探得气意,大印被狼主随身携带了。

  群山西侧,恶狼的冲锋不停,用命去阻挡黑暗魔物的增援。山中援军势如破竹,很快占据上风,不到半炷香的光景,这一百七十里地方,空气中隐隐透出幽绿光芒……这才是幽冥的本来颜色,浓重墨色正被层层涤清,“草木石头”化成的黑卒被成片扫荡。

  就在战局扭转之际,突然“咔咔咔咔”的怪响西方传来,肉眼可见,西方、黑暗邪魔盘踞的老巢位置,一座漆黑的大山迅速崛起,耸立、耸立、耸立,那座山凭空拔高、疯长、只向着天际冲去。

  一座正在长大的山……

  第六百三十六章 八足娿,骄阳怒

  十花判前任、先为七星之一的龙虎大判蕴足目力,仔细打量那座山,旋即低低地一声惊呼:“八足娿。”

  八足娿,幽冥中的一族土著,和阳间的螃蟹长得有些相似,区别在于三处:一是背壳生面,可哭可笑可说话;二是左为巨钳右为人手,三则是大。

  螃蟹和八足娿摆放一起,如雏鸟站于庭前。

  巨厦般的八足怪物。

  八足娿早已灭绝,偌大幽冥再寻不到一头,但在阴世间,这支强战之族的传说流传无数……八足娿在世时,曾强大到何等地步?如果没有三身獠祖乐乐,八足娿便会独霸幽冥。

  远古时,祖乐乐崛起于东方,八足娿成势于西陲,两家强者同时崛起,各自扫荡异己,最终碰到一处,逐鹿幽冥,结果自不必说,祖大帝胜了。但因八足娿,三身獠登基整整被拖延了一千三百年。

  西陲既是八足娿发源地方、也是它们的灭绝所在,更是祖乐乐一战决胜大统幽冥的最后战场。

  黑暗盘踞西方,就是远古时的战场。

  与三身獠不同的,那些螃蟹似的巨大怪物生性残暴唯我独尊,它们征服幽冥不是为了做皇帝,而是要扫灭所有异族,独占这座世界。它们也确实有这个本事,甚至轮回事情它们都另起了一套“规矩”,若称霸,能再轮回于阴间阳世的,就只剩下八足娿。

  当年决胜一战,祖大帝自东方来,统御幽冥土著各族精锐与无尽游魂阴军;八足娿则集结本族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孱弱口中高唱着西方幽冥的悲凉调子皆从军入战,胜则永霸天下败则亡族灭种!

  唯一能被祖乐乐当作强敌的凶族,尽丧于西陲决战。

  虽然八足娿残忍自大、妄图篡改轮回有悖于天,但祖乐乐也敬其勇猛团结。恶战过后专门施展了一道浩大法术,将那些巨大尸体沉入沙土再加以封印镇守,保他们的尸身平安,永远不会被旁人惊扰。

  判官们没想到的。早被封印的尸身,也遭黑暗浸染……

  东土有专门饲养螃蟹渔户,秋日到时,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寻常百姓,都有品蟹观秋菊的习俗,那时螃蟹正肥美,可卖好价钱,足以值回一年辛苦。

  养蟹渔户最头疼的事情之一就是“蟹天梯”,无数螃蟹会自发自觉聚集一起,沿着坑边一只叠一只搭“螃蟹梯子”,集体逃走……渔户一个看管不严,螃蟹能逃走大半,落个血本无归。

  此刻八足娿就在搭“蟹天梯”,那座疯长的大山!

  只是尸兵,没有灵智但生前本能还是被保留下来,无以计数“八足煞娿”将自己堆积成山直直铺到九霄云外。

  龙虎判的前任。九眼判急急呼喝:“毁了那山,不容它向我阵倾塌过来!”

  这就是八足娿的战法了,先以凶兵垒砌高山,再将“大山”拍到砸入敌阵……封天都众判、众精修猛鬼齐齐动咒,或以犀利法宝、或以狠辣鬼法,各展神通遥击西方。

  法术冲霄起,各色光华闪烁,如一道斑斓的长虹,自西仙亭冲腾、西去,划过千里轰袭尸山。

  可不等那法术拼成起的豪光长虹击中目标,连串黑色雷霆自尸山前划起……跨越千里的法术,本已经消耗极大,势头减弱,再与强狠狙击,登时崩碎于无形,虹溃、攻不到。

  尸山猛涨不停,充其量盏茶时间,便已拔地千里!

  西仙亭相距邪魔地千余里;邪魔地涌起的巨山高千多里……旋即,巨响崩裂,尸山倾倒。自西向东,从邪魔老巢向着西仙亭直直拍下。

  判官、恶狼、鬼差、护司兵将,只要能腾出手来的尽数催动法术猛攻于天、猛攻那正从天上掉下来的巨大尸煞……凡俗间一支大军暴起的一场箭雨挡得住天空倾落的一场豪雨么?就是这样的道理了,阴阳司兵多将广,万法云集,可那尸煞是一座“千里高的山”!就算阴司来人再多十倍也拦不住、拦不尽无穷凶尸从天而降。

  巨川断流,无法增援西仙亭,但尸山倾坍,黑暗邪魔的另一路重兵杀入西仙亭。

  排山倒海,尸煞无尽!

  千万八足娿砸入西仙亭,更多的则倾铺于西方黑暗地与西仙亭之间,行军!

  这些怪物没了智慧、不会丝毫法术,它们被“浸染”、“祭炼”很差劲。这不奇怪,它们死得时间太久了,灵性消弭殆尽,即便浅寻出手也没办法将它们炼化到上品。

  可是八足娿身体坚硬异常,被掩埋万万年头,身骨未腐烂而是皆尽石化,想要打烂它们比着撕碎“砂草黑卒”难上百倍。它们的行动迅速,且数量众多!就那么一下子,所有人的视线彻底被八足娿填塞满满,再不见一丝空隙。

  落地便冲杀,所有不是“黑暗”同族之物,皆为八足娿眼中的敌人。

  无论为护山而逆冲强敌的狼群,还是西仙亭中正扫荡黑暗的封天都军马,都遭无数巨蟹压头灭顶,顷刻阵势散乱遭受重创。

  狼群几近丧灭,西仙亭的阴司精锐也伤亡惨重,在其后盏茶光景中,尤朗峥耳中只有一声声部下、爱将于死前一瞬传来的法音告别:大人保重,天、护我轮回!

  彻底混乱的冲杀,再没了调度于配合,几乎每一头来自阴阳司的凶差猛鬼,眼中都找不见同伴,四周有敌人、身形高大强壮、全无智慧只动杀戮的八足煞娿……而尤朗峥还未能与狼主汇合。

  战局又到崩溃边缘。

  便是此刻……一个时辰了,自十花判施愿到现在,整整一个时辰。

  一道怒雷绽放!

  闪电划过苍穹,如仙神利刃将混沌黑暗的天空割裂,就在那道裂隙中,身着红袍的青年一步跨出。

  苏景赶到。

  因十花判以死传愿的戚容尚未散去,苏景面色阴郁,而当他踏足于高空,目光扫过战场,眼中的沉沉暮色陡然化作两盏妖娆火光!

  下一刻双手捏法印,左手扣于眉心右手点住心口,三声咒唱高亢嘹亮,千重烈焰自他身周暴散开来,金乌骄阳之术第一变,阳元升烈焰、排火海;手印变、又是三声大咒催促,法术第二遍,火焰猛缩,仿佛火苗自己把自己燃烧殆尽,火不见了,但光芒怒长,如环如晕横扫千里;手印第三变,不再纵声咒唱,换以怒声吼喝:“骄阳清静、烈火无垢,与我……普照!”吼喝落,阳法再变,正席卷八方做猛阔的金光强光骤然收缩,光凝质、光结形,化作骄阳一盏,纯烈光芒普照一百七十里西仙亭。

  刹那,黑暗笼罩之地,化作金红光明疆域!

  早已不再是“金轮明澈”那等幻化骄阳的浅薄法术,此刻苏景唤起的骄阳,以金乌元神为灵,以骨金乌为基,以鳞叶羽花锻起火以剑域剑羽塑起光,此乃金乌气意入势结形,做骄阳震怒之光、杀。

  光不能杀人,但光中法度能杀。

  当骄阳凌天,当金光席卷,冥冥中连串惨叫响起,只见那些巨大的八足娿身上,一道道黑色气息蹿出,化作丑鸟怪虫四散奔逃,可又哪里逃得掉,跑不了几步这些丑陋东西身上就翻卷起金灿灿的火苗,惨叫声愈发凄厉、怪叫怪虫打滚挣扎着,片刻被烧做青烟。再看那些八足娿尸煞,动作明显缓慢迟缓下来……

  凭苏景一个人,就算修为再提三十倍,也挡不住八足娿的大军,可他又何须去和尸煞苦战?

  这些远古的尸体皆为“提线木偶”罢了,只消斩断了那些操控它们的“线”,敌人不攻自破。不过不是谁都能“断线”的,阳火为墨巨灵法度克星,就只有精修阳火之人,才能破其晦暗、断其牵连。

  这也是尤朗峥为何一直看重阳三郎的原因……阳三郎反了,未入战,可是还有苏景!来自人间、阳火秘法的唯一传人,离山光明顶主人苏景。

  一枚骄阳凌空、璀璨光芒崩碎浓浓黑域同时,七蟒红袍抖动,重重光影闪动,李德平、花青花为首,一百四十九位判官、三万七千阴司精锐自鬼袍中蜂拥而冲,如天河倾泻、卷落西仙亭;连串庄严佛号与连天鼓噪欢呼,损煞僧兵与恶人磨显身,僧兵结阵法度森严徐徐落下;恶人磨全无章法喜形于色手舞足蹈,凶兵如雨泼降。

  十一道剑气纵横,尘霄生跨入黑石洞天之际,已连出十一剑,剑气沿途所有自己人都只觉清风朗朗、所有黑暗尸卒尽数爆碎惨死!

  尘霄生打量了下战场,对苏景笑了下:“我去西面看看。”不是征求意见,只是打个招呼,随即美艳男子身遁剑光,直扑西方最最黑暗之处。

  这就是尘霄生的脾气了,平日里雍容斯文、发怒时混账莽撞、斗战时……只挑选最凶险之阵来冲。

  “我们与师兄同往!”这种时候怎少得了三尸,童棺振翅、殷天子舞动,一道道天星巨力随剑倾落中,三尸追随尘霄生一起冲奔西方。

  “你不可随行,先和尤大判碰头,助他拿印、起阵。”尘霄生带上三尸去“逍遥快活”,不忘叮嘱苏景“办正经事”。

  第六百三十七章 离山等你

  金轮留于天空,照耀西仙亭。自己则身化一道火瀑泻地,自半空划落地面,直接落足于尤朗峥身畔。不等他站稳脚步,周围十余头八足娿便张牙舞爪、笨拙却决绝向他冲来。

  只凭苏景一人之力、凭那一轮骄阳,终归无法驱逐所有八足娿体内“墨沁”,阳火法力散于一百七十里范围,只是让墨沁遭受不小伤害,让八足尸煞变得迟缓、笨拙,要真正杀灭它们,仍需判官一方亲自动手。即便如此,苏景已然帮了天大的忙,几近崩溃的战局正迅速稳定下来。

  变得蠢笨木讷的尸煞,战力折损何止一半,没了来去如风的速度,再要对付它们就容易得动了。

  顾小君一声叱喝,追随尤朗峥身畔的十余猛鬼大差冲起,想要替苏景抵挡八足娿的袭杀,但苏景又何须旁人动手,红袍上玄光一闪,两万血衣奴冲出,疯狂的蚂蚁啃食笨拙大象似的,顷刻将周围八足娿杀翻在地。

  苏景对顾小君点一下头:“不必管我,多谢。”六个字,他已和尤朗峥并肩。

  尤朗峥没作寒暄客套,只把手向前方一指:“翻过山峦,便是狼主。”

  那还有什么可说,两位大判并肩联手,向前冲杀……不知为什么,顾小君忽然发出了一声欢呼。妖雾被她吓了一跳:“喊啥?”

  “两位正印一品判并肩动法,幽冥亘古未见之……之大好景色!”女判官上下翻飞,一会化巨蛇一会变群蜂,于杀伐中咯咯笑着回答。

  妖雾法力低微,可他有一手“一拳”绝技,一拳一拳猛挥不停。听了顾小君之言眼睛亮起来,不过说话永远那么不屑:“正印?苏景算啥子正印一品判。”

  “算!”顾小君笑,语气笃定异常,声音清脆好听。

  正说着侧翼上的八足娿突然大乱,花青花率着一对阴阳司人马自斜刺里杀到,与两位大判汇合,一并冲向前方。

  西仙亭混战不休,阴阳司一点一点扳回局面,相比之下尤朗峥一行的前进显得异常轻松。再简单不过的缘由:苏景在。天上骄阳涤荡墨沁削弱八足娿,何况苏景这个阳火本尊,阳火到处八足娿体内墨色再损、战力更弱,个子大身体硬、但身形踉跄前进都难,还如何伤人!

  不多时两位大判终于率众杀入重围,与狼主汇合。

  那身形百丈开外的巨汉断了一只手、胸腹间血肉模糊一片,脸上三道伤疤深可见骨,而他身边八万儿郎只剩三千。

  伤亡惨重、身遭重创,狼主却在血淋淋地笑,伸手入腹摸出了那盏油灯交予尤朗峥:“大人来得及时,郎上椰幸不辱命!”

  灯,既是十花判说过的“印”了。尤朗峥将油灯接在手中:“请狼主传令,让外面的孩儿退入西仙亭。”

  此时战局再明白不过,苏景骄阳可护一百七十里群山,八足娿冲进此地就会变得虚弱,自家人马在此处迎战尸煞大占便宜。可山外,无数八足娿正源源不断冲来,留在外面做逆冲的狼群正吃大亏。

  一百七十里金辉法力,足以弥补恶狼擅袭不擅守的“劣势”。此刻身周攻势都被阴阳司与血衣奴接了过去,狼主重新化身做巨大恶狼,引颈、长嗥,声动云霄。

  很快,一道道恶狼长啸自山外响起、回应,狼主侧头倾听片刻,对尤大判说道:“小崽子们回不来了。”

  冲锋容易,回头却难。

  何况当“尸山”崩塌时,狼群的阵势被彻底杂乱,恶狼七零八落各自为战,集结都难又谈什么回来。它们回不来,死定了。可狼主的语气并不悲恸……于狼而言,死得其所是个再好不过的归宿。

  好归宿,何必难过。

  狼主转了个身,面对正西方向,未传令但身边仅剩三千儿郎皆知大王心思,舔着伤口、甩着尾巴,彼此头颈厮磨着,一起转身又重新结阵于狼主身后……印已然护好、被大判取回,狼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如今剩下来的就只剩幽冥狼群传承漫长年头的心念了:生死与共。

  一起呼啸四方,一起大口吃着肉欢笑,一起喝着血酒醉倒……一起杀人,一起死。

  过了今天,幽冥中就再没狼患了,无所谓。

  狼主转回头看了看儿郎,口中低低一声鸣叫,没了威严,只有亲昵,母狼和崽儿玩耍时才有的声音。

  三千狼也声做呢喃。

  呼吸功夫后,尽数昂首、尽数长啸!

  狼主动了、三千狼动了,冲向西方、山外,它们回不来了,没关系,我们去!

  就在这个时候,山外忽然又传来一个清澈声音:“莫急,回不回得去还不一定。”说话之人尘霄生。他在外面冲杀,剑气如虹挥荡四方,正痛快过瘾。南荒妖国的皇帝,对兽语熟悉得很,不会说但至少会听。

  言罢,尘霄生左手挥动,划过长剑锋刃,掌心显出一道狭长伤口,右手微振,长剑惊鸣中飞天而起,悬空九十丈、剑上流光闪烁,上上好剑化归本形:一片清潭。

  悬于天、方圆三百丈的碧绿清潭。

  左手又挥,掌心几滴鲜血落入天潭,惊起环环涟漪,看着血珠融于清潭缓缓氤散开来,尘霄生转回头对三尸道:“你们继续,我去去就回。”说话间一飞冲天,自己也钻进了清潭。

  再一眨眼清潭崩碎,化作千万水剑激射四方。水箭凌乱,没有目标也不伤人,但当其落地……一水一剑影,一影一妖皇。

  一道水箭,一个尘霄生。

  融身于剑,化影千千。是人影更是剑影,一影得本尊两成力道,可动击三次。

  两成力道,听上去有些可笑,可这法术的尊身是尘霄生。便没得笑了,只有可怕。环顾此间,单打独斗,有几个人值得尘霄生动用两成力道。

  山外,西方,刹那剑气呼啸,数不清的尘霄生、数不清的剑,奔散各出斩杀八足娿、引受困狼群汇聚。

  或因三击耗尽、或因凶尸围攻,每一道剑影尘霄生陨丧,空中九十丈处都会添出一汪清水。随着“尘霄生”不断破灭,原先崩裂的水潭又再缓缓成形;而随水潭恢复,地面的狼卒也正迅速凝聚,百川聚海一般。恶狼阵势不断壮大,仍是于一枚枚剑影的狙敌、开路中,群狼开始缓缓撤向西仙亭……

  狼主眼中喜色浓浓,促声咆哮,依旧带上三千儿郎冲向西方,但不再是送死,而是接应。能不死,将来还能一起为患四方岂不是更好。

  苏景转头望向尤朗峥:“印已入手,其后呢?”

  “等、守。三天光景。”尤朗峥应道。

  小鬼差妖雾为主上分忧,开口提大判解释:

  西仙亭两重大阵只是大概准备妥当,距威力大圆满还有须得养阵十年,可现在墨色怪物发难了,判官也顾不得再等,只能提前动阵。催动大阵,需得一百六十名三品以上判官入阵,人足够,但还分散幽冥各处,正急急赶来。

  等他们赶到,差不多就得两天功夫;

  入阵后需行法、催咒,还得一天光景。

  固守西仙亭最少三天,然后大阵发动冲击西方,到那时才是真正决战。苏景点点头,一声呼喝,带上两万血衣奴冲向西方,随狼主一起去接应山外恶狼……

  大半个时辰过后,狼群退入西仙亭,十者九去一还。再之后便是不存片刻停歇的苦守、厮杀。砂草黑卒、八足尸娿无穷无尽,自西方滚滚而来冲入西仙亭,阴阳司这边则借骄阳之威,死守这一百七十里阵基所在。

  五个时辰过去,西仙亭群山凭空长高十七丈,因尸身堆积。

  陆续有判官赶到了,即刻入战,有人运气不好,赶赴战场后不过盏茶功夫便横尸于地。万里驰援,只为这盏茶之死。

  但阴阳司辖下,一万三千七百判,已到的只嫌自己到得晚了;未到的只恨自己飞得不够快、恨这幽冥天地太广阔!

  又是十个时辰过去,西仙亭已汇聚三品以上判官百另三人,还要等,还在守,西方魔物的傀儡军马铺天遍地,大阵所在山岭间,那一轮骄阳仍在、仍高照!

  怎样的一番情景?滚滚黑暗如潮,一片金色的山峦耸立,便是如此了。

  黑色仍然浓郁,骄阳依旧灿烂。性命不重要,一个“杀”字写在所有人心头,一个“死”字写满了这片天地……

  阳间的天亮了,又是一个好黎明。

  天青蓝、旭日蓬勃,鸟儿成群结队划过天空,城池中渐渐熙攘,农田里有牛儿哞哞地叫着,美丽却平凡,闲逸又忙碌,突然一道威严声音传遍中土每个角落:诏人间,旧天已死,玄天立!邪魔离山,三日绝灭!

  诏人间,旧天已死,玄天立!邪魔离山,三日绝灭!

  诏人间,旧天已死,玄天立!邪魔离山,三日绝灭!

  一句话,重复了三遍,中土世界,无论繁华地方的达官、百姓,边陲孤城的守卒、牧民,还是深山池沼中的精怪小妖都清晰得闻。

  任夺靠着石窝壁垒,目光黯淡,漠漠看着天空,他的视线在追着一只漂亮的鸟儿,看得很认真。

  忽然一道云驾自山中飞来,由樊翘带着,沈河又来了。

  和上次一样掌门垫了个垫子,也坐进石窝,抬着头与任夺一起看天:“很快就会来吧。”

  任夺不答反问:“你来作甚?回去。”

  “我是掌门。”沈河的回答很简单,他是离山掌门,若真要赴难,他不会让任夺再自己之前,离山前的石头窝窝里,曾经的绝世高人如今的重伤老叟,两个。

  “对了,给你带了这个。”沈河又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个苹果:“吃不。”

  这次任夺摇了摇头,对苹果他很一般,谈不到不喜欢但也没有多爱吃。

  沈河自己吃,一边吃一边摸索挎囊,沈河拿出来一颗法篆满刻的木印,递向任夺。任夺认得这件法器,笑了:“你不说?”

  “吃苹果呢,占嘴。”沈河把木印塞进了任夺手中。

  后者对木印低低说了句什么,随后手上用力,想要将其捏碎,可手上力量不够,试了几次都未能做到,任夺干脆把木印抛给樊翘:“你捏。”

  啪的一声脆响,木印碎裂于樊翘手中。

  片刻过后,任夺的声音同样响于苍穹,传遍人间:“离山等你。”

  第六百三十八章 离山剑宗,石头窝子

  苹果清脆,落于齿下咔咔作响,掌门吃着苹果,侧头去看任夺:“就四个字?”

  “四字够了,我本不爱讲话。”任夺应过,又反问:“怎么,嫌我说得少?”

  “那天音篆挺珍贵的……能做万言传世,四个字怪可惜。”沈河继续吃苹果。

  不等任夺再说什么,天空忽然传来大笑声,之前玄天道妖人的声音再度响起:“离山妖邪,不知死活啊……尔等来看!”随他吼叫,湛蓝天穹上奇光流转,诸般颜色翻腾迷乱,不多时待玄光散去,偌大天空赫赫然变作一面“镜子”,镜中景色,正是八百里离山。

  玄天弟子笑声不停:“如今离山景色,中土阳间所有人皆可得见,待会玄天诸仙驾临离山,可叫阳间万生万灵都从镜中得见……”

  施法结镜,倒映离山。玄天道不单单是要捣毁离山就算了,还要天下人都亲眼看着离山高人如何被斩杀,八百里离山如何被彻底捣毁!

  秦淮河上,琴倦姑娘花容失色:“怎么还会这等狼心狗肺之人,要对付离山的仙长……”说这话、转回头,这才发现刚刚还站在自己身后、和自己一起听“天音”的叶郎消失不见了。

  离山前,任夺转头问掌门:“天音篆应该还有吧,再来一颗。”

  沈河真人却摇头:“有是有,但都被申屠师弟锁在库里了,他伤得不轻,这时候找他要宝贝没准直接就害死他了。你又想说啥?”

  “我想笑。”任夺真的笑了。

  而玄天弟子的大笑仍自天空滚荡,开心且狂妄:“离山小儿,还不速速正衣冠正容貌,天下人都看着尔等,一会死得时候总得端庄……啊!”说话一半,忽然变作惨叫半声。

  仿佛正打鸣的公鸡被人一刀砍断了脖子。

  任夺对望一眼,目中既有惊讶又有疑惑……

  洪京城,皇帝正面色惊异、昂头看着天空“镜影”、仔细听着玄天道弟子的天音传声,笑声忽然变成了惨叫让皇帝吃一惊,等片刻见再无声息,回头望向身边人:“这……这是怎么回事?”

  “启禀吾皇”,皇帝身边贴身侍卫沉声回答:“惨呼凄厉、乍起便落,若臣未听错,应该是被人砍了头。”

  白马镇,教私塾的老秀才也和皇帝问一样的问题:“怎么回事?”

  “砍头了!”老秀才身边,天天杀猪宰羊的郑屠户笃定回答:“错不了,我杀羊时都是这等动静。”

  皇宫内皇帝眼睛一亮、白马镇老秀才满脸喜色、中土人间十个人里倒有七个多笑出了声,离山承天护道、那是高高在上第一天宗。玄天道又是什么东西,敢和离山叫嚣,死了活该,活该!

  解恨得很。

  琴倦姑娘也开心,但心里抹不去地一点怅然:叶郎走了……去了哪里,还会再回来么?

  正惆怅,肩膀忽然一暖。有人把手抚在自己的右肩,琴倦转头一看,眼中立刻显出喜色:“你……刚刚去了哪里?”

  面上留着长长伤疤的青衣男子微笑:“狗咬狗你见过么?一只狗在扑上去咬前,狂叫个不休。聒噪恼人,我刚去砍了那狗头。本以为是大狗,没想到是只小狗崽子借阵狂叫,无聊得很。”琴倦听不懂,但她笑得开心,这个男人未走,说不出的开心。

  画舫琴倦回头之际,护卫在掌门身前的樊翘也在回头,目光警惕,背后长剑都告出鞘:远处有人靠近,走得很慢。

  走得慢,因为来者是个瘸子,一瘸一拐走得吃力,千里杀人的剑变成了他的拐杖。

  樊翘横身挡在掌门和任夺身前,对来人道:“阁下止步。”

  刚说了四个字,掌门与任夺就齐声欢喜大笑:“拜见林师叔!”两个老头子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好容易起身了又要往下跪。

  陨星劫数时林清畔去唤醒剑冢,之后迟迟未归,再没了他消息,任谁都以为他为唤醒剑冢以身饲剑,已然惨死,不承想他又回来了,这让沈河如何能不大喜!

  樊翘从未见过这位前辈,听掌门喊破对方身份,樊翘惊喜于色,忙不迭也要下跪。

  “免礼免礼,过来扶我比跪我强一百倍!”林清畔走得辛苦,笑得从容。

  为唤醒昔日江山剑域,林清畔自损伤身,到最后自刺祖窍,舍命以求剑灵苏醒,但最后那一刺手中灵剑并未让他“如愿”完成,剑锋才触及眉心,灵剑便脱手而去,归于剑冢,随后万剑暴发,江山剑域化江山做剑,对陨星发动犀利一击。

  林清畔未死,事后那柄剑冢灵剑也重回他手中,但他以悖逆法门运剑还是遭了剑冢反噬,一身修为被冥冥怪力打散,另有一道右足经络被废,变成了瘸子。

  三言两语,林清畔说过了自己的遭遇:“修为没了,飞不起来、无法传讯,身上还没带银子,连马车都雇不起,只能一路走回来……总算沿途总能遇到几个好心人,搭一段人家的大车又走一段……五六天光景走回来的。咳,我还是个瘸子。”

  樊翘明知没有自己说话的余地,可还是忍不住开口:“您……咳,不必急着回来的。”

  没了修为本领,回来只为……又何必。

  林清畔全不像贺余那般威严,笑眯眯的老人,随和得很,问樊翘:“死,怎么说?”

  问题来得没头没脑,樊翘不知如何以对,林清畔又望向沈河和任夺。

  沈河先开口,全无味道的大道理:“死分两重,轻于鸿毛、重逾天地。”

  任夺接口:“气力耗尽身带重伤,死在一群妖魔宵小手中,就是轻于鸿毛;消弭天星劫数之后,再与门宗共存亡,又是重逾天地。”

  前后两句都是大道理。不过沈河说话语气欢喜,任夺应答声音轻松,真就好像小镇屋前,几个晒太阳的老头子在聊天。

  “又轻又重,干脆轻重不分,死就是死了,我喜欢死在离山,已然是赚了。”说着话,林清畔也坐进了石窝。没死在剑冢,还有机会回山赴义,岂不是赚了么。

  本来只有两个老头子的石头窝窝,坐进来第三个老人,显得有些挤了。

  依着长幼尊卑,沈河与任夺万万不敢和师叔挤在一个地方……那是以前。如今这石头窝仿佛成了天下第一宝地,师兄弟两个都不肯离开,只好努力向后挪、给新来的老头子腾出点地方。

  但话说回来,中土已近深秋,天气有些凉了,这让大家挤在一起多出了一重好处:暖和。

  忽然聒噪声传来,乌鸦卫来了……不止比翼双鸦自己,他们还带了诸峰长老、离山真传、无量湖诸位大妖和各星峰与长老亲近的内门弟子。那一大群人,几天前还是叱咤一方、穿天入地的精深大修,如今好一伙老弱残兵。

  人还未到近前,乌上一遥遥就对着樊翘耸肩膀:“我劝了。我说你们别添乱,外面的石头窝子不大,放不下你们那么多人,再说就算能放下,石头窝子又算啥?衬不得大伙的身份啊!还有……”

  乌鸦的啰嗦是不得了的事情,乌上一一句话没说完。从下一到四九,个个都开口,你一句我一句,说来说去其实也不外一句:他们非要来。

  其实……离山在哪里,离山是什么当真不是一件要紧事情。要紧的不是那个地方,而是这一群人吧。

  他们在哪里,哪里便是离山;离山剑宗,就是这一群人。

  这群人在石头窝窝,这石头窝窝就摇身一变,成了中土人间第一修行门宗,离山剑宗。

  离山的要紧人物都来了石窝子,樊翘对乌上一使了个眼色,后者直接反问:“啥意思?”

  “敌人到时我应付,请诸位看护好掌门、诸位长老。”

  乌上一“哦”了一声:“和我猜的一样。”

  樊翘愣了愣:“猜到了还问?”

  “能多说几句就多说几句呗。”上一妻乌下一嘎嘎笑着,伸手摩挲着自己的光头,鸦女皮肤黝黑、光头锃亮,偏又身材玲珑娇俏五官妩媚动人……妖孽!

  乌上一也笑道:“反正就是杀敌、护山这两件事,也不用分得那么明白,你打不过我们上,我们打不过你再上,你再打不过……”

  废话万钧,樊翘实在不敢再和这群乌鸦多说什么。

  邪魔外道并未让离山、让天下等太久,半个时辰过后,东方一道云驾疾驰而来,内中呼喝响起:“玄天下、二十八宿内、东方第七星宿,箕宿老祖驾前灭顶护法殷……”

  玄天道主已经法谕传布四方门徒,命其尽赴离山,先到者、若能斩杀离山要紧弟子重重有赏。

  堂堂离山正道高人,若死在小修手中,道主田上会觉满心开怀;玄天小修反被离山弟子斩杀也无妨,借小的探一探离山虚实,他们死得不冤枉。

  玄天道下八方邪徒赶往离山,有些心思老成的故意飞得慢些,离山树大根深,拔头筹这种事虽风光,但总不如性命来得实在。也有些浅薄邪修,想立功更想一鸣惊人,便如这第一个赶来的“箕宿老祖驾前灭顶护法”。

  长长一串名头报上,可还未等他说自己的名字,遽然一道火光自石窝前射出,正中云驾登时怒焰四起,喊喝声变成凄厉惨嚎。

  樊翘收了手印,一哂。

  哪个理会他叫什么。

  离山如今几无实力可言,但也不是随便什么妖魔小丑都能来耀武扬威的。

  灭灯护法,被樊翘点了天灯。苍穹法镜清澈,将那团燃烧云驾映照得一清二楚,给天下人看。

  第六百三十九章 好赌局,要嫁他,一曲终

  邪魔外道,贪心不足,想要趁着离山虚弱来讨便宜、夺功劳的浅薄邪修着实不少,自那“灭灯护法”之后一伙接着一伙的赶来。即便离山已经衰弱得不像样子,至少还有一个樊翘,还有九十八头乌鸦卫。

  得苏景全力扶持、修正宗阳火的真传、樊翘。

  在诸多真传弟子中,樊翘算是差劲的,比不得扶苏、白羽成等人根基深厚,不过对付这些小丑似的邪修绰绰有余。

  那些浅薄邪修遇到樊翘,其实算得走运了,直接被一把火烧死,用不了几个呼吸功夫便告身亡;赶上比翼双鸦出手的才是真正倒足大霉!

  妖精心狠手辣,偏又都是玩火的大行家,乌鸦们把火候控制得恰到好处,一把火长久燃烧不灭,被火法吞没的邪修一时间不会死却又逃不掉,只能在火中哀号翻滚……

  他们来找不痛快,乌鸦大仙们就让他们得偿所愿,给他们个不痛快。

  中土百姓仰望天空,由“苍穹镜”上看外来邪修在哀嚎挣扎中被一点点烧成灰烬,有人心中觉得残忍、口中喃喃念佛;更多的则是满面兴奋……有些民风彪悍地方,甚至响起一阵又一阵的欢呼:每有一枚“天灯”点亮,便有一片欢呼振起,咎由自取!

  石头窝子前方天空,一朵朵真正的“火烧云”漂浮,煞是好看,半个时辰不到,樊翘和乌鸦卫放了快九十把火,把这深秋之际的离山清晨烧得温暖如春。

  前方远处,玄天道的爪牙小修已然聚集不少,但眼看着同道下场哪还敢再越雷池半步,谁都不敢再靠近是石窝子百里疆域内。樊翘举目望向远方妖人:“再不走,你们就不用走了。”

  妖人们哪肯就此散去,悬浮半空不动,后面则陆陆续续地又有人来,越聚越多。又过一阵,忽然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从地面传来:“樊翘啊,只凭这小小的几把火,可护不住离山。”

  循着声音望去,一个面皮白净、五官端正、可眉宇间又透出一份淫邪气意的少年书生背负双手,向着离山方向走来,能直接喊出樊翘的名字,足见此人来之前做过了功课。在他身后还跟了十余人,其中一个粗张汉子扬声吼喝:“玄天北,四星上,虚宿老祖法驾仙临!”

  少年模样的虚宿小怪脚下缩地成寸,步履缓缓,却在几次迈步间就来到石窝前四五里地方。行走之中,他翻手取出了一块粉红帕子,作势擦了擦根本没有汗水的额头。又把帕子对天空抖了抖,之前悬浮半空里那一团团被阳火灼烧的云驾登时烈火熄灭,焦炭似的东西摔落在地。

  虚宿小怪根本不去看离山众人一眼,对百里天外的玄天邪修们招了招手,细声细气地笑道:“还不快快过来,本座带你们进山去转转。”

  他的话音落下,身后跟随的壮汉又次喊喝:“离山小儿,见得星宿真仙还不速来拜见,若得真仙怜悯,可得个好死!”

  欢呼声陡然响亮,聚拢百里外的邪修小辈大声喝彩大声鼓噪,但真正敢纵云而进的不多,那白胡子樊翘的手段太厉害,那群站在树上背翅梳翎的乌鸦更不好惹,一位“星宿真仙”能不能应付得来还不一定。喝彩归喝彩,自己的小命还是得看得紧一点。

  不过寥寥三十余道云驾自百里外飞进来,他们都是北四虚的部署,不敢不尊主人号令。

  蓦然一道剑光划起,樊翘背上长剑飞出,同时左手结印十三道阳鸦振翅、右手掐诀九道金环绽放,火法辅以剑法,所有攻势直奔虚宿,四十九对比翼双鸦自不会闲着,趁樊翘出手之际他们齐齐出手,九十八道烈焰冲上天空,去烧那些敢欺入百里的小邪修。

  虚宿只把帕子一挥,来自樊翘所有的攻势立刻被收入他手中法绢,空着的那只手及时向半空里一招,阴惨惨的煞风卷扬,近百道乌鸦火焰全被扑灭。虚宿“哈”的一声尖笑:“樊翘啊,好歹你也是离山真传,怎么,真传就是这般货色么?那离山又得是怎样欺世盗名,才能窃来这‘天下第一’的名头!”

  星天劫数未至时,若樊翘遭遇虚宿,各凭本领决一胜负结局会如何?虚宿可占七成胜算。樊翘虽不如他但也绝非没有还手之力,若运气好些未必不能将之斩杀。

  可如今……田上所说“幽冥乱,我等修为大涨”并非妄言,自道主以下,无论骄阳天尊还是廿八星宿,都于短短一会功夫内修为暴增;反观樊翘和乌鸦,他们修行的阳火不止是杀人的力量,更是救人的手段。

  一场浩劫,举山皆遭重创,尤其长老、真传、内门中,不少人伤势严重,若不能及时相救随时可能步贺余后尘,樊翘和乌鸦怎能坐视不理。

  要知道,入共水大阵的离山弟子,修为越高伤得就越重,修为越高在救治起来就越消耗阳火法元……虽不曾参与恶战,但以本元救人的消耗奇大。樊翘与乌鸦看上去好得很,实则比起全盛时要虚弱太多了。

  此消彼长,樊翘与乌鸦的猛攻于虚宿面前全无效果。

  虚宿笑得气若游丝,还想再说什么,不料乌鸦突兀振翅,看似凌乱不堪实则暗藏玄法,阵成杀劫起,金乌九劫第五重,九十八头乌鸦催运本命大阵,三千天乌金翎凌空而现,如光如电如剑如火,猛袭强敌!

  这一击比着樊翘之前法术强横不知多少倍,虚宿不敢怠慢,帕子向半空了一扔,双手结印做法,宝物与本尊法术呼应,浓重腥风自脚下翻腾而起,风化千百重、一重一柔剑,缭绕于身相护虚宿。霎时间叮当锐响大作,天乌金灵与阴风剑气交击猛烈。

  樊翘则趁着这个功夫扣印向天,大片阳火席卷而去,哀号惨叫再起——刚听奉星尊命令欺近离山的小修云驾尽数被焚烧。

  沈河扬了扬眉毛,红景悄然注视着师兄,见他开心,她就笑了。

  瞬间激斗,到底还是虚宿法元深厚。很快破去乌鸦卫的阵击,可那些天上的手下业已被烧成了焦炭!

  天上一镜高悬,山前所有争斗皆为天下所见,之前那些小修被烧成炭灰无所谓,毕竟玄天道成气候的人物还未显身,可虚宿已至、明明对方不是对手,就因为藏了个手段、又换个了攻杀位置,手下又死了上百……

  虚宿大怒,骂一声“妖孽狡猾、找死”。身形也化归阴风,身带千百阴风法剑与粉红手帕一起扑向樊翘、乌鸦。

  哪还有什么废话余地。樊翘冷笑中长剑在此出鞘,周身烈焰翻腾,迎上强敌;四十几对乌鸦卫再次结阵。光明顶弟子、大圣玦妖奴彼此呼应,与强敌恶斗一团。

  法术呼啸剑气起伏。恶斗盏茶光景樊翘闷哼一声,胸口要害中敌人狠击,剑、火就此被破,人摔向地面。

  可还不等他落地,阴风便又赶上,虚宿显身扬起一脚又把樊翘踢飞高空。

  待得樊翘“翻飞”势头将尽,虚宿忽又显身于他身边,同样是重重一脚,这次是斜刺里踢飞……等到快要落地时,虚宿赶上又是一脚……接连七次狠踢,重创、但不肯直接击杀,虚宿没忘倒扣苍穹的那面镜子,道主要让天下人都看到离山弟子的悲惨下场。

  越惨越好,越折磨功劳便越大。

  乌鸦卫又惊又怒,催动阵法拼命拦截……樊翘在时大家联手尚且不是邪魔对手,现在只靠他们自己又如何拦截得住。

  非但拦不住,反倒是因为救人心切阵法露出破绽,被虚宿抓住机会回荡阴风狠攻,只听得轰隆一声,乌鸦的阵法就此被破,四十九对比翼双鸦皆遭反噬,嘶哑惨叫着纷飞八方。

  妖属不重要,至少比不得真传弟子重要,虚宿不理会乌鸦,又一闪身追到三里外,再一脚将樊翘踢飞天上。

  时至此刻,百里外的邪修爪牙哪还看不出便宜,无需“星宿仙长”招呼,纷纷欢呼发喊,各自催动云驾,一窝蜂似的向前闯去,密密麻麻近千云驾争先恐后,飞奔石窝。

  虚宿放声大笑,任小的们如何他都不会约束,只专心致志地去踢他的人肉皮球……又是两脚狠踢,待再一次追上前去,准备再让脚头快活的时候,那个被踢得嘴巴、胡子、衣襟全都是血的真传老者,居然对着他笑了:张开嘴巴、露出沾满鲜血牙齿的笑容,还有……他口中吐出了一只幡。

  幡凌空、暴涨,上面密密麻麻地画满了眼睛。

  下个瞬瞬,幡上又变得干净一片,哪有眼睛……幡上洁净了,而樊翘身后三百丈、空气中,凭空显出无数眼睛、毒眼。随即……那时怎样一片惨叫!痛彻心肺、歇斯底里、恨不得把骨血筋髓五脏六腑都要从嘴巴里喊出去的惨嚎:自虚宿以下,离山面前所有邪修,无一例外尽做惨嚎。

  得自南荒火煞洞府、前辈千目老蝎以本命炼化的宝物,又岂是这样一群邪修能够抵挡的,只要被那些毒眼看到,便如蝎刺入脑、入肺、入血入髓,剧痛噬元神剧毒夺性命!

  几个呼吸功夫,惨呼落进,离山前的天空就此清静,地面上大片中火煞剧毒毙命、色做青黑、扭曲干瘪的尸体。

  一幡昭昭,邪魔扫尽!

  樊翘说过,再不走便谁都不用走了……

  樊翘自己也摔在地上,身体颤抖不休。坐在红长老身后的方先子满脸不忍,想要过去搀扶可自己也没有力气,只有叹道:“怎么……怎么不早使这宝物啊!”

  “为求一网打尽。”樊翘面色痛苦,口唇鲜血涂抹,可目光却是得意的:“我这幡……祭炼火候不、不够,只能发动一次,一次只能击杀五十里……妖人都在百里外。另外金乌辨真,小妖中还混了两个厉害人物,应该也是什么星宿大仙……”

  金乌弟子,目力远胜同辈修家,樊翘早就看出外面拥杂邪修中,藏了两个厉害魔头,想来是与虚宿商量好、混于小妖准备暗中策应的魔头。

  只杀一个虚宿实在太不值得,挨上几脚、换他们所有人的性命还差不多。

  有可能被直接踢死?就当赌一回,一条命赌他们几千条命。这等好局当然要下注,下重注!

  离山樊翘,名不见经传。

  但光明顶弟子有一重“好处”比着同门更甚:心狠手辣。

  对敌人狠,对自己也狠,离山光明顶传人。

  乌鸦卫遭阵法反噬,伤得不轻但比着樊翘要好些,彼此搀扶着爬起来,又围拢上前,你帮樊翘擦嘴、我替樊翘捡幡、他给樊翘揉胸口……

  樊翘摸出一颗丹药塞进嘴里,立刻就有七八头乌鸦同时问他好吃不……这时,远处又传来一阵笑声。苍老声音开口:“到底还是年轻啊,心浮气躁,哪料到人间险恶、离山狡诈。北三女、四虚、六室死得可惜了。”

  一个人说话,另外几个声音附和,有男有女。很快,随主同行的小妖的喊喝声传来:“玄天西,白虎七宿仙长驾临离山!”

  随喊喝,一片云驾巨大、倾覆百余里,向着离山缓缓飞来,内中人影憧憧,不在少数。云头当前,七大邪修伫立,彼此还在说笑着,目光则冷冷望向离山前石头窝子。

  一宿就已难应付,何况一下子来了七个。

  樊翘搭着乌上三一的肩膀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放开了搀扶、跨上前一步。

  就在此刻一阵沉重脚步声轰荡,踩得大地都有些摇晃了,八个身形七丈开外的怪物大汉,肩膀上看着一个“大东西”,健步如飞向着离山跑来。

  大汉肩上之物被长长红绫包裹着,看不出具体模样,轮廓上好像是个巨大人像。

  修行高人一看就看出,这些汉子天赋异禀、生具撼岳大力,但没什么精湛修元,妖精世界里的苦力之流罢了。

  果然,靠得近些了,为首的大汉口音古怪:“送货、借过;送货、莫打!”

  八个大汉呼吸粗重,也不管天上地下邪修正道,扛着“货物”一直向前跑。

  天上邪修并未阻拦,西方七宿个个目光里都藏了几分兴致,想看看到底是什么“货物”,樊翘也未出声,容怪物大汉一直跑到石头窝子百丈处。

  大汉们站住了脚步,寻了个平整地方,将肩上的“货物”直立地面、摆放稳当,跟着揭去了蒙绸。当真是一座人像,巨大、高耸,离山弟子无一人不识——苏景嘛。

  或者说——佑世真君。

  大洪京都,皇家供奉“威德祠”中、整座东土最大的那座佑世真君像,居然被一群大汉搬到了这里来。

  “佑世真君”威风凛凛,头戴祥云冠身着开天甲,右手微伸做光芒永照人间之状,左手揽怀如抱月寓意永远托付百姓爱护信徒……不止“苏景”来了,还有不听,就坐在“苏景”左手中的不听。

  全不掩饰自己的身份,三瞳相环、妖冶凛然,正笑。

  天空如镜,映离山所有景象,就在小不听显身后片刻,东土人间各出,一下子爆起无数欢呼:笑语仙子!

  欢呼中,还有无数目光,情不自禁望向身边、院中、路旁那一株一株无惧秋寒、正盛放娇艳的笑语花儿。

  做一件好事栽几株花儿,立志要将笑语花儿开遍东土的莫耶女子,几年间洗去莫耶地邪魔之名,得东土百姓敬赞称呼“笑语仙子”的不听。

  身形微一晃,不听从“苏景”的手心跳落地面,俏面上满满歉意,将一道真元送入樊翘体内助他护住元基:“我一时贪玩,去运这家伙……来晚片刻累你受伤,对不住得很。”

  那辈分不一样啊,樊翘哪敢说别的,忙不迭摇头:“我做该做之事,无妨、无妨。”

  “可别告诉苏景。”小妖女言辞怯怯,一股小气劲。

  樊翘赶忙又点头:“不告诉,不告诉。”

  不听这才心满意足。地面上一根长藤生出、轻轻舒卷将樊翘送去了石窝旁边,不听望向西方七宿,一根纤纤细指指向天空:“这镜子的法术很好。”

  西方七宿不明白她的意思,未回答。而不听摇身一晃,施展了一道幻法,幻出了一个巨大的自己,和身边的佑世真君“正相配”。小妖女将自己的胳膊挎在“苏景”臂上,昂首望向天空,然后开始咬牙……真的是咬牙……很有些吃力的样子……突然,一个漂亮到言辞无以形容的笑容绽放开来,妖女开口,喊:“我想嫁他!”

  一边喊、她还跳了跳,眸子亮晶晶的,由衷开怀、由衷兴奋!

  轰轰然,东土大哗。

  东土百姓讲究内敛、守礼,哪想到这仙子……这妖女竟当着天下人面前,喊出“我嫁他”这等言语。

  而哗然、惊讶过后,又全都大笑出声,果然般配的。仙子配真君,美人爱英雄,怎么会不般配!除非佑世真君,还有谁配得上扶危救困如万家生佛、发动一道大蛇法术迎抗陨星劫数的笑语仙子!

  寻常百姓哪知道那条大蛇的出处,但当时所有人都看得清楚,蛇头上可是戴了一朵大大的笑语花儿。

  玄天道可也不曾想到,本是用来映照离山、让天下都来看天宗下场的“苍穹镜”,居然成了小妖女表露心意的好法术。

  莫耶,不听,宣天下:我想嫁他!

  欢笑过后,小妖女起身重返“苏景”手心,以前从没在这种地方待过,这次待住了觉得还挺舒服,再度望向邪魔:“我是莫耶女子。”

  仍是莫名之言,西七宿之次娄宿老怪冷声道:“莫耶地,邪魔地,人人得而诛之,离山身为正道勾结妖魔,更是该死!”这话若是以前说出来颇有分量,可离山“勾结”的是笑语仙子,简直就是“锦上添花”,正中中正。

  不听不接对方话题,径自向下说道:“莫耶女子为人妇后,心思会变得再简单不过——男人惬意,我就开心;他若沮丧,我自心痛。苏景不在,待他回来后若是离山有什么折损,多半会气疯的……让苏景恼怒伤神之人,上天入地,我必做诛杀的。”

  不听“提前回来”,未能与苏景一起冲撞幽冥极乐川,算是判官的福气。但不听在人间,便是那些玄天邪魔的霉运、天大霉运。

  说话间,不听迈步,凌空前行衣袂飘飘,走向邪修云驾。

  但她才一迈步,另个方向上又有冷笑声传来:“西星道友只管放手去擒下这妖女,我等为道友护法。”

  冷笑落下,小妖的唱号声起:“玄天北,一星上斗宿大仙、二星上牛宿大仙、五星上危宿大仙、七星上壁宿大仙法驾临离山!”

  北方剩余四星宿联袂赶到。

  喊声传四方,正回荡时候,再一道声音大笑响起:“西白虎、北玄武众星仙齐聚离山,我南方朱雀星宿也不敢落后,见过诸位仙家,南方七宿有礼了。”

  云驾重重,威压滚滚,或独坐一架,或聚首同云,西、南两方星宿妖人尽数赶来,廿八星宿,就只差东方七宿了。

  似乎还嫌不热闹的似的,突然一阵铮铮琴声穿透九霄,只见一个彪形大汉纹刻阿修罗纹的古琴,边走边弹,人在地面、自远方走向离山,上五指掐弦起落弹弹、下五指扫弦来回如风,一步百里、走得慢却来得奇快!

  不知此人身份,但只凭脚步便知他的法度了得,不过法术什么的先放到一旁,他的琴声啊……看他弹琴的架势真是主掌鼓乐的天神一般,可弹出来的声音真正一个“乱七八糟”,比着猫狗踏琴还要更聒噪可怕,噔噔当当腾腾咚咚,弹得是什么玩意!

  “弹得什么玩意!滚开。”忽然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又传来,彪形大汉立刻住手。天地间陡然安静下来。

  大汉侧身,恭恭敬敬地让到一旁,身后闪出了一个少年,身形修长、眉目分明,端的俊俏少年,只是神情太过冷冽了些。

  少年自大汉身边经过,伸手接过了大汉手中修罗纹古琴,下一刻,铮铮琴声摇动乾坤!弦动如双玉互击,音铿锵,曲中满满杀伐之意,却也带了一份冲霄豪迈、冲霄痛快!

  遥遥,少年人抬头看了眼那座巨大的苏景相,似是撇了下嘴巴,尽是不屑模样。

  遥遥,笑语仙子止步,对着少年挥手:“我与苏景大喜之日,你来做男傧相可好?”

  少年最是讨厌人间热闹,不过他未摇头……再走三步,距离不远不近,少年冷声开口:“琴声停时,你我便动手,若你杀得多过我,莫说男傧相,做喜娘我也答应你,相柳一言无悔、一言九鼎!”

  一句话,又是六步跨出,琴声停、一曲终!

  第六百四十章 大好朋友,自有担当

  如所约,琴声一断,相柳分光化影、不听倩影投云,同时扑向玄天邪修,可就在两人已动手但还未伤及敌人之际,又一个声音炸雷般传来:“慢!”

  不听、相柳的攻势岂是随便谁都能够喊停的?可他俩还真停下来了,身形暂缓,同时转目望向声音来处,西方。

  举目远眺,之间一道水色云驾正疾飞而来,其上,一位白袍小将,头顶独角、乍膀蜂腰、双臂粗壮两腿结实,再被一袭白色甲胄战袍所衬,真个威风凛凛神采飞扬。可再看他的五官长相……斜眉吊眼、塌鼻阔口,分明一副二混子的模样。

  忽然那云驾上哗啦啦展开一盏血色大旗,旗开三百丈,一面楷书工整,一字一字横平竖直:天斗威勇大都督;另一面则是龙飞凤舞一个大字:裘。

  来的不是裘平安又是谁?

  为大都督打旗子的,他媳妇小金蟾青云。

  生了几十个孩子,如今看上去还算年轻的小金蟾笑得合不拢嘴巴,以前只觉得她双眼离开得有些远,今次才晓得,原来她的嘴巴也不小。

  大嘴有什么不好?大嘴笑起来才痛快!

  陨星劫数时,青云去求南荒边缘老蛤出手,她自己并未动法自也谈不到受伤,劫数消弭后本想先去天酬地谢楼看望外公,再去离山探望裘婆婆,但人在半途喜讯从天而降——领略到了夫君气意,小泥鳅出关了。

  什么外公、姑婆,全都放一放……放一放,小金蟾转向西方迎接夫君去了。

  不听与相柳为何暂时停手?只因两人都听了出来,刚刚那一声喊喝出自朋友口中。

  朋友。

  相柳和裘平安不算熟稔,交情普通,可他俩都是苏景的朋友。好朋友的好朋友,也算是朋友的。

  小相柳和裘平安出关时间差不多,这倒不是巧合,当天星浩劫来时,他们自闭五听断灭身识、神游于本门修法的玄境内,对外面事情全无感觉;但当浩劫结束,乾坤无异迎来一次新生。天地间暗藏灵犀会促生万灵生长,由此大世界中也会多出一份欣欣向荣的气意,这气意不为修家感识所辨,但若修为足够深厚,气意会直连修家心底。

  是以,苏景的一蛇、一鳅两大强援人在关内也能得知外间有变,各自出关查探,正赶上离山危难时刻。

  不听对小泥鳅使劲挥手,开心快乐:“恭喜大都督出关。”

  相柳的耐心有限:“何事唤我且慢动手?”

  “哎呀妈呀,赶死我了,别着急,等我到跟前再缩!”小泥鳅远远地应了一句。同时加紧催动云驾,飞得更快了些,来到近前还不急着说话,裘大都督高高那昂头。真元行运鼓足气势,对着天空“哈哈哈”三声响亮大笑。

  天上有面镜子。

  裘平安对着镜子笑。

  一时间,中土万里、无数仰头观战者眼中,都闯进来一个混横妖怪的混横笑容。

  笑声落,裘平安什么都没说,就此扑出云驾,身卷七色祥光、快如光电冲向南方七宿!

  刚才大老远地对不听、相柳喊声“慢”,就是因为大都督想先动手……

  小相柳和不听一起“咳”了声。

  论起“坑不了再打”的本事,不听与苏景不相上下,而小相柳生于南荒长在妖域,信条从来都是“管他什么脸面,吃进嘴里的就是肉”,这次两人约定“琴声停你我再打”且恪守此言已是大大反常,若在以往,肯定弹着半截就冲上去了。

  不过这一回情形不太一样,乾坤天地、万众瞩目之战,自己不要脸无妨,但总得顾忌一下离山的面子,两人都收敛了些、至少没有一上来就坑。不承想又来个了混横的,口中说着“等会再打”,一到场就向着敌人冲过去了。

  心中不知是该笑还是该骂,身形却不存半分停顿,小相柳冲向西方七宿、不听闪身攻去北方四宿。

  “找相柳嘎哈啊?他都不会笑,白事找他合适,男傧相找俺啊!”奔袭之中,裘平安开始说话了,身上妖威霍然绽放,妖气结形,赫赫然一条银色怒龙!

  南方七宿同时扬手,玄光大作、七点飞星自光内冲出,两点击龙目、一点穿龙颈、四点破龙爪,法术碰撞巨响轰动人间。

  “喜事无需打手护场,你做傧相,生怕苏景与不听结婚时来道喜的人太多么?”白龙迎上南方星宿邪术时,相柳阴恻恻的声音自法术轰鸣中传出,随他冷语,前冲身形微微一震,一个相柳身后,忽然跃出八个相柳,个个分光化影,九转祥光攻上西方七宿云驾。猛然间虎啸冲天,与小相柳分身九重正相反,西方七大邪修并身一处,化作一头四翅金睛白虎,巨口大张覆盖百里,九道柳相光影尽入其中。

  “东土男傧相不是非得一个人吧?”小不听和稀泥,素手凌空一翻,千万竹叶如雨泼溅,裹挟那飘飘身形,欺入北方邪修云驾,北四宿各占一方,同时飞旋开来,偌大云驾遁化乌黑云涡,疯旋中将不听的身影淹没。

  银龙被星光击碎、九个相柳被老虎吞了,不听陷落黑云漩涡,石头窝子前忽然安静下来,整座中土也随之寂静无边……一个呼吸,汪洋咆哮!琴鼓如雷!丛林怒吼!

  不见巨浪翻腾,但汪洋震怒时才会有的大潮轰荡声音充斥四方,南方七宿云驾前,就在刚刚破碎的巨龙位置,裘平安凭空而现,手中多出一杆亮银色长枪,人提枪、枪如龙、冲透邪修云驾;不见有人弄琴震鼓,可那琴鼓声音如天雷震撼九霄,铮铮之弦,一连串地弹拨于天,轰轰巨鼓接踵夯砸于地,西方七宿白虎崩裂,曾以一化九的小相柳再归一,自虎腹中蹿出;不见树摇枝晃,而林叶哗哗震颤落入耳中,似也真的让人看见一片广漠到接日连天的浩渺森林正疯长、长长长,枝叶擎天,北方四宿云涡炸碎,不听重归于离山前、天镜下。

  裘平安低着头,手中长枪前探,他已洞穿敌人云驾但还保持着“冲枪”时的势头,长枪上,赫赫串着两具尸首:星宿邪魔衣着,南三柳、南七轸,两大邪魔伏诛!小泥鳅侧头望向小相柳:“出来了啊?”说话间,眼睛一吊眉毛一耸,天龙杀意荡然无存,成了泼皮无赖的挑衅。

  东北腔浓浓,还有些嘲笑口气,大都督破阵不算,还把两个强敌扎了个对穿,相比之下小相柳只是从“四翅金睛白虎”逃出来……噗的一声,小相柳张口,把两只靴子吐到了地上。

  两只都是右脚的靴子,这天底下没有长两只右脚之人。

  “杀了不吃,不嫌浪费么?”小相柳也杀了两个,不止杀了,还吃了。

  小相柳背负双手,冷冷望回裘平安:“七窍沁血,怕是伤得不轻了。”

  破敌阵、诛杀两个星宿,看上去裘平安确是占了便宜,可实际他也遭了敌人狠击,身内气血翻涌五脏错位,伤得着实不轻。小泥鳅咧开了嘴巴:“你都让人开瓢了,你低头我瞅瞅,看瞧得见脑浆子不!”

  小相柳站得玉树临风气势十足,但脑袋上一个深可见骨的大口子外加一块头皮被硬生生地扯了去……他有九颗头,他是心高气傲之人,自然会选受创最轻的头来见人。

  小相柳血流披面,闻听裘平安之言皱了下眉头,看样子想要反驳,可再开口时却露出了丁点笑意,伸手指了指大都督的枪:“你吃不?不吃给我,赶路太急,早都饿了。”

  “我也得补补。”裘平安长枪一抖,一具尸体抛给小相柳,另一具自己吃了。

  妖怪吃人,张一下嘴巴的事,吃完后又一起转目望向小不听,不听赶忙摇头:“我不吃,给你俩!”话音未落人影闪烁,大都督和小相柳自她身前交错而过,将她脚下踩着的一具北方星宿的尸体一撕两断抛入口中。

  明镜高悬,世人面前,两头大妖吃肉!

  沈河神情略显古怪,分不清是无奈还是开心,对身旁林清畔说道:“启禀师叔,他们都是苏师叔的朋友。”

  小妖女,九头蛇、混横泥鳅,都是苏景的人。

  林清畔笑而点头:“好朋友。”

  就在此刻,场中玄天道身份最为尊贵的南方第一宿井宿老怪开声吼喝:“斩杀!”

  号令起,风云动,南五星、西五星、北三星和无数玄天妖人齐齐动法,不听相柳裘平安或长啸或咆哮,一飞冲天迎上强敌!

  随相柳而来的彪形大汉化归七头巨蚺本相,游身到石头窝窝前护着离山弟子;小金蟾单手犹自高擎夫君的大旗,另只手挥舞金钱布法结阵,与七头蚺并肩而立,护佑离山!

  阳间有难,苏景不在阳间,但他的门宗、离山在;离山有难,苏景不在阳间,但喜欢他的女子在、和他同生共死的朋友在。

  苏景虽不在,但该他做的事情,自有同门、有朋友、有志同道合之士担当……

  离山前,恶战滚滚。

  第六百四十一章 并肩

  邪修本领如何?星宿本领确是比不得离山长老,但幽冥乱战起,他们个个修为暴涨,比起离山中诸多真传,星宿魔头的本领毫不逊色。

  玄天邪修,天地浩劫时龟缩不出、只等天下修家耗尽元气再出来耀武扬威,心肠恶毒行事张扬,但是单以本领而论,他们绝非乌合之众。正相反的,今日玄天实力,或比不得“离山剑”全盛时,也足以比肩涅罗坞、无双城等“差上一筹”的正道天宗。

  不听得力于莫耶残天;相柳精修于先祖发源故地北极冰海;裘平安体内龙脉觉醒再得西海神龙真传……皆为年青一代的翘楚人物,但、他们不是要争胜、他们是要守护。

  没有退让的余地,不存迂回的纵深。

  一道法术攻向不听,不听能躲闪。可那道法术攻向石窝中的离山修家呢?须得飞身迎上、硬接。

  若邪修纵云冲向裘平安,小泥鳅大可出枪把他挑个透明窟窿,但若邪修远远绕开他,向着离山内境飞去、去诛杀山内的普通弟子、去捣毁那些法基受损、摇摇欲坠的缥缈星峰呢?须得冲霄急去、狙杀。

  我欲气吞山河,可斗战就是斗战,既有软肋,又怎能放手一搏!

  不听、相柳、裘平安,再加上七头蚺和小金蟾,一共只有五个人。

  邪修狡诈,看得出妖女、妖精厉害,除非迫不得已绝不肯于他们正面决战。星宿乱飞、云驾泼散,千百个方向,攻石窝、攻离山、攻不听相柳裘平安必救的八百里离山。

  早在意料之中了,至少不听在赴援离山前就想到恶战开始后会是怎样的不利。可是没办法,以她的才智、本领,扭转不了劣势,唯一能做的仅仅是——舍身一战无愧于他。

  为何要鼓足勇气宣告天下:我要嫁他。

  因此战过后,她觉得,或许就再没机会说了。

  笑语花已开遍天下,可他还没回来。

  战场中,与不听最最熟稔的就是小金蟾了,但青云从未听到过不听如此凄厉的长啸。啸声回荡于离山,仿佛大地都为她的呼喝所动……不是仿佛,是真的颤抖,轰轰巨震中,一条条青色长藤自地面翻卷而出。迎风暴涨,顷刻化作青紫色通天长鞭,百条、千条、万条,披挂风声挥荡摇摆,娇弱女子,以一人之力,倾尽修元编藤结域,匡护八百里离山!

  实力以论,不听至少不弱于精修后的相柳和裘平安,可是刚刚闯邪修法阵时,相柳、裘平安各杀两星。不听对上只剩四宿的北方邪魔却只杀一人?因为她不敢受伤、不敢莽撞,还要留下力气结这天地藤阵,护离山。

  到邪魔并起、四方攻山时,才是她疯的时候!

  离山与不听不存半个大钱的关系。但离山是苏景的门宗,是苏景的家,山中每一人都是他的亲人。没有亲人的不听,想为苏景护住亲人。

  七头蚺追随“老天爷”相柳精修北方,它知道“老天爷”炼得如意身,化归九头本相时可化千丈巨怪。只是……此刻柳相何止千丈?整整三百里的九头巨蛇,盘身旋颈,以身为盾,护佑离山!且不论强敌加于他身上的猛攻,只说此刻他的身形……承受不来的,凡事都有极限,化形如此巨大,是以修元强冲关窍、自损身体换来的。

  小相柳有九颗头,各有所长,通战策晓兵书、精法术擅修炼,只要他想学无论什么都能学得精彩出色,可唯独一样——他的数术天生糟糕。他早就算不清楚了,自己到底还欠苏景几条命?或者已经还清了还有赚?

  算不清楚就不必算了,只要晓得一重便足够了:若移位而处,苏锵锵也会如此……为不值事情拼命、为无关人等陨身?只因——相柳自在。

  大自在,我高兴。

  裘平安……其实是回来出风头的。招摇天下、威风八面,南荒天斗大都督这个名头他实在稀罕得紧,恨不得让天上地下、玉皇阎王人间百姓全都知晓。是以当他自断长角、结千重云化三百里龙护天时,没有丁点犹豫。

  疼我宠我的姑母人在石窝旁,正昂头看我;敬我爱我的娘子手执我的旗帜不肯松开片刻,孩儿们也来了离山,一个一个攥拳咬牙……在他们面前,出风头!

  我要威风八面,我要万丈荣光,我要天上有一条巨龙,那巨龙便是她侄儿、她夫君、他们的亲爹——裘、平、安。

  千重长藤扫灭、三百里九头巨蛇护持山前,三百里巨龙庇佑天空,迎抗无数邪修猛攻。

  苦战,守护八百里离山,阳世间第一天宗,正如玄天道道主所言,离山是一面旗,这盏高悬于人间的旗帜上,其实也不过一个字:正!

  ……

  幽冥中,恶战滚滚。

  西仙亭,一百七十里金红山川,无边幽冥中唯一能阻挡黑暗巨流之地!

  一轮骄阳持法天空,让那些被墨色浸染的怪物变得笨拙虚弱,可是八足娿有多少?它们的数量足以撑起“祖大帝一统天下前的最后一场决战”!偌大远古战场,沉埋无数年头的八足娿尽数被墨巨灵起出、入战。

  黑色的大潮无边无际、已死的大军无穷无尽,强攻西仙亭!

  判官赶来、入战、阵亡;封天都大军筑起防线、被冲垮、余勇冲上堵住缺口、再次被重开;狼群伤亡不计其数,但只要还能站着的、还能动的,尽数追随狼主身后,坚守于西仙亭最前沿,只要活着便冲杀、不退。

  不怕死,只怕死得不痛快……什么才是死得痛快?我被斩杀时,胃口里还有敌人的十斤血肉正消化,就是:痛快。

  血衣奴、恶人磨、损煞僧,苏景麾下三支凶兵都已冲上前线。

  尘霄生并未撤回,他还在山外。若从天空鸟瞰,自西方滚滚而来的黑色洪流横纵,一道道亮银色的“线”逆冲、斜刺、横划,银肆意、银张狂,随性而行,那是尘霄生的剑!

  逆行于敌阵,尘霄生长剑所指地方,巨蟹散碎强敌崩碎……凭他一人拦不住被墨色浸染的大军,可即便万万头八足娿,也休想挡住他的脚步!别人的生死战场,美艳男子的信步闲庭。

  三尸早都死过十几次,留在苏景身边不再出去了,与本尊并肩于山边,苦战。

  时时刻刻都有人死去。苏景周身火焰翻卷,他是今时幽冥最最炽烈的凶神恶煞,仿佛连身内流淌的血液都已变成了火,但苏景目光是沉冷的,有一件事他再明白不过:打到现在,只有爪牙、只有傀儡,连一头墨巨灵都不曾得见。

  怒吼,惨嚎,战场上,“生、死”二字成了最最不值钱的笑话。伤亡早已不再是数字能够衡量的,甚至……一头狼已经死了,可他还在长嗥着、扑杀着,直到它发现自己明明击中了,却无法对敌人造成一点伤害,好像阵风烟似的冲对方身体中穿过去……愣了愣,转回头,看到了自己的尸体。而后它就真的变成了一阵风烟,散去。

  不止一头狼,也不止狼。

  随着八足娿被不断斩杀,西仙亭弥漫起浓浓的尸臭,熏人欲呕、即便骄阳光热也驱之不散。

  尸臭越来越重,空气变得粘稠了,时间也同样粘稠,流淌得缓慢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花青花纵身赶赴大判身旁:“启禀大人,三品官到齐,可行阵了!”

  尤朗峥面上不见喜怒,侧头望向了苏景。

  尤朗峥、七星判、花青花、李德平……阴阳司一脉所有像样高手,尽数都要入阵去!再看这战场中,低阶判官伤亡难计,狼族猛将受创更重……还能再撑住局面的,就只剩尘霄生、三尸与苏景等寥寥几人了。

  无需大判多言,苏景点点头:“大人放心。”

  终于,尤朗峥笑了下:“十花判陨落前已然将一道灵犀传递于我,若能撑过此劫,我应你——幽冥重建芙蓉塔。”

  重建芙蓉塔,阴阳司于执掌轮回大任之下,又会多出一“义”:赏善!

  一声响亮呼啸自苏景口中迸放,真正心花怒放,纵剑杀敌!

  尤朗峥则转身,昂声喝断:“同袍,随我入阵!”

  所有三品以上大判早都准备妥当,分立于阵位,待大判一声令下,不理外面恶战如何惨烈,不理属下同僚惨呼凄厉,他们闭目、封耳、绝五听,只留一道心中灵犀与这西仙亭中布下的阵法相连、相牵。

  众判落座,下一刻,身边玄光闪烁,全部消失不见。

  人仍在,只是坐入了山中秘法的玄虚境中去了。

  动阵需得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算太长,却足以抹杀一个世界!苏景得撑。

  不津大判罚恶,他让阳间罪孽阳间了断,阳世间法网疏漏无妨,他在阴间里还织了一重天网;封天都大判赏善,用不多久一座芙蓉神塔就会坐落幽冥,行大善者来到幽冥,忽见万鬼微笑、见判官赞许、见自己可搬入那光明温暖的高塔中去安逸度日,当会何等开心!

  这世界、这天下、这阴阳两重乾坤里,还有什么比着“善恶到头终有报”来得更让人安稳亲切、让人鼓舞昂扬!

  让善恶有报的乾坤,就是大好天地。

  既是大好天地,当千秋万载锦绣永续,若天要塌,愿以我命火相撑。

  苏景不知道离山正逢大难,更不晓得自己的心爱女子、知己好友正为离山苦战……他们仅仅是在守护离山?他们也在守护天地。邪修想以玄天换苍穹,要占两界先称霸阳世、要称霸阳间先要抹平离山。

  阳间,离山,不听、相柳、裘平安守护,只为一份情意。

  阴间,西仙亭,苏景、尘霄生宁死不退,他们是离山弟子。

  阴阳都在恶战中,无论大义或者情意,根本都只有一个:守护乾坤。

  大好天地,本就需人守护,当前辈力竭、当师长不在,还有我,我愿往。

  两个战场、两个世界,苏景与不听、与相柳、与裘平安,跨越冥冥、并肩。

  为天地锦绣,为善恶有报。

  第六百四十二章 剑成潮,弦上尸

  金轮高悬西仙亭,喊杀声从响起后就再不曾歇止,仿佛永不见尽头的厮杀。

  不知不觉里,一个时辰已过,没了大群判官精锐支持的西仙亭,局面愈发惨烈,狼主已然倒下,气若游丝,虽还活着但已无法再战,为那一句承诺他已皆尽全力。

  狼族几近覆灭,只剩寥寥数千狼。当年,汇聚成潮席卷天地,所到之处平地起尸山、涸谷生血湖是狼的威风八面;今日,身上披满血浆,尖牙崩利爪断,力气耗尽了却犹自低吼着、挣扎着冲向敌人,更是狼的光荣所在。为一恩,为一诺,我死不惜,灭族不惜。

  那一恩、一诺,本就是要性命偿还的。

  顾小君是一品候补大判,但并无正职在身,虽本领不俗却也没资格进入旗鼓两重大阵,女子披头散发,俏脸上几处伤口深可见骨,可她半步都不曾落下,紧紧追随苏景身畔苦战于最前……

  正在鏖战时,那些张牙舞爪横冲直闯的八足娿,就在毫无征兆中,忽然趴倒在地,再不稍动了。

  仿佛人被抽走魂魄,皮囊没了神髓和灵光,变成了臭肉。

  山内山外,八足娿尽数伏地,再没一头能动。

  这变化来得太突兀,以至西仙亭众将士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仍对那些死透了、且再不能稍动的巨大尸首猛击乱打……直过了盏茶功夫众人才渐渐住手,彼此间面面相觑。

  没有欢呼,只有死般寂静,任谁都能明白,八足娿的“倒毙”不可能是胜利到来。

  “墨沁被抽走了。”苏景对身边几个同伴说道:“正主该来了吧……”

  话音未落,前方忽然传来轰轰脚步。如此沉重,踩得大地都随之颤抖,西仙亭群山更是摇晃不休。视线尽头,七个人橫做一排、并肩走来。

  头生双角、身着破烂甲胄、体肤纯透黑色,更要紧的……他们大逾山岳,比着真正的山还要更高、更大!

  趴伏山外、铺满沿途的巨厦似的八足娿,在那七个人的身前,变成了混不起眼的小蜘蛛。

  墨巨灵,七个。

  于西仙亭守军。其中绝大多数,此刻才第一次见到自己要对付的真正敌人。

  何须直面拼杀,仅只遥遥相对时,坚守西仙亭的虎狼官、凶恶差就一下子觉得自己……实在渺小。

  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尘埃,无关紧要、甚至全无存在的价值。这感觉让人何其颓丧!但在那七头巨怪面前,包括倔强狼主在内,一众凶兵猛将真就再也提不起战意。不是因为他们的身形如何高大,而是气意……无以形容,他为真、为在、为高高在上,我却什么都不是。

  七个墨巨灵全无表情,前进。

  大地的颤抖、群山的摇晃愈发剧烈了,因墨巨灵的脚步加急,从缓步到急行,再从急行到奔跑!他们冲起了身形,沿途满满堆积的八足娿与他们脚下化作尘埃、偶有凸出的巨岩或石峰在他们身前变作齑粉!他们动,仿如主宰。他们主宰这世界,所有此间本就不应有什么东西能对他们稍有阻碍!

  这一刻,鲜血洗炼的西仙亭,气势尽为七头墨巨灵所夺!

  下一刻,剑气自地面炸起。一道剑气,卷动前冲浪,空旷天地忽然显出一片汪洋,横亘墨巨灵与西仙亭之间!

  大浪翻卷,海心开,一头千丈青鸾缓缓浮升,鸾背上男子独立,长剑遥指七头凶物,唯有“妖冶”才能形容的漂亮笑容:“欲入山,先请过海。”

  一念沧海,一剑青鸾。

  剑成潮,我主沉浮。

  美艳男子目光平静,直视前方墨色巨灵。

  苏景哈哈一笑,待笑声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实在嘶哑,好像两块粗擦牛皮摩擦。但又何妨,莫说只是嘶哑,就算那笑声真的碎裂掉了也掩饰不住其中的开心畅快,我本爱剑人,得见好剑术,快活无边!

  “一水一剑影,一影一妖皇”在前;

  “一念沧海,一剑青鸾”在后。

  这才是尘霄生,这才离山剑宗第一代弟子。

  苏景甚至有个荒唐念头:要谢、谢墨巨灵,若非他们如此强悍,自己又哪有机会见到师兄的好剑。

  墨巨灵的脚步停下,身形站住,仔细看了看尘霄生和他的青鸾、汪洋、手中剑,忽然拔足飞奔,直冲入海。

  巨灵动,怒潮动,千重大浪于沈晓生身后翻卷而起,水蕴玄光,先冲于天、再自天落下,重水怒剑奔袭墨巨灵!

  巨灵动、怒潮动,金轮亦动,高悬于天空的骄阳突然收敛了所有光辉,化作金红一闪没入苏景体内,一百七十里金子般的山峦光彩不再,而苏景肤近透明身如鎏金,重化金玉琉璃身……所有光热尽归于己,飞纵上前。

  既有碧海万顷,正好旭日浮波,兄弟联手才是酣畅一战。苏景入海,助战尘霄生。

  三尸彼此呼哨一声,童棺振翅,三尸入海、助战本尊。

  顾小君咬了咬牙,正要飞越而去忽然肩膀一沉,妖雾及时飞来踩住了她的左肩,小鬼差也不是正印判官,不能追随尤朗峥入阵。

  或许是被前方的海潮、烁光映衬,小鬼差的神情显得异常狰狞:“你别去,莫添乱。”

  海中恶战,本就不是顾小君能够参与的……放眼一百七十里西仙亭,也再没一人有入海资格。

  狮虎相搏,又怎么会有鼠蚁靠近的余地。

  海轰动,一浪一潮甚至一滴水皆为剑,尘霄生从人变魂再从魂变鬼做妖皇化三清,所有修为尽在这座汪洋;苏景三十六花七十二叶与三罡三煞齐动,“昊昊乾坤”于师兄剑潮中结形,甫一成法便直接“圈”住了两头墨巨灵。但眨眼过后苏景又怪叫一声,忙不迭解了自己的“域”。

  同个时候尘霄生的笑声传来:“可不能贪心。”

  确实贪心了。

  此间墨巨灵与褫衍海中所遇的“司昭”相比,灵智逊色太多,七头巨灵都神情僵硬目光木讷,但他们元力比着司昭要强得多!

  智为先,一份聪明心思无异一把穿心的刀,可是也要分情形的,此乃攻坚恶战的战场!在这里力气比着智慧更重要。

  所幸师兄的剑海为苏景卸去了沉重压力,这才能及时开解“昊昊乾坤”法术,免了一场重伤。苏景恭敬应一声“师兄教训的是”,再不敢贪心,心念转动重结法疆困住一头墨巨灵……

  潮生剑气涨,浪起剑意生,尘霄生驾青鸾穿梭滔滔汪洋之中,催动整座大海与另外六头墨巨灵滚滚相斗,三尸则呼啸而来、怪叫而去,手中殷天子舞成一团风,专伺偷袭之事。

  怒海荡漾,墨巨灵沉寂无声,一言不发于大海中横冲直撞。

  至少此刻看来,战局稳定,尘霄生稳占上风。但很快,远处传来“嘣”的一声闷响,莫说尘霄生、苏景等人,就连西仙亭内妖雾都听得出:弓弦震颤声音。

  西方黑暗处,有人引弓动射。

  呼吸功夫,箭飞至……又哪里是什么箭,明明白白的、一具尸首:墨巨灵的尸身。

  巨灵尸箭冲入尘霄生的汪洋,才一入水便是惊天动地的一声暴鸣巨响:尸体崩碎!

  死掉的巨灵尸不会作战,可这尸身中仍残余了墨色玄力,那是他生前的力量,炸碎、击于海,海潮猛震。下一刻,接连“嘣嘣嘣”三声闷响。

  三箭接踵、三具巨灵尸接踵,再袭沧海!

  不等三具尸体落下,闷响成串,黑暗中人连弓引射,比着山岳还要更强壮更雄伟、身骨中仍蕴藏了生前余力的巨大尸体轰袭怒海。

  与此同时,苏景红袍摇摆,白白净净的和尚步步凌空、登天。

  看上去动作缓慢,可赶在第二头尸首落入大海前,和尚就已从容端坐于半空,垂首、合十、随即双掌翻开、高擎于天……

  本应轻柔的禅唱惊响于九霄,哪有丝毫慈悲,只剩无边怒意!

  本应清澈的佛光浓稠到几近化形,让人分不清那到底是光还是幕……万丈淡金绫罗行布天地之间!下一刻隆隆巨响轰动八方,巨灵尸箭爆碎于佛光。

  尸臭顷刻弥漫,影子和尚身形摇晃,面色变得愈发苍白。

  而弓弦震颤声不休,一具一具尸箭破空而来,接踵击打于佛光之中。

  “箭”袭未尽,脚步声再起,又是七头墨巨灵急行而来,冲入“沧海”,如前者、比司昭灵智混沌而力量更胜。

  怒海掀起狂潮,同个时候天空中异象再显:西仙亭天空突兀裂开了一道口子,乾坤撕裂,头顶双角黑色甲胄的大军蜂拥而出……都如墨巨灵一般的模样,但身形与普通人相仿。他们是什么的?小墨巨灵?袖珍兵?无暇分辨了,西仙亭杀声再起,才刚刚得以喘息不到片刻的守军再次投入厮杀。

  战局突变苏景如何能不着急,屠晚飞出相助影子和尚,另外心思转动,正想再结金轮去照耀西仙亭,忽然他耳中响起了一声冷冽轻笑,万丈光芒绽放于苏景身侧,身着金衣的女子素手扬起,五指如钩狠扣苏景头顶。

  “阳三郎尔敢!”小鬼差妖雾人在西仙亭,也已投身苦战中,仍声嘶力竭怒吼……暴跳如雷!

  第六百四十三章 挫骨扬灰

  阳三郎来了。

  刚刚赶到的?或者早就伺机在侧?苏景分不清,但实在不重要了。

  阳三郎出手偷袭,把握的时机极准,和尚、屠晚凌空御敌、恶人磨血衣奴损煞僧悉数入战、剑狱剑羽骨金乌等等所有身带利器和全副气力都投入“昊昊乾坤”法术,苏景根本没有没躲闪之力,被她五指正正扣住天灵。

  苏景头顶剧痛,阳三郎的五指上似是探出五根长刺,沿天灵大窍而入,深深刺入体内脉络,随即苏景只觉自己的真元飞逝。

  阳三郎夺力。

  尘霄生为抗墨巨灵已出全力,难以抽身;和尚、屠晚抵御“尸箭”暴射自顾不暇;至于西仙亭众人更是赶不及援手……就只有三尸挥剑自刎同时人显本尊背后,殷天子成阵,引动天星之力直击阳三郎头顶。

  谁打苏景的头,他们就炸谁的脑袋。

  阳三郎早有防备,身形向后一撤急退十余丈,避开三尸强袭,而她手上还牢牢抓住苏景,苏景全无反抗之力,只能随她一起被扯走。

  三尸再做进击,可阳三郎最强的本领便是身法,金色身形摇摆,三尸暴风骤雨似的强袭根本伤不到她的衣角。

  同个时候,不远处的尘霄生身化剑光向着阳三郎急刺而去。但他尚在半空时,海中猛蹿出一头墨巨灵,重重一掌直击剑光……墨巨灵嘶声痛号,巨大手掌因迎剑彻底炸碎,尘霄生则摔落海中,吐一口血!

  师兄是在赌。墨巨灵入海,尘霄生被这群魔物死死缠住,不存抽身去救人的余地。但他入幽冥本就是受沈河所托来照看苏景,又岂能容师弟有失,是以强自起身,求以身法突兀能够抢过敌人的狙击。

  赌输了,苏景未能得救,尘霄生也受了些伤。

  接连两次同伴营救,也不过眨眼事情,皆告失手。

  阳三郎在笑。

  她偷袭得手苏景便已成砧上鱼肉,大可将其带离战场再慢慢炮制。不过……阳三郎觉得,留在这里、当所有人面前夺力、杀人,自己更开心些。就在开心中,阳三郎的灵台神识中,忽然玄光一闪,多出来一个人:苏景。

  夺力之中,两人的同源修元自此至彼,也因此接连如一,苏景将一道心神投映于对方识海并不奇怪。

  但也只是一道神识、一段有了人模样的念头而已,无法夺舍的。

  阳三郎微扬眉:“你来交代遗言么?欢迎之至。说吧,你在世上还有什么亲近之人?你死后我帮你斩尽杀绝。”

  苏景未动怒,摇了摇头:“以往来你杀我,我不会束手就擒,但对你也不曾动过杀心的。”

  “你这算是求饶还是谈判?”

  再次摇头,苏景是平静的:“是来请你放手的。”

  阳三郎愈发想笑了:“若我真是像你所说样子、前生死于你家长辈之手,你猜……我死之时有没有请他放手?他又放没放手?”

  “为自己讨一个公道天经地义,但不应失了敬畏之心。”

  阳三郎霍然大笑:“何为敬畏之心?”

  第三次,苏景摇头,没作解释,浅浅一叹:“你要的公道,我给不了你。”

  并非你一句我一句的交谈,两人以神识交流,换过几个念头只在转瞬之间。未多说,何须言语之争,此刻苏景只求给敌人一个:后悔!

  后悔来偷袭、后悔来夺力……

  下一刻苏景身上突然冲出一个人,虬须汉、着花袍,动作奇快急扑阳三郎。

  戚东来待在黑石洞天,始终没现身。不是贪生怯战,只因他的本领在这场恶战中很有些尴尬:比起血衣奴、恶人磨之类自是远胜,但人家成群结队、战时以阵相合正好对付敌人大军;比起尘霄生、影子和尚甚至今日苏景,戚东来就差得远了,无论拼杀墨巨灵还是抵挡巨灵尸箭,他都帮不上忙……西仙亭战场上,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无所谓。

  既然如此,戚东来在来时路上与苏景商量过,他暂时留在黑石洞天。

  这魔家弟子的“桀骜本色”与离山小师叔的“正道风范”仿佛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他留在洞天内作甚?还不是等着关键时候出其不意偷袭一击,说不定可建奇功。

  戚东来显身!

  阳三郎曾吃过“苏景身上跳出小蛇”的大亏,岂能没有防备,管这次从出来的是虬须汉还是小阴褫,她都处变不惊屈指轻弹,一道阳火如箭急刺戚东来。

  可还不等阳三郎法术伤到人,那彪形大汉就已周身体肤开裂、鲜血暴散。

  戚东来出手救人,直接便是魔家弟子最最决绝、最具威力的玉石俱焚之术,天魔解血。

  何须你来伤我,我自死给你看,看一场狠风景。

  魔血喷涌,唤起魔尊之怒,引动无边杀劫,冥冥中怒吼如惊雷绽放,血色霹雳穿空而现,重击阳三郎!

  就在戚东来解血之际,另一个“苏景”也身体爆碎——两个苏景,一在大天地、直面阳三郎;另个置身阳三郎识海灵台,刚与她做心念交流……

  阳三郎识海中的苏景崩碎,换来一声响亮啼鸣,小小金乌自心神投影中疾飞而起,双翅猛张阳火轰涌。

  心念投影无害,无法伤人,但念为神之本,“念”之所在“神”穿空即至!阳三郎不是不知这一重关键,但她不怕:苏景境界不够未修得元神,就算修得了也不怕,小修元神如何比得神物执念?

  可她又如何能想到,苏景不仅修得元神,且他的元神也是神物;不仅元神是神物,且在褫衍海中炼化了残阳余烬和苏景几乎所有的阳火!

  论灵气,小金乌不比阳三郎逊色半分;论真炎纯烈,小金乌较之阳三郎更胜一筹!

  小金乌的力气远逊阳三郎……但又有何妨。灵台猛攻,与修元深浅本不存绝对关系。

  天魔解血、杀其身;金乌穿遁、诛其神。苏景生具柔善心肠,但他还有一道狠辣杀心,不留丝毫余地的全力反攻,若能将之杀灭,这世上就再不存“阳三郎”这一号“东西”,苏景看得清楚,这次阳三郎来得不再是影身,而是真正“灵魅”。她以真身前来。

  好个阳三郎,身受戚东来舍命一击,灵台遭小金乌怒焰焚烧,仍还能撑得住。阳三郎目光狰狞依旧心念转动急急,苏景的修元自头顶流失速度陡快数倍。

  自己生死一线间,戚东来身体摔入大海不知去处,师兄尘霄生负伤苦战,西仙亭遇敌袭摇摇欲坠……哪会再有丝毫迟疑,苏景心念连转,外放的“昊昊乾坤”法术顷刻崩散,内中所有宝物、所有修元尽化杀机,反攻阳三郎。

  三尸更是运剑如风,疯子般猛袭阳三郎。

  “昊昊乾坤”中本来困着一头墨巨灵,此刻得了解脱,立刻冲身而起,他们的灵智简单。但也因此对“目标”愈发明确、坚定,此獠想要渡海去、捣毁西仙亭。

  但还不等他脱身海面,又有层层巨浪涌动冲来,一重浪即为一道剑气。大浪千百重剑攻千百道,浪不休则剑绵延!尘霄生说过:欲入山、先渡海。

  师兄又多一强敌。

  阳三郎身边,遽然一道阳火如链,长若天绫,围拢主人急急盘旋开来!灵台遭小金乌全力狙击,阳三郎没办法再施展可怕身法,但它还有一身精纯火法可做调遣,火结链护身畔,敌人如何猛攻,于精纯火链前都化作清风盏盏,她只专心致志夺元于苏景。

  待他修元尽丧,生机自然枯竭,小金乌虽强但和本尊同命而生,苏景死她也会丧灭,届时它的精纯灵气、魂气、阳火气都会化作阳三郎的补品……这简直是做梦都修不来的好福禄、好机缘。阳三郎神情痛苦,可目光里的笑意再也明显不过,夺力、报仇,不承想对方还奉送一枚小金乌元神。

  他还能撑多久?盏茶光景?

  对小金乌的反击,她自己又能撑多久?至少一炷香。

  阳三郎目中兴奋之意更胜。

  苏景被敌人扣住头顶、经脉受制难做稍动,自己无法举剑,但他的神识不受影响,那些散出体外的元力与好剑都受他指挥,阴风倒卷化作万箭如雨、当头倾落,阳火鼓荡、火入于光光绽放做扫灭巨刃、拦腰一斩。

  还有,剑羽结域、剑狱飞旋、黄金屋中骨金乌振翅怒啸。

  可惜,阳三郎的阳火长链至刚至烈,苏景催动的怒潮般攻势难以撼其分毫,一片猛攻下,金风零落阳火散乱,九九剑羽飞散四方天乌剑狱沉落海中,就连太乙金精精炼的黄金屋也被长链打出一道狰狞裂纹……唯独骨金乌。

  所有猛攻都被挡下,只有骨金乌!

  振翅,流光,化瞬灭一剑,轻而易举穿透阳三郎的护卫法术,在阳三郎的腹间洞穿而过!

  骨金乌嘶哑啼鸣,阳三郎痛声长吼。

  阳三郎没想到……但当事情发生,道理也就变得再顺理成章不过:骨金乌是她的尸骸,是她的身体,是以不受她的阳火法术。

  一击得手,骨金乌再振翅,瞬灭第二剑!

  即为瞬灭,便不可见,除了御剑苏景没人知道骨金乌这一剑刺向何处。

  阳三郎怒叱声响亮,空着的那只手飞快一抬,于面前猛一抓,咔咔怪响声中,穿空瞬灭的骨金乌,被她死死捏住、于面门前三寸。

  第二剑,苏景刺其头颅。

  不留余地,你死我活!

  “啪”地脆厉响声,阳三郎手中骨金乌炸碎,崩碎做九百九十九块碎骨。

  不是阳三郎捏碎的,那是她自己的尸骸,又怎可能亲手毁掉;骨金乌爆碎,源自苏景之念,是他的法谕传于此剑、自损。

  阳三郎狂怒、几疯癫!苏景此举意思再也简单不过:当你面前,将你挫骨扬灰!

  第六百四十四章 第六劫,人世间

  又何止挫骨扬灰。

  骨金乌崩碎是为一“变”。

  金乌万象中记载的法术,许多都会随着修家的境界增长而衍变,比如第一境时得到的护身赤炎如今蜕变为九九真火阳鸦;破第二境时炼就的元吉天都火翼后来炸碎可唤出一道影金乌杀法等等。

  “剑刹天乌”也不例外,崩碎骨金乌,每一碎骨每一残片皆化瞬灭一剑!

  阳天为极,三重九数以衬,九百九十九道剑刹天乌,是称“千里缺一”。

  “挫骨扬灰”在前,惹得阳三郎暴怒成狂心思大乱;“千里缺一”突变,毫无征兆防不胜防……但不算完。

  骨金乌做剑变同时,敌人识海灵台中的小金乌遽然收拢烈焰。

  元神之火不再攻敌人,而是……自焚其身!火中灵鸟以火焚躯,求不得涅槃求寂灭,以我火灭我身,换天怨人怒换万灵疯癫,引戾气做杀劫,诛灭强敌、杀她灰飞烟灭!

  法门不一样,但道理一般无二,这是神物的天魔解血。

  苏景大口吐血,血浆喷得阳三郎满面,小金乌算不得他的本命元神,但也是他修行所得、是他修行上牵连重大割舍不断的不一部分,元神自损苏景必遭反噬,伤重呕血。

  而阳三郎……头痛、脸痛、心痛、血痛、五脏六腑身体发肤剧痛交加,如坠炼狱!那是千里缺一剑割入了身体;那是神物自毁换来的杀劫绽放于识海灵台,她又怎能不痛!

  灭顶大难已降,莫说修元和斗战,就连神志都几近泯灭,哪还再有余力夺去苏景的修元,阳三郎血流披面嘶声惨嚎,始终抓住苏景天灵的手终告放开……

  三尸与苏景心神想通,内外两头金乌同时炸碎之事他们全都知晓,有那么一个刹那,精通音律的拈花神君居然走神了,情不自禁、心中浮起了一个念头:褫衍海中小师娘曾说苏锵锵的“拍子”是贱,小师娘说得没错,但不全……那一个“狠”字,又何尝不是苏景的拍子!

  出手无情,做决绝杀灭。没了退路没了余地自然也就不用再犹豫!

  神游瞬起瞬落,三尸立刻动剑,苏景能不能就此斩杀阳三郎还是未知之数,最最保险的做法莫过:管她死不死都先杀她十八次再说。殷天子剑阵再起,天星降力猛袭阳三郎。但让三尸无论如何不曾想到的,就在剑阵荡起时阳三郎突然发出一声绝非常人能发出的、古怪又凄厉到无以复加的“啼鸣声”,身形全不协调、动作却快到无与伦比,她……竟一头扎向苏景怀中。

  旋即阳三郎消失不见,扎进去了?

  苏景被撞了个大跟头,口中鲜血涌出得更多了,双眼一翻直挺挺摔下大海。三尸忙不迭追下去。

  坠海半途,三尸就捞到了本尊。拈花又再深潜一阵把之前天魔解血的戚东来也捞了上来。

  两人都未死,昏厥过去。戚东来施展霸道魔功,会让全身经脉断碎,活不了太久但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以前在摩天刹里他也天魔解血过一次,三尸“习以为常”。

  苏景的情形着实古怪,呼吸虚弱面色苍白,身体则烫得惊人。横抱着他的雷动估计:此刻苏景可做石板烧中的石板……

  阳间、离山,天空中遽然一声龙吟烈烈。断角化龙形以守护离山天空的裘平安昂首长啸,啸声欢快。

  鏖战一个多时辰,不听、相柳、裘平安落尽下风打得奇苦,人人身上都已带了不轻伤势,可裘平安居然欢呼?

  不止小泥鳅,石头窝子周围那群负伤的比翼双鸦也在嘎嘎欢呼。

  因大圣玦牵连,妖奴与本尊有冥冥联系,若苏景将死妖奴自有感应。片刻前,裘平安、火鸦妖裔都领受到“大圣将亡”的气意,此刻那气意消失了,苏景脱险,是以众人欢呼。

  输定了,估计自己够呛还能再活多久,但苏景还能活依旧值得欢呼。

  不过就在他们欢呼时候,邪修阵中突然划起连串玄光,直击离山!

  邪修狡诈,其中以南二星鬼宿心机尤为深沉,乱战起后他隐遁一旁、窥测良久,终于寻得龙、蛇、长藤联手守护的破绽,一道谕令暗传,与心腹弟子同时发动急遁之法,向着离山腹地抢去。

  拦不住。

  确是拦不住了,人力有穷尽,三个年青一代翘楚都已竭尽全力,再没办法填补破绽。可若被邪修冲入山界去,记名、外门和大部分内门弟子惨遭屠戮,离山圣地任邪魔践踏,先祖英灵祠遭邪魔玷污……蓦然一声鸦鸣直冲苍穹,刚刚那些伤得恨不得马上就请人来给自己挖坑刻碑的比翼双鸦尽数翻身跃起,错落结阵。法术生,一枚金丸凭空跃出、炸!

  光如剑刺穿双目、烈焰涌动焚卷,真就仿如一轮骄阳崩碎于山前,杀阵无情顷刻吞没鬼宿和门下,所有正“钻空子”的邪修。

  金乌九劫第六劫,劫阳崩!

  只有鬼宿老魔幸免于难,但双目瞎、左臂断、胸腹焦糊血肉溃烂。

  之前乌鸦卫迎敌,最多施展到第五劫,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不久前刚刚把第六劫炼成了……一阵杀劫过后,飞旋半空的乌鸦们连拍翅膀的力量都难做调运,直挺挺地往地上摔去。

  伤是真的,而且都还伤得不轻,不过隐藏了一点力道、还够再结阵一次第六劫更是真的。好歹也是苏景还在大漠时候就追随于身边的铁杆心腹,受得小师叔认真教诲、见惯小师叔气派行止,这几百年下来哪能学不到一点高人风范?

  天上一镜通乾坤,乌鸦卫坑人,为苏景露脸了。

  大大小小,一群乌鸦摔回地面,乌下鸦女都好说,全是娇小身材;乌上鸦男可就麻烦得很了,身形巨大落入巨石,摔到石窝附近砸得一群离山高人叫苦不迭、也砸得一群天宗正道哈哈大笑。

  邪修纷纷叱咤“离山妖孽”“卑鄙无耻”,攻山法术愈发猛烈,此刻不听三人还能勉强支撑,可随他们修元消耗、伤势越重,守御中露出的破绽也越来越多,还能再坚持多久?

  一个时辰?或者半天光景?不听不知道,她已融身长藤,疯以战。却总也不能真正专心……她想苏景,疯了似的想。

  疯战,疯想。

  偶尔一闪念,很羡慕小金蟾啊,她的男人就在身边。

  过不多久,忽然自远处传来了一阵号角声……有些杀伐意味,可实在不怎么响亮,比着修家咒法雷声要逊色得太多了。红长老的身体虚弱,不过眼力尚存,举目透过前方战团、向着更远处、声音来源望去,随即愣了愣:看清了,一队军马。

  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尚未冲锋但正做急行,向着离山脚下赶来。

  战马蒙住了眼睛,骑兵挎枪,步兵背刀、手挽长弓雕翎箭虚搭于弦。距离还太远,未到弯弓的时候……步伐算得沉稳、队伍勉强整齐,嗯,精锐算不得,但也将将够得“训练有素”的评价。

  训练有素的……凡人。

  凡兵凡将,凡马凡器。

  三千多人的队伍。骑兵排头手中一杆战旗高悬,端端正正、斗大一个“洪”字迎风飘摆。

  洪是朝廷,朝廷的兵马。

  离山附近没有重兵布防,能凑得这三千多兵卒已是周边县镇府衙的穷极之数了吧。

  三千凡人,鼓号而进,前方战团中有几个邪修转回头看了一眼,笑。

  进兵不停,再远的距离也终有跨越之时,带队的胖将军长刀出鞘,不问离山不喝邪修,只回头喊我家儿郎:“邪魔乱离山,天难容地难容,人亦难容!杀!”

  看到的,三千蠢勇舍命而冲。

  看不到的,千里百里,马蹄踏官道,兵出营汇聚成龙,四面八方急行汇聚,尚远,却行不辍,行伍青壮热血武人,练得一身好力气却丢了脑子,不怎么太去想一想,小草如何缠得住豺狼脚步;兔儿怎可能搏杀巨鳄。

  即便沈河心智纵横,即便邪修心思多窍,也当真不曾想到过,再来驰援离山的竟然是凡人。

  人间人。

  这就是离山、正道誓死守护的:人世间。

  三千勇,箭冲天,破空声犀利,可对前方邪修而言,也不见得和树上飘落的枯叶有什么区别。

  箭飞去,枪在手、刀出鞘,吼喝以震声威,冲锋……冲锋!

  十几个邪修转回身来,啼笑皆非、飞行缓缓迎向那队军马,心里还没太想好,是直接动法抹杀了他们还是残忍以对凌迟分尸以儆效尤……就在三千勇冲锋之中,突然一阵狂风自他们身前掀起,整整三千人,就那么一下子被风吹翻在地,个个摔得鼻青脸肿。

  动法者显身,两个。

  一男子,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

  男子皱眉,先看了看被自己的风法吹翻的军马,冷声道:“不知死活,滚开了。”而后又举目遥望沈河等人:“离山本该死,但总算还有两份故人香火,帮你们一次,以后记得我的人情。”

  带队将军坐在地上,战马不知跑哪里去了,抬头愣愣望着说话之人——三十出头,身形消瘦,面色苍白,眼角眉梢抹不掉的邪佞气意,何须问其出身,只看面相就知道他是个邪道妖人。

  可听他的意思,要助离山?

  将军再仔细端详,很快就看了出来:为何此人显得如此邪佞?因他瘦嘴削腮、面上棱角分明,却生了一双弯弯如新月的“宫娥眉”,男人脸上长出了女人眉,自然邪里邪气、妖里妖气。

  此刻,消瘦男子喊喝声落,他身旁少女瞪圆双眼,吐气开声,附和:“离山记好,今日过后你们就欠了俺师尊卿眉老祖和俺小蛮妖的天大人情!”

  女娃娃说话间,卿眉老祖已动法,血色剑气自袖中一闪,不远处过来迎战凡人的十几个邪修,尸首分离!一剑杀人后无片刻停留,纵身去、杀入邪修阵中!女娃娃就地一滚,化做一头长吻长尾身形巨大的白毛狼,呼啸声中追随师尊入战。

  第六百四十五章 妖家奴,无脸煞

  听得“卿眉老祖”这个名字,林清畔扬眉,笑了:“卿眉如今也称老祖了么?”

  沈河也知道这个名字,如雷贯耳了——当年尘霄生为救邪徒领受八祖一剑且被逐出门宗,那邪徒就叫做“卿眉”,沈真人一样笑着:“启禀林师叔,其实您老也能称得‘老祖’了。”

  贺、尘、林这一代的修行之士,放在如今东土世界,确已是高高在上、辈分尊崇了……

  对尘霄生,卿眉引为毕生知己。但对离山,若这中土第一正道天宗被毁了,卿眉倒是挺高兴的。

  不过高兴归高兴,卿眉心里明白得很,若尘霄生在阳间,即便没力气守护离山也会与离山同存亡;还有那个在大圣识海中以烈火炼化自己经脉、救了自己性命的苏景,也一样会为了离山拼命!

  离山弟子都是这副德行的。

  既然如此,卿眉便来这一趟、打这一仗,不为离山是什么天宗正道,只为故人香火。他是替尘霄生来的。

  小蛮妖与师尊生死相随,化身白毛狼飞扑强敌。

  迎抗天星时,卿眉的功法与诸多正道大阵格格不入,无处可援就留在了南荒,此刻生龙活虎。只是,卿眉的辈分和尘霄生相若,本领却相差得太远了,以今日战局,离山这边多出他一个,纵全力以赴,仅仅杯水车薪罢了……但,来则无悔,剑出无悔。

  卿眉动法,驰援离山!

  也就在卿眉动身扑入邪修阵中时,忽又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自南方遥遥传来:“拜见卿眉老祖,拜见离山诸位神仙,老奴来迟,罪该万死!”

  面涂白垩的老汉,走路时双脚永远都踩在一条直线上,去过齐凤国的离山弟子全都认识他:齐凤国皇帝陛下贴身奴仆,内廷主事,对尘霄生最是忠心不过!

  扭扭捏捏地老汉喊罢,身后云驾崩散,与他随行,三百妖!

  其中最醒目的,面上生了六只眼睛的蝎子大将。若苏景在此,当会欢呼一声:沙包将军,别来无恙?

  尘霄生不在妖国,天星劫数时齐凤国群妖无首,也没能结出像样的大阵去迎抗天劫,反倒因此保存了实力;但也是君王不在的原因,东土汉家修士“鬼打鬼”,妖精不欲理会,没人指使得动他们。能来的,个个都是知道尘霄生“离山弟子身份”的真正心腹。

  人少,但还是来了。

  人少,但既为心腹,必定修行不俗,可堪大用。

  下一刻罡风鼓荡,妖威卷扬,南荒齐凤三百零一妖冲杀入阵,护卫离山斗玄天。

  妖精相助汉家正道,舍命驰援……凡人之后,妖精赶到。远古时事情不可知便不论,只说这最近万年中,放眼天下、可曾有过?!

  因尘霄生是妖国皇帝?错了错了。

  因尘霄生是离山弟子。

  离山。

  乱战更乱,可再不是被动挨打之局,虽也被动、虽落下风,至少有了反击的机会!

  但才不过燃香功夫,战局刚刚扳回些许,天空里忽又响起了一阵讥诮笑声,年轻声音:“离山,离山啊,是真没人了,要靠着几个后辈,一群妖精来守护!就没有一个像样些的人物站出来么?”

  另一个女子声音附和而笑:“我曾听说,离山有三环、四重护山大篆,其中水幕天华、壬水雷母、戊石剑阙三阵都入了他们的共水阵,唯独缥缈星峰结布的‘千江水月、万里云天’不曾动用,想是离山老妖敝帚自珍,当作最后保命的手段了。”

  第三个声音,老太婆,冷笑森然:“离山还有一阵未用,小杂碎们就万里迢迢赶来,狗子护主似的来抗玄天仙道,殊不知,离山还藏了手段,本就没把他们的小命当回事。”

  第四个声音,中年沉稳,严肃中正:“自甘做狗,死则死矣,既然离山都不把他们放在眼中,你我又何须挂怀,倒是那‘千江水月、万里云天’……”

  话没说完,第五个声音响起,大笑滚滚、豪气冲霄,闻声可知其人当是莽撞汉子:“房兄可是想闯上一闯?弟愿同行!什么正道、什么离山、什么阵法、什么玩意!”

  又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般的阴恻恻、有气无力,同声在笑:“什么玩意,心哥哥说得好,离山……什么玩意啊!”

  七个声音接踵而言,山前恶战中的玄天邪修个个面露喜色,诸星宿齐齐开口:“恭迎东方苍龙七星上仙!”

  呼喊声中,远方空气震颤,大群邪修显形,为首七个人,男女老幼皆有,无论衣衫华贵还是修家气度,都远胜之前星宿。

  玄天道二十八宿中,最后的东方七宿终告现身。

  东方七宿,地位远胜其他三方星尊老魔,修为也更要精深得多,颇得道主器重。

  东方第一星角宿是个剑眉星目的年轻男子,现身同时目光如炬直视石头窝中沈真人:“妖人沈河,最后一阵再无可藏,还不舍得亮出来么?”

  沈河没力气做高声回应,只是笑了笑,平常声音:“阁下不配。”

  笑声大起,角宿邪魔纵声:“待我剥下你整张人皮时,你要记得再说这一句‘阁下不配’啊!”言罢手一挥,追随星主而来的大群邪修发一声喊,各逞本领冲向战团……

  剑尖儿剑穗儿先是对望了一眼,又同时转头望向了师父。妖邪之言,本也是她们的心中疑问,离山明明还有一阵的,九位开山师祖中,除了“懒得动”的八祖外,就只有九祖陆崖九才能闯过的最后一阵,千江水月、万里云天!已到生死存亡是,为何还不动用那座大阵。

  红长老也不知道为什么,迎上弟子的目光、摇了摇头。

  不知,但红景不担心,师兄就坐在她身畔,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沈河的声音很轻,传来:“那座阵已经废了,再不能用了。”

  千江水月、万里云天,早已经废掉了。离山最最核心的机密,整座门宗知情者也不过三人。但是现在不重要了,大可告诉师妹、告诉晚辈了。红长老闻言微微一愣,意外、却没太多失望,本就无所谓的,师兄在身边足矣了。沈河忽觉手上一暖,红长老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他……

  东方七宿高悬不动,面带笑容,眼前战局还不值得他们出手,小的们下去足够了。

  确是足够了。苦苦支撑的局面,再添出一群养精蓄锐多时、修为本领不俗的强敌,还能再支撑多久!?离山如危楼,本就在风雨中飘摇不定;东七宿麾下邪修正冲来,何尝不是一片雷暴乌云!只待他们入战,便……再无离山。

  就是此刻异象生:正急急冲锋欲立大功的东方邪修阵势中心,突然血花盛开。

  瞬瞬,一百人爆碎,碎尸横飞血浆爆起。

  再瞬瞬,又是一百人爆碎,同样鲜血飞溅。

  第三个瞬瞬,第三个一百人碎、第三次百朵血花开。

  中心开花,被碎尸万段“开红花”的邪修都身在队伍中央,一下子阵势大乱。

  周围的邪修哪还在顾得上冲锋入战,忙不迭四下散开,生怕自己跑得慢了片刻也会变成一朵“血花”,转眼云驾崩碎,刚刚还威风八面、随同东方星主而来准备扬威离山的邪魔外道四散奔逃。

  东方七宿各自吃惊,纷纷叱喝:“何方妖孽,敢伤我仙道。”

  三百血花开,一个中年女子缓缓现出身形,布裙荆钗,身形普通,但她没有五官:脸面上横七竖八、深深的指甲剜痕,再看她手上的寸许指甲尖锐……不知为何,她把自己的脸抓烂了,耳朵扯下、鼻子划掉、眼睛也仅仅是一双血窟窿。

  就用那双无珠血洞,中年女子望向东方七宿,右手向着正溃逃的那些邪修遥遥一扣,一个已经飞到千丈开外的邪修登时被她抓回手中。

  就在此邪修长声惨呼中,中年女子剜下他一枚眼珠,塞入自己的眼眶,她有了眼睛,独眼转,扫过东方七宿。

  跟着中年女子又将其第二颗眼珠挖出,这次是放入嘴巴,咀嚼、吞咽。

  东方七宿绝非浅薄之辈,见残忍古怪情形全不惊慌,灵识探去查过女子气意,第三星氐宿颇意外:“尸煞?”

  中年女子非人非鬼亦非妖,乃是一头修炼大成的尸煞。

  东二星亢宿面目狰狞:“腌臜东西,既成气候,当有名姓,可敢报上名来。”

  “阿添,没有脸的阿添。”出乎意料的,面目稀烂的尸煞女子声音异常动听,如薄瓷轻碰,悦耳悠扬,而在报名过后,她忽然癫狂起来,右手微用力将手中邪修彻底捏爆、左手倒转利甲如刀猛划过自己的脸孔,本就稀烂的脸,越发烂了!

  黑紫色的煞血自“阿添”脸上涌出,尸煞的哭号疯狂:“无脸苟活天地、无脸再见恩主、无脸之煞无脸之仆……阿添啊……阿添罪不容赦,却还不能死……求为我主分一忧、报一恩,便可去死了!便、可、去、死、了!”

  凄厉哭号冲穿天地,尸煞冲,杀向东方七宿!

  第六百四十六章 对不起

  七星齐动,错落散开,随第一星角宿叱喝“找死”,七邪魔齐出手,剑、印、风、雷、锥、环、钩,七重杀劫席卷!

  中,皆中。七星狠击无一落空,全部击中那自毁面容的无脸女子身上。

  但不见煞血飚溅,更不存尸身崩碎,她硬是挨下了、吃下了东方七宿的全力猛袭……因她出身中土天下炼尸巅顶之家沉世渊,因她曾追随黄裙浅寻漫长年头得悉心调教,因她是今日世界中最最凶猛的一头凶尸恶煞。

  只可惜,她曾因修炼过激引得煞气噬心,失神发狂了片刻。天作证,真的只是片刻发狂,连盏茶光景都不到,但已铸成大错再无法回头了!发狂时,她正替主人照看少主:长得和浅寻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囝囝,齐僮儿。

  阿添吸干了齐僮儿的魂魄。

  很快她就清醒了回来,但小主的魂魄已毁,那小小的身体变得软绵绵。

  魂魄被夺离身体,顷刻就变成了“元气”、“阴养”,彻底毁了,再也还不会去!

  恨、恨疯了自己;悔、时光又怎能逆转;怕……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怕什么,怕主人会降下残忍责罚,还是怕见主人伤心欲绝?尸煞的性情冷漠,纵成了气候有了灵智,对“情绪”一物也都是淡漠异常的,唯独那天里,阿添真正领略到了什么是“情绪”,什么是“惶惶不知所想”。

  茫然无措、恨惧交加中,阿添没敢去见浅寻,逃走了。

  逃不是怕死,只是不敢面对浅寻。

  浅寻的本领和手段,阿添再明白不过的,何况主人身边还有个更凶猛强大的夫君,齐僮儿的阿爹陆崖九!阿添自忖,自己逃不了多久……但她没想到,浅寻根本没追来。

  为何要追、又何必要追?自从得知齐僮儿身死一刻,浅寻就恨绝了她自己。

  于浅寻心中,害死宝贝孩儿的不是尸煞阿添,而是未去理会夫君劝说、执意将孩儿交予尸煞照顾的她自己。从那以后浅寻便没了亲人,她只剩一个仇人:浅寻。

  去追杀尸煞报仇?不如先杀了自己吧。

  阿添未死,但无论再如何鼓足勇气她永远也不敢再去面对恩主,数不清多少次动了一死了之念头。可阿添还剩一点点不甘心:犯下重罪当以死谢罪,全无可说,但恩呢?主人于己还有大恩,又该怎么算!

  而齐僮儿出事后,浅寻并未离开伤心地凝翠泊。她的想法无人知晓,不过有一重是不会错的:她在守护离山。

  浅寻愧于陆崖,便如阿添愧于浅寻,自己害死了齐僮儿,求能有一个机会守护他看重的门宗,以偿还万一。

  —文>—人>浅寻护离山。

  —书>—屋>阿添护离山。

  远远躲开主人,藏身于荒坟野冢自罚自愧。每天清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自毁其面,她是了不起的尸煞,面容毁去后不久便又重新长好,她再毁。

  无颜之煞,无脸对天地……

  七重猛击加身,阿添猛开口,苦嚎:“对不起!”哀号声中,鬼爪暴涨猛握住东一星。爪用力,角宿爆碎;阿添不作丝毫停留,翻身再扑强敌,另六宿惊怒交加,神通法术如狂风暴雨,却掩不住那第二声苦嚎:“对不起!”,脸孔稀烂的尸煞不躲不避,以身躯扛下所有猛攻,冲到东四宿身边,大口猛涨獠牙森森,咬断了他脖子,房宿丧命;再转身,迎上那些狠辣神通,胸肺被打烂了,剧痛冲进脑海,却丝毫冲抵不了心中愧疚,真正疼得她痛不欲生的是心,心疼啊。第三声、对不起!阿添的手洞穿东二星亢宿的胸膛,抓住了他的心脏、捏碎!你的心碎了,疼不疼?不如我心疼;第四声苦嚎,对不起!不是哭声,不是忏悔,那哀号中只有苦意,无尽苦无尽苦还是无尽苦,任他们的神通打得自己骨肉分离、打得自己肠穿肚烂,阿添又抓住正转身欲逃的东六星双足,尾宿被一撕两断……

  一声一声:对不起。喊得天摇地动、喊得邪修魂飞魄散,可阿添自己只想能做一场真正大哭!得道尸煞,能哭能笑能发疯,只是无论怎么哭也无法将心中苦痛宣泄,她分不清是自己哭的不对,还是至苦事哭无用!

  想求一场痛快大哭,求不来。

  对不起!

  第五声大吼,阿添只剩一半了,齐腰以下,完全被妖修神通轰灭,那又如何,腿没了还有手、还有法,一飞冲天、兜转扑落,一掌打碎东七星的头颅,箕宿陨灭。

  再去杀第六人,东三星氐宿时,阿添的双手断了,用肩膀将其撞了个对穿;最后一个东方邪魔,阿添连身体都已不存,但凭着沉世渊万年祭炼、凭着浅寻的千年栽培得来的深厚煞修,阿添的头颅仍直飞过去,两枚人头同时爆碎,东星宿的惨叫只半声,头碎了,再没得呼喊了。

  而在阿添飞扑去时喊出的第七声“对不起”,让天地变色,让人间晦暗!

  这一战惨烈,这尸煞苦痛,沉世渊遗留人间的最后一头尸煞死了,她本有望破道登仙、成就一代尸仙的。

  如今,身骨碎,魂魄散,一了百了,一个死字勾销所有一切!

  世事无常,人古怪,浅寻不曾追杀阿添,便已说明她不怪她。阿添死时,却仍苦嚎着对不起。

  无可挽回的依旧无可挽回,只是,不用再愧疚了。死后心就不再疼了,很解脱。

  天地寂静、离山寂静。

  山前混战都暂告停歇,一具尸煞横空而现,七声对不起,杀灭东方七宿也杀灭了她自己,谁能不动容!

  泱泱阳间世界,只有一个小不听从苏景转述中听说过齐僮儿的事情,知道阿添这个名字,猜到她的“对不起”是对谁说的。也许是心神震颤之故,与层层长藤中不听的身形显现,俏面上泪珠儿垂落,心中不是个滋味。

  绝不可能出现问题的事情,偏偏就出了问题,这叫什么……几年前,幽冥中,小师娘对苏景曾有此一问。

  苏景应:意外。

  浅寻摇头:命!

  其实只是场意外罢了,可囡囡死了,阿添、浅寻、陆崖九,每个人都在责怪也只责怪自己。

  忽然,化身巨狼的小蛮妖扑身而起,嘶声咆哮:“对不起!”声落狼落,一口将一个邪修的脑袋咬碎。

  狼做人言,还是少女的稚嫩声音。且久居南荒的妖怪说起人话难免带一些古怪口音,说不出的可笑,她有什么“对不起”的,她在向谁“对不起”?不过没人笑,少女的心思实在单纯,不难揣测:她在向阿添对不起的那个人说“对不起”。

  小蛮妖出手,卿眉老祖即刻出剑。他的脑子也坏掉了,同样大吼了一声:“对不起!”,剑气如虹,邪修人头落地。

  紧随卿眉,六目妖蝎吼声铿锵:“对不起!”毒钩飞旋,杀敌。

  剑尖儿剑穗儿手儿相握,她们没力气动手,但还能说话还能喊:对不起。

  乱战再起。卿眉师徒、三百零一妖,甚至裘平安、小相柳,于杀敌之际口中也都会吼上一句:对不起!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们都明白阿添在谢罪……阿添死了,她的罪偿了么?若未偿,我来还!

  从阿添身死刹那,她所犯过错,便是我所犯过错;她的对不起之人,便是我今生债主。只凭阿添舍面舍生,她的债我愿担当。

  何其可笑之事,他们甚至不晓得自己在向谁说“对不起”。但又有什么关系啊,他们只是在替阿添道歉,是为那头愧得疯了、恨得癫了,连一场淋漓大哭都求不来的阿添说:对不起。

  三个字,喊动苍穹,传遍天地!阿添欲求恕罪而无门,却在死后得天下人齐齐替她呼喊:对不起!

  乱战再起,不死不休。

  从不会有逍遥之战,即是生死搏杀,就只有两字:惨、烈。

  邪修高人尚未聚齐,离山也仍屹立天地之间……

  幽冥中,海底下,三尸急得团团转,围着苏景转。

  天顶上,一道道巨灵尸箭急射不休;西仙亭,两方军马打得乱成一锅粥;这片海中师兄尘霄生鏖战十四头墨巨灵,也是大大的不太平,可到底此间是师兄的法术,随时都能催动剑潮来做照应,相比之下还是这里更安全些。是以三尸把苏景、戚东来捞出大海后,从外面转了半圈,又把他俩重新送入海底。

  戚东来没啥可说的了,半死不活躺着去吧,反正苏景不死他就能活。

  可苏景……全无苏醒征兆,身体也越来越烫。三尸越等越心慌,拈花扯了扯赤目的袖子:“你说……待会苏景睁开眼睛,忽然跟咱说:我乃阳三郎……咱、咱扎他不?”阳三郎一头扎进苏景怀中后,两人都没了动静,实在让人心里不踏实。

  赤目愁眉苦脸:“这个……扎不好吧,到底还是苏景的身骨。”

  “就皮囊是!馅被换了,还和苏景有个狗屁干系,自然要扎!”雷动为大哥,目光看得更远。

  戚东来气若游丝,喘息断续,声音却更添出销魂意味:“馅要真换了……苏锵锵便死了,你们三个也跟着一起……不用琢磨扎不扎的事儿了。倒是现在,趁着还没、没死,外面正打仗。”

  明白人一言惊醒梦中人,独自把苏景留下大不妥当,三尸商量几句,拈花留在原地守护苏景。雷动赤目昂首挺胸气势决绝,拔剑踏浪而去,以将死之躯再做有用之事,助尘霄生师兄去斗墨巨灵。

  第六百四十七章 火天火地火巨灵

  天空、沧海、西仙亭,战场分作三处。三处战局,一模一样的三个字:大不利。

  可是没退路了,只有苦战!

  过不多时,天上的巨灵尸箭终告停歇,但影子和尚的身体也彻底佝偻下来,他的面皮仍白皙水嫩的,看上去却无以言喻地苍老,周身散着古怪气味,很淡,却让人有窒息感觉,老人味。

  屠晚剑不比影子和尚好分毫,光泽黯淡,像极了山风中的烛火,随时都可能熄灭。

  一僧一剑坠落深海,重返苏景体内,打到精疲力竭,幸而,撑住了黑暗中那连番暴射。

  又是三个时辰过去,西仙亭山峦半数沉陷于黑暗,成人大小的“墨灵卒”十万数,人不多势不众,但他们凶猛且坚韧,想要剿杀他们不是不可能,不过得用性命去拼,几倍于敌的性命。

  十个墨灵卒的小队,与七十血衣奴同归于尽;三百墨灵卒的小阵,与两千六百恶人磨玉石俱焚……鏖战不休,西仙亭上所有人都在拼命,拼命地死。

  自苏景昏迷算起,第七个时辰是的时候,尘霄生的沧海变了:颜色变了,原先是深邃蔚蓝,巨浪涌动时非但不显浑浊,反因水波激荡光彩折射多出了几分纯透,漂亮的海漂亮的浪。可是现在……淘过米又洗过菜的盆中水是什么样颜色,这大海便是什么颜色。浑浊、晦暗、没法去形容的腌臜难看;味道也变了,之前的海没有味道,只有一股“潮”觉,巨浪起伏波涛轰动时,汹汹水汽弥漫开来。呼吸中多出了“潮湿”意味,那不是味道而是感觉,让人心肺舒服胸怀开阔。但此刻,海中透出了一股微酸、微苦的气味,谈不到如何难闻,却预示着这海正渐渐腐朽。

  会如此,只因师兄的肉体“浑浊”了,他的气息浑浊、修元浑浊!

  七个时辰里,尘霄生先后斩杀十头墨巨灵,但他的力气也堪堪枯竭,强弩之末,正掀动三百巨浪封天定海、结法阵与剩下那四头墨巨灵做最后苦战。

  四头墨巨灵分置于师兄四方,同样结成了一道阵法相抗。

  两道杀阵彼此纠缠成一方凶猛法域,打到这个份上外人已经帮不上忙了。雷动和赤目想相助师兄,但根本没办法确定,如果闯入那片“法域”会不会先冲击到师兄的阵法,若真如此帮忙不成反害人。

  雷动与赤目不敢鲁莽,着急却无奈,只有翻身杀下西仙亭,去驰援山中战事。

  拈花在海底守着苏景和戚东来。胖墩墩的小矮子抱着膝盖蹲坐在苏景身边,守着。

  苏景不醒,拈花就越等越害怕。是真的怕,那阳三郎什么样的本事……这事简直让拈花不敢去深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拈花口中念念有词,对着苏景翻来覆去地念叨一句话:你是苏锵锵,你是苏锵锵。

  可千万不能被夺舍了。

  几个时辰一句话来回念叨一句话,拈花自有一份大道理在其中:自己好歹也算……就先算是一方神君。何为神君?言出法随、心想事成。一句话念上几千遍,没准真能法随了?

  祈愿,小矮子小胖子反反复复,越念心里就越怕,怕得脸色苍白手脚冰凉……忽然,苏景睁开了眼睛,向拈花望来。

  拈花“啊呀”一声怪叫,脱口:“你是阳三郎?!”

  话问出口,拈花恨不得挥手打自己的嘴巴,念了数不清多少遍“你是苏锵锵”,哪承想到了关键时候,最后一句竟还是给问反了。

  苏景开口:“我是苏锵锵。”

  “啊!”分不清拈花是惊呼还是欢呼。

  道理上看,三尸与本尊同命共生,苏景真要是被“换了馅”,雷动赤目拈花都活不了;不过夺舍事情未必就一定你死我活,最简单的,若阳三郎夺了苏景的身体,但未将其魂魄打散、而是镇压下来留待将来慢慢炮制,那三尸就不会死。

  戚东来的脑筋清楚,虽只剩下半口气了,仍费力开口、沉声问苏景:“你怎么证明?”

  哪承想,话音未落,小胖子拈花猛回头,双目通红暴跳如雷:“老子证明,他就是!”

  戚东来是没死,如果此刻死了就是被拈花活活气死的:“你……咳!”

  拈花又能证明出个狗屁,纯粹心病忌医,生怕再逼问两句会让苏锵锵“露馅”,会让自己欢喜落空。

  所幸,苏景及时说道:“拈花媳妇叫海灵依依;戚东来……咱们在摩天刹打赌,都输了十六赢了……对了,它还没请客呢?”

  哇呀一声,拈花居然哭了。

  本尊不死,三尸不灭,苏景还是苏景,拈花觉得自己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实在委屈啊……也不全是委屈,苏景不止是本尊,还是三尸的好朋友:耍贱能耍到一起;撒泼能撒到一起;不要脸能不到一起的朋友,实实在在舍不得他死。见他无恙,悲喜皆从中来。

  正巧,赤目和雷动这个时候“死”了回来,见苏景清醒回来两人都是大喜过望,赤目正向说什么,忽然又“咦”了一声,问拈花:“你抱着朵花哭什么?”

  拈花被自家兄弟问得懵了:“哪有花……这花哪来的?!”

  他没抱花,但他抱膝而坐,不知何时他的膝盖上悄然开出了一朵金灿灿的太阳花,乍开上去倒真像“抱花”。不过之前拈花都侧着头看苏景,没留意自己的膝盖。

  仍是苏景开口,解释:“我……还需得片刻光景,稍等。”说完,重新闭上了眼睛,未起身径自入定去了。

  三尸如何参得透这其中的玄妙,但身边还有个半死不活戚东来,稍加琢磨虬须汉喜上眉梢!

  金乌正法第七境分作三阶,一阶“地归”炼七十二鳞叶;二阶“天擎”开三十六朵羽花;三阶“天地和合”。苏景在褫衍海斗中突破,三十六朵羽花开遍,完成第七境第二阶的修行,在杀灭墨巨灵司昭后就开始了最后一阶的修炼。

  后来在此阶修行中,苏景身上曾有过两次异象显现:前一次是炖肉飘香,后一次青灯境幻象行布。

  两次异象,皆因修家小世界的气意流露于大天地而成。都可看作是修家即将完成小乾坤搭架、将要破境得宝瓶身的征兆。

  其他修家有过一次“异象”后,很快便告破境;可苏景邪门得很,褫衍海中前后两次异象,之后就再没动静了,更谈不到破这第七境。

  直到今天,第三次异象显先,一朵太阳花幻影显现,刚好它开在了拈花神君的膝盖上。

  “啥意思啊?”

  在戚东来十足费力、断断续续地解释半晌后,三尸老大不明白,一起纳闷望着他。

  戚东来虚弱笑道:“简直再明白不过了……”刚说到这里,苏景周身忽然奇光流转,那旖旎光芒轻轻一振。旋即向四方扩散开去,再一眨眼,尘霄生法术唤起的汪洋海底,尽数开遍太阳花!

  沧海无尽,花海亦无尽……哪还有什么海底,金色的花儿铺遍视线,美景惊人!

  太阳花有逐日本性,灿灿花海虽为幻境但花儿本性仍在。大大小小无数花盘全无例外,尽数“望”向了苏景!

  比着前两次要雄阔得多、锦灿得多的、第三次异象。

  三尸和戚东来如坠梦中,都被眼前美景所摄,还不等他们回过神来,蓦然间巨响轰鸣,浊海崩碎。

  这沧海是尘霄生的法术,崩碎便说明:师兄法术被破。

  不是尘霄生与那四头墨巨灵的决战分出胜负,而是又一头墨巨灵自西方冲来,以凶悍法力将尘霄生的“一念沧海”砸了个粉粉碎碎!

  法术破、沧海溃。尘霄生与四头墨巨灵剿杀的“三百巨浪”之阵仍在,但失了沧海支持,他的阵法也摇摇欲坠,距离败亡也不过片刻功夫了。

  那头新赶来的墨巨灵全不等待,轰碎沧海后立刻起身飞扑尘霄生与它同类恶战的法域。

  时间不多了,墨巨灵要立刻毁了尘霄生,再会同同伴一举荡平西仙亭。

  便是沧海炸碎一刻,绵延无尽的太阳花海异象也告消散,浓重的真火灵气自四面八方轰涌而来……这是灵元洗炼,再也明白不过,就只有破境才会有的洗炼。

  破境!

  洗炼至,骄阳现,东方天角接连三枚旭日冉冉升起,结形如品,刹那里天地间光明大作!三日凌天,幽冥世界亘古未有之奇景!不是真正的太阳,而是与仙天冠盖一样,破境大圆满的异象征兆,金乌弟子圆满结宝瓶,可让乾坤意气化形得“三日凌空”这壮美天景。

  苏景再次开目,又哪里还等得洗炼完毕,挥手将戚东来收入黑石,分心识一道领一份阳火为魔家弟子疗伤塑脉,同个时候他扑跃而起,横空拦截正冲向师兄的墨巨灵。

  但是赶在苏景之前,另有一人就那么凭空跃出,挡在了墨巨灵身前……拦住魔物的竟也是个苏景,但、此苏景比着真正苏景要大,大得多得多!体魄如巨岳,身披烈焰甲的巨灵苏景,烈火巨灵!

  身形而论,毫不逊色墨巨灵。

  两头庞然大物轰轰然对撞一起,墨巨灵发疯反击,烈火巨灵沉着以对,两座“山”的互博,平分秋色。

  烈火巨灵现身入战的同个时候,一声金乌啼鸣响彻云霄,真正苏景的头顶上千丈处,突然跃出了一团火焰,迅速涌动转眼结做金乌之形,化形后“金乌”翅膀一震,在高空盘旋开来。

  那神鸟飞得何其迅速,很快就来到西仙亭的天空上,鸟儿真有灵髓似的、一见西仙亭山峦间有黑色大军肆虐,昂首暴发连串愤怒啼鸣,旋即身形猛震动,小小的三足鸦化作百七十里烈火之云。云铺展、下一刻阳火天雷洒落、烈焰暴雨倾泻!火无情却有灵,落于自己人身上,大小猛鬼只觉身体一暖,火焰流于身体化作一层温暖甲胄;若是落在黑色怪物身上,则烈焰暴涨、凶猛灼烧。

  “火雨”烧起时候,仍是真正苏景的脚下,地面忽然裂开些缝隙,数十个与成人拇指大小相若的小人儿钻出裂隙。人虽小,但模样可不差劲。一个个穿火袍戴红帽,昂首挺胸四下张望,顾盼之际颇有几分气势,很快这群小东西就发现西仙亭的恶战,尽数露出震怒神情。细细的胳膊用力一挥,每人手上都甩出了一条赤红色的鞭子。

  鞭三尺,不算威风,但比起小人的身材可就长得很了,小人举臂把鞭子在头顶甩了几圈,整整齐齐地“呜哇”一声怪叫,跟着,手中鞭狠狠抽落在地,“啪”的一声脆响……鞭落处,地火翻腾!

  熔岩烈焰,一道一道。拇指小人、三尺红鞭,抽在地面后唤出的地火却如长江大河一般磅礴雄壮!地火雄川蜿蜒急涨,随小人儿长鞭指挥,如金红巨蛇似的攻向西仙亭!

  与天火一样,地火也分敌我,腌臜怪物必杀无赦。自家兵将么……地火流过就是个舒舒服服、生力醒神的热水澡。

  火地、火天、火巨灵,即为阳火,自是苏景的法术,可三尸也罢,其他同伴也好,谁都不曾见苏景施展过这等法术,他什么时候修习的?

  苏景从未修习过,破境之时想施展自然就施展了,会如此只因:帛绢正法,金乌弟子修习之下,每破一境皆可得一道本命法术!

  破第一境通天,苏景得护身赤炎;破第二境宁清,苏景得元吉天都火翼;破第三境如是,苏景得神木扶桑;破第四境小真一,苏景得金乌蛮体魄。

  但从他跨入第五境开始,破冲煞、破夺罡都不见本命法术,直到此刻结成宝瓶身破掉第七境……之前破境不是没有本命法术,只是那法术“未至”。

  冲煞、夺罡、宝瓶,三个境界看似独立,实则为一整体,冲煞让苏景有了“大地”,夺罡让他有了“天空”,宝瓶让他天地勾连小乾坤真正成形,三境可看作一道“大景”,而苏景在这三个境界中所得的本命法术,也彼此勾连、扣合“天地人”这乾坤三味,要么就不来,要来、得宝瓶后一起来!

  拇指大小的火灵儿鞭地生炎,冲煞境本命法术:地映阳川。那火河来自地下,河中奔腾的却是真正阳火,地中火,映于天、来自天;头顶千丈一团火焰,夺罡境本命法术:金乌巡天。修元中的精纯火髓结化金乌之形,引动真正的骄阳气意,借来大乾坤、真艳阳的纯火,化雷霆暴雨倾泻;那个和苏景一模一样的烈焰巨人,便是第七境宝瓶的本命法术:天影巍巍!是真实存在、坐拥大力的巨人,但他的根本是“影子”,金乌弟子自身气焰接驳于九霄骄阳,投射于人间的巍峨大影,化巨灵,杀强敌。

  突然欢呼声爆起,西仙亭!

  大火升腾于天地,于恶人磨、血衣奴、损煞僧诸军来说,此乃自家主人的无上法力;于阴阳司大小差官护司兵将而言,这是一品大判的无尽威风!心有所向、心得振奋,又怎能不欢呼不怪叫,真正鬼呼狼嚎响彻山峦,离山小师叔、幽冥一品判归来。

  主掌乾坤,杀尽邪魔!从他归来时,西仙亭的轮回大难就变作了邪魔的杀身凶劫!

  第四境小真一之前,苏景基本都在离山,虽也有争斗但仍算得平静;不过从第五境冲煞开始,苏景开始游历乾坤,斗南荒大妖、杀西海邪佛、战于幽冥八方,修行路上危机四伏,凶险不断恶战更不曾间断,是以煞、罡、瓶三境所得本命法术皆为斗战法术。

  凶法,更是妙法!地映阳川是火灵儿借天火于地面;金乌巡天是以纯髓引阳火;天影巍巍是气焰连天机……借、引、连,都需苏景主持,却都不用苏景自己出大力。

  三道凶法升腾,驰援两边战局,而苏景人还在重重真火灵气的包裹、洗炼中,身形疾飞不停,直直冲进了师兄与四头墨巨灵斗阵的法域。

  阵力纠缠、双方同样苦不堪言、力将尽势正消,忽遇强大外力冲撞,两座法阵同时爆碎开来,尘霄生只觉天旋地转,但很快身体一沉、稳定下来,抬眼一看自己已然被苏景收入黑石洞天,一道心识投影的苏景正稳稳扶住他:“师兄辛苦了。”

  大天地中,尘霄生与四巨灵斗法地方,阳火翻卷无边,千百个红袍身影穿梭、纵跃、攻杀强敌!不是什么新鲜法术,老把戏了:放一片阳火,再施展金乌万巢穿空遁法。但一样的法术,威力却天差地别。

  宝瓶前,苏景一次施咒穿空所用时间,如今可做七次穿遁!不是身法变快,而是施法变快,快得多!

  阳火艳艳、红袍艳艳,一个金乌弟子唤起千百红袍大判,必杀墨巨灵。

  了不得盏茶功夫,一头墨巨灵闷声嘶吼,短短时间里,他连中苏景三十一次猛击,每次打击都是后脑玉枕大穴,巨灵终于撑不住了,头颅被彻底打穿,横尸于地。

  倒也不是墨巨灵脆弱、这么容易就被降服,这一战苏景占了大便宜:这四头墨巨灵和师兄恶战良久,已到强弩之末、崩溃边缘,再遇到刚刚破境生龙活虎的苏景,自然不存强撑余地。

  对手强,苏景遇强则更坚韧;对手弱,苏景遇弱则更来劲。明明都不用全力以赴,不用穿空得那么快那么眼花缭乱……那怎能行?非得打得天花乱坠才痛快!你弱是你倒霉,与我要狠狠打你何干?!

  “魔物势大、此战怕是有去无回!但大义于心,纵身死道消亦无悔无憾!我去也!”

  “生何欢死何惧,我若身碎命损,但求还有一滴赤血融地面,化泥、护新花!我去也!”

  “愿以我身骨血髓,换这轮回安稳,换这两界恒昌啊!只求天地垂怜,能护佑苍生!我去也!”

  三个矮子舞剑飞赴西仙亭参战,光听他们口中只有英勇赴义时才会用到的悲壮言辞,哪会晓得他们是去兴高采烈地打落水狗。

  第六百四十八章 小乾坤,不是人

  又是盏茶功夫,第二声沉闷嘶吼传来,第二头墨巨灵伏诛,苏景更占上风。他身后西仙亭全山中,阴阳司的判官与猛差、苏景麾下凶兵得天地两重烈火相助,再加上三尸“慷慨赴义”,正迅速扳回局面,墨色大军节节败退,被不断剿杀……何须眼光卓绝,任谁都能看得出:黑暗东西大势已去!

  一个苏景,纵是本领再大上十倍也不可能扫灭西方杀来的妖魔,但他又怎么可能是一个人?有师兄并肩,有三尸追随,有戚东来不惜修为做天魔解血、有阴阳司判官差官舍命入战、有无数恶狼宁死不退……这才苦苦撑下、拼下了一个局面:我将败亡、但你也山穷水尽。

  幽冥一方打得惨烈已极,那些来自西方黑暗的怪物何尝不是气喘吁吁、筋疲力尽。

  众人戮力同心,才有了此刻的契机:苏景归来、扭转战局的契机!

  绝非苏景一个人的功劳,不过……至少风头都被苏大判一人所夺。

  苏景这个人,不贪功、贪排场。

  烈焰滚滚,金光迸射,此刻西仙亭内外无尽光华,是所有苦战之人的荣光,但这光芒自苏景而来,这是他一个人的:排场!

  动用目力、仔细看看,那些穿梭于烈火、因金乌万巢而留下的憧憧人影、千百苏景中,哪个不是在咧嘴大乐满脸欢快。

  快活,无以言喻的快活。

  不多久,两声惨嚎接踵响起,第三、四头墨巨灵几乎被同时斩杀。

  苏景暂时不理会另一边“火、墨”两个巨灵之争,挟浩浩阳火转头冲向西仙亭。那里才是重中之重。

  得本尊入战来,山中烈焰暴涨,又谁能分得清哪一重是天火哪一重是地焰,根本就以勾连一处,化作炼狱,烧、杀!

  外面战局已定,只要西方黑暗中没有新的援兵,西仙亭便赢定了,而西方似是业已到了极限,完全沉寂下来、再不见有什么动静……

  黑石洞天内,尘霄生深吸一口气,落足于一方礁石:“他还好?”

  礁石一边,一个苏景正引动阳火,施展金乌焠真为戚东来疗伤。闻言点头:“师兄放心。”

  扶着师兄落地的那个苏景则问道:“师兄还好?”

  独战十四墨巨灵,斩杀十个、将另外四头也拖入崩溃边缘……尘霄生又怎么会好,他伤得颇重,但他坐下后摇了摇头:“只是有些累,不妨事。恭喜师弟再得突破,不过……长进得是不是太快了些啊。”

  破一境有长进是应该的,可是想苏景这等“突飞猛进”未免太过惊人。破境前后苏景本领相差天地,这等进境绝非破一个宝瓶境能够成就的,何况苏景的破境洗炼尚未完成、待洗炼后还能有大精进。

  “这个……说来话就长了,师兄想听?”

  尘霄生笑了起来:“我算是惹祸了,说吧!”

  看苏景:双眉微扬双目带彩,面上的兴奋都快结成水滴下来了。攀一阶看一景是少年宏志大愿、如今看到一番大风景,心中自有一份大得意,恨不得说与别人听,只怕身边没人问……尘霄生问了。

  “诶,我从头讲与师兄知道。”苏景眉花眼笑,自挎囊里拿出最后半瓶杨梅露。

  幽冥之前,尘霄生与苏景见面还是弥天台来离山做迎经大典,这次师兄弟幽冥重逢后,耍混耍横大闹极乐川、随即万里驰援苦战西仙亭,苏景在宝瓶境的修行事情尘霄生全不了解。

  说经历,也说修行,少不了一番长篇大论,待他说完褫衍海中经历时,尘霄生就拊掌大笑由衷开怀:“第三阶天地和合里,前后三次异象……烤肉香是珍藏心底的凡人记忆;青灯境是踏入修行的第一步;太阳花则是今时今日的成就象征,循序渐进,好得很啊。三次异象,其实就是三重小小世界,怪不得!”

  尘霄生何等见识,一语中的……

  苏景的战力真正暴涨,要从他被逐出门宗去往南荒时算起的。

  南荒中,最直接的:夺一座烈火世界、收一片老蝎火煞,得此雄厚修元,金乌正法又比着别家功法更重斗战,苏景想不强都难。

  但吸敛了厚重元气不过是“表象”,真正让他有了本质改变是金乌正法的神奇和他自己的造化:别家修法,冲煞只开下丹田一大气窍;炼就剑刹天乌的金乌正法,苏景冲煞开上中下三丹田另外还引两件洞天法宝。

  便仿佛,烈火世界与老蝎火煞如一笔巨款,钱再多也总有花完的时候;而苏景身上多处的那几枚气窍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产业……

  修家运功行气,以“周天”而论。

  就以同为金乌正法弟子的樊翘而论,破冲煞境后,樊翘行运大周天是自下丹田为气息始出之地,真元沿经络行走于身、经由三六一正位穴与诸多阿是穴气路,在这个过程里,真元会强化修家的身体,并将诸穴位气路吸收进来的大世界灵气炼化成自己的修元,提高修为。最后真元行走过各处,再回归下丹田,起点亦为终点,一个大周天完成。

  再说苏景,五大气窍,同为“起点”,各起一道真元游走全身,各成一圆而后再五圆交汇,仅此一个差别,同样一个大周天的行运,比起樊翘就要复杂无数。何况,樊翘才开几枚阿是穴?苏景一千零八十阿是穴全开、皆为气路。

  若樊翘一个大周天能赚“二两银子”,苏景一个大周天总能挣上“八两金子”。

  两座火行地冲煞夺元是捡了大笔财富;连开五大气窍是得了赚钱的产业;而大圣玦、黑色石头两件宝物入体就可看作是“功名加身”了,让苏景有了真正“飞黄腾达”的基础:两大洞天气窍与身相合,但又不是他天生气窍,即可看作三合为一,也能想成一化归三。

  南荒归来,就修家的小乾坤而言,他炼就了三重地面。

  三重地面,自然要应对三重天空,只是苏景那时还不知道,他就没觉得两件洞天穴窍其实是另两片“大地”。

  这倒不怪苏景,主要是他没师父、当初将金乌正法录于帛绢的那位前辈可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家传人里还能出一个“三重地”的小怪物,自也不可能在帛绢上单独为他交代上几句。

  是以苏景在第六境夺罡前,从未想过三地三天三乾坤这回事。

  不过苏景的运气好外加够贪心,在摩天古刹夺纯净天外罡火时,把自己那几件阳火宝物全都投了进去,炼了一重天又一重天……一景一景,怎能不看个饱;一境一境,便得修个极致。由此他炼得了三重罡天。那个时候,他想得还是“两重天肯定比一重天好,三重更好”,没琢磨过三乾坤这回事。

  但是话说回来,若非炼化了三重天,功法也不会给他“过境”,炼不得三重天,他破不了夺罡境的。

  三地之后,又得三天。苏景的大周天再行运起来更加复杂,未下幽冥时连贺余、沈河看了都目瞪口呆,背地里送了他一个“这小怪物”的评价……值得一提的是,功法行运复杂,和心智也有莫大关系,心智不够就算有了三天三地千零八十阿是穴,也绕不出那么乱七八糟的周天,不过苏景早开心花得心神十立,这事真难不住他。

  三地三天有了,宝瓶境的修行也就水到渠成:完成地归、天擎两小阶、开始“天地和合”正法行运时,黑石洞天与罪恶天自然而然就被正法勾连、扣合到了一起。

  黑石洞天海中藏了无穷剑意,凛然正气;黑狱本就为前辈金乌弟子炼化的好剑,虽然这宝物看上去阴森可怕、被苏景取名做“罪恶天”,可实际里它是镇压罪恶之地,镇恶既为正,正正相合,自大气意上几乎是一致的,最容易炼合一起。

  第一座小乾坤,黑石海连与剑狱天。在褫衍海化境完成,算得正气小天地。

  别的修家来说,小乾坤有了,那就破境、宝瓶、洗炼……可苏景不行,就算他想偷懒,正法也不容松动,不给他过,不得破境,还得接着天地和合。

  继续行运正法,第二副天地对应,令牌洞天与金风天。

  前者是大圣宝物,妖气浓浓;后者虽是阳火罡天,但实际是以“玉露金风”为元基,金风是大师娘传下的功夫,那风一卷荡阴森无边,这门功法本就带了厚重邪气,一妖一邪,源属相近,勾连为一,算得妖邪小世界,也是在褫衍海结形而成的。

  一正一邪两座小乾坤成形,剩下来的事情全不复杂——金乌弟子身体为地、金乌骸骨为天,再以正法勾连、炼他一座阳天小乾坤!

  可就是这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出了个大麻烦。

  一道巨壑横亘于“天”“地”之间:苏景为凡俗,金乌为神物!

  冥冥定断,仙凡有别。苏景能把骨金乌炼化成自己的瞬灭一剑、能将其炼成自己的艳阳罡天,却无论如何无法将其真正收容于修行、让这重天与地面勾连成世界。

  解决的办法不是没有,两个。下一重,艳阳罡天是黄金屋与骨金乌两件宝物炼成,将骨金乌“摘”出去,再对黄金屋做一番认真祭炼,让黄金屋独自成天,便可顺利完成第三座小乾坤的结形……可苏景贪心外加不甘心,退而求其次这种事,能不做就不做。

  上一重、好办法:以自己的小金乌元神融于骨金乌,如此一来骨金乌与自己的冥冥隔阂当可消除。办法是真好,但骨金乌不受元神小金乌入主……苏景不着急,时间还有的是,慢慢再想办法就是了。

  苏景把道理讲得仔仔细细,不知底细之人若撞进黑石洞天,一定以为苏景是得道大修,坐他对面听讲的尘霄生不过是个小小学生。

  “新办法还没想出来,阳三郎来了。”说到这里时,苏景不笑了,心念一转,黑石洞天中光明大作,一轮骄阳闪现天空。

  看上去,比着阳间世界的太阳要大出许多,无需动用修家目力亦可见其正熊熊燃烧,千万火焰生于骄阳四周,正摇摆不定……可这太阳遍布龟裂,虽炽烈却斑驳不堪、仿佛随时都会崩碎。

  尘霄生目力精强,稍作仔细端详便放下心来:裂得狼狈没错,但不是快要碎了,而是从碎得不像样子正缓而又缓的“愈合”。

  “阳三郎来得突然,存亡之际没什么可说的。生死不由她也不由我,拼了就是。”苏景继续道:“我的金乌元神爆碎于她灵台反攻其神;骨金乌化‘千里缺一’之击逆袭其身……没想到的。”

  许多事情都是这样:事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可事发后很快就能明白其中道理,原来如此啊,比如苏景的三地三天三乾坤,比如这次与阳三郎搏以性命……

  骨金乌化作“千里缺一”,九百九十九道瞬灭剑集中阳三郎体内,但并未洞穿而去,所有碎片都留在了阳三郎体内。因“千里缺一”为决绝杀灭,动这一剑,敌人如何姑且不论,骨金乌这件大好神器就此毁灭。

  骨金乌是神鸟遗骸、加之被苏景与本源阳火炼化数百年,虽无智但有灵犀养生于体内,它是灵物,崩碎之际即为陨丧之际,将死瞬瞬,灵物都会有求生本能。

  阳三郎与骨金乌算得同体同源,濒死刹那,碎裂近千片的骨金乌忽得真正的同源气脉滋润,自不会将其洞穿再飞出去,尽数留在阳三郎体内。

  只凭骨金乌的碎片,打不倒阳三郎。但又何止骨金乌?元神小金乌于其灵台以自毁办法引动冥冥杀机,重创其神,这一击来得阴狠且暴戾。

  阳三郎强,比着苏景更凶猛,可也受不得这内外两重杀灭,神志受巨大冲击、彻底沉迷,身体全不受控制了。

  再说小金乌元神,自毁没错,但它曾在褫衍海死太阳中得真正纯阳精髓,毁却不灭,总有一点灵犀长存,只要苏景不死它便永世长存。和骨金乌一样的,这小元神本身没智慧,却是有灵气有本能的,它虚弱不堪时也会急急寻找“依靠”。

  魂灵的依靠是什么?身体。

  身体活命的根本是什么?魂灵。

  如果在其他地方,濒死骨金乌神剑与虚弱小金乌元神仍不可能融合,可是它们都在阳三郎体内,事情便大不一样了。

  阳三郎是什么?活鬼,灵魅。她的法身,于小金乌而言就是肉身、夺其身;同样的身体,对骨金乌来说又是魂魄、收其魂。

  至于阳三郎一头冲进苏景体内……哪里是阳三郎要冲,那时她的神志几近泯灭,根本无力指挥身体。是小金乌和骨金乌遭受重创、在杀敌、自保两重本能过后的第三重本能:回归主人体内。

  夺身收魂,瞬瞬事情,“阳三郎”冲入苏景体内它已然不再是阳三郎,而是小金乌残神与骨金乌碎躯抢来的壳子和“馅”、是相融之后小金乌与骨金乌、是另一头有神有身有浩浩阳火修元的三足金乌,苏景的金乌。

  没等苏景弄明白这件事,他自己也昏厥过去。

  再之后事情就简单了,神、骨两金乌进一步融合,“合谋”夺了阳三郎,由此艳阳天与苏景之间的“仙凡鸿沟”也不复存在。修法为修家本能、行运开来,天地勾连,第三座小乾坤终告成形,不分正邪、无关善恶的阳天世界!

  苏景长篇大论,道理繁复,其实落到最后也不过一句话:神、骨两乌本能行事,以阳三郎为媒,完美相融。

  阳三郎本想拿苏景来进补,不承想最后却成了苏景的补品。

  敢杀便敢认,苏景不惜自毁元神与好剑,本就是为斩杀阳三郎,但他没想过夺力阳三郎更没想过靠来融合自己的两只金乌。

  三重乾坤结形,又炼化了个阳三郎,但这还不是全部。苏景强,不是强在今天,实力是他一步一步积累而来的。

  从第三境如是开始,他就比着同境修家更强,但苏景表现出来的“强”仍非他的“真正强”。每次行功他都比别人得到更多,入战时能拿出来的,也不过是那“更多”的两三成罢了。

  本钱雄厚,买卖铺面不大,没有发挥的余地。非得到破境时,这一境的积累、以前诸境的积累才会有个井喷般的爆发。

  是以苏景每次破境,都仿佛一步登了天,他自己觉得,这样修行过瘾得很啊。

  尘霄生笑容欢畅:“阳三郎呢?被你打灭神魂了?”

  苏景摇了摇头:“她的神魂并未散碎,只是受创极重,陷于混沌中,正沉眠,仍在那里。”说着,他抬手指了指洞天苍穹那枚骄阳。

  阳三郎的修元即为身体,先成就艳阳天再合并小乾坤,已然成了苏景修为、身体的一部分,此事已无可逆转,就算阳三郎醒来也不过是一缕游魂,再休想夺回去。

  尘霄生不解:“还留着作甚,直接打灭便是了。”

  修行事情对师兄无可隐瞒,但长辈往事,除非得长辈首肯否则他不敢说的,师父欠了阳三郎一个公道,这公道苏景还不起,但也不会就此翻脸不认账。苏景摇了摇头,没多说什么。

  尘霄生不再追问“为何不杀”的缘由,另又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处置它?”

  苏景早都想好了,轻松而笑:“来日登仙去,找个没主的太阳安顿她。”

  尘霄生吓了一跳:“真这么想的?”

  苏景点头:“是啊,怎会有假,真这么想的。”

  “要找不到呢?”

  “花些心思,看自己能不能炼个太阳出来。”

  又仔细盯住苏景看了看,师兄忽然大笑起来……真敢想啊!

  飞仙是容易事情?找无主太阳是容易事情?还要炼化一个真太阳……苏景上下嘴唇一碰便稳稳当当的说了出来。

  有的想总比没得想好,敢想总比不敢想好,还有,自讨苦吃总比没滋没味的待着好!若不能融身景色中,那又何必去攀那一阶一阶,直接看画不就好了。

  师兄大笑声响亮。

  笑过之后,尘霄生指向远处,问身边苏景:“你干嘛呢?”

  黑石洞天内有三个苏景,一个施法相救虬须汉,一个坐在师兄面前吹牛,远处一块礁石上还有个苏景,正蹲着,对着面前一朵太阳花愣愣出神,口中喃喃不知在嘟囔什么。

  师兄这一问,又戳到了痒处,但苏景并没直接回答,笑道:“这事可就大了,等我想好再讲与师兄知道。”

  洞天内师兄弟聊得开心,全不影响苏景在西仙亭横冲直闯,简直太开心了:黑色大军正经的疲惫之师,冲杀起来得心应手。

  三尸追随本尊身边,口中不停高呼“妖魔法力无边”“怪物端的凶猛”“腌臜东西委实凶悍”“本座与尔等拼了”之类言辞,仿佛马上就要被敌人打死,手上的殷天子则大展神威,砍瓜切菜。

  打杀到此刻,西仙亭大局已定,正是三尸得意开心的时候,忽闻一声惊雷轰荡于山峦,声音响亮不算什么,追随苏景转战八方,贲烈雷霆三尸听得多了去了,根本不会在乎,可是这一道惊雷中又蕴藏了一重威严气意,直摄于心、让人心惊胆战、不想怕却不受控制、不能不怕!

  三尸吃惊不小,想也不想一起跑到本尊身后躲藏……这才发现:散了……始终包裹在苏景身边、浓浓的真火灵元散去了。

  雷声不是敌人神通,而是苏景的威势绽放:洗炼终了,真真正正结宝瓶。苏景跨过了三劫十二境中的第七境!

  三尸吆喝一声,脚下童棺再飞起,三人排成排、自身后转到身前去做仔细打量,才看一眼拈花就失声道:“不是人了!”

  的确不是人,此刻苏景根本就是一座白玉雕像,仿佛置身祠堂曾受万年香火供奉……本为莹润身,再得虔诚祭拜添得圣洁光的白玉雕像。

  栩栩如生、精美无双之像,但只有神圣意味却不见生机半点,再如何精致也只能是像、不是人。

  第六百四十九章 炽烨宝瓶,幽煞天尊

  拈花惊呼才落,赤目又瞪起双眼:“着了!”

  着火了,一道淡金色火环自“雕像”头顶燃起,迅速向下流转于全身,火苗微弱火焰浅淡,全不会遮掩白玉本色,就在这“浅浅”流火中,白玉苏景活了回来,眨了眨眼睛,低头看着自己的身、身上的火,缓缓抬起手、屈指在自己的额角弹了弹。

  当……当……当的灵动轻响,如细瓷相碰,悠扬悦耳。

  之后苏景笑了:“炽烨宝瓶身。”

  话音落,金焰灭,白玉光泽消隐不见,苏景又变回平时模样……苏景仍是苏景,只是又走过了一境、又饱览了一景,第七境大圆满,铸就炽烨宝瓶身!

  “还是有点不一样了。”雷动天尊缓缓开口,一双眼睛转来转去,使劲地看苏景,真的有些变化、可一时间他又找不到苏景的变化在何处。

  但很快,雷动突然一声欢呼:“没睡醒啊!还是这样子顺眼!”

  另外两个矮子也齐齐欢笑,一个劲地点头……当年白马镇上、谨记仙长嘱托时时磨刀的小僮儿,眼里总是藏着一份睡意的,但后来修行小有成就,尤其在完成第二境、铸就心基之后,神采泛于身心渐渐洗去了他眼中的倦意。

  如今、炽烨宝瓶身,洗尽铅华返璞归真,小师叔又变回了凡人模样:眉目清秀、微笑友善、眼中带了几分睡意的小镇青年。

  今日苏景……尘霄生走出黑石洞天来到师弟面前,看了看,口中“嘿”一声笑叹:“我看不出他是个修家了。”

  所有神光尽敛于内,无需刻意遮掩,连尘霄生都看不住苏景有修行在身,炽烨宝瓶身。

  雷动对着两个兄弟一摆头,做了个“跟我来”的姿势,迈步来到尘霄生身前,三位矮神君齐齐鞠躬,平腰躬、鞠到尘霄生膝盖,起身后雷动正色:“师兄此言当真?”

  赤目接口:“事关重大,万不可妄言。”

  拈花附和:“师兄不用专拣苏景爱听之言来说,此事非同小可。”

  尘霄生那么机敏的心思,硬是被三尸给问懵了:“什么事情?”

  “真看不出苏景有修行在身?”三尸异口同声,而后又忍不住再次同声强调:“事关重大啊!”

  师兄明白了,放声大笑……坑不了再打,如今连修士气意都修没了,再要坑人简直……简直没法说了,但前提非得明确不可,得是别人确实看不出。不能是苏景以为人家看不出、其实人家都知道他是修家,端的事关重大。

  笑声未落,山外又传来一声嘶吼,苏景的烈火巨灵击杀墨巨灵,但火巨灵也被打得肠穿肚烂、头颅开裂,“活”不成了,身形颤抖片刻就此爆碎开来,化作荧光重重,缓缓消失于众人视线。

  尘霄生立刻回头去看苏景,后者明白师兄的担心,摇头应道:“我没事,这法术是自我气焰接驳天威而成,散碎了也不会对我反噬,就是须得温养一段时候,才能再度施法。”

  话刚说完,西仙亭山中忽然闪烁起星星点点的光华,银白色、并不强烈且闪烁不定。可即便苏景的天地火都无法遮掩。

  妖雾见状霍然大喜:“是大阵气意。”

  大阵起势,距离真正发力、直捣西方黑暗时间无多,此刻山中黑暗军已然不成气候,众人扫荡余孽同时凝神以待,准备迎上西方黑暗最后的疯狂反扑,但西方寂静,全无动静……忽然,天空四方传来悲泣之声,不响亮不清晰,只是隐隐可闻却直入心肺让闻着不禁悲从中来。

  天悲戚,似是为西方黑暗将亡而哭,苏景一哂,司昭死后,也有怪异天象显现,不过这次提前了些。

  临死前惹得天地沉痛,真是神?是就是吧,能死就行。

  ……

  幽冥西仙亭大阵气势浮动之时,东土离山界内也有古怪气意游转,不过这份气意细微之极,沈河等人都在山外石头窝子里看打仗,加之离山高人全都深受重伤,没人察觉到。

  尸煞阿添只攻不守,与敌同归于尽,她求死。

  修行之辈寿命漫长、一路凶险且争斗不休,舍命之战并不少见,但如阿添这般求到如此癫、死得如此狂的一战,人间可见几次!阿添自毁,对驻守离山众人来说,真就仿若一场催魂鼓,心头血、骨中气尽数沸腾起来,口中那“对不起”的嘶吼喊得响彻天地,就在这一声声大吼中释放自己毕生修为,死战到底。

  自清晨打到子夜,邪修牢牢占据上风,可就是无法再前进半步……离山就在他们面前,近在咫尺了,却永远也跨不出那最后一步。

  自南荒而来的三百零一妖受创严重、不听相柳裘平安疲惫异常,邪修星宿也再陨落几枚,仍是胶着战事。

  方先子面带心疼,恨自己帮不上忙,眼中则藏了深深忧虑,他不敢打扰师父,只好小声问身边的剑尖儿剑穗儿:“师姐,玄天道的道主……还有那个‘骄阳天尊’,为何还不来?”

  若是以往,双姝一定笑眯眯地应一句“是啊,还不来,我们帮你传讯问问他啊”,可现在满目惨烈,剑尖儿剑穗儿的活泼心思早都散去灭去了,一双清透女子同时摇头,未说话。

  “离山是一面旗帜,也是一枚香饵。”红长老的声音传来了,弟子所问还是被她听到了,开口给出了她自己的答案。

  “诱饵是为一,但还有其他缘由,有个古怪地方……”一直不怎么说话的任夺也告开口,不止见识深、眼力也更强,虽不能入战但看得清清楚楚:“每一星宿陨落,其他星宿修为都会变强一点点。”

  红长老闻言吃惊:“一人死,修为散于同伴?便是说最后剩下来的星宿,坐拥其他所有星宿之力?”

  沈河摇头,接过话题:“星宿间有秘法牵连是没错的,但不是一人死,其他星宿可得其全部修为……得来的、远逊于损丧的。”

  “半成。”林清畔声音笃定,没人能比他看得更准确。

  一个星宿魔头被杀灭,修为中的半成会分散给其他所有星宿,如此算来,廿八星宿只剩最后一人时,修为可增长一倍半。这倒不是什么太大事情,但且不论能传力多少,只说这门身死传力于同伴的秘法,十足让离山众多高人惊奇了。

  正低声议论中,忽然前方朗朗笑声传来:“初到人间,诸多别扭,结果来迟了一步,让诸位星宿仙家辛苦了。勿怪,勿怪。”随说话,一道幽绿色阴风云驾自远处飞来,所过之处,人间地方恶鬼啼哭声大作,无数坟茔震颤。

  玄天道,日月两天尊,二十八星宿。道主嫌“朔月”不吉利,在其陨丧后不再重设此天尊之位,但他又提拔了另外一个天尊,唤作“幽煞天”。

  他是“新来”的,几天前才得了道主的“提拔”,相比骄阳天尊、诸星宿,幽煞是个真正“新人”。

  这种“门内事情”外人无从得知,但诸星宿都曾得道主法谕,知道自己又多出了一个上司。还在离山前苦苦激战的众多星宿恭敬开口:“恭迎幽煞天尊驾临离山。”

  众星齐贺,唯独西方白虎第三星昴宿未吭声。

  邪道妖人也有自己的脾气秉性,昴宿老鬼曾追随过朔月天尊,深得器重,老怪心中也朔月也敬重得很。

  朔月天尊死了,这没什么可说,不过昴宿见顶替旧友的幽煞天,总有些不太顺眼,偏他又来得这么晚,是以听他假惺惺的言辞懒得搭话,手上法术不停,将前方一头齐凤妖精打了个粉身碎骨。

  可当他正想转头再去对付下一个敌人时,忽然觉得脖颈一紧,被一条森冷长索缠住了脖子,旋即巨力传来,身不由己飞向天空,空有一身本领,却连挣扎的余地都不存。

  昴宿老怪还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离山前正邪众人都看得清楚,幽煞天尊的云驾中探出一条长舌,卷了昴宿直入云驾。

  下一刻,咀嚼声响起,同时阴风云驾散开,一头魁梧凶物露出本相,头似犬首但额顶凸出三枚肉瘤,背生双翅、但左为鹰翅翎毛丰满,右却是一盏芭蕉扇;双臂如猿长毛披满胸腹却生着蜥蜴般的鳞甲,手分五指,足却一爪一蹄,屁股后面还接连着一片鱼尾,根本就是一头被胡乱拼凑起来的怪物。

  丑陋怪物幽煞天尊身形庞大,昴宿落入其口,仿佛幼鼠比于大狸。

  犬牙交错,咀嚼不休,血浆顺着他本就破烂的唇边不停洒落,昴宿从他口中嘶声惨嚎,偏偏一时还不得死,直到那怪物仔仔细细嚼足了四十九下,这才喉结一动、将他吞咽,那凄厉惨嚎也终告休止。

  生吞活嚼了一枚星宿,幽煞天尊全不提此事,对其他众星宿笑道:“诸位辛苦了,再加一把劲,攻下这离山,道主定有重赏。”说着,背后那双全不对称的翅膀一扇,十余团泛着紫红光芒的怪雾凭空而现,急射战团。

  仍是不攻敌,一个星宿邪魔,得一团怪雾包裹,须臾间事、怪雾便又消散,而剩下来的那十几个星宿邪魔个个面露喜色:疲惫感觉一扫而空、损耗严重的修元又复盈满!

  得其恩惠,忙不迭又是齐声赞颂:“幽煞天尊本领通仙,属下敬佩万分,拜谢天尊!”

  恶战中,口称拜谢自不可能真正叩头,用舌头拜就是了。

  幽煞天尊也不再袖手旁观,刚刚为邪修回复力气的那些紫红怪物彼此接连融做一团,微一震,化作鬼火般森森青绿,陡然弥漫开来,如浓烟一般,先是将八百里离山尽数笼罩,旋即亏鬼哭狼嚎之声大作,滚滚浓烟向着离山倾压下去。

  为离山苦战众人心中一沉:星宿尽告回复,再加上一个幽煞天尊……当知,星宿邪魔不是等闲之辈,而那幽煞天尊杀一宿,比着恶狼扑鸡仔还要更容易得多!

  全不见能赢的希望。

  输了。

  同个时候幽煞天尊哈哈大笑,对前方邪修道:“本座初来乍到,和诸位仙家还不算熟稔,将来相处诸位便知,我这个人,你敬我三分,我还你三丈;你冷笑我一声,我当你爹、儿面前活剥你皮!”

  话音刚落,忽然离山界内传出一声笑,清清淡淡,不喜不怒:“傻屄。”

  第六百五十章 无双城主,天下无双

  山中一句市井脏骂来得如此清晰,传遍离山、传入战场、也通过天顶那面苍穹镜传向乾坤各处……可幽煞天尊真觉得自己听错了,离山高人修身养性,性情到时嬉笑怒骂,但无论何时都不会口出污言秽语。

  幽煞天尊惊讶,脱口:“什么?”

  大笑声起:“你、傻屄!”山中人又骂一遍。

  第二声不止清晰,且没了之前那“清清淡淡”的高人气意,干脆就是响亮大骂,声动如雷!

  幽煞天尊踏实了,就是有人骂自己。

  而骂声炸响离山之际,山中一蓬光华闪烁开来,不绚灿不耀目,浅浅的白色光华,自山界内升起,如环如浪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所过之处,幽煞天尊催起的攻山独烟被一扫而空!

  白光扫过,不听、相柳、裘平安、卿眉、南荒众妖耳中飘入一个声音:“辛苦了,且请歇息,让我来。”

  骂人时如泼皮无赖的声音,此刻语气又变得清爽明朗,悦耳。

  山中浅白光芒在涤尽毒雾后,微震、猛又暴发出一声锐金长鸣,整座天下都听得明白,那是长剑出鞘之鸣!就此,白色光芒化作长剑七百支,破空呼啸穿梭结阵,接下了所有邪修的攻势。

  离山中,有人出关,凭一道法术挡下了诸多星宿的猛攻!

  幽煞天尊一双犬目眯起,挥了挥手,山前众多邪修就此收手,向后退开。天尊不急强攻,他想看清楚骂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人。很快,他便看清了:无皮之人。

  赤身男子,红色筋肉裸露。也不是一点皮不存,身上星星点点的有那么几块大小不一的皮,加在一起怕也不到一尺方圆。

  正在长出皮来的无皮人。

  不是离山弟子,他只是个栖身于离山、借同道庇护养伤的落难人。但他也是正道中人。

  彼时闭关、不知外物,错过了天下正道合力对抗天星劫数之役,今日回神片刻,却意外察觉山外正气衰弱、邪异狂躁……伤势远未痊愈,甚至都不晓得外面发生了什么,仍毅然破关去!正道中人不匡扶正气,那又何必修行,那还疗个劳什子的伤。

  正道天宗,无双城主。

  爱说脏话的戚弘丁。

  无双城修心不修口,这座大好天宗陨落前,城主的污口脏言于修行世界中也曾大大有名!想骂就骂。对该骂之人又何须吝惜言辞?若你所为脏了心烂了肺,我骂便绝不怕脏了口。

  骂他,因戚弘丁听不惯“剥皮”两字。

  没皮、没衣,偏偏戚弘丁步态方正,先拔身于离山天空百丈,再一步一步走向战场,缓慢且从容。昂首挺胸骄傲微笑,仿佛他是绝美男子、身披人世间最最华美裳袍。

  谁说他没有皮,当第一步跨出,湖川见底大河露滩,烟云起于千里;第二步迈开,烟云八方汇聚而来,缭绕于身;第三步落下时烟云散,完好男子,俊美男子!

  不似尘霄生那般娇美,他一点也不娇;不似苏景似的清透。他不清透:面如刀削斧凿棱角分明,双目微陷而狭长,身体不算魁伟但肌肉硬朗,戚弘丁的俊美:破山蹈海之锐、顶天立地之韧,那是男子精壮、强悍气意!

  赤裸男子,俊如岩山……谁说他赤身裸体?

  第四步跨出,山中成片秋枫林,那艳艳如火的颜色流转开来,树不动叶不动,只有林中的颜色动了,铺天盖地的火红奉于戚弘丁,绕身旋、化红袍,再看枫林仍在,只是……所有的叶儿都变成了白色;第五步迈下,山外金灿灿的稻谷也失去了颜色,戚弘丁脚下多出一双金靴;第六步站稳,树干棕、秋草黄、鹂羽翠、莽山皂甚至苍穹深蓝……诸般色彩汇聚,结化七彩巾,落在戚弘丁手中。

  前三步,夺下千里修水生肤;后三步,采遍千里颜色结袍。

  第七步,落地,风轻云淡,再不见异象,戚弘丁站稳在战场。

  我所至,千里无颜色。

  无双城主,天下无双。

  不看邪修一眼,戚弘丁望向石窝中一众离山高人,不谢离山曾对他相救相助之德,不问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祸事以至正气如此虚弱,他对沈河说道:“两件事,要麻烦沈真人了。”

  沈河点头:“戚师兄请讲。”

  掌门在点头,林清畔、任夺等人却在摇头,当然不是要拒绝无双城主还未说出口的请求,摇头只因:心中戚戚。

  “下山时刚刚看到师叔重伤昏迷,若……将来还请离山道友多加照顾。”

  沈河点了点头:“请放心。”

  “第二件事……”戚弘丁笑了,抬手扬起手上的七彩巾:“是这个。我自己不会扎头巾,要请离山同道帮忙……最好是女孩子,男人给扎头巾感觉古怪。不情之请,万勿见怪。”

  “我来吧。”红长老挽袖,露出白藕似的一截小臂,不料戚弘丁忙不迭摇头:“使不得使不得,戚弘丁虽然脸皮厚,可也不敢劳动红师妹。红师妹这双芊芊素手,可就只有沈兄的头发才配得上。”

  这是什么怪话啊,戚弘丁一边说,还转回头对沈河眯了下眼睛,不修口疯言语的无双城主。

  红长老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可气不来更笑不出,眼波盈盈,敬佩之外还有伤戚。

  剑尖儿剑穗儿费力站起来:“晚辈为戚师叔正巾。”

  戚弘丁笑容平静,诚恳致谢,将手中七彩巾递给双姝:“有劳两位小仙子。”

  “结书生巾可好?”剑尖儿问,剑穗儿跟着接口:“又或者英雄巾?快活巾?秀逸巾?”

  “书生巾吧。”戚弘丁应道。

  一种男子头巾扎法,为东土书生所用,唤作书生巾,此外这种扎法还有两个名字:义气巾。

  正气巾。

  很快头巾扎好,戚弘丁最后又对沈河点点头。转回身走向邪修。

  幽煞天尊“初来乍到”,东土人间的俊秀人物他知之甚少,根本没听说过戚弘丁,但早有星宿妖魔认出了无双城主,低声报于四不像的怪物天尊。

  见戚弘丁转身向自己走来,幽煞天尊桀桀而笑:“无双城主,天下无双?啰嗦无双倒是……”

  戚弘丁也笑了,摇头打断:“少与我废话,尔乃邪魔……”前半句说完,昂首吸气,后半句四个字喊得震彻天地:“傻屄邪魔!”

  言罢上青天,无双城主飞扑强敌!

  不动咒不驭宝,赤手空拳。

  啰嗦?那是和同道朋友啰嗦,若非眼前有事,啰嗦上三天两夜无双城主也不觉气闷。但对着这些邪魔,戚弘丁懒得听他们说什么也懒得对他们多讲话,甚至连那“七拼八凑”的凶猛魔头的来历、姓名都没兴趣知道。

  便如戚弘丁的脏口喝骂,管他从哪来,管他叫什么,归根结底:傻屄邪魔。

  戚弘丁人在高空如鹰隼扑击。邪修又岂容他近身,诸多星宿齐齐动法。霎时玄光大作,一道道凶猛法术或飞剑法宝直击天空。

  幽煞天尊也昂起头,犬口大张,千年戾气无数怨魂炼化的一盏戾天幡打出。鬼哭狼嚎声响再度弥漫于天地,千万鬼魂怨气结法,化百里杀灭劫云倒卷而起!

  便是正道明宿、天宗长老遭遇“戾天幡”这等凶邪法器也要先以正法护身再图后算,何况还有十多精修邪魔夹击、大群妖邪并法……可戚弘丁哪有半分退意。左掌绷直左臂高举,口中一字大喝:“罡!”手落、如斧凿劈斩。

  一只手,开劫云、退千法,硬是将攻于面前的所有邪修法术尽数劈开,而这一掌劈斩之势非但不见消弭,反倒更强更猛,斩向幽煞天尊。有三个人看得见……沈河、任夺、林清畔,就只有他们三个人才能看到,随戚弘丁手掌挥起,千里内散落于九霄天上的纯正罡气流转结形;当戚弘丁手掌落下,千里纯罡化归一柄无形无势只有隐隐气意的巨斧,归于无双城主的左掌。

  一字动仙罡,九霄天斧入我掌。

  邪法辟易,手劈当头,幽煞天尊避无可避,怪叫一声双拳斜叉硬挡戚弘丁猛袭。

  劈掌落、中邪魔手腕,“啪”地清脆响声音,拳肉交击响动,让幽煞天尊完全没想到的:不疼。真的不疼啊,那十足骇人、似是连大地都要斩做两断的一掌,居然不比着凡人一击更强,不存丝毫伤害。

  心头闪念,疑惑才生,幽煞天尊突然听到身旁轰然巨响,左侧半里地方,三十丈宽七十里长巨壑突显,之前置身于此的诸多邪修,无论修为精深的星宿还是身形滑溜的小妖贼道尽数惨死当堂,只有血浆肉泥,连一块完整皮骨都不存。

  一掌斩落当头,罡斧神力却落于一旁,杀天尊手下。绝非指东打西,而是……我法从我心,劫随思意去!

  我法连心不牵身,管我一掌落何方,只看我意斩于谁。

  这便是无双城主的天下无双。

  戚弘丁笑,英俊男子,笑容阳刚开朗。掌落人也落,就是俯身自地面一抄,右手抓起一把泥土,口中第二令撼动大地:“坚!”喝断中挥手,将手中沙土抛向幽煞天尊。

  第六百五十一章 天下秀

  抛土扬沙?泼皮无赖才会用到的打架手段。可当这一把沙土扬起,千里地面突变稀软。

  千里大地,地中那所有“坚”都被戚弘丁抓干,融入手中那一把土,攻敌。

  一令地髓起,入手千里厚土。

  再看戚弘丁,红袍金靴正气巾,眉飞色舞大笑中,好像问:谁敢天下无双!

  没了“坚”,大地就失了骨丢了梁,变得比沼还稀比水还软,浅薄散修猝不及防,尖叫声中顷刻陷落地面,离山也被戚弘丁的凶悍法术连累,轰轰向下沉落去。

  幽煞天尊急急拔身而去,飞过来的不过一把“沙土”,但他真就觉得,是这千里大地提转夯砸,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什么是东土俊秀,什么是正道风流。

  怒啸连天,幽煞天尊人在半空胳膊倒转自背后猛一用力,把身上那片充当翅膀的芭蕉扇拔了下来,迎向沙土奋力猛挥,芭蕉扇上扇出来的不是风,而是一片血河,赤浪翻腾怒涛轰荡。

  ……

  活着一人,倒挂,开颈放血,并以法术维持,保住他性命,待血满两升为他止血,将扇浸润血中。扇形如芭蕉质却如棉,刚好可以吸满两升,一滴不剩。

  撤掉伤者的护命法术,将扇附于其口鼻,使可怜人活活被捂死于自己的血中。可怜人命中戾气进入扇血,魂飞魄散再无轮回机会。如此往复,一天一人,炼扇八千年,始得扇中血河一道……

  幽煞天尊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忽然一天醒来,面前一个面容慈祥的白袍老汉,正对自己微笑,见那老汉第一眼,幽煞便知晓自己要对他忠心不二!

  老汉传下他一枚玉玦,内中尽是修炼办法,血扇炼法正是其一,每天一个炼扇的活人也是田上以秘法炮制、封起阳气不为外界察觉后送来的。

  幽冥里,怪物修炼万年;不久前,忽又得修为暴涨;就在刚刚,每一个星宿陨落他又添出一份修为……幽煞天尊狂妄自大,从未将阳间人物放在眼中,这凶物心性浅薄修为却扎实无比,他是玄天道主最最珍惜的一枚好卒。

  煞扇动血河出,腥臭熏天,迎向那一把“沙土”。

  血河、沙土堪堪相触,就在这个刹那,站在地面的戚弘丁将双臂平端双掌平伸,左掌上右掌下掌心互抵,继而双手一转右掌翻上左掌旋下,同时口中第三字:“转!”

  天旋地转。幽煞天尊的天、旋;无双城主的地、转。瞬瞬圜移,本应在半空里交汇的那两道神通竟错过开去,全没道理的,可就是错开了,是相对、是互迎,但那两道法术似是各出不同宇空,全无碰撞交错而过!

  由此,血河奔向戚弘丁,沙土继续轰向幽煞天尊。

  两掌结乾坤,左旋动你天右转移我地,戚弘丁还在笑,天下无双妙法无双。

  双掌分,昂首迎血河而傲然不退,左手食指倒转,在自己的额头、沿着眉心到发髻轻轻一划,皮肤绽鲜血流,两寸伤痕一道。随他额头绽开伤口,他身前的空气,也突然裂开一道伤痕,百丈高,自地面之划半空——乾坤裂虚空现!

  空气开,灰影显……眉心通天宇,印堂破、三眼开、拜望虚空!七天宗,无双城,戚弘丁。

  血河未能欺身,尽数冲入虚空,魔物炼化八千年的血扇,废了。废在戚弘丁的食指轻轻一划。

  幽煞天尊去哪里求得开天剑来剖开虚空?且先前戚弘丁的“天旋地转”之法,让沙土的袭杀变得突兀万倍,躲不开更无可防,只有挨了……轰隆巨响,强悍邪魔被打得飞退三十里,胸口深深塌陷。

  沙土散去,“坚”重回千里大地,所幸戚弘丁一击只是眨眼事情,离山沉落七丈便止。

  幽煞天尊倒飞,还不等他回一口气稳住身形,戚弘丁就身化流光、如影追上,又一次左掌绷直,如斧凿砍下,向那邪魔头颅!

  但戚弘丁口中敕令不再是“罡”,而是“雷”!一样的起手式,不一样的法术……无双城主斗战中,动一法便弃一法,穷尽此生,绝不肯重复再用以往用过的法术。

  是傻是傲?皆为天下无双!

  喝令起,道法传天、无双气意引动天威,千重雷霆显现。

  银鞭紫弧、起于苍穹落于左掌,而戚弘丁随之消失不见……他的身体、血骨、气意、修为……所有一切融于天雷,尽数归于这一掌,俊朗男子消失了,只剩一只开天裂地的手刀!

  手落刀落雷霆落杀劫落,正中邪魔天灵。

  威猛一斩,嘶声惨叫中幽煞天尊被打了个粉碎!

  雷霆隐手刀敛,戚弘丁重新显身落足地面,并未立刻动法去扫荡其他邪修,双手背负身后,昂首望向天空……幽煞天尊确是碎了,但不“乱”,头、肩、臂、上身、胯、腿、足、一片翅膀……一样一样都是完整,那本就乱七八糟拼凑起来的凶物更像是“解”、是“散”。

  身体各器部散落三百丈天空,缓缓漂浮并不沉落,幽煞天尊的头颅双目合拢嘴巴紧闭,但他的声音依旧飘于天空,阴森虐戾:“戚弘丁,眼界狭小之辈,太小看你家天尊了!”

  戚弘丁终于肯和敌人“啰嗦”了,闻言点了点头:“不错,小看你了,你非普通邪魔。”

  刚刚相斗过一场,幽煞天尊口中虽刻薄但心中哪里还会轻视戚弘丁,知道了他的厉害,再听他说上一句“小看你了”,幽煞天尊心怀开畅。而戚弘丁的话尚未说完:“你非普通邪魔,你是大邪魔;你也非普通傻屄……”

  脏口正道,秽语高人发生大笑:“你是大傻屄!哈哈,邪魔,还有何腌臜法、邋遢术……来、来、来!”

  恶骂如天雷轰动八方,俊美戚弘丁昂首向苍穹,目中无人、只有天!

  幽煞天尊勃然大怒,口中厉声传令,远远散开……四周有大群邪魔闻令各施本领蜂拥而上,千重法术轰涌,必杀戚弘丁。

  离山顶平安龙、离山周不听藤、离山前九头蛇,卿眉小蛮妖和众多南荒妖也各自起身,口中咒嘹亮手中法凶狠,想要迎上前去助戚弘丁一臂之力,不料戚弘丁摇头而笑,摆手间一道柔柔清风拦住了护山同道,仍是笑:“你们再歇一歇。”

  话音落,双足猛顿,狂风生于脚下,戚弘丁放声而唱:“愿以我血换天丁、求以我骨盼仙甲。若有神,骨血相求,入人间!”

  几句诀不伦不类,可其中决绝之意有谁能听不出来,戚弘丁要以身试法,换取浩大神通!这事情来得太突兀,明明稳占上风之战,无双城主忽要做自残相搏?!离山阵中方先子大吃一惊,脱口急呼:“使不得!”

  可又哪里阻拦得住,戚弘丁吼喝愈发狂放:“我骨在此……我血在此……丁甲何所在,还不现身相……见!”

  前四字,戚弘丁伸手入口、掰下一颗臼齿,中四字,掰齿后戚弘丁就势咬破自己的手指,然后把指上血涂在牙齿上,捏碎、挥散。

  方先子喊不下去了……一颗牙,几滴指血。嗯,确是骨、确是血,如假包换,无双城主污言无忌,但不骗人不欺天。

  咒诀喊得吓人,戚弘丁的做派十足“小气”,但那一颗牙几滴血唤起的神通却惊天动地:璀璨光芒震烁而起,丁甲十二神将就那么凭空出现,执巨槊舞长戈逆冲邪修阵中,身动如风电身坚入金精,杀敌。

  “散”在高空的幽煞天尊怒吼一声,头颅上大口猛张、黑色雷霆轰砸,左手化作污风滚滚、三千厉鬼猛将藏身其中;上身散碎内中蹿出一头七尾三头巨煞毒蝎;右腿连连震颤,七十四根真阴锥呼啸飞去……

  之前被戚弘丁毁去的血扇是幽煞天尊的半片翅膀、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样的道理,幽煞天尊身体的每一器部,皆为精炼法宝,这怪物合在一起是猛鬼,散开身体便是无数凶狠宝物,随便哪一件都不比血扇逊色!

  铺天盖地、凶器袭来,戚弘丁全不退避,正相反、举步登天他迎了上去,口中朗朗唱和化作天音隆隆!

  “三光秀,圆明实相!”

  天音动荡,金红色阳光自东方扑卷而来,皎洁月光自西方斜斜罩下,闪烁星光从天顶各处散落,所有光芒尽落于戚弘丁身上,把那俊美男子渲染地犹如仙神一般……三光秀,圆明实相。

  “无极秀,洞虚豁朗!”

  第二诀动,天有极地有极身有极唯独思意无极,无双城修法的根本便是:再将无极之意洞彻有极之身、有极之地、有极之天!诀起法动,披满光芒的戚弘丁身形微振,消失于空!不是隐身法,不是散身法,而是融身法度,将身容于意再将意散于百里乾坤,这百里,不见戚弘丁却只有戚弘丁……无极秀,洞虚豁朗。

  “明堂秀,道契心壑!”

  第三诀,识海缩、升,天地沉黯唯我一点智慧光,照射于心再投影于世,百里乾坤化我心中仙乡梦境,天是昨天的天,地是僮儿的地,戚弘丁心中故地入法来,好一片秀美风光,浮云清静、芳草清静,屹立数千年终于坍塌的古老修城重现于人间:百里乾坤无双城……明堂秀,道契心壑。

  “天下秀,独立无双!”

  最后一诀出口,戚弘丁人形重现,天上无双城,城中戚弘丁!他变了,不再是刚刚看上去三十不到年纪的青年男子,他年轻了,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少了几分坚强多出几成清秀懵懂,正笑。

  巾不见,长发披于肩;靴不见,赤足踩在铺满桃花的清幽小径;红袍仍在,灿灿枫火,红衣少年翩翩……天下秀,独立无双。

  第六百五十二章 鼓击两重天

  幽煞天尊解身化重重法宝,那些法术来得何其迅猛,说一句“追风逐电”也算不得夸张,但没用、再快也没用,再快也得等:等戚弘丁施法。

  天地被“拉长”了。那于半空倒扣下的魔锥、从煞云中起身的鬼将、从魔口中绽放的雷霆等等等等所有妖魔的攻势,向着戚弘丁疾飞而去,可总也飞不到!反观戚弘丁,四句玦唱朗朗、心法行转从容,直到他无双城法境成形、红衣城主显身,幽冥天尊的法术才真正攻到——百里域、百里城,城主纳敌于其中。

  鼓声不知从何而来,一声一声,咚咚作响,响于耳却落于心,一声比着一声、更振奋。

  城中有鼓,荡气回肠!

  邪魔杀劫入疆域,直击戚弘丁,戚弘丁却闭上了眼睛,听鼓,少年郎面如玉,一笑谦谦。忽然他跃起,背腰屈膝提双足、仰颈昂首垂长发,双臂抬双手拳、屈臂……城中戚弘丁跃起三尺,那一刻他身如弓倒背!旋即身体正躬回,人落、双膝于双肘砸在地面,正应了一声振奋之鼓:咚!

  再腾身,仰向天,看邪魔杀劫也看碧蓝苍穹,眨眼睛、拧腰变势,人独立、在落地,单足踏地,再应上一声冥冥天鼓:咚!

  跨步飞身,急冲十丈,忽收势,跪落大地,一拳砸下,还是应着一声鼓:咚!

  起身笑,沉腰正身,又急退倒踩七星,接连七步一步踩一鼓:咚咚……咚!

  红袖卷、红袍猎猎,谁能看不出,红衣少年应鼓起舞!是舞,却无柔无媚,一跨步仿要大地崩裂。一昂头似要洞穿苍穹,一腾身如蛟龙搏海,一起手便要拔山撼岳,少年舞阳刚舞。铿锵无双、豪迈无双。

  舞随鼓而来,法因伴舞而生。

  有风起,满城琼花飘落;琼花飘落,引来蜂蝶无数。戚弘丁挥袖花蝶间,一花绽开十三剑,一蜂做一锐,一蝶成一剑。有云来,淅淅沥沥小雨滴落,雨汽氤氲满城,唤来了彩虹一架。戚弘丁猛昂首,长发暴涨通天去。满天雨水汇涌成潮、入彩虹分七色,一色一天剑;有水浸地面,小草不甘寂寞,钻出嫩嫩地绿芽儿,戚弘丁落深娇嫩草芽间,手落手在起,作势一拔。猛一声皮鼓荡荡,千草万芽儿尽化利剑冲天起!

  剑法,戚弘丁修剑。

  这其中藏了一份骄傲气意:剑出离山?且看无双之剑。少年常气盛,他做城主时离山已如日中天,藏下一份比试之意,但并无倾轧之心,他只想:让无双城天下无双。

  今时今日,终得机会舞剑于离山前,杀、邪魔。

  少年舞不休、风云变幻万剑不休,那红红之舞便是他的风华绝代他的举世无双!

  而戚弘丁已然泪流满面,城中一舞恍如隔世,无双城只能入梦,天地间再无处可寻……不闻剑鸣,离山前只有鼓声回荡!

  ……

  鼓低沉,立足西仙亭,可觉脚下山峦微颤。

  山间墨色军马已被涤荡一空,西方完全沉寂下来,似已皆尽全力再无力相抗。

  西仙亭上两重大阵之一,殷殷鼓正缓缓发动开来,局势大好,山峦间苦战余生众人个个喜形于色,唯独天不作美,隐隐哭声绵延不断,为西方即将覆灭而恸。

  天哭任它哭,想要灭轮回毁世界的邪物,判官不容。

  鼓声缓缓,自西仙亭山峦中正中传出,每十七息做一击,前十响除了低闷异常并无其他特殊地方,但从第十一响,咚一声,不再震山而是震于空。肉眼可见,西仙亭上百丈天空,随那一声鼓响,空气中每隔十丈便有一道涟漪震颤开来,十道涟漪向着四下里播散而去,十里不绝百里不绝,直到视线尽头涟漪仍在波荡开散。

  第二声鼓,西仙亭上两百丈又开十道涟漪,三声鼓,三百丈天空十层气浪卷动……如此,鼓做百响,万丈天空分千层层,涟漪推气浪绵绵不休。

  鼓震百声,划千重天。

  再之后,鼓声忽变,没了缓慢深沉,变作急急轰响,再看万丈天千层涟漪,悉数凌乱,此刻情形像极了一场暴雨泼入微波徐徐的大湖。

  鼓声催,涟漪乱、天空乱,乱到无以复加时候……就此崩碎!

  破万丈空、破千重天。破碎气浪中,一只雏鸟跃出……眼皮都睁不开、绒毛还有些湿漉漉的,刚刚孵出不久的小鸟儿,比着小鸡仔也大不了多少。

  雏鸟笨拙,头上还顶着几根稀稀疏疏“胎毛”,心思却高远得很,居然奋力拍动翅膀,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

  鼓声重新归于沉缓,但那份沉闷之意早已散去,变得生机勃勃,仿佛……心跳声,这乾坤世界的心跳声,有力且温暖。一声鼓,雏鸟绒毛潮湿退去;二声鼓,鸟儿嘴角嫩黄褪去,三声鼓,一身细绒变成毛毛扎扎的初翎。

  如此,鼓响一声,那稚嫩鸟儿就长大一分,七声鼓,鸟儿变作信鸽体型,飞得稳健了,围绕西仙亭缓缓盘旋;十四鼓,鸟如鹰隼、头生金冠、翎尾初成,不算长;廿八鼓,彩羽缤纷,翅展十余丈,赫赫然一头漂亮孔雀,且越长越快。

  鼓响一百一十二声,孔雀化身一百七十里,不再盘旋、静静悬浮半空,巨大身形将整片西仙亭稳稳覆盖,高高羽冠、璀璨身色、长长翎尾斜垂……仔细看,其他地方都对,可它的尾巴又哪里是什么翎毛:一条一条“长翎”摇摆不定,张牙舞爪,分明……是一条又一条的凶恶蛟龙!

  仙雀延蛟尾,闻所未闻的怪物,美艳到不可方物、却又凶戾到无以言喻。但不算完——鼓声第四变,柔和不再活力不再,只有浓浓怒意、满满杀伐:鼓如恨,恨绝天地!

  连串鼓,七七四十九响如急鞭怒放,百七十里冥雀身形随鼓簌簌颤抖,眼中的怡然与高傲散去,目光渐凄厉如剧毒之刃,鼓声落下一瞬,冥雀轰然崩碎——雀仍在、崩飞四方的是它山上的颜色,璀璨妖娆散碎,晦色之雀,戾蒸腾煞弥漫,旋即一声凄厉啼鸣,满满戾气之物振翅而去,急急冲向西方黑暗。

  冥冥鼓,阴阳司内无尽年头、审断游魂所结怨气,入鼓生灵魅,凝结成这一头只恨杀不尽眼中一切的凶物;怨恨雀飞去时,天空重现,直到此刻苏景等人才发现,在雀之上的天空里,一盏大红旗正烈烈卷扬,于高处、随雀后,同样向着西方而去,旗子能有多凶猛?苏景昂首望向旗子,全无反应,唯独收藏囊中的丈一龙剑,突然跃出爆起一声铿锵剑鸣,如喝彩之声!

  丈一“追随”苏景身边数百年,遇到多精彩的法术、多强大的敌人,也从不曾听它有过主动长鸣。

  得此剑点头,足见那法术了得。

  阴阳司,无数判官主持轮回、铁面奉大义积攒下的无尽正气,便是那十里飘摆红旗一盏了。

  雀西去,她在万丈天空,身影投于地面,压垮大地,她的影子便有万万钧沉重,随她西飞地面上显出一条宽宏之壑;旗西去,它在更高处,肉眼即可见它过处,阴间那永远绿幽幽的苍穹迅速爬满龟裂,正气冲霄,天都摇摇欲坠。

  一为子民怨气,一为官员正气,两道真力既是截然相悖又相辅相成,除了煌煌仙力杀灭敌人外,这怨、正两股气意还会了结另一重“纠缠”:气数!两阵成形,灭他气数。

  阵击远去,到此刻,不论谁胜谁败,只说法术圆满,判官的西仙亭大阵算是彻底完成了,西仙亭山间玄光再起,入阵去的诸位判官重新显形,回归苏景等人视线。

  没人去打招呼,众人翘首,全神贯注望向西方……

  两道大阵直奔西方黑暗,没有想象中的纠缠冲杀,当攻袭到,雀、旗与西方黑暗才一碰触,便是一声贲烈大响。

  怒响中,雀崩碎旗崩碎黑暗亦崩碎,绝不拖泥带水,再也痛快不过的:碎。

  压在西陲、同样也压在大判官心头的那沉沉黑暗彻底轰碎!崩了、散了、没有了!小鬼差妖雾忍不住,啊哈一声大笑,可他的欢呼声才一响起便告断末,西方,黑暗是散去了,但还有一座黑色天峰矗立。

  下一刻天峰崩……一块块巨大的黑岩砸下、落地一滚——一头又一头墨巨灵,一座擎天巨山,三百墨色巨灵!

  “西仙亭”众人只觉脑子中“嗡”一声响!

  除了惊骇、绝望,还有想不通……既有三百墨巨灵,又何必退缩黑暗中!此事,万万说不通。

  人人呆立当场,唯独苏景,阳火、墨色,天生的对头;十二魂、墨巨灵,千古的仇敌,见那三百巨卒冲来,苏景身周火焰暴涨,昂扬吼喝中扑跃而去。

  西边,大过山岳的巨灵,三百众;东面,周身烈焰翻卷的青年人,一人、一剑,丈一长剑。

  人破空、疾驰,剑高举、长鸣,剑势已动,能够挽回败局的就只有手中一剑,用性命去换的一剑。

  没人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但离山弟子心中还有两字,在“性命”之上:赴义。

  贺余如此,苏景亦如是。

  第六百五十三章 修行人间,剑出离山

  幽冥,三百墨巨灵急冲,他们的步伐沉重、每一落地便会引动千里震颤,他们的目光沉冷……只有沉冷、不存生气。

  丈一长剑厉啸冲天,苏景口中咆哮已不成声,反复着只有一个字:“来、来、来!”是因炽烈战意、呼喝敌人让他们快领死;也是自己身死前的号啕,呼唤那阳世间的剑冢,那万千神剑入战来。

  苏景看不见,跨越冥冥,阳世间剑冢内万千神剑正齐声暴鸣,剑身震碎泥土、岩石,正拔出,寒光迸射,横扫四方。

  只待万剑起,苏景便要身受反噬,五百年辛苦修行化作飞云散去,他还不知道,离山遇宵小、正苦战……便在此刻,苏景忽觉天旋地转,耳中那狂风呼啸甚至湮灭了丈一神剑的怒鸣!旋即手腕一紧、手上一轻,手中的神剑竟被人夺下了。

  一人从苏景侧方闪过,轻轻松松夺下了他的剑。

  苏景甚至没能看清他的身形。

  那柄剑,如今是轮回唯一的指望啊!苏景狂怒,阳火金风金乌剑狱、所有心神都在这一瞬入战来,只要能发动的法术、宝物尽数发动开来,杀那夺剑人、抢回丈一剑!但法术才一动,身前忽然一阵柔暖的感觉,另个方向又冲来一人,直入怀中,就那么轻轻柔柔地抱住了自己。

  夺剑人苏景没看清,抱住自己的人一样没看清。

  苏景是什么人?他破五境时杀妖皇、破六境时斩邪佛,结成宝瓶身后连墨巨灵都斩杀过几个了!此刻竟成了“怂货”,哪来的怪物啊,把他比得练个稚僮儿都不如!

  “阿哥……苏……锵锵啊。”被人抱住,耳边有少女的声音响起,满满的开心和惬意。

  “啊!?”

  这世上喊他苏锵锵的人不计其数。可叫他“阿哥”还会柔柔拥抱的少女,就只有过一个!

  同个时候,又一个声音响起:“怎么回事啊?”再也熟悉不过了,师叔陆老祖的声音!

  老祖一问,一份迷惘,的确不知道怎么回事;两分喜悦,又见到苏锵锵了;还有……七分战意,管他怎么回事,他看得见那些墨巨灵、晓得苏景正好和这些东西拼命。那便,足够了!

  一时间苏景懵住了,怀中拥抱的,雕刻少女;身后说话的,师叔陆九;那刚刚夺下自己拼命一剑之人,是吃面老道?举目望去,不是老道又是哪个?道士赤足,把丈一长剑拖在地上,脚步轻轻松松,向着前方走去。

  再抬头做仔细观看:白色大地、血色天空、黑色日月星辰共聚苍穹,不是青灯境又是哪里!

  可再展目四望:西仙亭群山、山中目瞪口呆的阴阳司部署;前方墨巨灵三百人,整座急急冲锋……还不等苏景弄明白怎么回事,遽然一道强光绽裂。有人大笑,水声轰动——大笑之人,陆崖九,好生无聊的日子。可做一战,无疑大好消遣,快活不已;强光与水声,便是老祖的寒月天河。

  小小斗战,明月映天河;正邪之争,天河升明月。

  不过剑法逆转一变,威力却是天差地别……严格以论,老祖这一剑不应唤作寒月天河,而该称为“天河明月”。

  银波银涛汹涌奔流,就在怒浪涌动中,一枚枚银月自川内升起,明耀天空;十里川,三十月。有如钩有如盘……东土修士观星望月算得基本功课,苏景看得明白,那是一月份、正月的……三十子夜三十月;天河奔腾,再涨十里,又是三十月,二月天,天天见月;呼吸间,天河暴涨至一百二十里,三百六十月悬浮九天,下一刻陆老祖投身天河去!

  人入银川,剑出明月,三百六十月齐放寒芒,剑意绽、剑气升,绝伦一剑斩下——一轮明月,是为一剑!

  三百六十轮明月,便是陆老祖的三百六十剑齐出、便是陆老祖的剑动乾坤!

  月不同,剑不同。朔月隐杀暗刺,满月光明中击,钩月诡变旋斩。但不同月不同击却都是一样的威力,每一剑皆为老祖全力一斩。

  苏景“啊呀”,又跳又叫,想要高声喝彩又想放声大哭!五百年前他不懂剑,看不出老祖真正本领;精修五百年再来看,心绪如潮热血激昂:我可挡得几剑?师叔……却有三百六十剑!

  这才是真正的离山剑痴,离山陆崖九。

  只凭此一剑,足证得:修行人间,剑出离山!

  不因己而气馁,只为前辈高人风采而激荡神魂,苏景口中嗬嗬怪响。

  月煌煌、剑煌煌,三百六十剑迎上敌阵!尖锐啸叫顿化风雷鼓荡,冲在前排的几头墨巨灵身体崩碎,而天河涌动中,又是三百六十明月升……旧月未消新月再生。陆九只能动三百六十月、一剑做三百六十击?错,倾全力,可让天河升月千零捌拾,他一剑,千盏明月相随、千盏明月杀敌!

  可当天空密布七百二十月时,那银色巨川突兀猛震,旋即轰隆一声崩碎了。河川崩、明月尽碎,苏景大吃一惊,绝伦杀势夭折,必是师叔遭遇敌人秘法突袭……但、开怀大笑声响起,陆九身形再度显现,长剑寒气浓,把握在手,身御风而去,舞剑入敌阵。

  那河川、那明月,是陆崖九自己崩碎的,只因:嫌不过瘾。

  事入巅极、返璞归真,天河明月虽痛快,但还是比不得亲执三尺青锋抹断仇寇咽喉来得过瘾,陆老祖要打酣畅一战,运剑、用剑、不御剑!

  “道长,比一比。”老祖提剑冲向墨巨灵,口中不忘招呼吃面老道……自己杀也不过瘾,若有个强大之辈来比着杀,那才是:剑痴人的天上人间!

  吃面老道嘿嘿憨笑,脚步再动,擎丈一入战去。

  人如惊鸿剑如龙。师叔、老道攻入敌阵,任凭墨巨灵如何调运法度,又怎伤得到他们一根头发;任凭墨巨灵身体坚硬,也挡不得两位绝顶人物一剑穿身!

  苏景满心激动,正咬牙攥拳看得入神,忽举手上一暖……雕刻少女不知何时放开了怀抱,正拉他的手,口中吃力:“你……去……也啊。”少女把他当成亲人看待,见他对前方战团心驰神往,想他也能去入战、开心。

  三尸这时候都跑到苏景身边了,拈花耐心可好,纠正:“你也去啊。”

  少女的眸子明亮极了,点头:“啊。”

  前辈高人出手,胜券在握了,自己的小命可就又变得比天还重了,赶忙摇头:“我去了碍手碍脚,还是算了。”

  “不……事啊。”少女摇头。

  拈花再纠正:“不事……是没事啊。”

  “啊。”少女咯咯咯地笑,见苏景不肯动,干脆一用力,拉起他的手奔向前方战团。少女力大,苏景全无挣扎余地,就好像个布娃娃似的被她扯向前去,三五个纵跃,他就“被冲入战团”。

  同个时候陆崖九的声音传来:“全力施展与我看,看看你现在修行得进境如何。”

  既已入战苏景又怎会再扭捏客套,口中朗朗:“启禀师叔,刚破第七境,宝瓶身结得还不太稳当……”说话时人化玉相,吐气开声飞纵而起,与最前方一个墨巨灵对上一拳。轰隆闷响中,苏景落回原地,墨巨灵向后退开几步。

  “启禀师叔,最近事情太多,怠慢了修为,修元增长不是很多。”第二句话说完,烈焰奔腾,倾尽所有苏景毕生修为尽绽,化作一道金灿灿的烈火大柱直冲苍穹!

  “启禀师叔,剑术上弟子资质愚笨,实在练得不像样子。”话音落金色火柱撞入九霄,猛一声烈烈啼鸣,巨柱顶端爆裂开来,一头金乌振翅而出,虽稚嫩幼小、虽满身伤痕,可是再明白不过的,那真是的是一头三足神鸟!金乌化剑来,绽放淬厉剑意,俯冲地面;而金乌显身同时,那根巨大火柱也彻底绽裂开来……一柱冲天火化作九十九道阳火天蛇,每头天蛇皆由一枚剑羽引领,蜿蜒咆哮着、追随金乌身后冲向地面战团。

  “启禀师叔,幽冥逢大难,弟子略尽绵薄力,耽误了修行,法术也没太顾得上练……”说着话,天上火雨角落、地上火川暴涨,身边的烈火巨灵也跳将出来,而金乌与剑羽挟火冲入敌阵完成凶狠一击后、立刻归于苏景身边,合于法术结做“昊昊乾坤”,一方剑火法域中羽花开鳞叶展,威势席卷八方!

  陆崖九的大笑声再次响了起来:“浅薄小子啊!”

  宝瓶身结得不太稳当?炽烨宝瓶之身,即便不算旷古、至少也能烁今,这若还不算“稳当”,哪还有什么是稳当的;修为增长不是很多?幽冥中的小恶霸做了两笔大买卖,先“抢”了七十三链残力在前、又“吞”了阳三郎精纯修为在后,赚了个盆盈钵满,还要再算上小金乌元神吃了个“死太阳”,这些只是“意外所得”、尚未计算苏景这些年认真修炼攒下的真元……这要不算多,那“多”字究竟何意;一道剑刹天乌,九九剑羽天蛇,看上去稍嫌花哨,可无论瞬灭或剑域都已大有模样,莫忘记,他才修炼五百余年,以他的年纪,以他的成就……他要练得不像样子,那像样子究竟是什么样子;至于法术,趁早不必说了,阳火巨灵已经与一头墨巨灵厮打在一起了!

  嘴里说着自己这不行那不行,手上拼命卖弄着自己这也行那也行,得了便宜必得卖乖,有了本事一定要显摆……

  当年陆老祖从贼寇手中救下来的,是个浅薄浅薄的浅薄小子。

  第六百五十四章 多谢仙子

  口中笑骂“浅薄小子”时,陆老祖眼中神采飞扬:这小子是他收入离山的,苏景有成就,老祖自然开心畅慰!是以稍顿过后,师叔又点头赞了句:“不错。”

  当然不错,年青一代翘楚人物,又怎可能错得了!苏景声音谦逊:“启禀师叔,身窍洞天内还有一位朋友重伤,弟子分了一份修为为他疗伤,由此发挥不出全力,让您老失望弟子万分愧……”

  话没说完,老祖的大笑声愈发响亮了:“闭嘴!少在卖弄了,快去谢过仙子吧,她已救你三次了!”

  刚刚苏景又纵身又施法,一时间没留意雕刻少女,直到师叔提及他才发现少女不在身边了……肩头一暖,“仙子”在他左肩:小小的一头白色狐狸,舒舒服服地卧在苏景肩膀。

  狐狸小,尾巴却又长又蓬松,在苏景的脖颈上绕了一周,还富余着五寸尾尖儿垂在他胸前,怕是这世上最最贵重的一条狐狸围领儿了。

  雕刻少女化作小狐狸,早在苏景冲入战团之处就跳上了他的肩膀,不过她施展了玄法轻身,苏景未能察觉。直到此刻她见苏景寻找自己,这才撤了法术,懒洋洋、暖洋洋的偎着他的肩头,让他知道:我在。

  而苏景不晓得的,刚才自己撒欢似的卖弄,虽也是边打边“卖”,但仍远远防不住四周墨巨灵的攻势,他未死、甚至都未能发现危机曾降临,皆因那头小小白狐在他肩头。

  每有强敌酝酿杀劫,小狐狸都会洞察先机,若苏景能应付得来,她就美滋滋地趴着不动;若苏景挡不住,她便直蹿而去,在那凶猛法术未成形前先行杀灭对方,然后再跳回那只不算厚实、可不知为何怎么就那么觉得舒服的肩头。

  小狐狸不再隐藏形迹,料敌于先,很快又再次蹿出……山岳大的巨灵被小狸猫般的狐狸扑中,随后狐狸归肩、巨灵呆立。再一眨眼,轻轻地“嘭”一声响中,巨大魔物爆成了齑粉,随风散去、连点渣子都不剩!

  苏景这次看得清楚了。手中法术不停,侧头对肩上狐狸道:“多谢仙子相助、相救。”

  狐狸歪着脑袋,似是想了想,身形一蹿重落地面,又变回俏柔少女,双臂伸开直接走进苏景怀里:“抱啊。”

  她想到的“谢”就是抱,谢我就让我抱。

  小小妖仙子的一个拥抱,比着妖皇洪吉的万里追杀可厉害得多,苏景根本没有躲避的余地和机会就被她抱住了……如此一来苏景都无法施剑动法了,可他们身处恶战中,墨巨灵岂会等他们半息?周围凶物或催妙法或逞蛮力来做诛杀,就在此刻一群巨大灵狐凭空跃出!

  灵狐与墨巨灵身形相较,便如虎豹与猕猴,苏景周围十几头墨巨灵个个都被灵狐扑飞,顷刻抓咬得身体散碎。

  妖仙子要抱,岂容腌臜东西行凶捣乱!

  咕咚咚咚咚……站在花青花肩膀眺望战场的小鬼差妖雾一屁股坐倒。先坐到了判官肩膀,跟着没坐稳又从肩膀滚落一直摔到地上。花青花已脱力,没办法接住他,只有待他戗到地面后再费力去搀扶:“应大人当心。”

  一脸泥土也遮不住脸色的苍白、目光的散乱。小鬼差失神喃喃:“他……哪来的?”

  他哪找来的这群厉害帮手!

  岂止妖雾,从尤大判、顾小君再到场中诸司凶判大差,早都看得目瞪口呆。

  不知何时三尸又跑回了西仙亭,拈花咳嗽一声语气平静:“我等以阳身入幽冥,自然敢来,总要有些准备。”

  赤目语气淡漠,接口:“阴司可怕、判官凶猛的名头,阳世间久为流传,下来前本想着见识一下的。”

  最后老成雷动一笑清淡,宗师气度盈盈于身:“还好,大家成了朋友,还好、还好,与我们为敌的墨巨灵就没那么走运了。”

  说完,雷动猛又想起一事,眉头微皱、宗师气意更浓:“两位仙家,小仙子抱苏景之事,不要说与不听得知啊。”

  拈花沉稳点头:“天尊所言甚是,未雨绸缪,料敌于先。”

  雷动谦逊微笑:“让苏锵锵请咱吃饭,咱就不说。”

  而另一位离山弟子尘霄生,遥遥看着九师叔意气风发,早已双目含泪跪拜于地!

  “你很好,无需跪。”忽然,老祖的声音传入尘霄生耳中,堂堂妖国天子、当年身体被八祖一剑打碎时都不曾呼喊半声之人,闻言竟眼泪垂落……

  得师叔与两大青灯境土著援手,三百墨巨灵再没了作祟余地,恶战精彩纷呈,但那是因为绝顶人物的剑术、法术精彩,与墨巨灵全无干系,这本就不是势均力敌之战,打不多久凶物就被扫灭一空。

  最后一头墨巨灵是雕刻少女杀灭的。

  恶战结束一刻,偌大乾坤微微一震,西仙亭上众人只觉天旋地转,下一刻再张开眼睛,天地重新变回原来模样,三位高人消失不见,苏景也不见踪影。

  苏景仍在青灯境中,吃面老道向他走来,忽然扬起手中丈一、以平平剑身敲了一下苏景的脑袋。

  老道几乎不曾说过话,这次也不例外,但苏景挨他轻轻一敲时,明明白白地一道神念自长剑传入他脑海:没事少折腾我们……是剑意,来自江山剑域的剑意!

  自从苏景能以丈一发动君王一剑以来,除了杀六耳归仙之役,后来还有过两三次准备舍身动剑,每次这种时候,冢内万剑都“群情激昂”气意暴发,然后……就没事了。这等撩拨,算得调戏了。

  被敲了额头,不过怎么会是“警告”,更像长辈对晚辈的一个玩笑吧。

  跟着老道把丈一神剑倒转,递还给苏景后他纵跃而起,同个时候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座巨大炼炉出现,整整占去了半座青灯境,总是脏兮兮的老道直接跳进了炉子里。

  老道走后少女上前,左手去拉苏景的右手,把他的手掌摊平、跟着把她的右手放在了上去。

  少女的右手攥着拳头,一副调皮样子……她所做,一双顽童,一个抓了住了蟋蟀、要小心翼翼地送给好朋友。少女的右手打开来,果然有东西:两个黑色的字,上林。

  若以前,苏景免不了又要大惊小怪一番,两个字是“写”出来的,怎么能抓在手里、再从她手中塞进自己手中。

  可如今苏景已然在褫衍海中见过“司昭”,见怪不怪了,只有欣喜。看“笔体”上林与司昭如出一辙,分明是墨巨灵的灵魄。

  西仙亭一战,活的死的墨巨灵苏景见过不少,但没有一头像“司昭”那样有墨字灵魄,被打死打碎也不见有魂魄逃出,身体散碎就算完事了。不承想少女还抓了个“活的”。

  之后少女笑容甜甜,对苏景摆摆手,身形跃空而起。跳进远方一座纯净湖泊中,下一刻天地紧缩,另一半青灯境乾坤都被吸入湖泊,旋即那湖自己也消失不见。青灯境小了一半。

  陆老祖这才对苏景微笑道:“我正坐着,道长和仙子忽然显身,我还道是道长炼得了新丹、仙子炼化了丹力,不承想他们同时施法,撑开了青灯境……”

  是撑开,不是破开。打杀墨巨灵时,陆老祖和两位土著在青灯境内。但并非单纯将墨巨灵收入化境,仍是那个字:撑。是以青灯境的天换了这片幽冥世界的天、以青灯境的地换了阴间乾坤的地,那大世界中的数千里地方,被青灯小乾坤“反噬”了。

  恶战过程里,青灯境仍是青灯境,但大世界已然不是大世界、缺失了一块!

  这其中的道理稍有玄虚,以苏景现在的境界,理解起来还有些吃力,陆老祖也无意多做解释。

  屠晚剑魂与少女、老道有莫大关联,屠晚视墨巨灵为死仇,两位土著自也不例外。苏景遭遇大群墨巨灵,两位土著领受外间气意,发动青灯境、亲自出手杀灭毕生宿敌。以往苏景也对上过墨巨灵,但都是尸体、信徒或者“落单”凶物,想来气意浅薄,少女老道两人或是无法察觉,或是察觉到也不屑出手吧……苏景心中理了一下事情脉络,或细节处可能有出入,但大概经过当不会错。

  “一场好斗战,剑上颇有领悟。”老祖余兴未退,眼中兴奋犹存:“可还有事?若无事便走,莫扰我悟剑。”

  剑中痴,心中有灵犀闪现就想速速入定参悟,有什么闲话将来有的是时间聊。

  苏景犹豫了下,难得师叔有了兴致,虽不舍却更不忍打扰,离山事情、贺余事情若现在告知师叔,怕是真会乱了他老人家的心境……更要紧的,离山晚辈承天护道的心中大义,是从谁处学来的?还不是离山九位师祖!晚辈为天地不惜身死道消,此事又会让身在青灯境躲避天劫的老祖心中何其难受。

  是以苏景认真施礼、躬身告辞:“请师叔伸脚。”

  怪话,把陆崖九说愣了:“伸脚?作甚?”话问完老祖自己也反应过来,笑道:“不是你自己要进来的,这次就不踢你了,快滚。”说话间伸手掐诀,准备送苏景离开。

  不料苏景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请教师叔,‘你是你的神,我是我的神’,这句话您怎么看。”

  陆崖九闻言又愣了下,片刻后微笑回答:“也算难得,你若喜欢想,不妨去想个仔细吧。”言罢妙法动,把苏景送出青灯。

  重返大乾坤,外间世界全无变化,不过……西方黑暗不再、三百巨灵杀灭!苏景收好青灯,暂时顾不得理会旁人直接来到尤大判身边:“大人,此物您可有办法问讯拿供?”说话中,摊开右手,内中“上林”两个字。

  第六百五十五章 神君祠,青铜碗

  尤大判身上红袍微微一荡,将“上林”灵魄收了。

  一品红袍法度森严,任他恶鬼凶魂多难对付,被收入这袍子也只有乖乖认罪的份,“上林”也例外不了。不过墨巨灵非凡物,尤大判又身体虚弱异常,想要讯问口供还需一些时间。

  分出一份心思催动红袍法度问讯上林,尤朗峥又把手向西方一指:“我们要过去看一看,以保邪魔彻底荡清,再无祸根存留。”

  苏景痛快点头,催动云驾,一群人浩浩荡荡向着西方深处飞去。正飞行中,尤大判身后一个灰袍老者来到尘霄生身前,问道:“先生伤势如何?”

  尤大判的前任是十花判,十花判前任为龙虎判,再前任唤作九眼判,这位灰袍老者则是九眼前任,龟蛇判。

  尘霄生心高气傲,明明伤得极重却摇头一笑:“谢过前辈垂问,我的伤不妨事。”

  龟蛇判点点头:“我若能让先生伤势尽复,先生可愿意?”

  这话问得,简直让人不知该说他什么,尘霄生哈哈一笑:“那当然再好不过,晚辈自然愿意。”

  龟蛇判也笑了:“愿意就好,便是说,这是你的心愿了。”说话间,伸手拍了拍尘霄生的肩膀……下一刻,尘霄生只觉伤势尽去、修为全盛,而灰袍老者的身形一阵颤抖、迅速浅淡、消失不见。

  尘霄生隐隐想到事情真相,大吃一惊,徒劳一声:“这怎敢使得!”

  尤朗峥、身边剩余的六位星判、顾小君、妖雾等一众阴阳司差官,齐齐向着龟蛇判身形消失之处跪拜、以大礼相奉……送往日大判离开。

  十花判曾施展过的,愿术。

  完成一个“不逆天”的愿望,是天地世界对大判毕生守护轮回的奖赏的。当心愿了却,大判烟消云散!

  “莫自责,”众判官、差官礼毕后,身着蓝袍的九眼判对尘霄生道:“这个心愿是龟蛇大判早都定好的事情了。”

  幽冥大判皆为法力精神之辈,此外也各有拿手本领,其中龟蛇、九眼两位大判尤善占卜之术,不过术中预见到的未来只是“一部分”、甚至更少如叶中一脉。龟蛇判早在尤朗峥等任大判前就在无意中算出,来日轮回会有一难、阴阳司得外人相助。可具体是什么劫、能不能成功度过、该如何度过全都不见线索。在那时龟蛇判就许下一愿:愿相助阴阳司之人,毫发无伤。

  外人?毫发无伤?

  苏景本就没事。三尸更不用说,真正有伤在身的就只有尘霄生了。

  龟蛇判不是临时起意,可以说,早在尘霄生的先祖的先祖还未出生时,龟蛇判就已“选定”了他。愿他无伤、报恩。

  轮回如铁,但判官是活的,为维护铁打的规矩,判官也似无情人,“似”而已。

  十花在前、龟蛇在后,判官之义,比起离山又哪里逊色了半分。

  分不清心中是感激还是唏嘘,尘霄生沉沉长叹,俯身对龟蛇大判消失地方做认真叩拜……

  云驾入西陲,同时军马散开,仔细搜索曾经黑暗笼罩之地,苏景也远播灵识静心感受。确实干净了,再没了那股令自己莫名愤怒的气意。又再急行一阵,尘霄生忽然“咦”了一声:“房子?”

  很快苏景也看到,一座小小土庙似的建筑歪歪斜斜、勉强立于地平线上,三丈高矮、半亩占地。

  空旷荒原,忽然出来一座破旧“土庙”。醒目同时,倒也应景得很,拈花赤目同时开口,问雷动:“天尊怎么看?”

  雷动面色入水,平静安稳,若身上再披一件红袍真就是大判沉着:“事有蹊跷。”

  “天尊高见!”另两个矮子异口同声,无论什么境地何等怪事,总也耽误不了浑人自己玩得开心。

  稍作沉吟,雷动又道:“此处不是墨巨灵的巢穴。”

  简直再明白不过的事情,赤目和拈花还是要做追问:“何以见得?”

  天尊眯起眼睛,运灵智开天目一般:“墨巨灵都是大个子,庙太小,他们进进出出不方便。”

  “天尊高见!”两个矮子再夸赞。三尸自己哄自己玩乐时,众人云驾飞近许多,小鬼差妖雾目光闪烁,神情疑惑:“是神君祠。”

  专门供奉阎罗神君的祠宇,在幽冥世界并不少见,可它建在黑暗怪物盘踞地方深处,看样子怕是年头无数,未免就太奇怪些了。墨巨灵也会拜奉阎罗神君么?若是,他们怎会对付轮回;若不是,岂容这土庙屹立!

  几乎同个时候,苏景与尘霄生同样面露惊疑:灵识扫过,两位离山弟子察觉土庙内有活人生机,有阳身人。

  火翼展开,苏景猛提身法,飞如电急急冲向土庙——幽冥世界,又有几个阳身人?

  无需言语关照,师兄行法蓄势,跟随于苏景身后三丈处。

  歪斜土庙、残破神龛、陈旧的神君像。黄衣女子依身于斑驳石柱,面色苍白、气息散乱,狭长佩剑跌落在地光泽晦暗,不是小师娘浅寻又是谁!

  苏景大惊失色,急上前为小师娘探脉。三尸比着苏景晚进来片刻,乍见浅寻竟在此、竟受伤,先惊后怒,同时红了眼睛左右寻梭,恨不得能找出凶手立刻砍了。

  “你来了。”浅寻并未昏迷,张开了眼睛,清静说道:“不必担心,我没事。”

  一道火元入脉,苏景也已探明了小师娘的状况:气虚元弱,经络与五脏都受损伤,伤不轻但性命无碍,好一阵子的休养是免不了的了。再明白不过,小师娘曾经一场凶狠恶斗。

  这里是什么地方、曾经什么势力盘踞?与小师娘恶斗的敌人不言而喻。

  只要人没死什么都好说,苏景顿时放心下来,怕会影响浅寻休养是以不问事情经过:“弟子这就带您入黑石,助您疗……”

  小师娘摇头打断,向着身后一指:“你看。”说完她又闭合双目,养神调息暂不说话了。

  顺着浅寻指点望去,歪斜的供桌上几件祭器摆放,她指的是其中一只碗。青铜碗,阴刻鬼篆,乍一看普普通通,但以灵识相探……泥牛入海!

  用眼睛看、碗在;伸手去摸,触手冰凉,碗在;甚至凑着鼻子去闻,还能嗅到些铜器特有的金属味道,唯独灵识探查,这碗不在其中、不存在。

  之前只顾着小师娘伤势,苏景根本没留意此物,现下探得它的古怪,脑中自有联想,是以苏景愈发惊讶:“这是、这是师父那件宝物?”

  “不可能。”一群阴阳司的要紧人物也来到土庙中,尤大判双目直勾勾地看着那只碗,声如梦呓:“不可能……这、这是祖大帝的宝器仙碗啊!”

  祖大帝的碗,在场所有大判都不曾见过,但没道理的,一见此物尤朗峥就晓得,它就是祖大帝那件宝贝,绝不会错。

  妖雾声音略显干涩:“大人看,会不会是一只碗?”言语不详,但意思明白得很,若真如他所说,倒也解开了一桩疑案:无论阳间时多厉害的高人,死后游魂下幽冥都得是空着手来,生前法宝全不能跟下来,此乃阴阳铁律,无可悖逆。可当年陆角下幽冥,是带着自己碗形法宝的。若他的碗就是祖大帝那一只……本为幽冥神器,又在阳间易主,随陆角下幽冥全能解释得通。

  苏景不理判官,直接回头去看尘霄生,师兄曾得师父的宝碗炼化,若此碗是师父那件宝物尘霄生自然认得。

  尘霄生神情颇有些犹豫,显然也不确定:“样子全然无二,可‘感觉’不对。”他的煞鬼身基是在陆角碗中铸成的,对那件宝物他会有身魂之感,但对这只碗并无感觉。

  说话间,尘霄生迈步上前,伸出手、试探着想要拿起那只碗,但没用,碗似是重逾乾坤,以尘霄生的力气,竟无法让它哪怕稍稍一动。

  可碗下面的供桌,马上就要塌了似的破烂,又怎么可能承得住大重量。尘霄生之后,判官、三尸都上前试过,无论什么身份、以何等内元提力全都动不了那只碗……呼啦一声,三尸毛手毛脚,拿碗不起另只手自然去撑桌子,供桌登时塌了,碗也落到地上,和普通物件全无两样,落地、弹一下、晃两晃,重新坐稳。

  众人再试,还是老样子,休想动它分毫。

  苏景守在浅寻身边,正输元助她补命火修经络,分身乏术,没去碰那只碗,不过以尘霄生的本事都动不得那碗,他就算去试也意义不大。

  “陆角的碗出于此碗,但不是同一只,我已见过了陆角。莫再胡乱猜测了,事情不算复杂,但也不是你们想的样子。”浅寻重睁双目,得苏景的阳火相助,她的目中回复一些光彩,重新开口,从头说起。

  “离开褫衍海,我继续寻找陆角,全无头绪。但不久前我又领略到陆角的剑意,和上次不同的,这一回剑意连绵不绝,当是施剑与强敌相斗。我立刻启程,两天后赶到地方,就是这片西方荒野了。”

  浅寻到时,正是西方黑暗攻袭西仙亭之初,大判与苏景都还未到,整座西陲仍被黑暗重重笼罩。

  陆角的剑意就在黑暗深处。

  生有可恋,但生已无欢,浅寻只求能把最后一件事做妥当,全无犹豫、动剑杀入黑暗中!

  第六百五十六章 一百里,三身獠

  入西陲,黑暗中滚滚巨力立刻向她袭来,浅寻却不曾停过半步,追寻陆角八的剑意一路突进直到这座小小土庙,如她所愿,陆角八正在其中、手中宝物绽放锐意千重,不停扫荡着永远也杀灭不净的浓浓黑暗。

  这小庙颇有古怪,看上去陈旧不堪,但全不受恶战影响,无论犀利剑法还是黑暗中涌出的凶猛力量都对它全无伤害。

  它怪任它怪,浅寻对这破庙全无兴趣,直接对陆角八道:“跟我走,我带你去见陆崖。”

  墨色诡怪,听到浅寻之言竟突然停止猛烈攻势,内中意思再明白不过:你们要肯走,我绝不动手,请离开。

  陆角八不知道浅寻和弟弟的真正渊源,但在世时他见过这女子一两次,认出了她,八祖微笑:“你是陆角的朋友……我有要紧事情,不能见他了。”

  浅寻闻言微微皱了下眉头:“若来的不是我、是陆崖呢?”

  这问题来得古怪,只因两兄弟间的感情浅寻听陆崖九提过无数次,再了解不过,如果有机会见到兄弟,陆角八绝不可能不去的,除非真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有了一问,来得如果是陆崖九,他会怎样做?

  他怎样做,我便怎么样。

  替陆崖九做些事情,是浅寻唯一的安慰所在了。

  “他会助我挡下所有攻袭。”陆角八如实回答,全无虚伪客套,即便他和浅寻全不熟悉。

  话未说完,“黑暗”见两人并无离开之意,巨大力量再次轰荡而起,化作层层杀劫向着土庙攻来,而陆角八身上也真就再无半分压力,黄裙仙子如霜剑,倾全力挡下所有攻势!

  陆角转身走向供桌。

  供桌上摆放着一只乍看去全不起眼的碗,与陆角八手中那只一模一样。

  “桌上的碗,本来有个小小豁口的。”浅寻的声音平静:“不像现在这样完好无暇,陆角用自己的碗,补好了它。”

  浅寻独撑大局,陆角八腾出手脚就是为了补那只碗,但并非想象中的施咒唱法动火炼化。陆角八蹲了下来,看一看手中的碗,再看一看供桌上的碗,如此反复着、来来回回看了几个时辰,终于开口对浅寻道:“谢谢你,如此大事本不应说谢,因这个口水字根本‘谢’不回你今日相助。不过……我以后当是没机会还了,只好在此谢过。”

  说完,起身对浅寻躬身一礼,继而将自己的碗高举、倒转,向着自己头顶奋力扣下。

  陆角遁魂、入自己的法器。随即宝物凌空飞旋,围住供桌上的碗层层打转,每转上一阵,陆角之碗颜色便浅淡一分,而供桌之碗的豁口就弥补一分。

  以碗补碗是个漫长过程,黑暗中的攻势愈发猛烈几近疯狂,黑暗军来过、八足娿来过、墨巨灵也来过。

  浅寻宁身死道消亦不退半步,持剑守护小小土庙,管谁来,来便碎尸万段葬送她的剑下!

  虽无交谊,但她信了陆角八那一句“陆崖会助我挡下所有攻势”。

  陆崖九怎样做,浅寻怎样做。

  小庙中浅寻苦战时,西仙亭也打得如火如荼,没有事先商议,但何尝不是一场里应外合。若非小师娘与陆角八直插要害、死死拖住西方黑暗的“一手一脚”,西仙亭又怎么可能撑到大阵发动。

  到最后,陆角之碗彻底消失,供桌上的碗恢复如初,师尊陆角八随之消失不见,再过片刻西仙亭大阵成形,一举击碎西陲黑暗,浅寻力战之下脱力、重伤,短暂昏迷。而青灯境收纳大天地只“抢了”几千里,未及小庙所在,师叔不知浅寻就在前方,小师娘也不知陆崖九曾距她很近,真的很近,只差一百里,她就能进青灯境,能见到夫君的一川三百六十月的意气风发!

  一百里。

  这就是前后经过了,可事情仍有个好大的“窟窿”,填不上、便无法还原真相……

  小师娘的残元已然缓缓行运,行走于经络为身体疗伤,此刻无需苏景再相助,苏景来到青铜碗前,试探着伸手去拿。拿不动,和师兄、三尸等人试过的一样,想要动一道灵识去探,可碗只在五听、体感下,根本不在灵识内,这样做全无用处。

  就在苏景心中叹一口气,准备收手之际,体内受创休养的第十二魂屠晚忽然绽起一道灵光,以苏景身体为媒,向着铜碗射去,当剑魂触及铜碗瞬瞬,苏景只觉眼前强光崩裂,异象突显!

  广博天地,一望无尽,天青蓝、地棕褐。天无云,大地平坦,无山无水无沟壑,平得不见丝毫起伏。

  世界宽阔,却绝不空旷,视线之内密密麻麻、无数……墨巨灵。

  黑色、强壮、巨大的身体,皆为倒吊。紫铜巨链自苍穹垂下,紧紧箍住那些巨大怪物的双踝,墨巨灵一个一个被倒吊在半空,一动不动。

  无需细探,只一张望就能看出墨巨灵皆为尸体,都是死的,只是……太多,多到即便亲眼得见仍会觉得难以想象!十万、百万或者更多,这些巨大怪物,根本是一支凶悍大军!

  苏景和墨巨灵打过交道的,一具尸身就“生出”来一个祸患伏图;一头尚未完全复原的司昭就把褫衍海搅得动荡不堪;几百头“半死不活”分不清是灵是尸的巨物就险险杀灭了西仙亭。

  那这支大军活着的时候呢?

  既然是军,便会有卒、有勇、有校、有尉、有将军有大帅,苏景以前打过的……也许不是小卒,但总不可能是大将或元帅吧。

  若眼前情形是梦,那这个梦未免也太骇人了些!

  忽然,古怪声音传来,有人笑,有人哭,有人吼吼怒喝,循声望去。地面远处,三个老汉,长相一模一样,只是神情三种,每个人背后都血肉模糊、胯下双腿不见。

  三个老汉背背相对,一个笑着、一个哭着、一个怒吼着,做同样事情:以双手支撑、吃力地移动身体,向后、向后、背背相对的三个人不断向后,终于凑到了一起。血肉稀烂的后背抵到一起,随即,笑的更笑、哭的更哭、怒的那个更加愤怒,再一眨眼,好不容易才都到一起的三个人忽然向前摔去……爬起来,再背对、再挪移,辛苦无比凑到一起。再因莫名怪力摔向前去,如此往复不休。

  苏景真就觉得一道雷霆直击脑海,他见过、认得、印象深刻,三个半身老人?错了,那是一个身受重创三身獠!祖乐乐。

  苏景心头猛震,可下一刻眼前沉黯,异象散去了……屠晚以一道灵光,助苏景看清了碗内情形。真相让苏景忍不住寒战。

  没人能进去这碗,甚至“看”一眼都是奢求,屠晚剑魂沉沉睡去了。

  苏景声音低沉,把刚刚所见讲与身边同伴。

  在场众人除了三尸皆为心思通透之辈,震骇之余再潜心思索片刻,怎还会弄不清事情经过!

  上古太古或远古,时间不重要,祖乐乐曾与墨巨灵为敌,在阳间掀起大战。墨巨灵尽遭屠灭,但这种东西的尸体也是祸害,南荒伏图、西海葵妖皆为例,祖大帝以宝碗将所有墨巨灵尸身收拢、镇压。

  其中两个关键:其一,祖大帝也身负重伤,返回幽冥后自己遁入碗中,三身合并的过程就是疗伤的过程;另一,祖大帝的宝碗在阳间的大战中,破损了,掉了一块“瓷”。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到得陆角出世、离山屹立时候,师尊无意中找到了那片“瓷”。

  宝物残片自有灵性,它也化形成一只碗,与“本尊”一模一样。脱自祖大帝神器的残片,自也是绝顶之物,师尊自是珍惜无比,将之炼化做自己的“剑刹天乌”。

  是以有了两只碗,一在阳间,一在幽冥。

  墨巨灵即便身死,身上邪气也不会消亡,而祖大帝镇压邪魔的碗有缺!到得最近时候,也许是祖大帝伤势恶化、又或者是疗伤到了关键之处,幽冥碗内法术渐渐镇压不住巨灵尸身邪气,邪气自宝碗裂隙中逃逸而出,这便是幽冥西陲黑暗笼罩的缘由了。

  墨巨灵皆为法身,邪气即是他们的法力、身体,这种东西实在诡怪,邪气盘踞西方后有渐渐生灵、凝身,按道理讲即便如此墨巨灵也不可能真正回复神魂。

  其中那头叫做“上林”凶物不知得了什么机缘,真正转活过来,其他的还只是“身体”,本身无智慧,归这个上林指挥。

  阳间、阴世两只宝碗实为一物,虽相隔了两重天地,但那份冥冥联系是隔绝不断的,幽冥碗中邪气升腾,也透过这份冥冥相连传到了师尊陆角手中碗内。

  陆角八以前根本都不晓得幽冥深处还有个“碗本尊”,全没有防备,遭碗内邪气噬体……由此陆角八夺魂于金乌,续命只为相助大师娘蓝祈飞仙,奈何心想事难成,只再坚持了几十年便身死道消,与金乌纠缠的一律游魂入得幽冥中。

  在师尊与体内邪灵相抗时,已然隐隐查知祸患来自幽冥,入幽冥后他纵剑打翻阴差逃走、不肯安分入轮回,理由正如他对郎万一说过的“总要知道我死在了谁的手上”。陆角八毕生讲求公道,这次他要为自己讨一个公道,追查碗中邪灵的来历。

  陆角究竟是如何追查的,这些年他到底在幽冥何处,这些事情无人知晓,总之,他追到了褫衍海,但那个司昭并不是“终点”,到最后他终于寻得了祸患的源头:黑暗笼罩的西陲深处,小小土庙供桌上的祖大帝宝碗。

  以陆角的见识、心思,见到黑暗、见到真碗,怎可能还不明白真相。

  而他以游魂入己碗、重新补好“真碗”,便是他的正道本色、离山本色。

  以他之力,断断灭不掉这磅礴邪气,但以他之力,至少能封堵漏洞、掐灭源头,让真碗中的黑暗魔物永无出头之日!

  也许陆角八入身碗中世界去了,苏景对碗境只是惊鸿一瞥,没看到师父不代表他老人家不在其中;也许他变成了“碗灵”。未入化境、俯身碗壁灵消智泯变作一段无智魂;更可能为补碗魂飞魄散。

  师尊下场无人得知,归结根底,祖大帝宝碗重归完整,法力暴涨。内中凶尸再没了作祟机会,即便今日西仙亭大阵未能成功施展,西方黑暗也成了无源之水,或能为祸一时但迟早有倾灭丧尽一天。

  相比贺余,师尊所为不惊天不动地,只不过在拔腿离开、舍身补碗之间,他选了后者。

  师父对浅寻说:陆崖会助我挡下所有攻势。

  确是如此,如果陆老祖在场,定会画天河、升明月,抵挡所有邪魔猛攻,为兄长打下一片清净、融他静心补好宝碗。

  陆崖九不在,浅寻在,一样。

  苏景、尘霄生、三尸整肃衣衫,面对祖乐乐宝碗认真跪好,做离山七拜大礼,祭八祖。苏景心中说不出的唏嘘,巨灵尸、青铜碗、师尊陆角与师娘蓝祈、阳三郎、阳世幽冥,一件事、串串事牵扯不断,直到……金乌陨落、阳三郎沉迷、大师娘飞仙、师尊可能殉道、幽冥西方大祸消弭!

  那一因谁种下?那无数果各落各家。苏景拜师尊。

  待离山弟子起身,尤大判为首,阴阳司一群高官也对大碗行大礼参拜,既是拜祖帝、也是敬陆角。

  拜过碗,判官们又齐齐对浅寻施礼,战于西陲要害,便是助战西仙亭,这个人情不能不谢;助陆角补碗便是扶持轮回,这一重大恩更是要谢。

  浅寻却低着头不去看判官一眼,愣愣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的心空空的,在阳间时炼尸就为来幽冥找陆角,如今……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尤大判不在意浅寻的漠然,言辞诚恳,讲出自己的敬意、谢意。

  无论过程如何,西方黑暗的事情此刻都已了结,苏景上前:“师娘……”

  浅寻知道他想说什么,摇了摇头:“陆角的下落莫名,可能只是因补碗陷落内中化境,以他智慧,就算游魂无力也未必找不到出来的办法,我在这里等一阵,你走吧。”

  等不到人怎么办?浅寻不知道,为陆崖九找回兄长,已经是她最后的心愿了。

  浅寻从来说一不二,苏景知道没有相劝的余地。忽然,尤大判皱了下眉头,旋即脱口怒叱:“混账!”

  三尸心里正没法说的不痛快,闻言同时大怒一起跳到尤大判面前:“你骂我师娘?!”

  尤大判摇头:“骂田上。”说话间转目望向苏景:“此间祸患,与田上有脱不开的干系。”

  苏景想了一下才回忆起“田上”这个名字,钟大判留下的《诛杀册》最后一页所录、始终未曾归案的猛鬼田上,问:“究竟怎么回事?”

  尤朗峥红袍问刑“上林”,已经审出所有口供了。

  “阳间有风雨,离山逢大难。”尤朗峥没去细说上林口供,而是直接点出重点,同时翻手自袍内取出一枚冥玉玦递给苏景,上林的口供尽在其中。

  阳间情形苏景知道,离山上下几无可战之人,中土正道元气大伤,若真有难还有谁能挡!乍闻尤朗峥之言,苏景、尘霄生同时惊怒!

  苏景直接伸手抓住尤朗峥:“褫衍海中,你说过有办法送我回去。”

  话刚说完,忽然有人拍了苏景肩膀一下,声音平静:“马上回去是你心愿,马上就能回去。”苏景转头,身着蓝袍的老汉,九眼大判。

  九眼判的身形正缓缓变浅淡……又是一道大判愿术!

  苏景急着回去不假,但也没想过再要一位大判施愿,九眼判微笑摇头:“无需多想,我的情形和龟蛇判是一样的。”

  龟蛇、九眼皆擅占卜,前者算出幽冥有难,外人帮忙,许下一愿“望帮忙外人毫发无伤”,心愿了结后就此散去;九眼也是在任时占卜得“轮回大祸”,同样许下一道大愿“我之愿,望守护轮回、破劫术者心想事成”。

  说穿了,早在古时候九眼判就把自己的“愿望”送给了那位“后来人”,此刻苏景要回去,正是这“愿术”成形时候。

  尤朗峥是现任大判,若他施法,也能送苏景回去,可他伤势重、那开界送阳身人返回阳间的法术又须数年时间来养阵,根本赶不及。

  九眼愿成真,身形消散去,但破界的法术还须得等上一阵才能发动,再如何焦急也只能耐心等候,尘霄生、三尸进入黑石洞天;损煞僧、恶人磨重返天乌剑狱,血衣奴归于鬼袍。苏景转头望向小师娘,后者缓缓摇头:“我回去没用处的。”

  小师娘伤势不轻,短时间里动不得法术、剑术,她想留在此地。至少暂时留下来,以后……再说。

  这个时候尤大判向苏景告辞,西仙亭苦战,大群中、低判官陨落,一下子许多候补判等任。不用想也知道阴阳司会忙乱上一阵子了,轮回事大,容不得丝毫耽搁,尤朗峥要赶回封天都坐镇了。

  告辞前尤大判说得明白,土庙、青铜碗、浅寻全无需苏景操心,阴阳司一定会妥当守护,特别是小师娘。尤朗峥性命担保,保她无碍;另外苏景回阳间后,阴司也会派差官和他联络,芙蓉塔也好、阳间罪恶阳间了断也罢,全都维持原议。

  草草交代几句,尤大判离去了,苏景留在小师娘身边,等候破空法术……

  尤朗峥一行离开土庙,云驾升腾向着封天都方向飞去,走不多久,大判红袍忽然一阵颤抖,踉踉跄跄跳出来三个老汉,十花、龟蛇、九眼。

  云驾上,除了尤朗峥外,其他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愿术成真、魂飞魄散,事情一向如此,谁又能想到三个前任大判还在。

  莫说妖雾、顾小君等人,就是十花等三判自己也未料到!当愿术成真,他们的法力被抽了个干净、去滋养一品判了,但他们那一点精魂并未被打灭,而是直接被送入了红袍……匪夷所思?那就看看阳世间:对抗天星结束时,天地世界在各天宗大阵崩塌时、为阵中修家担下了反噬。

  阴阳本为一体,中土世界阳间有灵犀,阴间又岂会真冷冰!三位大判最后的“愿术”付出,冥冥有天知,得法外破例,不用身死道消,此刻已然变作普通游魂,想去阳间玩玩?那就投入轮回;想要留在阴间?不久将来就会有一座芙蓉塔重现幽冥,那座塔就是为了他们这种“人”才兴建的。

  未消散,但先别告诉“苏大人”,这是十花判的主意。活了千万年的老狐狸了,早把苏景的性情看透:就让他以为我们都死了,有这一层“面子”拘住,他以后不好意思再发疯……

  十花大判由顾小君搀扶着,费力回头望向小庙方向,低声问尤朗峥:“苏景要回去了?”

  待大判一点头,十花判长出了口气:“可走了啊……走得好,走得好。”

  歪斜破败的神君祠内,苏景于等待中,将一道灵识探入“口供玉玦”,神念传送、再如何复杂的事情也都在一念间领会,省却好多的口水功夫。抛开闲杂细节,上林口供中有几个关键地方:巨灵邪气外溢,就算害人、发难也是本能而行,不会主动转活,上林能复原是得了田上相助,不过老魔田上也不是万能金仙,以他本领,全力施展下就只能活上林一个。

  上林回复得并不彻底,根源记忆遗失很多,他也只晓得自己是神,可从何而来、自家大军又是如何被三身獠打灭的,他全然记不起,但这不妨碍他要摧毁此间世界,他们来这里就是为了一个字:灭。

  阴阳司在西仙亭的布置本为机密,墨巨灵绝没有提前知晓的道理,但这秘密手段未能逃过田上的查探,老魔还施展玄法,恢复了一处“西方深处瞬入西仙亭”的传步法阵,这才有了西方墨色突袭西仙亭的大祸。

  田上曾与上林计议,西方黑暗动击西仙亭、战判官之时,他会在阳间发难,拔旗于离山,扫荡所有敢反抗之人,以玄天换青天,一统阳间……

  老魔田上是戾气成形,算得土著;墨巨灵则是天外妖魔,外来祸患,不是一回事,但勾结到了一起。

  邪魔的口供止于此,还有些事情苏景不明白,但无妨:回阳间、直接去问田上便是。

  苏景深深吸气,平复心情、静心等候返回阳间一刻,等……无论离山是否安好,都要大开杀戒!

  第六百五十七章 恨不逢时,骄阳天尊

  阳世间、离山前,三个时辰。

  无双城主用了三个时辰斩杀幽煞天尊,头颅肩膀翅膀双臂双膝等等所有邪魔的宝物、身体器官全被那幻法疆内戚弘丁一件件击碎。

  随着最后一根手指被剑气斩断,附魂其中的幽煞天尊就此烟消云散。

  清秀少年、红红之舞,最后一次跃起后双足猛顿地面,他挺胸、昂首望向天空。未出声,但阳世间所有人都能透过苍穹镜都能看到、看懂他的目光,是狂妄一问:谁是天下无双!

  下一刻,鼓声散、幻城散,清秀少年又变回七彩巾、黄金靴、三十上下的英俊汉子,戚弘丁笑声朗朗,剑心污口:“傻屄吧!”

  离山前众多邪修于一个多时辰前打碎了无双城主唤来的丁甲十二神将,但他们的天尊是在幻城法域中与戚弘丁斗法,众邪修入不得法域也就帮不上忙,又上前围攻离山,与不听等人大打出手。

  如今幽煞天尊被打到尸骨无存魂飞魄散,众邪修立刻收手远撤,后退十余里重新站住身形。

  离山前又复清静。

  此刻离山清宁,全拜戚弘丁所赐。

  一场小小胜利,却足以让天下沸腾,先有乌鸦卫与樊剑仙重创邪魔星宿,随后佑世真君未过门的娘子、贴身九头护卫、麾下龙鳅大将扬威,跟着“对不起”阿添残杀东方七星,现在无双城主再展神位……人人都道,就算玄天大道的道主老魔来了,他能在无双城主面前讨得好处?!堂堂东土第一天宗离山剑岂是那么容易被邪魔降服的?

  此刻人间雀跃,全拜戚弘丁所赐。

  方先子又忍不住的激动,攥着拳头挥着胳膊,恨不能立刻跳起来大喊一声“无双城主、天下无双”,此子得天水灵精洗髓添元,本来资质大好,可惜就是心慧太浅,总是受情绪摆布,丁点喜事就够他笑上好几天,一点不顺就愁眉苦脸半个月,这才影响了进境。

  正开心无比的时候,不远处红长老的声音传来:“正仪容!”红景面上不见一丝喜色,相反,俏目戚戚神情哀伤。

  方先子赶忙重新做好,不敢再笑了……忽然,戚弘丁咳嗽了起来。

  第一声咳,头顶的七彩巾散了;第二声,脚下黄金靴与身上的枫红袍消失,他赤身裸体;第三声咳,他直挺挺摔倒在地,随后大咳不断,身上的皮肤迅速溃烂掉,几个呼吸功夫,戚弘丁又变回刚出现时模样,且……神采远逊,就连眼中的光芒也迅速黯淡。

  自他出关一刻,离山沈河、任夺、林清畔等核心高人便知他会有这样结局;待他激战幽煞天尊时,离山诸多真传弟子也都看出不妥当了——不该用三个时辰那么久,凭戚弘丁刚结域“秀天下、独立无双”之强势,杀灭幽煞天尊至多一个时辰足矣,他却用了三倍时间,只因:越战他的力气就越衰弱。

  伤势远未恢复,以本门秘法强激体元换来一战之力,代价便是现下情形:身基尽毁,修行路断。即便得高人相助灵药相辅,从今以后戚弘丁也只能是一个凡人。

  凡人的皮掉了是没办法再重新复原的,若能撑过后面六个时辰内不死,戚弘丁今生此世他就是个没了皮的平凡人。

  戚弘丁于大咳中还在笑,咳得满口鲜血,笑得狰狞无边!

  人影一闪,卿眉抢上抱起戚弘丁,沈河、任夺等人皆起身,步履蹒跚向前迎去。离山要紧人物一动,匡护离山的长藤中有几根领受不听心意、立刻化作绿裙妖灵上前搀扶。很快沈河迎上卿眉,戚弘丁边咳边笑边断续问:“怎么样?”气若游丝声音虚弱。

  “剑、舞绝伦,沈河佩服。”沈河含笑点头:“无双城主,天下无双。”

  掌门话音落,离山前所有门下弟子、助战妖精齐齐开口:“无双城主,天下无双!”

  哪怕以后半生平庸、哪怕来生世代猫狗,至少今日红红一舞,他曾天下无双。

  便在此刻,远天里忽然传来一阵洪亮大笑:“愚蠢无双、拙笨无双、呆傻无双……戚弘丁,你要天下无双,本座便予你天下无双……沸血煮髓煎骨烹肉包你死时痛苦……天下无双!”

  笑声跨天地,人影未见,但听他声音,众人只觉一股炽热扑面而来。

  笑声歹毒,戚弘丁却全不生气,呵呵笑着,又是那一句:“傻屄真多。”

  远方笑声未落,魔头驾前妖人唱号声响起:“玄天大道,圣道主驾,骄阳天尊法驾仙临,离山小丑还不整肃衣衫,跪地相迎!”

  卿眉将戚弘丁交到掌门身旁青藤妖灵手中,自己迈上两步,远眺声音传来方向。

  未过多久,串凄厉啼鸣震彻四方,大群怪鸟显于视线尽头,甫一现身便密密麻麻铺满长空:形如仙鹤,但身体更大得多,双翅煽动之际身边空气蹿起腾腾火焰,开口啼鸣时,一道道烈焰自长喙中卷出,鸟群翔空,便是烈火巡天!

  何须修行人物,只消稍有见识,即便凡人也能识得这些怪鸟,志异中早有记载,火禽鸟毕方。

  三百里,毕方鸟群排空疾飞,向着离山急进。而鸟群过后,昂昂嘶吼声大作,十三头蛟龙身裹烈焰,上下翻飞不定,一边戏耍于九天,一边跟在毕方鸟群之后向离山逼来。

  毕方是真的,蛟龙却是假的,以真火塑行,法术罢了。不过每一条蛟龙身形都在十里开外,栩栩如生双目有神,足见火中有真灵,法不凡术卓越!

  蛟龙之后,百里金光一片,明耀于天地。若忍住眼睛疼痛仔细观瞧,依稀可辨那金光皆因一头仙凤而起!凤儿金身、七十里巨,身外再绽起三十里炽烈祥光,振翅中偶尔一声啼鸣,毕方噤声蛟龙闭口,尽数噤若寒蝉。

  金凤背上端坐一人,身形奇高足两丈开外,瘦嘴削腮一副愁苦相貌,但眉眼间隐透着一份犀利,正是玄天道骄阳天尊。

  凤驾之后,则是一盏盏烈火结形的大旗飘摇,旗下重重剑光火驾:为骄阳天尊麾下邪修,人多势众且不乏高人,其中几个最顶尖的,就算比不得星宿凶猛也不遑多让。

  天尊、星宿皆为道主“提拔”,但这些“玄天星阳”下的妖人,大都是星宿、天尊网罗自中土各方的邪修。

  自古以来正邪倾轧,邪魔势大时,正道总有浩气长存;反过来也是一样,正道强时,想要把邪魔彻底剿杀是不可能的话事,有正,便一定会有邪。一时河东一时河西吧。

  正是黎明前最最黑暗的时候,天昏地暗星月无光,更衬得骄阳天尊威风凛冽。

  玄天道主以下,最强人马奔袭离山。

  笑话过戚弘丁后,骄阳天尊便闭合双目不再开口,默默行运玄功,心中虔诚赞叹:道主玄法通仙!

  幽冥乱时,诸星宿与天尊修为大涨,但这还不算完,每个星宿身死,修为的半成都会被其他星宿瓜分,另外两成修为,直接添补于两大天尊。

  幽煞天尊死后他的三成修为,自玄天道主的秘法牵连,送与了骄阳。不过再神奇的法术也会有“规矩”,田上给手下施展的“遗馈”之术也不例外,自相残杀是不增力的。

  是以东方七宿、幽煞天尊、骄阳天尊来得一个比着一个更晚些。

  虽不如“幽冥乱”增得那么凶猛,但因同道陨丧而得来的修元增长也绝不算少。骄阳天尊满心欢喜。

  骄阳天尊一行疾飞如风,盏茶功夫便逼近离山,最前面的毕方鸟群相距离山十里处暂止,骄阳天尊的浩荡仪驾不再前进,静静悬浮空中。那一片烈火灿烂,照得离山亮如白昼。

  之前恶战于山前的众多邪修尽数作礼,整齐开口:“骄阳凌空,邪魔退散!玄天弟子恭迎天尊法驾。”

  骄阳天尊自金凤上双目闭合端坐不动,不理会那些星宿、邪修的敬诺:“沈河,我听说陆崖九大限早至,却迟迟不见天劫气象,他躲到哪里去了?他修得寒月,本座骄阳有意看一看,月、如何与日争辉。死之前你替我传个信给陆老九吧,让他莫再躲藏,来与本座一战,痛快一战,总胜过龟藏于厚甲中等死。”讲话时,骄阳天尊未开目。

  沈河不理会。林清畔则对身边的戚弘丁笑道:“戚城主刚才说得对。”

  “我就说他是傻屄吧。”戚弘丁气喘吁吁,和林前辈聊天。

  骄阳天尊开目,但并无愤怒之意,起身向前迈步,第一步,自金凤背脊跨到百里外一头烈焰蛟龙头顶,第二步,又自蛟龙头顶跨出三百里、来到毕方鸟群头鸟的背上,由此他距离离山只差十里,背负双手做俯瞰之态,再度开口:“离山,只有一个人入得本座法眼:陆角八!可惜死得早了……恨不逢时,未能与陆角一战。”

  这次连沈河都笑了,抬头望向骄阳天尊:“你是来斗战的,还是来唱曲做赋的?”

  骄阳天尊漠然:“陆角已死,还留离山何用?杀了。”

  天尊法谕传下,麾下邪修齐齐动法,猛攻离山!

  第六百五十八章 回来时,天破晓

  但毕方、火蛟、金凤未动,它们是骄阳天尊的“仪仗”、“排场”、“脸面”,悬浮于天,由苍穹镜传映阳间每个角落,烈火奔腾龙凤昭彰,骄阳天尊威风无量!

  离山前混战再起,甫一接战,卿眉老祖心中便是一沉……以离山护卫实力,对攻上来的邪修或能勉强支撑,但如此打下去,必定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可那九霄云上,还有骄阳天尊和他的凶猛兽侍,骄阳天尊身后还有个玄天大道主人。

  胜利无望,绝望、但不气馁,既然来了就没把生死放在心上,从不听相柳裘平安到卿眉再到南荒三百零一妖,只为荣光一战!法术汹涌宝物翻飞,杀敌和被杀,邪修猛进而离山、不退!

  突然间,一声怒喝震惊百里:“邪道妖人,冒犯离山,可曾问过你家仙尊谢生佛!”

  这边厢话音落,那边厢怒叱起:“跳梁小丑,凭你也配邀战仙长陆九祖?来来来,先领受拙季道爷一剑!”

  怒叱回荡中,另个声音漫漫:“恨不逢时?陆八祖惊才绝艳,与他相比,你狗屎不如!求鱼在此,妖魔……授首啊!”

  声声喊喝,苍穹下流光溢彩,一道道修家云驾追风逐电,自各个方向向着离山赶来,谢生佛,破无量时走火入魔,仙途断灭修为大跌;拙季老道,年老力衰、修为不足全盛时候一成;求鱼散修,当年因为一颗天水灵精被苏景整得惨了,修为稀松平常,不久前成功结化宝瓶身,可修法不济、境界虽还说得过去但斗战实在不值一提……还有大群修家。无名却有性,有一份修行中人当承天护道、护佑正气的烈火心性!

  不是所有人都能加入诸天宗抗陨星的大阵的,拯救乾坤没他们的份,但护佑离山有他们的机会,昨日清晨时分,当玄天道传音天下要毁灭离山时,他们便从天地各个角落动身,一天一夜的急行,此刻终于汇聚而至。绵薄之力,却是千万人、吾往矣。

  远不止,激昂号角呜呜作响、振奋战鼓隆隆远播,骑兵的马蹄声踏碎黑夜、步卒的奔驰声惊醒人间,凡人的军马、凡人的刀枪汇聚长龙。冲锋、冲锋,离山曾救天下、救凡人,如今正是报恩时候。

  箭雨呼啸、剑气纵横,西面八方天上地下,杀邪修,护离山啊!

  骄阳天尊微扬眉,随即放声大笑:“等得就是尔等。妄以星火之光与骄阳争辉的杂碎们,玄天换青天,乃是大道气数,敢逆天者一网打尽。哈!”狂妄大笑中,千万火光自他身边激射而去,袭向赴援离山的散修、凡卒。

  精深法术面前,凡人力量不值一提;而急急赶来的一众散修……当初他们没资格进入诸天宗法阵,是因力量浅薄。空有诛魔之心,却无诛魔之力!当骄阳天尊火法四散,那连片痛吼何其不甘!

  无一人,能当骄阳一击。

  此外另有一道尤其炽烈真火,直射离山、烧于樊翘之身,骄阳天尊狂笑桀桀:“光明顶传人?陆角八传人?陆角老儿死了,你们又算得什么!”

  烈焰焚身,樊翘咬牙,不肯惨嚎不肯呻吟还要……绽起一个狰狞笑容,遥望骄阳天尊:“傻屄!”

  不过所有人都未死,重伤到底,性命犹存,因骄阳天尊要这些来护佑离山之人,亲眼看着离山仙长被个个斩首、离山剑宗被夷为平地。猛然间,一蓬血气冲天,卿眉老祖拼受正与之缠斗的星宿一击、拔身而起,以我血入我剑,以我剑斩骄阳,卿眉遁剑,怒刺骄阳天尊。

  只可惜卿眉本就不是骄阳对手,何况他久战疲惫、何况他重伤在身,骄阳天尊待他飞身而至,扬手一道真火打出。

  卿眉只觉五脏如焚,强自提起的真元就此崩溃,惨叫声中跌落地面……可就在他堪堪落地时,突然身体一轻,被人接住了。

  卿眉凝神,努力不让双眼闭合、去看接住自己的究竟何人,刚刚看清楚,还来不及皱着眉头说上一句“你怎么才来”,忽就觉一阵天旋地转,被送入了一片化境小世界:碧海无尽、一座座黑色礁石屹立,海中剑意无尽如鱼群轻松游弋……他来过、他识得,苏景体内黑石洞天。

  及时接下卿眉,又将其送入洞天的不是苏景是谁。

  一道心识投影,苏景就在卿眉身边,点头:“辛苦了,大恩难谢。”说话同时,引动阳火为他疗伤。

  三尸在一旁挤眉弄眼,笑嘻嘻:“卿眉老祖,别来无恙?”

  一个虬须汉,和他置身同一块礁石,正被另一个苏景施法疗伤,虬须大汉柔美一笑:“道友,你也经络受创了?”

  还有、美艳男子,妖精君王,老友尘霄生肃容、长揖,字字如钉:“若时光倒转,重返当年,尘霄生仍救卿眉,不惜身死道消。”

  卿眉老祖想哭、更想笑,他们回来了……来得好。

  几乎同个时候,又一道人影闪动,正遭邪魔妖火焚身之苦的樊翘也被苏景救入洞天,阳火洗炼白发弟子、邪火顷刻熄灭,樊翘惊喜交加,心底涌起的也是那句话:终于回来了,来得好。

  苏景跨越阴阳重返人间。

  不见诡怪异象、不见风火妖娆,苏景穿透两座世界,回来得悄然且安宁,就他一个人,出现在离山前的战场中。

  但是下一个瞬间,整座阳间、天下百姓齐齐惊呼,有人攥拳有人垂泪有人目眦尽裂,所有望向苍穹镜的目光中尽数透出浓浓恨意,因那镜中战场、离山天宗最后的防线被烈火彻底覆盖。

  火自天上来,一头古怪地火鸟不知从何处来,冲霄、展翅、化作重重金红云,旋即金色雷霆绽放,狂暴火雨倾泻;火自地上来。一群不知什么妖怪的拇指小儿,挥动着长长鞭子抽打地面,眨眼间一道道烈火雄川奔涌咆哮、湮灭战场。

  凡人不懂法术,弄错了很正常:来袭离山的那魔头自称骄阳天尊,他的驾、他的法皆为火,此刻离山战场被烈焰吞没了,任谁都会以为这是邪魔手段……不过很快,就有人看出不对劲了,火中的守山人目光激动神情惬意,明明被烈焰卷过却是一副享受模样;火中的玄天邪修们,却又跳又滚嘶声惨嚎,肉眼可见他们的皮肉被烈焰层层剥下、他们的骨血被恶火化作青烟。

  邪魔的火,在烧邪魔?

  愤怒变作了惊疑……突然间,离山前有人尖声大叫,护山长藤尽数散去。那一向明浩动人、总也开开心心的笑语仙子重新显身,眼中有泪、滑落脸颊,梨花带雨的可人儿,说不清的委屈和说不清的快乐,尖叫:“苏景!苏景!苏……锵锵啊!”

  这人间,谁曾见不听跳脚?人人得见。

  直至此刻,天下人才知道恍然大悟,才明白那山前的天地烈火从何而来。

  惊疑变成了狂喜,苏景来了!行走人间行善除魔,被皇帝供奉于神庙更被无数人供奉于心头的少年仙、少年剑,他是佑世真君!

  佑世真君是离山弟子。

  再看离山前的火焰……真有许多人抬手一敲自己的额头:糊涂啊!那火焰煌煌中正、凶却不恶。足以杀灭四方但火本身并无嗜杀之意,再清楚不过的金轮气意,护世火、慈悲火,岂是玄天妖人那戾气十足的邪火能够比拟的!如此明显的差别,自己竟还认错了,不是该打的糊涂么。

  真想打从心底欢呼一声,天下人都想欢呼,可还不等出口,骄阳天尊的大笑声又回荡于天地:“苏景?哈哈,来得正好。”骄阳天尊眉飞色舞,苏景却连半字回应都没有,遥遥向他伸手一指……

  一头毕方自苏景手上急冲天空。

  同为毕方,骄阳天尊火禽结布三百里,苏景放出的毕方只孤零零一只;同为毕方,骄阳天尊的鸟群不过是群异兽,苏景的红鹤儿却是烈火世界无数火灵凝结、再得主人纯阳真火淬炼几甲子,其间差别,便如池塘里的一群泥鳅比于裘平安这等血脉觉醒的真龙鳅。

  根本不存厮杀过程,苏景毕方冲天时,天尊驾驭的毕方轰然大乱,源自本能的恐惧与敬畏,让这大群火禽全然不敢面对那火鹤,四散奔逃!

  骄阳天尊正驻足毕方群中,鸟儿炸了窝,他足下无依靠,忙不迭后退,又驻足真火凝结的火蛟之身。但立足未稳,苏景身上七头恶蛟奔袭长空。来自阎罗钦赐蟒袍、再得苏景阳火祭炼,七头黑蟒气势贲烈、猛扑骄阳天尊十三火蛟。

  火蛟龙不过法术凝结,红袍黑蛟却是神术而生。

  根本不存厮杀过程,同为灵元结身恶蛟,却是神凡区别,两下里气势才一碰触,十三火蛟便化为乌有!

  骄阳天尊再退,回到金凤背脊,正向催动驾辇冲向苏景,又一头三足鸟儿疾飞而来。

  凤为神物,但世间难寻,骄阳天尊的凤驾是由七根凤长翎炼化而来的法器,于火行一脉算得真正宝物了。可七根凤凰翎毛,如何比得一副完整的金乌骸骨;骄阳天尊对凤驾炼化得再如何出色,又怎比得苏景开造化以阳三郎之身、小金乌元神之灵融合成的这一道算得是真正活着的三足神鸟。

  仍是不存厮杀过程,当金乌振翅而来时,宝器本属做冥冥相争相克,骄阳天尊脚下巨大金凤在金乌面前灵性尽散,嘭一声闷响形散质消,又变回七根凤翎,飞射而去散落天地各个角落。

  三件法术、皆寂静无声,连毁骄阳天尊三重云驾后,苏景则已来到沈真人面前:“光明顶苏景归宗,见过掌门。”

  沈河笑,也是那一句:“回来了就好。”说完,稍顿,笑容不减:“你先去忙,回头再聊。”

  就是此刻,九霄云上苏景的毕方开口一声长鸣,陡化归烈火世界本形,长空扑火海;七头黑蛟昂首咆哮,层层阴森煞气自地下冲腾而起,结于恶蛟身边化作滚滚煞云;小金乌仍就不声不响,双翅展开化金光万道,煌煌灿灿一道金轮照耀乾坤!

  火翼振动、苏景登空来,置身阳光中。同个时候暗夜崩散旭日破晓,天现黎明。

  黎明时苏景回归?

  苏景归来时,天做黎明吧。

  至少连夜观战仰望苍穹镜的阳间万万人都做如是想。

  跟着那一声压在心肺间的欢呼声,猛然暴散开来,中土人间处处欢呼……苏景听得明白,欢快响亮的人间大吼,何尝不是金乌啼鸣。

  骄阳天尊连连受挫,但神情不怒反喜,目中精光闪烁,直直盯住苏景。

  离山前,邪修受天地烈焰袭杀,修为浅薄者命丧当堂,但也有大群妖人狼狈不堪逃了回来,残存的星宿魔头与骄阳麾下精修好手连连传令,众邪修重振声势,列阵于天尊身后。

  待得身后大旗重新飘摇而起,骄阳天尊才兴奋开口:“恨不逢时陆角在世,你是那老儿弟子,看来也修成了几分阳火真味,杀你也算是个痛快!苏景,可敢与本座挟火一战!”

  骄阳天尊嗜火成狂,见苏景手段了得只觉热血澎湃,骄阳天杀灭光明顶传人,这才是真正快活所在。他盼和苏景:拼火!

  苏景仍不说话,点点头一挥手,先将毕方、黑蟒、金乌尽数收回体内,跟着背后天都火翼再振向骄阳天尊缓缓飞去,行进中右手摊开,一道火焰烧于掌心。

  骄阳天尊自是识货之人,一见苏景掌心火焰喜色更浓:那是至上纯烈的阳火精魄,苏景的修行灵根、本命神髓、五百年辛苦历练才得来的一份真焰灵精。苏景的所有阳火法术,皆以这道灵炎为始初。

  亮火于掌心,再也简单不过的意思:纵火行法,斗个痛快斗个真章吧!

  骄阳天尊哈的一声怪笑,双掌一搓,周身上下燃烧开来,不多不少三千火苗,火苗平齐三寸长短、尽做赤血殷红:“来!”

  话音落,杀劫来,杀劫自苏景来……可又哪有一丝火焰:大群僧人涌出,僧袍开敞袒胸露乳,显身时已结阵、杀劫起;凶残军马杀出、阳火大旗卷扬不定,三个大字飘摇“恶人磨”,显身时已结阵、杀劫起;一条小船冲来,蟒袍下血衣奴的冲杀之法,显身时已结阵、杀劫起;三个矮子脚踏飞棺,手中殷天子急急舞动,并剑行阵、杀劫起;美艳男子一步迈出、君临天下,手中一剑返璞归真,仍是:杀劫起。

  骄阳天尊痴火嗜火?求以火法挑战光明顶传人?

  偏就不让他见火,苏景所求:让邪魔死不瞑目。

  若他能冤死……越冤越好。

  第六百五十九章 真君箴言,一笑映天

  邪魔心中,哪是怎样一番惊怒,暴怒成狂!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光明顶传人不以火决胜。

  损煞僧、恶人磨、血衣奴,哪一支大军不是在幽冥中历练无数、血中火中走出来的真正精锐!三家齐动杀阵,有几人能挡其锋锐。

  更凶狠的,三尸神君每人都坐拥本尊全副修为之力,西仙亭时苏景结宝瓶大圆满,三尸力气又突飞猛进,他们的剑阵何其凶猛。

  而真正致命的,尘霄生师兄得大判愿望,重伤痊愈修为复原!师兄对离山眷顾远胜苏景,邪魔冒犯师门,莫看他面色不显波澜、心中早已恨意滔天,此刻出手一剑是他怒极势极力极一剑。

  意料之外在前、一道比着一道更凶猛的杀劫在后,骄阳天尊连放声怒骂的机会都不存便被打碎身体,鲜血喷溅中化归原形,尸块散落各出,虽散碎但明眼人看得清楚:一头比着牯牛还要更大的萤火虫。

  斩灭骄阳天尊后,苏景振声喝:“杀光!”

  三尸与三阵道兵齐齐吼喝,猛扑山前众多邪修;同个时候尘霄生扯下挂在胸前的一块美玉,一声法咒、美玉摔碎地面,灿灿然一道强光直射天穹,呼吸功夫里,那碎玉奇光内妖吼传来,成千上万妖精汇聚的精锐之师杀出。

  不是玉内藏兵,而是灵玉破虚空,将负责卫戍齐凤妖皇宫的御林妖军接引至万岁身边。此物无法洞穿人间,在幽冥时用不了。

  尘霄生不在时,没人能指挥得动这些凶兵猛兽,如今妖皇回来了,一声令下群妖效死。苏景道兵如龙,尘霄生妖兵亦如龙,大军起阵、杀邪修!

  出兵、动法,师兄弟纵法而上,当先杀入邪修阵中……又何止他们两个,不听欢呼裘平安怪叫小相柳弹起了自己的阿修罗琴。南荒驰援妖精、各地赶来散修各个嘶吼,还有多少力气便施展出多少力气,倾尽所能,反攻、杀贼。

  骄阳天尊惨死,玄天修家失了主心骨、又因前一天鏖战不休星宿陨落大半,此刻再对上虎狼大军、震怒剑仙,哪还可能再有胜算……何止胜算,连逃生之路都不存,谁逃得过金乌捕杀,谁避得开妖皇斩首。

  可骄阳天尊不是大首领,道主还未到。

  玄天道下邪修均要领受道主秘法禁制,来离山前道主法谕清楚:除非离山毁灭,否则谁也不许退走。

  不敢走,哪怕被打得身死道消再入轮回、也比受禁制折磨强上百倍,邪修咬牙苦战,大不了不是就死么?怕个什么……突然间,连串诡笑流转于战场,一个身形窈窕、身着地府差官服色的女鬼高举一方令鉴。吼喝:“天旨意、轮回令,凡玄天道妖人死后,入幽冥先得百年烈油烹、再得百年凌迟剐、再得百年万针入血细细刺,三百年厚待后留记忆送入轮回做做一世水塘泥中鳖、一世屠夫刀下猪、做一世恭所瓦下蝇,三世转生后再打散魂魄……大判慈悲,玄天道邪修还不谢恩。”

  顾小君来了,替大判给人间邪修、田上手下传了个话儿。

  今日山前、玄天邪修岂是一死便可了之的!

  三尸见她个个欢喜,雷动招手:“顾小姐,来打架。”

  顾小君颇有些遗憾:“幽冥不涉人间争斗,此乃铁律,我看看就好,你们忙你们忙。”

  明镜高悬,天下可见。苏景归、天尊灭、离山反攻、幽冥使者传酷律……人间处处欢呼连天,这就是佑世真君,甫一现身便扫荡邪魔,连判官都派人来帮他起势助威。

  黑石洞天开放,内中人可见外间情形,卿眉奋力起身,对身边苏景道:“送我出去,快快快!”

  苏景不拦,痛快事情何必阻拦,了不得卿眉伤更重、那时在拉回来接着给他治。心念一转,卿眉重返战场。

  来到战场,卿眉不动剑不施法,甚至背向邪修。他面对离山方向,狞眉瞪眼望着离山一众要紧人物,纵声大吼:“尘霄生、离山弃徒;苏景、离山弃徒,今时今日,两大弃徒救离山!想当年……”

  尘霄生被逐出门宗实为毕生大憾,不过随他后来又重返离山,这重遗憾早都烟消云散。万岁爷自己不在意了,可卿眉老祖还替朋友冤枉,至于他提及苏景,纯粹顺路捎带上的。

  邪魔卿眉行事偏佞,替尘霄生来守护离山是一回事、心中憎恨离山当年驱逐尘霄生又是另一回事。重恩也记仇,卿眉老祖憋在心底多年的一口恶气随喊喝终于吐了个干净。

  苏景和尘霄生都吓了一跳,哪想到卿眉出来是为了这件事。

  “赶紧把他收起来。”尘霄生苦笑。

  卿眉被苏景重新拉回黑石洞天……可战场中另有浑人啊,接连三个声音,一句接着一句:“今生今世,苏景不弃离山!”

  “它朝门宗有事,苏景再来报效离山、报效九祖大恩!”

  “来日再相见,今时我去也!”

  三尸一人一句,喊得正是当年苏景被逐出山门时,于山脚下的别言,喊完,三个矮子又一起大笑:“今天便是那时的来日了。”

  苏景确实有些尴尬,可也不过一瞬,他又笑了起来,不止他,尘霄生、林清畔、沈河等人全都笑了起来,何必尴尬?走过?回来。再也不走了!就算万一……万一再被赶走,大不了再回来。

  可以没人认错,但一定要有人担当,离山剑宗的传承,就是个“有担当”吧!

  两大弃徒救门宗,不见离山弟子颓然,反倒笑声一片。

  怎样的一种气势?苏景与尘霄生,手中凶法残忍,心中、面上却又笑得欢畅。

  战场混乱,诸般法术交错各色光华绽放,是以谁都不曾留意,苏景身后百丈外,有一点暗红颜色时隐时灭,飘忽不定……片刻后、一点暗红陡然化作炽烈火焰,刚刚被打死的骄阳天尊竟又显身而出!

  上一次他求能与苏景拼一场火却被活活冤死,这次他复生重来……他是道主驾前首将,以往田上不再时,整座玄天道都有骄阳看管,担此重任田上自也不会亏待他:受道主玄妙法度,骄阳天尊有三条性命!死一回、过不久他又复转生,修为丝毫无损。

  偷袭谁不会?偷袭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

  可才显身、凶狠杀法正凝结,本来背向他的苏景突兀转身,手中白玉弓已然满弦——嘣!

  弓弦震颤,不见飞矢袭来,骄阳天尊眼中只有一条雪白狐狸。

  苏景身上大红袍回到阳间就变回刑捕飞鱼袍,但也只是形变罢了:本为神器、在人间沉睡无数年头,这次随苏景入阴间终得苏醒,如今再回来它的神奇不改!有此袍加身,苏景洞悉阴阳,骄阳天尊死而复生岂能瞒过他的查探、邪魔收敛气息隐遁身后,苏景早有准备了。

  白玉弓、灵狐箭。

  西海天上,刹天摩小邪佛受此一箭魂飞魄散;不津城下,肆悦王煞血精兵受此一箭三十里阴军倾灭;褫衍海中,墨巨灵司昭受此一箭被打得双掌爆碎!此弓勾连令牌洞天、可得大圣妖气支持,威力何其强劲。而苏景出手拿捏分寸奇准,正打骄阳天尊凶法将其未起那一瞬。骄阳天尊只觉脑子里“嗡”一声怪响,避无可避,唯有拼尽全力去硬扛那白狐猛扑。

  轰隆巨响,白狐魅影散去,骄阳天尊也当真了得,双臂扭曲、胸腹间筋肉翻开、脸上鲜血长流,死定了,可硬还残留了半口气,嘶声怒骂:“卑鄙小贼,你也配……”

  “你也配!”苏景终于对此獠开口,笑着、一副开心样子:“你也配偷……”

  话说到此,苏景突把面容沉肃下来:“你也配偷袭离山?正道好生兴旺、庇护人间气运时,尔等藏身何处;离山与天下修家携手,迎抗天星劫数时,尔等藏身何处!承天护道者元气大伤时,妖魔小丑耀武扬威。若不能让尔等死无葬身之地,苏景枉为离山弟子!妖人,你真当苍天无眼、真当善恶无报么……那就活该……你死不瞑目!”

  骄阳天尊口中一声嘶吼:“气煞我也!”最后半口气吐出,第二次死后显真身,巨大的萤火虫尸体摔落地面。

  拈花颇有些纳闷:“这么容易就气死了?世上还有如此脸皮薄的邪魔?”

  三尸身旁尘霄生大笑出声,传音入密:“师弟另有一套说辞入那邪魔耳中。”

  苏景这个人不太喜欢说那些正气道理,尤其这等生死仇敌、必杀邪魔。与其对他们义正词严去喝骂,小师叔更喜欢戳其痛处、辱其骄傲、看他哪壶不开偏去提起哪壶,越是能让邪魔暴跳如雷小师叔就越是笑得开心。

  本来苏景想要得意洋洋、好生戏骂骄阳天尊一番,他也确是这样做的,但才说了半句话忽得洞天内卿眉指点:“天上有个镜子,满世界人都能看见你。”

  苏景吓了一跳,暴躁而来、来了就打,来时也看到天上高悬明镜一盏,但没顾上去深究,只道是邪魔自己用来监视战场的法术,哪承想会是“一举一动尽显天下、一言一行传遍人间”,这才急忙变换说辞,铿锵之言怒叱邪修,可不敢因为自己不拘形骸连累了离山的脸面。

  不过心神可十立,另有一道心神凝真元、传密语、把他本来要说的那段话也原原本本送入骄阳天尊耳中:凭你也配偷袭于我?你再转活十八次,看哪一次不是死于我手、不是死于偷袭吧。凭你也配领教阳火?你再转活十八次,看哪一次能从我手上见到一丝火焰光芒。但无妨,你死后尸身可入我阳火祭炼。一具尸身炼化草纸一张,置于妓馆茅厕中,方便寻花爱柳客,也算你死后赎罪了。草纸之事你且放心,苏景对天立誓——你不入茅厕,我魂飞魄散。

  密语带笑,惬意更得意,说不出的开心快活。快乐事,莫过对仁厚之人更仁厚,莫过对狠毒之人更狠毒。苏景是什么样人?看那群正狂欢以战的猛鬼大军的旗号就再明白不过了——恶人磨。

  满天下,欢声雷动,只因佑世真君那一句:你真当苍天无眼、真当善恶无报么!那就活该……你死不瞑目。

  惩恶扬善,人间振奋莫过于此。真君箴言,普天同喜。

  苏景抬起头,对着天上的镜子笑了笑,眼中带了些睡意、好像还有点迷糊似的,但那一笑又清清透透,说不出的爽朗,谁也看不出他悄悄骂过人。

  第二次死后,骄阳天尊又复转生,苏景喜上眉梢,哈的一声笑:“你又来了,来得好。”

  第六百六十章 中正人,堂皇术

  骄阳天尊对苏景的恨意实在不用多说了,但除却恨绝,第三次重活回来乍一见苏景那副开心样子,骄阳天尊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发慌。

  笑声落、手扬起、食指伸出在面前轻轻一点,空气中几重涟漪轻轻散开,一枚金红色的叶儿自那空气波纹中闪出,围住苏景周围上下翻飞飘摇无定。

  再也纯正不过的阳火真元,凝化叶儿一枚,苏景动用的是光明顶火法。

  不过是个起手式罢了,骄阳天尊如临大敌:不是那片金红树叶如何,而是那个光明顶传人刚刚还说过“你休想在我手中看到一丝阳火”,这句话说完有多久?够得三个呼吸么。

  最后一条性命了,再死就没得活了,骄阳天尊全神戒备,生怕这其中又有什么诡计。

  苏景微笑,初见仇敌第三次转活的欣喜退却,佑世真君稳当得很:“知尔有秘法护身,性命几条。第一次诛杀,惩戒尔等无耻下作、乘人之危,骄阳天,你不死一次,永远不知:离山守护人间,自也有人守护离山。”

  “尸身落地,你再重活,恶根不改劣心难处,又想偷袭本座,第二次诛杀,赐你一个明白道理:须知,恶人自有恶人磨,杀人者人恒杀之!”

  “今又复生,第三次,如你所愿,让你得见离山真传、阳火正法,光明顶弟子苏景,请教玄天大道骄阳天尊!”三句话说完,苏景面上最后一点笑意消散了。

  方先子又不明白了,声音压得极低:“师姐,师叔祖他老人家……何必……刚才那样才是痛快!”

  “多半是师叔祖明白天上那镜子是怎么回事了。”剑穗应道。

  到底是给苏景洗过澡的人,剑尖儿剑穗儿一猜便中。

  而此刻,天下人皆尽恍悟:佑世真君法眼如炬,早都看出这妖人有几条性命,这才不急斗法、先做惩戒。惩恶为先、斗法在后,堂堂离山真传,又怎么可能怕了那妖人、不敢和他斗上一场烈火仙法。且看谁才是这人世间真正的:火上尊!

  苏景一现身便把骄阳天尊给活活冤死,望镜观战众人固然觉得过瘾,但也有不少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越是古板中正的学生夫子就越觉得那时真君所为稍稍、稍稍有点不太妥当,直至此刻,心中那有点“别扭”终告释然。中正人,堂皇术方为大道啊。

  骄阳天尊森然开口:“无耻小贼,你不是说我休想见到你的火法么?”

  苏景皱了皱眉,看骄阳天尊一眼,继而舒展眉头又举目,望向天上苍穹镜,浅浅淡淡的笑容里带了一丝征询意味,他的神情明白,在问天下人:我可说过这样的话么?

  迎上那镜中青年的微笑,几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玄天道的邪魔天尊死来死去死糊涂了么,佑世真君只说他不配偷袭离山,何时可也不曾说过不让他领教光明顶真法。

  人人欢笑,秦淮河琴倦姑娘也不例外,笑靥绽开时还不忘回头去望一眼身边的叶郎。叶姓男子面上没什么表情,反倒是迎上美人目光时候他露出了微笑。在他眼里,镜中的离山苏景不比一个漂亮女子更值得他开心:“我要离开一阵,你可愿与我同行?”

  琴倦姑娘面色一喜,但不急答应:“那……那你还回来么?”

  叶郎点了点头:“去不久的,今天就能返回。”

  琴倦稍作犹豫后摇了摇头:“妾烹茶温酒,等叶郎回来。”

  没道理的,她就是信身边男人不凡,既为不凡人必行不凡事,他是去做大事的,女子跟在身边碍手碍脚。不随行、焚清香温美酒,留于闺中待他回来。

  叶姓男子点点头,没再多说一字转身下船去……

  离山前,骄阳天尊不再说话,哪还有什么可说的,可恨世人无眼全被那离山小妖蒙骗了,就只有自己晓得他是个奸诈之徒啊!天尊修法讲求戾气,胸中戾气越浓真元行转得就越顺畅,骄阳天尊周身重现三千血红寸火,凝神蓄势备战,少不了的,心地还有一丝兴奋:终于得见光明顶火法,哪怕前面连丢两条性命,也算物有所值!

  血火缭绕,心念再转……忽有响动传来,仿佛以指甲轻叩桌面声音。

  声自地下出,哒、哒、哒、哒……前一刻还有条不紊声声分明,眨眼后遽然变得“密密麻麻”,一万人一起用手指敲桌子是什么声音?一万个冥冥中的巨灵天神以大地为案、用他们大若山岳的手指敲击又是什么样动静!

  此刻离山、骄阳天尊法度下,便传起什么样的声音。

  密密麻麻的怪响,扰得人心中烦闷不堪,突然,一头七寸长的蜈蚣自地下钻了出来。

  一只、百只、千万只,无以计数的七寸蜈蚣自地面蜂拥而出,直至此刻众人才明白,那哒哒的混乱躁响原来是这些罕见毒物来袭时的脚步声。

  只是离山清净地,又怎么可能有如此数量的歹毒怪虫。

  凡人看不懂,苏景却再明白不过:虫子从地下钻出没错,但它们不是“离山的虫”。无数蜈蚣七寸平齐,头须幽绿、背上一条血红火线,皮甲半透隐约可见火灵血脉流转,这些东西不是真正活物,而是类似烈火世界中的毕方、皆为聚火地的真灵儿。

  再细看,每头蜈蚣都没有双眼,眼窝位置上干脆是个黑窟窿,阴煞气意自内中弥漫,它们不是阳间物,来自阴世的冥火灵。

  不远处观战的尘霄生面露冷笑,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玄天道的星宿、天尊等骨干来历不明,除了一个朔月天尊,其他人全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忽然一天跳将出来为祸中土、本领不凡。这样的修家,出现三五个算得正常,可一下子涌现几十个,且旧星宿陨落不久又有实力相当的新星宿补足,这就未免太奇怪了些。

  自从尘霄生、苏景得知阴阳司重犯田上就是阳间玄天大道主人,此问也就随之而解:厉魂猛鬼夺舍入人间!

  田上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幽冥中网罗的猛鬼送入人间,再以秘法夺魂资质优秀的修行晚辈,有强魂相撑、再有个不错的身基,加之修行秘法了得,用不了多少时候就能在人间培养出一群像样的高手。

  星宿如此来,骄阳天尊亦如是。

  若所料不差,骄阳天尊在幽冥时本就是一方冥火境界内的凶魂,夺舍于人间一头得造化生灵魄的萤火虫妖精。此刻邪魔正凝结本魄真力……

  蜈蚣越聚越多,很快便挤满骄阳天尊身周千丈方圆,先是铺满地面、继而身体像叠,密密麻麻不知堆积了几层,几个呼吸过后毒虫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骄阳天尊的身形被彻底淹没,消失不见。

  突然,血色火光自“虫丘”翻卷而起,没有惨叫声也不闻烧灼恶臭,蜈蚣为冥火灵魅,得骄阳天尊真火、引动自身冥火,忽一声暴鸣中,“虫丘陵”陡化万丈幽绿火焰,直冲苍穹!

  熊熊冥火一放即收,当火光敛去大群蜈蚣不见踪影,骄阳天尊身形重现,衣衫崩碎赤身裸体,一道青褐色的蜈蚣文身盘于起身。

  当年剥皮妖皇洪吉也曾将一条堪堪化龙的巨蛇炼于身化青纹,骄阳天尊现在的“路子”算不得如何新鲜,不过苏景还是点了点头,赞一声:“不错。”

  下一刻,哒哒声再起,青色蜈纹活了起来,自骄阳天尊身体爬到地面,一晃化作千丈巨物,周身上下毒火缭绕,巨大身躯盘结几周,将主人托付于背、高高拱起。骄阳天尊声音阴冷:“小贼,凭一片树叶就想与本座相斗么?光明顶的火法该出来见人了。”

  “是桑叶儿。”苏景纠正了一句。

  真火凝结的树叶儿不再萦绕主人,向着天空高处飞去,看似飘摇缓慢实却浮升奇快,仿佛只是晃了几晃便已凌驾苍穹,下一刻叶子微振,一分两半。

  一片桑叶从中分开,不失形状化作两片叶子。

  双叶再飘,如蝴蝶舞翼,就在轻盈飘舞中,金红光芒突然暴涨开来,横扫天空!肉眼可见,两片叶下生出金红梗、梗下生出金红枝,金红枝下又长金红桠,桠后这是一柱金红干,干擎天、干落地、同样是金红色的粗大根脉深深扎于泥土,不过一个呼吸,一对桑叶儿就逆长出两棵贯穿天地的巨桑。

  双桑互依、生于一长为二却彼此守望永世不分,是为扶桑。

  一叶生扶桑,两株巨木参天,但都只有一桠一枝一梗一叶……“开!”苏景遽然一声大喝,双株大木奉咒剧颤,金光再涨、扫千里而不灭,就在这金红光芒中,一干生百桠、百桠横万枝、枝上无穷梗无穷叶,扶桑神木亘于此间、撑天地、明耀离山!

  “不过幽冥一邪魂,一丝金乌神髓都不曾解,也敢自称骄阳!”叱喝声中,树下苏景消失不见,旋即那一声嘹亮啼鸣震彻云霄。

  既得扶桑,自有金乌,金红枝叶间一头金乌振翅飞去、向着骄阳天尊急射而去。

  第六百六十一章 十三字

  并非苏景的小金乌,神鸟展翅九十九丈,飞出扶桑树!

  树大遮天,鸟儿虽也身形磅礴,可是和树一比就算不得什么了,看上去和老槐树上飞出一只灰喜鹊也差不很多。但当金乌飞身起,那巨大扶桑也随之拔地而起,煌煌神树随风化形,就此变作金乌的长长翎尾,拖曳天地间,灿灿光华沁染千里世界。

  真真正正的光明顶火法,骄阳天尊双目狂热,哇哈一声怪笑,身形一转消失不见,身下相拥的那条千丈蜈蚣踏云飞天,向着金乌迎去。

  禽鸟天性克于虫豸,而蜈蚣身形又大出金乌十倍开外,两头凶物自天空里甫一相遇,便是一场凶狠扑杀。全不见想象中的烈焰飞腾火元激荡,最最纯粹不过的野兽争斗,金乌挥爪探喙、蜈蚣摆刺横钳,神鸟愤怒啼鸣、冥蜈昂昂嘶吼,自天上打到地上再从地面相缠斗入九霄。

  身形庞大、力量更巨,不片刻便打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燃香功夫过去,两头凶物斗得难解难分,突然蜈蚣身内传出骄阳天尊说话:“苏景,实话讲与你知,我有三条性命,皆为道主所赐。”

  “嗯,三条命不算多,高看你了。”金乌口吐人言,苏景声音。

  “小妖,少逞口舌之利。”骄阳天尊的声音低沉嘶哑:“井底之蛙又如何得知玄天道主妙法通神。道主之下,两重天二十八星宿,每一位星宿陨落,真元半成平分于其他星宿;修元四成分增两位天尊,余下五成半修为,尽归于我玄天道圣道主!”

  “天尊陨落,三成修为馈赠另位天尊,七成修为供奉玄天圣道主。”

  “我有性命三条,前两次身死道主不受供奉,但最后一次身死,三条命、三倍我修元……仍是归于我玄天圣道主!”说到这里,千丈冥蜈忽做雷霆哄笑:“离山小妖啊,这笔账你算得明白么?我最后一命陨丧,道主又将修元大增!你与我缠斗良久还占不得上风,你又拿什么去斗我家尊主?!”

  “单只道主他老人家得我三倍修元。便足以将你轻松碾杀……哈哈,你可怎么杀我啊!”

  杀骄阳天尊无异赠重礼于更强大的仇敌。

  骄阳天尊之言,让所有人得闻者心中踌躇。修家讲求心境,攻心本就为斗战重术。只不过骄阳天尊说的是实话!大家打得难解难分,苏景并不占上风。若还不敢杀他,这一仗又该如何再打下去。

  蜈蚣口中的笑声愈发张狂了:“我给你出个主意:困我而不杀,只要我不死,道主就无从获力,只是……你根本不是本座对手,又何谈困我。”话音落,地动山摇。冥冥之中似是而非的龙吟声飘荡四方,重重幽绿气息自大地中渗出、才一离开地面就化作一条条巨大蜈蚣,但与真正蜈蚣大相径庭的,这些怪物不仅身形巨大,且头顶鹿角、背生鱼鳍、另还有四肢鹰爪撑于身外,穿插又细又密的蜈蚣足之间,看上去让人说不出的别扭。

  分不清是龙还是蜈蚣的火行恶灵,向着金乌蜂拥扑来!

  旁人大都不解魔头的法术奥秘,但顾小君见过那冥火气意、看过蜈蚣化形、再听得满天龙吟后,心中着实吃了一惊。对身边三尸、尘霄生等人沉声道:“龙蜒虺。”

  幽冥土著,名气不在阴褫之下,甚至有关此物的传说比着阴褫还要更久远。

  与阴褫的传说相若,龙蜒虺也是与“龙”有关之族。

  幽冥曾有怪龙,不喜江河湖海,只在火中流连,上古时幽冥世界极南为冥火疆域,为怪龙盘踞之地,疆域内万物不生,独有七尺灵蜒、以火为食伴火而活。

  怪龙以七尺蜒为食,而龙性淫、常亦化身七尺与蚰蜒为嬉。

  所有与龙淫嬉蚰蜒皆可活,诞异种唤作龙蜒虺。后怪龙飞天去,留子孙龙蜒虺于幽冥,此物火性凶猛又得真龙血脉,实力可想而知,其族曾鼎盛一时。但没了真龙,血脉传承越久越稀薄,渐渐归于平凡,到得现在七尺灵蜒偶尔还可见,龙蜒虺则早已绝灭。

  龙蜒虺有一份真龙本性,大限到时会赶赴本族“虺冢”,从不会葬身外间。身死道消,但天生异物戾气仍在,凝凶煞气意于冢内,千万年不散。

  不过那片“虺冢”也和褫衍海一样,不为外人所知,传说中的地方罢了。

  旁人不知,田上知道!

  田上提拔骄阳天尊,就是因为他本冢内凶灵,自身实力不差,且还能够引动内中恶煞结形,入世来做凶猛一击。

  第一条千丈冥火蜈,是虺冢所在的冥火地结形塑身;此刻再冲入人间的,则是虺冢内所藏戾气、煞气……

  光明顶传人约斗玄天道骄阳邪魔,各化本属真形神物相斗:那九霄云上,百丈金乌战于千丈火蜈;骄阳天尊动攻心之言,字字皆为真,陷苏景于两难,杀不得更输不得,邪魔滔滔不绝、苏景默不作声;忽而狂笑起、千里异象升,数不清的巨大凶物奉邪诏而来,自幽冥入人间,腾腾浩浩,向金乌攻杀而来!

  蓝天之下,只见一道道凶煞升腾,多不胜数、凶威无以言表、直扑苍穹。

  还有一声苍苍剑鸣传于天地,尘霄生拔剑!纵天下瞩目,也不能让苏景真就伤在邪魔手中,与蜈蚣相斗金乌占不到上风,又何从抵挡那无边恶煞。可这一剑又何其沉重,这一剑刺出,便是离山天宗永远洗不掉的一道污名!

  便是此刻,金乌又再开口,情形危殆,苏景的声音却无比惬意、那是一声开怀大笑,明澈、兴奋、且还藏了一重深深智慧:“妙得很!自己来。”

  前三字为叹,后三字则是对师兄说的。

  随他大笑,九十九丈金乌拔身而去,射向东方正冉冉升起的那一轮骄阳;金乌何其快,刹那不见踪迹,而苏景留,悬身于天,双目明亮,炽烨宝瓶、坚无量,不是不可摧但至少那巨大蜈蚣短时间里无法撼动他;苏景留在原地,目光望向西方;

  西方乌云滚滚,刚还全无迹象,但刹那便告成形,是云、却来得奇快远胜疾风,浩浩荡荡向着苏景置身之地奔来……四重乌云,都是一般大小,七百里方圆一重,四云皆布两千八百里。

  有感而发,三尸异口同声、脱口道:“我怎么看那乌云这么不顺眼呢?”

  我怎么看那乌云这么不顺眼呢。

  一句话,十三字。

  说完第三字时,我怎么……金红光芒暴现东方,那是怎生嘹亮的一声巨响,与苍穹镜无关,真正贯彻整座人间。

  又何止人间?封天都总衙中,尤朗峥清晰得闻、幽冥西陲土庙旁小师娘清晰得闻、死不瞑目宫内正在棺材里睡觉的猛鬼王灵通清晰得闻:金乌啼鸣、真正的骄阳咆哮金乌啼鸣!穿阴阳、传阴阳!刚才远去的金乌此刻又转了回来,金红色的身躯未变,但她身后赫赫然带上了一轮艳阳。

  金乌在前、艳阳追于身后。不是追,而是领。金乌领了艳阳归。

  一句话,十三字。

  说完第七字时,我怎么看那乌云……金乌身后艳阳炸碎,轰轰威势扫遍乾坤每一角落,鸟雀欢鸣,虫豸奔爬、百兽齐吼、草叶伸展鲜花盛放,艳阳之威,于乾坤是莫大恩宠,所有人所有妖所有这世上生灵都觉心头快乐充斥、欲炸、唯有放声欢笑以舒身中心中惬意;而、那无数煞气结形凶物惨叫、扭曲、甚至还想转头再钻回地下……哪还有机会,艳阳威施所至,凶煞成灰戾气成风,刹那间灰飞烟灭。

  最初时巨大蜈蚣仍在,烈火煞为气脉,不同于戾煞,艳阳之威对其不理会。艳阳崩碎、金乌回归,未再与蜈蚣相斗,而是直接钻入苏景体内。

  一句话,十三字。

  说完第十字时,我怎么看那乌云这么不……西方四重黑云奔来离山,沉沉威压夯砸、引得大地微颤。

  后三字:顺眼呢……一句话终于说完了,云中紫弧穿梭,千万雷霆轰落、打苏景也打三尸!

  三尸这才恍然大悟,为何不顺眼?能顺眼才他娘的奇怪了,这是劫云,无量雷火之劫杀:这是苏景得开悟、解天道、破无量了啊。

  结做炽烨宝瓶身后,苏景体内养下金乌真势,以真势凝结小金乌真灵、再和以精修纯粹的金乌真火,化修元于气意、得正法一变,九十九丈金乌法相。是法相,却有真火真灵真势,是为本真像!遥拜于东方,以本真相接引艳阳之威……若幽冥虺冢算是骄阳天尊的根源,那天外艳阳就是苏景的老巢!

  区区七境圆满修为,借不来真正“老巢”杀灭火,只能求得些艳阳威势、便是被金乌引来的那盏金轮了,是虚是假是一道威势化形。

  破煞气又何须以力量相压。

  一道太阳真威已经足够了,便如一点火星可烧灭万里草原,此乃完完全全的天级克。煞气强却无灵无智更无魂魄之主持,它是散乱的,没了魂魄把持,遭遇真阳威怒,顷刻化作乌有。

  艳阳一盏,假的、是法术,西方来的乌云则是千真万确的劫数。

  哇呀怪叫,三尸急急拔剑,哪肯“束手就擒”,谁打我我便打谁,抗天劫!

  第六百六十二章 廿七甲子如一日

  离山前,谢生佛变色、拙季道沉痛、散修求鱼伸手猛拍额头说不出的郁郁……天劫为修士自身劫,说得夸张些就算渡劫之人正洞房,那位娇妻美妾不会受到丁点伤害,天空雷火只打苏景一人。

  何时才是害人或者报仇的最好时机?那厮渡劫时候!

  天劫,何其险恶事情,修家全神全力以赴尚嫌不够,何况现在苏景还在斗战。

  无量雷火劫突如其来,骄阳天尊却暂告收手,自千丈巨蜈中重新现身,邪魔面上筋肉扭曲目光阴森:“苏景小妖,你作甚!”

  “渡劫啊。”苏景语气却啼笑皆非,骄阳天尊这个问题实在傻得可以了。

  骄阳天尊勃然大怒,是真怒、眼睛都红了:“混账……执火相斗之中,你、你……混账啊!”

  渡劫不算什么,真正关键是:破无量之前需得做什么?需得领悟天道。何为领悟?抛开杂念、凝心定智做入静入景深思量。

  于斗战中渡劫,明摆着的事情就是:这小妖不曾全力以赴,他心有旁骛、边斗法边参悟,尤以甚之的是:领悟天道不是容易事情,小妖是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领悟中,只拿出小部分精神来打斗……恨不逢时陆角早死,骄阳天尊生平最大心愿便是与光明顶火法一战,可打到半截敌人却渡劫?魔头只觉奇耻大辱、无以为甚!

  雷火轰动,苏景岿然不动,悬空劫云下:“我不明白。”

  “什么?”骄阳天尊咬牙,绝非惺惺作态、确是气急败坏。

  “你若真要求一个公平斗战,求一个对手尊敬,为何又趁离山元气大伤时候来逞强。无耻之人也求别人尊重么?莫说苏景受九祖大恩、奉八祖衣钵,纵我为一介凡人、不曾修行不谙法术照样看你不起。我不明白的便是如此了:你有什么可委屈的。与你比拼火法是为降魔除妖,你道光明顶弟子真把你当作量尺、量我修为本领么?”

  骄阳天尊一声咆哮:“你既找死,本座成全你!”言罢再度归身千丈天蜈,摆毒刺喷毒火再度向苏景杀来。

  苏景双翼展开,天劫无可避,那雷火绽放于云下时便已落到了应劫之人头上,身法再快也躲不开,唯有硬扛一个办法,苏景动翼翱翔只为躲避蜈蚣的猛攻。

  过不多久。苏景忽又开口:“无量雷火劫,就是这般威力么?”说话同时他昂头望天。

  劫数自上向下打,他又去抬头……那天劫还有什么客气的,一盏惊雷落下直接砸在了他脸上,也分不清是惊还是恨,小师叔被打得啊呀一声怪叫。可下一刻雷霆散去,再看他……五官工整神情清透,又何曾受到一丝伤害?

  不知是不是心理使然,不听远远看着他,似是觉得他比着原来更白净了些:脸遭雷劈,皮肉更细嫩了?

  差不多就是苏景以脸迎雷同时,正咬牙切齿舞剑抗劫的雷动天尊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突然狰狞起来。竟一把丢下了手中宝剑,口中哀哀长嗥着:“命啊……命啊!”身子一沉屁股落,箕坐在地双手抓头呜哇大哭。

  另两个矮子见状大吃一惊,都顾不得自己的天劫了。跳到雷动身边一左一右同声问道:“大哥怎了?”

  雷动哀号,当年三兄弟穿越大漠,整整一个月没吃东西拈花赤目也不曾听大哥如此悲恸大哭:“命啊……命没了啊!结宝瓶,添寿数廿七甲子……他、他过宝瓶境才、才他娘的一天就破无量了……二十七个甲子就活了一天啊!”

  话音落,另两位矮子神君一个如坠冰窖,拈花脸色煞白:“啊呀,这个败家的玩意!”;另个如坠火坑,赤目满面通红怒火中烧:“啊呀,真真气煞我也!”

  一旦破无量,修家便得三千载整寿,以前修行攒下来再多的寿数也带不到元神境界中去,硬生生的:二十七甲子如一日,赔了一千六百多年的性命。若是再算上夺罡境……夺罡增寿九甲子,自西海回离山、再入幽冥直到苏景重返人间,前后加在一起也不到三个甲子。

  里里外外算起来,两千年!

  每天三顿饭,雷动算不过来那是多少吃的;

  每天攒三两银子,赤目算不过来那得多少钱;每天和媳妇海灵依依胡天胡地两次,拈花算不过来自己要上多少次床!

  真正气坏了、气疯了,气的一个放声大哭一个呆若木鸡一个暴跳如雷。

  在场的众多修家听过三尸之言……不少人都把目光投向尘霄生,妖皇帝点了点头:“师弟昨日在幽冥刚刚结成宝瓶身。”

  大哀恸中雷动还不忘纠正:“是炽烨宝瓶,金乌正法第七境大圆满,增……寿二十七……啊呀、呀!”

  谁能不吃惊!昨天结宝瓶今天破无量?那再等他三两个月,是不是就该化三清大逍遥飞仙去了……不敢置信?可沈河信、任夺信、红景信,所有离山弟子都相信!沈河、红景对望一眼,彼此露出一个微笑,不约而同都想起了那时候、光明顶、贺余尚未回山三祖不曾归仙,一场同门比剑中苏景先破如是、再领小真一雷劫!

  上次差不多一顿饭吧,这回一天,如此想来也不算太快啊……忽然,雷动只觉眼前人影闪动,抬眼一看苏景顶着他的劫云来到近前,笑道:“恭喜三位神君本领大涨。”

  是夸赞别人,但雷动没来由地就觉得苏景心中暗藏得意……赔了两千载的性命竟还得意,雷动愈发恼怒:“涨什么本领?有什么可恭喜!你……”

  不等说完苏景就笑着打断:“雷劫都伤不到三位,还不是本领大涨么?”

  雷动闻言眨了眨眼睛:“是啊,渡劫呢。”三个矮子同时抬头望天、一模一样的被三道轰雷打到脸上,也一模一样的毫发无伤,拈花伸手抹了抹脸,手拿开、小包子似的脸又迎上第二第三第四雷。

  三尸又哭又闹,心疼着大把性命可就忘记了,自己身在劫云下,被那重重雷火打在身上,不怎么好受……但也仅只是不好受罢了!他们未作抵挡,却一次不曾转生!

  场中大群外宗修家,吃惊者半数,发呆者半数,昨日宝瓶今破无量固然匪夷所思,可毕竟不是亲眼所见,而此刻众人眼前:三尸撒泼于劫数中,那煌煌雷烈烈火于他们三个如清风拂面。

  不是三个,是四个。

  三劫十二境,三道劫数中,就只有最后一重“大逍遥”之劫会因人而异,小真一、破无量之劫天下大同!樊翘破无量时领受什么威力的劫数,苏景破无量一样。

  比起同境的旁门散修,樊翘的修为要深厚得多、扎实得多;可若比起苏景,樊翘的修为又算得什么?

  小真一劫数时,苏景胜于旁人的仅在一千零八十阿是穴,且那时修行短暂基础浅薄,劫数到时颇为凶险;待到后来,南荒得两大气窍收两座真火煞;西海收纯净天外罡炼三重罡天;幽冥里取链子锐力得阳三郎真火,炼化三重天地一瓶三世界!这一趟东南西北天上地下的跑回来、这一趟冲煞、夺罡、结宝瓶下来,以修元深厚而论,同境修家谁出其右。

  又何止同境修家,昨日结成宝瓶身后,若他肯放手一战,即便红长老全盛时也只能甘拜下风。

  威力同样的劫数,修行相同的境界,却是天差地别的修为和本领。

  连樊翘都能稳当应付安然渡过的无量雷火劫,苏景、和坐拥本尊全部力量的三尸又怎会把它当回事!让普通修家如临大敌、生死半步的劫数,苏景身前的风轻云淡!

  一镜当空,传映天下,阳间万万人看苏景谈笑中破无量……不止凡人可见,各修宗诸天宗皆能看到,小修目瞪口呆、大修面面相觑、新晋晚辈满目崇敬、名宿长者倒抽凉气,已被夷为平地的大成学宗内蒹葭先生昂首大笑:“好小子啊!”

  塌陷成大坑的涅罗坞中,启巧咯咯笑个不停、眉飞色舞,对身边晚辈弟子说:“这苏景……当年我俩一起真页山城打鬼!”挺胸昂首,说不出的得意洋洋,体内重伤都不怎么疼了。

  一道劫数,显出的又何止是苏景的修行进境,更显出了他的真正修为。

  和三尸说过两句,苏景突然转身,天劫雷火下吐气开声:“滚!”吼喝中一脚飞踢,正中那紧随于身后、向他凶猛扑来的天蜈下巴,只听一声痛苦嘶嗥,千丈凶物竟被他踢得倒飞开去,凶物于天空中摔起一道巨大的弧,何其醒目。

  相比于幽煞天尊,骄阳天尊胜在三条性命和那引凶煞入阳间化作夺命击杀的本领,但他本身实力比起幽煞要逊色不少。魔头引煞法术被苏景的“艳阳威风”彻底破掉,三条性命也打死过两回,加之此刻骄阳天尊怒火攻心急急进击,心浮气躁下被苏景一脚踢飞全不稀奇。

  可外人又怎知内中端倪,他们只看见,苏景在劫数下衣袂飘摆说笑轻松;他们只看见,苏景回身一脚,就将玄天道主麾下首将踢飞九霄……一劫一脚,惊骇人间!

  突然间,一声满满惊喜的尖叫自离山前传来,小不听双手攥拳,笑着跳跳着叫:“你说,你怎修得这么快,我又怎么追!”

  第六百六十三章 现世报,恨逢时

  苏景忽然闪身去,一步登天直追那正在空中翻滚的巨大蜈蚣,第二脚狠踢再中毒虫下巴,千丈巨蜈前次摔飞势头未尽又再被踢飞,同个时候苏景认真开口,应不听:“快?不快不快,旁人看我一天破无量,我自己却明白,这天道我已经悟了百多年!从我……”

  一句话说完,再飞身、昂足,蜈蚣昂昂怒吼不甘,可身形不稳又如何避开狠击,再飞,而苏景说话不停:“主掌刑堂那天起,便在开始领悟天道了,只是那时候我自己还不晓得吧!苏景多谢掌门、还要谢我师兄……一代翘楚、离山贺余!多谢师兄!”

  提及师兄,悲从中来,即便师兄最后落得的下场并不算太糟糕,可他不理己之劫数入身星天大劫、以我气运换乾坤气数之战,仍让苏景壮怀激烈!长啸以抒胸臆,怒击以泻悲恸,又一次、痛打千丈蜈蚣。

  “苏景自问,入山几百年,心境松弛行事散漫,不过是运气好些,幼年时候与师叔陆九祖结下了一份机缘、糊里糊涂得来个高上辈分……小子何德何能,能够主掌一方门宗机要、离山刑堂?那时我不懂,此刻才明白,这其中正是掌门、师兄的苦心所在!”

  无量雷火劫数降临,当雷火劈斩当头,那明明天光那煌煌天音,于修家而言不止是生死须臾天地考验、更是一场明心见性、悟上开慧,是以以前不明白的两件事情,此刻融会贯通:领悟是修家自己的事情,师父教不来……教不来具体的领悟,但不是没有助他领悟的办法。

  比如沈河嘱托樊翘在教导光明顶新收小娃、给他们讲解三劫十二境时,要着重强调小真一和破无量,使劲吓唬他们想不通就修行路断了。因人脑古怪,会潜移默化。在修行之初为弟子加重印象、以后修行中晚辈会不知不觉地去思索“到底什么才是真我唯一、我的天道又在哪里”。就是有了这重“潜移默化”,弟子在经历重大事情时便会自觉、主动的去思考,去领悟;又比如,苏景被安排去主掌刑堂。他的天道在哪里沈河不知道,但八祖陆角的天道是“公道”,八祖成就天下皆知。这不是说师父的公道就一定也得是弟子的天道,可了解“公道”是什么,对阳火弟子的领悟必有大好处,离山最最公道的地方,除了刑堂还有何处?

  这个安排、这份苦心,即为离山前辈对新晋同门的爱护之心!他们都对苏景好,但他们不曾说过一字!

  这便是离山,跨入此门中,总会有机会有机缘,因总有比你更有远见之人,会为你着想。

  天宗离山,仙宗离山,三千五百年传承一贯如此。

  猛击之后还是猛击,蜈蚣千丈开外,若铺展于地面凡人看得到它的头颅看不见它的尾巴,相比之下苏景何其渺小。可就是这渺小之人,头顶七百里轰荡雷火,打得那庞然大物上下翻腾痛吼不休!

  “还有小师娘,她让我去做判官!”苏景的眼睛微微泛红……细想当初,幽冥不津城下会合浅寻,开始时候小师娘根本没提过让苏景当判官的事。直到听苏景说过他在阳间的经历、在离山的事情后,她提出了这个要求。

  苏景做判官对浅寻有何帮助?根本什么帮助都没有,浅寻要为老祖找回兄长,完全没想过也没用过别人帮忙!

  那她派苏景做判官又是为何?还不是因为听说苏景做了刑堂主事,以她的见识自然明白沈河、贺余的苦心。幽冥中没有刑堂,可幽冥中也有个主持公道的地方——阴阳司。

  所以苏景被派去做了判官,他自己还曾莫名其妙。

  苏景的眼睛红了,因为:他们都对自己好,很好。

  “离山主掌刑堂、阴司发落轮回,皆为我领悟天道的过程,若无同门、长辈照料,何来我苏景今日悟道!”说到此,不自禁再抬头望天空,劫云老样子、串串雷火向他脸上狠砸……这景色有些可笑,苏景笑了,离山众弟子也笑了。

  为小师叔以脸皮抗天劫而笑,也因身为离山弟子心有荣光心有温暖而笑。

  数不清第几次,蜈蚣又中狠击,苏景声音不停,将己之所遇讲与不听、讲与同道、讲与天下得闻:“离山刑堂时,我见识了离山之正,何为人间正道?且看我贺余师兄!”

  “做好事是分内、是应该、是理所当然。行善尚且如此,又安敢为恶……只要我们教出一个坏徒弟,便是连累整座离山、连累九位师祖、愧对世界!师兄教诲、苏景永世不敢相忘!”

  “幽冥为判时,再见识轮回大公道,万物刍狗一视同仁……这重道理绝无错,但它于我而言实在太大,我已知何为人间正道,我又做得阴司大判,我以我所能,做一些我眼中大事!”

  阳间罪恶阳间了断在前,重建芙蓉塔大善之人得善终在后,让善恶有报、只在今生不看来世!其实从离山刑堂到阴阳司这两个多甲子的时间,都是苏景在身体力行、以吾行证吾道的过程。只不过他自己还在懵懂着,似是明白却又不能全然看清,他做事为随心自觉,但这也正应上了证道的真谛:道依体行而行依本心。

  本心才是证道的关键。

  不过只有过程还不够……苏景红着忽然又开声大笑,狠打蜈蚣:“到得最后,还多亏这厮,我决意诛杀此獠一刻,西方天劫显现了。”

  不久前骄阳天尊在恶战中做言辞攻心:三倍修元都会随最后一条性命的陨落而归于玄天道主。

  骄阳天尊该死、当做诛杀,可杀他无异赠剑于仇、诛小恶而养大恶……确是两难事情,但也算不得太难:杀了就杀了!

  苏景的笑声愈发响亮起来,见得本心、何其快活:“看他所为,问我所想,何必去管杀他后会有怎样后果。他该死那便杀,这是多简单的事情啊!”

  “只看前因做此果,不理此果再生因……行我道,管它以后。”

  “善恶有报仍不够,我之所求:现、世、报!”

  苏景之道:现世报。

  “现世报”三字响亮,传透天下。佑世真君,现世之报!

  心中做思量,决定杀骄阳天尊,苏景破无量。

  证得自己的天道只是瞬间事情,但没有之前那两个多甲子的积累,就根本不会有机会摸到这天道的影子。由衷之言,亦是铿锵之言,苏景一吐为快,之后苏景的声音变得轻松下来。清澈目光穿透重重雷火,遥望山前那身着茶花长裙的莫耶女子:“你不用急,我会等,诛灭玄天后你我结做道侣,苏景何其有幸……”说到此苏景昂首、迎着雷火又去望苍穹镜、对天下笑:“天大快活!”

  你怎修得这么快,我又怎么追!那是小不听的欢喜之说。

  你不用急,我会等。诛灭玄天后你我结做道侣,苏景何其有幸、天大快活。这是苏景的肺腑之言。

  天机不可泄露,修家悟道后最多说与几个亲近同门,像苏景这般借一面天镜公布世界的绝无仅有,但它带起的惊讶轰动,相比苏景最后对不听说的这一句话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当天下人表明心迹,如此才不负她为离山赴死,不负她让笑语开遍人间!

  还有,不负她的靴子呢。

  “啊……啊!”小不听又尖叫。女人太开心时就是尖叫了,饶是她绝顶聪明也不能免俗。

  太开心,所以眼泪长流……八祖与蓝祈、九祖与浅寻,都不曾做到之事。今日离山脚下,苏景昭告天下!

  人世间处处喝彩处处欢笑,看惯了佑世真君惩戒恶人,再来看他情意绵长……好看好看。

  待到玄天邪道烟消云散时,普天同庆;待到佑世真君与笑语仙子皆做道侣时,普天再庆!

  就在天下欢笑、不听尖叫时,那巨大蜈蚣终于稳住身形,又复气势汹汹向苏景扑来……蜈蚣的下巴已然散碎了,那恶虫凶面也因连遭猛击开出层层裂璺,就要散碎一般。

  苏景再欺身一脚狠踢,千丈天蜈未能避开、本已撑到极限的身体再也扛不住凶横打击,轰隆一声怪响如闷雷绽裂,偌大凶物彻底崩碎!骄阳天尊法术被破重新显出身形,但邪魔脸上并不恐惧愤怒,反倒是狰狞得意,左眼闭右目圆睁,猛瞪向苏景:“着!”

  不知何时,骄阳天尊的右眼瞳仁变了,再非浑圆之瞳孔,而是细长一“线”贯穿于目、略带了几分扭曲:辨尘入微才可见,他那瞳孔分明是一条恶龙!

  幽冥龙蜒虺源自一条恶龙,但与传说中不同的,这恶龙不曾飞天去,它死在了幽冥中!尸身所在之地便是“虺冢”。

  这条龙不是苏景在南荒斩杀的那条刚脱蛇身的小龙,更非裘平安这等正往真龙法度上修行的血脉妖精,它在远古时与西海龙族、四渎龙王,为同尊共圣的神奇天龙。

  但这道恶龙戾煞不易引动,除非虺冢火煞丧灭,恶龙煞才会入阳间。

  蜈蚣第一次被苏景踢飞“货真价实”,激怒下一时不防,但随后接连中击却是骄阳天尊故意而为,诱敌亦骄敌:无量雷火劫对苏景的伤害几可忽略不计,杀灭差远了,劫数雷火对苏景的洗炼却是另一重计较办法,待他渡劫成功便会是一场脱胎换骨、修为猛进,现在杀不了他,到那时怕是连逃命的机会都不存。

  所以骄阳天尊非得动用“虺冢”内最最凶猛的一击不可,火煞蜈蚣被击碎一瞬、龙煞入目来。千万年辛苦修炼终修得葬龙眼,藏龙于目、归煞于瞳,一眼相望便是真龙一击,这才是骄阳天尊真正的杀手锏!

  右眼圆睁,瞪向苏景,骄阳天尊不信苏景能够抵挡真龙尸身养下的戾气。

  但骄阳天尊没能见到苏景,他看到了两片叶子,桑叶儿,梗缠叶相依。

  扶桑叶。那叶儿明亮、耀眼……耀眼得要命。

  苏景收了阳三郎,所得不止阳三郎的修为,还有她同命相连、辛苦祭炼的扶桑叶。这对叶儿已然炼得真味,只消主人一念便可化作真正扶桑神木,之前苏景唤起的那棵扶桑树就是这一双灵叶幻化而来。此刻又复施展:大红袍洞悉阴阳,又从幽冥闯入阳间一条恶龙煞、隐入邪魔眼,这件事苏景一清二楚。

  神龙之势不弱于金乌,艳阳威无用。

  当骄阳天尊显身,苏景挥叶去……骄阳天尊做一望龙杀,苏景应一叶障目。绝非以叶儿挡住敌人目光那么简单事情。借扶桑灵气接引艳阳神光、照射邪目。眼通心则意攻心,这仍是一重气意相争。

  自苏景结做“炽烨宝瓶身”后,对金乌、天阳感悟更深也更直接,完成了这一境他再斗法时,也就再不是单纯斗力,变作了意为法之灵、斗法亦斗意!

  “一叶障目”不会真正挡下邪眼龙煞,但它能让骄阳天尊眼神微乱、让龙煞猛击来得稍慢片刻……片刻就足够,欺身去、金乌蛮,全副修为尽化铜皮铁骨无边怪力,口中朗朗断喝“胡闹得够久了,这便公平一战、决生死以证我道”,苏景猛攻骄阳天尊。

  一叶障目算不得法术,不过一重气意罢了;可一望龙杀却是货真价实、须得凝结全力以发动的凶狠法术,骄阳天尊的全副精力与修为都在凝煞于眼,又哪里还有力气再挡得金乌蛮。

  骄阳天尊心中憋闷欲炸!这感觉……就好像两个壮汉打架,苏壮汉先用麻袋套住了骄壮汉的头、遮住了他的眼,然后再高呼着“公平一战”打过来。

  公平一战啊!若真公平,把树叶拿开。

  忽然间骄阳天尊想到了苏景说过的“活该你死不瞑目”,再之后剧痛传来,他的胸口塌了,他的脊椎断了,他的腰骨断了……莫名其妙地,临死之际骄阳天尊又想到了毕生所憾“恨不逢时陆角已死”,那一瞬心里滋味古怪莫名,变了、变了,哪还恨不逢时,真正是:恨逢时、遇小妖苏景!

  下一刻他的头颅碎了,他的念头断了。精修高手之争,正中一击便足以致命,骄阳天尊的力量都在眼中,挡不得金乌蛮。

  至死也未能发出龙煞一击,何其郁郁又何其委屈。

  骄阳天尊第三条命葬送于苏景之手!这次他见到阳火,但最后没能死于阳火,他是被人蒙了眼、用蛮力打死的,脑壳都裂开了、但那右目依旧睁得奇大、奇圆。

  散去金乌蛮,一道金风席卷去,卷住骄阳天尊的残魂,风凄厉、一旋一扭,便将那恶魂彻底洗炼、化为乌有,最后残魂也没能看到阳火。

  骄阳天尊彻底陨丧,此獠、苏景诛杀。

  离山前,雷火滚荡,三尸已作“往昔已矣,不可追无可留,真他娘的”豁达观,不再去想刚丢了的两千年性命:“天尊请看,本座以脸应劫,雷火净面,舒服得紧。”赤目始终昂着脸,任雷霆如何猛轰不见脸皮上掉下一点渣子来。

  “真人请看,本座以胸口应劫,麻酥酥的甚是有趣。”雷动刚才撒泼不小心扯破了衣衫,双手叉腰使劲把瘦骨嶙峋的胸口往雷火上凑。

  “两位仙君,本座以脚心应劫,痒……哈哈……痒痒。”拈花直接躺在了地上,双脚向天,咯咯大笑,一双小胖手不忘在自己的肚腩上来回摩挲,说不出的猥琐模样。

  三尸戏耍天劫,正玩得开心,突然身边嘭的一声大响,三人循声望去,巨大的萤火虫尸身摔落地面,尸身没了形状、看上去惨不堪言。

  苏景在天,雷火相应、笑得开心。

  第六百六十四章 报应还在

  他对着一团黑色浓雾笑,百丈方圆、骄阳天尊死前从眼中遁出的黑雾。龙煞强大无匹但混沌无智,只是一团阴间凶气,要靠骄阳天尊以己神入其中才能动法一击,此刻骄阳天尊魂飞魄散,龙煞归复原形,不会伤人。

  本质以论,这团龙煞就和褫衍海中褫家凶猛尸煞死后留下的凶气一样。

  世代生息于内陆之人看不到,当黑雾显现离山前,环绕人间的整座大海……于一个呼吸功夫里,大海不分东南西北皆尽变得漆黑如墨!

  下个呼吸时间,海水才恢复正常,重又变得蔚蓝深邃。

  龙修火,龙早丧,但这黑雾的仍有真龙气意,它显现时,汪洋大海都会化作它生前身色一刻以致崇敬。

  “你修真龙法度,给你吧?”苏景回头去问裘平安。

  “不哥诶锅霍……给!”地上的赤目闻言大怒,刚败家两千年寿命的苏景又要败家一条龙煞凶气!赤目强者开口,不过他正昂着脸应劫,开口一说话雷霆打进了嘴巴里,舌头麻了吐字不清。

  一边甩着舌头,赤目转头向裘平安怒目而视,看他敢要!

  “我要这玩意嘎哈用啊,我修真龙法度,不修丧龙煞气,不要。”裘平安大摇其头,赤目稍稍放心,总算这泥鳅识相。

  苏景又望向小相柳:“你的修法也戾气十足,得此龙煞可又补益?”

  赤目大惊失色,小相柳可不是个好东西,曾私藏金玉菩提……

  “不要,没用。”小相柳冷冰冰四字回应,赤目转忧为喜,连赞小相柳是个真英雄。

  同伴都不要,离山正道更用不到阴家煞气,苏景这才眉花眼笑将身上鬼袍一抖,收了面前的龙煞;对鬼袍、对袍上七条黑蟒,这团煞气都是再好不过的补品了。

  雷动摇头晃脑,对同伴道:“杀恶人即为行善,恶有恶报,善也有善报,现世报……杀了骄阳天尊、拿他的煞气进补,这就是天道啊。”

  “天尊高见,杀人越货,天之大道……”拈花赞叹。

  骄阳天尊身死,在场邪修不成气候,何况离山阵中还有尘霄生这等凶狠大将。血衣奴、恶人磨、损煞僧与齐凤精锐士气更涨,再次冲杀上去,转眼就将玄天邪修打得溃不成军,苏景、三尸不甘人后,头顶着偌大劫云冲杀在前,那份威风委实骇人。

  卿眉老祖被苏景重新收回黑石穴窍后,先是好一阵大笑。对着离山喊出“两大弃徒救门宗”之说,压在心底多年的一口闷气尽吐,心里说不出的痛快!直到此刻他的笑容才告收敛,对身边为自己疗伤的苏景点头:“恭喜破无量,自此晋升元神修家……你干什么呢?”

  “助道友疗伤啊。”这个问题来得实在怪异了。

  “误会了,没问你,”卿眉摇头:“问那个你。”说着,伸手指向大海深处。远处另块礁石上,另个苏景正蹲着、聚精会神地看面前一朵太阳花。

  一样问题师兄尘霄生也曾问过,这一次苏景同样未作答。摇了摇头,忽然反问卿眉,问题来得没头没脑:“若我领悟的天道有问题呢?”

  “说什么胡话。”卿眉愣了愣、应道。

  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离山前尘霄生闪身来到苏景面前:“剩下事情无需师弟出手了,交与我打发,你且安心应劫吧。”

  七百里烈火,既是杀灭也是洗炼,前者苏景可以不当回事,洗炼却对他以后的修行至关重要,还是静心以对最为稳妥。眼前那些邪道小妖也罢,很快就会赶来的玄天道主也罢,全由尘霄生接下了。

  苏景点了点头,但未立刻退后,把洞天内对卿眉的发问,又问了尘霄生一遍:“师兄,若我领悟的天道不对,会如何?”

  尘霄生转回头看了他一眼,微笑:“现世报、大好天道,怎么可能不对。”

  苏景摇头:“我没说清楚,不是不对,是总觉有点不对劲……”

  尘霄生的目光凝重起来,但面上微笑不变:“这就撤身战场吧。”说着,他把目光一转寻梭周围,很快看到喜滋滋跟在苏景身后的不听:“劳烦仙子,送我师弟去往离山界内,光明顶清净地。”随即他又重新望向苏景:“少要胡思乱想,去到光明顶后抱元守一、做凝神无为观,清澈杂念,好好做完这次洗炼。”

  话音才落,不料那劫云深处突然暴发一串怪响,如琼楼崩塌化宇坍裂之声,下一刻云飞雷散,天空重又变得湛蓝清明。

  三尸喜滋滋:“完事了?”

  可离山前、黑石内、天下各处,所有有见识的修家见状全都大吃一惊!

  无量雷火劫,从发威到收势七个时辰整,此乃铁律亘古不改。苏景的劫数才多久?连半个时辰都不足。无量劫未完结、更谈不到圆满,却突然结束了。

  尘霄生微笑依旧,可是目光已不再是凝重,而是沉重、沉痛!师兄的声音清朗且平和:“师弟,且听我说,盘坐定神印、做三目灵光观想,心里再如何躁动也不必理会,真元乱暂时随它去乱,皆无妨。”说话时尘霄生停下了脚步,自袖中取出一根竹笛:“听我杏林笛声,做三目灵光观想。”很快,笛声响起,算不得悠扬却无以言喻地清澈,入耳如净水涤于身心……

  无量劫未够时间却突然中断,不外两种情形。其一,修家实力不济,命火被天雷打灭,人死了劫数也就消散;另则:修家心中忽起魔念,于劫数下一下子又推翻了自己刚刚领悟的天道,此为走火入魔,就算及时平复心魔也会落得修为骤跌修仙路断的下场!这种情形罕见,万中未必能有一,毕竟劫数既来便证明修者领悟的天道是真正道,见天劫时见本心见大道,在这个时候还要怀疑自己领悟的修家,难不成是傻瓜么?

  苏景还活得欢蹦乱跳,他现在身处情形也就不必说了。

  离山前诸位高人,目中尽数沉痛浸染;透过苍穹镜得见苏景劫云忽然崩散的别宗大修,也愕然愣住,片刻后或沉沉一叹或默然不语,纵使能保住小命,大好仙苗也就此夭折了,这孩子完了。

  他曾舍身救人,他曾斩灭妖邪,如今他归来于力挽狂澜之际领悟天道,一声“现世报”喊得何其响亮,让天下人、中正道何其振奋!可谁又曾料到在斩灭强敌、打出一场煌煌大胜之后,他竟突然走火入魔。

  “现世报”错了么?若连离山八祖的高徒都不能把持此道,那这人间又还谈什么报应之说。

  无量雷火散尽,人间报应不再。

  苏景听着师兄的笛声,但未结座入定,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对尘霄生摇头:“我没事。”

  “莫再多言,听从师兄之言。”不听的俏面煞白,急急相劝苏景。

  苏景确是不像有事的样子,还不忘和心上人贫嘴:“没事,我不是说等你么,散了天劫先不破无量了……”

  不听都快落泪了:“不用你等……你……你别再讲话。”

  苏景不敢再玩笑,赶忙摇头,正向说什么,前方忽然欢呼声涌动。

  欢呼来自残存星宿、来自待宰邪魔,身受道主禁制不敢退兵,此刻只有负隅顽抗一途,乍见强敌劫数中断,简直快活到心花怒放,这边厢纵声大笑“恭喜苏小仙渡劫成功,七个时辰的劫数你不到半个时辰渡过,这份成就旷烁古今啊”,“亘古难得一见之奇景,无量雷火劫中断,哈哈,谢过苏小仙给咱们演了一场精彩好戏,好看”,那边厢厉声叫骂“妖孽,你不是现世报么,现世报于你身,你又作何感想,敢与玄天圣道为敌,便要让你遭了报应,现世报、来世报、世世报应”,“这便是离山的气数了,狂得片刻立遭天谴,尔等气数已尽”。

  尘霄生微皱眉,心中无声咒起,正想布下绝音法禁、以免那些邪魔的阴毒言语再扰师弟心境,没想到身边身前苏景忽然笑了下:“这帮魔崽子。师兄稍候,我去去就来。”跟着他也不忘再劝不听一句:“放心,我真没事。”

  言罢苏景双翅一振飞身前去,冲向前方残敌。

  “报应还在,莫心急,个个皆有报、报于今日!”苏景的大笑声响亮,中气十足,哪有丁点走火入魔之相。

  旋即烈火千重、金风鼓荡,剑羽翻飞剑狱急旋,诸般法术与诸多好剑尽起。

  随他入战来,邪魔的讥讽笑骂顷刻变作惨叫痛吼之声,风火狂剑气涌,苏景所到邪魔惨死,道法精强力量洪浩,足见他真元行转顺畅,哪有丁点走火入魔之相。

  还有一个星宿老魔不甘心,纵声吼叫:“苏景,你也只剩这片刻威风了,仗着真元暴发强撑动法,至多盏茶功夫,看你死得如何苦不堪言!”

  “一盏茶啊,成。”苏景笑答,手中神通一转,攻向其他地方……一炷香后,苏景提纵身形直冲那星宿魔头身前,剑羽乱晃将其碎尸万段!魔头死时,目光于苏景相对,只见他双目清澈眼神昂昂,又哪有……丁点走火入魔之相!

  第六百六十五章 两重趣味,奈何奈何

  尘霄生都有些懵了,转头去望掌门、林清畔,离山前一众老头儿全都向他摇头,谁都不明白苏景究竟怎么回事:劫数中断,没死、又没走火入魔……

  倒是林清畔想起了另件事,问身边樊长老:“你说尘师兄,他比我入门早、年纪也比我大,怎么不老呢?我腰都弯了,他还跟个小伙子似的。”

  樊长老是林清畔的嫡传弟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师的问题,只好含糊应道:“启禀师尊,您未老,弟子才是真的老了,胡子都白了。”

  旁边的沈河被逗笑了,倒不是师徒讲话有什么可笑之处,而是心情好的时候人自然就喜欢笑了——苏景没事,姑且不论以后的修行会怎样,至少他的修为无损、心境平实,未曾走火入魔。苏景仍安好,离山众人个个开心。

  尘霄生就跟在苏景身边,不打邪魔,专心致志盯着“小怪物”、仔仔细细地端详,看了这好一阵子终于笃定苏景没事,伸手阻拦将师弟带离战场:“师弟,究竟怎么回事?”

  长吸、呼气,身上杀气消散,苏景又变回平时的轻松模样:“我也不晓得,就是觉得自己领悟的天道不太对劲……不是‘现世报’有错,这重道我笃信无疑,而是……而是……”说到这里他自己也开始皱眉头,沉吟了一会最终还是摇头:“现在我还说不好,还需的琢磨一阵子,把这件事情想清楚。但师兄放心,”说着测转头,对始终跟在自己身后的不听笑了下:“你也放心……”

  不听也看出他没事了,忙不迭摆手:“专心和师兄讲话,听师兄教诲,无需理会我。”

  尘霄生微微笑,这个莫耶来的小弟妹对“婆家人”很讲究礼数。

  “总之请放心,我心智未乱,正相反的,从未有过如此刻清澈时,不是走火入魔,只是另有思悟。”苏景对师兄道:“我刚又去打杀玄天邪魔,一是听他们吵闹实在不舍得不打,另则是为证我无碍,让大家安心。”

  无碍就好,尘霄生早都听说过苏景过往,知道这位师弟经历非凡、正法修行上多有惊人之处,破境不能以常理计,一笑点头:“你先去后面吧。”说完提剑飞身去,对残存妖人做最后清剿。尘霄生发怒则邪魔哭号,尘霄生开心时,邪魔更要倒足大霉!

  苏景不再入阵,抬头望向苍穹镜,朗声喊出四字:“玄天道主!”,跟着扬起手向镜子一指,再也明白不过的意思:到你了,快些来。随即苏景收手去往离山前。

  一回来就开打,之前对同门、同伴只做了个匆忙招呼,此刻回去再见掌门、诸多长老和第一次见面的林师兄,认认真真补全了礼数。小不听守着心上人,讲苏景归来前的战况讲与他知道。听说“阿添对不起”时苏景动容,听到“无双城主天下无双”时苏景满心唏嘘,又特意来到戚弘丁身前再次致礼。

  金乌阳火神奇,但也不能包打天下。此刻戚弘丁的伤势苏景也束手无策。无皮男子虚弱异常,但笑声豁达不变:“倒是我应该谢过苏师叔才对。若非上次你赠我灵药圣果,焉有戚弘丁再现无双威风之时,足矣足矣,我心满意足。”

  心思灵巧如苏景现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便不再废话,苏景又对戚弘丁躬身一礼,随后回到一群重伤同门之间盘膝做好。很快他又想起一个人,问身边不听:“参莲子呢?”眼看同门个个虚弱,苏景又想起自己开山大弟子的头发。

  “天星劫数时,天下妖精大都去往天酬地谢楼入三阿公的万妖大阵,黑风煞、六两他们全都过去了,参莲子自也不例外。打到最后万妖大阵崩溃,人人脱力重伤,情形不比离山好上半分,不过参莲子的状况另有特殊之处:脱力、昏迷,沉睡中……他变小了。”

  “怎么个小法?”苏景情不自禁想到了墨色信徒司昭和墨巨灵司昭,以法凝身、修为越浅薄身形就越渺小。

  不听猜到苏景所想,缓缓摇头:“不止身形,连相貌都缩回去了,看起来好像两三岁的娃娃,身形……白菜那么大。不过命火仍是健旺的,应该不存性命之忧。现在人还在天酬地谢楼,三阿公做仔细照顾。”

  参莲子是天地异物,为何如此、如此后会怎样旁人全不知晓,也帮不上忙,只有等他醒来后、问过他自己感觉再做打算。

  此刻战事未完,邪魔首脑尚未现身,差了最后一场苦战,还不是寒暄叙旧的时候,苏景不再发问。

  不过苏景也不干坐着:以往每次破了修行境界,修为暴涨后他都有两件趣味事情要做,今天的“破无量”虽只完成一半,但昨天还有一境宝瓶被破,只是当时急着回阳间救援离山,哪有闲情逸致去想玩乐事情,现在么,离山无恙魔头未至,干等无聊不妨“享受”一下。

  伸手一拍锦绣囊,先取出第一件“乐趣”,陈旧非常、看上去破破烂烂的锦绣囊。

  当年得自大漠蜥蜴精怪身上的袋子,他始终不曾打开。

  当即行转真元,运起金乌催咒法术……还是老样子,袋子的法术禁制似是摇摇欲坠、只差一线就要被冲破,可就是这样一线,任凭苏景如何加力、直到所有修为全部投入其中,偏偏就无法冲破!

  苏景没办法不惊诧,他知晓袋子神奇,可自己在第七境中,让三重天三重地完美相融,结化一瓶三乾坤,力量暴涨非同一般,而金乌摧禁咒更是破禁法的至上手段,如此还打不开这袋子,难不成真是神仙封印的此囊么。

  前前后后试了几次,小师叔凡俗积习难改,一边行功破禁一边咬牙瞪眼整张脸都跟着一起使劲,投入之中一度改坐为蹲……那样子……实在有碍佑世真君的体面,不听及时站到他面前,用自己挡住了苏景,总算没让天下人见识到苏景此刻仙姿。

  忙了好一阵子,苏景终于放弃了,神情里有不甘、有惊诧,但和以往每次一样,全无颓然失望,越难开越好,越难打开里面越是贵重宝贝!

  袋子收好,苏景又取出记录了金乌正法的帛绢,每破一境都能去看前辈与师父的留言,这也是一大乐趣。

  帛绢于手中铺展开来,全无意外的,第七境“天地和合”正法之下,两道朱红小篆显现。

  前一道为天乌剑狱昔年主人所录,前半句全无特殊之处,干脆可算得废话:“七十二叶、三十六花勾连煞地天罡,结成宝瓶身,又可多活廿七甲子,快活得很。”

  但他留言的后一段话就有些趣味了:

  “我想……若把一朵羽花摘出身体、种于泥土、不以真元浇灌会如何。可会存活?可会结果、结的果儿是个小太阳?试试看……又不敢,犹豫得很……”

  一直以来,这位前辈的留言都中规中矩,在苏景印象中他是为老实人,哪承想老实人这次竟动了个如此离谱的心思。

  金乌羽花是什么?是修行得来、勾连小乾坤的“媒”,若将一只真正摘除身外,对修行人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小乾坤从此有了裂隙、有了残缺!且不论它能不能真正存活、结果,单只此举对修行的影响就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可看了前辈注言,苏景觉得荒谬同时,心里居然也挺痒痒的,恨不得能试试看:是荒谬,可这个想法也当真大胆出奇,结果引人遐想……看过前辈留言,再把目光一转去看师尊的注言,这次师父也说了两句:第一句:前辈所说,我也想试……哎,您这不是害人么。

  苏景微笑,修行金乌火法之人无论表象如何,骨子里都会养下一份狂浪气、一份妄为意,没想过也就罢了,想到了、那便真正勾搭心思了!就在微笑中继续去看后一句:炽烨宝瓶,可化身如脂玉大像,先让陆崖看一看有无破绽,若能乱真……蒙她,哈。

  苏景的笑容绽放更盛,这就是自己的师父了,“五日破通天、气的陆崖哇哇叫”、“这一境没什么意思”、“蒙她”……一境一境下的帛绢注言,陆角八其人也真正鲜活起来。

  可是很快,苏景脸上的笑意就消散了。那时师父已经和师母蓝祈在一起了吧。

  想那时,师父当还年轻,境界算不得太高,修行道上结成宝瓶身的修家不在少数,但以他之能、之悟,怕是已经斩杀过不少大妖巨魔,已然名扬天下了吧。正是得意时候,又遇到心爱女子——仙途坦荡飞仙大是有望;志气高远要开创一方天宗大业让离山一脉永护正道;情有所托盼与莫耶蓝祈携手于世再于天外宇宙。

  那时师父心中会有何等豪情。可如今,蓝祈寻仇仙庭去,师父沉落幽冥中。

  一时间心神恍惚了。苏景起身,先对地一拜,拜师尊陆角;再向天顿首,拜师母蓝祈。皆为世间翘楚,本应做得一对神仙眷侣。

  奈何、奈何。

  不听就在苏景身边,也看到了帛绢上的留字,自能明白苏景此刻的心情。她和蓝祈相处时间短暂,但落于心底的依赖却极深。依赖深、感情便厚重了,思及两位长辈的结局,不听深深一叹,伸手握住了苏景的手。

  当年师父与干娘也曾如此双手相牵吧……念及此,不听忽觉心中空落落的,手上握得更紧了。

  第六百六十六章 留下注言给你想

  前方战场上,三尸正来回穿梭,手舞宝剑大杀四方,只剩下些小角色了,正是三大宗师耍威风的好时候。

  不过三尸都不是喜爱斗战的性子,威风了一阵就渐觉无聊,拈花最先心不在焉起来,时不时转回头去看本尊在做啥,看到点什么都告诉身边兄弟:“苏锵锵又开那个破袋子了……没开开。”

  “苏锵锵看帛绢傻笑,又笑。”

  “苏锵锵自己拜天地了,拜了地又拜天……啊哟,快看快看,小不听拉他手了,他俩手拉手了!”

  如此大事,远胜“邪魔伏诛除恶务尽”,三尸同时停下手中神剑殷天子,转身去看那对男女大庭广众下、光天化日中手拉手。三个矮子全都眉花眼笑……但没乐呵一会拈花的神情就变得愁苦了:“本座想媳妇了。”

  一个想媳妇,个个想媳妇,另两个齐齐点头:“本座也想啊。”忽然,三尸眼前人影一闪,带着淡淡香风,顾小君来到身边,候补女判笑眯眯的:“幽冥时三位神君曾对我说过,阿嫂沉鱼落雁天仙容貌,我好容易来一次人间,一定要见识一下。”

  顾小君在上面熟人不多,苏景身边有不听相陪不好意思过去打扰,戚东来在洞天内疗伤没空来陪她聊天,正待着无聊,隐隐听得三个矮子提起“媳妇”,迈步过来开他们的玩笑。凭三尸的才貌还能娶到花玉美人,顾小君无论如何也不是不信。

  一贯见了顾小君就缠个不休的拈花这次居然没理她,直接对两兄弟道:“去问问不听,媳妇们在哪。”说着架起棺材飞向离山不听。

  不过还不等他们三个到得近前,离山中忽然一阵乌鸦聒噪传来。几对比翼双鸦费力纵云而出,云驾上三个身材娇小的女子,目光暗淡面色苍白,正是海灵儿三姊妹。

  离山以共水阵抗天星,五灵阶上无论修家妖精,只要是修水的就能来帮忙,海灵儿三姊妹境界够资格,又是离山小师叔的“亲嫂嫂”,哪会不来帮忙。天劫消弭后姊妹三人就留在了离山宗内休养。本都在沉睡中,根本不知外面打翻了天,更不晓得自家夫君回来了。

  苏景杀灭骄阳天尊的大戏落幕后,有乌鸦卫想起三尸的媳妇还在山里,当下拖着重伤之躯回山为三尸接媳妇。飞得实在缓慢,现在才刚把海灵姊妹带出来,不过伤得重、飞得慢也不耽误乌鸦吵闹……

  三尸急急忙忙迎上前去,顾小君急急忙忙跟在三尸身后。

  “娘子受苦,只怪为夫去往幽冥不得回,累得娘子受这般苦楚啊。”拈花泪眼汪汪,扑上前去。

  海灵儿姊妹自从来了东土、学得汉家习俗后,就时时刻刻谨守妻子敬夫之道,海灵依依盈盈敛衽,同样满眼泪水,哽咽着:“尽我本分。我本君之依依,为君分忧为我本分,君莫在多言……你、你……你回来了就好!”说到此,海灵依依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儿滑落,再也耐不住心中激动,放声大哭:“你……你能回来,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好……你未归时候我想去找你啊……可我又怕你归来时,我又不在,阴阳相隔……再不要了。”

  拈花飞上乌鸦云驾,与娘子抱头痛哭!阴阳相隔、再次想见,恍如隔世,想他,想她,再见面时说不出的……说不出的复杂心绪!

  又何止拈花与海灵依依,赤目、雷动与自家娘子也拥抱一起,管它苍穹镜子传映天下,管它周围人等目瞪口呆,只管抱着自己娘子放声大哭。

  顾小君这个人没劲得很,心眼里一千一万个看不上三尸,此刻却也泪眼汪汪,一个劲地翻白眼不让眼泪掉下来……堂堂一品候补大判,见个夫妻重逢就掉眼泪,又成何体统。

  翻白眼同时,顾小君又不自觉望向苏大判和不听……他们两个手拉着手,情投意合天作之合,忽然,顾小君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滴滴洒洒,顺着脸颊摔落胸襟,打湿了衣衫。

  大哭一阵,复杂心绪尽得宣泄,拈花抹了自己的眼泪又去抹娘子的泪水,边抹边笑:“娘子随我来,见过为夫在幽冥里结交的朋友,候补一品判官顾小君,有朝一日你我真去了阴曹地府,她能照顾咱。”

  说话中,拉着媳妇的手来到顾小君面前,海灵依依依着礼数做敛衽,口中喏喏:“见过顾……顾大娘。”

  到底还是妖精,总有露怯时候,称呼不伦不类。

  顾大娘实在不喜欢这称呼,不过还是依着礼数还了海灵依依一个敛衽……那顾小君以前在阴阳司,对下属昂首挺胸,对大人抱拳躬身,什么时候做过敛衽礼数啊,这次施礼身体都僵硬得快要冻上了似的,动作比着最最不入流的僵尸还要更不协调,免不了又惹得赤目发噱:“顾大娘,您这礼数……你自己难受不。”

  从来顾小君都会争强好胜的性子,闻言心中不喜,冲着拈花撇嘴巴。

  拈花又开始得意了:“顾大娘,我可不曾骗过你吧!”

  论长相,海灵儿姊妹皆为人间绝色,相比顾小君,如黄金牡丹映于荒原野花儿,虽不如顾小君英姿飒爽,但那份女人味、柔媚意一下子能甩出三千大世界。

  顾小君心中暗道“果然绝色”,可她这人没劲啊,犹自嘴硬:“嫂嫂姿色惊如仙子,只可惜……身形稍稍瘦弱矮小了些呢。”

  拈花非但不生气,反还倒得意起来,摸着肚皮大乐,对海灵依依道:“娘子,为夫生平最恨旁人比我高,可这番恨意只对那些不相干之人,我曾说过多少次啊,无需你如此。”

  “从于夫君、托于夫君、敬于夫君,妾身无论如何也不能比着夫君高。此乃悖逆,大不道。”海灵依依回答得认认真真,她本窈窕高挑身姿,但此刻比着拈花还要更矮上三寸……只因觉得自己不应高于夫君,海灵儿三姊妹平日里都施展形身之术,让自己比着三尸矮些。

  可是莫忘记,此刻海灵儿姊妹都脱力、身体虚弱,来见夫君时仍要勉强施法。

  拈花呵呵笑,摩挲着娘子的柔荑:“贵客登门,不以本身相见是为不敬,娘子还是显露本我之身来见过顾大娘吧。”

  夫君说什么就是什么,海灵依依身形一转,化作正常时人形模样,比着顾小君还要高上一寸多些。而身形拔高了,身材也真正凸显,那一番美人风情,放眼中土世界又有几人能比。

  “啊。”一声浅浅惊呼,顾小君险险就脱口问一句“妹妹如此姿色,干嘛嫁给他啊”,总算她及时又把这番话吞了回去。愣神片刻,顾小君笑了起来,满是江湖气的,抱拳对三尸躬身。爽朗笑:“服了,这次真服了!”

  大获全胜,拈花神君心花怒放,一双手上上下下的摸着肚子。摇头晃脑:“顾大娘心里也别总想着公事,你年纪不轻了,该是时候想一想自己的事情了。”

  三尸心意相通,赤目真人接口:“要说起来,顾大娘身具高位,阴阳司中一人之下万官之上,真正了不起的身家,且又颇有几分姿色……”

  雷动点头,接着说了下去:“能配得上顾大娘的男子,怕是不太好找啊。”

  拈花起的话头,拈花自己来收,“咳”的一声叹谓:“阴阳两界,人间阴世,怕是再难寻我们三兄弟这等人才了。顾大娘别太挑剔了,身份过得去、模样过得去,该嫁就嫁了吧。”

  你一句我一句,到头来就是为了夸赞自己一句:我了不起!

  另两个矮子纷纷附和:“嫁了吧嫁了吧。”

  顾小君不羞赧,直觉啼笑皆非,心里更替海灵儿三姊妹惋惜了,此等美人儿,怎么就嫁了这样三个浑人。

  三尸在这边自吹自擂,那边战场业已彻底肃清,另一边,苏景忽然“咦”了一声,似是自帛绢上发现了什么,将帛绢高高举起遥对阳光,仔细端详……

  不听好奇:“看到什么?”

  “那位前辈和师父在破无量后的注言,就是模糊得很。”

  苏景无量劫打到半途结束,由此他的境界也不上不下,算不得破无量,但他领悟“现世报”又是真正道,算是过了这领悟境。境界不上不下,帛绢的反应也跟着古怪了:苏景能见到前辈与师尊破第八境后的留言,但模糊异常,以金乌目力一时间都难以看清。

  越是看不清心里就越是好奇,苏景凝神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好半晌过去,忽然扬眉,喜不自胜:“大概看出来了!”

  “恭喜!”他身旁,不听喜滋滋。她无意追问苏景看到的注言究竟是什么,只是因苏景看到了他想看的,她跟着一起欢喜……

  离山前战事告一段落。

  得任夺、樊翘、乌鸦卫舍命相护在前,不听等人急急赶来相助于后,再得尸煞阿添、无双城主这等惊才绝艳人执义出手,终让离山坚持到强援归,所有来冒犯离山的小妖被彻底剿灭干净,赢下了这暂时的清宁。

  只差一个道主田上尚未现身,所有人都在等,等魔头至、决一战!不怕他不来,因情势已然逆转,离山不怕等:他三天不来,离山弟子就多休养三天;他三年不来,离山高人就能恢复大半战力;他若三十年不来……那便不用来了,快快逃回幽冥去吧,离山精锐、正道高人齐来追捕此獠,看阳间可还有他立锥之地。

  尘霄生收剑、返回同门聚集之地,向掌门呈报幽冥经历;裘平安找小小相柳大声聊天,后者不喜废话,不怎么理会小泥鳅;三尸拉着娘子又哭又笑还不忘顾小君,时不时都会劝劝她找婆家的事情;血衣奴、恶人磨、损煞僧与齐凤国妖精各自收拢队伍,严阵以待……没人来打扰苏景,不听就守在他身边但一个字也不再多讲,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苏景眯着眼睛,使劲辨认真着前辈在第八境上的注言。

  前辈字迹不再俊秀,笔法大开大阖,显示心中喜悦:羽花移植凡间,得活,天光绽放入夜结苞,日日如此往复不休。心甚喜,观花有所悟,忽见劫云至,更喜!羽花可入凡间,却不能重栽回体内。试过几次,徒劳作罢。无妨、来日采补真火元再重结一花便是。因花悟道、得之我幸。

  把真修而结的羽花儿种入大天地竟还活了,不得不说造化神奇。且那位前辈还因“移花”领悟天道,这一段因本心而生、又落于自身的机缘,若传扬出来,当能算得修行道上的一段佳话了。

  但这位前辈具体领悟了什么天道,未在帛绢上写明。不写就不写吧,天机不可泄露。当着一面镜子把自己的悟道告知天下的,从古到今也不过苏景这一个狂妄小子。

  苏景又复微笑起来,虽素未谋面、相隔不知多少年头,但凭一道帛绢、几行注言,金乌弟子心神相连于冥冥。苏景依着帛绢修行得同时,总能清晰看到前辈留下的脚印,不知不觉里心中感觉早都变得亲切起来,见前辈有了机缘、有了突破,苏景如见朋友得意,开心得很。

  可很快苏景又想起一件事,脸上的笑容散去了。移花以悟道,但移花也影响了他的宝瓶身境,需得再采真火元来弥补。而大圣识海中,苏景得到了这位前辈的“剑刹天乌”,那座被炼化成火行锐剑的黑狱。

  大圣识海中的宝物从何处来?九上天巧玲珑界,以九根乾坤线接连世界九处至行灵妙地,所有陨落于那九处灵妙地的修家宝物,都会被乾坤线引入大圣识海……往事已矣,许多真相无法追究,“为补花去灵妙地采元气却遭不测”的想法究竟是对是错如今无从求证了。

  苏景摇了摇头,收回心思又去仔细辨认师父的注言,第一行:公道!自修行之初便行于此、证于此。结宝瓶后水到渠成,劫云至破无量,公道即为天道。

  中规中矩的一句话,没什么可供琢磨的,但接下来的注言却让苏景着实一愣。第二行:破无量十甲子,再添赘言,天道公道,我道公道,那时以为相扣相合全无错处,然,今存惑,不解,想许久懒再想。笑三声、去他娘,留下注言给你想。

  相隔六百年,师尊又有所悟,于帛绢上再添了一笔,将自己的疑惑留给后人。

  看过师尊注言,苏景开始折叠帛绢,一边思索着师父之惑一边收起自己的宝贝功法,忽然苏景眉头微一皱,下一刻舒展开来,但人却一动不动了。

  手上帛绢,正叠着一半。

  离山前苏景不动,黑石洞天内为戚东来、卿眉老祖等人疗伤的苏景不动,远处礁石上始终在看太阳花的苏景更是不作稍动……十段心神尽入静,所有心思尽归于一处。

  不听素手挥动,悄然为苏景布下一道绝音法禁,于他身周三十丈方圆内寂静入极。明知现在苏景摒弃外物不会受嘈杂影响,但不听还是要“多此一举”。

  盏茶功夫过后,一层层炫光自苏景身上流转开来,很快光芒散去,人如玉、结端坐像,炽烨宝瓶真身显现。绝非可以卖弄,而是人在寂静思中真元自然流转,阳火修为的本能反应。

  苏景化身玉相,更入神。

  几位离山首脑对望一眼,微微笑,会如此说明苏景身随心、修入神,正做全力参悟,大好事情。微笑同时几个人低声商议了几句,林清畔站起身来,不用旁人搀扶、以剑做拐一瘸一瘸地走进不听为苏景所布绝音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一个深深呼吸过后,林清畔开口,声音平缓:“修元也好悟道也罢,修行事情总归是:起于性而落于命,承于命再返于性。务求清晰清澈,简简单单,越是简单就越见璞真。”

  “嗯?”苏景应一声,但只这轻轻一声,全无其他动作。

  苏景此刻入定却无定,外面再如何吵闹、哪怕天塌地陷,若与他正参悟事情无关他也听不到丝毫动静,但若与自己参悟有关,即便游丝之声亦可入耳。

  定亦无定,只看你只言说能否直入我心。

  入心,则有本能作答。何谓本能?不经脑筋思索、不经智慧审辨,口中言便为本心意,字字纯真。

  林清畔继续道:“若不曾修行,你的凡间志向是为惩恶扬善一小捕;修行路上,你一度主掌离山刑堂,以离山规矩责罚犯错弟子;下得幽冥,你再做一品大判。以阴司铁律审断游魂轮回,这才悟出了‘现世报’,这一‘道’成于本心且身体力行,很好。你破悟,劫数至,上上欢喜,又何必动摇?”

  苏景的声音平静单调,既无抑扬顿挫也没有语气转折,听上去好像不入流的僵尸说话:“愿以我修奉我道,善恶有报现世报,身死道消无悔。对‘现世报’我未动摇,但对天道此悟我有惑。我本以为是我心思浅薄。可师尊智慧精彩,亦有惑。师尊之惑,与我之惑,或为一事。”

  “你的惑何在?讲与我听。”林清畔声音轻轻。

  苏景不说话了。但他的神情有所变化:皱眉、深深皱眉!

  师兄之言入得苏景之心,他听得到,以他本能想做回答,但却答不出!

  惑字何解。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欲解“所以然”,是惑;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欲解却无从解更是惑!苏景之惑便是如此,他还没能找到自己的疑问在哪里,又如何去寻找答案。

  听上去匪夷所思,连“问”是什么都不晓得还有什么可迷惑、疑惑的?只因这一“惑”来自明心见性下、智慧灵境深处。其思源自神玄、其障来于灵虚。这是一道灵性中迷雾,易领受却难做开解……

  无量雷火劫中途消散,与苏景是否坚定于“现世报”无关,而是他隐隐觉得“天道”不对劲,那时他还不确定自己的“不对劲”究竟是不是真的不对劲。

  直到他看过师尊陆角有关第八境的帛绢注言,那聊聊数十字言语不详,甚至陆角连自己的“惑”是什么都未说明。或许是金乌弟子间的冥冥牵连、或许是苏景的心性明澈所至,他揣摩出一点点味道,觉得师父之惑,应是自己以为“不对劲”之所在。师父和自己一样,看“天道”不对劲。

  那……就真的是有些不对劲了吧?

  至此苏景才真确定,自己是有“惑”的,但惑为何事……费思量。

  林清畔等了片刻,见苏景苦思模样,他又缓缓开口:“千头万线,不外两重——对、不对。若想问为何对,不妨把那些‘不对’抛开去,反之亦然……”说着,林师兄的声音愈发缓慢了,几近一字一顿:“拔身其间,看对时不看错;拔身其间,看错时不看对;拔身、看、与我无干。”

  话说完,林清畔不再出声,坐在苏景对面静静等待。

  又是盏茶光景,苏景的眉心忽然舒展开来:“没有报应的,天无报,善恶无报。”

  短短十余字,如激射一箭,正中要害!

  林师兄则呵呵一笑,站起身来向外走去……领悟是自己的事情,旁人无法替代。但见识精深的长者能够帮助晚辈思考、教给他思悟的办法、助其理清思路。师兄所为便是如此,也仅止于此。

  后面再如何破悟就是苏景自己的事情了。

  而林师兄那几句话,也不过是做智慧一点,若能领受,自有无穷好处;若领受不来,对牛弹琴罢了……所幸,苏景早再南荒时就从天无常妖丹中得见智慧光、开心花,收得师兄相助。

  找到自己的疑问所在,而后,破迷惑、开领悟,势如破竹!

  第六百六十七章 我以我心问青天

  林清畔来时苏景无动于衷,此刻师兄离开苏景也全没反应,但口中说话不停。

  话、不说与任何人听,此为心地言智慧言,悟中何所思,口中何所言:“为非作歹,从不见有天雷落顶;行善积德,未见得一定善终。善恶皆不报于天,天无报。我却悟出‘现世报’,我天劫至?”

  天根本不会去报应善恶,但他领悟了天道“现世报”,且还引来了破境雷火。

  “师父公道,天公道。师父不欠人亦不受人所欠,他的公道由己而起;天在上,俯瞰众生,与万物普惠即为万物刍狗,天公道与天本无关,是与世界的公道,师父渡劫踏入元神境界?”

  此乃第二段注言的真意,陆角的公道与天道公道,虽同称“公道”,却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但陆角照样破境,从容跨入“如意胎”元神境界。

  破无量,需得领悟天道啊!可苏景也好,师父也罢,他们领悟得根本就不是天道,却又都能破道。

  这便是“惑”之所在!

  正如苏景之前感觉,师之惑与我之惑为同样事情。只是师父那时早已参破第八境,纵有惑也不打紧了,他不再去想;而苏景正在那境界一线上,他非得去想个明白不可。

  苏景的说话很轻,但不再是先前的僵硬声音,有了语气;还有……当“惑”从口出,他微笑了一下,很浅。

  绝音法禁,禁入不禁出,所有关注苏景之人都在认真听他“自言自语”。

  不止离山众人,后来赶到的一队队大洪朝军马,无数兵将也都在昂首望着那面苍穹镜。重重铁骑已然封锁了通往离山的所有道路。这样做有些太“流于形式”,修家哪个不是高来高去,封锁地面以护离山实在可笑,但这也是他们唯一能尽的,绵薄之力,只因尊敬……

  一次深深吐息,苏景面上微笑散去,说话不停:“现世报无错,可做我道;人之公道无错,为我师尊之道。天劫至便是天认可了。”

  “天认可了不是天道的道。不是天道的道入主修家小乾坤,亦可生造化、活元神呢。”

  “若以修家小乾坤道,入主大天地,是不是也一样可生造化……前辈就曾将天乌羽花移植于身外,得活。”

  说完、稍顿。忽又一笑,笑纹生于眼角、唇边,比着上一次更深了些。

  苏景的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且还越说越离谱,可沈河、任夺、尘霄生、林清畔等人却面露惊诧,越听他说眼中精芒就越发闪烁,不自禁。沈河与任夺对望一眼。

  明知任夺知晓苏景所有经历,沈河还是苦笑着说道:“小师叔游历南荒时,曾得智慧光、开心花。”得此机缘,心明神慧。尤其在做领悟境修行时,大都可得不凡成就。

  提及苏景,任长老一如既往,做冷哂,懒评价。

  苏景之言,高深修士或能有所体会。凡俗人等是无论如何听不懂了,不过听不懂也要使劲听,那可是佑世真君啊!他的慧语箴言当努力做字字谨记,万一将来能解其一词半句,说不定就是一段大造化。东土百姓如是想,护山封路的兵马也不例外……李大头正听得仔细时,忽然耳中传来一个和蔼声音:“军爷,借过。”

  李大头是大头兵,随自家将军从周叁郡赶来驰援离山,后军马驻防于离山北方,李大头所在队伍负责封闭一条官道。

  李大头正抬头看镜子,突然有人在身边说话,十足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是个面目慈祥的白袍老者,微微弓着身子对他微笑。

  对方年岁大,李大头不好发脾气,未骂,没好气地摇头:“未见大军封路,以防邪魔去往离山作祟么?走开了,此路不通。”

  老汉呵呵呵地笑了:“离山?我就是要去离山。”说话间迈步向前就向前走。

  李大头微怒:“你这老汉疯傻了不成!”一边说、手中长枪横架用枪杆去推老汉,不承想枪杆才一触及白袍,一股怪力就扑涌而来,李大头根本站不住脚,怪叫声中向一旁摔出数丈,砸进路旁草坑里,十足狼狈、但出乎意料的,一点也不疼。

  一个兵摔飞出去,周围军卒自然冲上来擒拿老汉,那一刻……十余人围拢上前、眨眼十余人四散翻飞,个个摔得难看,滚了一身尘土泥巴,不过无人受伤。老汉笑容和蔼,看来是心存仁厚,不欲伤人,一步一步径自前行。

  这还了得,值守校尉一声喝令,大群官兵一拥而上,可还是老样子,微笑盈面、脚步不停,谁上来谁飞走。有健卒昂声喝问:“老儿,你可是玄天邪修!”

  老汉不理会,只管向前走。

  一个三百人营,上前去、摔飞走,又复上前又再摔飞,眼看阻拦不住老汉,军中号角响起联络临近军队,另有几道信鹞振翅飞天,急急向中军通报异情……

  汉家凡间有古武流传,繁衍支派繁多,有花架子也有真本事,其中最高境界是为“先天”,能当得三境修家本领,虽无法登云踏雾遁剑飞仙,但万人军中取大将首级算不得传说。

  老汉不飞,只顾一步一步向前走,看上去不像个高深修家,倒更像个心地仁厚的先天境武者。这无疑给了大军勇气,先天武者虽强但到底还是人,何况军中本就有强武之人,何愁拦他不下,总不能由得他就这么走到离山,滋扰那些正道仙家!

  这白袍老者不伤人、身份莫名,离山东驻防大将也传令麾下军马:棍可用,刀连鞘,矛倒擎,弓无簇警箭,只求拿下他就好不必诛杀。

  先是一道道骠骑小队汇聚,不多久层层大军赶至,军鼓阵阵号角回荡。可又哪管千人万人,哪管是伍是阵,老者过处军卒飞摔,如仙剑凌海,只见浩荡大军中一线人浪两侧翻卷,老者负手而行,越走越快直奔离山!

  老汉尚远,未动法不绽势,是以离山前高人无从察觉正有人接近。大家的精神仍在苏景身上。

  上一次开口后,苏景便告收声,沉默良久……半炷香后,他的声音又次响起,很慢。可语气却愈发“鲜活”起来:“独独之我,抽于乾坤看乾坤,独独……独独……我怎么看天,天又怎么看……”

  “司昭说他是神,说我也是神……他说:你是你的神,我是我的神。”

  “还有……这祸根到底怎么回事?”

  第一句,旁人不懂但戚东来明白。褫衍海中苏景斗墨灵精、除链子墨沁、开遍三十六羽花,得修行同时再开一道智慧光,领悟独独之我:人在天地中、心悬乾坤外,旁观者、最是清明!自那时开始,只要苏景愿意,他便是这天地乾坤的“旁观者”了。

  第二句,戚东来犹记得当时情形,当墨巨灵司昭说出这一句“你是你的神我是我的神”时,苏景眼中真正欢喜!那重眼色绝非作伪……虽然最后他还是把司昭坑了。

  第三句话,真正是莫名其妙。什么“祸根”?但也就是在说出这句话时,远处、好久不曾稍动的、蹲在礁石上看太阳花的那个苏景忽然伸手,将礁石上的花朵掐在了手中,嗅了嗅,又将其送到嘴巴、真就张口咬下了两片花瓣,嚼。

  离山前,静坐中的苏景也在嚼,煞有介事,边嚼边梦呓似的:“祸根、祸根……祸、根。”

  说到这里,声音顿止,头颅忽做低垂,好像睡着了似的,可他的眼睛张开了,那目光如有实质一般,牢牢注视着自己的手。外人不知道,但戚东来看得见,苏景仍望着手中被吃掉一小半的那朵太阳花。

  又是半炷香时间,第三次,苏景笑了,再不是浅笑、微笑,笑纹就那么一下子绽放开来,开口“哈”的一声笑。

  一声笑过去,顿一息,就此笑声不止,苏景眉飞色舞,炽烨宝瓶玉身消弭,他又变回平时模样……仍在入定中,但他已经想通所有事情,将醒未醒边缘间。

  便是这个时候,西方沉沉一声雷鸣!四道劫云再现于天边。

  劫数重现,但与以往稍有不同的,它也在缓缓酝酿,并没有立刻冲过来,那黑色浓云汹涌滚荡,层层氤氲展阔着、沁染天边!

  又见无量劫,足以说明苏景的这一场领悟大局已定!

  不听“啊”一声惊喜尖叫,今天的尖叫,怕是比着以往数百年有过的加起来都多了,小妖女满满喜悦,急不可待想做分享,挥手撤去了绝声法禁,快乐问到:“苏景,你的天道究竟是什么?”

  “现世报……”苏景还没完全苏醒,但和之前师兄助他理清思路一样,不听这一问也直入其心,是以开口作答。

  仍是“现世报”?只因苏景的话还没说完,少顷、入定中人笑容更盛:“天无道,现世报,天无道……天无道,现世报。”

  天无道,现世报。

  现世报无需多想,任谁都能明白,可天无道……领悟天道,竟领悟出来一个天无道!荒谬?又何止荒谬,简直是大逆不道啊。

  沈河心智如何?任夺见识如何?尘霄生林清畔悟性如何?可就是这群中土人间巅顶大修,在听得“天无道”三字后个个目瞪口呆。

  大修如此,旁人又哪能不惊诧,或无奈摇头或啼笑皆非,天道天无道,这算是什么“领悟”。

  唯独那三位矮神君,齐齐喝彩一声:“好个天无道啊!”三尸兴高采烈……因“天无道”听上去威风,够面子,衬得上三位大宗师的气派;还因管他什么天道地道有道无道,西边里的劫云又来了,娇妻就在身畔正是显摆时候,拈花直接往地上一趟,一双脚底板向天伸去,笑嘻嘻:“娘子,且看为夫以脚心渡劫。”

  赤目昂头,脸向天:“娘子,为夫以脸渡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雷动一扒胸襟,叉腰腆胸向苍穹:“我以我心问青天,劫数当胸,但看此心可否昭日月!”

  到底是三尸之首,说出的话最为气派,赤目有心学一句“我以我脸问青天”又觉得不太对劲,没说出口。

  也就在三尸各逞“绝学”时候,正北方向,白袍老者走入众人视线。

  凡间的千军万马,到底也没能拦下他半步。

  老汉站住了脚步,微笑和蔼,缓缓转动目光,扫过护山众人,又看了看西方的劫云,最后目光落到任夺身上:“我好了,你还没好?”前天夜中两人恶斗一场,当时魔头身负伤势绝不逊于任夺,但此刻魔头已然痊愈。

  不止痊愈,且还修为暴涨,远胜那时。

  任夺一哂,未应声,和邪魔无话可说。

  第六百六十八章 烟花之命,天宗重地

  田上的脾气很好,受了冷落也全不在意,自顾自地向下说:“任先生虽强,到底还是肉体凡胎,重伤是件不得了的事情;我却不同,我乃天地初成时戾气凝神化身,我身运与幽冥阴阳司气数相连……阴司盛则我衰,阴司衰败……哈哈,我便强了。伤的无所谓、一下子就好了。”

  这便是田上修为猛增的缘由了,西仙亭一战阴阳司遭遇亘古未有之重创,大小判官陨落无数,而西仙亭两座大阵也将阴司积攒无数年头的怨气、戾气消耗一空。

  如今正是阴阳司最最虚弱一刻,也是田上最最强大之时。说到此田上愈发开心了:“那时钟大老爷找不到我,但他也当真了得,只凭乾坤气数的冥冥相连,就将我的身运与阴阳司连成一片,意在以阴阳司之永盛不败将我万世镇压……很是歹毒的法子啊。”

  边说边摇头,田上又把目光投向沈河,似是才刚想起来应该报个名字:“玄天田上,见过沈河先生。”

  沈河不起身,目光平静与老汉对望:“阁下总算来了。”

  田上饶有兴趣的神情:“怎么,沈真人在盼着我来?我还以为你不想我这么快赶来。”

  “敝宗师叔苏景不久前说,诛灭玄天道后,会与笑语仙子结做双修道侣,”沈河也微笑起来:“将你诛灭,离山就要办喜事了,自然盼着你能快些来。”

  等你死了,我家有人结婚!沈河的回答让离山众人都笑了起来,小妖女更是眉飞色舞,一下子对沈河真人好感增添三十甲子。

  “明镜高悬于天,笑语仙子、佑世真君对天下人剖白心思,老汉看了开心得很。”田上接着沈真人的话说道:“来时路上特意准备了一份礼物,既是喜事,总要添上几分喜色。”话说完,不见他施法动咒,在他身后天空中飞来一人……大头兵李大头。

  李大头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直觉一股怪力猛地自脚下兜起,人便飞到了高空。

  下一刻,突然嘭的一声闷响,大头兵身体彻底爆碎开来。骨渣肉屑摔落回地面,但他体内鲜血被尽数留在半空,就此铺展开来,赫赫然一朵殷殷红花。

  一个凡间兵卒之后,田上身后天空就此混乱起来。惊叫声、呵斥声乱成一片,一群群凡间军卒被莫名怪力扔起……田上来时路上,所有曾对他做阻拦之人,统统被抛上云霄。

  无论碰到还是不曾碰到,只要是奉命赶来,曾接近他身周千丈军卒,此刻尽数飞天。

  田上不太喜欢杀人……不喜欢直接杀灭。他喜欢漂亮的、有趣的死法。所以很多时候对冒犯他的人,不是不杀,不过暂留其命,待会全部拿来做一场好戏。便如此刻,嘭嘭嘭的闷响不绝。一条条性命,就如此被邪魔道主拿来放了血色烟花。

  千万人命烟花,绽放离山之前。

  人人惊怒。

  尘霄生并未如想象那样立刻拔剑冲上去除魔救人,他的神情平静。缓缓起身、拔剑——尘霄生法眼如炬,看得出:没得救!

  “烟花”绽放于现在,但早在田上来时路上,他们便已身中邪法,必死而无救的下场无法更改,即便田上死掉他们也脱不开烟花之命。

  田上声音带笑:“这份贺礼如何,玄天道主田上恭祝离山剑宗苏先生新婚大喜,贤伉俪举案齐眉;阴阳司重犯田上恭祝一品判官苏大人新婚大喜,贤伉俪万年好合!”

  邪魔话音才落,那一声清朗剑鸣震彻天地,尘霄生拔剑起!

  人在疾飞时候,尘霄生身后人影闪烁,又是三个尘霄生:黄袍玉带帝王身,黑帽麻衣恶鬼身,青秀剑袍正道身,一起化三清三大分身同现、并起。

  帝王身直冲天际,千重流云自四面八方蜂拥而至,云海聚云海散,化洁白流苏贯彻苍穹,一穗化一剑,铺天去;恶鬼身遁入地面,骤然鬼哭狼嚎无边,浓浓煞气蒸腾,凝三千丈长剑一柄,掠地起;正道身掐诀一点自己眉心,寒光迸射分身化剑,他把自己便一支长剑,冲前去;还有半空中那突兀出现的汪洋大海,青鸾破海而出托浮本尊,一念沧海一剑青鸾,全无试探、何须交代,尘霄生出手便是全力斩杀,杀那魔头!

  一气三清,四身同心,尘霄生一怒天地变……又何止“变”,根本是天地不见!天云地煞空中海,这一方乾坤都已消失不见,只有无尽无穷剑。

  田上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诧,他以为任夺之强就已算得离山巅顶,没想到尘霄生全力出手下更胜任夺,一时间手忙脚乱,陷于天地海重重剑杀之中来回摇摆,狼狈不堪……可很快他又笑了:“了不起啊,但你可知,天地慈悲,不容恶鬼作祟!”

  他即恶鬼邪魔,却还喊着“天地慈悲不容恶鬼作祟”,这句话他低着头、对自地面而来的尘霄生恶鬼身所说,微笑着。

  随他笑容绽放,一片古佛碑林遽然从天而降,方圆八十里佛家清静塔林轰轰然砸落地面,旋即檀香弥漫禅唱飘散……正透过苍穹镜观战的弥天台诸位高僧齐齐大吃一惊!这片塔林碑丛他们都再熟悉不过,弥天浮屠阵。

  皇帝不止有皇宫,还有行宫别苑、有皇家祭台、有皇陵墓园……修行天宗也不例外,门宗是为中枢所在,但除了门宗外另还有重地分布各处,这弥天浮屠阵便是禅家天宗弥天台的宗外重地。

  唤作阵,其实和法术无关,只是一片碑塔林,专门用来供奉东土禅家高僧舍利。方圆八十里,不在弥天台门宗界内,是以迎抗天星时,弥天台被毁,浮屠阵仍安好无损。

  可又有谁能想到,这片碑林竟被邪魔一念、破空千万里搬来了离山前。

  不止搬来了,且还受了法术所挟,碑林漫长年头中积攒下的禅家慈悲气意本尽数激发,将尘霄生恶鬼身一举镇压!

  “天下人间、乾坤百姓,君为天子、而民意大过天。”仍是手忙脚乱的狼狈相,田上的口中说话却好整以暇、昂首望天对尘霄生帝王身,微笑着……

  “邪魔安敢!”大成学掌门蒹葭先生一口鲜血喷出,满眼恨色,那苍穹镜里映得清清楚楚,挟滚滚风雷忽然出现在离山北方天空的千丈巨碑,正是大成学立宗时所建的“民意牌”。

  大成学,书生宗,心怀义气,立此牌以昭心意:天下百姓皆可来此情愿!

  书生当执剑,舒民意。

  亦是宗外重地,被邪魔利用。

  民意牌击碎流云,帝王身遭巨碑所慑。

  连破田上地下两道杀劫,田上面上笑意更浓,第三句话:“魔不能胜正?可什么时候也不曾见过正道将邪魔彻底剿灭一空啊。”

  离山前魔头说话声音落,北方空来山残骸天魔宗大魔君猛一声怒吼:“气煞我也!”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下。

  天魔宗,天魔冢。供奉的不是天魔宗弟子尸身,而是如轩辕叮当这等传说中化神升魔去的“天魔法蜕”,那片墓园不是祖宗,而是连自己带祖宗全都要算到一起的:信仰所在!

  天魔冢横空而现,魔意昭彰,尘霄生正道身被困其中……

  接连搬运三座仙、魔修宗重地;瞬瞬间便以邪法挟持重地,以气意相克镇压强敌。

  何等修为,何等可恶。这便是田上了。

  怒海掀起骇浪、青鸾遁化剑光,还有尘霄生本尊在,全力以赴、杀敌。

  但在下一刻,天上地下半空同时震起轰动大响浮屠阵崩碎、民意牌崩死、天魔冢也告崩碎……田上心念所至,三大重地受邪法挟持轰然自毁,与尘霄生三大分身同归于尽!

  哪一座重地不是千万年的古迹,不是千万人的信仰,邪魔田上将其毁灭时不存一丝犹豫。

  古迹?他眼中小孩子捏得泥巴屋吧。

  第六百六十九章 很有趣,试试看

  三大分身于顷刻覆灭,本尊立遭重创。隐没青鸾散去,尘霄生伫立半空,一抹血痕自唇角蔓延,划过下颌,三两滴血接踵而落,自天空摔去,落到地面迸溅粉碎。

  尘霄生缓缓吸一口气,举目望向田上。

  田上面上的笑容仿佛永远不会退却,他慈祥、他和蔼:“你若愿意,便不用死,领受玄天法度一道,从此做得玄天下、沧海天尊,可好?”

  尘霄生笑了,唇边血迹不曾抹去,让美貌男子的笑容更添妖冶:“我宫中缺一内廷管事,你这副总是笑眯眯的模样倒也合适。如何?需得自宫。”

  “玄天换苍天,气数已定,你又何必顽固不化。保这苍天何用……对了,连你师弟苏景都说,天无道。”说到此田上笑出了声音来:“哈哈,苏景这天道领悟得可算得极致了,天无道……天无道……天本就无道!无道之天,留他作甚……”

  “放你娘狗屁。”

  另个方向恶语传来,直接将田上之言打断,离山前苏景起身,昂首望向田上,他已破悟、彻底醒来!

  西方,劫云仍在蓄势尚未发动。

  三尸也顾不得再胡闹,脚踏童棺缓缓飞天,不与本尊汇合,而是兜起一个大圈子,自侧身方向遥遥盯住田上,与空中尘霄生、地面苏景隐成铁叉之势。

  遭斥骂,田上全不生气,遥遥对苏景笑道:“怎么,‘天无道’不是你领悟的天道么?又变成了狗屁了……不是狗屁啊,天真的无道。苏景,沈河、离山弟子、天下人,哪个能答我一问:这天……”田上真的在笑,可他的声音里又哪还有丝毫笑意,如寒冬狂风吹破窗棂般凄厉,传遍天下:“就是尔等头顶这重天,何曾与尔等讲过道理!无理之天,不是天无道是什么。我本无道人,许得天无道便许得我无道,许得无道苍天高高在上,便许得我无道玄天主掌乾坤!什么青天苍天,今朝撕下、换我玄天!”

  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毫无征兆里一下子就把深深怨毒泼向天空。

  田上说话时,苏景全无反应,他弯腰、坐倒……换鞋。

  除掉了脚上的旧靴子,自锦绣囊中拿出了一双半新不旧的鞋子。不听做给他的,平时都不太舍得穿,只有真正打大架的时候才会穿,打完以后又会赶快换下来。

  稍显做作,但并非做作。

  苏景的境界不算高远,但他的经历着实丰富,南荒西海幽冥世界曾遇强敌无数,但从未有过今时此刻、面对田上时的……发紧。

  无以言喻的,从身到心都在发紧,他找不到让自己真正放松下来的法子,除了自己心底那份对小妖女喜爱。还真是喜欢她啊,没道理可讲了。

  试靴是为释情,释放情意是为放松、为拼死一战!身死道消天大事,但为离山值得了……旧年时,刑堂中。审断犯错弟子钟柠西后贺余师兄给苏景见过一次“值得”。就为了那份“值得”,若能以性命挽回离山也是值得了。

  待田上那番话说完时苏景也换好了鞋。跺跺脚、稍作活动,半新的鞋子正是穿着最舒服的时候。苏景回头对不听笑了下,再转目望向田上时笑容散去,面若古潭目光平静:“换苍天?你也配。恁多废话!”

  说话间,一蓬阳火自苏景身周绽放开来,火光炽烈,彻底遮蔽了苏景的身形。

  三丈火,不见苏景。

  眨眼后烈火崩散开来,化作阳鸦整百只,振翅如电激射田上,苏景也重新显现身形拔足而去,急冲强敌。

  同个时候雷动天尊招呼一声,童棺再动,自侧面方面配合本尊一起向着魔头攻去。

  阳鸦快、苏景慢、三尸更慢。

  百头阳鸦看似阵势散乱时则错落有致,暗合火阵玄虚,片刻冲进田上身前十丈,所有阳鸦同时展翅,身周烈焰暴涨、堪堪发难!便是此刻,田上脚下突然震起一道淬烈光华,无端端的苏景就那么从地面中跳了出来。

  抢身于阳鸦动击前、苏景杀劫掀起,金风化万箭阳火结骇浪,剑狱剑羽北冥刀螂扑杀……两个苏景,一个还在阳鸦身后冲锋,跑得正急;另个已从田上脚下暴起,所有手段尽出。

  破无量,第一次天劫中途结束,苏景的境界不上不下,但金乌正法第八境的本命神通却已来了:阴阳乌。

  阳间、阴世都有太阳,同一枚太阳。只是在人间骄阳东起西落划分昼夜分明;幽冥中骄阳却不可见,它在、但无踪,照耀着阴间永远绿幽幽的天……骄阳有这阴阳、隐现两变,阴阳乌法术就是从这两变而来。

  苏景可分“影身”一道,“隐杀”一重,此刻苏景影身奔跑、真身隐杀。

  障眼、诡杀之法。田上哎呀一声,猝不及防苏景自脚下杀出,一时间手忙脚乱……和他对付尘霄生时一样的手忙脚乱。可就是他这仿佛随时都会摔倒的摇摆身形,轻轻松松地穿透了苏景编结的剑网;似是全无章法的双臂乱舞中,轻轻松松地撕碎金风打灭阳火,左手五指如钩抠向苏景额头。

  几乎是抠中瞬间,魔头甚至已经感觉到自己的指尖碰到苏景头皮,苏景忽又消失不见:真身诡杀未果,当机立断撤销法术,阴阳乌散去,真、影归一,影身化归真身仍在阳鸦后急冲中。

  “隐杀苏景”退去,田上掌下却并非空空如也……多出了三把剑,执剑者,三个身高勉强三尺的小矮子,三尸并剑殷天子!

  三尸比着“影身”苏景还要更慢,如何能及时赶到?

  “真身”隐杀之时,三尸自刎一刻。那边厢三具尸体落地,这边厢,苏景退走刹那三尸现身于其身后,合剑诛妖。

  田上面上神情惊诧,可他的目光在笑,障眼、狙杀、配合,一波撤时一波起的攻伐手段。手段确是不错,但还差得远,正向剑锋抓下的手掌微微一晃,手碎了。

  尚未触及剑锋,田上的手就碎了,化一层灰色疾风,任长剑穿透无碍。灰风落下才一触碰三尸头顶,三尸便齐齐惨叫一声,身体崩碎惨死当堂。同个时候田上右手抬起轰苍蝇似的一挥,三尸死前唤起的天星入世当头猛轰被他驱散于无形。

  苏景隐杀、三尸奇袭。只发生于“九丈”之间:百头阳鸦靠近田上身前十丈起、还差一丈击中田上时消。

  苏景与三尸撤走、阳鸦至!可阳鸦又算得什么,田上都无需抬手,开口两字轻呼:“定了。”

  言出法随,阳鸦定身。只差一丈却再无攻势、再无稍动,个个呆若木鸡……九十九只呆若木鸡,另一只则消失不见了。

  阳鸦蜕变自护身赤炎,这法术练到巅顶也只能化形九十九只,随修为精进阳鸦的威力不同罢了。因九九为极、至尊数,就算苏景飞仙了也没办法让这法术再多变出一只鸦……百头阳鸦起飞,只因其中一只不是法术,而是宝贝、是元神、是他的半座小乾坤:小小金乌、瞬灭一剑!

  田上强,一句箴言可以轻松定住阳鸦法术,可金乌乃神物,岂会听从邪魔号令。

  消失同时、现身同时!瞬灭一剑直击于面。

  瞬灭快。但还是不如田上应变快,刚刚击杀三尸的左手重新凝形,急急挥起一把将只差毫厘便要戳破自己眼珠的小金乌攥住。

  攥住时、恶力相加,小金乌受不住这等巨力,张口呕血……金乌血亦为火,一口熊熊燃烧的金血吐向田上,旋即那火光又复暴涨,金乌万巢之遁,苏景自小金乌的“血火”中现身……心中养剑意五百年,苏景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柄利剑!剑穿空,掌尖金辉绽放,刺邪魔面门!同个时候鳞叶飘零羽花绽放,剑羽随风而起,围绕苏景皆化昊昊乾坤法域,求困邪魔片刻、中苏景手上一剑。

  田上依旧手忙脚乱,左手攥着金乌来不及回援,右手顺理成章地挥转回来,不见多快,却稳稳迎上了苏景的掌剑一剑……下一刻田上的手握住了苏景手掌。

  戾气生,顿时攻破阳火元力,苏景本尊受创,什么花叶剑羽统统施展不来、落尽!

  杀招尽告无效,苏景已无还手之力……但袍子有,连串嘶嗥贲烈,七条黑蟒随他心意暴起!两人在“握手”,又能相隔多远,黑蟒冲出时便已击于田上之身。

  击中了?

  陷落了!

  田上的白袍遽然“流转”开来,平平淡淡的一件袍子,却似藏了一座灰色大海,袍未动但肉眼可见其上巨漩翻卷灰浪涌动,七头巨大黑蟒自苏景鬼袍去、击中田上同时也落入田上白袍内,变成七道蚯蚓似的黑色“花纹”,在无尽浊浪中奋力挣扎却不得出。

  从换好鞋子冲向田上到此刻连一个呼吸功夫都不到,兔起鹘落,几次袭杀都在田上咫尺身畔。

  凶险搏杀、夺命奇袭,不可谓不精彩……可即便少年人机变百出,奈何两人修为相差云泥。

  白袍老人微笑慈祥,左手中的小金乌哀鸣声如游丝,就要陨丧了;右手下的苏景筛糠颤抖,邪魔戾气攻入经络风火修元寸寸溃败,全无抵挡之力。

  此时邪魔的白袍又有法度行转,灰黑浊浪间先是淡金色光芒闪了一下,旋即凄厉剑光乍起!

  明明是他自己的白袍行法,田上却面色陡变,顾不得再对付苏景,低吼一声身形急退,双手转回在自己的袍子上急拍不停,仿佛衣服着火了。

  随即只听得“嘶”一声布帛破裂声音,魔头的袍子裂开一道口子,七头黑蟒脱困而出,紧随黑蟒之后的,一个面皮白皙神情痴呆的和尚踏步而出、和尚手里拿着一柄剑。

  七头黑蟒周身鳞片斑驳、头破血流,和尚目光浑浊呼吸粗重,手中长剑全无光彩剑身黯淡。

  将屠晚交予影子和尚,再将和尚隐入黑蟒腹中……苏景没想到田上的袍子暗纳玄虚,但无妨,本拟连环一击变成入袍发难也一样,这次才真真正正打了田上一个措手不及。

  只可惜,和尚与屠晚在西仙亭又遭重创实力大损;只可惜这田上的修为委实“无法无天”,犀利一击到头来也只让他的袍子添出一道五寸口子。

  苏景对和尚点下头,微微笑,笑容也掩饰不住眼中痛楚,戾气侵袭消散但留于经络间的剧痛仍在。深吸一口气,挥挥袖子将无力再战的和尚、屠晚、金乌、黑蟒收回体内,苏景再拔足,冲向田上。

  这一仗还没打完,不死便不算完,我丧命或妖魔伏诛!

  就在苏景第二次向着邪魔攻去时,离山前怪响频频:“啵”,手指捅破灯笼纸的脆声,顾小君扬起手指用力一戳。只是哪有灯笼,她戳的是自己的眉心。洞穿眉心,开灵台煞、候补女判身形暴涨,化千万丈巨煞,一拳落如乌云盖顶,轰砸田上。阴阳司不得插手阳间争斗,但田上乃是幽冥重犯,算不得阳间自己事情;“哼”,冷冷声音,九头蛇突然“游散”开来,化作九条怪蛇!分身九像,九个小相柳再做分光化影,一时间离山前影影绰绰尽是小相柳,彼此交错穿插,奔袭于田上;“呸”,裘平安把一口带了血丝的唾沫吐到地上。下一刻,就那么毫无征兆的、龟裂爬满他全身——断妖身!妖家决绝法术,只见一道灵光自他额头直射苍穹:灵光聚云烟、化真龙!龙自天空倒转神躯,昂昂怒吼中扑杀田上;“沙沙”碎响,不听一道手印倒扣于天,离山周围方圆千里所有草木林叶尽数枯萎而死,千里草木生机尽归于一藤:不听手中一青青如天色的长藤,蜿蜒暴涨、席卷田上;还有一声剑鸣洞穿九霄,来自尘霄生手中长剑。三道分身尽丧,但本尊还在,重伤又算得什么,再重还能重得过当年被八祖一剑打碎肉身么?尘霄生仍有一战之力!只是他手中剑鸣虽响亮,却全无激昂之意。那是一声凄厉惨嚎,长剑折断——尘霄生自毁好剑!长剑崩断瞬瞬、尘霄生拔身……尘霄生化剑去,本命一击……

  离山阵中所有能动之人全都在施法,齐心合力共抗妖魔。

  杀机暴起,来自四面八方,田上手忙脚乱,嘴巴翕动,开口说了句什么:五句话。

  一张嘴,五句话,同时响彻乾坤,但却全然不乱,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听到了、更听清了这五句话:“荒古时,北地荒民拜奉莫须有之神‘阿罗枯’,荒民信其为阎罗神君死敌,以掌心肉献祭死后能不入幽冥”,话音落,北地寒冰下被掩埋无数年头的荒古遗迹破空而至,向着顾小君化神巨煞扣下;“巫、妖本为死敌,紫霄人自己都不晓得,他们的老祖宗修习巫法就是为了对付妖患”,话音落,一片石林从天而降,紫霄国宗外重地上古林,万万年巫家祭天所在,小相柳深陷石林分光化影立破,归化真身左突右冲却不见出路,不止小相柳一个,还有大群来自齐凤、也对田上发动猛击的妖精同时被困;“中土曾有真身大鹏鸟,以蛟龙为食,龙王天敌,大鹏死后身骨落地,化西陲千里翎翎山”,话音落,西方戈壁中那绵延千里的巨山于震彻天地的啼鸣声中现于半空,拦腰截击云烟真龙;“中土莫耶冥冥相连,两个世界着实打过几次大仗,那时候领袖中土天下的门宗唤作九顶山宗,门宗早没了,但剑碑还在”,话音落,巨碑呼啸,稳稳挡住小妖女的长藤攻……

  引一片存势遗法地破空而至,开其气意相克于离山阵中高人,与对付尘霄生分身时一模一样的手段。不是新花样,但依旧管用、好用!

  第五句,田上的声音开怀惬意:“离山弟子,出类拔萃,自有重礼相奉。”话音落,异象出,以身入剑的尘霄生厉声怒吼,目眦尽裂!田上接引来了一片山峰——缥缈星峰!

  四十八座缥缈峰,其中四十六座被田上好像丢石子似的扔到身后,其中两座则分别砸向尘霄生与苏景。

  迎上尘霄生的,正是恩师七祖当年修行所在悠然星峰!又何止是恩师道场,因这星峰的称呼悦耳,后来陆九祖做主于此星峰建祠,长供离山诸位仙祖仙灵牌。星峰来得奇快,全无躲避余地,唯一办法只有催坚动锐破了这座山……可又让尘霄生如何破、如何能劈开了它!

  砸向苏景的,自然是八祖道场、今日金乌弟子在人间的唯一修行地:光明顶。

  对旁人,田上以气意相克以作降服,唯独对两位离山弟子……邪魔用他们本门的圣地来做“武器”,田上开怀大笑,他喜欢用有趣的法子去打杀敌人,以缥缈星峰去轰离山弟子就是再有趣不过的法子了。

  厉声怒吼突然中断,尘霄生终无法对恩师道场、流落南荒时无数次梦回之地出手。与迂腐无关的,那只是瞬瞬选择,他下不了手、就只有受创一个下场,仅此而已。剑失锋芒,尘霄生受星峰狠撞,口中鲜血喷涌,远远摔飞开去;轰隆巨响绽放,另一边、另一枚缥缈星峰炸碎,苏景破碎星峰,于浓浓烟尘中急扑不停,必杀邪魔!

  那是恩师道场,那是蓝祈魂牵梦萦地山核小院,那是苏景心愿所在不停祭炼只盼有朝一日能重升于诸星峰之上的光明顶啊!苏景双目通红,眼前那邪魔,他必杀……

  田上“哈”的一声笑,身形如烟向后退去,与苏景保持一箭距离,笑容满面:“你真把师父的道场打碎了啊?好好好,既如此,你便有了资格与我堂堂正正一战!”言罢身形猛顿、继而前冲,周身煞气绽放开来,迎上苏景。

  火焰妖娆金光弥漫,所有的力量、所有真元都疯狂行转开来,苏景目光狰狞面容扭曲,于狂怒中冲锋!

  两人身法何其迅速,迎向急冲、电光火石间便告“相遇”,苏景发力!但还不等他真正打到田上,遽然眼前强光大作,那无量雷火劫竟在如此关键时候发动开来!就在雷声塞入耳中前一瞬,田上的大笑声挤了进来:“这天劫受我所控,它听我的。”

  雷火劫早早就显现了,为何还要蓄势、还要酝酿?因为田上控制了它,不让它马上来打苏景。

  留到现在打,田上觉得很有趣,很开心。

  不止是时间,还有威力……无量雷火劫的力量于苏景而言不过清风刮面,全然谈不到伤害,但、若把分作七个时辰不停绽放的无数雷霆凝入一雷中,把所有力量于这一刻绽放呢?能不能打碎苏景?

  田上也不晓得,他觉得这件事很有趣,所以他……试试看:试试看苏景能不能挨得下。

  第六百七十章 一刻时,十七息

  雷火劫只一道,绽放。

  若有所准备,苏景不怕。但他第一场斗田上受伤不轻、尤其小金乌遭重创直接让他元基受损;第二场冲锋自毁光明顶以至心神动荡、所有力量也都调运起来直指田上,全无提防。

  雷劫落、雷劫散,强光收敛去,苏景摔落在地,口中鲜血喷涌。

  三尸齐齐自刎赶来救主,田上却无意再斗,满面欢笑飘身退开。三尸顾不得和强敌拼命,急忙俯身搀扶起苏景。苏景身遭重创,但性命还在。

  雷劫是杀灭也是洗炼,但若修家在渡劫时受伤太重,洗炼的效果不会立时显现,要待修家彻底痊愈后才会展现出来,此刻苏景干脆可以看作废人一个了。

  “刚说的那‘堂堂正正一战’开玩笑罢了,莫放在心上。”田上目光和蔼,爷爷看着顽皮孙儿的目光。

  三尸搀扶着、苏景勉强站好,他不懊恼,正邪战生死斗本就不择手段,五百年里被他坑过的人多到数不清了,自己被敌人坑害一次也正常得紧……苏景的心眼不算大,可是另有豁达之处,被人背后捅一刀和当面插一剑都是受伤流血,没分别的。

  亘古邪魔,和蔼慈祥于面,穷凶极恶于心,远胜苏景以前曾遇强敌。

  忽然,轰隆巨响震颤离山,他召来的荒古遗迹、上古林、大鹏骸山和九顶山宗剑碑同时炸碎。

  顾小君煞身碎灭,变回平时模样,但七窍沁血、未及呼一声痛就倒地大咳,一声咳一口阴煞血;上古林中诸多悉数脸色苍白,跌坐在地,但当尘烟散去。众妖惊奇发觉自己居然还会活着,这让田上目中都现出几分惊诧。小相柳也没事……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些年闭关中被他融入半颗金玉菩提炼化的那件宝甲不动关、为抵挡上古林自毁之力已然崩碎。

  小相柳没那份好心去搭救其他妖物,但上古林自毁引动的凶狠力量并非四散飞射,而是“整一力”,要么全挡下要么被碾碎,小相柳未救自己也得去扛那凶力。

  小相柳已经把不动关炼化到与自己血脉相连,如今宝甲碎,震得他自己五内沁血妖元不稳,一时间再难动法了。

  另一边天鹏山与真龙同归于尽,法术被破对裘平安没有伤害,可他断妖身在前,现在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九顶山剑碑也未能和小不听同归于尽,只毁了她的藤子。不听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剑碑炸碎时恶力入体,本来她道自己必死无疑,不料一股莫名之力涌入,及时为她护住了心脉、由此保住了小命……初时不解,但很快她便察觉,自己得自莫耶的那条灵根须枯萎了些。

  世界根,护了那世界的最后一个人。无法免其伤,勉强护其命。小妖女跌倒,奋力爬起、摇晃着走向苏景。

  诸多古地崩碎,苏景暴怒成狂!他已身遭重创、气力衰减。体内元基摇摇欲坠,又哪还辨得出这一次同伴中并无人丧生,心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悔!

  悔我小气,珍惜性命!

  急拍锦绣囊,丈一剑入手。势若疯狂动剑起手,什么天道天无道、善恶现世报。心中脑中就剩下最后一愿:求与邪魔同归于尽。

  当与不听、相柳、裘平安同行,有我在,他们在那阴阳司里也不会受气;纵铁律高悬判官无情,大家都进不得芙蓉塔,总还能携手轮回,下辈子你做鸟儿我做蛙,昂首于荷叶时,或能见你翱翔吧。

  可那剑才一抬起,手腕便是一痛,田上一步欺近身旁,三尸拦阻于这邪魔而言形同虚设,前再苏景发动君王一剑之前田上弹指在苏景手腕,丈一脱手,远远飞出百丈开外。

  这便是差距了,纵有神剑在手,却全无动用机会。与现在的重伤并无太多关系,就算苏景全盛,在田上面前也根本没机会施展此剑。

  击飞长剑,田上在抬手,一指点向苏景眉心,哪会有机会躲避:中!

  苏景感觉明白,田上的手指稳稳戳中自己眉心。

  身死一瞬,悔极恨极怒极懊恼极,可诸般“至极”混杂一起,竟是个空空如也:整个人、整个魂仿佛被一下子掏空了似的,所有情绪加在一起,居然是无以言喻的空虚,空虚得他想吐……真吐了,又是一口血喷出。

  死了还吐血么?这个念头让苏景觉得荒谬,随即耳中传来田上一叹“时辰到了”,还有三尸、小不听、相柳卿平安等人气急败坏的怪叫。

  嘴巴里腥甜味道,眼前阳光柔软,身边还有风吹过、牵扯了头发。

  没死。

  田上收回手指,辩白似的对苏景道:“不是我不杀你,是时辰到了……不能杀人的时辰。”说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意味:“一刻时,不杀人。”

  一边说话,田上向后退开,两步之后和蔼笑容重新回到脸上,无人发问他照做自己的解释:“当年钟大判把我身运与阴阳司接连一起时,另还施展了一咒,每天我都有一刻光景,杀不了人的。你看!”说着,抬手随便一弹,一道戾气如剑向着不远处一个妖精激射去,无人能拦、妖精自己更躲不开,但那道法术击杀道妖精额头时忽然化作清风散去了。

  施术之后,田上口中啧啧:“钟大老爷,法力无边啊。可他找不到我,哈哈,徒唤奈何……喂,你还没死。”

  苏景愣住了,面色呆板目光闪烁,完完全全地走神了。

  与他同样发愣的,还有黑石洞天内的戚东来、卿眉老祖,愕然望向那无尽汪洋,卿眉老祖语气喃喃:“怎么、怎么回事?”

  戚东来的脸上七彩流转,因汪洋正七彩流传,诸般祥光此起彼伏……

  下一刻苏景回过神来,想也不想扬手又招丈一剑,田上同样伸手一弹,将飞起半途的丈一剑打飞:“只是不能杀人,法术能用、制人无碍。歇一歇吧,聊几句?若聊得开心了,能少死几个人。”

  田上每天都会有这样一段时间不能杀人,这一刻无定,必会出现但出现前田上无从察觉。一刻是为八分之一时辰,时间不长,但足以大大削弱邪魔祸患了。

  钟大判始终没能找到这个重犯,只凭冥冥气意就在他身上连种两道厉禁法术,足见这位大判官的本领实力。

  此一禁来得刚好,方才田上点苏景眉心时,时辰到!

  现在苏景还活着,拜身上鬼袍主人钟大判所赐。

  田上一共退了九步,站定身形:“聊不聊?”

  “聊。”苏景一拍锦绣囊,身边跳出来一把大椅,连下颌上的血迹都不擦抹,抖长袍正襟落座。

  风乍起、玄光振、森森气象流转,磅礴幻境生!苏景所在,浩瀚一品冥宫。

  田上为幽冥重犯,苏景挂名阴司大判,当冥宫显现,苏景便稳稳坐上了一重“克制”气意。

  椅子的幻境宏大,方先子心头大喜。奋力压低的声音里透出浓浓欢喜:“师叔祖这又是何法度?”

  “给邪魔添堵的法度。”红长老作答,她的眼力不是方先子能比拟的,一看看穿根本,幻境再漂亮也伤不到人。如她所言,纯粹为了添堵心。

  在“冥宫”里田上确是不自在,从身到心都说不出的别扭,“咳”了一声,无奈摇头。

  苏景才不管这些,直接开口:“究竟目的何在。”

  “阴阳之主,中土君王。”田上脱口而出,想不都想,苏景一哂:“这么聊趁早闭嘴。”

  以田上的本领,竟以称王为愿,苏景如何肯信。

  田上永远是好脾气的样子,全不气恼,忽然岔开了话题:“你用那方剑狱向我打来时,我依稀见到其中栖居一人,有些像我属下燕无妄。”

  苏景略吃惊,即便已知这田上凶猛无边,仍惊诧于其神目,竟能洞穿黑狱看透内境。

  朔月天尊燕无妄确实在黑狱中,昔日玄天道朔月天尊,再受邪佛点化成“帝释天”,被苏景镇压于黑狱之中,一直虚弱不堪。后来苏景发觉此人虽有劣迹但也不算太坏,且还给苏景帮过不大不小的忙,变成了他半个朋友。

  燕无妄只剩一个愿望:希望转世投胎再入轮回。但褫衍海遇到尤朗峥之前,苏景不知极乐川如何处置修家游魂,离开褫衍海之后,先劫狱、再战西仙亭、最后又急着回来,干脆把燕无妄忘到了九霄云外,把他放在黑狱中一直带回阳间。

  “燕无妄这孩子还成,能还给我么?”田上问。

  化神一道入黑狱,不等苏景开口,燕无妄就说道:“道主于我有知遇之恩,见他一面为我所愿,我以父母祖宗颜面落誓,只叙旧,就算他为我重塑身躯,赠我万倍修元,我也不会再与你为敌。”

  “田上心思不能以常理计较,也许杀你。”苏景提醒。一刻时不杀人,能不能杀鬼未可知。

  燕无妄一笑:“我认。”

  苏景点点头,心念一转,虚弱游魂燕无妄现身于苏景、田上之间,一重香火缭绕续其性命,另外苏景又勉强施展了一道小小法术,为他挡下了阳光侵蚀。

  田上一招手将燕无妄拉进身旁,面色清冷:“朔月天,你可知……”说到此,肃容崩,换回了开心笑模样:“你得了造化啊!”

  言罢、不容燕无妄说半字,田上扬起手掌倒扣在他天灵顶盖:“去吧,玩个痛快!”

  莫名其妙之言,去哪里?玩什么?而田上话说完,第一息,燕无妄挺胸抬头,面现淡金光芒,双目神采昂昂,稍有见识就能看出,虚弱游魂变得饱满、强壮,成了一枚健魂;第二息,燕无妄面上、身上散起的光彩突兀消失——不是又虚弱了回去,光彩不见只因肉身瞬成,人身上不会发光!

  这是什么法度,能让奄奄一息的游魂不经轮回、不做修炼便重新成人。

  但神奇未完,下一息,燕无妄面目狰狞,目光痛苦,随即冥宫之上湛蓝空中,一片莹白云彩结做半月形状……和真的月亮全无区别,除了大:十一里云结巨月,那是修家破第一境通天、大圆满时才有的仙天冠盖。

  再一息,先天冠盖散去,天空忽然气雷轰鸣,如爆竹连串,第二境宁清大圆满之兆;第三息,燕无妄八十九枚阿是穴开、三六一大穴尽畅,再破第三境如是;第四息全无动静,可是到了第五息,劫云天成、沉落、轰打,一个呼吸过去。燕无妄成就小真一,度过真一劫。

  谁能不惊讶,不过田上的法度并未至于此。

  接下来五息间,元动声隆隆,第五境冲煞圆满;兆景异象升,燕无妄夺罡成功;继而结宝瓶、破无量,又是一片劫云飞来。七个时辰的劫数投于一个呼吸功夫,燕无妄破无量,跨入元神境界!

  再五息,如意胎成、欢喜儿长、远游子化三清分身……到得最后只见天角尽头一道狂雷如巨蛇急进跨越整座苍穹最终打向燕无妄:飞仙劫数、劈天劫!

  恶劫先落于田上覆在燕无妄头顶的手上,再打入燕无妄天灵。

  劫数仍是一息,冥冥天音传透欢声笑语,苍穹绽开一隙,内中金光散落。田上满面带笑、缓缓收回了手掌,得脱桎梏燕无妄身体悬浮而起,向着空中裂隙飞去……

  燕无妄呆傻了,心中脑中全是乱麻一团,心中情绪无以表达,身体筛糠般颤抖着。他来见道主,不过是因心中托了一份故人之情,又哪里想得到事情竟会如此。

  田上还在笑,对着飞去半空的燕无妄遥遥摆手,口中重复那一句:“去吧,玩个痛快。”

  去飞仙,到仙庭玩个痛快!

  两息健魂塑身,再十五息连破三劫十二境踏遍修行路,前后加在一起十七个呼吸间,田上送燕无妄飞仙天外!

  谁能不惊诧,人人目瞪口呆,整座离山寂静无边。

  又何止离山,所有天宗、偌大天下,自苍穹镜内见此异象者,皆尽错愕呆立!

  很快,莫名其妙飞仙去的燕无妄就升入天隙,天穹并拢再无异状。

  苏景勉强回神,声音里说不出的干涩:“我……我不明白……大逍遥问怎么可能?”

  强魂生身,接连破境虽匪夷所思,但至少还能有个理解的余地。

  燕无妄在世时候境界不低,三个领悟境中的小真一、破无量,他以前就曾参破,短时间内重破一次也不算奇怪。唯独最后一境大逍遥问,怎么可能得外力帮忙?!

  田上一笑摇头:“不是你想的样子,关键在:我想让他飞仙,他就能飞仙去!老鼠看见白鸟在天上飞,也觉得不可思议……白鸟不用修炼,想飞就能飞。”

  苏景心中通通乱跳。

  田上的立场、图谋、善恶都先扔到一旁,单说他这个人……见过此人,苏景便晓得,还有另一番风景啊:三阶十二景之外、三阶十二景之上的另一番绝大风光!

  忽然一抬手,苏景敲了自己额头一下,笑了。笑自己走神,想得多了。

  有什么多余想法,都等斩杀此獠之后再琢磨吧。

  这个时候田上忽然转头,望向了西北天空,双目洞穿冥殿幻景:“一刻时没多长,再等会我又可随便杀人,趁现在……你还不来杀我么?”

  “我来此只为看得清楚些。”随说话,田上注目方向一道人影浮现,苏景认得此人,曾在南荒、西域遇到过的疤面青衣。

  疤面青衣大方得很,既被发觉便不再隐藏,身形沉降来到“冥殿之内”,语气轻松:“谁生谁死我都开心。放心便是,我不会插手,当我不在。对了,田上,小心离山贼还有一阵,唤作千江水月万里云天,很是犀利。不过……”

  沈河、任夺、林清畔等人相顾诧异,“千江水月万里云天”算不得什么巅顶机密,但也不是随便什么外人都能知晓的。

  疤面青衣在提醒过魔头之后,又把目光投向沈河:“离山掌门,星峰都被田老贼扔出来了,莫不是那阵法毁了,不能再用?”

  说完不等沈河回答,他就呵呵而笑,身下云驾飘飘,向后退开十里:“我来看戏、不登台!你们继续,继续聊。”

  当真是来搅局的人,无意插手开心看戏!

  田上又仔细看了看疤面青衣:对方甚是了得,若非见自己抬手让燕无妄飞仙、心中惊讶泄露了少许气意,自己都不曾察觉他一直在侧窥探……窥探又怎样,隐身法度了得不代表斗战本领也一样了得。最简单的道理,小猫藏于树后,可以偷袭巨象一下,但小猫能把巨象捕杀么?

  田上不在乎,一哂作罢,重新转头望向苏景。

  “明白了?”田上缓缓开口,仍在笑,但多了些清淡意味:“我还能有什么目的。飞仙于我,连举手之劳都算不得,只是心念一转罢了,但我不想飞仙去……”笑容浅淡了,语气漠然了,但他的目光炽热起来:“我就想做这片世界的至尊君王!”

  田上把双腿盘起来,坐在了地上,很是放松:“老鼠想飞飞不得,见白鸟翱翔云霄羡慕不已,可白鸟竟去吃虫子,老鼠纳闷得很,虫子有什么好吃,哪有草籽稻谷香甜,这鸟儿莫不是傻了么?”

  田上口中白鸟便是他自己了。

  似是而非的比喻,谈不到贴切但也足够说明意思。

  万升众灵皆有心地大愿,飞仙是无数生灵梦想,但非绝对、非所有,至少还有个田上不想登天去,他只想称霸此间、主掌两界!

  第六百七十一章 最受宠,时候到

  能让重地破空至、能让天劫变形质、能让游魂飞仙去,田上的本事与苏景以前所见修家神通根本就不是一种“东西”,甚至以“夺造化”“掌天机”来形容田上亦不为过。

  而田上的愿望:地上地下、当大王。

  说起心地愿望,强若田上也不能免俗,双眸闪烁目光愈发兴奋:“幽冥里那些墨色怪物不是好相与的……”

  提及墨巨灵,苏景皱了皱眉眉头,插口道:“你也知晓他们不好对付?那你可知莫耶世界已毁于此等邪魔手中,中土有你这等怪物,莫耶也未必没有,但还是毁了。”

  “与我何干。”田上摇头:“与虎谋皮又怎样?所求不外一个机会,墨巨灵斗判官,能让阴阳司虚弱、能让我修为恢复不少,这便足够了。确是险,墨巨灵真要尽数恢复麻烦就大了,可再险还能险过当年我谋篡于阎罗么。”

  苏景仍不解:“墨巨灵是天外邪魔,你好歹是中土神鬼,欲成上上君王也不应与外患勾结吧。”

  田上笑了,呵呵出声:“阎罗神君,主掌幽冥,但谁敢说他就是本地神仙?!你知道阎罗是外来的还是土生的?什么土著天外,我又哪理会得这么多!我只问:阎罗当得君王,我为何不能?阎罗能主掌幽冥,我便可君临阴阳!为我心底大愿谋一个机会,你们都死得冤枉了,我却不觉我错……说什么对错,看成败就是了。”

  一人一个道理,不必辨,苏景岔开话题,有感而发:“你这样的本领,何必要手下先来送死?”

  “手下有的是,凭我送燕无妄飞仙一景传撤天下,你道我以后还会缺部属么?”

  苏景略显苦笑,点点头。他能让人飞仙,凭此一项又何愁手下能人不多!

  说到得意处,田上的笑容愈发和蔼:“玄天道的要紧人物都是我从幽冥提拔上来的,身受我秘法加持,活着的时候为我办事,死掉以后全副修为归我……这也不是我来晚的关键,最最要紧的是:但最最要紧的:即为君王,绝无先出手的道理啊。什么时候他们死光了,才轮到我。”田上煞有介事,可笑么?他当真。

  随后田上把话锋一转:“一刻时过半,说说正经事吧。封天都总衙后院有一棵红绫树,你替我拔树,我赠你飞仙。”

  受钟大判禁法所限,田上近不得幽冥封天都所在三千里域,否则凭他现在的本领、阴阳司如今的实力,又何须苏景帮忙。

  他口中那棵红绫树为钟大判亲手所载,正是对他几重禁法的中枢所在,那树也不是谁都能碰得的,只有正印一品大判才可将其拔除。

  此事并非绝对,阴阳相生亦相克,若田上真能做得阳间主、集结万生万灵愿于一身,就能够彻底破除禁法。不过这样做有些费事。

  全无隐瞒,三言两语交代清楚,田上又道:“离山我一定要毁去,此宗曾反我,就算离山弟子现在归顺也不得活,不过你……”说到这里、想片刻,大方一挥手,法外开恩了:“你和你那个莫耶娘子都能活,用一棵树换你夫妻性命、仙途,足够赚了。”

  说完,又是琢磨片刻,田上眼睛一亮:“对了,这也是给你留了个复仇机会啊!阳间已落入我囊中,幽冥也撑不了多久,你本就死定了,现在却能飞仙去、再归仙回来找我报仇,哈哈……这等好事,我自己听了都觉动心。”

  没什么可说的,苏景摇摇头:“待会你杀了我便是。”

  招揽苏景本就是临时起意,若非那“一刻时”突降苏景已然身死道消,见他拒绝田上不失望、不相劝,痛快一点头:“嗯。”

  距一刻时还剩少少一些时候,田上不再和苏景闲聊,就坐在冥宫之内,淡淡开口:“愿奉玄天者,凝神专心,默念一句:玄天无穷,吾主田上。”

  声音并不响亮,却于顷刻传遍阳间各处,所有人都清晰地闻,那声音不从苍穹镜而来,出自田上口、直接落入天下人耳内。

  三息光景,田上哈哈一笑:“三十四万八千七百人愿奉玄天!这还只是第一刻。”笑声之中站起身来,闭目感受了片刻。抬手在身周空气中比比划划,随他手指乱点,空气中绽开道道灰色裂隙,一个又一个人被他破虚空接引而至,前后近百人。

  苏景伤势破重,但目力受损不重,目光一扫心里便有数:境界普通、皆为散修,但个个淫邪。

  “都是采补之修,愿奉我为尊……”田上望向刚刚被他接引来的邪修。

  何须田上开口,近百邪修立刻叩拜在地,行大礼,口中言辞参差不齐,全都是表忠心奉吾皇之类说话,田上负手而笑:“待我杀灭苏景,你等便去采补于离山吧,哪个采得多、补得好,皆为玄天道下,混元天尊!”

  邪魔无人伦更无人道,戾气之魔杀人求有趣、灭离山为让天下慑服。

  这面旗子拔得颇为不顺,只杀光不足以泄愤,毁离山六十甲子清誉,田上觉得有趣,再看了看身边刚召来的邪修,似又不满:“只阳采阴不够,还要再添些阴夺阳才好。”手扬起、再度指指点点,自“信徒臣子”中又招来数十妖邪女修,田上这才暂时满意,转头望向苏景笑道:“你会死于我手,算是走运了,离山中其他男女,都会死于床笫欢合。”越说越觉有趣,邪魔放声大笑。

  田上笑,周围聚拢的百多邪修急忙附和大笑,一个个抬头举目,眼光肆无忌惮在离山弟子中看来看去。

  魔头得意,小妖猖狂。三尸勃然大怒,怒骂声中长剑出鞘,攻老魔、杀邪修!但田上于禁时内只是杀不了人,力未损法不变,掐手诀一点,三尸只觉身前怪力涌动,再难前进半步。

  田上深不可测,却又浅薄无比,越见三尸愤怒他就越是得意开心:“到那时,离山仙长惬愉模样、销魂神情由我苍穹镜穿透天下,人人可见离山正道……”

  “清白为何物啊?”忽然,红景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带了几分淡淡的欢喜之意,自从踏入修行踏入离山,红景总是开开心心的,说话时美目流转,望向剑尖儿剑穗儿、扶苏、卿眉这一众晚辈女弟子,笑了笑:“不存于生身时候,你我在生时它缥缈无端、不可见。唯在死后,清白显现,长留于天地间的一份好看颜色……清白不在我身,只在我身后。”说着红景举目望向田上,仍在笑:“离山不是不能辱,而是你辱不来,万万年寿命,这个道理你还未能参透么。”

  “拜于师尊,成于离山。”沈河忽然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微微笑着口吐八字,欢喜。做得离山掌门,是他此生最大成就,引领同门同抗天星劫数,是他毕生荣光。

  “夺于乾坤,还于世界。”任夺接口,一贯冷目冷面的老人,此刻竟是欢喜的,修得锦绣仙途,自毁名声入魔,这世上没人能比他更解这八个字,欢欢喜喜虽死亦足的八个字。

  “沉浮于阴阳,守望于人间。”尘霄生也在笑,这就是他毕生写照,做过人也当过鬼,可就算当了恶鬼成了妖孽,他仍要守住南荒通往中土的枢纽要道,他是离山弟子。

  “敬畏于规矩,逍遥于气数。”林清畔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少年时给他照顾最多、却偏偏总还板着脸教训他要守规矩的贺余师兄!

  “戏耍于星峰,骄傲于师兄。”红景先是皱了下眉头,但马上笑容绽放开来,自己说的话听上去不怎么体统,可这就是她啊,那“师兄”不止是沈河,而是龚、樊、虞、雷、公冶等等诸位离山长老,就连任夺演戏太投入平时里黑口黑面,但对上这位小师妹也总自觉不自觉的留分寸,她入门最晚她年纪最小她资质最好偏偏又最不用功……师兄皆为兄长,管不了她就宠着她。

  可是……真的管不了么?笑容里红景的眼泪滑落,不因将死而悲、大家一起携手幽冥,悲什么怕什么?落泪只为她在回望此生做十字结时,忽然发现自己是最最受宠的那个,女子,最最受宠,又怎么不会开心落泪。

  剑尖儿剑穗儿流泪、白羽成方先子扬眉,离山晚辈弟子大都是这两种神情了,无论落泪或扬眉,皆为羡慕:那些长辈,今生此事能有一言以括,让他们何曾骄傲何曾欢喜的八字结、十字结!再看自己,想说什么却说不出,羡慕啊,真是羡慕。

  苏景坐在自己的判官大椅上,不起身,深深吸一口气:“时候到。”

  “还差片刻,我都不及,你急什么?”田上摇着头,目光闪过苏景又去往离山众人:“继续说啊,很好听。”

  但他话音才落,忽有说话声传彻天下,有人开口,一个字:“千!”

  田上的笑声戛然而止,老魔收声突兀收声,身后邪魔也急忙闭嘴,只有一个反应慢些的又笑了半声,下一刻三尸身前怪力禁法忽然绽开一息,容他们三个剑力打入,方向不偏不倚,正斩杀了那个收声慢的邪修。旋即法禁复原,三尸再无法伤人。

  邪修血溅三尺身首异处,田上无动于衷,凝神倾听那一字呼喝,以他修为、自是听得清楚……是一字,但非一人,九个人、结一巨大圆,自九个方向同时向离山开口喊出的;离山为心,九人结圆,每人相距离山六千里。

  老魔修为通天,心思洞察冥冥,他听得出,这个莫名其妙的字,内藏气意对自己蕴含巨大杀机!这世上能让他觉得“杀机”的事情实在太少了……

  一字落,刹那安静,旋即下一声呼喝又起:“江!”

  仍是一个字、九个人,但跨进千里,相聚离山五千里了,有绝顶大修正向离山方向急急赶来。

  第六百七十二章 剑并起

  “是你的手段?”田上抬眼望向苏景。

  事出突兀,田上不确定正赶来之人究竟是奉谁召唤,不过他心里有个感觉:此事与苏景有脱不开的干系。

  苏景的下颌上还有血浆凝固,由此显得笑容邪佞,下颌昂、遥点田上,双眸亮得几近凛冽,刚刚苏景所说时辰到,不是田上的时辰,是他自己的时间:也是差不多一刻时,苏景做得一件自己也还没太想通的大事!

  同个时候,四千里、九声共喝:“水!”

  田上一声笑,身形旋转抬手疾点,身体转过整整一周,其间手指在空气中接连九点。

  千、江、水。那些人喊到第三声了,以田上的神通足够了——足够以音定域、察觉这些人的准确所在,这便施法将其抓到近前,来看看究竟何人装神弄鬼!

  巅顶之人,一字千里赶赴离山,邪魔田上非但无所畏惧,反还倒嫌他们来得太慢,破虚空助其速到近前……田上面色微变,法术行转,可身边仍就空空如也,什么都未能抓到。

  万钧巨岳、千里古迹他随心接引,区区九个修家竟然抓不过来!

  “有!”第四声,九人九声唱念一字,更近,三千里。

  田上面色顷刻恢复,重归微笑,时辰到了……他的时辰也到了,一刻时不杀人,过。手一翻朝天印,手心所向天穹处,一尊古佛从天而落!石头佛陀,高万丈身形巨大,但除了巨大也不见有其他特殊。但旋即佛陀开目,佛陀倒转,佛陀扬臂握拳,自莲花坐像化一拳寂灭,轰袭苏景也轰袭离山!

  中土世界,第五圆里不止摩天刹、弥天台两座大寺。早在弥天台前,也曾有过禅修大宗。古时还曾有过千年释迦盛世,处处梵音禅唱,修佛门宗把持修行世界,那时禅宗之首,唤作雷法洪音大寺。后禅宗渐渐衰败,为弘法也为立威,雷法洪音大寺祭炼巨佛一座,虔诚香火供奉、神僧大德祈愿,望在巨佛中养下宏大神通一道以震慑别宗,但不等佛陀巨像祭炼完全大寺便告覆灭,大佛下落不明。

  到得今世,曾有释家弟子向弥天台方丈辰光神僧进言:何不找那大佛,更添弥天台神威。

  辰光摇头,漠然:佛是用来尊敬、用来律己的;佛像是用来督促自己、用来向往极乐的。以佛像炼神通?前辈们错了,我不能再错。

  是骄傲还是虔诚无从分辨,但一隅可见天下峥嵘,今日修行世界比起古时、远古、上古、太古、荒古绝算不得最强盛强大的,却当得“上上风流”这四字评价……

  弥天台不去发掘的巨佛古像,此刻被田正接引,杀苏景灭离山!因离山虽是俗家但也算道统,以佛陀灭道承,邪魔以为:有趣……很有趣。

  苏景重伤,哪里还当得这古佛一击。三尸齐声怒吼,急振童棺迎向天空,可只凭他们的力道,要挡着古佛还差得远……便是此刻,那一声长啸透云霄,伤得比苏景更重之人,拔剑冲天、迎击古佛:掌门沈河真人。

  手中剑,化玉川,青碧瀑布倒卷如龙,袭于苍穹。沈河一剑,全盛之威:剑川落琼霄。

  伤到走路都吃力、大声说上一句话都会气喘半晌的离山掌门陡绽全力,会同三尸迎空破巨佛!

  瞬息事情罢了,当掌门神通与古佛巨拳于离山上天空三十里处交回时候,新一声吼喝传来:“千!”

  九个人,第五字,相聚离山只差两千里。

  田上面色陡然凄厉!他不把离山放在眼中,更不怕正赶来的九个“装神弄鬼”之人,面凄厉因起暴怒,暴怒只因:欺君!田上不把离山放在眼中,更不在乎那九个正赶来的“装神弄鬼”之人,但中土君王阴阳主人绝不容有人能骗过他——沈河!

  他以为沈河不能动法,沈河却一剑冲天,于田上言,这便是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之罪,怒叱声中,魔头双臂猛张,做熊抱之状,口中笑声桀桀:“再来!”话音落,邪魔气意连锁十一处古时杀敌,这就准备接引入离山,沈河、苏景一个都不得活。

  就在邪魔法度将起未起时候,突兀一声鹤鸣嘹亮……离山有一头鹤,红鹤。

  鹤因剑而起,却从天际来,翅展三百里的红色仙鹤啼鸣嘹亮,披赤霞万道、从天将而降……让邪修闻风丧胆、在东土世界大大有名的一剑,师兄们却总是说她“只为了好看,折损了许多威力,可惜可惜”。

  剑上霞、霞中鹤。

  离山红,苏景的师侄儿,女冠打扮的中年美妇,挥剑纵天鹤!

  在同辈师兄中,红长老修为稳坐倒数第一,但她的剑法并非最差……能排得倒数第二。还不如红景的:痴铸炼、迷锻造公冶器。其实如果真要拼剑,公冶长老和红长老大概伯仲之间,但红景的剑法是“贪图漂亮丢了威力,华而不实”,公冶的剑则是“既不漂亮也威力平平,不华也不实”。

  斗战差不多、红景剑鹤更漂亮些,公冶长老只能屈居倒数第一了。

  公冶长老的剑重、他有的是力气最喜沉重巨剑;公冶长老的剑众,他是炼剑人!炼出精彩好剑,送去给那些剑法好的同门兄弟,炼得不太好的、不满意的就统统留下自己用。苏景以前见过公冶长老动剑,抬手一晃三千剑去,即有千斤重剑也有半钱薄刃,大小不一密密麻麻仿佛鱼群似的,乱飞乱斩……此刻冥宫,三千飞剑如鱼,飞得乱、冲得猛。

  无阵亦无法,乱剑乱披风。

  离山公冶,苏景的师侄儿,身形魁梧肤若古铜的健壮老汉,挥手三千剑。

  离山第二代弟子中,修为、剑法最差劲的那两个人都已出手……本领不济,出手自然缓慢。

  红景、公冶是所有长老中出手最慢的:

  在红、公冶两人之前,猛虎咆哮惊天动地,剑藏天虎魄,虎啸渚悬峰。离山雷,苏景的师侄儿,白胡子老头雷长老剑出啸天虎!

  在红、公冶两人之前,铃铛声声清脆,一声铃儿一剑光。离山岑,苏景的师侄儿,这老头儿很瘦,他上铃欢动……

  所有二代弟子,所有离山长老,扬剑向妖魔!

  还有,苏景忽觉身边微凉,追随自己多年的北冥神剑自行离去。剑是任夺给他的,如今又被任夺召了回去,瘦骨嶙峋的老人接剑时瞪了苏景一眼,目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小子,看看仔细、剑在我手中时是何威力吧。

  一动皆动,动剑抗邪魔。

  即便最华而不实的红景“霞中鹤”、连“华”都不存只剩“不实”的,在今日世界也属上上名剑,何况掌门与十七长老齐齐出剑……一瞬间,冥殿中,今日离山动剑、离山剑!

  每一位出手之人皆重伤在前、尽于此刻绽放巅峰一剑。弟子晚辈惊,魔头妖人惊,天下人间更是一片惊呼,谁能不诧异。便是这个时候,九个人、第六字、响亮吼喝绽放天地:江!

  仅在千里外。

  群剑暴起,田上未能想到更毋论提防,十一处重地接引,其中大半尚未完成便被犀利剑意打断,仅有三处成功接引,但还不等绽放杀意便被离山高人接连击碎……破法等闲事,离山名宿真正的杀意所在:邪魔田上。

  自幼一起修行、习剑,几千年共处、同出一脉的修心办法,早就养成了默契,遭遇强敌时该做什么,何须只言片语、心中自有灵犀。

  今日离山二代弟子十八人,沈河人在半空,毁古佛未落回;龚、雷、红、公冶等七人联手破去古地接引法术;虞、樊、李等九人并剑连心、攻击邪魔!

  田上不晓得这群只比死掉多出半口气的修家怎么就突然爆发了力量,不及防……但及逃。闷哼声中田上一步退后。

  凭一步田上就退出了离山众人杀机重重剑袭包围。不过九位离山长老、今日阳间世界最强的剑修高人,想退又谈何容易……

  化身归意、凝意入虚,以实在身入虚无烟;一念收乾坤、大地千丈如思识三尺、思识三尺归入脚下一跨;结法化虚空,并非简单穿空遁,真正有为天障入无极无尽空,不是遁而是法、是咒律——每一道法术皆为人间修家倾仰上法,邪魔田上却于一步间三法同施。

  只一步,只是如此一步,亘古至今中土能有几回。

  虞长老恨!恨自己只有一击之力。

  离山掌门、长老皆如此,暴起发难气势煌煌,可每个人都只升起一击之力。

  虽可投入十成修元,但精妙剑法连绵杀术无以施展,这仍让一众离山高人的战力大打折扣,若非如此,大可剑阵随敌而动,纵然身法比不得对方,至少也能再做追击……没有追击了,但还有截击!

  离山一共十七位长老,七个联手破掉“接引重地”,九个合力迫退邪魔,还有一个正守在田上退出包围的落身之地,趁其遁身法术将散未散、趁其落足将稳未稳,动剑与其迎头痛击。

  剑中有灵魄、其吼如惊雷,来自江山剑域的上上好剑“北冥”。

  口袋未能扎起,但出口地方,亦有强者守护,执剑者离山九鳞峰、任夺。

  第六百七十三章 梅花园,两本书

  田上眼中不见任夺、不见锋利宝剑,在他眼中只有九枚鳞片,龙鳞。

  龙鳞翻飞、龙鳞结梅、“梅花”绽放后微一晃,千万梅花凭空而现,盛放百里,盈盈湛湛、傲上生娇百里梅花园!“北冥”来自江山剑域,但任夺的剑法传承自离山,剑中有真灵,而任夺弃鲲鹏不用只以剑中灵为引,引动自己的剑意……

  任夺师尊为二祖真传弟子,后任夺所在的九鳞峰也曾是二祖道场。离山二祖季展偏爱梅花,曾于九鳞峰上遍种龙梅,每到秋冬之际梅花香飘八百里离山,着实一片仙福气意。

  任夺受命“叛宗入魔”,自他接管九鳞峰后第三年便将星峰“清扫一空”,当年师祖季展亲手栽种的梅林被他砍伐了个干净。此事曾在离山引起轩然大波,不过九祖早有遗命,各缥缈峰主可依自己的修行做主自己星峰,不必非得遵守前辈留下的格局。那些不知真相的同门、传人虽心有不忿却也说不出什么来,但从那时起人人都对任夺心里留下来一个印象:目无尊长、狂妄之辈。

  就是类似毁梅林清九鳞这种“小事”接连不断地积累下来,到得最后任夺“叛宗入魔”才变得顺理成章、变得突然却也当然。直到今日他身上的魔修散去,重新充盈于身的力量是为离山正法本源清澈力,他得以再掌神剑向邪魔时,离山弟子终于见到他把那片梅林真正如何了:全部拔起于星峰、但也尽数种进心底!

  剑术亦为心术,永远不会骗人。

  九鳞百里园、千树摇曳无穷梅花飘,九梅挟一剑,九剑并一阵,九阵又凝法化锦鳞一片,千万鳞片结形化天龙!

  龙在梅花园,狙杀入园邪魔。

  而真龙动击时,另有两道人影如烟,不知从何处来,仿佛造化摆弄让他们就那么突兀地出现于田上身边,一左一右、两人伸臂握住了田上的手。

  两个人都在笑,左边的笑得精致美艳,这世上哪会有男人漂亮到如此地步,如水也如妖,尘霄生;右边人相貌普通,可他的笑得惬意明睿,任谁看了他都会受其感染随他一起笑一笑,那笑容真是开心,林清畔。

  沈河任夺这些二代弟子都得一击之力,尘霄生林清畔这两位一代弟子又怎么例外,只是两人未动剑,他们选了更直接了断的办法:化元归意,直接去给那邪魔一道剑元冲!拉敌人的手,拼自己的命。

  旋即只听轰鸣大响绽放八方,锐力卷扬飓风直冲天空!再一眨眼,梅龙崩碎梅园消失,两位师兄踉跄后退……田上硬受了三人猛击,以浩瀚力破去了三人联手!

  田上强大,但也绝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照样也会被偷袭、会被打个措手不及,遭离山精锐狠力反挫也会狼狈不堪。

  掌门、两师叔、十七长老,离山二十精锐暴起发难,斗法连串仅在须臾间,当离山一众高手攻势落尽时,正是那九人、最后一声喊喝绽放一刻:月!

  千、江、有、水、千、江、月。

  最后一字落、最后一千里破,九个人同时出现在苏景周围。

  全不是想象中巅顶修、驾云雾、气象万千。

  来得人个个怪模样,有身高百丈的巨汉、有不足三寸的小鬼儿,有大肚翩翩的胖老汉,也有梳着冲天辫的细僮儿。九个人形状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挑了一副扁担,两只箩筐晃荡、当时颇有些分量坠得扁担吱吱呀呀响。

  不飞不遁,九个怪人各自挑着一副扁担自六千里外赶至离山、来到苏景周围。

  停下脚步,九人同时一拍肩头扁担,两只筐子猛震,筐中重物就此“泼出”,泼向天空……八担为木柴,一担黄沙。

  木柴离筐。

  柴?一块块二尺木柴骤然暴涨,迎风烈、化苍林!一担两箩筐、一筐三十柴,一柴化林廿里,刹那苍穹不见,只有树、苍翠挺拔、遮天蔽日!;黄沙亦离筐,沙仍是沙,只是那两筐、百多斤的沙子泼于天、长于天、铺于天,天上的、浩浩沙漠。

  柴、沙疯长,回落,又向着苏景头上砸来,剑尖儿等人齐齐惊呼,真要被它们砸了下来,莫说师叔祖苏景,便是八百里离山都会被砸碎吧。

  可苏景看也不看,甚至都未起身离座,就于他的判官大椅中挥手扬弓。弓满弦、巨狐现,迎击刚刚击退离山高人的邪魔。

  便在激昂狐啸声中,九个怪人纵身而起,竟是撞柱毁颅之势,向山、那漠冲去,飞身时九人齐开口:“担水挑火,效命离山!”

  他们去“撞头”不算,口中说辞更是无稽,筐子里的是林是沙,哪来的水、火?

  当真有水有火,就在苏景头顶上百丈处:九个怪人八个投林一个钻沙,当他们撞上了林子钻进了大漠——怒水咆哮,满天青木化厉水;火焰翻腾,长空大漠变火海!

  是木更是水,是沙亦为火:至水生木的水和木,至火生土的火与土。

  炼入极,至水化青木至火化厚土;归真来,莽林入沧海大漠归烈火!

  那九个挑担者,非人非妖非鬼怪,他们都是真灵儿,八个水灵儿一个火灵儿,驾驭一方纯臻水火,收于担一肩挑,坐守离山六千里外,等上了几千年……只等那一道阵令相召。

  漫天水火向下沉落,而放出灵狐一箭后苏景终于起身,离开了他的椅子。

  人离座,冥殿幻象灭。正挥手挡开灵狐奔袭的田上面色再变:之前被他接引来、又随手抛到一旁的四十七座缥缈星峰,不知何时已然盈盈飘起,离地三尺静静悬浮着,四十七座山峰,都有一份水色盈盈流转……

  不久前,田上入“一刻时”不能杀人,苏景与其交谈,谈就谈,又何必取大座升幻象?只因阴阳司的气意能克制田上,让他灵识稍受阻碍,难去察觉星峰变化。

  而星峰升、水秀转,既无声息更不存义气释放,本就绝难察觉。

  苏景离座,口中怒叱一声:“邪魔伏诛!”扬手再向田上打出两件宝物,自己则身形振起、向后暴退。

  两件宝物,两本书。

  前一本……田上简直想笑,他看过,最近几百年里东土民间最有名的神话异志《屠晚》,这算什么?难得小师叔有兴致,随身还带了本夸赞自己的故事。

  可后一本,田上的神情陡变得凄厉、骇然、惊疑不定:因他能察觉此书带有阎罗气意!淡淡黄色封皮上那三个朱红色鬼笔古篆狰狞醒目:诛杀册。

  苏景得自褫衍海、判官古殿中的诛杀册。

  《屠晚》为障眼法,《诛杀册》才是真正绝杀!哪里敢怠慢,田上如临大敌,鬼咒催戾元急急转动,前后七道法术成形,两术在先以作试探,对付出自阎罗的法宝万万大意不得;三术凝身准备硬拼、毕生所恨:阎罗王!虽心惊胆战也要和这册子拼上一击,否则绝不甘心;另有两术暗藏于心,这是保命逃走的办法、万一不敌就得立刻逃走,恨天恨地也不如恨自己命短,打不过就忍、就逃,是田上活到现在的不二法门。

  准备妥当、法术催动,本只是用来试探的戾气阴风才一碰到那阎罗宝物……嗖一声,《诛杀册》就被阴风吹飞了。

  诛杀册上不存降妖除魔的法术,除非缉拿了凶犯、册中法术成形会对大判献上奖赏,否则它和普通书本也不见得什么区别,可田上又哪里晓得……这就完了?吹飞《诛杀册》的阴风甚至都不能算是法术,只是法术冲击时前锋带起的一点风势罢了。

  如万钧一拳打了个空,田上感觉说不出的别扭,惊诧着、仍戒备着,同时心里也隐隐冒出个念头;两本书都是障眼法?

  都是障眼法,苏景扔书只为掩护自己:退。

  从头到尾打得不屈不挠,如今又动用“特殊”本事大可放手一战时候,居然退了逃了?怎会逃,不是退,而是去“迎”,急退着迎向另一个同门、同伴。

  离山二代弟子十八人?错了错了,少算了一个:因她记忆始终未回复,尸身法蜕曾被找到,离山殿中她的魂灯已然熄灭,可她又活着回来了,是以身份始终存疑。

  沈河任夺的师姐,曾经离山二代弟子第一人,剑仙子扶乩。

  与师弟们一样,扶乩也回复一击之力,但她未入战,静静等候在原地,直到苏景起身她才突兀发动,向着苏景冲了过去。

  难以察觉的,她眼中那一层因记忆混乱带起的黯淡色已然崩散,秀目明慧神光内敛!

  扶乩自身后来,苏景后退迎上。两人身法何其迅疾,田上和两本书拼命的时候,两个人已然撞到了一起。

  只剩苏景,扶乩消失不见……

  黑石洞天内流光溢彩,茫茫大海旖旎奇光冲腾,把这方化境都染得炫彩无比,耀花了戚东来、卿眉老祖的眼睛,突然身边一阵疾风掠过,扶乩入洞天,足尖于礁石上轻轻一点,身形旋即如电投身跃向大海,口中一字敕令:“腾!”

  喝声落,扶乩的身体陡然“散”开了,一个人化作千百蝴蝶、千百蝴蝶再化七彩神光,彻底融入那重重迷乱且绚丽的大海。

  洞天内扶乩入海时,离山前异象绽放!

  第六百七十四章 离山巅,光明顶

  七彩流光冲透黑石洞天,冲透苏景身体……彩晕自苏景周身暴散开来,霞晕一般横扫天地!扫过悬浮地面三尺的诸多星峰,扫过九位真灵儿带来的满天水火。

  星峰呼啸拔地急升、水火轰动迅速沉落,交汇、猛震、再度振起的强光冲碎所有人视线!无尽强烈色彩充斥于视线,什么都看不到了,但还听得到……剑鸣声。

  从轻鸣到怒啸再到轰荡天地撞破耳鼓,过程只在弹指间!

  剑尖儿剑穗儿承不住这等暴躁“声色”,眼睛受不了耳朵受不了心肺五内更受不了,本能想去遮目掩耳但哪里来得及,同时尖叫着摔倒在地。又何止他们两个,离山前众人、天下透过苍穹镜观战无数人,足足大半如被凶蜂蛰心毒蛇噬髓,惨叫着蜷身跌倒。

  幸好巨大冲击来得快散去得也快,一两个呼吸功夫,光色黯淡巨响沉寂。所有人都关心战局,忙不迭把通红双目重新张开:苏景、田上均告不见。

  不等惊诧,剑尖儿剑穗儿忽然听到扶苏师姐的轻声指点:“半空、离山上。”

  人在天,离山顶上百丈地方,苏景田上相隔千丈,正对峙。

  苏景负手于身后,面色入水、沉静从容;田上十指交叉于胸前,面上笑容不变但双目眯起,内中精光闪烁,缓缓打量着四周——离山百丈天空,除了正邪两人外还有水,一道道巨川如带,水面平缓,流转不惊。

  千百江河,从何而来?!

  片刻前声色大象震慑四方,普通弟子失了目听,但扶苏、白羽成等真传还能勉强看清:天上水火降、地上星峰升,于苏景体内绽起的炫光下交融一起,随后苏景奋力挥手、手起手落万剑腾空去,冲进水、火、交融之地。

  剑也从黑石洞天来,准确说苏景挥出的不是真正飞剑,一道一道皆为剑意,黑石洞天浩瀚大海内如鱼儿般畅游的无数剑意。

  剑意入水火,剑意引水火。烈火轰散分别射入四十七座星峰;厉水劈裂开来,化作一道道巨川大河。星峰受烈火淬炼不曾损毁分毫,各自震颤一两下,就此隐入天河,消失不见了。

  旋即道道天河冲腾去往离山上空,苏景与已然陷落阵中的田上同往,再之后便是剑尖儿剑穗儿等人张开眼睛时看到的景色了。

  携手仰望道道天河,剑尖儿觉得妹妹的手突然一紧,侧头去看:长长留海下,剑穗儿秀气的额头上,隐隐可见几粒鸡皮疙瘩。双生姊妹中,姐姐的性情更沉稳些、妹妹的心思更跳脱些,由此剑穗的想法更开阔,此刻已然想到一件让自己蹿起鸡皮疙瘩的天大事情……

  迎上姐姐的目光,剑穗儿的声音如梦呓:“千江水月,万、万里云天啊。”

  巅绝一阵,曾得掌门亲口确认的、已经废掉了的:千江水月、万里云天。

  天空上,苏景忽然开口。未说话、好像妖精吐宝似的,苏景向天吐出一物,黑色石头。

  黑石脱口、微一震、暴涨,化归一座星峰!看上去与其他缥缈星峰不多,最大不同仅在于黑石星峰上有一座高高楼阁耸立。

  楼阁的样式有些古怪,左右两侧里各有一道侧廊斜横,檐顶上一道青色瀑布悬挂下来……离山内外哗然,没见过、但哪个离山弟子都听说过,高阁三百丈、插翎翅顶长穗,玉飞去楼,水榭剑阁,无双楼阁只存于一处:离山巅。

  平时不可见、隐于诸星峰环绕的离山巅!

  专供掌门清修的地方,竟从苏景口中吐出,那、那……红长老美目一转望向沈河,沈河明白她的惊诧,解释:“离山巅曾丢失许久。”掌门人语气古怪,有无奈,带苦笑,但更多的是惬意和快活。

  ……

  六十甲子前,九位大修驻道此地,铸就离山基业、开创剑宗格局,山为基,外环无量湖环绕、中环镌天石崖高耸、内环为诸多星峰与核心离山巅。其中星峰、离山巅彼此法力引斥自成循环。而九位师祖中,六位破界飞仙去,一人陨丧于升仙劫数中,无论结局如何,至少他们离去前都曾有过精心准备,施法于自己的道场,以保自己即便离开星峰也不会沉落。

  九祖不必说,现在他老人家还活在青灯中,唯独八祖陆角陨落突兀,未能在走前补法于道场,加之光明顶又曾被他改法祭炼融入金乌骨,是以八祖走时光明顶摔落地面。

  星峰转、离山巅隐是为一阵,光明顶沉落,引得阵法巨震,离山巅首当其冲,恰巧当时离山掌门和陆九祖都不在山中,无人能把持此峰。离山巅化归黑石本形就此崩飞了去,再不见踪影。

  很快陆九祖赶回门宗,维持住其他星峰行运不辍,看上去只是少了座光明顶,其他皆与往常无异。

  离山剑宗丢了“离山巅”,如此笑柄岂能公诸天下,剑宗秘而不宣,莫说那些外门人物了,此事连山中的核心弟子,如红景、公冶等人都不知情。只有最最关键几人了解内中详情。

  到得如今,知晓此事的只有沈河、任夺、龚正三位二代弟子,尘霄生、林清畔和已然辞世的贺余师兄这三位一代弟子了。

  就是苦了离山掌门,从离山巅崩飞丢失那天起,便须得隐形蹑踪,人前微笑说一句“我回山巅去了”,人后偷偷捏一个隐身术,在山里找个角落躲藏起来。沈河最喜欢去的地方是申屠长老主持的宝库所在星峰。

  离山最重一阵“千江水月、万里云天”,离山巅为此阵重中之重。那巅峰丢了,大阵又怎能不废。

  离山巅消失,自有门中精锐弟子外出找寻,扶乩是为其中之一,但此事机密不为外人所知。包括后来入世去的贺余、林清畔等人也始终不曾放弃寻找,可惜所有人都一无所获,扶乩仙子莫名失踪。离山巅始终下落不明……

  那年,苏景从南荒带回了扶乩,也带回了离山巅。

  苏景自己都不晓得的,被自己炼化成体内气窍的,就是名满天下、无数正道修家的心中圣地:离山巅。

  回想当初,苏景于大圣蚀海炼化黑石入体,石上曾有五道厉害禁制,可这些禁制对他的阳火全无条件地“放行”了,这才能炼化成功。当时苏景还道是扶乩相助,其实禁制能认可他,与扶乩全无关系,只因他的阳火是离山嫡传正法。

  不过,如今的星峰行运法度已经被九祖修改过。想要改回原来的法度,将离山巅重新“安装回去”,非得光明顶重新飞起、让众多星峰重归旧制不可。此外,黑石似也陷入了沉睡,回到离山后也全无反应……其实所有人都想错了,若光明顶真能再度飞起、与诸多星峰齐旋共舞,离山巅仍无法回去。

  因为黑色石头除了是离山巅外,又多出了一个新“身份”。

  黑石亦为星峰,此峰拜认苏景为主、成他体内气窍、受得阳火不辍淬炼,以此而论,它又何尝不是另一座光明顶?

  一天岂容二日?一座离山阵法内,也容不得两座光明顶。

  八祖的光明顶沉落了,但仍存在。旧峰不去,新峰无立足之地。

  但是刚才苦战,苏景为伤邪魔,击碎了光明顶,由此旧阳碎去、新日凌天,离山巅开始苏醒!

  后来苏景动用丈一龙剑欲与邪魔同归于尽,黑石感受到主人的强烈心意,彻底苏醒过来——离山巅、新光明顶,归于一处的两座离山重地同时苏醒!

  诸多星峰就在不远处、邪魔进犯离山,离山巅与“光明顶”得以醒来,“千江水月、万里云天”之阵自然行运……这其中过程算不得太复杂,不过无人做详解苏景也不可能想明白,但不明白又如何,就凭黑石洞天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至少能知道星峰与黑石即将升腾起一道凶悍阵法,助离山杀灭强敌。

  起阵前须蓄势,苏景取大椅升冥殿和邪魔“聊一聊”以作遮掩;千江水月、万里云天为离山九位先祖共创,思虑周全,此阵发动必是危急时刻,门中弟子怕是已经有了惨重伤亡。由此大阵蓄势其中一项法度为:各星峰传力于门中骨干,赠其动法一击之力。此举既是减缓晚辈伤势,也是让其能再最后阻拦魔头片刻,以保大阵顺利蓄势。

  只有离山一群长老和一代弟子能得此力道,其他弟子修为浅薄,受不得大阵法度。再就是那九道真灵儿,本就是受离山九祖炼化、点活的、用作发动“千江水月、万里云天”的,只是“千、万”之阵与平日里的星峰围绕离山巅行运之阵多有冲突,九个灵儿不能靠近离山六千里范围,只能隐遁于远方,待离山巅阵令发动,他们再急急赶来。

  沈河在察觉自己得星峰相助、正恢复一击力量时候,开口说起“拜于师尊,成于离山”这八字总结毕生之言,目的两重:语言分散邪魔注意;鼓励身边同门为这最后一击、全力一击做好准备。

  身边的同门都明白掌门心意,一句一句的说了下去……就凭着“一击之力”,他们也真真正正拖住了魔头片刻、保住了苏景的性命、保住了“千江水月、万里云天”,离山反败为胜的最后希望!

  第六百七十五章 千江水月,万里云天

  大阵顺利蓄势后,还无法真正发动,黑石洞天躁动不堪,偏偏内中威力无法全部绽放,少了什么……少了扶乩。

  黑石苏醒、扶乩亦苏醒,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苏景大概能体会黑石之意,凭着两本书做“障眼法”一道,扶乩顺利进入黑石、与其相融,阵发动:天川千道平静流淌,如玉如带;

  黑石凌空化离山巅,昭彰天下。

  离山巅内,有钟声悠扬,飘扬四散、缓缓回荡在道道天川之间。绝不沉重却如有实质,钟声扫过水面,振起浅浅涟漪,散开去……

  至此大阵已然真正行运开来,若那邪魔足够强、大可将其破掉或撑到阵法停消,若田上力气不够就等着身死道消。除此两极这世上再没人能阻止千江水月、万里云天!

  苏景也不能。

  长吸气、苏景开口:“此阵名唤:千江水月、万里云天。”

  田上不再张望四周,目光重新转向苏景:“你还留在此作甚?”

  自行之阵,无需离山弟子指挥,苏景将离山巅吐出去后此间就没他什么事情了,但他还不肯离开,摇头:“这里看得清楚。”

  田上若有所思:“这道离山阵法不会伤害本门弟子?”

  “确实如此。”苏景一笑点头,没否认。第二次进入青灯境、去给师叔送天无常丹时,师叔曾给苏景仔细讲解过这道大阵,那时苏景只道他老人家是随口闲聊,哪会想到师叔说起此阵是因看到他身带黑石离山巅。

  邪魔不动阵亦不动,缓缓攒力积威,敌人被困住,阵不急。

  田上居然也不着急。伸手自怀中一摸,居然是一本书:诛杀册。扶乩入洞天、大阵成形时田上已知阻止不及,干脆不再去对付苏景,而是及时御法将被他打飞的诛杀册又引回来、收入怀中。

  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田上口中啧啧有声:咸八旭死了、临滑图死了、甘有橘也死了……他口中所说皆为诛杀册上的猛鬼重犯,田上摇头而笑:“钟大判法力无边啊,这么多凶狠家伙居然都被他斩杀……哈哈,阎罗老爷抬爱,竟把我摆在了最后一页。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册子不算厚,田上又翻得快,很快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笑声中双手一搓。他的力量何其强大,便是一座山落入掌中也会化作齑粉。不料那册子无损,随他双掌交错书页自然卷曲,哗哗响声与凡纸无异,可等他动作结束,诛杀册又重新平整了,莫说散碎、就是连一道折痕都没有。

  被任、尘、林联手伏击时都未显得如何愤恨的田上,微愣后竟突然大怒。咬牙切齿、鬼话夹杂人话皆为最最恶毒的咒骂,手上一次次的用力、可无论他施展什么法度、动用何等秘术,《诛杀册》全然无恙!

  苏景先是一惊,但随即笑逐颜开。

  最恨阎罗神君,其次钟大判,可田上用出了全力,却连大仇人交给二仇人杀自己的令书名册都毁不掉!心魔起、怒火狂,偏偏对面远处还有个不识趣的小崽子哈哈大笑。开口给自己鼓劲不停:“莫灰心,御意于心、定神于元,再加把劲试试……”

  猛一声笑,田上挥手丢开诛杀册,身形如风急扑苏景!撕不碎诛杀册时他暴跳如雷,但出手杀苏景时田上迅速归复冷静,又变回平时模样。

  邪魔动时,阵中杀劫也彻底发动:

  冷色光芒弥漫开去,清晕浑圆笼罩离山巅,遥遥相望分明就是明月一盏,内中有仙川、仙川顶琼楼的浩浩明月,呼啸疾飞迸放杀意如剑,当头落、斩邪魔!

  田上想要对付苏景?先挡下这明月一剑再说。

  欢笑变作蔑笑:“碎了吧。”田上提身摆足,一脚迎上明月,正中。

  邪魔身体非同一般,明月未能伤他,但离山巅稳坐月晕中,也未如田上以为那样被他一脚踢碎,只是受其巨力反撞向后轻轻飘飞开去……撕书不成、杀人不成、碎月也不成。

  不等田上皱一皱眉头,相距苏景最近的几条大河突兀暴躁起来,一轮又一轮明月冲碎江面扶摇上,奔袭邪魔!田上逼退离山巅月一击,却又惹来了……四十七轮明月。

  离山前有人欢呼,无一例外皆为内门弟子,每个人都认出了自家的星峰!披冷晕、绽剑气,重重明月都如离山巅那样子,但居身明月正中的仙山却再也明白不过,正是离山四十七座缥缈峰。

  蔑笑变作冷笑,半空里田上身形急转,汹涌戾气凝化层层凶法迎击四十七月连环击杀,恶力相撞、声声巨响连绵成一道洪浩天音,持续一息间,四十七月连击也未能伤到邪魔分毫,如离山巅一般被对方的力量撞得向后飘开。

  四十七月退,天空里那无数巨川则顷刻沸腾,巨浪吞乾坤,明月铺天去……巅月映峰月,一巅退四十七峰起;峰月映水月,一峰退四十七轮水月升!瞬息之间,道道江川内究竟升起多少明月想邪魔扑去?

  剑气弥漫冷光扑朔中,只凭目力无人能够一下子数清楚,但所有离山重要弟子都知晓,四十七乘四十七,那是明月整整两千两百零九盏。

  明月铺天,斩杀邪魔。

  冷笑变作了怒笑,急转中的田上猛止住身形,手印挥舞中戾气凝煞、结凶法,霎时间哭号满天,污风卷荡开去迎击明月,洪钟大吕般的巨响跌宕不休,凶狠法术于冲撞下爆碎刺目强光不断,整整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怒声与豪光才告散去,透过苍穹镜观战众人满怀希望用力张望,可随即心底一沉,田上仍在,笑得还是那么和蔼、从容。

  两千两百零九轮月,齐齐向后飘去,此等阵势尚不能伤邪魔一根头发。

  所幸,众人很快发现始终处身阵中的苏景也在笑,阵未完,还有猛击将至:所有明月都向后飘开,看似散乱其实错落有致:每四十七轮水月围绕住一座峰月行转飞腾,结一阵,四十七座峰水月阵则绕离山巅月行运,再结一大阵……须臾,两千两百五十七枚皓月凝结磅礴阵法破空起,再去鏖战邪魔。

  苏景再见不到邪魔身形,眼中来来回回只有飞旋的明月与呼啸的锋锐剑气,明月结阵,将田上围困其中……才斗片刻,半空一道巨川内忽又升起一轮月,黯淡无光,若非修家有神目都难辨其形状,江中水水中影,影月。

  第一轮影月:巅月影。

  巅月影后,四十七轮峰月影,再之后两千余水月影:天上有什么月亮,江中就映衬什么影子,这才是真正的——千江有水,千江月。

  也如天月一般所有影月四七相环结扣大阵,升天起、入战去!两座一模一样的大阵?何止!还有实影相映、明暗互补,两组大阵再结一阵!天下第一宗、六十甲子除了本门长辈试招就再不曾动用过一次的巅顶大阵。

  恶斗于天,离山上空百丈……天下万众不知疲倦、昂首瞩目,江南的宁静小镇白马镇也不例外,镇民不知疲倦观战到现在,已到关键时候。众人咬牙攥拳,但也有人笑容轻松:“放心吧,刚刚老祖宗说过,这仙阵名曰:千江水月、万里云天。”白马镇可不是寻常地方,此处是佑世真君的老家,镇中人对苏景不喊真君,都以“老祖宗”相称。

  年轻漂亮、且还没生养过的小寡妇阿香闻言皱眉:“哪能放心得下……阵名怎了?”

  “千江水月、万里云天,取自‘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之意,”发笑之人的名唤李扬,好歹读过几本书,见美貌阿香发问先卖弄过学识,这才不紧不慢回答:“顾名思义,老祖宗的仙阵分作上下两重啊,上一重,千江有水……千江月,便是现在那瑰丽盛景了;下一重,万里无云……万里天,嘿,我倒盼着这邪魔能再强些,被这么快就被打死。上重阵就已如此璀璨,下重阵岂非绝色。”

  最后那“绝色”两字,李扬说得轻飘飘的,眼光暂不去看天镜中的鏖战,挪到阿香脸上来回打转。

  阿香扑哧一声笑了,听出了李扬一语双关的夸赞,更觉得李扬说得有理放下心来……

  离山前,红长老不放心,心中很有些紧张。

  千江水月,万里云天,大阵名称摆在那里,稍有见识之人都能猜到阵法会分作上下两重,与白马镇李扬想的一样。可是红长老身为核心弟子,纵以前未见过此阵真正发动开来的模样,至少曾读过、学过此阵的阵意,了解它的威力。

  阵法分作两重是没错的,但并非全部杀阵。

  千江水月杀敌,万里云天救人。后一重是为本门弟子疗伤之阵,阵力淳厚温和,洗身固本温元养基,一样一样循序渐进,不会再像大阵蓄势时那样直接增弟子一击力量。

  若邪魔闯过了千江水月,万里云天也就根本没有存在意义了。

  “千江水月”的杀劫仍在轰荡行转,威力已然发挥到极致,能否杀邪魔?未可知。

  红景心中紧张。倒不是怕自己会死,从对抗天星劫数开始,大家左脚幽冥右脚阳世,摇摇摆摆身形难定,几乎都有些习惯了,死不怕,但真不想先祖留下的大阵输给邪魔……不甘心啊。

  紧张时候,红景又忍不住去看师兄。沈河正观战,未曾留意她的目光。

  第六百七十六章 一份心意

  第一天宗绝顶杀阵对亘古邪魔阎罗重犯,最后的决战了。人人都做全神关注,这个时候时间变成了最没意义的东西,不知不觉间,天近黄昏。斜阳半沉于地平线,染西陲殷红如血。

  就在此刻,阵中邪魔猛然长啸起,明暗实影近五千明月也共振尖锐剑鸣,月晕光芒暴涨、冷芒皆尽化作璀璨光华,千江水月行衍入巅极、做最后击杀。

  暴发之后,便是落幕了,随着最后一连串巨响轰鸣,明月飘散去,离山巅与缥缈星峰沉落,而那浩浩强光散去后,邪魔身形又告重现,田上仍在!

  邪魔未能破阵,可大阵也不会永无休止地行运下去,时间到了阵法自也就停了。

  田上猛开口、厉声咆哮:“千江水月不过如此,万里云天何在!”

  红景的心沉了下去,到底还是输了。

  万里云天不伤人。

  随明月散去,离山顶上百丈那道道雄阔天河涌动巨浪,仿若巨龙般向着高远天空直冲而去,九霄天上群川汇聚,轰隆爆碎化作浓浓灵水云雾,缓缓下落。此刻景色无疑万里云天……待到浓雾落入离山,会分化千万重,主动去为本门弟子疗伤,而灵川曾洗过苍穹,让万里碧空清澈无比,那时天空又会变作万里无云万里天。

  邪魔的感识惊人,一道阴识探过九霄云天,随即转头望向苏景:“这便是万里云天么?救护本门弟子的法度?还会有用么?”田上仍在笑,但笑容里早已不见和蔼慈祥,只剩深深狰狞:看他双眼,瞳孔正中,如针孔两点殷红如血。

  田上身基卓绝,不过在天地初开,他转生以戾气凝身真煞结魂时,体脉中也藏下了一道“凶天混沌”。此乃相伴相生而来的凶气,邪魔强则凶气盛、邪魔弱则凶气衰。

  但、相伴也相克,这道混沌凶气正是邪魔的克星,一直被田上施法镇压于心窍内。以前田上虚弱,混沌凶气也羸弱异常、在心窍中沉睡不醒,待到幽冥西仙亭大战暴发阴阳司实力大损,邪魔实力暴涨,体内凶气也随之苏醒。

  此刻硬扛千江水月大阵,引得体元震荡,混沌凶气躁动起来逃逸出少许、立刻反噬其心。

  目通心,田上双瞳如针孔红斑便是凶气伤心所致。他伤了。

  混沌亦为凶,田上被其所伤体内剧痛如万刀挫骨。将来会修为跌损,可在初受伤时非但不会变虚弱,反因凶气所激能力气大涨。凶气伤他越重、于其后两个时辰内他便越凶猛。

  离山完了,田上无需更凶猛了,是以不久后就会发作的伤势更让他现在恼怒!

  天下哗然,人人听到邪魔怒吼——剩下半座阵……不伤人。

  离山惨败!

  但离山从容。

  沈河负手而立,尘霄生、林清畔伴与左右。任、樊、龚、红等长老随其身后……真传和内门弟子再其后,战事至此再无转圜余地了,离山已尽全力,救人间、抗邪魔。撑到最后再也撑不住,至少心里得了那四个字:无愧无悔。

  性命事随它去,今生此事能找得一件值得自己拼命的事情来做,已经足够走运了吧。

  结束了……红景很想能站到师兄身边去、拉他手。但这最后一刻,总要走得有体统才对,小小一点遗憾,却不会影响心中的无愧无悔。有风掠过,几缕秀发轻扬,美貌女冠面色平和,却自有风情,大好风情。

  苏景也从天上回归同门身边,三尸凑过来搀扶,苏景还好,伤得重但说话还算响亮,落地后不理三尸,急急忙忙招呼同门:“快跪快跪,磕头。”同时还不忘对着不远处不听招招手,示意她来自己身边。

  上至沈河下至方先子,一群离山同门全都有些糊涂了,向谁磕头?拜邪魔么,必定不会,苏景这点骨气还是有的;那就是拜老天爷了,这个时候拜了又有何用,他悟出个“天无道”现在快死了又去求老天搭救?

  若在往时,任夺说不定又会皱眉训斥,可现在他居然笑了下,摇摇头,这孩子飞扬浮躁,可心、骨都是好的,以前总是骂他,现在回想似乎也有些不太公平……

  苏景跪下去了,当真对天磕头,一群离山弟子都犹豫着没跪,倒是小不听,来到苏景身边问都不问就和他一起磕头,看上去很有几分拜天地的模样。

  田上半空桀桀厉笑,深吸一口气准备动法;

  沈河、尘霄生等人伫立离山前,彼此对望中目光都有疑惑,不解苏景为何要招呼大家磕头,这个时候,冥冥中一个声音响起,一字呼喝:万。

  众人错愕抬头,沈河、尘霄生、林清畔、任夺等等一众心基沉厚之人统统惊呼、哗啦啦地一大片都跪拜于地……

  随叱咤、九霄天、缓缓沉落的云雾中,一个老者破雾而出!须眉皆白面色威严,显身后低头看一眼离山、看一眼弟子,又看一眼正面露惊诧举目自己望来的邪魔田上,老者翻手亮出一支笔,一字写于天——山。

  字写成,老者身形隐遁消失不见。

  他写了一个“山”字,云霄中就真的落下一座大山,披风挂火轰轰烈烈砸向邪魔田上!山势笼扣,躲无可躲,田上闷声冷哼扬手一抓,一座海中石屿被他破空接引来,迎上“字中山”!

  海岛不若山峰巨大,但万万年受怒潮冲击早被炼得坚硬无匹,两峰相撞巨力对抗,惊天动地的巨响声中,岛屿碎裂成三四块巨岩,山峰则彻底轰碎,变作无数碎石。但山峰爆碎刹那另有连串精光绽放……山中藏剑,山碎裂利剑显现,刚才消失去的老者又突兀显身,一人化七像,跨步、腾飞、冲入碎山中;提手、挽剑、挥刃向邪魔。

  七个一模一样的老者,各执好剑围拢于田上并起一击!

  笔下江山笔下剑,字里乾坤字里仙。

  白袍老者辞世已久,认识他的人不多,但离山阁中有供奉先祖大像、离山志中有精描祖师容貌,哪个离山弟子会不识此人?!

  九祖之首,离山一,刘旋一。

  七剑迸玄光,一道狠辣杀法过后,老人消失不见,田上的左眼变得通红。虽挡下了杀劫,伤得也更重了些。可又哪等他回一口气,冥冥中第二声清亮吼喝传来,第二个字:里。

  仍是老者,但面色黝黑,比着大祖显得更冷冽些,一模一样的,第一眼看离山、第二眼看晚辈、第三眼望邪魔,双手凭空一滑,一架长琴在手,十指如轮九弦齐振,古曲《夕箫鼓》。琴动天雷绽,真如那隆隆恶鼓一般,霎时间雷鸣电闪,数不清的霹雳自雾中洒落。劈邪魔。

  黑面老汉鼓琴时,身形忽然虚晃起来,一气三清分做四人,其中一个居身最后弹琴不辍、前面三人迈步入雷丛。抬起手……仿佛折花摘叶一般自无数雷霆中折断一根、握于手中。

  落于天时的惊雷、落于手中便化作一柄七尺长剑,三位老者衣袂临风疾飞去。挟无尽雷霆、挥手中长剑,斩田上!

  龙梅修心、花开心神动,瑶琴养剑、弦振剑雷冲。第二祖。

  开创离山千秋基业九兄弟之次,季展二……

  连沈河都不晓得的、藏于“万里云天”阵中一变,苏景知道。因他第二次去青灯境时,陆九祖给他仔细讲过此阵,说起这阵藏一变时,陆崖九的开场白是:“我快走了,孩子们还在人间,你们怕也陪不了他们太长时候,尽我最后一份心意,让孩儿更安乐些,都是好孩子……这是你大师伯对我们说过的话。”

  刘旋一说这番话时,正在做最后一境大逍遥问的领悟,刚刚领受灵犀,这就要去闭入死关做最后的参悟了,却又临时起意……千江水月的威力不算差了、为创这一阵九兄弟皆尽全力。可是莫忘记,修行越久修为也就越深,当年的全力以赴,如今看来似乎也不是太如何出色,至少还能更完美些。

  “如何?”刘旋一问身边八位兄弟。

  “兄长想如何……”陆角八开口回应。

  “我们便如何。”陆崖九笑着回答,双生兄弟心有灵犀,一个说话一个接口早都成了习惯。

  便是这一次临时起意,九位师祖先后施法,于“千江水月、万里云天”后一重阵法中又藏下了一变,惊奇变、必杀变!

  在做最后飞升领悟前,留一段神思、截一段本元,存几把好剑……当年入阵去,如今杀敌来!

  临行前,再留给孩子们的一份心意。

  封藏于大阵内的自不会是九位师祖真人,但神思凝法度、化做识相,可完成一阵套斗战杀法,远非“一击之力”可比。

  阵中藏一变,离山弟子无人知晓,只有陆崖九曾讲与苏景知道……苏景急着磕头拜向谁?拜离山剑宗九位开山师祖。

  琴急急、雷轰荡,维持半盏茶时间法术消散去,田上闯过此劫,只是他的右眼也告通红,伤更重。

  于此一刻,第三声吼喝传来:无。

  吼喝落,三祖出。

  玄衣老人,身材瘦小不苟言笑,望离山、望弟子、望邪魔,再挥臂身前一副棋盘凭空现,残棋、晨雨藏星局,三祖对邪魔遥摆手、做“请入局”手势。

  三祖曾是离山刑堂主事、他最喜欢下棋,因棋盘里规矩如铁不容丝毫松动,但规矩内仍有万般精彩棋局,只因下棋的是人!贺余便是三祖亲传弟子,贺余喜欢下棋的习惯是跟师傅学来的。

  忽然有人哭,离山长老中,几人垂泪几人啜泣,三祖飞仙去、三祖返人间,又在途中遇害……有谁还能想到的,今日在这阵中能够再见他老人家的棋剑风采,而这一次他显身来,同样是为了护佑离山、护佑晚辈!

  第六百七十七章 忍不住要笑

  晚辈哀伤三祖见不到,随大阵而现出的只是法术结像,内中灵犀尽为对敌杀机,不会理会孩儿们的情绪,更不会与晚辈交流什么。

  当残局摆出、三祖神通已动,棋盘玄光暴涨化伏魔法阵,田上陷入晨雨藏星残局,三祖也入阵去,片刻玄光消隐,浓浓云雾下,只剩一副二尺见方的小小棋盘,安安静静地悬浮着。

  若只于此刻望去,又有谁能知谁敢信,那棋局内藏了一头五圆凶魔与一位早已辞世的正道仙长!

  一时刻,棋盘崩,三祖攻势作罢消隐不见,邪魔破局而出,双眉之间一道殷红血痕划过印堂直入发髻,此獠伤得越来越重,心窍中混沌凶气蹿出来得越来越多,对其反噬已显映于印堂了。

  田上破局一刻,冥冥里第四声呼喝:云!

  五祖现身,胖墩墩的老汉笑容满面。

  三祖之后是五祖,阵中法像神通,都是在先祖们做最后飞仙大悟前施展、封存的,五祖飞仙排于离山第四位。

  尘霄生落泪如珠链断线,九位先祖中,五祖性情最为和蔼,简直和蔼到过分了,对晚辈弟子十足宠溺!离山中早有人说,若尘霄生触犯门规时五祖人在山中,必定会一力担下这位师侄儿的责罚,他会冲着老七老八瞪眼睛:多大事情,至于么?罚他面壁一年不许吃饭便是。

  笑着看离山、看弟子、看邪魔,三眼望去,慈爱老者双臂一挥,一副山水长绢显现天空,画中水墨迅速溢出、沁染了苍穹,旋即卷消散、画留长空……只画心中景色。剑藏于心是以剑藏于画,邪魔落于水墨心图,张齐五遁身如画,扬手取剑向田上。

  半炷香,空中水墨渐渐浅淡、消失了去,田上的整个额头变作殷红,但大阵还在行运,想要灭离山?他还有的打。

  万。第五声阵喝,七祖提剑来。他的法度朴实,规规矩矩手中一柄长剑,但与邪魔相斗时,他的身形彻底化作一卷清水,无形而有质。挟剑动击之中水光潋滟,七彩光芒射于天又映于地。

  盏茶光景里,美艳光芒投影离山,甚至让所有观战之人都有了一份错觉:那五彩斑斓的光芒水色未动、动的是我、是离山、是整座天地。

  怎才能不让人心驰神往。

  还有尘霄生的失声痛哭,那是我的师尊!

  当艳光敛去,第六声阵喝起,无。

  此刻才是四祖登场。黄蓝四,非汉人、边民异族,两只烈酒皮囊,一只自己昂头喝了个干净。一只拍碎美酒扬撒敬乾坤,旋即包括田上在内,所有人都只觉天旋地转,就在疯狂无端的旋转中,四祖拔剑猛扑!

  四祖嗜酒,于林清畔的印象里,他老人家总是在醉——我醉即为天地醉,天地醉时我撒狂,我狂便是剑疯癫!

  天地大醉,旋转乱摇晃,四祖赤膊,神剑疯癫,乱劈乱斩剑气冲霄,管邪魔是以戾气凝化重法还是凭空接引凶地,一剑斩碎拉倒。

  待到四祖法相散去,田上的左右太阳穴和鼻下人中也变做艳红如染血。

  天地间突然安静下来。

  万、里、无、云、万、里……最后一声真唱未现。

  离山只有六位师祖飞升。六祖夭折于天劫中、八祖走火入魔身死道消、九祖还在青灯中。

  凝神等候片刻,见再没动静,邪魔森然发问:“这就完了?”

  一双血目望向地面,他在问苏景。

  苏景面色安静,全无喜怒颜色,缓缓点了点头:“完了。”

  他的话音才落,突兀一声振喝响彻人间:天!

  烈火轰动,结化金乌身形,八祖披红袍,立于金乌火冠、纵剑火扑杀邪魔;明月出山,一道天河弯曲延展,九祖升剑碟,背负双手走出大雾;金戈铁马、号角无边,归剑于三万天兵、纵意于碧血黄沙,六祖驾战车,自天际来!

  完了?哪里会完。

  藏于“万里云天”的阵变是长辈们临行前的心意,但谁说这心意就一定要在临行前才能留下?

  六祖无需多言,他老人家是渡劫未能成功,闭关前自会将自己的杀劫封入大阵。而八祖被邪魂侵体又夺魂金乌,心知金乌魂魄于己也是大患,随时可能会害了自己性命,所以未等到最后施展法度,在阵中封下自己的法相与杀劫。九祖则是境界停滞、飞仙几近无望,在去往大漠闭关前施法补充大阵,为离山、为孩儿们尽了自己的心意、尽了自己的力量。

  下半重大阵行运时,阵吼只有七声,这时又显出八祖九祖是双生兄弟了,对此事的想法一模一样的:和六哥挤一挤,趁着最后一声吼咱一起出来。

  最后一声吼,咱们一起上。

  三位师祖共同显身,其中更有离山战力最强的陆八、陆九,阳火天乌与寒月天河并起,再加六祖的剑归天兵大阵,浩大法术席卷天空,重重围困田上、全力扑杀!

  世界惊、天下惊、离山更是惊中带喜!天上滚荡的烈焰重重仿佛烧入了心里、烧进了血中,真盼望还能有一点点力气,可踏起云驾追天去。和三位师祖把剑并肩、共斗强敌……只可惜,今日修家谁还能有这个福气?

  有,有人有。

  “师尊莫慌,弟子前来助战!”

  “不劳师叔法驾,把那邪魔交给弟子便是!”

  “将军……几……拈花来也,邪魔授首!”拈花的功课太差,不知顶盔冠甲驾战车之人是六祖法像,喊不出名字干脆报自己的名字。三个矮子跳上童棺一飞冲天,手中殷天子明亮如月!

  童棺飞去,下一刻三尸重苏景身后,老实了。不怕死没错,但连怎么死得都不知道就死回来的战局,还是莫再掺和了。

  有人笑,没心没肺小妖女。

  更多的人在攥拳,用力,然后就大声咳嗽起来,眼泪一个劲地从眼角摔落,离山的高人尽量让自己不哭出声音,但再没力气止住泪水。

  生无惧死无惧,能在此刻仰望先祖身形,都是今日离山晚辈心中的荣光。

  天有明镜高悬,离山荣光传遍人间:我们在斗邪魔!

  法术光芒接踵暴散,巨力轰鸣连绵不休,本不应存于人间的恶战,就在离山顶上百丈天空。

  半顿饭的时间。

  先是天兵退散了,又过片刻烈火与寒月同时收敛,时辰到了法术归于无形,天空又复平静,高空里重重云雾仍在沉降,本不应这么慢的,但因接连不休的斗法引发巨力,让“万里云天”沉降变缓许多。

  田上在云下。

  齐颈根向上,整个头颅都变作殷红……转回身,田上先望向离山,无声笑容,几次粗重呼吸后突然放声大笑:“明月尽散、九子斗罢,玄天圣道大获全胜,离山剑宗一败涂地……离山剑宗一败涂地!”言罢手印掐起,遥遥向着山前一众离山弟子扣下。

  输了便输了,这世上岂有长胜之人,离山弟子早都过足了瘾头,而刚刚那一番激动之中,红景也如愿以偿地握住了师兄的手,此刻她的神情正恬静安宁。

  可再一刹那,她的安宁面色就被一阵朗声大笑击得粉粉碎碎!

  大笑之声自雾中来,须发皆白的老者执笔而来;黑面老者手捧长琴又复显身;

  执掌刑堂时总是一副沉肃模样的老人带着他的棋盘从雾中走出;契丹人虽老迈可身躯依旧挺拔;

  平时就和蔼、欢笑中更让晚辈亲近的胖老汉手握他的水墨画卷;魁梧老者顶盔冠甲扛着自己的战旗;

  衣着朴素、面容朴素、连手中剑都那么平时朴素的老人笑得却一点也不朴素;还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老人,若非身上的袍子一红一黑,谁能看得出他们的相貌差别?

  刘旋一、季展二、仇魁三、黄蓝四、张齐五、商照六、曲嘉七、陆角八、陆崖九,离山九位祖师齐齐显身,破雾而出!

  哪重天道上说,最后一份心意只能是一道神通?

  一对一、挨个都打过了、你还活着?那就再来一对九,请请请。

  每一位师祖都在放声大笑,仍是法像,此刻会大笑只因将其封印于大阵时,九位师祖都无比开怀——九子联手?要追溯到什么时候去……年轻时、未成道时好像有过那么三五次,后来修行深厚了、战力出众了,哪里还有联手御敌的机会。可恨,邪魔外道不争气呢。

  将来会有绝世妖魔进犯离山、挡住离山九子的连番杀伐、逼出“九子连天”这最后的杀手锏么?师祖们不晓得,自然也不盼望会有这样的凶物来袭扰人间,可是若真有机会……跨越时空、穿透天地,于未来某日,九个兄弟能再联手一战,那当是何等的痛快与狂喜!想一想,忍不住要笑的。

  要大笑啊。

  离山前,那是怎样的一声欢呼!沈河、任夺等人倒还能勉强忍住,于修行高人来说,发自内心的欢笑反倒比着眼泪更难发作些,可那些晚辈道行不够,怎还抑制得住心底激动,乱七八糟全不整齐、气虚体弱全不响亮,但汇聚到一起却又说不出的振颤耳鼓,好听得不可言喻欢呼欢笑声,汇聚再汇聚,从离山起,顷刻染动天下欢腾!

  第六百七十八章 莫瞑目

  离山弟子群情鼓舞,但平时最浮躁、轻佻的苏景,这回却一反常态。

  虽然他也在笑,但不跳不闹,面上笑容很是安静。站在地面仰望高空,从动作和神情上几乎看不出他的兴奋……除了一双眼睛亮得有些吓人:空中景色让他目眩神迷,心中翻来覆去就只有那一句话——人世间第一美景!

  当年在真页山城,乍见“魔头任夺”与一群早已“死掉”的正道高人赶来驰援、攻杀玄天道星宿邪魔时,苏景也曾想到过这句话。

  一座人世间,会有两处“第一美景”么?

  自然会有,因时间不同、也因苏景“所在”不同。真页山城破邪修已是几个甲子前的事情了,昨日盛大景色;离山九位师祖斗邪魔则是眼前情形,今日的壮美风光!新旧两重景色,不同时候不同规模却一般无二的都是苏景心中的“第一景”。这又何尝不是他想要的:攀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

  天空里,九位先祖大笑时即为显身时,显身时即为动法时!

  山前小娃们乱哄哄的鼓噪时候,半空里风起云涌,九子法像已然出手,刘旋一笔走龙蛇,一字写于空中:天!季展二琴动如雷,古曲拙调《三十三板问青天》,仇魁三残棋复盘,千古无开解之死局“天无足而立”,黄蓝四将酒囊拍碎美酒如甘泉……不落反升向天去,这袋子酒,请天喝!

  五祖落墨,挥洒一划,歪歪斜斜的圆,是圆,可落在阳间无数生灵眼中,那圆就是天,任谁一看都会从心底生出一句:老人家画了一座天;六祖、七祖、师父、师叔四人法度看似普通,扬手从眉心拈出金辉一缕,弹指将其射向苍穹。

  九子施法皆与天有关,当法术行运,那高高在上、浩渺虚无的天空猛地归于真实……人人都看得到天,可又有谁真正知道天的样子?

  天究竟有多厚、据我多远、极限又再何处?但在今时此刻天归于真,那厚重苍穹猛沉落、如冠顶,天变成了“屋顶矮檐”,就压在了九子头顶上三尺处!

  联手一阵,九子连天。

  法术落,剑术起,琴棋书画酒碟等等一切尽被抛开,九位先祖手中紧握三尺青锋,飘身向田上。

  九连天,离山剑。剑招出于离山九子,剑力生于九霄苍穹,说穿了,九位师祖拉了一座天来做帮手!

  真真正正的;天下剑、出离山。

  此外,九子一起显身后,空中滚滚沉落的云雾就此消失,这不奇怪,阵中法像为九位师祖事先封印,但要施展大神通总须得浓厚真元来做供养,“万里云天”变化至此,为晚辈疗伤已成细枝末节,诛杀劲敌才是当务之急。当初九位师祖将“九连天离山剑”封入“万里云天”时,自是明白这一重的。

  人力有穷极、世事无两全,非做一个选择不可时,当就重避轻……

  恶战起!

  均为中土巅顶,动法时各自身形何其迅捷,这九子与邪魔动作都太快,以至一个细节被所有观战之人都忽略了:离山九位法身剑起的一瞬,田上曾动身逃逸。并非没有一拼之力,不过胜负全无把握,可对方只是阵、是法术法像,田上以为,留下和他们拼命实在太过吃亏,他想逃。

  想逃、但未能逃走,邪魔一动九子全动!连天剑阵,实空无隙虚空截断,哪里有邪魔的出逃之路。

  巅极一战,天下修家全都运足目力、聚精会神地关注,恨不得把这战局收到眼睛里才甘心。唯独苏景走神了,心中固然欢欣鼓舞,但未到放松的时候,邪魔仍未伏诛,谁敢笃定九位前辈就一定能胜?

  九祖强大毋庸置疑,但说到底,他们只是这几千年的人物,纵惊才绝艳、终究修行短暂,反观那邪魔从天地初开就在、经历五圆一直活到今日!且不论其他,单只让羸弱游魂立地升仙这一项手段,九位师祖无人能及。

  再看身边同门,一众离山精锐个个身负重伤,不听、相柳等人也都无力再战,仍还精神旺盛力气充足的就只有三个逆天而生的矮子浑人。可万一……万一空中恶战胜出的邪魔,凭三尸挡得了他么?

  苏景还能动。

  “千江水月”蓄势时,曾给了所有离山大修一击之力,苏景境界不值一提但根基深厚、有领受资格,收下了这份力道,还没真正使用。

  一击之力,足够苏景做一个准备了:邪魔胜出九祖剑阵的准备。

  准备功夫不过片刻光景,苏景再去观战,可心思却无论如何集中不起来了,脑中诸般念头浮现,想去拉不听的手、想进入青灯境去向师叔磕个头、想和三尸闲扯玩笑上几句,甚至还想看看贺余师兄身穿橙色二品官袍到底有多威风……闭目,深吸一口气,压下这些无端杂念,重新开目后干脆不再观战,目光缓缓,望过身边的同门、同伴。

  所有人都在观战,这个时候甚至连不听都未能留意苏景。而苏景边看边笑:大家的眼神都是一个样子的,诸般情绪混杂、但最多的是……着急。为何着急?因为看不清楚。

  天上那十个人扑杀挪转的速度委实惊人,他们的斗战只在百丈范围内,开战几息过后,那百丈方圆便密密麻麻填满了“人”,层层叠叠的残像化影,此未消彼又生,哪里分得清谁是真谁是假、哪里找得到真正战局所在。

  苏景看来看去,忽然目光一顿,终于找到了一个“不着急”的,眼中全无迷茫、只有浓浓地兴奋之色——不远处、十丈低空、疤面青衣。

  离山前大群修家,就只有疤面青衣看得清天空之战。

  苏景才一瞩目,疤面青衣便告察觉,双眼转动、与苏景对望片刻,目光冷漠却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很快疤面青衣又望回了天空……

  时间不长,一盏茶光景,突然连串轰鸣自天空传来,百丈残影尽数消失,九位离山先祖法相与蛰伏五圆邪魔又复显身,都如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

  一祖倒悬,手中长剑抵住邪魔天灵;

  二祖身体斜倾,长剑刺中田上眉心;

  三祖在邪魔身后,剑中其后脑玉枕大穴;

  四祖青锋递入田上口中,被他牙齿死死咬住;五祖剑点膻中、六祖剑刺心房、七祖剑中田上丹田;陆角陆崖凌身于田上左右,手中锋锐正钉于田上的太阳穴上!

  剑中要害,但锋锐未入皮肉……天下躁动顷刻平息,任谁都能看出九位正道师祖正与田上做最后较量:较力。

  田上凝法于天赐身躯,化天古洪石不破不动金身,九位师祖没那么花哨的名头,只催劲于手中利剑、奋力向下扎、扎透他……

  小指粗细的铁钎,被牙齿死死咬住,随后再将钎子奋力拉动,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

  相持仍是盏茶功夫,这般骨铁厮磨的怪响忽然传入每一人耳中,让人两颊发酸说不出的烦躁难受,而肉眼可见的,半空中云窟内,九位师祖的剑正进!一分一分,离山剑缓而又缓……刺进了邪魔身躯!

  邪魔身形扭曲、但还在死死咬牙拼命蓄力,血色双目几近瞪裂,仍强撑着。

  第三个盏茶光景,九柄长剑各自入魔躯三寸,皆为要害受创,田上再也支持不住,身体簌簌颤抖,不片刻猛做一声嘶哑惨嚎,离山祖长剑急进,九柄长剑洞穿邪魔身躯!

  天下四方欢声雷动!

  从邪道小妖传声天下“诏人间,旧天已死,玄天立!邪魔离山,三日绝灭”,到得此刻邪魔道主被九剑穿身,离山与玄天一战持续两天有余,时间或不算长,可战中层出不穷的精彩人物多少次让人心潮澎湃……笑语仙子的“要嫁他”,泥鳅大将与九头怪蛇“争傧相”,尸煞阿添的“对不起”,无双城主的“天下秀独立无双”,佑世真君的“天无道现世报”等等等等,甚至卿眉老祖对着离山要人大喊的那声“昔日离山弃徒救离山”,都让人咬牙到嘴巴发酸!到得最后,大阵翻腾九子显像,终于杀灭强敌、迎来大胜。谁又能忍住心底冲起的那一声欢呼!

  当长剑尽没于邪魔体内,九位师祖也齐齐欢笑,对望一眼,身形就此飘散了去,阵中杀劫至于此刻。

  将来离山弟子再以秘法养阵,千江水月万里云天或还能用,但九位师祖法相再无可还原……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离山还在,弟子还在,昔日的晚辈如今都已成了长辈、待到将来,若我也能有幸在大逍遥问中领悟灵犀,闭关前愿效仿九祖,封一道法像神通入护山大阵!或许威力天差地别,可那份眷顾晚辈、我能留下什么、我要留下什么的心意却全无两样。

  山前、山中,无论十三境中绝顶高人还是无量湖小岛上资质平凡的记名弟子,人人如是想!

  九祖法像消散,天空重归高远,田上摔向地面。

  要害中创,来自离山前辈的连天之剑,伤害何其巨大,伤重无治、死定了;苦苦镇压于心窍的混沌凶气彻底外溢,噬心蚀魂,从神魂到身体都在腐烂、自内向外的烂,死定了。

  时间不多了,犹恨!一恨阎罗,他能称帝霸绝天下为何我不能,;二恨钟判,本无冤仇为何苦苦相逼;三恨离山,什么正道什么良善,无极宇宙中最大的笑话吧。

  恨离山,最恨离山,那九个小贼究竟得了什么机缘,怎能有这等本领……还有,正道、正道、正道就是先一个一个的来、然后突然跳出来三个、最后又九个全都杀出来么!只是邪魔又如何知晓离山戒训?仁、信戒训,离山弟子求仁求信,若仁信不两立,舍信求仁。

  恨钟判,最恨钟大判,阴阳司遭重创,让我实力得以恢复,可说到底如今这身体、这修元,比起全盛时还差得太远,想要恢复巅峰除非阴阳司彻底毁灭……破空引、控天劫、让燕无妄飞仙去这些本领只是“能”而非“力”,于凡人眼中匪夷所思,但和斗战力量不可混为一谈。说到底若我全盛,就算那九人皆以金仙之身回援,可看我会将其放在眼中么?今日落败身亡,始作俑者钟红袍!

  恨阎罗,最恨阎罗神君,你早知自己会弃这世界而去,君王大位于你不过行走途中劳累时歇脚的树墩子,你混不在意却还不许我来坐,凭什么!

  恨为念,转于心不过瞬瞬,田上还在摔落,必死之人但还未死,因“混沌凶气”虽让身魂俱腐,但也会在侵蚀中赋予邪魔一份凶意、再添一份力量,落地之前,田上还有一击之力,最后一击,打向何处?

  何须想,自然是离山!拔这杆旗子灭这门天宗是为田上心愿,更是身死时再送那些欢呼喝彩的阳间人一份大礼……邪魔知晓,离山下藏一封镇,牢牢镇压住第四圆中无数凶蛮,毁离山破封印,放六耳杀猕出来,看今日人间谁还能挡那些凶狠怪物!

  田上他本以为玄天道攻来时,离山会开解封印放出四圆六耳——反正离山死定了,就让凶物去对邪魔,岂不是好?对此田上虽不怕但多少也是有些担心的。

  不承想离山上下宁死得全无意义也不曾动过开解封印的念头。正道中人,愚不可及。到得最后还不是要眼睁睁地看着六耳大军杀上地面摧毁此圆?田上笑,心念转动时邪法蓄力时,挥手把这八百里离山彻底打碎他有十全把握,只是须得小心,不要波及了山前那些离山弟子,要让他们亲眼看到六耳冲上来的情形……

  我已败我必死,但离山还没赢!

  邪魔仍在摔落,最后一道邪法于体内行转开来,正待出手不料耳中突兀炸响愤怒长啸:剑鸣声!

  一剑长啸,引动千万剑怒鸣;千万剑怒鸣,引得整座江山凶吼。

  丈一长剑脱手去,古冢万剑汇聚来,浩浩长剑之龙引荡着乾坤之怒,斩杀田上!

  今日观战之人何其有幸,能在见过诸般精彩人物后再见离山九位师祖英姿、再见古时江山剑域的威风杀势,随便哪一样,凡人三生五世可曾有机会得见一回么?!

  大红袍与幽冥重犯中,会有苏景自己也说不清的牵连,他知晓田上正提最后一口气,准备最后一次击杀。

  苏景不晓得邪魔会把这次击杀落于何处,但又何须猜测,他至少知道离山戒训、仙义之训。

  离山弟子求仙求义,若仙、义难取舍,当须记得:长生不是偷生。

  苏景发动丈一神剑。把千江水月赠与自己的最后一击之力,用于发动神剑……求请前辈醒来、求请前辈杀贼!

  这就是苏景的“准备”了,观战时心念转动召回早被打飞的丈一龙剑,他只有这一办法去阻挡田上。很不想死但没什么可犹豫的,又见过一次“人世间第一美景”,当知足了。

  把那最后一击之力,用在发动神剑。

  剑鸣剑冲剑挥斩,破空锐响彻底湮灭了田上的不甘惨嚎。

  苏景闭目等死,深深一吸过后,身上遽然一冷,真的很冷啊。

  下一刻鼻中血腥味道充斥,巨大力量轰撞于胸口,苏景惨叫一声翻身摔倒,旋即……疼,疼疼疼,真他娘的疼。

  胸口遭重击,肋骨应该断了三四根,其中有一根插进肺中;后脑磕中地面,以他的头壳肯定是不怕小石子的,可刚巧不巧那里摔落了一件不知出自哪个邪魔大修的法宝残片,一下子割破皮肉鲜血长流。

  不止疼,还疼起来没完了……这应该不是要死的感觉,苏景眼睛闭不住了,睁开一看三尸正急急忙忙把刚才撞到苏景胸口、现在仍压在其身上的“东西”踢开:血肉模糊一片,根本就已经被万剑打烂了的“人”,田上。

  田上在半空里遭万剑截击,凝结的力量彻底被打灭,身体被直接打落离山前,刚巧不巧撞上了苏景。

  命为何物?命是天注定。田上为幽冥重犯,苏景稀里糊涂地当上了阴司大判;田上为亘古邪魔,苏景为正道弟子;田上行事邪佞血债累累,苏景只求善恶有报做他管天管地一小捕,这不是注定的对头又是什么。

  注定的对头,死也要死在一起的……田上撞中苏景。前者必死无疑,后者……差了一点,好像没死成。

  疼还在,但对苏景来说只能算皮肉伤,不用太计较;寒冷感觉也未消减,因为自己正在虚弱时,但常年穿着的那件护体袍不见了,鬼袍、飞鱼袍、判官袍、阎罗钦赐蟒袍……都是一件袍子,不见了。

  一品袍从来都只会杀主人,根本不会替主人死上一次,内中细节苏景一时想不通。不过此刻万剑归冢去,丈一回囊中,自己确确实实仍活着,简直大喜过望,也凝不下心思仔细琢磨。

  苏景被拈花搀扶起身,身旁小不听自己都站不稳当了,还一边断线珠儿似的掉眼泪一边费力来搀扶他……他差点就真死了啊。苏景有心给她擦眼泪,但举起胳膊的力量都不存了,只好笑道:“放心,我知道自己死不了才动那一剑。”

  “别……吹了,”小妖女哽咽着:“咱俩谁、谁也骗不了谁。”说着,眼泪流的更凶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弱如游丝,费力入耳来:“我不明白。”

  声音自那团血肉中来。

  三尸都被吓了一跳,苏景也忍不住惊奇:“还未死?”说完、稍顿,笑了笑。邪魔剩下的,只是憋在心里的最后一口气罢了,勉强无比地还能再说几句话,再无力作祟。

  雷动不知从哪捡来根树枝,作势在“那团烂肉”间翻找几下,咧嘴大乐:“找着了找着了,他脸在这呢,看……这里本来应该是眼,这里长鼻子,嘴在这。”树枝指指点点,在田上脸上。苏景对雷动摇摇头,平静道:“莫不敬,不该如此的。”

  懒得去分辨苏景之言是真心还是假意,田上径自向下说道:“你明明悟出天……天无道,看穿此道,可……可与我称兄道弟,与我并肩为伍,为何……还要与我拼斗、不惜性命阻我玄天。”

  苏景想蹲,但弯腰到一半弯不下去了,正好拍了拍拈花的头顶,小矮子会意扶着他蹲坐到田上身边,苏景问道:“你的天无道是什么?”

  “天无道还能是什么,无道之天罢了!”邪魔的声音断断续续,但语气仍凄厉,提起天恨意更甚。

  苏景一笑摇头,声音很轻:“我领悟的‘天无道’与你所想全不是一回事。天无道就是无道天?谬矣谬矣,莫之错也。”心情好,掉书袋。

  邪魔亦有邪魔道,田上心中道本就是“天无道”,闻听苏景之言,虽将死仍要问:“那你的天无道是什么?”

  苏景咳嗽了一声,声音更轻:“所谓,天……你猜?”

  “讲与我知!”邪魔想咬牙,可又哪里还有牙齿可咬,总有滔天怒他也只能“堆”着。

  苏景回答:“快快死吧。”

  “小妖,讲与我知啊!”怒火欲焚心,但心早就烂了,最后一点力气让邪魔声嘶力竭。

  “死时记得:莫瞑目。”

  “讲与……”两字说完,田上仅有的一点气息彻底消散,这次真正死了,魂飞魄散、再无转生机会,阎罗神君交办于钟大人的重犯,今日终于伏诛!

  田上死时眼珠不在,不过没有眼睛照样能:死不瞑目。

  苏景很高兴。

  邪魔送上门来的死不瞑目,苏景自忖:若不能成全,枉为正道中人……成全他个死不瞑目吧!

  开心之余,昂首望苍穹,对着悬于天空的那面镜子,苏景展颜一笑、满满欢喜!笑与天下人,惬意愈惬意……未料,刚一笑,那盏乾坤镜忽然啪啦啦地崩碎了。

  离山、玄天一战,离山九祖斗邪魔,江山剑域再扬威,佑世真君一笑崩碎苍穹镜!

  第六百七十九章 谁人不识君

  田上活着的时候,想要把他打死千难万难,但他死后却“干脆得很”,随他生机消散尸身迅速腐烂开来,肉眼可见他的血肉迅速枯萎,几个呼吸功夫,邪魔就变成了一具干枯尸骸,仿佛在干燥大漠中掩埋了万年。但还不算完,尸体继续“沙化”,星星点点尘屑自干尸上飘起,如此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彻底化归尘烟随风消散。

  不料此时,一根看上去病恹恹、软塌塌的三寸细藤忽然从土中钻了出来,藤儿尖梢在干尸额头轻点几下,“嗖”一声怪响中,邪魔干尸消失不见了。细藤扭动几下,好像条快活的虫,一路跑到了不听的脚边,开始噼里啪啦地乱蹦乱跳。

  这根藤子苏景认识,师叔送给不听的“见面礼”,青灯藤。

  人人皆知此藤非凡,可人人不知此藤究竟不凡在何处,得青灯藤后不听耐下心思一点一点与其接透灵犀,到现在也有了些小小进展,但是如何炼化此宝、如何使用青灯藤都还不见头绪。这次驰援离山,小妖女打到快要坚持不住时干脆直接把青灯藤扔出了花盆,盼着它能自觉些、好歹暴发出一份威力抗敌,可惜藤子不争气,落地便入土,消失不见了。

  直到此刻才跳出来“吞”了邪魔的尸身,回到不听脚旁闹着要“回家”。

  不听心情大好,不和小藤子计较,重新取出老祖纯元炼化的花盆,俯身往藤前一摆。藤子自己钻了回去,一寸入土扎根,两寸露出土外,再仔细看,细细小小的藤身上挂了两个“小铃铛”,一为以前吞吃的紫桐妖宫,另则是田上的干枯尸身。有风吹过时“铃铛”微微摇晃,竟还真能发出叮叮叮的悦耳轻响。

  苏景顾不得揣度藤子神奇,田上死后他就转回身来,望向不远处十丈空中。

  邪魔已死。但事情还不算完,疤面青衣仍在。

  拍了拍锦绣囊,丈一神剑被重新取出,苏景的动作很慢。伤得太重,实在快不起来。

  或是晓得苏景就算取了剑也无力再发动,或者心中有把握自己能在对方发动神剑前将之夺下。疤面青衣并未出手阻拦,就悬浮于半空,甚至他都未看苏景一眼,目光所在仍是刚才离山九位师祖与邪魔田上的决战之处。

  肺受创,喉咙根下总是痒得难受,苏景咳嗽了几声,开口问:“你究竟何人,欲如何?”

  “我?”疤面青衣目光一转,望回苏景,未理会前一问:“不如何,这就准备走了。”

  “要走?”不等苏景开口,三尸就大感意外,雷动忍不住问道。

  赤目口无遮拦,又接了一句:“不灭离山么?”

  拈花抽出殷天子好剑,双指并拢平抹剑身,抹出一尺后动作无以为续,手指收回重新开始抹第二遍,说道:“千江水月、万里云天虽已收阵,但离山还有东天三尊在。”

  “一百年够了吧?”疤面青衣忽然问了个古怪问题,说话时目光扫过沈河等人。问过也不等对方回答他又继续说道:“好好休养吧,疗伤百年足够尔等恢复鼎盛,百年后今日我再来,随尔等动法起阵,我一人剑挑离山。”

  狂妄之言说罢,疤面青衣的神情轻松起来,重新望回苏景:“今日离山不值我出剑了,与你等耽搁时光,不如归去见美人。”

  拈花听得美人二字,立刻不抹剑了:“美人?哪里?”

  “秦淮河上。”这等问题疤面青衣竟还回答了。

  不止回答,甚至他还反问拈花一句:“要不要一起去?我请你,给你包一座画舫。”

  “本座不是寻花问柳之人。”拈花总算没忘记自家娘子就在不远处:“人间红颜娇艳一季,烟花事、虚度光阴,不如修行、不如修行啊。”

  疤面青衣笑了:“就因只一季娇艳,才须得珍惜光阴,与尔等耽搁不起、划不来划不来!船上有佳人,烹茶煮酒等我回去。”

  赤目一贯的火爆脾气,听得疤面青衣言中之意,杀灭离山剑宗还不如回去陪女子喝酒来得划算,面色顿时阴沉下来,脚踏童棺缓缓飞起,手中长剑遥指前方:“狂妄之辈,小觑离山,本座这便……本座便等你百年,回去好生修炼吧!”

  不与浑人计较,笑声中疤面青衣转身欲走,但拈花话多,还在唠叨前题:“等你那人好看不?你喜欢不?”

  “好看,有些喜欢。”随说话,疤面青衣的身形渐渐透明,眨眨眼消失不见,回他的温柔乡去了。

  海灵依依迈步上前,拉夫君的手,面上神情啼笑皆非:“这个青衣丑汉委实古怪,莫不是脑中生瘤、影响思智了么?”虽有一道疤痕化面,但青衣人长得绝不算丑,至少比拈花强得多了。

  拈花一哂:“娘子出身西海,不解中土人物心思,他所想另有其事……苏锵锵,你以为如何?”

  拈花知道不对劲但照样想不通,无妨,苏景来答。到底是同生共长,苏景不会在“嫂子”面前拆“三哥”的台,稍作琢磨后说道:“有所为有所不为吧……大阵斗邪魔时他看得仔细,当是有所领悟,百年后再回来必定修为大涨……若有实力光明正大斩灭离山,自是远胜乘人之危为天下不耻。”

  说着,他转回头望向沈河:“此人亦为邪修,不知为何与我离山颇大仇恨,掌门需得小心提防。”

  自从天上那镜子碎了,掌门人无需再维持风仪,早都一屁股跌坐地上喘粗气去了,闻言点头:“谨遵师叔教诲。”

  观巅顶一战,有所获,由此生出百年后一剑挑离山的信心?

  听上去匪夷所思,但疤面青衣本就是绝顶之人,未必做不出这等癫狂事,但无论怎样说那也都是百年后的事情,此刻实在不必细想了。自从“剑出离山”四字传遍天下,不知多少修家曾来门宗挑战,当年天魔宗蚩秀便是一例,离山弟子早都见怪不怪,他要来拦不住,等他就是。

  千江水月发动前,田上曾隔空接引数十淫邪修家,全都是不成气候的小角色,邪魔陷入大阵时,这些邪修全都被三尸砍瓜切菜般收拾干净了。疤面青衣走后,离山才算真正安稳下来,苏景长出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候补大判顾小君走到苏景面前:“苏大……苏先生,这本册子你看……”

  《诛杀册》正被她托在手中,田上毁不掉此物、与大阵相斗时将其随手扔掉,被顾小君捡了回来。不过苏景的鬼袍莫名消失,他的大判身份皆因袍子而来,现在还有没有资格再看这本名册尚未可知。

  苏景想都不想,说一声“多谢”接过诛杀册,直接翻开最后一页,“田上”两字鬼古篆跃然纸上,等片刻,朱砂笔迹横划而过,邪魔伏诛,一笔勾销!

  从苏景到三尸各个心头发热,忍不住地左顾右盼,一本册子的最后一页,顶顶要紧的重犯被杀灭,阎罗的赏赐岂会差劲?

  一息过后《诛杀册》无风自动,缓缓悬浮而起,随即一团火光自书上燃起,顷刻将其烧了个干净,内中罪犯都已伏法这本诛杀册也就没了存在意义。册子暗藏神奇,此刻燃烧起来升腾的烟雾为灿灿黄金颜色,煞是好看。

  三尸见状齐齐“哎哟”一声,赏赐还未到册子就先烧没了,赤目双眼红得吓人:“这是要赖账么?”

  话音未落,悬浮半空那团烧书金光中忽然走出来一个人,声音带笑:“请放心,阎罗不赖账。”

  人自金光中走出,但从相貌到身形再到衣着,仍就笼罩于金光内。苏景修炼的金乌神目如何?也只能勉强看清对方是个“人形轮廓”,其他一切细节皆不可辨。

  苏景身旁顾小君乍见人形,“啊”的一声低呼,立刻俯身拜倒在地。就在她双膝着地一瞬,离山前空气中猛地冒起团团黑风!

  黑风滚荡,甫一现身便告散去,留在地面上的……熟人不少:星月大判尤朗峥,候补一品花青花,这几年才调往总衙的段旺旺、大判身边近差小鬼应无翅、孔方穷……封天都阴阳司总衙内要紧人物,不顾身上重伤全部赶到。

  无一例外,众多高官大差显身后立刻向那团金色人影认真跪好。

  西仙亭一战过后,其他司衙姑且不论,单说封天都总衙的情形,也不比着离山好多少,有心来助苏景对付重犯田上,无力也是枉然,只能通过总衙内那盏巨大铜镜来关注战局,值得一提的是到邪魔丧命时,尤朗峥等人个个欢笑出声,那份开心比起离山弟子也毫不逊色。

  待到《诛杀册》焚烧升金芒、金色人影现时,尤朗峥等人大吃一惊,不顾重伤之躯急忙施法穿透阴阳赶到离山前……恭敬下跪、虔诚垂目不敢直视金色人影,尤朗峥朗声开口:“臣尤朗峥,拜见神君。”

  尤大人之后,一众阴阳司官员整齐致敬,与自家大人一起行大礼参拜……“神君”两字都喊出来了,苏景、三尸等人哪还能不知道“金光人影”究竟是哪个。只是三尸还有些不明白:那人金光闪闪的,连样貌都看不清,阴阳司众人怎么就能肯定一定是他老人家,不怕认错人么?

  不怕,认不错,也无需判官去认,判官袍自有认主、识君之能。凡阴阳司辖下官员,谁人不知君。

  第六百八十章 选袍

  目观心、额覆地,尤朗峥以下阴阳司众人行大礼,个个一丝不苟,这个时候反倒是顾小君最仗义,叩拜中借起身之际一次次给苏景使眼色,示意他赶快过来磕头。

  不等苏景回过神来,金光内的人影就说道:“无需行礼,各去忙吧,辛苦诸位。”语气谈不到严厉或者威严,平平常常的讲话罢了,可苏景却皱了皱眉头……很是耳熟,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何时听过这声音。

  神君之言莫敢不从,尤朗峥率阴阳司部署躬身告退,临行前对顾小君使了个眼色要她留下来照顾下场面。苏景这小子不知轻重,万不可让他冲撞了神君。顾小君会意、点头、头皮发麻:阎罗王所在的场面,让我来照顾……黑风再起,正印大判们一溜烟地走了个干净。

  “你等也无需行礼,我在时也只管幽冥不问阳世,不是活人的君更不是活人的神,那时无需拜,现在更不用。”金光中的人影摆手制止了欲上前行礼的苏景等人,随即身周金色光芒迅速流转、很快收敛,神君显做实相真形:面容清瘦、下颌蓄须三寸、两鬓斑白的花甲老者,看上去哪像祠中供奉的神祇,更像个私塾里的教书先生。

  全无法抑制的,苏景和三尸一起“啊”地惊呼出声,哪里是像、根本就是、而且还是他们认识的教书先生——白马镇白马私塾刘夫子,苏景读书就是这位老夫子教的。

  一晃五百余年,又见幼时教授自己功课的老夫子如何能不惊奇;这位老夫子竟是阎罗神君,怎能忍住不惊呼!

  不止长相、打扮、神情,说话的声音和语气也全无两样,之前苏景觉得神君说话耳熟便是这个原因了。启蒙老师,印象何其深刻,若是在坊间苏景听到这个声音一定会反应过来“此人说话与刘夫子一样腔调啊”,可这声音出自阎罗之口,苏景无论如何也不敢做这等联想,这才只觉得熟悉未能立时辨认。

  不用等苏景发问,刘夫子就给出了解释:“你心底最畏惧之人是谁,你看我便是谁。”

  苏景犹豫了下,还是摇头道:“幼时读书,对刘夫子有些小小惧怕自是难免,不过后来就不怕了啊。”他功课好,夫子赏识他还要为他写举荐信,这样的学生当然不怕老师。

  “刘夫子”伸手指了指三尸:“他们怕,他们和你是一回事,是以你看我也是夫子。”这倒是难怪了,欲望灵怪对讲圣人说传圣人道的古板夫子自然又恨又怕,苏景释然:“那您老人家显圣……”

  神君此刻只对苏景说话,化“苏景最怕相”。他未曾望向旁人,是以在旁人眼中他现在也是刘夫子,老人的脾气似是好得很,全无传说中的阴森与威严,甚至还对苏景露出一个笑容,仿佛这孩子做了一篇好功课的样子,给他仔仔细细地解释了几句。

  金光中踏出的阎罗并非真正神君,此刻苏景面前之人,只是神君封于《诛杀册》的一缕元识。当所有重犯被斩杀、尤其田上伏诛后,《诛杀册》整本销案时,他会显身来见一见为自己执法的有功之臣。

  “晚辈几乎没做什么事,册上重犯皆为钟大判擒杀,我接到诛杀册时就只剩下最后一个田上了。”面前站着的老夫子是谁?苏景哪敢有贪功,老老实实地说实话:“即便田上,也非晚辈独力斩杀,钟大判于他设禁在先,我离山先祖留下大阵和他恶战在后,晚辈几乎没做什么……”

  说到此,稍顿,苏景笑了笑:“不过是运气好,由我打出了最后一击而已。”这句话是非得补充上去不可的,好歹也是一份功劳啊。

  “刘夫子”摇摇头:“无妨的,谁出力多少都不要紧,真正关键:这册子是毁在你手中的。”

  这个时候三尸忽然想起了什么,齐齐进身对着“刘夫子”深躬,异口同声声音响亮:“谢过阎罗神君,亲手做饼分食于我等,那馅可真软和。”从幽冥一回来就打打打,他们在下面的经历还没来得及和同门同伴讲过。吃过阎王爷亲手做的饼,这等大事一定得大声宣扬出来。若在平时怕是没人会信,可现在神君元识就在面前,天大的人证!

  果然,三尸之言出口,离山掌门心境沉稳如何?九头蛇小相柳冷漠性子如何?离山前所有人全都大吃一惊。阎罗王亲手给他们做饼吃?还是带馅的。

  “刘夫子”闻言眼睛一亮,饶有兴趣:“好吃么?”

  阴间的东西,落在阳间人口中尽是一股香灰味道,哪会好吃,不过三尸用力点头:“唇齿留香,绕舌三年,端的无双美味啊。”

  “刘夫子”笑着点点头,不再理会三个矮子,伸手入袖取出一物,对苏景道:“这是你的。”

  老人手中拿着的,威风显赫大红袍,一品判官官服,可见袍上还有蟒纹明绣,正是苏景的鬼袍。

  发动丈一后此袍消失不见,未料到它被“刘夫子”收了回去。老人亮出了袍子,但却并没有将其递还给苏景,而是不急不缓地开口:“你动用的那一剑,反噬力大、会要了你的性命。”

  待苏景点头,“刘夫子”继续道:“你所以还能活,皆因此袍,它替你抵偿了一条性命。如今袍子还你前,你须得做一抉择:要一品官袍还是要王公蟒袍。”

  大红袍真正的威力是在幽冥与阴阳司公衙相配相辅、维持轮回诸般公务运转,将其披着在身也有护体之用,可它绝没有替主人身死一次这等效用。何况“刘夫子”的话本也说得不明不白,一品袍和蟒袍间选一个?

  “刘夫子”耐心好得简直不像阎罗王,见苏静面露不解,又做指点:“一品袍上添蟒纹,你于大判身份外,又多出了一重王公身份……”

  许多事情都是这样,平时觉得很正常、不存疑,但若身处“特殊情形”去思索,很快就会发现内中另有玄机,苏景恍然大悟:一品袍护身不抵命,可在褫衍海旧殿遗址中添绣蟒纹后,让红袍判苏景又多出了一重“王公”身份。

  多了一重身份。

  便是如此了。

  罗汉法棍让苏景多一般变化,增一条性命;

  红袍蟒纹让苏景多一重身份,照样也多出一条性命!须得晓得,这袍上蟒纹,是阎罗神通、于那馅饼一样,都是神君亲手所为。

  如今死过一次,多出的那重身份要被神君收回去了,不过苏景可以选,是继续做他的红袍大判,还是当个幽冥世界中的蟒袍王公。

  少不得苏景又是一番仔细询问,总算弄得明白了:无论如何,袍子在阳间都还是他的大“好”飞鱼袍,内中纳魂护身的效用全无差别,只是下到幽冥后有所区别,蟒袍不能像一品袍那样随意驱驭阴司中的法术,可是蟒袍于斗战中能发挥的威力要远胜红袍。

  而更要紧的,苏景与阴阳司商定的重建芙蓉塔之事,想要恢复神塔中诸多法术,只凭判官红袍做不来,非得有蟒袍施法不可。

  事情不算复杂,但要解说详细,也须得一番口舌,海灵儿三姐妹受三尸眼色指点,壮着胆子给神君端来了添入通阴柳叶儿的香茗、果露和美酒,请他老人润润口舌,神君倒也没客气,含笑说一声“多谢”,选了茶水,不过他将柳叶摘了出去。阴阳相隔?那是对旁人,以神君之能,想尝一尝阳间的茶水,又何须柳叶儿相助。

  此外值得一提的,接过茶杯时,神君闭上了眼睛,未去看三姐妹,由此他在海灵儿眼中还是“刘夫子”,没有变成她们心中最最惧怕之人,免了一份惊吓。

  喝了茶,不知是古时习俗还是觉得意犹未尽,“刘夫子”居然把茶杯也送入口中咀嚼,好像吃脆饼似的咔咔有声。

  等神君喝过茶,苏景这边已经打定主意,选蟒袍。

  “刘夫子”好说话,苏景选什么就是什么,手中袍微微一抖,只见重重红色光芒自袍上飞散而起,汇聚到神君空着的那只手上蠕动不休,片刻后红光猛震,变作了一品大红袍。

  原先“两重身份”的袍子变做纯黑颜色,袍子上那七头黑蟒从变作了赤蟒。

  比起大红袍,黑蟒袍少了几分内敛稳重,但多出了十足的霸道威严!

  一件两重身份的袍子,被神君一分为二。

  神君放手,黑袍飞向苏景,黑风般围他一卷即逝,再看苏景身上,黑袍挺括衬人容光,七条赤蟒盘身、于袍上缓缓游动,隐约里苏景身周似还有龙吟虎啸之声!又过不久,蟒袍归复阳间之形,重新变作前胸后背斗大“好”字的飞鱼袍,离山前,小捕快,清清透透。

  一道神识送入袍内,果然与之前全无区别,就连杀灭骄阳天尊时袍中收去的恶龙煞也还在其中。其实对苏景来说,袍子本身是没有变化的,只是它代表的意义有所改变。影子和尚仍是这鬼袍器魂,他已沉睡,在袍子里安稳得很。

  黑袍了给苏景,“刘夫子”仍提着那件大红袍,想了想、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三尸纳闷,彼此交换了个眼色,不明白神君好端端的笑个什么,不过这时候凑趣上一句总是不会错的,三尸齐声问:“神君为何作笑?”

  “我笑他聪明,选得好、选得赚啊!”老夫子望回苏景。

  第六百八十一章 天可开,谁登仙

  苏景则是小心翼翼的神情:“不会魂飞魄散么?”

  老夫子摆了摆手:“你的情形十足例外,既是例外,便可开例,无需魂飞魄散。”

  苏景开心起来:“事情来得突然,一时间还有些想不好。”

  “无妨,说出来听听,我帮你参详参详。”神君如师长,和蔼可亲。

  旁人全都糊涂了,不解其意。

  苏景稍作思索:“能让大家全都复原么?”

  老夫子缓缓摇头:“袍子行,但你不行。”

  “还请神君指点。”

  “大判心愿不可逆天,这一重不必说了,而落于根底,愿术是为:红袍主人鼎盛时力可及之事。力所及,与能无涉……就这么说吧,飞,是兔儿所不能,但不是它的力气不够。和兔子身重相当的鸟儿飞上百丈,需要多少力气?这份力气兔子也有。”话越说越绕,不过苏景却听得频频点头,神君也没有收口之意,又继续道:“力可及,若兔子当大判,最后心愿是飞百丈,红袍可做成全;但若兔子大判最后的心愿是连跑三千里不停歇,红袍无法成全,因兔子本身不曾有过这样的力量。明白了?不看能不能,只看大判鼎盛时的力气,换不换得他最后想要完成的心愿。就说你的‘同伴恢复’之愿,若你一人修为胜过此间所有人总和。你只会杀人术不会疗伤法?没得关系,袍子立刻就能遂了你的心愿、让所有人复原……”

  三尸大概听得明白了,目露惊讶,没点规矩的浑人,和神君相处这么一会功夫越发放松下来,慢慢不在乎礼数了,雷动插口问:“你们说的……是判官愿术?”

  赤目眉头紧皱:“不是说任满千年才能得此奖赏愿术么?从苏景得鬼袍带现在还不到十个甲子。”

  拈花胆子小,垫脚尖去拉扯苏景的袖子:“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咱可不敢占神君的便宜。”

  苏景摇头,阿谀奉承:“不是我占便宜,是神君赏罚分明、爱惜良才。”

  大判任满千年,卸任时可得“愿术”,除此之外,若大判因公而殆也可得愿术。这一重苏景事先不晓得,直到他选了蟒袍,正式卸任时心中此突现灵犀:可完成一道心愿。

  如神君所说,苏景确是赚了,卸任大红袍,为自己赚下了一道愿望。

  愿望是好东西,奈何自己的力量有限,莫说想让所有人恢复,凭苏景现在的修为,深得过掌门么?胜得过任夺么?那些离山的要紧人物他一个都帮不了。不提复原,苏景仍有大把心愿,可即为心愿。必是现下力所不能及之事,如此一琢磨……干脆这愿术就是鸡肋。

  正苦思冥想,沈河真人吃力来到近前,先向神君施礼告罪,随即问道:“求请神君指点,这心愿之术,此刻不用、可否留待将来?”

  “可以。”

  沈河又问:“今日力薄,将来力重,再施愿术时……”

  不用说完神君就明白他的意思,应道:“以他鼎盛时算。”

  沈河上前插话只为指点苏景,得了神君解答后他含笑告退。

  话说到这个份上,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苏景只觉自己的血都猛地热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便是说……若我有朝破劫飞仙去……我有飞仙之力,想要再带上凡间一人同行。亦可?”

  只看力够不够,不问你能不能,此为愿术根本。阎罗点头:“行。”

  霍然大喜!愿术乍想是鸡肋,可这个“东西”越存放得久、修家本领越修得高,它就越“值钱”,真正可堪大用的法术。

  心愿“封存”,苏景心中自得灵咒,随时可做施展。老夫子这边把手一松,那件大红袍化作一道赤色光芒遁入地面。

  ……

  封天都一品司内,侍立尤大人身边的花青花忽然身形颤抖,三品袍脱落,身上服色改换一品。他本是苏景的候补判,苏大判卸任之时花青花转正一刻。

  包括尤朗峥在内,总衙一众同僚拱手贺喜,寒暄过后,尤朗峥道:“待会你我仔细做个商量,看分出哪些公务于你,阴阳司亘古未有之事,两位真正大判共掌轮回,我算得好运气啊,担子一下子轻了一半!”

  “谨遵大人吩咐,花青花当赴全力,绝不敢辜负大人。”本性谦和之人,即便今日起身份与尤朗峥平齐了也不可能有丝毫越礼之处。

  “除了正务分担外,我还另有个想法,”尤朗峥双目半闭,一边思索一边开口:“起源不提、过程不论,单说你的袍子是从苏景手中接下的,他在任时确定下的那些事情,诸如阳间罪孽阳间了断、重建芙蓉神塔等等,都还由你承担,如何?若有阻碍或不顺当地方,随时报与我知,我会全力相助。”

  判官心性不同,花青花本心眷顾人间,听得尤朗峥之言,心中欣喜异常,当即点头。也不等花青花说上一句“必不负所托”,尤朗峥就笑道:“这些事情苏景都会死死盯住,你可得小心些,莫惹恼了他。”笑话过后,尤朗峥的神情平静下来,似是再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摇摇头,只认真叮嘱:“好好干。”

  ……

  离山前,神君元识现,让他选官袍、指点愿术,但这些事情全都算作“分内”,并非奖赏。

  蟒袍加身、红袍归司,神君又自袖中取出一方木匣递上前,苏景双手接过、打开来一看,内中为两道黄纸红字的符篆。但这符篆画得有些古怪,敕令只写于纸符上一半,下半张符篆是空白的。

  此外木匣中还有一支笔,笔尖殷红、朱墨饱满却不外溢半点,当是拿起来就可以写。

  苏景不解,但在神君对他解说几句过后,少年王公面色陡变,目中精光闪闪烁烁,连说话都有些微微发颤:“启禀神君,此等大事我须得与同门有个商量。”

  神君一笑点头:“去吧,但须记得,匣开令出笔见天光,半个时辰内非得有个结果才好,否则大令就废了。”

  忙不迭鞠躬点头,手捧木匣快步跑回沈河、尘霄生等一众同门身边,开口时声音干涩未退:“符为令,开天、封仙之令,写、写个名字就成。”

  连那邪魔田上都能送人飞仙,何况阎罗神君!这就是他对“斩杀钦犯、诛杀册通本销案”赐下的重赏了:两人飞仙去!

  谁去?

  苏景说了算。

  对幽冥、对阴阳司、甚至对阎罗而言,苏景都是个异数。但莫看神君似是个爱说话之人,他却对苏景这个阳身人为何能穿得鬼袍做得大判一字不问,造化神奇、机缘有趣,总会有些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想不到就想不到吧,神君懒去理会,他只做自己想做的。

  拿到这份奖赏,若再往深处琢磨下,神君当初或许没想到以钟大判之能,竟未能将田上捉拿归案吧。这两道封仙令,应该是神君为钟大判专门准备的——钟红袍为阎罗、为轮回披肝沥胆,唯一一份牵挂,仅在阳间的妹子身上。

  后来还有妹夫,由此王驾赏赐下来的是一双封仙令?

  猜测而已,做不得准,阎罗不说苏景哪敢多问,和同门凑到一起赶快商量这两道神仙令用在谁身上才是正经。

  沈河全不掩饰心中的诧异与艳羡,“嘶”一声长吸凉气,“呼”一声浊气尽吐,这才恢复了平时的从容模样,对苏景微笑道:“何须商量,神君赏赐于你的宝物,你和笑语仙子携手飞仙去就是了。”

  忽闻一声朗笑,豪迈、狂放、雍容气度尽在这一笑之中:“苏景所愿、我们兄弟所愿,攀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如今才刚刚攀到元神境界,还有三千年大好景色未见,就此飞仙?不去不去。”

  朗笑、说话之人,苏景身边矮神君之首雷动天尊。

  一个说完一个接口,赤目俯首挺胸、红眼珠内目光执着:“让善恶有报、现世报,宏志大愿才许下,就这么离开了?还早得很,待人间真正有了现世报,才是我等心愿了了、弃凡等仙之日。”

  “为人一世,能与诸位相聚相知相守离山,莫之幸也。”拈花的声音很轻,却说不出的大器丰润:“然、诸位还在离山,我等独自飞仙去?不急不急,有朝一日、大家携手并肩共赴仙庭,才是真正快活!”

  “其实是苏景走不了我也走不了。”不听一直跟在苏景身边,真君对这开天封仙敕令的解说她听得明明白白,直接把实话说了。

  阎罗为神君,他在中土无所不能,可不听是莫耶人……这不是说阎罗无法让她飞仙去,而是那两道敕令都是给“土著”预备的。若要封不听为仙,神君须得重写大令。

  敕令是早就备好的,“老夫子”只是元识,想要重写他没有这样的本事。

  再说苏景……幽冥有律,无论红袍还是蟒袍,穿此袍担此责,任期千年方满,未满时不可飞仙去,这是神君订下的规矩,他的敕令当然不会坏了他自己的规矩。这两道敕令重赏,是给判官的没错,但不是给判官自己用的。

  一旁红长老插口:“小师叔,九祖他老人家现在何处,你当是知晓的吧。”

  第六百八十二章 投脾气

  老祖避入青灯之事为离山众人所不知,但大家至少晓得苏景能找到陆老祖。

  如今得了飞仙机会,自是要先奉上孝心。可苏景先点头再摇头,语气里很有些挣扎:“其一,我现在进不去老祖所在之地。”放眼离山,高人无数,但现在谁有这个本事打开青灯?

  “另则,”苏景继续道:“我还有个顾虑……”

  苏景未说自己的顾虑是什么,沈河就点头、语气显出无奈:“谁能骗得了九祖他老人家。”

  陆崖九是什么人?

  短短几天功夫里阳间连串大战,从天下修宗并力迎抗星天劫数到离山恶战玄天邪修,修行正道元气大伤,如今离山实力比不得全盛时万一,这其间陆老祖困于青灯未能尽上一剑之力。终于,邪魔伏诛、晚辈们得到胜果,然后陆老祖伸伸手就拿走一道封仙令?

  陆崖九岂肯做出这等事情。

  此事与让苏景找寻天无常丹,落到最后都是“飞仙”,但根子上差异极大,孩子们用性命拼来的东西,陆崖九不会要。

  想要他飞仙,就决不能告诉他事情真相,可是老祖何等心机何等目光,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或许懒得追究,真要有一道封仙令摆放面前,他一定会盘问清楚。且老祖哪会听苏景一面之词,多半还会让门宗弟子甚至三尸也入青灯去对质。

  苏景聪明?沈河机智?尘霄生林清畔多谋?看他们绑在一起骗不骗得了老祖一根小手指头。

  即便能开青灯,骗不过老祖他也不会领受此令。反还会因得知外间事情烦扰了老人的心境。

  踌躇中,倒是浑人这时候说了句直点要害之言,雷动皱着眉头:“莫要看轻了九祖。”

  把封仙令去给九祖,本就是看轻了他老人家吧。

  不听又小声提醒苏景:“小师娘呢?请判官速去寻她,或许……半个时辰她能赶回来?”

  苏景摇头苦笑。拿到敕令苏景脑中最先“跳出来”的三个人选就是师叔、小师娘和已经身死道消的贺余师兄。可惜,小师娘心结难开她根本已无意飞仙,那些年在凝翠泊的修炼就只为炼尸炼阵打通阴阳壁垒,入幽冥去“为他找到最后一个亲人”,就算封仙敕令摆放面前她都未必会看一眼;至于贺余师兄,他候补的那个二品判战死西仙亭。师兄应该还没苏醒但已是橙袍加身正印二品判官了。与一品判一样的,千年任期不得飞仙,敕令送不走他。

  心中最最合适的人选要么不肯走要么走不了。

  掌门沈河开口了,目光扫过诸位同门:“两件事。其一,三祖归仙途中遇害,倾天大仇非报不可,非得有我离山精锐弟子上去查明此案不可。其二,今日离山,古时未有之虚弱,沈河忝为掌门,此时决不能离开。”

  沈河不走。

  “天下修宗皆遭重创,如今实力最强的反倒是我那妖国了,我在,则齐凤安宁、东土安宁,我离开群妖无人弹压,会出大祸。”尘霄生声音平静,他也不走。

  “星天劫数时我去唤醒剑冢,自刺了几剑但因祸得福,领受灵犀,待此间事了就该闭关了。本已登仙有望,又何必再浪费一道大好敕令。”林清畔声音平静,他也不走。说完,停顿了片刻林师兄又道:“莫再啰嗦,大家写名字吧,先写第一人。”

  这种法子以前也不是没用过,一众离山长老自囊中取出纸笔,转过身来相背起笔。苏景有幸参与其中,也在纸条上写了个名字。

  三尸游走人丛,左看右看,很快拈花的笑声就响起:“你倒真不客气,居然写了个‘我’。”

  任夺看了拈花一眼,没有半字解释,转回身把字条亮给同门看,果然,纸上只有一个字:我。

  尘霄生、林清畔对望一眼,都面露笑意,亮开自己手中纸,皆为:任夺。

  沈河掌门、虞、龚、雷、红、樊等长老的字条上亦为:任夺。

  除去不肯走或不能走的,山前众人里还有谁比着任夺更有资格飞仙去。

  做千年隐忍,堂堂天宗弟子背负提天下骂名入魔去;修魔功弃正法仍能维持内心清明,执着于沧沧正道;功勋卓著,斩杀六耳无数,但也因修行墨色功法伤及元基,虽已踏入最后一境但破道机会渺茫……他付出如此代价为离山,在座诸位长老谁比他有资格?更要紧的,上去后是要查案的,论心思机变、论隐忍筹谋、论本领手段,在座诸位长老谁能比他任夺、更有资格!

  任夺不是虚伪之人,他觉得自己该去,说功劳、我足够;说查案,老虞小龚他们去了我还不放心。

  没什么可说的,更不见有人反对,任夺飞仙去。

  定下一人,还差一人,众人又把目光望向沈河。掌门真人平时都是好脾气的样子,随和爱笑不像个主事之人,但真有大事需决断时,沈河威严自升,即便尘、林这等长辈也为其马首是瞻。

  稍作沉吟,沈河肃容开口:“离山安好、玄天倾灭,非我一宗弟子功劳。”

  若非各方赴援、舍命苦战,离山根本支持不到苏景与尘霄生赶回来。到时候怕是连缥缈星峰都会打碎了,纵有离山巅也发动不了“千江水月万里云天”,何谈降妖伏魔。

  “一张敕令谢不过所有人,”沈河继续道:“但该谢的总要去谢、力所能及。”说着,手中毛笔再动,于身前纸上写下了第二个名字,亮给众人看:戚弘丁。

  第二张敕令,沈河想要送给戚弘丁。

  任夺最先点头:“很好。”

  确是很好,离山众人全无异议。三大矮宗师古道热肠,这边才一定议他们就催起自己的棺材,把躺在不远处正由离山弟子看护的戚弘丁接了过来。

  妄动秘法强激修元以无双一战,战后戚弘丁迎来反噬,总算保住了性命但元基散碎、从此修行路断变成了一介凡人。忽闻得离山高人要把封仙令用在自己身上,戚弘丁愣住了,秀心污口、情不自禁:“肏。”

  一字脏言,居然把身边人都骂笑了。

  很快戚弘丁也笑了,不拒绝但也不答应,距半个时辰之限还早,够他啰嗦几句:“沈真人,你们不会算账么?”

  沈河反问:“戚城主的账是怎么算的?”

  “无双城落难,被邪物六耳篡夺,是你离山牵头会同别宗精锐杀灭邪魔,让无双城免去天大耻辱,我这没皮之人也被接到离山疗伤,苟延残喘得以活命;”

  “我伤势太重无望恢复,贵宗苏师叔给我送来奇效灵草与金玉菩提,灵宝圣药于身、戚弘丁才能行功疗伤……无双城欠了离山一个西瓜,我破关斗幽煞天尊,了不得算是还了你们一粒芝麻。你们收了芝麻以后,又把神君敕令赠我?再还给了我一个金西瓜?你们这账目算得太败家了。”

  离山、无双两宗,本就是离山施恩在前,且不论什么正道大义、除妖本分,只说恩怨了偿,莫说戚弘丁还活着,就算他入战打到魂飞魄散,离山也当得起。

  待戚弘丁说完,沈河缓缓开口:“飞仙是大好事,但离山弟子等仙去,还有一桩血仇大案要去追查、去清算。”

  戚弘丁闻言微皱眉,飞仙去查案寻仇?便是说仇家是仙庭中人了。片刻后戚弘丁眉头舒展开来,不去打探离山的仇究竟何事,只问:“今次离山何人飞仙去?”

  “吾兄任夺。”沈河平静应道。

  戚弘丁转目望向任夺:“上去后该如何做、要对付谁,全听任师兄安排。”

  “事关重大,若真须得戚城主出手相助时,任某绝不会客气。”任夺点点头,总是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离山没赔吧。”

  确是没赔,刚刚戚弘丁的账目中少算了一样事情:他自己的性情。

  登仙之后,离山之事他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理,就算真要与仙帝神佛为敌,戚弘丁不会退缩半步,到那时且看无双城主、天上无双!

  封仙敕令赠与戚弘丁,是离山高义、可博美名传天下;戚弘丁飞仙,必会相助于任夺,要知道当年他被六耳囚禁就是任夺救他出来的;再说修为本领,离山二代弟子中,能胜过戚弘丁的也只有沈河、任夺,余者皆非无双城主之敌,他上去对任夺的助力要大过其他长老。

  噼里啪啦、心里算珠儿响动,沈真人心中的盘算稳稳当当,自是不会“亏本”,但真正有趣的地方是:他不隐瞒自己的算计,与戚弘丁明明白白说了个清楚。

  离山未赔,但对戚弘丁而言……注定还只能再活二三十年、平凡此生之人能得金身、飞仙去,不是赚是什么。

  戚弘丁未道谢,于他而言那一个“谢”字全无意义,伸手自囊中取出了一方木匣,目光望过面前诸多离山高人,最后在沈河、苏景两人间来回转寰,似是在做什么选择。片刻,他笑了笑,因无皮而一笑狰狞:“我觉得自己还是和苏师叔更投脾气些。”

  无双城,不同于离山、天元、大成学等名门那么含蓄内敛,他们修行和做事都讲求只问本心不循俗礼,从戚弘丁污口秽言可见一斑,要说离山众人里,也只有坑不了再打、喜欢气死敌人远胜打死敌人的苏锵锵最对得无双城主的脾气。

  第六百八十三章 无双传承,王公将喜

  戚弘丁打开了木匣,同时对苏景说道:“仙途断灭之人,本不应再存奢望,但有一事心中牵挂实在斩不断,盼苏师叔成全,能受此玉牌……此事可能不太合规矩,万望体谅。”说话间,他从匣中取出了一块玉牌,一面山水阴刻,另面两字古篆“无双”。

  无双城,供奉玉牌。

  离山有长老、涅罗坞有祭酒、无双城则设立“供奉”之位,只是称呼差别,职责上都是一回事。

  不过无双供奉的“条件”会更宽松些,不一定非得是本门传人,若是散修高人,只要心怀正道行事中正、又真有本事,亦可投入城下,最高能做得供奉要职。这是无双城比着其他天宗更开放、开明之处,同样也是无双城被六耳渗入、最终城毁宗亡的祸根。

  木匣扣合、玉牌摆放匣面,戚弘丁连匣带牌一起捧向苏景,声音平缓:“姚师叔年事已高、元神境三千年大限将近;我随任师兄去、归仙不知何期……无双城托付苏师叔了。”

  好端端,他请苏景来做无双城供奉,为的什么?再也简单不过:传承!

  无双城的传承。

  苏景望向沈河和两位师兄,三个人同时点头,尘霄生说道:“离山弟子身兼数职算不得什么大事,我不也是妖国君王么……咳,多余和你废话,你那些身份可远远多过我。只是……师弟须得记得一重:无双供奉,不奉无事之人。你能做,便去接;你做不来,便请戚城主另选高明,不可误了同道。”

  前半句语气轻松,后半句则郑重严肃,多一重“无双供奉”身份无妨,可在其位就要谋其事。

  苏景自是心里发慌,戚弘丁所托不过一块牌一只匣外加一句话,但放在一起何其沉重,让他着实有些踌躇。倒是戚弘丁,口中笑声响起:“我求苏师叔,投脾气是其一、信得过是其二。其三么……苏师叔是离山门下顶顶要紧的人物啊。”

  若苏景是个没门户的散修,就算本领再高一倍,戚弘丁会将本门传承大事托付于他么?

  以离山的同门义气、同道义气,苏景接下这件事,便是整座离山都接下了此事!戚弘丁又到何处再去找更合适之人。

  正道名宿,任谁不是活了几千年的老妖精。戚弘丁自不例外,心里早都盘算清楚了,他觉得苏景不错,但真正信任的还是离山。不过他和沈河一样:不隐瞒,怎么算的就怎么说。

  苏景一下子放松不少,想到离山心中便有底了,双手接过戚弘丁手中物,点头道:“当尽我所能,戚城主放心。”后者哈哈一笑:“自是放心的,不会更放心了。”

  供奉玉牌收于怀中,再当着众人面前打开木匣,纳乾坤、江山匣,为任夺等人杀灭无双城时夺回来的城主传承、再还于戚弘丁的。

  内中三个瓷瓶;一枚小小圆鼓;十七张古篆灵符;一方盛满清水的小小瓷盘、水中几块石头正在灵气包裹下隐隐颤动,不用问,瓷盘正在养一座山;另有七片玉玦、内录无双城嫡传秘法;还有一枚锦囊,打开来精光闪烁灵气弥漫,装着一批上品法器。

  如今苏景已是无双供奉,匣中灵符、秘法、宝物都可随便取用。而戚弘丁托付木匣,本也需要苏景修习、熟知匣中法术、法器,否则何以寻找传人指点修法。

  戚弘丁托付的是传承,但若换个角度去看,又何尝不是传本门秘法于苏景。

  最后,戚弘丁笑道:“我知道苏供奉行事百变,若有些事情不合适打着离山的旗号去做,苏供奉大可亮出咱们无双城的招牌!无双城从不怕行邪佞事,只要道心中正、皆无妨!”

  两位封仙之人确定,苏景又上前和任夺低声说了几句话,主要是交代过大师娘蓝祈的身份,任夺飞仙在即,人间事情无需再隐瞒他,真要在天上遇到蓝祈,大家也能互相照应下。

  “该说的说完了,这就落印画押吧!”雷动等得不耐烦了,带上赤目拈花,用阴阳司学来的、拉着游魂下油锅的口气吆喝着,将两道敕令分别放于任夺、戚弘丁面前。

  两人各自于敕令下半部空白处按上自己手印、写上自己的名字。可完成之后,周围全无动静,不见天开更不见封仙。雷动笑嘻嘻:“莫急,谁能飞仙去,苏锵锵做主!”说着,将敕令、朱砂笔在匣中摆好捧向苏景。

  不听乖得很,迎上两步从雷动手中接了匣,托于双手奉苏景,小妖女笑眯眯的:“请大人落鉴。”

  该如何做,神君元识早都指点得清楚了,苏景煞有模样,左臂背后横压于腰,右手提肘悬腕,取过笔来在两道敕令上人名、指印处各圈一圈,笑道:“去吧!”

  其实他画个圈,这事就算成了,用不着再说什么。不过一笔开天、送人飞仙去这感觉来得实在太好,忍不住口中多出两字废话。

  威风凛凛,随幽冥王公朱砂落鉴、一声朗笑,两道敕令绽放七彩光芒,向着天穹直冲而去,眨眼间消失不见。

  等一息,青青穹顶突然颤抖起来,摇晃了几下,猛然两道灿金色雷霆轰落之下,正正打在任夺、戚弘丁天灵顶盖。煌煌怒雷却不伤人、只洗炼。当那耀眼金光散去无皮城主尽复原样,皮如玉目若星……何止伤势尽愈,恍惚里众人只见戚弘丁身周空气震颤,重重幻象显现,青山起伏接连碧海汪洋,海角尽头朱红楼阁耸立,龙凤盘旋楼阁间,说不出的仙光旖旎。

  随着戚弘丁一个深深呼吸,幻境化烟尽数被他收入体内——哪里是幻象。分明是他气韵仙境,是他思识神海,若他愿意,只消心念一转刚刚身边“幻象”就会化实归真、挤进这中土世界。

  仙相自神韵而来、神韵则因金身而起。

  两道金雷灌顶,铸下的是任夺、戚弘丁两人的真仙金身!

  田上助燕无妄飞仙,是给他打通三劫十二境,一步一步直到修持大圆满,再破道飞仙去;而神君两道敕令,干脆直接把两个凡间重伤修士锻塑成仙,绝非只步骤区别。燕无妄是飞走之后才成仙,任、戚二人此刻尚未飞走但已为仙。

  神君赐下封仙敕令,自不会是把两个普通人直接扔出天外了事,那样的话还提什么“查案追凶”。落金雷、塑金身,管是阿猫阿狗得敕令便可得仙家法、仙家力,立地成仙。

  不过同为敕令下成仙,实力也不尽相同。这些事情是早在苏景得敕令时就和神君问清楚的:得封仙者的法力深浅、斗战本领,与其本身修行经历有莫大关联。

  方先子与任夺相差几倍?两人同时得敕令成仙后,差不多仍是相差几倍。

  任夺、戚弘丁两人动作一模一样,先做深吸体会身体变化、再低头看自己身躯、跟着对望一笑、遥对“老夫子”一揖致谢、又对离山前众多同伴拱手道别。连串事情完成,并肩扶摇去,苍穹开金隙现,东土汉家、修行正道两位大宗师飞仙而去。

  整个过程持续时间不长,半盏茶光景不到,苍穹合拢再无异常。

  苏景、不听等人仍昂着头、眼巴巴地看着天穹,心驰神往。

  又过片刻,苏景总算回过神来,平复心中激动重返“刘夫子”面前,致谢过后则是连串问题,从神君何处来、又去了何处、仙庭模样到底如何到中土为何不见归仙再到墨巨灵究竟何方神圣等等,心中疑问尽吐,神君无所不知、不趁着这个机会问清楚实在太可惜。

  可让苏景失望的,老夫子缓缓摇头:“阎罗无所不知是没错的,但我非真正阎罗,不过一道元识而已,封于诛杀册只为奖赏有功之臣,你所问我一样不知。”

  苏景也不失望:“还有一样东西,想请神君过目,盼能于晚辈指点一二。”说完他又回头望向不听,低低声音:“青灯藤。”

  自己的疑问神君解答不来,能帮媳妇解了“青灯藤”之疑也算是赚了。

  不知是心底惧怕阎罗还是觉得男人说话自己不该上前,不听并未直接去问神君,而是取出花盆递到苏景手中。

  老夫子仔细端详了片刻,扬眉一笑:“这是一道‘乾坤引’啊。”

  “何为乾坤引?”苏景与三尸齐声追问。微笑中神君开口……嘴巴张开了,可声音没出来。再看笑容也散去、老人的眉头皱了起来。仍是“元识”之故,神君识得此物,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连思索的过程都免了,神君直接摇头,另起话题:“藤儿自何处来?”

  “得自一方密实自闭的化境小乾坤。”

  “藤儿是好东西,又被它得了田上的尸身,将来就更不得了了,耐下心思与之慢慢勾连灵犀、慢慢炼化吧,受用无穷。但有一事:决不可让藤子再回到那化境中去了,切记切记。”言语中几处不详,可神君元识能指点的也只限于此。

  奖赏已罢、言尽于此,老夫子对苏景道:“还有事么?我这便要走了。”

  苏景恭恭敬敬跪拜在地,此刻他又是幽冥王公,神君受得他的叩拜,未阻拦。苏景以大礼相逢神君后,不起身:“启禀神君,晚辈与莫耶不听愿结做双修道侣、喜日将近。”

  “好、那我便走……你将喜?”神君元识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还道苏景在送别,哪想到他提起自己的喜事。

  苏景吃不准阎罗神君在幽冥那时候,臣子大婚他送不送礼物,不过现下自己提出来总是不会错的。

  第六百八十四章 下月初九

  “正是,托神君洪福,晚辈得遇知心女子,莫之幸!”苏景回答的响亮,身后不远处莫耶小妖女咬着嘴唇笑,很开心。

  老夫子点点头:“要贺礼?”

  这话问得太直接,苏景可没那么厚的脸皮直接点头。

  也不等苏景再做回应,老夫子笑了起来,伸手向前方一指:“那根棍子是你的吧。”顺着指点苏景回头望去,一杆真火大旗猎猎迎风,“恶人磨”三个大字张扬狰狞。老夫子指的是旗杆。

  “恶人磨”的旗杆本为苏景在摩天刹所得罗汉法棍,在邪庙为诛杀六耳归仙苏景发动丈一神剑,遭反噬法棍断。后来苏景将法棍重新炼合,只是棍中法力大打折扣,就给恶人磨做了战旗的旗杆。

  老夫子只是元识,不过照样法眼如炬,一眼看出苏景与“旗杆”的联系。

  待苏景一点头,老夫子招招手,“恶人磨”大旗凌空漂浮,欢喜罗汉棍则落入老人手中。

  随棍子入手,老夫子微扬眉,“咦”了一声,对苏景道:“这棍很不错啊。”

  “棍为远古时西方神僧以大手段祭炼的法器,机缘巧合为晚辈所得,可惜为抗强敌,这棍子替晚辈死了一回,由此失了威力。”苏景如实回答。

  老夫子打量了法棍片刻,忽然双手运力,啪啪脆响连绵,他竟将此棍折断。

  苏景这边人人吃惊,赤目急得直跺脚。要不是雷动拈花死死拉住,他怕是就要去和阎罗王拼命了。但苏景在最初惊诧过后,眼中又显出惊喜之色:他看得清楚,当初这法棍怎么断的,此刻老夫子就让重新炼合后的棍再如何断。

  有人骨头折了,被庸医诊治后断骨错接,病人就此残疾在床。复又得遇名医,于错接处重断其骨、重做接驳,病人痊愈、休养数月后弃拐离床去……这样的故事于东土算不得太罕见,至少曾真实发生过。此刻老夫子对法棍所为,大概一样的道理。

  法棍截截断碎,十几段散落在地,老夫子手中只执棍尾,双目半闭默运神咒。三息过后,棍尾断茬处忽然绽放金红光芒,应与之相邻那一截法棍猛从地面跃起。断口接驳一起,发出“当”一声仿若洪钟大吕巨响。

  再过五息,第三截断棍跃起地面。断口接续、当地巨响;继而十息功夫,第四截法棍跃起……如此往复,一截一截断棍被不断接连,而阎罗重炼神棍的法持也越行转越缓慢。

  罗汉法棍非俗物,苏景面前并非真正神君,一段元识而已,行此重大法术也颇为吃力。直到一炷香时间过去,罗汉法棍终又重新完整。老夫子放开手,法棍不沉落不飞去,静静横悬于老人面前。

  棍完整,但棍身斑驳,一道道“伤痕”细隙仍陈列,清晰可辨。

  做一次深深吐纳,老夫子伸出枯木似的手掌,沿棍身用力一抹,旋即只见金光自棍中猛烈绽放,煌煌夺目让人不敢直视。苏景脸上的喜色更浓,这法棍早已认他为主,与主人间有灵犀相牵,苏景能察觉法棍正复原、正圆满!

  持续一刻时,棍上金色光芒才渐渐收敛,老夫子微笑负手,对苏景道:“你再试一试。”

  伸手一招,法棍飞到身前,苏景执棍,于地面轻轻一顿,“咚”一声响中,金色涟漪翻卷、散开,苏景消失不见,换做一个青年僧侣,光顶赤足,僧袍开敞露怀。

  衣衫不整,却又哪有一丝狼狈相,和尚清透俊秀,眼光明亮笑容惬意。

  和尚与苏景长相完全不同,可如知他是苏景,越看也就越相像;若不知,则无论如何无法将其联想到苏景身上去。

  “妖魔除尽、玉宇澄清、扬手欢庆、心花怒放……罗汉欢喜。”和尚微笑,缓缓开口,欢喜罗汉欢喜偈。绝非故意做作,而是心有所感、由衷诵念。

  神君神术,重铸欢喜罗汉法棍,让此宝尽数复原,苏景又得回“欢喜罗汉”的变化,勿用问、也多出一条真真正正的性命!

  听上去只是“修棍子”,可实际里这份礼物送得奇重!苏景修行五百年,南荒西海幽冥跑个遍,遇到过多少敌人、打过多少架?方先子、剑尖儿剑穗儿、白羽成等人都比他修行的时间长,可谁的斗战能多过他、谁遭遇过的敌人能强过他?比起同门、同道,“好勇斗狠”这四字头衔苏景是逃不过了。

  一般变化、一条性命送给好勇斗狠之人,简直天大珍贵。

  众人尽告大喜,目光都在苏景身上转来转去,很快大伙又发现一件新鲜事——“欢喜罗汉”的黑色僧袍上,七条赤蟒纹绣不变,鬼袍随主人变化而变,蟒绣不消,平添威风自不必说了,真正奇怪的是那七条怪蟒正缓缓游弋、自袍中游到了法棍上,层层相盘、化法棍天蟒大篆铭纹!

  鬼袍蟒纹是神君赐下的,罗汉法棍是夫子修复的,两重宝物自有相通之处,蟒可在棍、袍间随意游弋。

  心念转、变化收,苏景重新现身,真心诚意再做大礼致谢,不过夫子挥袖拦住了他:“顺手罢了。”说着,老人扬起手,在自己的眉心轻轻一捏,一簇烫金色光芒被他拿捏于指尖,随即轻轻一弹,眉心灵光射入法棍。

  老夫子这才真正轻松笑了起来:“新婚大喜,阿骨王与王妃万世好合!”三尸面面相觑,一时间没明白“阿骨王”这称呼从何而来,不过转念释然,既称王总须得有个称号,阎罗封王、赐号,七蟒盈袍,阿骨王驾。

  罗汉法棍中又被种入新法度,苏景执棍心念一动。遽然天阴沉,抬头望去,森森然百里巍峨王宫陈列于天,正正压在离山上三千丈处,宫前有天碑一座,四字巨大鬼书旁另配小字汉篆:阿骨王台。

  这才是神君的真正贺礼,王宫一座。

  本想将此宫法度置于棍中。取得棍后又发觉内中法度非凡、顺手修好了它……正如夫子所言“顺手而为”吧。

  欢喜固然,师尊光明顶被毁、不听仙宫被吞,新婚正缺了个自己的小房子,神君就给送来了。但苏景又稍觉不妥,宫凌于天,压在离山顶上让心里不踏实。

  苏景心念再转,想让天宫降落、摆放离山旁边,却不料忽觉天地晃动。定神再一看,自己已然置身宫殿大门处。四周广阔却漆黑,分明来到了地下深处,再看宫前巨碑,四字稍变:阿骨王墟。

  夫子就跟在他身旁,语气清淡,解释:“在天阿骨台、入地阿骨墟,无论上天入地,总归是你王宫;无论是台是墟,都为我幽冥一方王驾威严所在,让它置放何处随你喜欢,但阴阳互补却不并立,你想让宫殿与阳间建筑平齐高矮是不行的。”

  苏景心念再转,阿骨墟收入法棍,与神君一起重返于地面。夫子摆摆手止住了苏景再做致谢之礼:“昔日我在幽冥时,驾前列土封疆十三王,无论哪一个,都对阴阳司心存恭敬,都将红袍判视若知己。”

  苏景明白夫子话中之意:“神君放心……”

  才说四个字,夫子就摇头打断:“没什么不放心的,太平就好……太平最好!”话有些古怪,可神君再无半字解释,这次连“还有事么”都没再问,身形微微模糊一下,就此飘散去。

  神君元识是什么?说穿了,一段法力。老夫子虽惟妙惟肖、能和苏景有问有答有说有笑,但他并非“活人”,“离开”也不是返回真正神君那里,只是任务完成就此散去、化烟归云雨、化尘归泥土,再不存在。

  苏景不敢怠慢,即便元识已散,他仍对夫子之前立身之处做拜别大礼,礼毕起身、才转回头就迎上了一双妖冶、快乐的眸子,不听的眼睛亮极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苏景明白:“听你的。”

  “脑筋有些乱,今天什么时日?”不听一时间记不起今天是几月几了。

  苏景从幽冥打打打、回到阳间又是打打打,哪知今夕何夕,还好总是有明白人的,红景从不远处提醒:“冬月廿一。”

  不听算了算时日,好像有些等不及、但还是勉强忍了,问苏景:“十八天后,腊月初九可好?”

  要笑语花开遍中土,要每月初九清晨时分天下人的目光齐向东!不听的宏志大愿、初九时的风光大嫁!

  苏景笑,满心满眼的快乐:“下月初九,娶你进门!”

  不听笑,不知不觉里捏起了拳头,怪用力:“下月初九,做你娘子。”

  自从那年齐喜山中,莫耶妖女遭遇丧修余孽,一晃七八个甲子过去,相识几近五百年了。苏景、不听的经历各有离奇之处,可单以两人情事而论并没太大挫折。不见情海生波,不见生离死别,到得修成正果时,却仍是说不出的、快要炸开来的快活。

  情投意合,水到渠成。我娶你嫁顺理成章,小小有些阻碍,也不过是苏景明知她是邪魔地妖女仍愿娶,不怕天下责难;也不过不听明知两人身份悬殊还想着风光大嫁,于人间种了些花儿罢了。

  三尸暂时顾不得提本尊开心,赤目望向沈河:“启禀掌门真人,苏景与不听喜事,定于下月初九。”

  拈花跑向顾小君:“苏景与不听喜事,定于下月初九!”

  雷动驾童棺飞向裘平安:“苏景与不听喜事,定于下月初九!”

  这几声竹杠,一定得敲得响亮到阴阳两界处处得闻。沈河真人开心而笑,对身边同门吩咐几句,喜典礼庆自有长老们去安排,无需掌门操心。随后沈河、尘霄生、林清畔三人起身,其中尘师兄对苏景道:“师弟,近一步来说话。”

  第六百八十五章 人不可貌相

  吉日定下,十八天后腊月初九,虽说所有人心里有了准备,但喜事具体日子确定,离山前也少不得一番热闹。苏景则跟随掌门人和两位师兄暂离喧嚣,四个人搭乘着三尸的童棺,自附近找了个安静地方。

  下来童棺、席地而坐,大家都重伤,这个时候实在不用再讲究礼数了。沈河先对苏景解释过离山巅失踪、门中精锐弟子外出遍寻天下而无果这些经过后,问道:“师叔,扶乩师姐现在还好?”

  苏景点点头:“离山巅归阵、千江水月万里云天发动过后,她在黑石洞天内昏睡过去,人安好,只是需要静养。”

  离山巅现在离山中,与诸多缥缈峰在一起。虽然离体,但黑石与主人自有灵犀相连,洞天内的情形苏景一清二楚:“再就是……离山巅归阵时,我能感觉扶乩心智明澈,当是恢复记忆了,待她醒来,有关诸事当会有个明白答案。”

  沈河点了点头,口中话题换到了“离山巅”上:“贺余师兄在时,曾与弟子定议,离山巅已成苏师叔气窍大穴,除非特殊时候,否则不用此巅顶再归入星峰行运之阵,就由师叔带着了。”

  尘霄生与林清畔同时点头,表示此事他们也知情、同意,林清畔微笑道:“师弟无需挂怀此事,离山巅被离山真传弟子带着,本也算顺理成章。”

  这事确实让人头疼,黑石不止是穴窍,还是苏景宝瓶三乾坤的地面之一,是他的身基、修为极重要的一部分。难得掌门、师兄都如何体谅,苏景除了感激仍是感激。

  其实这就是离山了:志同道合之人聚拢在一起,修仙为宏志大愿、护道为众心所向,离山荣光为誓死之守护,而这门宗对弟子的责任便是:教好每一个人、不惜一切办法让他们达到自己能够达到、应该达到的最高极限!莫说苏景身份高辈分高,就是扶苏、白羽成这些还未成气候的真传弟子,若在机缘巧合下将离山巅炼化为自己的气窍,掌门人也照样不会去追讨。

  离山宗内再贵重的宝物,也贵不过离山弟子的仙途修路。

  尘霄生接口,话题突兀:“师弟,你来做离山掌门如何?”

  苏景吓了一跳,脱口道:“这怎敢使得!”玩笑绝不是这么开的,所以明白师兄虽在笑、但绝非随口戏弄。所以也就更惊骇了些,直接从地上跳了起来。

  跳得还很高,足足七丈!

  林清畔诧异而笑,对沈河、尘霄生道:“跳得可真高,果然洗炼非凡。”

  蹦上七丈再落下,苏景才发现——好像力气恢复了些、伤势痊愈了些、真元也在迅速凝聚,会如此全因破无量、得洗炼。重伤没错,不过这份伤势大半是被无量雷劫打的,如今洗炼的好处渐渐显现,这次苏景伤势愈合速度会很快,至多一个月的光景便能重返巅峰。

  “大喜之日,或能恢复个四五成了,足足应付,足足应付了。”尘霄生,堂堂九五之尊、真正前辈名宿,说起怪话来也语气十足,而笑话过后,尘霄生又把话锋转回:“贺余师兄应该和你说过吧,缥缈星峰各有其职,但最适合做掌门人的,非刑堂长老莫属。”

  “刑堂长老了解宗内各人。所以这一职为重中之重,一向都是掌门人最得力的辅助……或者说,刑堂长老其实也是最适合做掌门的”贺余师兄当年教导言犹在耳,苏景自不会忘记。当时苏景只是觉得师兄随口一提罢了,可今天听尘霄生再提起此事……

  “当年小师叔从西海归宗,请您来做刑堂主事长老,本是藏了两层意思。一是八祖的天道与刑堂行事契合,小师叔来主掌律水峰,会对您参悟天道有些启发。”即便是私下“闲聊”,沈河的言辞也全不怠慢。对苏景以敬称相待:“另一重便是晓得师叔带了离山巅……有些事情总是要提早准备才妥当。”

  在幽冥苏景真敢去做个一品大判,但“离山掌门”之位,他哪敢领教,苦笑摇头:“掌门、师兄们也说,我得离山巅纯属机缘,哪能因此就让我来做掌门……”说到此,苏景忽有想起一件事,瞪大眼睛:“你们之中,有人修的天道是机缘?”

  三位高人都笑着摇头,他们的天道皆非“机缘”。

  很快尘霄生的笑容浅淡了,声音平静:“师弟,你当知:人不可貌相。”

  刚见过阎罗、和不听定下了婚期、又被对面三人“怂恿”做掌门,苏景的脑子十足乱,没能听明白师兄话中意思,愣了下,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这不是机锋,无需苏景回应尘霄生就直接点题了:“苏景,我们几个都老啦。”

  人不可貌相,我们都老了。

  林师兄本就是个老人,摸摸自己的胡子,笑容平和:“三千年飞升大限,我还差六百年。”

  沈河真人本是中年人,但硬扛星天劫数时真元耗尽,此刻显得比林清畔还要再老上三十岁:“三千年飞升大限,我还差八百年。”入门时他的资质比着林清畔还要更好些,破无量前进境奇快,是以两人虽差着一辈,沈河的大限却只比师叔少两百年。

  白藕法身使然,尘霄生看起来永远那么年轻秀眉,可他伸出来三根手指,不言而喻,大限只差三百年!

  在幽冥时苏景就想过此事,是啊……他们都老了。

  无以言喻地,忽然觉得心疼。悟透天道后,非但未能淡漠,反倒愈发珍惜了。本为重情人,修行越深便越不会忘、便越珍惜!

  年纪长了,修行深了。有朝一日会突然发现:重视变成了珍惜。

  再不珍惜,他们就走了。

  “掌门人选,不看离山巅在谁手中,沈河没有离山巅,还不照样是离山首领、拎水真人么。”提及师侄儿的道号,林清畔笑了起来:“关键是,老得不止我们,还有离山诸位二代弟子。沈河走后,他们又还剩得多少时间呢?第三代真传中,各有出色之处,但还欠缺磨炼……”

  不怪晚辈。只因中土世界太平了好一段时间,再就是长辈们稍稍有一点宠溺。其实不止离山,几大天宗皆如此。

  倒是苏景,一半是辈分高没人能管得了他。另一半是他自己净“瞎折腾”,这些年里东南西北阳间幽冥跑了个遍,现在的境界和一身的本领都是他在风里火力打磨出来的。

  相比之下,诸位离山真传为静谧山谷中的锦绣花儿,苏景却是塞外原上迎抗着凛冽疾风的韧草!

  更难得的,是他做成的一件一件事情里,映透出的心性!跨线踩界行事无端,但那一颗向正、向道之心却再也明白不过。

  尘霄生又把话茬接了过来:“选掌门,与离山巅无关,但若那个最最合适做掌门的小子刚好又带了离山巅,岂不是更妙、岂不是天意?”

  沈河轻轻咳嗽了一声,面上笑容不变但目光肃穆:“弟子越礼,忍不住要矫情一句:别家门宗我们不必理会,但离山掌门,非权位,而是责位,这一副担子总要有最有担当之人来扛的。”

  忽然间,苏景想起了自己那三个浑人尸尊,平时只道三尸说话一句接一句默契天下无双,今日见到掌门、两位师兄这离山现存三大高人说起话你来我往,竟也毫不逊色。

  而苏景又是个什么样的性子?遇逢大事,他会犹豫会抽搐,可真要横下心来,又有什么他不敢的!师兄、掌门他们说的都是真心话,苏景信得过他们的,既然他们说自己行,哪又何妨一试!咬牙再咬牙,苏景不再去做废话推辞、稳稳点头:“那我就试一试,但需得诸位……”

  “慢!”尘霄生忽一摆手,打断了苏景。

  林清畔笑得特别开心:“师弟啊,不是让你现在做掌门。”

  沈河本也是开朗心情,也在笑,指着自己的鼻子:“启禀师叔,弟子距离大限尚有十几个甲子,至少最近这三四百年我还应付得来。”

  苏景愕然,尘霄生哈哈大笑:“要你做掌门没错,不过将来事情,是需得你心里有个数。”

  苏景眯眼睛,仔细回想刚刚谈话过程,片刻后笃定了:成心的!他们成心的。

  准备让苏景将来执掌离山门户是真的;在交谈时故意误导他让他以为现在就接任也是真的。

  前一个“真的”是为让他心里有个准备、以后大家会在宗事门务这些方面对他着力培养;后一个“真的”则是三个老怪物和小怪物开个玩笑。无伤大雅、只有真正自己人之间才会开的玩笑……于修行高人而言,这事情何等无聊,可面前三个加起来一万多岁的老怪物笑得十足开心。

  这也算是离山情怀么?

  苏景想无奈甩手,结果才甩两下自己也笑了,能被他们开玩笑心里居然还挺舒服的,不知此刻“心里挺舒服”算不算小师娘说的“拍子”。

  笑了片刻,掌门换过了话题:“还有一件要紧事情要想师叔禀报。离山下,六耳杀猕封印。”

  苏景扬眉,那封印非同小可。

  迎抗天星劫数时,离山山基遭重创,大山沉陷过半,封印也受到不小影响。中土阳间修家共抗陨星时,离山下守卫封印的镇士并未出手帮忙,但他们亦不得闲,皆尽全力维护那封禁法术,这才勉强保住了封印不曾立时破碎。

  大概说过缘由,沈河继续道:“现在那封禁阵法仍行运,但不稳。”

  “还能坚持多久?”苏景问。

  沈河摇头:“没办法确定,要看运气了。”

  现在的封印是离山师祖三千年前施展大法力重新加固的,内中法术不仅威力强大,且玄虚复杂到极点,以现在离山弟子的状况,想要再做修补无疑痴人说梦。

  人间抗天星、幽冥除墨沁、杀灭玄天道。接连恶战不停,一桩又一桩的大祸被消弭,可劫数仍在,此刻轮到了:被困在地下无数年头的旧圆凶獠,六耳杀猕!

  封禁法术随时会破,六耳重见天日之时不远了。

  忽然又风掠过,吹在身上微凉,苏景抬头望天,满天星月隐没、东方却仍黑暗重重,正是黎明前最最沉黯时候。还有,不知何时阴云飘来,刚刚那阵凉风正是雨前风。很快下雨了,不大,淅淅沥沥地。

  苏景望向东方时,疤面青衣也在眺望东方、坐在画舫篷顶上。

  手边一杯早已冷掉的残茶,他一口一口抿着,喝得津津有味。秦淮河距离山甚远,此间天空净好,无风无雨亦无云。不多久,东方鱼肚白现,天破晓。

  不少靠近岸边的画舫开始有人进出,杂役佣人登岸去买早酒、丫鬟婢女趁着晨光岸边去伸展下身体,谈不到繁华忙碌,但也透出些浅浅淡淡的人间生气。

  几乎同个时候,疤面青衣身前空气微掀涟漪,一个大头侏儒现身,下跪行礼:“肖斗斗拜见吾主。”

  侏儒穿着一件银光闪闪的袍子,映上东方初透的阳光,很有些耀眼。但也因衣袍太闪亮,衬得大头侏儒愈发丑陋了。

  “来,坐。”疤面青衣心情不错的样子:“喝不喝茶?”说着把手中只剩下一个底子的残茶递了过去。

  侏儒肖斗斗不喝,自怀中摸出一个皮囊递向了疤面青衣:“肖斗斗复命。”

  接过皮囊掂了掂,疤面青衣面露笑容:“不少啊,辛苦了。”

  “托主上洪福,肖斗斗幸不辱命,杀猪七百零三头。”

  疤面青衣将皮囊打开,血腥味扑鼻而来,乾坤囊中密密麻麻皆为人头——所有头颅的头皮都被利刃刮去,清晰可见血淋淋地天灵盖正中,赫然一洞,看上去有些像眼窝。

  天灵盖上长出第三只眼的头颅。

  双手一搓,连乾坤囊带内中人头尽数化作齑粉,随风散去,疤面青衣开心而笑:“怎么,心里不痛快么?”

  面前侏儒肖斗斗的面色随恭敬,但眉头始终微皱。

  闻言肖斗斗摇头:“不是不痛快,六耳为猪人为狗,杀猪屠狗属下心里不存半分怜惜,全都死了活该!只是我有些想不通,猪狗自相残岂非最好,我们又何必理会,尊主命我狙杀那些准备趁修行道虚弱起事的六耳,岂不是帮了那些正道恶犬。”

  “不明白么?”疤面青衣把残茶尽数倒入口中,笑容愈发欢畅:“自己去想,实在想不出就忍住……到时候我请你看天大好戏!”

  尊主的性子便是如此,时而惜字如金,时而言之甚详,时而还会卖个关子,全看他的心情了。肖斗斗无奈应是,站起身来准备施礼告辞,不料就在此刻,河岸边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疤面青衣主仆循声望去,旋即两人同时皱眉:岸上来了个怪物。

  毛发浓重,人形状,双手双脚,却仿佛大猿猴似的,四肢着地缓缓爬行。怪物低着头,双眼望着地面,但绝非无视前路——在他的天灵顶盖上,赫赫长着一只眼睛。

  头顶独眼受伤了,眼角淌着脓血,半只眼睛通红,但仍睁得圆、来回转着观察前方。

  不止头顶开目,腮上两侧也还各生了三只尖耳。

  爬行中,怪物时不时会抬起头,三只眼睛同做微闭,抽着鼻子做仔细闻嗅,似是分辨着空气的味道。怪物的人中与上唇生得又短又浅,随他鼻端抽搐,上唇翻起露出满口獠牙。

  疤面青衣与肖斗斗又怎会认不出,来得分明是一头六耳杀猕!

  只是这世上的六耳,要么被封入地下、要么缝目削耳挫牙潜伏人间,哪会有这等“明目张胆”行走于世的,生怕自己死得慢?又或是以为修行正道元气大伤、再无人能斩杀他们了?

  肖斗斗最近自主人处领受的命令便是“杀蛰伏于人间的六耳,不许他们趁机作祟”,见到岸上情形森然冷笑:“敢以本相出来招摇的猪猡,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言罢正欲飞身上岸,疤面青衣却伸手拦住了他:“他不太对劲,再看看。”

  果然是不对劲的,岸上的六耳杀猕,目光里浓浓尽是迷惘,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般,对周围凡人的惊呼也不作理会,闻嗅着、爬行着一路来到岸边,低低垂头又闻了闻江水,确定这水可以喝,尖尖的紫色舌头伸出在水中一卷,好像猫儿似的舔水来喝。

  再也简单不过动作了,江心处的疤面青衣却陡然面现惊诧,他身边的大头侏儒则“嘶”一声倒抽冷气。

  修行高人,护身灵识总会行布四周,疤面青衣主仆自也不例外,这方圆十数里的河路尽数被他们纳入灵识探查的范围,是以两人“看”得清清楚楚:岸边六耳杀猕舔一舔,十余里河路内所有虾子,无论藏身泥地石缝、还是浮游水中各处,尽数被六耳收入口中、吞掉。

  所有虾、只有虾。

  河中再无虾,但鱼儿蟹儿水藻蛎贝全无伤损。

  眉头还皱着,疤面青衣居然笑了,问身边肖斗斗:“你做得来么?”

  “一舌打尽”水中虾,不伤旁类。肖斗斗摇头,他没这个本事。疤面青衣“嘿”了一声,怪话:“他爱吃虾。”

  吃过虾,岸边六耳头顶的眼睛不再乱转,牢牢望向了青衣主仆……看了一阵,他双臂微微一撑,人立而起,改顶目为面目,继续注视着疤面青衣两人,脸上神情不变,仍是满满地迷惘。

  又过片刻,六耳跨步入河,向着疤面青衣走去。

  第六百八十六章 青衣捉鱼,和尚接旨

  下水前,六耳杀猕自岸上一路走来,脚下不曾留下丁点痕迹,似乎身比枯叶更轻,即便走过水边青泥亦无足印。

  但踏入水中、一步一步走向和疤面人所在江心画舫时……脚下足印显现。

  是真的足印、于水中。

  不见涟漪、踏步过后足印不消,他踩在水面仿佛踏沙漠、雪原,一步一个脚印。

  东方破晓,秦淮附近天色青蓝如镜,六耳留在河面上的脚印竟也真的倒映于天!只是那天空中留下的足印倒映,为殷殷血红颜色。

  行于水、凝脚印;影于天,血足迹!

  肖斗斗眯起了眼睛,晃手取出一枚木铃铛,尊主法驾所在,周围自有精锐高手布防,放这头古怪六耳靠近已是大大失职,又岂容这六耳再冒犯主人!可他正要传令众人速速赶来时,疤面青衣又拦住了他:“不用,没用。”

  说话间,疤面青衣自怀中摸出一枚三寸长小小木剑,摆放在画舫篷顶,自己则站起身来,缓缓凌空三丈,背负双手居高临下、冷视着正靠近的六耳。

  木剑内封着一道护禁法术,待会纵法相斗莫扰了琴倦的好梦,昨夜两人睡得晚,女子需得把这睡眠补回来,否则会老得快。

  可至少看上去,六耳杀猕并没什么敌意,他的面上、眼中仍是浓浓迷惑。若仔细观察,还能发觉六耳望向疤面青衣的目光里,居然透着稍稍一点期冀。

  不久,六耳与疤面青衣间只差十丈……于精修之人来说,十丈便是“极限”距离了,再靠近对方一旦动法怕是难做及时反应了。但六耳并无停步之意,疤面青衣冷哂,可就在此刻他似是察觉到什么,惊讶颜色自眼中一闪而灭。

  下一刻大头侏儒肖斗斗也察觉到主人感知之事,诧异脱口:“百锦?”

  百锦是一条鱼。罕见灵物,形似鲤但生龙尾,传说为四渎龙王的后裔,一身奇鳞带百样秀丽花纹,各不相同。天生异兽、能吞吐日月精华以作修炼,但它未开灵智故而算不得妖精。

  于修行之人来说,百锦周身皆为奇珍异宝,鳞可结甲辟易天下火法;鱼刺铸剑风云奉法雷霆听召;内脏炼丹,一枚平添水行元三十年,一条八百年百锦可炼成丹丸十五枚;鱼目入药清心普善、保得修家整整十个甲子不会走火入魔。

  最最难得的还是它的皮肉。以秘法炮制后,可带入深海去钓蛟。海中恶蛟最是喜欢这种鱼肉,一旦吞吃掉受了的法术百锦肉,恶蛟就只有两个下场:或是拜奉“钓鱼人”为主;或是身死道消。这不是“中毒被要挟”,而是天择。不由钓鱼人做主,更由不得恶蛟。可不管怎样都是稳赚不赔的,前一种情形自不必说,后者的话,即便只是蛟尸也是百年难寻之宝。

  百锦很好,可这等奇物一来极少现世,二来奇难捕捉。疤面青衣算得一方雄主,好端端的跑来“驻道秦淮画舫”,就是因为发现这附近有百锦的踪迹,不过一晃不少时日,想尽了办法也未能抓住这神奇鱼儿,万不曾料到现在它竟自己游出来了。

  肖斗斗伸手入囊,密语主人:“属下斩杀六耳猪猡,主人专心对付百锦。”

  可把肖斗斗急坏了,疤面青衣竟还是摇头:“事情不对头,少安毋躁。”

  百锦来得奇快,这边密语未落,宽阔河面忽然暴起连串泼剌剌的怪响,百锦跃出水面。锦鳞映照下,刹那间河面奇光绽放,身形八丈开外的巨鱼直扑六耳杀猕!

  扑、却全无伤人之意。修家灵识解开得鱼儿气意,百锦摇头摆尾迎向六耳,竟是满满地开心欢喜。

  六耳走得很慢,脚步不停伸出手,未推未挡,只是摊开了手掌,好像接一朵从天而落的蒲公英似的,接住了那条比着大船也小不了多少的斑斓鱼儿。

  鱼儿落入六耳之手,肉眼可见它的身形迅速缩小,身上金鳞颜色不变但鳞上的花纹却转活了一般,层层纹路游走变化……六耳又三步后,八丈大鱼缩至八寸六分,鱼身上那百样花纹则化作一幅完整图案:赫赫然,一幅中土世界版图!南荒何处、北原怎样、半沉的离山、几大天宗败阵化作的巨坑……今时此刻中土山水模样,尽缩于这一条小小的八寸六分鱼之身!

  再也忍不住心中惊骇,肖斗斗“啊呀”一声惊呼。

  鱼儿变化是有名堂的,百样锦绣化作人间山水,化形为一次大精进,现下起这鱼就不再叫做百锦,换名“乾坤水秀”。

  形变精进后,它周身宝物的灵效更添不知多少倍,乾坤锦绣的肉配以秘法,是可以去海中钓真龙的。不过现在海里没有了龙,未免有些可惜。

  将来若能再得精进,做得第二次精进,自“乾坤水秀”化作“阴阳通身”时,这鱼儿干脆就可以直接破天飞仙、遨游宇宙去了。

  鱼得一变,惹人惊奇。但更让肖斗斗心神巨震的是:那六耳。

  明摆着的事情,是不远处迷迷糊糊的六耳杀猕为百锦做点化、添造化!伸伸手掌、三步之中,化百锦为乾坤水秀,这是不折不扣的神仙手段!

  始终深藏不出的百锦有高深修家都难比拟的灵性,晓得这头六耳怪物能给自己帮大忙,这才冒险现身……

  又何止肖斗斗,连疤面青衣都未能抑制自己心中惊奇,不自禁瞪大了眼睛。

  六耳随手将鱼儿扔回水中,继续向着疤面青衣走来。

  行走同时,六耳的鼻子还在不停的提嗅、分辨着疤面青衣的“味道”,越靠近、越闻嗅,他眼中的期望之色就越浓重。而希望之外,杀猕丑陋面上又多出了一份亲切。

  他亲切,肖斗斗可一点不亲切,对方几乎走到画舫边缘了,哪还能容他再做靠近,翻手亮出了自己的宝物三江环,沉声道:“来者止步……”

  话未每说,六耳杀猕便告止步。

  不止停步,且还身形晃动、三眼齐齐上翻,咕咚声中一头栽倒于水面。旋即,沉底了。

  轻松点化神鱼之人,来自旧圆的凶狠怪物,竟就此倒下了。六耳摔入水中,身后水面留下的两排脚印就此消散;天穹上的“足迹倒影”也随之化开,丝丝缕缕、血纹似的飘荡开去。

  肖斗斗心思转动奇快。立刻抬头望向疤面青衣:“尊主神通……”

  “我未出手。”疤面青衣摇了摇头。片刻后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笑了,喃喃自语:“造化?”言罢招呼肖斗斗:“你捉奇鱼,我抓猪猡!”

  六耳杀猕真正昏厥,和尸体也差不多少;那条怪鱼则因刚刚化形,身基不稳也陷入沉睡,两条“大鱼”再好抓不过了……

  秦淮河上,疤面青衣主仆抓鱼之际,老态龙钟之人走在小路上。

  小路前方不远处,一片连绵大山:原本清静之山,因天数剧变而沉落过半,虽也还苍翠但灵秀不再,狼狈且沧桑,离山。

  离山附近阴雨连绵,本就不平整的小路再添泥泞,老人家走起来就更吃力了。

  吃力、蹒跚,不过老人走得很“干净”,鞋子踏入泥水时,便如火炭落入薄雪,无论泥巴还是雨水顷刻消失得一干二净。雪化了至少会有水渍残留、会有水烟微腾,可小路泥沼没得全无踪迹,凭空、不见了。

  脚下干净,鞋子干净,衣衫干净,就连脸膛也是干净的,人老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头发白得仿佛北原冰川上万年不曾融化的冻雪,可老人面上不见一丝皱纹。

  没有皱纹、没有胡须、甚至连眉毛都不存,他脸上不见一根毛发,面色奇白、嘴唇则红得似是涂抹了一层鲜血。

  还有他的眼睛,瞳仁乌黑、眼白返青,无论何时看上去都清爽明亮的眸子,却笼着一层浓浓的困惑……正前行中,身前十余丈处忽然闪出一双人影:头顶戒疤、身形强壮,身上僧袍开敞袒胸露怀、手中禅杖珥环轻响——苏景麾下,损煞僧兵中的两人。

  左首僧人朗声道:“剑宗封山,离山方圆三百里内不容通行,还请老丈恕罪,若无要紧事情这便请回。”

  右手僧人又补充道:“如真有急事在身,小僧愿送老丈一程,绕山而去。但需得耐心等候一个时辰。”

  损煞僧出身佛家圣地,斗战时个个罗刹附体、平时则谦和有礼,说着僧兵对老人笑了笑:“看看还有没旁人需要小僧接引过去,凑一起方便些,不过老丈放心,纵等上一个时辰,到得地方也比老丈独自赶路更快得多。”

  离山暂作封境,有损煞僧兵负责把守各条同路。

  老丈站住脚步,皱起眉头打量着面前僧兵,片刻后忽然一抖袍袖,开声长唱:“留郡赵得一之四子赵晨、洪武洲陈福开之次子罗山谷接旨。”

  声音又尖又细,纯粹无比的京宫腔调,纯正无比的内侍唱颂圣旨声音。

  两个僧兵之前未看出老汉脚下的蹊跷,只道对方是凡人。老人被拦路,忽然喊出“接圣旨”,何其可笑的事情,但两个和尚大吃一惊!还不等对望一眼忽觉古怪力量自冥冥涌来,身不由己跪倒在地。

  不过旋即怪力一变、又把两位僧兵扶了起来,对面老汉摇了摇头,歉然道:“咱家糊涂了,竟忘记出家之人接旨无需跪拜,两位法师勿怪。”

  和尚站起,却无法稍动,空有一身法力但无以施展。

  对面老汉双手一分,凭空里展开一卷皇令,唱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内臣秦吹奉职差公,损光损慧二僧不得拦路,钦此。”

  不伦不类的措辞,两位僧兵目瞪口呆。

  损煞僧兵皆为沙场百战、身死于厮杀后不肯散去的凶戾军魂,被弥天台高僧带回古刹点化,化凶魂为佛法僧兵。既为僧兵,自有法号,他们两个法号正是损光、损慧。

  怕是连苏景都不知道他俩叫什么,这太监似的老汉却知晓?

  知道法号还不算什么,两位僧兵战死前、上一世的出身凡俗间的名姓,也一样被老汉随口喊出,尤其那个“损慧罗山谷”,他爹本名陈福开,洪武洲人士,在家乡与人争执失手打死了人,这才背井离乡改名换姓,逃到外省改姓氏为罗……这个秘密就连点化他的弥天台高僧也不知道!

  “两位法师请接旨。”说着话,太监似的老人颤巍巍迈步上前,将手中圣旨往二僧手中一放。说巧不巧的,这个时候雨云中忽然响起了一声闷雷。

  雷霆响亮,老汉身躯随之微微一震,始终充满迷茫、困惑的双眼中泛起一丝清明,似是被天雷惊醒了一分,身体不动头颅回转、看了看天,再转回头看了看两个无法稍动的和尚,清明光芒散去、目光重又迷惘起来,口中喃喃“我来这里作甚”,再不理会两个和尚,转回身走了,只跨一步人便消失于地平线。

  老者一走,两位僧兵身上桎梏消散,重又能活动了,低下头看手中“圣旨”,“奉天敕令”为大字隐修衬绢、两侧银龙真鉴为证,蚕丝穿金仙闪闪荧光,绢上字迹清晰俊秀,正正是老太监念过的那句话,不差半字。最后加盖玉玺龙印,千真万确绝做不得假的一份圣旨。

  两位僧兵愕然相顾!

  ……

  离山前,偏僻处,苏景既不知秦淮河上疤面青衣“抓鱼”,也不晓得三百里外损煞二僧“接旨”,他正和三位门中要人聊天,掌门之位不是现在接任、地下六耳封印也没办法去修补,苏景有这点好处:着急于事无补,何不放开胸怀?反正自己以后会常驻离山,真要有天封印失效,那便法术剑术上再斗个你死我活吧。

  话题很快轻松起来,说一说幽冥时的经历,叹一叹自己与迎抗天劫那场举世之战失之交臂,聊了一阵,林清畔另起话题,对苏景道:“师弟,当知‘天机不可泄露’,破无量悟天道,大都是个人领会便好,无需讲与旁人知道,哪一门哪一派都是如此。嘿,你可倒好,竟还当着天下大声说出。”

  修家行事百无禁忌,什么都不怕,唯独对天存了一份敬畏心,是以“天机不可泄露”也当真算得一重忌讳。

  “师兄教训的是,是我心性浮躁,悟道之后贪图一时爽快,就给说出来了。”苏景笑了笑。

  林清畔叹气,点点头:“既然你都说出来了……不妨给我们说个仔细,天无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尘霄生、沈河真人也跟着一起点头,向道之人,听说“新鲜道”自然希望能听个明白。若苏景压根没提过他们当然是不会问,偏偏苏景说了一半,还真的迎来了无量劫,实在勾得人心里痒痒。

  苏景哪会有丝毫隐瞒,翻手取出了一朵花儿,被啃掉一边的太阳花儿:“领悟‘天无道’,全因这朵花。”

  第六百八十七章 我是我的天

  “花?”三位离山高人对望一眼,饶有兴趣。

  苏景微笑,继续:“结宝瓶前,我体内第三座小乾坤成形,气意泄露曾有异象显现,太阳花海盛开于西仙亭……一时兴起,我把第一朵花儿留了下来,移栽小乾坤内,算个留念吧。”

  尘霄生回忆当时情形:自己施展“一念沧海一剑青鸾”之术恶战墨巨灵,苏景则受阳三郎冲击短暂沉睡、由三尸相护沉入海底,不久后先是一朵太阳花绽放于体外,正好开在拈花神君的膝盖上,随即无边太阳花园铺满海底……

  苏景能猜到师兄想什么:“就是开在拈花膝盖上那一朵。”说话间他松开手、一道金风相送,将太阳花递到了尘霄生手上。

  接过花、尘霄生微扬眉:“是真花?”

  苏景点点头,目光稍显兴奋:“嗯,我自己也没想到……自体外移栽身内后,这花儿由虚入实,变成了真的花。”

  把玩花儿片刻,尘霄生将其递给身边林清畔,后者先是闻了闻,又从花心实处掐指一拈,拿出来几枚葵花子,磕了、吃了、笑了:“果然是真的。”说着,手中葵花子分给沈河两粒,掌门真人也嗑瓜子。

  沈河吃过两颗瓜子,若有所思:“幻花变作真花。乍一想匪夷所思,但若仔细思索,花儿本就是你气意凝结,归回气意起始地,这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本真归源,变成真花倒也顺理成章。”

  “是,这个道理后来我也大概想通,可是更奇怪的事情很快又来了:这花儿活了。”苏景的眼睛明亮:“扎根于一方礁石,根脉伸展、汲取水养,本有些枯萎的花瓣又复饱满起来,金艳艳的滋润好看。”

  由虚入实,幻花成真算不得什么,但花儿可活,真正是一重神奇!

  苏景把花儿移栽入离山巅化境内的一块礁石上。

  离山巅即黑石,这宝物是苏景的气窍;这座气窍在他结宝瓶的修行中,与黑狱扣合,结做他的三重乾坤之一的“正气小世界”。

  关键便在于此了:当化境归入修家的宝瓶乾坤后,质性也会随之改变,除非苏景刻意动念它才会恢复灵秀洞天的本貌……道理说起来晦涩拗口,可尘、林、沈三人何等悟性,都能明白苏景的意思:灵秀洞天,种花能活,等闲事耳;尚未破无量的修家小乾坤,无天道入主便无法开造化,绝不可能会有生命诞生、转活。

  西仙亭恶战时,苏景尚未破无量;黑石洞天被他当作了“正气小世界”的一部分,当时并未刻意动念使其回复洞天本质。

  说穿了,无天道无造化的小乾坤,无法孕育生命,怎么可能让一朵花儿活过来?

  但不可能的事情就是发生了。

  说到这里,苏景稍作停顿。

  三尸相距虽远但仍领受到本尊心思,悬停于苏景等人身边的童棺被三尸召了回去,不多时又搭着海灵儿三姐妹归来,三姐妹手中捧了热茶奉于苏景、掌门、两位师兄。

  待他们喝上新茶,苏景才再度开口,不知不觉里语气加重了许多:“相比前辈修家,我的运气很好,旁人的宝瓶小乾坤都是‘意化’、‘玄念’而成,但我是引宝物入体做气窍、化乾坤,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异数。”

  “既然其他修家的乾坤皆为‘意玄’世界,自也没有人会动起‘弄朵花进来种种’这等荒唐念头。”苏景也喝了口水:“但我得了这个机缘,又一时兴起‘种花’留念,不承想到得最后,竟撞破了一重天大玄机!”

  天道与生命,或许没有关系?

  若为真,这不是天大玄机又是什么!

  若为真,天道便根本无涉于乾坤造化、无涉于生灵行为,管你花是臭的草是香的、管你狼吃草羊上树、管你乌龟吞大象还是蝴蝶娶乌贼,一切都由你们自己去搞、统统都与天道无涉、无关、无所牵扯。

  若为真,天道与修家的关系……苏景的声音不自禁微微颤抖,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颤抖是因兴奋、疑惑还是恐惧而来:“天道与修家的关系,会不会就是:没关系。”

  这样一番话说出来,算不算大逆不道?苏景不晓得。何止苏景,尘霄生、林清畔、沈河三人一样不晓得,饱经世事的高人此刻直觉心脏乱跳,喉咙发干,一个劲地喝水。

  目中精光闪烁片刻,尘霄生沉声开口:“所以师弟悟出的天无道,其实……是天不管人间道、天无视修行道。”

  苏景的见识远不如师兄,但“天无道”这件事他做过仔细思索,是以想得比师兄更周全,点头后又补充:“也是天无生灵道,天伦人伦万生伦,各行其道!”

  林清畔沉声开口:“那师弟有没有想过,若天道与修行全无牵扯,为何修家结宝瓶后不能直接养成元神,非得要领悟一重天道,才能温养元神结化如意胎?”说话时他手中茶杯放下,海灵依依乖巧,赶忙又给师兄把茶水蓄满。

  林师兄发问,苏景却满脸喜色。

  欢喜只因和聪明人说话心里痛快,这一问正戳中痒处,苏景连连点头:“想过,且还煞费思量,想不通时满脑浆糊心都烦,想通时才发现不过如此,我所得答案——元神不是无情物,若要开灵犀得智慧,非得有一重信念、道理做指引才行!无信念无道理,便无知无智亦无情。”

  “啪”一声轻响,沈河捏碎了手中茶杯。一身重伤乱七八糟,难得此刻还有碎杯的手劲,掌门真人眯着双眼:“你之意,破无量、悟天道,修家领悟的只是自己以为的天道,其实并非真正天道,而是己心笃定的信条?”

  话说完,不用苏景回答。沈河又“哈”的一声大笑,满满痛快之意:“有意思、大意思!”抬手又想喝茶,这才发现茶杯早都碎了……

  苏景眉飞色舞,深深吸气,不再等同门发问,自己一股脑地向下说去:“恶人悟恶道,以杀戮证道飞仙去。恶人后辈叩拜先祖个个笃信:原来天为恶;善人悟善道,以德行证道得逍遥,善人门徒叩拜师祖由衷以为:天伦必为柔善道……错了错了,天又哪里分什么善恶?善恶都是修家自己领悟,与天不存半个大钱的干系。”

  “还有我之前领悟的现世报,这又算什么天道呢?中土天下、千秋万载里,随处随时可见,有恶人大富大贵子孙满堂,有善人孤苦凄凉早夭横死,当然这情形不绝对,可也不算罕见,足见得天无现世报啊。那我领悟‘现世报’却迎来了天劫?由此亦可见,我领悟的是我自己的信义自己的道理,并非真正天道。”

  “天无道,不是天没有道,只是天之道和人没有关系,因不是天要活,而是人要活;不是天要飞仙去,是人要飞仙去。”

  “天无道,的确是天不讲道理——天不和人讲道理,因为天把讲道理的机会给了人啊!你觉得你的道理没错,没错就没错,天不会去为你分辨,只要你较真执着于此道,它就会认可,它就会给你雷劫洗炼让你有继续前进的机会,至于能不能扛得过劫数,仍是要看你自己了。”

  “天无道,无道即为大公道,人人都可以讲自己的道理;天无为,无为即为大作为,它让乾坤方圆让世界完整,即便万物存生本身与天无关,可这生灵成长的机会仍是来自于天,天已经尽了本分了。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天给了机会,会如何,看你自己的。若有所得,你我不必谢天;但有所失,你我也不该怨天,如此。”

  天不和人讲道理,但天给了人讲道理的机会,每个人都能讲自己的道理!

  既然修行,少不得论道、辩道,苏景以前也曾与同门或同伴论道,但从未有过一次如今天这般痛快!

  一番话说话,浓浓笑容盈满,最后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初入修行时,我曾对师叔说过‘事无对错但人分善恶’,如今再看,错了一重,应该是:天无对错,但人分善恶。”

  苏景这番道理究竟是对是错?

  当真不重要,他已经过无量雷火劫,全无必要再去做明确分辨,只要他自己认为对便足矣!

  但不得不说的,一番长篇大论既有离经叛道之嫌,也不乏精彩奇妙见解,他自己说得痛快,掌门与两位师兄也一样听得过瘾。沈河拊掌而笑:“前辈有言,开得心花之人,于领悟境修行时常会做大智慧观、得大智慧论,果然如此!”

  掌门夸得不轻,不过也确是有这等说法,苏景在南荒揣摩天无常妖丹,开心花破智慧,那次机遇不是白来的。

  苏景没客气、开开心心领了掌门称赞,另有补充道:“我能破‘天无道’这题目,还有三个缘由:一是褫衍海修行突破,开三十六羽花时悟得‘独独之我’,有这重境界,再思悟时可以‘身在乾坤间、心悬天地外’,做世外观世;另则,也是褫衍海中与墨巨灵司昭斗战,从他口中得了一句箴言:你是你的神,我是我的神;最后则是师尊在破去第八境十年后再添于帛绢的留言……”

  独独之我是看思悟办法,无需多言。而“你是你的神,我是我的神”,又何尝不能看作:你是你的天,我是我的天。

  至于师父的注言“我的公道与天的公道不是一回事,为何也能破境”,最后也正正扣合了苏景破出的:天无道、修家自悟修家道这一重大题目!

  苏景将自己所悟之道、悟道过程讲解完毕时,不远处三尸现身,向他们走来。

  三个矮子面上不见嬉笑疲赖,雷动愁眉不展、赤目神色忧虑、拈花则哀声叹气、连连摇头……

  第六百八十八章 多多益善

  这等神情在三尸脸上实在少见,苏景纳闷问道:“怎了?”

  雷动的回答让人摸不着头脑:“本来我们三个很高兴、快活得不得了,可后来再仔细思索,发觉时机不好、很不好、没办法更不好了。”

  苏景听不懂:“什么时机?”

  赤目黯然神伤,回答道:“你和不听的良辰吉日。你俩结婚的时机不妥啊,东土正道,西海水族、南荒群妖,全都伤了个一塌糊涂。”

  轮到拈花接口了,小胖子面色凄苦:“下月初九就结婚,距今还不到二十天,天南地北那些门宗那些高人统统飞不动,不坐轿子就只能爬着来……即便现在把灵讯送到他们眼前,他们也赶不及啊!”

  言罢,三位矮子兄弟对望一眼又再一声长叹,赤目如霜打的茄子,沮丧异常:“人不到,贺礼也到不了。”

  拈花以己度人:“待过了吉日,多半他们会扯上疗伤借口闭假关去,几百年后再出关,什么礼物都赖光了。”

  每到重要时候总能现出雷动的沉稳,不作无用颓唐,而是认真思索以图弥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内中精光闪烁:“非常时候啊,看来……少不得你我兄弟亲自跑一跑了,去给各大天宗,送喜帖请柬。”

  送喜帖为名,待到了地方对方若是不把礼物放进童棺里,且看三大宗师如何不要脸……拈花闻言微喜,赤目仍无精打采:凭他们三人,就算分头行事、哪怕跑断了腿也休想在十八天里跑遍天下各大门宗,总不能苏景大前天结婚了今天我上门来送帖子吧。

  雷动拍了拍赤目肩膀:“神君,你我皆为天上金仙,当看开。宝物不过身外物,无需太过计较了。”

  “天尊教训的是……我去西方,弥天台和尚欠咱们的人情最大……对了,”赤目忽然想起一件事。红眼珠发亮,瞪向苏景:“弥天台方丈和尚不是送过你一个金莲宝物么,金莲开,方丈至,你先传灵讯告诉他们喜事,过两天直接开了金莲让辰光来,我们少跑一家。”

  这边少跑一家,那边就能多走一宗,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苏景咳一声,摇头失笑。都懒得和三尸废话,三字严令:“不许去。”

  三尸大怒,喊上自己婆姨。嘟嘟囔囔地走了……

  不听想要风光大嫁,如果中土各大修宗的贵宾都不能来便不是风光大嫁了么?若真如此浅薄,不听又怎么可能做出“让笑语开遍天下”这等豪迈大事!

  能在初九清晨让天下人的目光都眺望东方,能让这世界中人听说“笑语仙子嫁了佑世真君”时脸上绽出一个真心笑容,能让苏景不为东土唾弃、从容快活地娶了这个邪魔地的妖女,便已然是不听的风光大嫁。

  如果在意吉日里究竟有多少宾客登山道贺,不听也根本不会选下月初九这个日子。

  女人心最难揣度。小妖女旁的心思苏景不敢笃定,但至少“风光大嫁”的于她的真意,苏景还是敢肯定的。而此刻心思从“天道、正道”这些修家事情里跳出来,想到自己喜事将近、那个还不知道大名叫啥的漂亮丫头就快要嫁入苏家做媳妇儿,苏景心里暖熏熏的舒服……对了,她大名叫什么?

  从未有过的,苏景开始猜不听的真名。

  见小师叔游神,掌门猜不中细节但至少能想到他在琢磨喜事,微笑道:“离山弟子结做道侣双修,一般而言,喜事会从简,不过今次破例,当会好好热闹一回。”

  不等苏景开口,林清畔就接下话题:“不是因为师弟如何,只为不听姑娘让笑语开遍中土……我辈便当竭尽所能。送她一场好好欢喜。”

  “这事已经被红长老接下了,其他主峰长老、门中弟子会全力相助,师弟就请安心等待吧。”尘霄生也笑吟吟的。

  怎么会不安心?苏景踏实得很,对掌门、师兄道上一声“多谢”。几人说说笑笑,返回离山前。顾小君还留守于原地,见苏景归来迎上前:“苏大人……阿骨王可还有吩咐,若无事下官便返回封天都向尤大人复命去了。”

  苏景正要找她:“你不别扭我还别扭,直接唤我名姓就是了。小师娘尚在幽冥西陲……”

  顾小君明白他的意思,不等说完便点头道:“你放心,下月初九的喜事定会传于九王妃知晓。”

  苏景又道:“另外还有一事相求……能不能请尤大判出面,自幽冥寻一位巅顶修持、又可信任的鬼王,来离山与我见一面?请他来给我帮个小忙,事成之后重重香火酬劳。”

  顾小君好奇:“你自己不就有好几个鬼王下属,何事需得其他鬼王相助?”话说完,顾小君又压低了声音:“鬼王在幽冥里争权夺势,打成了一锅粥也无妨,但阴间实力不得干涉阳间事务,你若想请鬼王上来帮你打仗,阴阳司一定会与其制裁,此乃无变铁律。这事你不能通过尤大人的,最好的办法还是通过滑头王帮你找人……”

  “误会了。”苏景摇头:“不是请鬼王出兵,与旁人无涉,是我自己的一桩法术事情。”

  顾小君释然一笑,跟着犹豫了下,自袖中摸出了一枚锦盒,打开来里面摆放着一对龙眼大的明珠,有趣的是两颗珠子上都被人用笔墨勾勒出眉眼五官,一双笑眉笑眼的小娃娃,一为囡囡另为囝囝,此外匣中还有一枚鬼玉:“珠内养下了一双细鬼儿,为前辈精修猛鬼所炼养,玉玦内有养饲办法,机缘巧合下为我所得,如今这双僮儿就快脱胎珠凝身出世了,具体灵性如何我也不晓得,不过给你和王妃做一对琴剑僮儿当没什么问题,且他俩成身后能够游走于阴阳,有什么事情你可靠他俩随时传讯于阴阳司。”

  顾小君目光款款,望着苏景:“阴阳司也元气大伤,最近这段时日必定公务繁忙,封天都太多事情等我回去帮忙,你与不听姑娘大喜之时我怕是脱不开身,就不上来了,以此礼提前恭贺王驾与王妃举案齐眉、万年好合,还有早生贵子百子千孙!”说完,将锦盒塞入苏景手中,同时送上一个柔柔笑容,又迈步走到不听面前恭喜几句,随后身形一转化作黑风,这就要往地下去钻。

  不料就在此刻忽然三声怪叫传来:“先别走!”三尸急赤白脸自三个方向飞扑而来。

  下一刻黑风散去顾小君重新显形,左手按住雷动的大头、右手撑住拈花的胖脸、左脚独立右腿弹出抵住赤目的胸口,难为她重伤如此还能有如此反应、挡下了三尸的扑抱:“有话就说,少来扑人。”

  三尸早早收力,否则顾小君万万挡不住。三尸笑嘻嘻,拉着女差官走到一旁去,你一言我一语好一番啰嗦,苏景未去偷听,但不用想也能猜到他们在嘱咐顾小君:阿骨王大婚喜事,阴阳司大小官员可一定一定得来喝杯喜酒!

  两界皆伤,所幸阴阳司判官还能遁入阳间,就剩这一根竹杠可敲了……

  假装没看见三尸所为,苏景径自去找不听,小妖女背负双手亭亭玉立,口中在和小金蟾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可那双满是笑意、情意的眸子早都瞩目于苏景。眼见他向着自己走来,一贯爽朗大方的莫耶女子目光居然乱了一下……还有脸红。

  但很快,俏目重抬,继续望向苏景,笑意更浓了。

  可惜,还没等苏景走到不听面前,自有不识相之人拦住了去路——伤得都快碎了的裘平安,由几个血衣奴搀扶着拦住苏景:“你给个痛快话呗,男傧相,到底是我还是小白脸子?”

  “小白脸是谁?”苏景让他问懵了。

  “我。”小相柳冷声相应,被几个恶人磨扶着从另个方向走来,到底是南荒出身的妖怪,会讲汉话却难精通,不觉得小白脸这词如何,他本来脸膛就白,比裘平安白多了。

  其实选谁苏景都开心,可不选谁都不合适,此时不远处不听笑吟吟开口:“莫耶习俗,男傧相越多越好,这才显得新人家门深厚、新郎本人交游广阔。谁家若只能找来一两个男傧相,我们莫耶姑娘都不稀得去嫁。”

  此话真伪无从分辨,不过帮苏景解围之意倒是更重些,尘霄生闻言笑道:“那我也凑一个!”

  三尸中赤目回头:“师兄你不成,把苏景比下去了可大大不妙。”说完,又看了看尘霄生身边林清畔,显然林师兄老脸老眼的能更衬苏景精神,赤目满意:“林师兄倒是可以作个男傧相。”

  林清畔失笑,不论年纪只说面貌,放眼天下可找得出这么老的男傧相么。

  话题一起,热闹立刻就来了,三尸就此放走了顾小君,围拢苏景面前一一细数男傧相人选,口水横飞煞有介事,人家新娘子说得明白:人越多越有面子,三个矮子都自诩仙家,那是当真要脸要面的大宗师!

  尤其雷动老成持重思虑成熟,举一反三,莫耶男家要多傧相,女家自也不能太寒碜,可小不听在此间实在没几个朋友……三尸商量几句,把自家海灵媳妇儿送去给不听做女傧相以壮家威,可如此一来,三尸兄弟自然而然也就成了男傧相。

  雷动“嘿”一声:“能请得你我三仙兄弟为伴喜,也算是苏景的排场了!”

  另两个矮子齐齐点头:“便宜苏锵锵了!”

  第六百八十九章 喜嫁吉服

  离山热闹,但大家不能总在山外待着,少不得再请三尸出力,童棺展阔开来把诸多高人装进去运回山内。忙过好一阵子,苏景依照掌门之命又把离山巅收回体内。

  光明顶已碎,苏景仍是刑堂主事,现在可以落脚于刑堂律水峰,但说到底诸多缥缈峰都是水行基,不适合阳火弟子修炼。以掌门人和两位师兄的想法,待休养一段时日、大家恢复元气后,自星峰中挑选一座重新做祭炼,变水基为火根、以后专用做离山阳火一脉修行道场。

  苏景却说不必麻烦了。

  他仍回到了星峰下、离山深处、原先光明顶沉落时所在地方。

  光明顶不再,但它曾在地面上摆放过漫长年头,早都留下深深印痕,苏景愿:于此结庐建舍,光明顶遗址所在,便是离山剑宗阳火道场……这一份念旧的心思,让苏景心里很踏实。

  随后日子,离山上下喜气洋洋,红长老这次放开了手脚,里里外外张罗着小师叔与莫耶仙子的喜事,但凡红鹤峰上传出的谕令,莫说普通离山弟子,就连掌门人和其他长老都要乖乖听命受于调遣。红景这一次算是过足了瘾头,唯一让她不痛快的是:伤势在身用不得法力,做起事情来束手束脚。

  当年离山真传白羽成和涅罗坞弟子卿秀结做双修道侣时,剥皮国皇帝派洪灵灵送来一座“金榕木殿”当贺礼,此宫与小妖女原来的紫桐妖宫规模相当,为剥皮皇家行宫。这礼物太过贵重、且白羽成身居真传星峰完全用不上,便将其上缴门宗,如今红长老做主,将这座金榕木殿取出、送给了不听。

  红长老出手大方是没错的,但女人心里的小算盘总会打得特别响亮:苏景是离山的小师叔,不听嫁苏景便是嫁离山,离山的宝物给离山的人,那也还是离山的宝贝,礼再重也不亏。

  金榕木殿被安置于离山西五里地方,现在算是不听的娘家了。海灵儿姐妹、裘婆婆、小金蟾等人都陪着不听在此暂住,当然也少不了一大群被红长老派过来、由扶苏带队的离山女弟子。

  一伙子放到修行世界全都响当当名头的仙子们,此刻也和凡俗间的婆姨、丫头没了什么区别,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忙忙碌碌地布置着宫殿,此间为出嫁地方,非得张红结彩做大喜庆装扮不可。

  仍是受伤脱力的困扰,时常可见提灯捧花儿的仙子,在匆匆奔跑中忽然脚下一软大大的马趴扑翻在地,跟着……就是一阵咯咯大笑,踏风驾云采月摘星的飞了这么多年。如今居然平地摔跤,这感觉……还挺新鲜有趣的。

  离山、妖宫两边都在喜庆中忙碌,苏景和不听还能说什么啊,这就是他们的同门、他们的家人了。实力无损时大家提剑飞天斗战并肩,你抬手截云断海我动咒飞山拔林;气力不济时就把自己当作凡人,搬着梯子去挂灯笼、继续为他们奔波忙碌。能够踏入离山的门槛,算不出是前生几世修来的福气。

  苏景和不听心里过意不去,有心劝阻不必如此麻烦,可又哪有人会听他们的,待嫁待娶小夫妻惹祸了,惹出大伙的兴头了!

  一晃七天过去,这天清早,不听自妖宫深处的寝房中推门而来,小金蟾住她隔壁,听到动静也走出房门:“一连五天不见人影,还道你近嫁生怯、逃婚去了!”

  之前整整五天,不听都把自己锁在房中,未踏出半步也不容旁人来打扰,此刻眼睛微红显是未曾休息,可神色里满满开心,一见小金蟾,欢喜笑道:“正好要找你,来来来。”说话间拉起小金蟾的手回到自己的卧房。

  妖宫中房间都宽阔敞亮金碧辉煌,虽脱不开剥皮妖国那份浓浓的艳俗意味,但至少能算得奢华,而踏入门槛、最最显眼夺目的莫过于大屋正中木架上挑挂的那一身凤冠霞帔、喜嫁吉袍了。

  灿灿火红颜色,祥禽瑞鸟在明,合欢云纹在暗,小不听真正好绣艺好裁技!

  小金蟾可不是南荒穷山恶水中来的妖精,出身天酬地谢楼,什么样的珍玩宝物她没见过,但此刻仍看直了眼睛……不听的裁绣手段固然了得,更让小金蟾艳羡的是巧手莫耶娘自己给自己做嫁衣!身为女子,自做嫁衣时心底那份快乐,又有什么能比得?

  这是不听的福气,没有一双巧手之人没得羡慕。

  “如何?”不听语气关切,拉着小金蟾围着喜嫁吉服打转、细细观瞧:“这几年闲暇时就会来做这件衣裳,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他就回来了……这几天着实有些赶,怕有几处还不够……”

  “哪有不妥,十足漂亮十足精致!”小金蟾替不听欢喜:“放眼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件更好的来!”

  “当真?”不听将信将疑。

  “骗你让我舌上生疮!”小金蟾立狠誓,说着还把自己的蟾蜍长舌伸出来对不听晃了晃,旋即又笑道:“快穿上来试一试,我去喊她们过来一起看。”

  正要向外跑去,手腕被不听及时抓住,不听摇头:“莫急,试衣前还有件大事要做。”

  话说完小不听走到一旁,将桌案上早都备好的几枚盘香点燃,清香缭绕中,双手结了个古怪印,转回身对着自己的吉服,双目闭合口中喃喃念道了一阵,随后手印开解、右手在自己平坦柔软的小腹上轻轻拍了三下。

  怪异仪式不算完,不听又望向小金蟾:“到你了,来拍三下。”

  莫耶习俗,少女嫁人前为自己祈福,若通译做东土凡间市井说法便是:盼着我肚皮要争气啊。仪式最后非得有个多子多产的妇人再来拍一拍少女的小腹才算圆满。

  那小金蟾给裘平安生的孩儿都够开个妖精宗派了,自是再有资格不过,喜滋滋迈步上前,口中吆喝:“生!没完没了的生!”伸手在不听的肚皮上轻拍三次。

  拍完小金蟾又忍不住多嘴:“你做修行时,不曾锁宫吧?”女修的说法,以真元干涉血气行运,再不能为人母,但可让修为更上层楼。这种事情于女修中普通得很,投入毕生精力问道于天,又哪有时间和心思去生孩子。

  一双闺中密友聊天,无需避讳什么,不听摇头:“我从未碰过此法,好朋友每个月都来看我。”

  好朋友……也是莫耶说法,东土唤其天癸或月事,从未有过这等说法。是以小金蟾犯傻了:“什么好朋友?我不就是你的好朋友?”

  不听也傻了,眨眨眼睛,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笑疼了肚子。

  两个女子笑闹一阵,小金蟾又想起一件事:“对了,险险忘记跟你说,前天苏景、红长老和掌门人来过,见你闭门就未作打扰,是这样:星天一战举世皆伤,你俩吉日时候怕是没几个人能赶来,苏景与离山商议,喜讯总是要传过去的,不过喜讯中也言明,就不再劳动那些别宗高人来离山了,到时候咱们自己热闹一番……”

  此事不听心中早有准备,即便苏景不特意来说她也无所谓的,不等小金蟾说完她就痛快点头:“已臻圆满,足矣了。”

  不料小金蟾的话还没说完:“不过苏景又说,待新婚一个月后,他修为当能尽复,会带上你去在中土跑上一大圈,大小门宗、挨家挨户上门去做拜访。”

  “啊?”不听愣了愣。

  “千真万确,苏景确是如此说的,沈真人当时就在一旁。”小金蟾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这等狠心修家为我生平仅见,大喜之日你等来不了、不能送礼无妨,待喜事过后我去看你们!”

  正笑着,外面忽然传来呼喊声音:“新娘子,苏景派咱们来接你去离山,要去见一个要紧人物,须得打扮整齐、切记切记!”喊话之人雷动天尊。

  不听暂不多问,苏景说什么她都听,由小金蟾帮衬着梳洗打扮,随后坐进童棺飞赴离山。

  待到光明顶故地一看,果然有客人,且客人的身份还颇为不俗:小黑袄、短脖子,白白净净十寸高的小胖子,左手托着一方瓷盘暗纳乾坤,内中三棵沧沧古槐枝繁叶茂,右手边一头九斤黄大公鸡昂首而立,雄赳赳气昂昂颇有几分威风。身后另有七丈高大猛鬼,手中一杆大旗迎风猎猎,“削朱”两字鬼篆铁画银钩煞气盈溢。

  幽冥中一方霸主,削朱大王摆放离山。

  削朱和苏景可没交情,自不会主动跑来探望他,不过苏景曾托请顾小君,请尤大人寻一位精修猛鬼来离山,尤朗峥找来的就是削朱王。

  大判官的面子总是要给的,削朱王还算客气,待见到不听后,白白胖胖的脸上更是露笑容,乐呵呵地打招呼:“小九王妃,好久不见。”

  寒暄几句,苏景开门见山:“劳动削朱王大驾,只因此物。”说着,他自囊中取出了青灯:“请大王助我开此灯内化境。”

  大喜事情,是一定要去青灯禀报师叔的,可阳间能开青灯的,怕只剩疤面青衣了,又怎么可能找他帮忙?不得以只好请猛鬼上来相助。着不听盛装而来,要见的要紧人物自非小黑袄削朱王,苏景是要带她去给老祖叩头。

  要去见陆老祖了,不听心中又没来由地一阵紧张,忙不迭从囊中摸出小镜子左照右照,再细看自己妆容。

  看过了自己,又取出那件早就做好但始终没机会送给老祖的袍子,边边缝缝做认真检查……

  第六百九十章 入地无门

  削朱王既然来了,自不会再推诿什么,自苏景手中接过青灯,旋即微微扬眉:“乍一看平平无奇,入手方知深不可测,小九王好身家!”

  赤目不放心,从一旁嘱咐:“能打开最好,打不开来的话千万莫逞强。”这是怕青灯受损会伤及老祖,可削朱王听来似是对方怀疑自己修为不够,话入耳、刺得慌。

  十寸高小胖子斜忒赤目,三尺高赤目昂下颌……苏景迈步站到两人之间,对削朱王颔首道:“有劳王驾。”

  不再废话啰嗦,按照苏景指点削朱王行元施法,开青灯。可不曾料到的,那一道道咒法送进青灯仿佛泥牛入海,宝物全无反应。

  削朱王皱皱眉头,深吸一口气,这一次运足了十成力道再催咒,青灯仍就无动于衷。

  鬼王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单掌所托瓷盘一扣,三棵参天鬼槐落地,结形品字,随大王施法枝叶轰轰摇摆,霎时间鬼哭狼嚎弥漫八百里离山,槐阵传力、以助削朱施咒开青灯化境。

  半炷香光景,巨槐落叶无数,冥冥中的恶鬼游魂哭号到嗓子都哑了,仍不见青灯化境有开放迹象。

  猛一声雄鸡啼鸣,九斤黄双翅展开飞纵于三棵大槐之间,只见滚滚煞气自地皮下冲腾起来,尽是汇聚于削朱王之身,可任凭他如何用力,青灯都岿然不动……打不开!

  又再拼命半炷香,削朱王收了法术,将手中青灯奋力往地面一掷,怒视苏景:“姓苏的,本王受尤大人所托,不计前嫌好心来阳间给你帮忙,你就是如此消遣人的么!”

  三尸早都得了苏景嘱托,全副精神提起,时时刻刻关注鬼王,见他抛青灯雷动应变最快,一扑一滚抢在青灯落地前及时接在手中。

  化境中住着陆老祖,知情人对此灯从不敢有丁点不敬,岂能让它摔在地上。赤目拈花勃然大怒,殷天子利剑出鞘,怒声大骂:“兀那矮鬼,打不开便罢,为何摔我师……那个宝物。嫌自己命长么!”

  雷动把手中青灯递给苏景,自己也出剑,与两位兄弟并剑结阵,恶言向敌破口大骂。

  三棵槐树一只鸡亮出御敌之势,削朱王混不示弱。怒声回骂:“砸就砸了,这天下岂有本王不敢砸的东西,你等又敢怎地!”

  青灯安好无损,是以苏景心中全未动气,摆摆手把三尸挡了下来,迈步来到削朱王面前:“如今我已返回阳间,再不牵涉幽冥中的争斗,又哪会故意消遣于你。”

  削朱王圆溜溜的眼睛一翻,双眸戾气满布:“敢来消遣我,现在又不敢认么?啊哈,本王倒是忘记了,你本就是信义全无之人……今日事情本王记下了,有朝一日必报此仇!”

  言罢左手一招巨槐归瓷盘,右手一引雄鸡化金翎斜插头顶,小个子鬼王拉上给自己打旗子的七丈鬼,身形溜溜一转化归阴风就向地下钻去:他不晓得离山遭重创,只道山中处处高人,自是不肯吃这眼前亏,想要逃回幽冥再图报复。

  不料苏景忽然一跺脚,旋即……阴阳阻断、回归无路!

  化阴风随便,归地府无路,削朱王找不到回去的那扇“门”。

  削朱王大吃一惊,抬眼再看苏景,更是按捺不住心底惊骇,脱口“啊呀”一声怪叫,追随自家大王来阳间的恶鬼七丈黑干脆双眼翻翻直接昏厥过去——面前青年男子身上离山剑袍收起,一席黑袍显现,七条赤色大蟒张牙舞爪盘绕衣襟。还有那森森然阿骨王台气意结象,浩渺宫殿悬浮青年身后。

  王袍加身、鬼势滔天,横断阴阳、入地无门!

  这是阿骨王袍的本领,只凭苏景一个心意,他置身处千丈方圆两界绝径,不相通。

  虽然削朱以前也不曾见过真正的蟒袍王驾,但只凭此刻苏景身上冲腾的鬼家声势,十寸身鬼王立刻就能明白苏景的身份——会如此,一半是因削朱的见识了得,另一半则是“本能”,无需谁来刻意说明,幽冥鬼物只要领受了蟒袍威风自然就晓得:苏景为王。

  都唤作“王”,可鬼王皆为自封,阿骨王却是阎罗钦点,身份相差何其遥远!

  削朱王错愕当堂,脑中乱成一团……上次见到小九王妃时,人家的盘子里藏了个大圣;后来听得沉舟兵主将楚三桓回报说小九王也是个大判官;这次更干脆,对方直接就成了阎罗神君驾前王公!

  雷动纵声冷笑:“睁大你的鬼眼看清楚了,苏景是什么身份。”

  赤目冷声接口:“阎罗钦点、列土封疆阿骨王,莫说无意对付你,便是想拿你做消遣,消遣不起么?”

  拈花手中长剑挽了个花:“阎王亲手做的饼咱们哥们都吃过,还嫌馅太少!”

  苏景“升袍”只为拦住削朱回去,事情未说清楚如何能行,成功阻挡去路后一挥大袖,气势就此收敛,脸上笑容无奈:“其中确有误会,我是托请尤大人帮我寻找精修高人,所为就是开这青灯化境。之前我都不晓得会劳动削朱王大驾亲至,又何谈消遣……再说你看我现在,重伤在身尚未痊愈,又怎会有心思去开你的玩笑。”

  小不听也走上前,夫唱妇随跟着一起解释,很快削朱王心中怒气平复,眉头皱起:“若你的咒法无差,我就算打不开青灯,总也能察觉到禁法壁垒,但实际里,任凭我多大力气投进去,根本察觉不到这灯中有化境存在迹象。”

  这便仿佛拿着钥匙去开巨大铁锁,力气不够有钥匙也拧转不动,可削朱王的感觉就是拿着钥匙对着一座大石头山,冲撞半晌都没能发现锁眼在何处。故以为灯中根本没有化境,是小九王存心戏弄。

  “咒法绝不会错,我以前几次进出灯内化境都靠此咒。”苏景摇头同时自袖中取出上品香火,真正的大价钱,递送到削朱王手中。

  故意耍人还会给钱么,削朱王眨眨眼睛:“这个……多谢。或者……我再试一试?”

  “再好不过,有劳大王。”苏景又把青灯递给削朱王。

  只可惜,随后连试三次,每次都一样。削朱王忍不住再起怀疑:“灯内真有化境?”

  苏景着实有些惊诧了,力气不够有钥匙也开不了锁不稀奇,可连锁都找不到便是大大的蹊跷了!削朱王的本领虽比不得以前帮苏景开化境的大师娘和蚀海大圣,但至少找到“锁孔”总是没问题的。

  会如此,必是青灯内有变。化境凭空消失绝不可能,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青灯境自内而外做闭关封境。

  对师叔的安危苏景并不担心。陆老祖何等本事,何况他身边还有少女、老道两大奇人,且青灯境内变很可能就是那两个土著搞出来的状况。但自己喜事将近却不能带上媳妇儿去给师叔磕个头,让苏景心中着实有些怅然了。

  削朱王将青灯还给苏景,拱了拱手:“爱莫能助,这便告辞了。”说完犹豫了下,没舍得把刚收入袖中的香火再还回去,转身正欲离开,苏景忽又开口,说的话莫名其妙:“大王莫担心,我无恶意。”说话间,俯下身子伸手按住了削朱王的肩膀。

  下一刻,削朱王只觉一道清凉之意自苏景身上蟒袍涌入自己身体,游走于经络说不出的轻快惬意;而苏景袍子上那七头赤色怪蟒猛然摇摆开来,蛇尾与后足尚留袍内,上半身蹿出袍外吗,昂首向天纵声长嗥,口中青黑毒炎滚滚直喷苍穹!

  如此,足足维持燃香功夫怪蟒才重归安宁返回袍内,苏景把手挪开了鬼王肩膀:“多谢大王来阳间相助,这便请回吧。”

  削朱王定了定神,面色变了……鬼王大都性情暴躁,但削朱王算是个例外,平时不怎么发脾气,想当年沉舟兵让苏景坑了他心疼则已、但也照样睡得着觉。像今天这样,因为青灯误会便大发雷霆、几乎和三尸斗法相搏的情形委实异常。会如此只因他最近偶得一本残法,功法记载有缺可内中法术太过诱人,十寸身小鬼按捺不住心中向往,冒险修行以至戾气盈溢邪火冲顶。

  以苏景现在的状况,没资格相助削朱王,但苏景的王袍可为猛鬼清心普善、化解那份恶戾。这是袍子的本事,无需苏景出力。

  既是举手之劳,何必不去帮一下,苏景做人一贯如此。

  俯身做深躬,削朱王诚恳致谢,苏景却心有旁骛,望着青灯愣愣出神,只摇一摇头应付了下。削朱王不再打扰,化身阴风回归幽冥去了。

  光明顶旧地清静了下来,三尸对望,彼此使了个眼色,雷动一捂胃口:“肚子疼,去茅厕。”赤目附和:“我也疼,我也去!”拈花接口:“本座为两位仙尊拿纸。”三个矮子一溜烟地跑走了,大片地方留给了苏景和不听。

  小妖女走到苏景身边,想要劝慰几句,但稍作思索后还是放弃了:救他们祖孙、领他入修行、传他阳火衣钵、教他正道道理、引他进入大好离山,那青灯中的老人是苏景真正的长辈、恩人、亲人,适逢大喜却不能呈禀一声,苏景的失望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排解的。

  就默默陪他坐着,肩并肩。

  好半晌,见他的心思渐渐平复,不听才轻声开口:“你猜,我的大名叫什么?”

  “叫什么?”果然这个问题苏景感兴趣。

  “猜去吧,下月初九再说。”不听笑眯眯的……

  前后也不过十几天功夫而已,一晃即过,仿佛只是眨一眨眼睛,便是初九了。

  第六百九十一章 自己人

  腊月初九。

  子时刚过。

  秦淮河上画舫中,疤面人笑了起来。

  大半夜的,枕边人睡觉一半忽然欢笑出声,琴倦姑娘立刻被吓醒了,不过还不等她发问,疤面男子就说道:“扰你好梦,抱歉之至。”

  夜空清朗星月生辉,接着浅浅星光琴倦仔细打量枕边人,以前从未发觉的,他的眼睛如此明亮。琴倦起身,摸了摸茶壶尚有余温,斟出一杯递与疤面人,柔声说着任谁都能听得出的假话:“我还未睡着,你没吵到我……叶郎想到了什么开心事情,笑得如此欢畅。”

  “睡吧,天明后还有事情,有一顿喜酒要喝。”疤面人伸手掐灭了案前灯火。

  过片刻,黑暗中又传来疤面人的声音:“若有暇,随我一起去。”

  琴倦惊喜:“当真?”

  问题实在无聊,若肖斗斗在场必会怒叱一声:我家主人言出法随,尔敢不信?!不过疤面人对琴倦从来都是很好的脾气:“自然是真的。”

  琴倦开心起来,由此也来了兴致:“是哪家的喜事?能劳动叶郎大驾必定是不凡人家,我若去当也备下一份礼物,送……送两匹好绸缎如何?明天一早我就去采买……”

  “贺礼无需你操心,你那一份我已准备好了。”

  “是什么礼物?到底哪家人办喜事,新人……”琴倦喋喋不休,疤面人笑而摇头:“恁多话,快快睡!”

  “太高兴,睡不着了。”

  “睡不着也不是没事可做。”疤面人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游入亵衣,他的手很软,琴倦的身体更软。

  ……

  初九新月半满,苏景坐在光明顶故地,面色平静。

  忽然间破空声起,三尸驾童棺急急赶来,遥见苏景居然没事人似的坐着,三尸大是着急,雷动大声喊道:“初九已至,大喜日子,还不赶快更衣!”

  一句话的功夫三尸已然来到近前,口中指摘苏景不是白说的,看三尸,早都收拾得妥当了,一人一身大红吉服,连脚下的童棺都披红绫裹喜绸,棺材头上还顶了老大一朵红花。

  “喜典要等天亮后现在急什么……”苏景摇头回应,话说到一半看清了三尸的扮相,面上现出惊愕:“你们三个……今天咱谁结婚?”

  三尸披红挂彩,做的可是真正新郎官的打扮。

  “你结婚就是我们结婚,这身衣服非穿不可。”拈花洋洋得意。双手在肚子上来回摩挲,大红喜袍都被他摸出褶来:“不过你放心,总还得有点区别,咱们哥们今天只披红不挂彩,就穿这一身衣服,那欢喜绦、好合带、百子丝挂之类统统不带了,不抢你的风头。”

  苏景结婚,三尸跟着一起穿喜服。苏景失笑,摆了摆手,没去管他们。虽然不伦不类,但今天喜事求得只是热闹,其他无需太讲究,他们三个开心就好。

  苏景不去管三尸,三尸可不能不管苏景,你一句我一句地催促他赶快更衣。

  苏景全不理会,站起身来一拍锦绣囊,取出两截断剑,摆放面前。

  三尸看到稀奇,赤目更是眉头大皱:“什么破剑,成色太差!哪来的?你做甚?”

  “不认识了?我的第一柄剑,师叔自劫匪六两手中夺下赠与我的,赤霞剑。”说到此苏景不禁微笑:“那时六两说,抢劫是颇有风险之事,出门去抢人时不可随身带贵重物。”

  五百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又做回想,只因:要结婚了。

  结婚不算三阶十二景里的景色,而苏景修行了几百年,非但没能跳出凡俗,反倒更看重了些……于苏景而言,若境界划分的是修行,那这次大婚之喜划分的就是生命了。

  这感觉仿佛远行在即、自己马上要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个地方了,很古怪。

  赤霞剑后,大圣点将玦被取出,收拢大群妖精手下、南荒中蒙骗剥皮妖国全都靠它了;记载了阳火正法的帛绢被取出,苏景一身修为全得于此;那只永远都打不开锦绣囊,里面不知到底装了什么宝贝,有时候苏景甚至会想,有朝一日终于将其打了开来,内中会不会是另一枚锦绣囊?鬼袍脱身、九十九枚剑羽摆放整齐,得自真页山城,那一战真正大手笔败家,一口气打光了师叔留给自己的所有剑符,造孽哟……囊中、体内,一样一样的宝物被苏景取出来,整整齐齐地摆放身前地面。

  此举算是清点抑或总结?苏景自己也说不清,但诸般宝物足足摆放了一大片是千真万确的,甚至还有一枚天水灵精的空瓶。有的得来全不费力气、纯粹运气使然,有的却是用性命拼回来的、生死恶战犹在眼前,可无论如何,每件宝物都是苏景的一段过往,一个故事。

  淡淡欢喜淡淡唏嘘和淡淡遗憾……今天是个好日子,可惜,这许多宝物背后牵涉的朋友却不能来喝自己一杯喜酒。比如六两、黑风煞、参莲子、祸斗一家、烈烈儿,等等等等,太多了。

  大家都重伤,正在入阵门宗休养。

  三尸不吵闹了,眼睛一个比一个更明亮,跟在苏景身后数宝贝。

  “咦,这块玉是小师娘的。”拈花将一枚苏景刚刚从囊中拿出来玉玦拿在手中,法玉都刻有门宗标志,角落处那个“沉”代表沉世渊之物,三尸熟悉得很。看了看,拈花问:“里面写的啥?”

  里面记载的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术,专门防备三尸自杀闹洞房的办法。苏景将玉玦取回手中轻掂着,不回答,只看着拈花笑,把小胖子笑得心头发毛。

  “小师娘传给苏锵锵的还能是什么,自然是沉世渊正法。”雷动插口,自作聪明,之后又把话题一转:“苏锵锵,咱们现在来找你,除了催你换衣裳,另外还有个事情得和你说明白。今儿是你大喜日子,可是有件大事情你可忘记了。”

  说到这里,雷动脸上正色不见,唤作嬉皮笑脸,一双稀疏眉毛不停上耸、落下,没办法形容的滑稽。赤目和雷动同样的神情,笑嘻嘻:“闹洞房!你就不怕咱们哥们闹洞房么?你拦得住别人,还能拦得住我们三位仙家么?”

  拈花也不再追究玉玦,笑起来时小眼睛都眯得快要找不到了:“想来是你要娶不听,欢喜得昏了头,竟都忘了此事,也不来求我们发发慈悲高抬贵手。”

  手中玉玦一抛、一接,收了起来,苏景笑得也开心极了,合掌抱拳:“还请三位仙家高抬贵手……”

  不等说完,雷动忽又一挥手:“不用求了,晚了!”

  “不错,晚了,咱们哥们已经商量好了。”赤目摇头晃脑。

  拈花继续眯眼睛:“不闹!”

  不闹?苏景还道自己听错了:“不来闹?你们舍得?”

  “这一来么,谁都有走窄的时候,今天我们闯你洞房,明天我正和依依风流快活时又被你召走……冤冤相报何时了。”三尸说话的顺序变了,拈花先做回答。

  赤目随之接口:“二来么,闹洞房就得抹脖子,疼痛姑且不论,到底是你大喜日子,见血不祥,这几天咱们舍不得死。”

  雷动最后开口:“三来,也是最要紧的,三位仙家不怜惜你,但总是心疼小不听的……唉,这孩子身景可怜,千万磨难、百般辛苦,终于嫁得心上人,这大好日子我们又怎忍心让她有丁点扫兴,罢了罢了,不闹你洞房了。洞房花烛时你就放开心怀,和不听糖里蜜里地甜着吧,我们不止不去闹,还给你们把守四周,哪个敢来扰清静,天尊老大耳刮子扇他!”

  本尊、三尸心有灵犀相连,苏景辨得出三个矮子说的是真心话。

  大家相识几百年了,但在三个矮子身上总能领教新的神奇,以为他们会懂事的时候,一个比一个更浑;以为他们会胡闹时却又都变成了知礼受礼老学究……归根结底,他们是自己人!

  三尸总会不知所谓的撒疯胡闹,但盼望苏景安好、盼望对苏景好的人安好,这道心思是绝不会错的。

  小师娘传下的手段用不上了,可是用不上更好。

  “大事”说完,最爱宝物的赤目很快走神了,自苏景摆开的宝物堆里拣出一枚青色的果子:“这个……我记得,是杀六耳归仙后所得,到底有何用处?”

  当年西海邪庙刹天摩中,六耳归仙被丈一神剑发动的君王万剑彻底打灭,陨身时落下一枚青果,被苏景所得。那时候苏景才刚完成夺罡修行,参不透这枚果子,就将其一直留在囊中。

  不过最近他连破两境,再看这枚青果,业已窥出些门道:“我已开始试着炼化此物,小小有了点收获。”三尸不谙修行,具体法术事情说与他们无异对牛弹琴,苏景不提细节。

  雷动眨眼睛:“已经开始炼化了?伤还没好、大喜在即,你还顾着这东西?”

  苏景摇摇头:“伤好得很快,不必担心;但离山下六耳封印随时会散碎,时间不多了,非得抓紧不可。”对付六耳,斗智斗勇斗法,大战避无可避,若能知己知彼无疑胜算大增。

  学一学敌人的本事、找一找坑人的机会,这事苏景最是喜欢不过。

  第六百九十二章 人间景色,人间言说

  又闲聊一阵,实在耐不过三尸的催促,苏景准备更衣了,宝物收起吉服取出,三尸站在一旁一个劲催促:“快快换快快换!”看他们的着急模样,似是苏景晚穿片刻不听就会改嫁似的。

  苏景笑:“急甚,尚未沐浴。”

  “洗什么澡啊,我们都没洗,还不是照样穿得精精神神。”雷动回答,另两个矮子点头,拈花又给苏景打了个折扣:“洗把脸就得了。”

  不理三尸,苏景洗澡,离山弟子伤得走路都难,苏景则好歹伤愈三四成,自无需麻烦别人,自己找盆自己打水自己跳进去,一边泡着洗着一边和三尸闲聊说笑,难得惬意。

  其实精修之人,身如玉片尘不染,还真是用不着洗澡,可沐浴于此时远非单纯洁身之用……

  洗过澡,又闲聊一阵,不知不觉里已到后半夜,小相柳、裘平安、戚东来这一群伤兵残将陆陆续续都来了光明顶故地,个个着盛装,好友大喜日这群男傧相伤势再重也会撑起精神。

  掌门真人、两位师兄、诸多长老和方先子、白羽成等平日里与苏景混得熟稔的诸多弟子也结伴而来,人渐多、喜庆之意渐浓。苏景将喜袍仔细穿好,才亮相当即引得一片喝彩……本就是清秀之人,着红袍戴喜冠,自有一份红红火火的欢喜气意!

  苏景居然稍稍有些赧然,一改平日自吹自擂自鸣得意的小家子气。笑着谢过诸多同伴,又对掌门等人告一声罪,带上三尸向一旁空旷地方走开几步,口中说道:“你们随我一起拜祭下吧。”说着,自囊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爷爷的灵位,置于长案。

  三尸与苏景更根同源,大喜事前告慰长辈是他们的本分,马上收起脸上的嬉笑,一个个垂手肃立站好。

  这是苏景自家的事情,离山无需参与。掌门率众退开几步,但裘平安不退、反倒踏步上前,站到了三尸的身后,他来参与拜祭也有自己道理:较真论身份,他是苏景令下妖奴。是好友但份属主仆,主人拜祖妖奴岂能置身事外。

  不止裘平安,虬须汉戚东来、小白脸九头蛇也都走上前来,戚东来娇笑声可人:“苏景算得我朋友,骚人不可失礼。”简简单单一句话。可若放开去看:人家拜祭长辈,与他何干……还不是把苏景当作了自家的兄弟。他的长辈,我也有份。

  小相柳一贯冷酷,懒得废话,人都站过来了又何必再多说。

  苏景对他们三人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灵位摆放妥当,三炷清香拿捏手中,正待燃点之际,天边遽然阴风鼓荡开来,风虽远但寒意侵身蚀骨、隐隐可听得鬼哭狼嚎之声!但阴风才显现便告停止,谨守规矩不敢靠近分毫,下一刻阴风云驾中声音传来:“苏锵锵,小九王,本王喝你的喜酒来了!”

  老熟人的声音,幽冥世界滑头小鬼。

  “老臣摘裘、锦纶、楚江、红线,拜见吾王、侍奉吾王。恭贺王驾和合大喜!”滑头王之后,阴风云驾中又有报名声传来。抛开阎罗亲封阿骨王不论,苏景好歹也是王上王,大喜时下面的鬼王赶来道贺再正常不过,无涉战事纠葛,苏景也不会去摆小九王的威风,笑道:“来得好,欢迎之至。”

  得他首肯那重重阴风云驾才敢靠上近前,待到跟前,云驾散开,滑头小鬼与另外四位鬼王现身,但他们不是孤身而来,于五人身后,精壮小鬼肩扛滑竿,舒适软椅上坐着的:脸色苍白宋六两、双目无神黑风煞、神情萎靡霍老大、咳嗽不休烈烈儿、身体摇晃三手蛮,甚至昏睡不醒身形缩小的参莲子……

  迎抗天星,依照本身修为与行属散去各宗的、苏景的那一伙子“狐朋狗友”,被五位鬼王尽数接了过来,一个也不差,全在、全都在!

  于这腊月初九时、苏景与不听大喜之日统统赶来了离山。

  霍然大喜啊!刚刚心中还有些遗憾他们都来不了,此刻一个一个全都出现在自己眼前,苏景哈一声大笑,先对五位鬼王兜头一揖,滑头小鬼安然领受,另外四个惊得直接跪趴下去口中连称不敢,苏景一边去搀扶,同时转目望向三尸:鬼王怎知苏景在凡间有什么朋友?再细细回想,那天打过田上、宣布喜讯后,三尸曾拉住顾小君好一番小声啰嗦……

  三个矮子目光定、面容定,大宗师的漠然模样……忽然,拈花笑了下,忍住、忍不住、又笑了下,不忍了,嬉皮笑脸了,得意洋洋。此事就是他们请顾小君代为传讯、指挥鬼王去做的。

  六两参与的是天酬地谢楼的万妖大阵,阵败受伤到现在成天昏昏沉沉难受不已,这些年三千大东家买卖做得贯通南北广达西东,手中一柄金算盘打得是越来越响亮,对斗法拼剑这等粗浅活计可就生疏多了,这次受伤实在疼得他受不了,这么多天里一句话都没说过,直到此刻……那连串恭喜词吉祥话,说得肥而不腻、高高应奉却不着半点痕迹,该赞时绝不大声嚷嚷、该喜时眼圈通红眼泪盈盈,就是身体还太差说着说着脸色开始苍白现出昏厥之兆,两只眼睛开始不由自主地向上翻去,吓得苏景赶忙请他收声。

  六两之后其他大小妖怪上前相见,有寒暄更有热闹,少不得六两大掌柜又得重拾“佑世真君驾前大妖奴”的身份,劝阻其他妖怪待会再做叙话,不可耽误了小祖宗拜祭老祖宗。

  三炷清香点燃,这时再看苏景身后,凶妖猛鬼排行成阵,黑压压一片的偌大阵仗,都随着苏景与三尸俯身做拜认真叩首。苏老汉若在天有灵,得见孙儿身后这等阵势也不知是会惊喜还是惊骇。

  拜过爷爷后,苏景又随掌门去往七祖道场悠然星峰,入离山仙祖祠拜过本门长辈,这一番祭奠功夫做完后,东天边鱼肚白泛起、黎明将至……就在此刻离山外有人高声唱:“阴阳司封天都衙,花青花大人拜访离山、致喜阿骨王。”

  苏景等人还在大山深处,不过几位鬼王率领着得力部下赶来了,大家行动再无问题,当即众鬼催动风驾,载了离山大队人马迎接出来。

  离山外,阴阳司官员来了着实不少,其中绝大部分苏景看上去都觉眼熟,或许不晓得他们姓字名谁,可至少能认出到场者十有八九都曾入战西仙亭。只凭那场同生同死共护轮回之战,大家便是好朋友!阴阳司带队之人是新晋一品大判花青花和尤大人驾前近差、尺半小鬼妖雾。

  见面不等寒暄,花青花就先微笑:“先请阿骨王看一番壮美景色。”言罢判官袍大修摇摆,一面铜镜自起袖中飞去,转眼化作百丈宽幅。扶摇之势不变、继续冲向九霄。

  这是封天都总衙用来观察人间的宝镜,被花青花带了上来。

  铜镜入云霄,很快飞不见了,旋即只见青青长空微震,天象骤变:有城、有镇、有乡村田野、有水畔渔家、有山中樵户……一道道浮光掠影将中土各地投映于离山前的天空中。

  与玄天道攻离山时的苍穹镜作用正相反,苍穹镜是传离山前景象于天下;封天都铜镜则是汇天下景色于离山前。

  映影中有人,东土、阳间的凡俗人,有富贵员外、也有寒酸乞儿,千千万万数不胜数,但出现在镜中之人,无一例外都在做着同一件事——今天初九,正是黎明时分!

  无数人,无数领奉过笑语仙子扶危济困之人,都会于每个月的今日此时做的一件事,昂首肃穆,将目光投于那天破晓、艳阳生的东方。

  所有人,眺望东方。

  破晓不过盏茶光景,当日出于东方,人们收回了目光,敬礼过、这就要开始今天的日子了,而天上的景色也随之改变,一丛丛一片片,那花团锦簇,那笑语盛放,市集的角落中,宅院的花圃中,小镇的石路边,城门内外两侧……人间处处,笑语花。

  我要笑语花儿开遍天下,我要每月初九破晓时候他们的目光都向东!

  这是不听为自己、为苏景做下的功德,镜中的倾世盛景便是莫耶小妖女的倾世之情。于大喜日子、于她所愿的风光大嫁到来时,阴阳司动重器让这场举世风光落于两位新人眼前。

  即便早已知道事情经过,苏景仍是不能自已、动容;妖宫正殿,亭亭立于大殿门口处、已经换上喜嫁吉服的不听望着她种下的那些花儿,泪水盈眶,好看,好看到想哭呢!

  铜镜未收,花青花又从袖中摸出一口小小的钟,对苏景微笑:“王驾再听一听世人心声。”说着,左手平摊托着小钟,右手食指伸出轻轻一敲,当的一声脆响悠扬……就在悠扬钟声里,忽然一个声音跳出来:今天是佑世真君与笑语仙子的大喜日子,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两位如意好合。

  三尸纳闷,异口同声,问:“谁在讲话?”不管是谁,讲话之人都够糊涂的,离山为道统,不听更是“域外神魔”,他俩的喜事无论如何麻烦不到佛祖他老人家来保佑。

  三尸话音刚落,另个说话声又从钟声内透出,是个老太太的声音:“佑世真君、笑语仙子百年好合……老身糊涂了,百年怎么够,千年万年,千年万年才对……”话为说完第三个声音又起“老天保佑,两位神仙并肩携手,永享逍遥”,第四个声音“小人祈祝真君与仙子举案齐眉毕生快活”,第五个声音、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转眼过去就变成八百八千八万、钟声内人声鼎沸,即便大罗金仙下凡也数不清究竟多少的声音,皆为祷颂祝福、致喜于苏景和不听喜事的佳言吉语!

  第六百九十三章 七匣

  “灵钟听心,钟声内言说皆为世人心说。”花青花给出了解释,笑容真诚且敬佩:“钟与镜是尤大人吩咐我带上来的,只求能为王驾和合之喜添一份喜庆。”

  三尸甚是好奇,拈花又问:“有骂的没?”

  无需花青花解答,赤目已然看透了宝钟灵效,代为解释:“多半是有的,但他没放出来。”

  观世铜镜可看人间万象,听心灵钟能听辨世人心语,不过怎么放、放那些全凭一品大判做主,若不加以筛选,阳间人泱泱无数,一股脑把他们的心声都放出来,怕是柴米油盐鸡毛蒜皮之类心声会立刻压塌了离山。

  可筛选归筛选,于此一刻仍有无数凡人在默默祝福两位新人,足见苏景与不听在阳间的人望了。花青花由衷赞叹:“谁道人间无情,苏大人付出,人间尽数记得、记在心里啊。”

  这顶帽子实在太高,苏景一笑摇头,岔开话题:“尤大人不来么?”

  “尤大人另有要事在身,能不能来还说不太好,着我先到离山致喜,捎个口信于王驾:若能来,我一定来。另外,还有不少同僚都想来讨王驾一杯喜酒喝,但身上都有事情,会晚些才到,阿骨王万勿见怪。”

  说着话,花青花将铜镜灵钟收起,啪啪啪双手连拍三声,七个鬼僮儿手捧朱红色长匣自他身后鱼贯而出,来到苏景面前排做一排,认真跪好。手中匣高举过顶,花青花道:“阿骨王新婚大喜,花青花代阴阳司奉上一份小小心意!”

  镜钟二宝只是凑趣的小玩意,堂堂阴阳司又怎么只凭两桩有趣法术就来给苏景道贺,此刻奉上的盒子才是阴阳司的礼物。

  苏景暂未多说什么,挥挥袖子金风回荡把那些鬼僮儿扶起来,跟着迈步上前打开了第一个僮儿手中的匣子,旋即他就迎上了齐刷刷一片目光,满满一个匣子,拇指大的小鬼儿,正昂首望向苏景。

  下一刻,小鬼们纷纷跳出来,迎风而长,落地时候从拇指大小化作三十丈开外的大家伙。他们密密麻麻挤在盒子里时看不出什么,此刻化作真身却是真真威风惊人。臂扎金环光头锃亮,周身肌肉高高鼓起、前胸后背皆有鬼咒符篆纹刻。

  大群强壮猛鬼并不理会苏景,尽数来到花青花面前俯身叩拜,瓮声齐呼:“参见大人!”

  花青花不作理会,径自对苏景道:“三百昆仑力士,为我阴阳司辖下奴仆,不懂法术不会斗战,唯独一样长处:三可卸岭五可搬山,力大惊仙!”解说一句,花青花提气、开声:“众力士听令。化重柱、负离山!此圆不落,八百里离山不沉!”

  “诺!”

  响亮呼喝直冲云霄,三百力士转身奔赴离山……一盏茶光景。只一盏茶的光景,众人眼中只见轰轰尘土飞扬、耳中只听咔咔巨响如雷,陷落大半的离山被众多力士抬着、撑着、举着,迅速升起!

  盏茶时间后,离山拔地出,真就变回了原来模样,昆仑力士就此化作大山基石,奉大人之令,此圆不落他们就永远撑住离山,保得此山再不会有半寸沉陷!阴阳司送给苏景的新婚礼物第一件,就是让离山剑宗恢复原状。

  眼见门宗重归原样,苏景又怎能不动容,对花青花当头一揖,可不等他开口,花青花就躬身还礼:“大人……王驾勿怪,我还是称惯了大人。苏大人无需半字,我带来的这些东西其实算不得贺礼,了不得只是一个字:谢!您当得起,再多十倍也当得起!”

  若非苏景,西仙亭沦陷,阴阳司倾灭迟早事情吧。

  苏景摇头,诚实以对:“我抗墨巨灵,不单单是为阴阳司。”

  “你抗墨巨灵,实实在在帮了阴阳司。”花青花的回答再也简单不过,话说完,他扬起了眉毛,口中“咦”了一声,苏景转回头随他目光望去……十六个昆仑力士扎着双手又跑回来。

  背离山、固八百里山基,两百八十四力士绰绰有余,剩下十六个“无事可做”,回来了。

  花青花应变了得,见状哈哈一笑,转回头问身后随行众官:“可有送轿子的?”

  一位橙袍二品判笑着应道:“巧得很,下官贺礼正是一顶轿子。恭喜阿骨王新婚大喜。”说话之人苏景也识得,极乐川主官李德平。李判官大袖一挥,三百丈金鼎大轿轰然落地,金碧辉煌描云刻瑞,又哪里是轿子,干脆就是个小小宫殿。

  花青花喜形于色:“这个正好了。十六力士听令,永驻阳间,为阿骨王抬轿!”

  十六个高大力士先应命,又转身向苏景跪好,口称“永侍王驾”,恭敬叩首。

  处理过一桩小小意外,花青花继续笑道:“苏大人看一看另外几件礼物吧,我只是个送货的,尤大人才是真正的送礼人,他老人家煞费苦心啊。”

  第二个到第六个鬼僮儿一起将手中匣打开,算不得太稀奇,本质以论,和三阿公曾送于苏景的养山的缸子也没太多区别,匣子里养着的也是一座座灵川雄峰,凝聚目力可分辨这些匣中山还有重重华丽大殿。

  不过若要动用灵识做探,不难发觉:一座匣中山,道家无为大有为气意浓浓;第二座匣中山书生正气充盈,紫金色儒家真意缭绕;另个匣子里的山形状古怪,奇花怪草满山遍野,皆为巫蛊剧毒;下一个匣子的山形干脆就是一尊巨大佛陀像;另个匣子养的不是山,而是一座湖泊,但并非无山,山在湖底、火山,真正的水中藏火火上生水的极行并生。

  看一匣或许还不知所以,但五匣连看,若苏景还不能看出个端倪,他就不是那个鬼灵精小师叔了:五匣内装着的山水行属,与天元道、大成学、紫霄国、弥天台、涅罗坞这五大天宗完完全全地扣合,分毫不差!

  “阳世五圆起落行转有序,阴间里却永远是打打杀杀征战无尽头,其中曾有过不少成大器的鬼王,一座势力经营上几万年混不稀奇。后巨獠猛鬼战死,但他们的都城、山宗,尤其是经营得特别出色的,就此毁去实在可惜。是以咱们阴阳司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遇上好经营地方,历任大判都会将其收入匣中、封存于司库,这次尤大人好一番挑选,选出了这五个地方,赠与苏大人。”

  五大天宗所在地方,尽数毁在迎抗星天劫数的大战之中。以天宗高人的手段,伤势痊愈后再搬山塑形、于原地重建山宗并非不可能事情,可就算把一座山一座湖摆放回原来位置、也不是说就能恢复往昔神韵。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一方水土养育一方灵秀,历经万万年光阴、那地根处的灵元早都渗透入曾经的山水中,才有了那些灵秀地方,如今又要重头养育,谁能等得起?

  而匣中山水,于行属、灵力上与诸天宗所在地根契合,只消一桩像样的接驳法术,就能让五大天宗重拾根基!昆仑力士之后的五只匣子,阴阳司送给苏景新婚大礼,于苏景的修行、于离山弟子并无直接用处,这五份礼物皆为人情——将来修行世界之中,五大顶尖门宗欠下离山的天大人情!

  常驻幽冥、护卫轮回的鬼官不近人情……不近,但绝非不懂,否则何以送出如此贵重、如此能解人情的大礼。

  仍是不等苏景多说什么,花青花打出一个手势,第七个鬼僮儿打开了手中的匣子,内中装的仍是鬼,三十多个,模样各异,有的肋生十臂、背背双身,匣子一开这些怪物跳将出来,先叩拜花青花再向苏景磕头。

  “阳世中人惧怕幽冥厉鬼,阴间鬼物却艳羡人间,鬼王的修行之法,对人间修行道也多有效仿,尤其佛、道、儒、巫蛊、五行这些大门类。是以从库中选出与那五大宗门契合的山川好地不难,”花青花讲话有条不紊,解释清楚:“可无双城的修法独特,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偏偏阿骨王又托付了无双城的传承,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点选司衙辖下顶尖工匠来阳间效力,阿骨王打算如何重建无双城,只消说与他们知晓,定能如意。”

  七个匣子,对应着阳间的七大天宗。这一套礼物,当得“万钧沉重”四个字。苏景在幽冥时,未能觉得阴阳司的实力有多深厚,可现在这几份礼物,真真正正现出了那两字:根基。

  阳间世界五圆起落,幽冥阴司亘古长存,或许这一任官员的修持本领不若古时雄厚,可阴阳司的根基之深、底蕴之厚,远非人间宗门能够比拟的。

  七匣尽开,阴阳司礼物奉上,花青花抖大袖、整衣衫,退后三步长身深揖:“阴阳司判官,恭祝苏大人新婚之喜,愿大人与夫人今生此世携手并肩、千秋万载上上逍遥!”

  “愿:大人与夫人此世携手并肩、千秋万载上上逍遥!”花青花身后,大群差官齐声颂祝,响亮声音直冲九霄!尤其小鬼差妖物,天生公鸭嗓,特别明显。

  第六百九十四章 无惧黑心贼,只怕熟人笑

  七个匣子是阴阳司为苏景大婚准备的礼物,除此之外,自花青花以下,来到离山的大小判官也都另外备了一份自己的礼物,琳琅满目什么都有,既有段旺旺珍藏千年的灵异阴参这等罕见奇珍,也有小鬼差妖雾亲手缝制的鬼皮喜灯之类心意满满的小玩意。

  礼物不在贵贱,苏景全都喜欢,不过小鬼差妖雾非得摆出一副我的灯笼比着老段的阴参更了不起的模样,就惹得三尸向他翻白眼了。

  礼物拿出,即为真心实意,苏景不作虚伪推辞,一一收下诚挚道谢,正热闹时候,晨钟悠扬传遍四方,雷动霍然大喜:“时辰到了,快快去迎新娘子!”

  苏景身后大群妖孽轰然欢呼、沈河身后众多离山年轻弟子纷纷欢笑,本就是大队人马,再汇聚了阴司判官,阵势更显庞大,浩浩荡荡向着新娘子的妖宫赶去。

  妖宫、离山相距五里,这边厢浩大阵仗簇拥着苏景才走上一里路,前方就跳出来大群僮儿,最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走路还不稳当,足足百多个,拥挤在道路上,红长老款款走来,领着儿郎们齐刷刷施礼,娃娃喊声参差不齐:“恭贺太上师叔祖新婚大喜。”

  苏景一个不识得,不过听得他们的称呼、见得他们身上的剑袍,又哪里不晓得,全是资质优秀的娃娃,最近几年里才被离山高人接引入宗门的。苏景手上从不缺宝物,可无用之物大都会上缴门宗。乍遇讨赏确实愣了愣,总不能把自己的庚金剑羽打赏出去吧。

  倒不是苏景准备不足,只因修家结连理,什么时候也不会像凡间那样操办……一时间太上师叔祖愣在原地,迎上众小儿的期盼目光,稍稍有些尴尬。雷动天尊宗师风范,沉着应对,给苏景出主意:“假装看不见,从娃娃群中趟过去,看哪个敢抱你大腿!”

  “真抱了怎么办?”拈花心软。皱眉头。

  赤目翻起怪眼:“苏景伤势好了不少,两条腿上挂十几个娃娃照样走得动。”

  三尸的主意实在不高明,此刻忽见苏景身后走出一人,随面色苍白但步态沉稳,一步一步四平八稳。何须只言片语,自衬出来者的大富身家。正是东土妖家赫赫有名、身份地位仅逊天酬地谢楼三阿公的三千大东家——齐喜山六两。

  六两本姓宋,又因是苏景麾下妖奴之首,是以修行世界敬称其为宋大先生。

  宋大先生一拍腰间挎囊。众人眼前精光乱闪,水行灵珠儿、上佳短剑、百炼净符,林林总总大把宝物取出,六两将大把宝贝往娃娃身前一放,笑道:“请诸位小仙家放出喜路,多谢多谢。”

  六两去天酬地谢楼赴阵,当时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齐喜山全副家当他都带在了身上,此刻又是刻意为小祖宗做脸面,出手间气派十足了得,无论宝珠符篆飞剑皆为上品,莫说给这些小娃,就是五、六境的内门弟子见了也会两眼泛光华。

  相比其他天宗,离山的根基不够深厚,但也不缺宝物,不过莫忘记,这些娃娃才入门,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得师门分配宝物?平日里只能眼巴巴地羡慕师兄们纵符施法驭剑飞纵,此刻乍见大片宝物摆放面前予取予得,一个个如坠美梦,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反倒不敢动了。

  红长老从旁咯咯笑道:“都傻了么,还不快谢过太上师叔祖,谢过宋大先生。”

  苏景瞪起了眼睛:“快分了它,敢剩下一件,个个都得受罚!”

  片刻,猛一声欢呼爆发开来,哪还顾得上拦路,天王老子结婚也不若自己得宝贝来得更实惠,小娃们一拥而上。

  沈河见状除了无奈还是无奈,摇头笑道:“师妹啊……教坏小娃娃们!”

  红长老耸肩膀,美妇人如少女般调皮,不见丝毫不协调,反倒是更衬得她颜色动人:“掌门交代,小师叔喜事典仪交予我办理,红景哪敢不尽心尽力。”言罢俏目款款、认真盯了掌门一眼,转回身走了。

  道路让开,新郎官再做前行,二里过后,赤目“嘿”一声冷笑:“又来!”

  十三四岁的离山少年弟子,人数更多,红长老就站在孩儿们身边。这批都是大孩子了,知节懂礼,无需前辈提点就整齐施礼,口中送上贺词……不用问,也是来讨喜的。红长老是铁了心要把这桩喜事按照凡俗礼典的模样办下去了。这也怪不得红景,离山遭重创,如今大家都是凡人,动不得法术又想要热闹,怎么办?俗世办!

  这群弟子修为有了些基础,随身带有师门赐下的宝物,且都经过本命炼化,他们的飞剑法宝成色或许不算登峰入极,但难得的是适合他们的修行。这次不等六两迎上,大都督裘平安就抢上两步,伸手自囊中摸出一个口袋,笑道:“人人有份,喜上添喜大吉大利。”口袋打开,七尺高盆栽月桂树取出,不过这株月桂不长叶子,树枝上挂着一枚枚湛青碧绿的八角铃铛。

  铃铛被一个个摘下、分发到一众离山少年弟子手中,众人都不明所以,少年端详着手中铃铛,心中大都是一个想法:凭此铃,将来遇到麻烦可唤请大都督出手相助?这倒是有些多余了,离山弟子有事自会传讯门宗长辈,何时也不会麻烦到天斗山的妖怪。

  发了铃铛,裘平安又传下一咒,寥寥十几字咒言,少年们顷刻就学会了,小泥鳅得意洋洋:“动咒、摇铃吧,看看喜不喜欢。”

  依其言,众少年动咒摇铃,就在叮叮当当地悦耳声响中,铃铛内忽有妖气卷出,妖气落地化作一个个妖灵儿,年纪与离山少年相仿,平平齐齐五灵阶的修为,现身同时跪倒在地:“拜见吾主,侍奉吾主!”

  裘平安送的,是侍妖灵奴。平时住在铃铛中,一经召唤立刻出来为铃铛主人效命。这些妖灵儿斗战本领普通,但胜在机灵勤快,有它们在身边侍奉,铃铛主人就专心做修炼好了,其他事情全都可交给它们打理。更要紧的……少年人,谁没几分活泼心思、好强之心?忽然有了个五灵阶妖灵儿奴仆,自有一份威风得意,这份礼物实实在在送进了他们的心坎中。

  月桂树,八角铃,本是小金蟾的嫁妆,不过天斗山的家业不俗,用不到这些奴仆,后来裘平安去西海修行,小金蟾怕夫君孤身在外无人照料,就把这棵树给了裘平安。

  裘平安根本用不上,现在拿出来开路,大长苏景、天斗山的脸面。

  红长老欢喜而笑,对苏景、掌门人摆了摆手,示意“待会见”,转身又走了。赤目都快急眼了,咬牙切齿:“这不是敲竹杠么……不是咱结婚、咱敲竹杠么,怎么被别人敲了?”

  苏景却眉飞色舞,一幅纨绔散财后的兴奋模样,简直将“败家”二字写到了脸上,摇头笑着:“东土汉家,喜从喜、喜普喜,就是要人人欢喜,主家才是真正大喜!你道来讨喜之人是占便宜敲竹杠?错了错了,只因送出的是礼、更是喜!越多人喜,主人越喜!汉家那一个喜字,写出的就是这样的快活!中土四方,为何唯独汉家鼎盛?从这一个‘喜’字处理上,便能得窥缘由,很好!”

  若非心底实在快乐,苏景绝不会讲这等快要通了天的道理,可惜对牛弹琴,赤目如何听得进去,他正眯着红眼睛挨个去看那些拦路少年,努力把他们一个一个都记在心里……

  得妖奴好礼,少年让路,最二里路走得轻松畅快,再未见红长老身影,苏景却若有所思,与花青花并肩而行,前任、现任两位大判低低交谈,不知在说些什么。

  转过一道路弯,不听的妖宫赫然耸立,红长老的身影也随之闯入众人视线,还不等她说什么,三尸就一起倒抽凉气,这最后一关果然难过得紧了:人很少,寥寥十余人,比着前面两伙子“竹杠娃娃”年纪更长些。

  真传扶苏、红鹤峰剑尖儿剑穗儿、白羽成妻卿秀……无一例外,都是年纪轻轻的女孩子,算得离山女弟子中的青秀一代,更“要命”的是她们个个都和苏景相熟,真心算得自己人。

  宝物?她们不稀罕,或为真传、或为长老驾前近嫡,什么样的宝物人家没见过;妖奴?她们不在乎,离山辖下八十一峰三百零七洞,诸多妖精随她们调遣;关系?与苏景亲近得不行,有人与他有洗澡之谊,有人与他有偷药之约……这礼物送轻了苏景自己过意不去,可送重了人家就摇头不收,如何是好?

  何惧黑心贼,只怕熟人笑——前面那群熟人就在笑,一个笑得比一个甜美。

  唯独真传扶苏最是善解人意,假惺惺的苦着脸:“师叔祖,我都替您发愁,可该怎么打发啊,唉!”

  一声幽幽叹,引出莺莺笑声几许,悦人耳悦人心。

  六两很有些踌躇,有心迈步上前托送重礼,但又觉得现在场合自己出面打发,身份上不太合适。何须宋大先生烦恼,也该苏景亲自出马打上一阵了。

  苏景迈步上前。

  第六百九十五章 风光

  苏景迈步上前,微微笑:“山中精修几百年,该出去游历添些见识了,最近这段时间抓紧疗伤吧,一年后与我启程,先去南荒妖疆,穿齐凤、游剥皮、探狐地再向深处行走,去看千目妖蝎与六耳杀猕的古战场,拜祭七位大圣神像。”

  “南荒之后,取道向西,经大漠入西海,拜访真龙碑林敖家前辈、洞穿汪洋再到摩天刹故址,若运气好或能赶上古刹开放……”说到这里,苏景声音稍顿,片刻后笑了起来:“古刹神僧刚刚说了,无需运气,到了地方他自有办法让古刹开放,大家直接进去便好。”

  “另外刚刚我与花大人相商,怎生想个法子,让幽冥与阳间暂开一道,领你等入幽冥去,见一见阳间异面的景色风光。”说完,苏景伸手、挨个指点过面前那些漂亮女弟子,笑:“嗯,就你们十三个人与我去游历,其他离山弟子我一个不带,让他们羡慕去,无用、不带!”

  游历?分明就是小师叔带队,领着大家出门去玩!

  场合摆在这里、辈分摆在这里,绝不可能有赖账余地,一群女孩子听罢个个双目放光,谁不喜欢玩?且越是修行、对世界神奇乾坤造化也就越向往越渴望,小师叔现在开出的条件简直妙极了,可比什么宝贝都更动人心,群美心花怒放,不知是剑尖儿还是剑穗儿先一声欢呼出口,转眼唤起连片欢呼。

  而此间欢呼未落。妖宫中小金蟾的笑声又复传出:“仙子们,还不放路么?”

  小金蟾之后,另个妩媚声音接口:“新娘子等不及,这便要动法闯门了,我们可就要拦不住了……”说话的也是熟人,苏景在南荒结识的女妖好友,阿嫣小母。

  这场喜事全归红长老安排,早在十几天前,八百里离山中就再无一个女子,无论女妖还是女弟子,只要不是男人就统统被她调来了妖宫。硬是把一场喜事办得仿佛南方边民一年一度的相亲节日一般,所有男人一边、众多女子另一边。

  红长老正咯咯脆笑,单手连拍腰间乾坤囊,取出来的宝物,竟是一挂一挂的吉庆鞭炮。迅速分发于周围晚辈,眨眼过后噼噼啪啪爆竹声大作……太古上古时候不敢说,但从现在起向上推一万年,至少这一万年里没有哪一家修行办喜事会放鞭炮,难为红长老带着伤还专门跑出山去买炮仗。

  就在鞭炮声中,妖宫的两扇朱红巨门吱吱呀呀打开来,一众曼妙女子拥出,个个华裳盛装,可即便阿嫣小母娇柔妩媚即便海灵儿姐妹绝色天香,仍是抢不到半点正中间那身穿大红裙袍系嫁吉服的窈窕女子的风头。

  没道理可讲的,就是大门一开,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就忽略了旁人,全都集于不听一身——那个红红红红的女子!

  不听盖着挂满了流苏的盖头,看不见面目。

  别人看不到不听,但不听能看到所有人:盖头也是她亲手缝制的,绣法巧妙,自外而内不透目光,自内而外却能看得一清二楚,她看见了苏景,一下子就笑了,心里小小冲动:一把掀了自己的盖头,什么典仪什么喜酒,统统不管了,只想去向他讨个拥抱……忍住、忍住了。

  还有,不听心中小小有些意外:见到了六两、黑风煞、烈烈儿等等这些人,他们都是苏景的亲近朋友,本道他们来不了了,不承想个个赶到,一下子给喜事添出大大热闹,不听惊喜、开心。

  “走、走。”

  新娘出门无花轿,莫耶女子嫁人不坐轿,讲究的就是要自己一步一步走到新郎面前,不过前面要有喜娘牵红绫做引路,喜娘之位非“我就是你好朋友”的小金蟾莫属,手提大红绫,拉着不听迈步出门向苏景走来。

  “你这婆娘……不会小点步子么,领喜路啊,怎么跟牵驴似的。”裘平安实在看不过眼,忍不住出口教训。他不说还好,被“点破”后众人一看……越看越觉得真像牵驴,轰一声不知多少人笑出声音来。

  小金蟾忙不迭减小了步子,忍住众人哄笑、不与夫君犟嘴,引着不听走上前,口中也不再吆喝“走、走”,及时换成一句句吉祥话。不多时来到苏景面前,手中红绸交给苏景自己退开了一旁,当着众人面前小金蟾不忘敛眉垂目对裘平安说上一句“夫君教训的是”。

  苏景双手交替,“一把一把”将那个红红新娘拉进自己身前,不听向前走上三步后,忽然手上也开始微微用力,收红绫……不止自己被他拉过去,还要把他也拉过来,一根绸缎节节消失,一双佳偶越靠越近,终于,红绸不见了,苏景的左手拿住了不听的右手,不听的左手也同样拿住了苏景的右手。

  不听的指尖微凉,苏景的手掌温暖。

  少不得的,鞭炮声再起、道喜声与欢笑声大作,就在此刻,天角远处一个大笑声音传来:“大成学蒹葭,恭祝离山苏先生新婚大喜,老头子带着徒子徒孙们讨一杯喜酒!”

  声音滚荡,未落时,又有呼喝传来:“紫霄紫游牵贺喜苏先生、贺喜莫耶小仙子,永结连理,道喜道喜。”

  紫霄国正宫娘娘的声音悠扬,另个方向上大笑粗犷:“离山小师叔的喜酒,可不能不喝,伤得再重也舍不得不来,涅罗坞老的小的,只要还能动弹的全都来了!”

  与涅罗坞大祭酒声音同时响起的,西方一个谦和声音:“和尚道贺,和尚恭喜,辰光和尚来得冒昧,还望苏先生见谅。”

  “贫道曾与苏先生有约,有朝一日破无量晋入元神境界时,要向先生讨教离山剑法……”东方,天元道掌剑真人的声音传来,稍顿,忽然大笑起:“问剑前,先问一问酒量,贫道曾听说:喜酒不醉人啊!”

  一句接一句唱喝声,一道接一道云驾,无一例外尽数滚滚黑风,凶煞气与威严意并起,统统都是阴阳司的判官云驾!

  刚刚花青花曾说过,还有不少同僚要来离山道喜,但另有要事在身——众判官的“要事”便是分散四方,去接人!而他们接来又何止五大天宗,还有数不清的大小门宗,一位一位判官上门造访,只要愿意去离山凑个热闹的,统统带入云驾送将过来。

  阴阳司在西仙亭遭遇重创,元气大伤,但那场战事来得太突兀,到结束时还有不少判官未能赶到战场,反倒因此保全了实力,正好于今朝这场喜事中派上用场:阳间东土各门宗,无论大小也算有个字号,以判官去迎路足足抵得过了,这是尤大人的指使,做下来的却仍是离山的面子。

  不听霍然大喜!本以为时机不好,大群贵宾都来不了……来不了便作罢,她不会不开心,但当他们从各个方向、大队人马赶到时,心中那份欢喜猛就充盈起来、满满地似要炸开来。她的风光大嫁!人越多,便越风光!曾让天下笑语花开、诺大手笔的红红女子,此刻快乐如此浅薄,如此真实。

  苏景又何尝不惊喜,不多时判官云驾落地,五天宗与大小宗门齐来道贺,有些人再熟悉不过,有些人却素未谋面,可又有什么关系,一对新人携手之际,如云宾客道贺离山,真正:风光!

  值得一提的,红长老的鞭炮真没少买,不知何时噼里啪啦地又放了起来,炮仗惊起的烟雾滚滚,比着修家的法术也不遑多让了。

  大群修家既然道贺,自不会空手而来,诸般礼物送上前,各有精彩不必细说,实实在在忙坏了离山的司宝长老,忙不怕,怕不忙,申屠灵灵不停收礼、造册,只觉身心惬意,似是伤势正迅速痊愈。

  热闹一团,也乱成了一团,没人能想到一下子半座修真道都涌来了,离山明显准备不足,以前还好,弟子都有修为在身,一个人能当成十个百个来用,如今比着凡人不强半分,又哪里忙得过来。

  不过无妨,乱就乱吧,越乱越热闹……苏景应酬于宾客间,笑得合不拢嘴。见过大成学、紫霄国诸位高人,来到在一群老道群中和天元道三位掌剑说笑时,苏景突然面色一惊,反倒把他对面的冲霄道长吓了一跳:“苏先生可有不妥?”

  苏景失礼了,全未理会冲霄的好意之问,猛地转回身望向东方。

  百丈外,一团黑风正从地面上冒起,转眼黑风散去,又有两位判官自幽冥赶来,左首的瘦小枯干、着红袍,正是封天都正印大判尤朗峥;而右首之人,两鬓斑白、苍苍老者,身披橙色二品袍,面上犹存虚弱之色,眼中却满满尽是开心快活。放眼修行世界,谁不识得他,谁不敬佩他,离山第一代弟子,三祖门下高足,贺余。

  那一刻,苏景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师兄醒了,师兄来了,于我大喜之日他从幽冥赶来人间,喝我一杯喜酒!

  第六百九十六章 七彩凤辇

  “尤大人另有要事在身,能不能来还说不好……”花青花初见苏景时如是说。

  尤大人的“要事”,就是想办法把虚弱昏迷的贺余救醒。若能让他及时醒来,尤朗峥会带上师兄同来离山,若未能唤醒,尤大判自己也就不去了。

  如愿,贺余醒来,贺余赶来!

  苏景抢身到师兄身前,尤大判此时已然放开了贺余,背负双手悄然退后。

  苏景想笑,可眼睛鼻子一起发酸,越修行眼泪就越不争气;想施礼,但是长身一揖又哪里掏得光心中的激动……来到师兄事前,苏景反倒不知该怎么办了。

  贺余笑了:“结婚了啊,快活不……咳,你怎……咳,成何体统啊。”话说半截变作摇头叹息,对面那个孟浪小子居然张开双臂,抱了上来。贺余自己站稳都属勉强,哪里躲得开。

  在普通离山弟子心中,贺余师叔祖平日不苟言笑,又曾主掌过刑堂,是个不折不扣的古板人物。但苏景和他接触频繁,晓得师兄是真正面冷心热之人……再如何心热也受不了师弟上来就熊抱,贺余不耐摇头,有心挣扎可又转念一想:凭自己现在,必然挣扎不开,众目睽睽下,离山小师叔抱着离山老师叔,老师叔还玩命挣扎?岂非更不像样子。

  贺余师兄忍了。

  几乎同个时候,沈河为首大群离山弟子也在惊喜中快步步出人群,都没顾上与身边宾客打一声招呼。整肃衣衫,晚辈跪于地面,尘、林两位同辈长身而揖,口中唱喏拜见贺余,声音不算整齐、中气尚嫌虚弱,可包含由衷尊敬之言出口时总会显得特别响亮!

  贺余还被苏景抱着,两只手自苏景肋下伸出、对同门摆了摆;老头的下巴垫在苏景的肩膀上,对同门笑道:“快起身,都起身……苏景,你再不放手我这就回去。”

  苏景吓大的,理他那个,只当没听见。

  在场修家无数,愿向贺余致敬又岂止离山弟子,名宿长辈做平辈拱手之礼,后生晚辈直接跪下叩首。迎抗天劫,中土修家万众一心人人可敬。但是像贺余这般,弃自己的飞仙天劫不顾,以大好性命和无尽逍遥来换乾坤气数的,试问天下几人能做到!

  贺余可敬,当得此刻众人的致礼。

  苏景总算抱得过瘾了,放开了老头,退后一步,这才回答贺余之问:“启禀师兄,我心里快活。”说完回头一招手,早就等待一旁的不听赶忙跳上前,犹豫刹那……这又不是拜见高堂,哪能顶着盖头来见师兄?新娘子惊世骇俗、一把掀了盖头,盈盈敛衽:“不听拜见贺师兄。”

  她一揭盖头,贺余也吓了一跳,有心让她赶快盖回去这话做师兄的也没法说,失笑摇头,心里琢磨着这还真是两口子啊,为夫的那个上来就抱、为妇的那个伸手就掀喜盖……在场众多修家倒是沾了贺余师兄的光,万千目光一下子全都集中到新娘子的俏面上,旋即、人人心中一声喝彩!

  不听本就是美人,五官精致不必多说,更胜得是她天生带来的那份明浩快乐的气韵,而今日终于嫁得心上人,盼望的风光大嫁真的风光无限,阴司重礼天下齐贺,放眼人间得享这份风光的女子又有几人!

  心中快乐,自然神采飞扬,打从来到中土后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开心,衬得她愈发美艳!另外,这个世界罕见的三瞳相套再为她添出几分妖冶、几分迷离……今日此间,美人无数,但又有谁比得了这个来自莫耶的小小仙子。

  连贺余师兄都“哈”的一声笑:“弟妹一表人才,果然不曾委屈我那毛躁师弟,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说着老头儿伸手向着自己腰畔摸去。

  摸了个空、老人面上神情一僵。习惯使然,想去解自己的乾坤囊,做师兄的打算给小不听一份见面礼。可开怀之下他忘记了,自己已经是个“死人”,游魂刚刚苏醒,除了身上的一件袍子,他什么都没有。

  “贺大人忘记了,来时路上你怕跨界不便,将贺礼暂时交予我来携带。”不远处尤朗峥微笑开口,随说话迈步上前,把一方木匣递进了贺余手中。

  苏景的眉目何其精明,一眼就看出是尤朗峥特意为贺余师兄打圆场,在这瞬间里,他只想放开声音做开怀大笑!中土世界为何值得师兄舍生相救:便是因为这方天地,养育好人无数!离山是好的,修行正道是好的,幽冥阴司也是好的,好好好!

  贺余对尤朗峥点了点头,转目望向不听,不贪功,微笑:“礼物不是我的,但心意不会错,苏景能娶得你,他惬意开心,我便快活舒畅,好孩子,恭喜了。”言罢将手中木匣打开来。

  突然间,连串神凤啼鸣洞穿云霄,匣中七彩光芒暴起,一头赤色凤凰振翅飞出。

  赤凤后,橙凤出;橙凤后,黄凤随;黄凤后,翠凤追……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七凤接踵而出。

  七凤翔于天,并不远去,围在众人头顶天空来回盘旋,翅膀挥动中金辉点点散落,昂首啼鸣中隐现仙乐和应!

  又何止七头凤凰,几个呼吸功夫过后,贺余手中那只装凤的匣子也向九霄冲去,在天空翻了几翻、陡然暴涨开来,趁银焰化金辇,七彩凤凰振翅迎上、入驾缰,仙禽神物自贬身价、心甘情愿做了拉车之禽。

  凤辇再向高空冲去,堪堪快要彻底消失于众人视线时候突又掉转回到,一路俯冲直至地面,最后安安静静地站立于苏景、不听身前,七凤俯身垂首,模样乖顺……苏景绝非眼界浅薄之人,但此刻也愣住了,看看师兄,又看看尤大判:“哪、哪来的?”

  车辇豪华惊人,可是比起那七头凤凰就不值一提了,至少以在场众多高人的眼力,都敢笃定凤为真、真正仙禽!它们的身价,比着金乌又能差得几许?!

  “封天都总衙,后院里养的。”小鬼差妖雾替尤大人回答,一副“鸡鸡鸭鸭何须多提”的模样。

  苏景的眼角开始跳动:“有这等仙禽……西仙亭的时候怎么不派出去。”

  “区区几个腌臜怪物,哪用得凤凰出手,你足够了。”妖雾继续回答。同个时候尤大判的密语也入苏景、不听、贺余三人耳中……

  这七头凤凰的来历,和金乌阳三郎颇有几分相似,七头神物本为一窝雏鸟,太古时自阳间陨落,一缕游魂落入幽冥,被古时的判官引入阴阳司,但无人去刻意祭炼它们,只是简简单单的养着,无数年头下来,七头凤凰倒是都长大了、强壮了,可是身内无丝毫法力,除了飞得又快又漂亮外加身体强韧,和普通禽鸟也不见什么区别。

  那这份礼物送的是什么?是排场。

  凡间修家,谁也看不穿仙禽底细,只当她们都是“真的”。离山小师叔喜欢排场,尤大人就送他一份排场,谁让他今天结婚呢。

  听过大人解释,不听眉飞色舞,望苏景:“咱俩坐坐凤凰拉的车?”

  “结婚呢正。”苏景可不像不听那么浅薄。

  “哦哦。”不听总算想起了正经事,忙不迭又对贺余师兄道谢,扬手把红盖头重新蒙在了头上。

  喜事继续,与东土习俗稍有不同的,一对新人并肩携手,由大群宾客簇拥着,原路返回又向离山方向走去。苏景一只手拉着不听,心思却无法专注,总也忍不住回头去找、去看,看贺余师兄。生怕他身体虚弱如此,走在如此熙攘的人群中会被哪个愣头青挤到、踩到……明知不可能,却没办法不担心。

  待他第四次回头去找贺余的时候,师兄便不用他找了,三尸搀扶着来到他身边,与贺余一起的还有尘霄生、林清畔、沈河等人,尘霄生笑道:“免得你担心,更免得今天这个日子口,贺余师兄把新娘子的专宠给夺去了。”

  这是高人该说的话么?尘霄生怡然自得。苏景、贺余等人失笑摇头,不过师兄就跟在自己身旁,苏景心里确实踏实了。

  五里路,说近不近说远也不算远,到访宾客虽重伤者众,但大半都还能走下来,个别有几个坚持不住的亦有鬼王等人暗中照顾着。人群熙熙攘攘,向着离山缓缓移动,才刚走了不久忽然咚咚当当锣鼓声大作,旋即喜庆调子奏响开来……绝非修宗琴韵、仙家箫笛,而是最最正宗不过的,凡人嫁娶时的欢锣喜鼓、响亮唢呐。

  不用问了,这是红长老的主意,真金白银从离山附近市镇村落中请来的乐手。

  唢呐调、鼓乐声,落在清静离山脚下没法说的俗不可耐,可也无以形容的欢快喜庆,红长老下颌微扬,陶陶然:“好听,以前居然从未发觉,这些调子如此悦耳。”

  话说完不久,南方天空忽现出滚滚浓云。白云,洁净无瑕,但以修家灵识相探便能察觉云中妖气厚重。

  第六百九十七章 奇珍

  花青花微皱眉,目现警惕,不过不等他有所动作,南天妖云便崩散开来……哪里是什么云彩,根本就是万万白鸟结阵化形。此刻鸟群散开,结做数百道白色长练,如花儿般绽放于蓝天,煞是好看!三尸与烈烈儿、阿嫣小母等南荒妖怪见状满面笑容,来得也算老熟人了:被苏景收入大圣玦,奉命镇守千目蝎子坟冢的蜈蚣大妖,阴老。

  阴老地处偏僻,未曾参与星天大阵,也和其他妖奴几乎不存联系,不久前他自苍穹镜中见玄天道攻离山,这才晓得主人门宗出事了,急急忙忙统御天追鸟儿向东土赶来。但这一趟路途实在太遥远,他带兵赶来只能算是他尽自己的本分和心意,根本不存实际作用,十成路途赶不到一两成,田上就被苏景打得魂飞魄散了。

  阴老既已启程,自也不会就此返程,继续向离山赶来,总得见主人一面才好。到得半途闻听苏景的喜日就定在腊月初九,更是卖力疾飞,总算在正日子里赶到了。其实阴老还能再早到几个时辰的,不过在赶路时他小小地兜了个圈子,去了趟天斗山。

  天斗山空空荡荡,但凡像样的妖怪都在不久前去东土赴阵,连山中那些美貌妖姬都追随黑风煞而去。但山中人虽少得可怜,那份乱哄哄的吵闹劲却毫不逊色:火鸦妖裔、仙巴掌这两伙子“热闹妖精”修为太浅薄,没资格去东土,全都留在了山中。

  阴老耐不住妖裔、仙人掌的苦苦哀求,反正也不费力气,将他们一起载入云驾,赶赴离山参加主人喜事。

  火鸦的口舌何等吵闹,他们一落地,离山脚下的嘈杂猛添两倍不止,至于仙人掌一族……还不等落地,便随族长一声吆喝,漂亮口哨声传遍四方!

  知晓苏景与不听就爱听自己家的哨子,上至仙巴掌下到刚长出嘴巴的小小妖丁。全都鼓起两腮卖力吹奏,那一道欢喜调儿惹出无尽欢颜,得闻者无不点头而笑,由衷赞一声:好!

  唢呐锣鼓、乌鸦聒噪、口哨嘹亮,再加上大群修家说说笑笑。六十甲子离山剑宗,自开宗立派以来从未有过的喧嚣热闹。

  “吵不吵?”苏景小声问身边新娘子。

  “吵!”红红盖头下不听声音传来,带笑:“但高兴!”

  她高兴就行,苏景笑着点点头,行走不久,因师兄来到阳间的欢喜渐渐褪下,心中只差一点遗憾:小师娘不来了。

  刚才见过师兄、再去想谢尤朗峥时,对方告诉他:顾小君受苏景所托,返回幽冥后专程去过一趟西陲阎罗神庙,但小师娘要守那枚碗、以期八祖可能的突然出现,不来喝弟子的喜酒了,只托阴阳司代传了几句祝福。

  或许真是两夫妻、心相通。不听察觉到苏景的小小遗憾,轻声道:“其实……这等场合,小师娘来了可能会触景生情的。”

  确实如此吧,师娘不来,便不会去回想往事,“不来”对她很好。念及此苏景心中释然许多,不知不觉里他和不听的手相握得更紧了。

  正前行中,不远处又见一道煞气风驾疾驰而来,落于人群不远处,云驾散开、负责卫戍离山周围的两位损煞僧兵的首领现身,步履匆匆来到苏景等人面前,一僧低声呈报:“疤面青衣于山北三十里处现身,说是来恭贺主上新婚大喜。”

  另一僧人接口:“他未带手下,只有一个凡间女子随行。”

  “请他进来吧。”苏景、掌门对望一眼,平静吩咐道。

  ……

  琴倦从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腾云驾雾;更加不敢想象的,叶郎带着自己来参加的,竟是佑世真君的喜事!

  前阵玄天道攻打离山时,疤面青衣曾被田上看破身形,现身于离山前,但他另有妙法护身,让自己的身形不显于苍穹镜内,天下人从镜里见不到他,琴倦还不知道他的本事。

  身边人有穿天遁地的本领、又有资格来喝佑世真君的喜酒,必定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念及此,琴倦的心头热了,身体却紧了。没办法不紧张,站在他身旁千万不能怠慢,要有婷婷之姿、要有谦谦之态、要有……就在琴倦快要不会站的时候,肩膀微微一沉,疤面青衣伸手拍了怕她,笑着说道:“无需紧张,自己舒服就好。”

  琴倦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自己的出身自己明白,正是因为身份卑贱才更不敢有失仪态,自己被看轻无妨,若连累得身边人被那些山中仙人笑话,真真是大罪过了。

  疤面青衣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哂:“离山之人?比你远远不如,不必把他们放在眼中。”说着,自囊中摸出了一只青铜匣递到琴倦手中:“你的贺礼,待会进去直接上前送给苏景就好。”

  铜匣二尺见方,入手颇为沉重,琴倦险险拿不住,急忙用出力气抱稳当,疤面青衣未说匣中是什么,她也不敢多嘴问,更不敢打开来看。

  等后不久,损煞僧得苏景之令回来想请,疤面青衣一搭身边琴倦手臂,掠地七丈向着前方飞去,三十里转眼而过,相距人群十余丈处疤面青衣落地,迎上苏景目光:“我来送礼,送过礼物便告离开。礼物两份,她一份,我一份。”

  于自己人身边,苏景总是毛毛躁躁作风孟浪,可是对外人时,小师叔自有气度,微微笑:“既然来了,何必急着离开,喝过喜酒再走。”

  疤面青衣摇了摇头:“离山的酒我喝不惯,免了。”

  “喜酒,分什么离山还是天下?你不喝酒,贺礼我也不收。”苏景回应乍听平淡,可内中暗藏一重意味,至于品或不品,就看疤面青衣了。后者仍是摇头:“总之,这里的酒我不喝……这样吧,待我回到秦淮河上,自斟自饮三杯,算是你的喜酒了。”

  苏景未作思索,痛快点头。

  疤面青衣伸手轻拍身边女子:“不是要给新人道贺么?还不上前去?”

  佑世真君就在眼前,琴倦直觉一颗心怦怦乱跳,甚至连呼吸都有些不够顺畅了。而紧张之余心地还有一份欢喜:见他俩见面、说话的情形,叶郎的身份竟不比着佑世真君逊色半分,他究竟是何等人物!

  脚步僵硬,琴倦上前。

  以苏景的眼力,当然看得出琴倦走路别扭且怀中匣子沉重。离山一脉与疤面青衣究竟是友是敌姑且不论,以苏景性情总不会看着一个凡人如此难受。笑容里中举步迎上前去,让对方少走几步。

  再简单不过的举动,落于琴倦眼中却觉得,原来高高在上、凡间敬仰的佑世真君居然如此随和。再想自己今日经历,简直梦幻似的,若非怀中匣子占去了双手,真想要掐一下自己,看看是不是真的在做梦。

  来到近前,琴倦轻声道:“民女秦娟儿拜见佑世真君,恭祝佑世真君与笑语仙子永结连理,举案齐眉。”

  口中称谢,苏景接过铜匣。这礼匣之前在凡人怀中,琴倦全觉不出有何异样,苏景接手时却只觉得一道玄冰阴寒气息从匣中渗出,直逼己身!

  阳火弟子,岂会在意小小冰寒,苏景单手托匣另手开盖,琴倦趁机垂首、观看“自己”送给仙人的贺礼究竟是什么——满满的一匣子冰。只是琴倦从未见过如此晶莹剔透的冰,冰面不见丝毫霜痕,冰心也不存丁点气泡,注目匣中眼睛都觉得凉丝丝的,舒服莫名。冰中还有一条鱼,六七寸长短,白色鳞片上好像被墨笔描画过似的,绘着古怪图案。最奇怪的是,这条小鱼在冰中并非冻住的,它还在游,摇头摆尾,游得正欢快。

  琴倦一介凡人,只是觉得这礼物诡诡怪怪的,心里隐隐还有些不安,怕佑世真君会不喜欢这份怪礼物。

  凡人看不懂,苏景又怎么可能不认识!虽然见识远不如掌门、师兄等人,但好歹他也是离山的小师叔,如此知名宝物,他一见便知:冰为极古阴冰,冻了无尽年头到现在它早已脱出水行化作石属,天冰寒玉!

  不是冰,是玉。

  至于玉中鱼,百锦得机缘获造化,破旧形开新态,化作“乾坤水秀”。

  莫说化形后的“水秀”,就是百锦,也是千年难见一条的灵物。

  只是……这鱼儿属至真水行,而天冰寒玉虽蜕变于冰,化玉后就变成了纯重土行。因玉来自于水,是以鱼儿能入其内,可长活,任意游;又因水土相克,这条水秀一进寒玉就算废了。

  不止鱼儿,天冰寒玉也一样再无用处。

  论珍奇罕见,天下难寻;论灵效修用,丝毫不存。

  “如何?”不远处疤面青衣发问,语气饶有兴趣。

  苏景却未直接开口,而是传音入密:“愿闻其详。”

  “我想带她同行,她听说是参加喜事不想空手而来,我替她准备礼物,不愿她丢了面子,礼物需得贵重;又不想真送你什么有用东西,只好如此了。”同样密语相对,疤面青衣全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

  旁人梦寐以求的宝物,疤面青衣随手拿来给一个风尘女子做面子。不喜欢苏景真得了实惠,再搭上一件宝物,凑成了:世上最珍奇的礼物,世上最没用的礼物。两件稀世珍宝合在一起凑出的漂亮冰灯……

  冰灯,仅此而已。

  “你这人脑筋有缺。”苏景叹了口气。

  第六百九十八章 不可轻饶

  懒得再理会疤面青衣,苏景转目望向犹自惴惴的琴倦,微笑着:“姑娘可知,你这份礼物当得四字评价:天下无双!真真正正,天下无双!自亘古,穷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件了。多谢厚赠。”说着收起铜匣,对琴倦深深一揖。

  苏景与疤面之间都是密语往来,琴倦全不知其中经过,此刻听得之言,女子眼中兴奋闪闪,急忙转回头去看疤面青衣……

  疤面青衣是什么样的人物?精深大修、一方首领,即便纵情纵性,对一个风尘女子也不可能谈到“厮守相依”,至多只是有几分浅浅牵挂罢了。可他对琴倦的笑容,要比着对离山高人、对苏景时更真诚和朴实得多,笑道:“看我做什么,送过了礼物就回来吧。”

  匆匆又对苏景敛衽,再轻声送上禧祝之辞,琴倦开开心心回到心上人身边。

  疤面青衣衣袖微动,内中跳出两个白面邪修,长相还算周正,但一个背上生瘤、一个左臂畸形,落地后齐齐躬身对疤面施礼,后者直接吩咐:“护送琴倦姑娘出山,北三十里外土地庙等我。”

  两个怪人恭声领命,对琴倦也一样的毕恭毕敬,升腾云驾请她移步。

  男人事情女人不应过问,琴倦不多说什么,对疤面青衣点了点头,登上云驾由两个怪人护送着先行离开。

  待凡人女子走远了,苏景面上的笑意也告敛去:“你的礼物,想来不是那么容易收的。”

  疤面青衣先前说得明白,礼物两份,琴倦那份送完了,到他了。

  “好收得很,保证投你所好、投离山所好。”说话间,疤面青衣扬手,将一只小小口袋抛向苏景。

  口袋迎风涨,于翻滚中化作七尺大小,内中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些什么。抛出口袋后,疤面青衣又翻手亮出了一枚寸许见方的小小玉盒。小指一挑盒盖翻开,怪异幽香立刻飘荡出来。

  普通修家不识得此香,离山诸位高人与几大天宗首脑却再熟悉不过:骨石香!

  专做甄别六耳之用、杀猕闻之则不自禁会发笑的骨石香。以前苏景境界浅薄,嗅不到它的味道,如今破入元神境界,五感明锐远胜往昔,能闻到它的幽香味道了。

  几乎同个时候,那口七尺袋中,突兀响起一阵咯咯咯的笑声,欢愉且古怪。

  下一刻袋子落地,虽是法器却全不结实,落地爆开来,袋中赫赫然,身形高大、头顶第三目两腮生六耳,本相六耳杀猕一头。

  此獠在袋中本是昏迷的,但闻嗅得骨石香,神志开始复苏,眼看着就要醒来。

  “任夺入魔、离山千年图谋,不就是为了杀六耳么?求觅六耳?我便送来一头‘大’的给你做贺礼。”疤面青衣笑容开心。

  若真心送礼,为何又动骨石香唤醒六耳?简直在明白不过,送这礼物来捣乱的、纵六耳来搅喜事。

  苏景身边不是没有强者,其他不提,三尸就完好无损,眼见六耳将醒如何能容它作怪,雷动低低叱喝一声“拿下”,寒光闪动殷天子出窍,齐齐指住六耳杀猕的要害。大妖阴老、滑头小鬼和摘裘等几位鬼王纵身上前,阴老周身妖气涌动、稳稳盯住疤面青衣,鬼王齐齐施咒绑缚六耳。

  小鬼差妖雾也带了几位实力无损的判官上来帮忙,捆绑犯人本就是他们的拿手绝技。

  由得离山那边忙活,疤面青衣纹丝不动,笑望苏景:“小心些,这头六耳不一般。”

  何须这假惺惺的提醒,苏景早都行运正法准备诸剑,认真提防地面六耳。不过准备功夫做在暗处,表面看上去苏景从容稳当:“我不明白,你若看不惯离山欢喜,直接带你的兵马来攻我便是,弄个六耳来,不嫌麻烦么。”

  “剑挑离山是百年后的事情,今天是你大喜之日,我只送礼,不出手。好了,醒了,醒来了。”疤面放声大笑。

  笑声起时,惊呼亦起!

  几位鬼王、小鬼差妖雾和判官齐声惊呼,诸般咒法加持,阴锁冥链捆缚,务求稳妥所用手段非同寻常,可那头六耳……不见挣扎、不见用力,就那么缓缓地自地面上爬起来,加于周身的锁链法术便如落入炭炉的薄雪,顷刻蒸腾成烟。

  三尸齐声低叱,剑成阵,只见晴空中星光点点绽放,接连十一剑、十一道天星力量入世来,猛击怪物。六耳并无躲避之意,但殷天子引下的巨力伐其身顶,仿佛于水中以指按鳅,滑溜溜地全不着力,直接被他卸开一旁。轰轰巨响中天星力道尽数打入六耳身边泥土,霎时里暴土扬尘,碎石迸溅!

  六耳杀猕面色一如初现身时那般迷惘,可目中凶光闪烁,杀意如炽!

  突然间火云自地面铺展开来,搭起众宾客急急向后撤去,苏景的伤势痊愈三成有余,催动云驾相护同伴等闲事。云驾撤、众人撤,苏景不撤,挥手亮剑,丈一长剑!

  便如初入修行时,于真页山城对上个不知底细的恶鬼,他直接把师叔赐下的剑符打光一样的情形,动剑即为丈一,出手即为杀伐决绝,威力至满一击。

  疤面青衣笑容不减,暗中倒是点了点头,这六耳的凶猛之处他再明白不过,莫说苏景还有伤在身,就是苏景全盛时候也绝不是其对手,自己能够捕获这凶物则是因为运气好,六耳自己昏厥过去。

  对付这等凶物,发动丈一神剑才是正途。

  但下一刻,疤面青衣面色骤变,笑容崩碎满脸惊怒,叱喝一声,双手结印真元急转——苏景出丈一,准备动用君王一剑没错。但这一剑指向的是疤面青衣!

  冤有头债有主,这人……弄个深不可测的六耳杀猕来我喜事,不打他打谁!待打过疤面青衣,再和六耳杀猕做拼杀。

  就当罗汉棍未能重铸,那条性命我不要了。

  苏景是什么样的性子?!

  与苏景接触不多之人最最容易忽略的,便是他会突然发狠,发狠到“我命最不值钱”。

  丈一将发动,六耳待扑杀,疤面结重法,三尸、鬼王、宾客中未受伤或伤势较轻者同时亮出法宝符篆。大战于顷刻!但就是这个堪堪爆发的刹那里。六耳杀猕突然收敛了凶杀气意,而他自己不愿斗法、也不想旁人来斗法、仿佛会打扰他似的,双手笨拙的挥动于身前划了两个圆,簇拥苏景身边的三尸、滑头等鬼王只觉心中一空,凝聚起来的力量莫名散去了。

  同个时候,六耳口中出声,对着苏景怪叫一声。

  打南荒、打西海、打幽冥,鬼哭狼嚎厉啸怪叫苏景听得多了,但从未有过一声让他如此心旌动摇……不是怕,是惊,六耳那声怪叫他听懂了:拜见前辈。

  脑子里真就“嗡”一声,这又是见了什么鬼?对方不是用心识传意之类的本领,货真价实地在说话,苏景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可能会听懂六耳之言。

  精修之人五感与心识明锐,金乌弟子于此项更是远超同辈,不会像凡人那样幻听,绝不会有错的,对方的那声怪叫就是一声恭敬问候。

  不止问候,怪叫一声后,六耳杀猕向后退开两步,随即又是连串古怪动作,似盘坐似下跪,左手背负身后,右手按压自己头顶,跟着连头带手一起抵住地面。中土世上无人见过这动作,但内中的恭敬、行礼之意不难揣测。

  头抵地,口中低低怪叫声连串……没问题,那些于此圆中人听来全无意义的长长短短的叫声,落入苏景耳中,他自然就开解其意,皆为恭敬问候之辞。

  在场众多宾客个个吃惊,彼此对望、再去望向苏景,用看怪物的目光。此刻苏景落于众人眼中,可比着那头六耳杀猕更加诡怪了。

  因六耳忽然驯服,苏景手中的丈一剑也做凝势、并未爆发开来,苏景自己何尝不是满脸的古怪,有心问六耳几句,又拿不住自己如果呜哇怪叫他能不能听得懂。犹豫片刻,苏景干脆直接以汉话相问:“我之言,你可懂得。”

  六耳面上的迷惘更重,但点了点头。他的神识非凡,来到这第五圆不过几天功夫,但足够他听懂人间言语了,迷惘更重只因他不明白,本族前辈为何也要说汉话。

  见其点头,苏景张口……无声。一肚子问题,却又不知该怎么问。

  皱眉头,顷刻又舒展开来,苏景面上的古怪神情尽去,换以清澈笑容,转回头望向疤面青衣:“怎样,有趣么?”得意何须扬眉欢笑,寥寥五字足矣了。仍是一肚子想不通,但苏景的性子……疤面青衣面前,再糊涂也要装个明白。

  惊诧中透着纳闷,纳闷中犹存不甘,不甘里还有满满的不敢置信,疤面青衣的神情全无法以言辞形容,听过苏景的发问愣了愣,不答反问:“你这一剑还打不打?”手中结印不敢松开,下颌指了指苏景手中剑。

  丈一剑什么时候遇到疤面青衣都可发动,既然喜事未被搅和,苏景还真舍不得就此扔掉一条性命,翻手收剑,微微笑:“阁下礼物我收下了,还有事情么?”

  疤面青衣解开手印,居然又笑了起来:“稀奇稀奇,能见个稀奇,也不算白来这一趟,佑世真君、笑语仙子百年好合啊!”一个“百”字咬得极重,似是在提醒苏景那“百年后我来剑挑离山”的约定,话说完,负手转身,迈步就走。

  苏景重新望向六耳,肃容、沉声道:“这青衣人居心叵测,不可轻饶,奈何我深受重伤不是此獠对手。”

  六耳杀猕听得“前辈”言语,始终凝聚脸上不散的迷惘神色中,陡然显出狰狞之色,转头望向疤面青衣同时,身形站起……

  第六百九十九章 一代真传,欺师灭祖

  疤面青衣身形微微一震,不知是吓了一跳还是暗动真元备战,不过他没转身,只是脚下云驾腾起,去速奇快……而已经现出杀意的六耳杀猕在将自己的凶威真正笼住疤面青衣后,目中的狰狞很快又散去了,皱眉、捧头、迷茫,并没对疤面出手。

  三尸一起望向苏景,目光征询:要不要去追疤面青衣?

  苏景没作太多犹豫,摇了摇头,对方绝非等闲之辈,打架倒不怕,可若因此搞砸了自己的喜事,天大天大的不值得,他想娶不听、开开心心地娶她。

  六耳身形僵直片刻,最终杀气收敛起来,转回身面向苏景,嘴巴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但双眼一翻,又告昏厥。

  三尸见状急忙招呼同伴,声音低低:“快绑了绑了,尤大人呢,带没带七十三链子?”

  七十三链子都在封天都休养,未追随大人同行,不过也无需链子们,大判可借法于红袍,对重犯做精深法度的禁制,尤朗峥准备出手,不忘栽培后辈,对花青花道:“随我一起。”

  尤朗峥重伤在身,但设禁法术来自红袍,无需他本人出力,与花青花一左一右站于六耳杀猕两侧,尤朗峥缓缓动咒,一句一顿,花青花有样学样仔细领会,过不久老大人俯身,左手结印在六耳头顶轻轻一扣。

  便是此刻,手上法度施于六耳头顶的刹那,尤朗峥的面色陡然一变。开口、未出声、狠抽一口凉气。

  见他不妥苏景急忙上前:“锁不住么?”

  尤大人眯起了眼睛,缓缓摇头……

  离山北,疤面青衣飞纵奇快,倒不是害怕斗战,他曾与这世上最最凶猛的修家做过生死之战,自那之后他的脑海中就没了“惧怕”两字,再不存他不敢相对之敌!只是送个“六耳礼物”是为了搅场面、看热闹,若那件礼物反打过来,自己可就真成了笑话,这种仗能不打就别打。

  很快探查六耳并未追杀过来,疤面人脸上无奈散去。换做深深不解,左手扬起轻敲额角,想不通啊,那头六耳纵是呆呆傻傻的,可他身份绝不会错。何等人物,竟会臣服于苏景?

  一边想着,眉峰微扬,越接触越觉得苏景难捉摸……难测之人才有趣。疤面人又觉得有趣了。疾驰如电,很快跨过三十里,官道旁土地庙外,两个手下正认真守护琴倦,等候主人归来。

  停身法、止云驾,疤面人落地,不去看两个属下对自己的躬身施礼,随便挥袖收起两人,微笑问琴倦:“反正也出来,想去哪里玩?我带你去,中土世界无处不可去,随你喜欢哪里。”

  琴倦惊喜,却不知这是“叶郎”最后陪她玩耍的一次了,她已知道其为大修,疤面失了趣味,再陪她逍遥几天就准备离开了,这是疤面早就想好的事情。今早启程前,他留在琴倦闺中那一叠厚厚银票足够她赎身后再富足三世了;还有桌子上摆下的木铃铛,琴倦只要摇响,自会有手下去赶去相助,皇帝也休想欺负她。

  疤面人一贯如此,他敢悖逆天下屠灭四方,但不会欺负女人。负情不负人,如此。

  琴倦正思索自己想去何处时,疤面人眼中精光乍现,猛抬头向前方望去……大路上,面白无须的布衣老汉正行走,向着离山方向。

  老态龙钟,步履蹒跚,面上还有些迷茫神气,普普通通的老儿罢了,但疤面的目中满满惊诧。

  三十里界域,仍是离山卫戍范围,今天日子特殊,损煞僧、血衣奴、恶人磨这些凶猛道兵都被苏景派出来戒备,此间正是损煞僧的防地。老者行走中,面前数丈地方六个和尚现身,面带微笑措辞客气。最近这段时间里用惯了的说辞,前路不通,要么请回要么由僧兵施展飞纵术带老汉绕路去往山那边。

  听过僧兵之言,老汉突然开口高唱,:“前面僧兵接旨!”

  “前面僧兵”四字是落入疤面青衣、邪修、琴倦这些不相干之人耳中的言辞,而在那几个僧兵听来,老汉分明说的是他们每个人的祖贯、父籍、姓名出身!

  不久前,两位师兄遭遇古里古怪老太监似的高人,此事早都呈报过苏景,众多僧兵也个个知晓,乍听得呼喝,心中一惊……晚了,老汉已然喊出“接旨”两字,怪力从天降加桎梏,几个僧兵再无法稍作动弹。

  老汉声音尖锐,偏有带了几分嘶哑,双手一张一卷圣旨显现手中:“内臣秦吹奉职差公,损煞僧兵不得拦路,钦此!”几乎与他上次现身完全相同的措辞。

  随他宣旨,怪力扳身,六个僧兵不由自主向两侧退开,让出了道路。

  “法师请接旨。”老太监把手中圣旨小心卷好,放在为首那位僧兵手中,再不去看和尚一眼,继续向前走去。

  “上仙请留步。”疤面人开口,闪身来到老太监面前,似是想说什么,可对方全无耐心根本不等他说话,猛有开口高唱:“古子之后、离山弃徒叶非接旨。”

  疤面人目中凶光暴涨,哪里想到对方竟一口叫破了他的身份:离山弃徒,古子之后!

  但目中凶光一闪即灭,疤面叶非的神情顷刻平静。

  随“接旨”唱和,怪力出,加持于叶非之身。

  出家人接旨无需下跪,叶非不是,怪力强拗、要他跪下来,不知是无力反抗还是觉得与这凭空里冒出来莫名高人斗法全无意义,叶非跪了下去,面色却愈发平静了:他晓得,跪这老太监绝谈不到丢人,甚至可以说,见了他本就应该跪下来、叩个头。

  “内臣秦吹奉职差公,叶非不得拦路,钦此!”老汉手中又多出一道圣旨,与之前一样的词调:“叶先生请接旨。”将圣旨在叶非手中一放,老汉向着离山继续赶去。

  叶非与损煞僧留在原地,仍不能稍动,只剩下一个吓坏了的琴倦,完全不知所措。正彷徨时候,忽然她读到了笑意——叶非眼中的笑容。

  柔柔软软、满带安慰的眼色,示意她无需恐惧。一下子,琴倦心地安宁下来……

  七里。

  老汉走得远了,相距损煞僧、叶非等人七里时候,加持于几人身上的怪力突兀消失,叶非等人都得脱自由,真元行转全身,顷刻查明自己未受半点伤害。

  六个僧人对望一眼,共同修行了数不清多少年头,心中早有默契,无需只字片言,一个僧人扬手打出灵讯,损煞僧灵讯化淡金蜻蜓之形,自僧人掌心飞出,飞上三尺隐没于空气,就此消失不见。此外,两个僧人纵法飞身赶去离山方向。有四僧留守原地,分东南西北、将疤面人围拢中央,做师兄的沉声开口:“离山弃徒?”

  明知不是此人敌手,但“弃徒”两字可大可小,除非苏景有令否则四僧宁死不会放此人离开。

  已然被老汉喊出身份,疤面人不再隐瞒,一只手握住琴倦的柔荑,另只手指自己的鼻子,笑了:“我叫叶非,可曾听说过?”

  出家人不打诳语,四僧同时摇头。叶非之名,即便离山宗内,也只有那些核心弟子知晓。

  好像有些失望,叶非笑了笑:“不要紧,以后就算听说过了。”话说完,身周空气突兀涟漪掀荡,待四僧反应过来,他和琴倦已然消失不见。

  叶非走了,并未对付那几个无名小辈僧兵……

  “归仙?”离山前苏景大吃一惊。不过吃惊也没耽误他的脚步、没耽误他握住不听的手,大队人马继续前行,六耳杀猕暂时被装进了雷动的棺材里。

  “不错,归仙。”尤朗峥点头相应。红袍禁制成功种入六耳杀猕身内,但尤朗峥也因这次施法探出,这头六耳杀猕为飞仙后又复归中土之人!具体判断的缘由尤朗峥懒得解释,苏景也无意多问,尤朗峥是什么样的猛鬼?他说是便一定是。

  苏景吸溜了一口凉气,没办法不惊疑,好端端竟又有一头六耳杀猕归仙现身。

  边走边思索,奈何脑中一团浆糊,全然想不到头绪,转头问身边同门:“怎么看?”

  林清畔笑了:“怎么看?不用看!今天不用看。吉时喜日少要分心,我看此獠一时半会醒不了,有什么事情都等你大喜过后再说吧。人生至喜,洞房花烛啊。”

  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师兄点头、接口:“为一头六耳分心?还不如刚才,为贺余师兄担心来得更值得。”

  “我也如此以为。”穿上了橙色判官袍子的师兄手捻胡须微微笑:“不过为我操心,更远不如想想自己的新娘子。”

  苏景眯眼睛,扫过三位师兄:“妖精都比你们正经些。”

  三位师兄同声欢笑,就在此时苏景微微扬眉,扬手在空中一拈,两指间凭空捉出了一枚淡金色蜻蜓,损煞僧的灵讯到了。

  解读此讯,苏景“啊”一声低低惊呼,无需师兄发问,直接说道:“疤面青衣为叶非!”

  律水星峰,罪人碑林中,“一代真传叶非,欺师灭祖之罪”的那个叶非。

  曾行刺于六祖,被八祖亲自追杀但仍逃脱追捕、不见了踪迹的那个叶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