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仙侠武侠>升邪【完结】>第七百章 对拜

  三位师兄同时一愣,心中第一个反应便是:不可能!叶非怎会变成那副模样!他们不仅知晓他的长相,更熟悉他的气意,前者可以画皮或秘法改变,可后者……即便自废修为也无以改变。

  但空穴不来风、事出必有因的道理,三位师兄也再明白不过,苏景的说法绝不会是平白捏造的。

  “还有……”苏景深吸了一口气:“那个老太监来了,损煞僧拦不住。”

  话刚说完,北方阴风鼓荡,六个损煞僧中的两个赶来了,生怕灵讯说不清楚,两个和尚亲自赶来。老太监并未施法飞纵,是以走得不快,二僧后发先至,抢在老太监之前来到离山脚下,将三十里外发生的事情又向苏景等人低声呈报一遍。

  说到一半的时候,金蜓灵讯再至,另外那四僧传来消息:叶非走了。

  阴老就跟在苏景身后,前面几人的交谈他听得清清楚楚,低声对苏景道:“主上安心作喜事,我去迎那老太监。”

  就在他说话同时,男傧相之一戚东来也皱眉开口,一改往日嬉笑轻松的神奇,声音里满满关切:“这个老太……老人家当真说自己名唤秦吹?”

  听得戚东来语气有异,苏景转回头:“不错,你知道此人?”

  不等戚东来回答,滑头小鬼为首,那几位鬼王就同声冷笑:“来了。”

  人群北方老人的身影显现,面若银盆、无须无眉。与六耳杀猕极为相似的,他脸上也尽是迷惘神色,似是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越想着人群靠近,他眼中的喜色就越浓!滑头小鬼阴声一笑,心咒转动做隐遁之术,这一仗他不想光明正大的打了,隐匿身形。若对方不惹事则罢,如果胆敢捣乱便结结实实地给他尝一尝滑头鬼一脉世代传承的绝技!

  滑头鬼遁身,阴老举步迎向老太监。朗声道:“老人家请止步。”

  摘裘、锦纶等四王彼此对望一眼,各自带领麾下精锐猛鬼,自人群中又散开去,自四个方向对老太监布下合围之势。

  对阴老警告,老太监无动于衷。浑浊双眼转动,目光扫过前方人群,不知他找到了什么,眼中精光陡然绽放。目中尽是狂热,口中爆发一声刺耳惊呼,猛提速向着人群冲来!

  一群精修之人虎视眈眈,岂容这老汉妄为,苏景麾下四大鬼王同声怒叱:“留下!”早就酝酿在手的法器、法术狠狠辣击出……没用,无论剑印符篆还是水火雷电,攻到老汉所在七丈范围时顿时失去了威力。器落地术归风,再没办法伤人。

  阴老冷哼,身形跃起快如光电扑杀老汉,天蜈大妖最凶猛的杀法便是身法!

  何为扑杀?先纵跃半空,在从空中俯冲而下,如雄鹰搏兔、一击致命。可阴老扑了、却未杀……人在半空,正向扑下时突然觉得身后怪力涌来,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自下而上,顺着自己本就向高处纵跃的势子,狠狠推了一把。

  抗无可抗、挡无可挡,阴老怪叫声中直直向着九霄云上冲去,一时间落不下来了。这番情形落在旁人眼中:老太监冲来,蜈蚣阴老纵起、然后他就直接蹿到天上去了,不像是应敌倒更像逃窜。

  无声亦无像,滑头小鬼出手,隐形、偷袭、穿空击杀!这是他新近修成的神通,与苏景的金乌万巢颇有相似之处,穿空距离远逊、发动一次这法术须得调养三天,但胜在更隐秘无声,真正隐杀诡法。动击于全力,旋即小鬼耳中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杀法反馈回来的感觉很好,自己的力量正中……中了一片海?

  大浪滔天、怒海涌动,在离山脚下穿空、偷袭强敌的滑头王,穿出虚空后竟来到了汪洋大海中,离山不在了,老太监更不见踪迹,滑头王瞪大眼睛,目中尽是惊疑。

  离山前,众人惊诧。蜈蚣身术与小鬼隐杀都算得精彩本领,但对上了老汉,他们的手段连“清风拂面”都算不上!当真不晓得苏景究竟犯了哪门子煞星,大喜之日古怪不断,迷迷糊糊的六耳杀猕倒下不久,莫名其妙的老太监现身。

  苏景再次亮剑,仍是那柄丈一君王,没什么可说的,谁不让他结婚他就和谁拼命。

  丈一吟啸,三尸手中殷天子也做齐鸣,剑上威力堪堪发动,犀利气意直指老汉!

  就在此刻身带重伤、平常走路都要粗重喘息的魔崽子戚东来,不知哪里冒出来一股邪劲,突然跳出来、几乎是合身扑到苏景与三尸面前,以自己的身躯挡于诸剑锋锐前,疾声叫:“万万不可!”

  被同伴挡在面前,神剑如何能再发动,而老太监的身法如风如烟,苏景这边刹那耽搁他已经抢到一对新人身前三丈境地。苏景的修持如何?什么样的敌人他不曾见过?可当老汉近身时,他真就觉得冲过来的绝非一个人,而是——万重山、万里海、千万生机,奔袭来的是一片能将自己轻易碾碎的浩荡天地!

  苏景又急又气,空有神剑在手却无法发动,要推开戚东来易如反掌,可时间……哪有时间!如狂如癫的老太监冲到了近前、身势陡变,缩肩、压颈、躬身、沉腰,猛坠……跪。

  一对新人面前,老太监竟跪了下来。

  这等景色,可比着老太监活撕了苏景更惹人惊诧,人群中轰一声,惊呼绽开。旋即疾风道道,实力未损的阴司判官、差官这时才反应过来,急追上前护卫阿骨王和王驾身边的几位高品判官。

  对判官拥上,老汉根本都不去看一眼,屈膝跪地,吊起嗓子长长呼喝:“老奴秦吹,拜见我主、侍奉我主,主上千秋万载,乾坤永固。”语气虔诚、动作更是毕恭毕敬,仔仔细细地、咚咚咚一个头一个头地叩首。

  刚还拦住苏景的戚东来,此刻又气急败坏怪叫,转回身与老太监相对叩首:“万万不可啊,这天下谁能受您老叩拜……”老太监理都不理,戚东来的面色自惶急变作凄厉,转回头对身后众人厉喝:“哪个敢受这位前辈大礼,即为我天魔宗生死仇敌,骚人做永世追杀、不死不休!”

  苏景大概明白了,这个老太监当是天魔宗的要紧前辈,被戚东来认出了身份,这才会阻挡苏景动剑在前,见老前辈神志不清乱认主叩头骚人发狠在后。

  苏景能想通的事情,身边众人也都能明白,哪会有人无聊到美滋滋受老人叩拜,何况还是朋友家的长辈。当即人群分散开来,或向左或向右,让开老人叩拜方向,不受他的大礼。苏景也不例外,拉着不听向一旁闪身。却不料,随一对新人如何躲避,老太监方向也跟着调整,始终对住苏景认真叩首。

  当真看出戚东来着急了,跪在老太监面前,磕头同时一个劲地相劝:“您老快快起身,使不得,他们也没人受得起……”

  “骚族娃娃,莫挡我觐拜。”老太监开口了,旋即戚东来只觉怪力加身,身不由己闪开去一旁。

  中间再无人阻隔,苏景直面老汉,躲不开地被对方追着施礼,没别的办法了,苏景放开新娘子,双膝一弯也向老太监跪了下去,既然躲不开便还给他,对方怎么磕头苏景怎么换。

  还礼全无犹豫,不过苏景心里的别扭劲就别提了,大喜之日,对拜……和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太监。

  红盖头下,不听却在笑,没心没肺呵。觉得古怪、更觉得有趣,这就是自己的风光大嫁么?混混乱乱,但也真是好笑,我的夫君和老太监对拜去了。

  可不曾想到的,老太监又开口:“离山阳火传人苏景莫挡我觐拜。”跟戚东来一模一样的下场,苏景也被怪力加身,挪去了一旁。苏景未生抵抗念头,只是愕然:“不是我啊?”

  “是我啊?”红盖头下,不听的浅浅低呼传出,再不会有错了,没了那些“闲杂人等”的扰乱视听,老太监施礼所向正是新娘子不听。

  老太监再起长声:“老奴秦吹拜见帝姬,侍奉殿下万世不改。”

  皇帝女儿,最近几千年才被唤作“公主”,古时皇朝中,公主被唤作“帝姬”或“王姬”,老太监用的是古称。

  不听没办法不惊诧,夫君稀里糊涂被六耳奉为长辈,此刻自己又稀里糊涂的做了公主?

  不听可不会像苏景那样和老太监对拜,眨眨眼睛:“老人家快快请起。”

  果然,试探中的一句浅浅吩咐,老太监如奉生天谕,口中高声应是,又再几声恭祝之辞、敬奉之言后站起身来。

  苏景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惊还是该笑,转头望向戚东来:“他到底是谁?”与损煞僧兵不同的,他和戚东来一被挪走,加持于身的怪力便告消失,行动说话随心所欲。

  戚东来神情复杂到混乱,口中梦呓似的说出几个字,吐字本就含混,偏巧老太监在拜过“帝姬”之后又向苏景跑来拜见“帝婿”,苏景没能听清魔崽子口中言说,暂时也顾不上多问了,学着不听的办法:“老人家切勿多礼,快快请起。”

  第七百零一章 忠义

  说完,稍顿,他多为朋友想了一重,又对老太监道:“老人家以后再见我夫妻二人,无需行礼。”

  老太监闻言,想也不想躬身应道:“回禀帝婿,礼法不合,老奴万万不敢越礼,万万不敢。”

  他要见面就行礼苏景也没办法,不再纠缠此事,换过关心话题:“之前误会,我那位遁身隐杀的朋友……”阴老已经从天上落回地面了,可滑头鬼王仍不见踪影,可别被这老太监给杀了。

  “老奴怎敢对帝姬、帝婿贵客无礼。”老太监秦吹用力摇头。滑头小鬼破空刺杀,老太监只是动动心念,变改了小鬼王穿空刺杀的“出口”,直接把他引去了西海。此刻滑头王正怒骂不休着、自西海深处向着东土方向疾飞。

  趁老太监对苏景施礼的功夫,三尸围拢新娘子身边,你一句我一句:“小不听,你是公主么?”

  “你还真是公主,记得以前听你说过,莫耶晴族本为皇室之后,国号为晴,族号也因此而来。”

  “老太监是你家旧臣?跨两界来报效……可也不对……”

  不等三尸继续瞎猜下去,不听就苦笑摇头:“不可能,就算我还能算个公主,但他是单瞳之人,明明白白此间土著,根本不是莫耶之人,又怎么可能与我族有旧。此人我以前从未听说过,更不曾见过。”

  “咦,你不是蒙着盖头,怎能看到老太监的眼睛瞳孔?也不见盖头透亮啊。”刹那跑题本就是三尸的拿手好戏,开始饶有兴趣关注起新娘子的红盖头。

  此时老太监秦吹已和苏景叙话过,他对帝姬的关心,明显高过帝婿,与苏景一起又返回到不听身边。三尸立刻“转移战场”又去围戚东来,去打听这怪人的来历。

  戚东来的心绪平复不少,缓缓开口。但声音仍干涩:“秦吹……并非我天魔宗内前辈,他老人家是……是有故事的。”

  “什么故事,快快讲来!”在凡间厮混时三尸就喜欢泡茶楼听大书,有故事听再高兴不过。

  戚东来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千万年前远古时候,飘雪时节秦吹降生,出生当天里家中来了一位怪客,虬须汉、三尺长发根根倒冲天,隆冬季节里赤上身、腰下不着裤而挎金红长裙。双足裸,踝挂金铃铛。怪客径自来到婴孩襁褓前,对其父母道:“此子身带造化,某与他寿命百年,算是个见面礼,剩下的看他自己。”说着伸手一弹,几许金光自怪汉时指尖流入婴孩眉心,再一眨眼怪人消失不见。

  百年寿命?似也当不了什么,秦吹自幼体弱,动辄染病好几次都险险病死。他的体魄还是凡人,不吃饭照样会饿死。

  秦吹家境贫寒,勉强将他养到七岁,将其带到镇上插签叫卖。这也怪不得父母狠心,年景不好家底浅薄,如今再也养活不了这个娃娃了,与其留下他饿死家中,倒不如托付个好人家、顺带还能赚几个支持家用、好歹坚持到麦收时候。

  恰巧一位年轻的读书相公从路边经过,此人姓霍,正缺了一个书童,见秦吹眉清目秀心中颇喜,问答几句又觉得这孩子有股子机灵劲但又不失淳朴,霍公子当即付了银钱将小娃卖了回去。

  秦吹入霍家为奴,本应改性换名,霍公子却说姓名音同性命,不是平白来的,性命姓名皆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改动。今日秦吹侍奉于霍家,但他不可能永远做僮儿奴仆,迟早有天会长大成人,到那时让他去认祖归宗。

  由此书香世家中多出了个名字难听的小童儿。

  只凭“不改名”一事,不难见霍公子为心地良善之人。事实也确是如此,对着个小小书童,公子爷多有照顾,寻医问药为他调养好身体,教他读书写字、给他讲做人道理,每逢年节吉庆时候公子还会给他单独开一份赏赐,着他返乡去孝敬爹娘。

  一晃十年过去,这其间秦吹家乡曾爆发瘟疫,家中亲人死个干净,身后事也都是霍公子出钱派人一手操办。

  公子如此做,原因无他,不外两字:好人。

  他是好人。

  第十年,霍公子为秦吹定下了一门亲事,同年里喜上添喜,霍公子得州官赏识,发下任聘文书请他去州内大城做官。

  霍公子欣然上任,不料祸从天降,渡河时遭遇洪峰自上游突降,船毁人亡。秦吹本来追随公子身边,也沉溺于江,但他运气好,被乱流冲上了岸滩,侥幸逃得性命。就在岸滩上沉沉昏迷时,秦吹做了个怪梦,梦到有人在他耳边说“十五年后霍公子转世投胎,生于北地沧州洪姓巨贾之家”。

  秦吹醒来后返回霍家,其后十三年尽心尽力照顾霍家老人,替恩公、主人尽孝,直到老爷太太故亡,霍公子留下的孩儿长大成人,他才搬出霍家去过自己的日子。可是这段时间里,他在江边昏迷时的怪梦总也挥之不去。再过两年,梦中听到的“十五年期”将满,他安顿好家里赶赴北地沧州。

  这时的秦吹已是三十出头的汉子,脑筋灵活为人诚实,识文断字且见识不错,赶到沧州找到那洪姓巨贾之家,谋了个“茶管”之差,在家奴中算是个中等偏上的差事。不久之后洪老爷喜得贵子。

  与江面梦中言说比较,时间倒是扣合得上,可秦吹也不敢确定,这位新降生的小公子究竟是不是自家的霍公子转生。直到有天无意中发现小公子的小腿上有一块鹅青云记……这是胎记,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形状,霍公子也长了一块。秦吹大喜过望,由此确定,此子就是他的恩公。

  而那位小公子对秦吹也莫名亲切,小时候哭闹起来谁哄都没用,唯独一见秦吹小娃立刻破涕为笑。由此秦吹在洪家地位扶摇直上,被指派专门照顾小公子。

  秦吹自己又何尝不是心花怒放,无数次暗中祷念,感谢神佛指点让他又能找到公子,尽忠报恩。如此,两年,忽有一日家主引来了一位客人,是一位麻衣相士,据说铁口直断字字成箴,于京师一代大大有名,是洪老爷花重金请来为小公子看相、以提早为前程做准备。

  不曾想到的,麻衣相士一看小娃当即冷笑一声:“无前程,七岁夭;无可救,天注定。”

  洪老爷当场大怒。再有名也不过是个混江湖算命的,当即传令下去,虎狼家丁提棍执杖将其一顿狠打、扔了出来。可对小公子视若珍宝的秦吹并未动怒,更没去动那相士一根手指,失魂落魄呆立原地:那相士的嗓音,与他江面怪梦中的声音一模一样啊!

  老爷盛怒之下如何肯听秦吹相劝,秦吹无奈,一直苦忍到天黑、服侍着小公子安睡后,急匆匆出门去寻找相士,找到对方落脚的客栈打探得知相士已经走了,但店小二拿出了一封信笺:“他走时留下一封信,要小的交予秦爷。”

  秦吹打开信笺,寥寥两行字:洪家孩儿死后三年,转世京城万象王府,贵为王子,更有天龙大命。

  看过信,小心烧掉,秦吹心中又安慰又悲凉,安慰的是恩公的命越来越富贵,悲凉的则是小公子这一生太过短暂……相士之言成真,待小娃七岁时突生怪病,从发病到夭折仅仅七天时间,但小娃撒手人寰前一刻、回光返照时,竟是望着秦吹一个劲地笑。天真、快乐的笑容,就是他走时的神情。

  秦吹号啕大哭,料理过小公子的身后事,秦吹辞去洪家职务,辗转来到京城,想到万象王府再去谋个差事。可王侯之家招仆收佣自有途径,哪会收秦吹这种四十好几又来历不明之人。

  王府周围流连百日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这天夜里在客栈他正踌躇反侧、难做安眠的时候,忽然敲门声响,开门后秦吹霍然大喜,深夜到访的正是当年那位相士。

  “我已观察你整整百日,怎么,还想去王府继续服侍恩公么?”见面后全无客套,相士开门见山:“要仔细计较,他救你一世,你已报过他两世了,足足抵回了,又何必再去报他第三世?你自己不知晓,你的资质不俗,若你愿意可随我去做修行,来日未必不能登仙证道,得个无尽逍遥!但,你年纪不轻了,不可再耽搁!再晚几年,先天灵气消磨殆尽,就再没机会了。”

  谁不慕修行?秦吹自也不例外,心里免不了的一番挣扎,可到最后还是摇摇头:“多谢仙长好意,只是这个恩……永远也报不完啊。做个忠义之人,正是霍公子教会我的道理。若我不知他转生何处也就罢了,我知晓,便不能不护在他身边。”

  相士又仔细看了看秦吹,片刻后一笑:“桌上信物,持之登门,于王府内谋个差事不难。”

  秦吹转回头,只见屋内桌子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枚玉玦,质地平凡做工粗糙,不算什么了不起的物件。再转回头,相士已然不知所踪。

  转过天来,秦吹持玉去往王府,怕门房不识货不敢直接投玉求路,于王府门外苦等了大半天,直到黄昏时分,终于见到有管事模样的锦衣人出门来,急忙抢步上前,双手托玉高举,躬身拦住去路:“贵人请留步,敢问贵人可识得此玉?”

  第七百零二章 天魔

  出门来的是万象王府一位官家,在府中颇有些地位。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管家大位,秦吹鲁莽拦路立刻引来恶奴围拢,所幸管家大人刚刚办过一桩好差事,得了王爷夸赞,正是心情大好时候,摆摆手屏退下人,看了看秦吹手中玉玦,觉得有些眼熟,好像从哪里见到过……又仔细回想,片刻后恍然大悟,问秦吹:“你与陈老师如何称呼?”

  陈姓之人为饱学之士,满腹经纶见地非凡,深得王爷赏识,引入府内常驻,平时专责为诸位王子师范,王爷有大事举棋不定时都会向他讨个主意。

  除了王爷外,府中上下都敬称其为老师。管家大人依稀记得,陈老师的腰间就常挎着这样一块玉,据说为其族徽,虽不值钱却格外珍惜。

  秦吹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含糊道:“故人渊源,求请贵人指点。”

  管家见秦吹模样老实,也没作多想,带上他回府去见陈老师。后者扫了佩玉一眼,似是知道怎么回事,根本无需秦吹解释便对管家笑道:“是我家外姓晚辈,多谢管家。”

  得了陈老师相助,后面的事情自然舒畅无比,秦吹就跟在陈老师身边,做了个书仆。很快小王子出生,王府里的规矩大得不得了,秦吹自是不敢去撩开小王子的裤管看胎记,不过他心眼灵活,没怎么费力就打探得知,小王子也和洪公子、霍公子长了一模一样的胎记。

  小王子是早产婴儿,日夜哭闹不休,想来是小小的身体不舒服吧。多少名医御医来诊治,可这先天不足药石难补,都止不住他的哭闹。直到一天,陈老师去探望小王子,秦吹得以跟随身后,便如洪公子幼时一样,秦吹才一跨入门槛,小娃娃登时止住哭声。

  这还不算完,那么点的一个小东西,手舞足蹈躁动不休,好半晌才有人会意,他不要乳娘来抱、非得要去秦吹怀中。这是如何也使不得的事情,还是陈老师发话:“就给他抱一抱吧。”

  王爷就在房中,倒是个和善之人。笑呵呵地一点头,没太当个事情,而小娃一入秦吹怀中,立刻咯咯咯地欢笑起来!秦吹心中百味杂陈,努力再努力忍住了自己的眼泪……此事在王府中被引为奇谈,王爷特意传令,调了秦吹来王子身边听用,自那之后,只要他在附近王子就一定开心快活,他若不在,小王子是哭是笑可没人做得了主!

  随后几年,小王子长大了些,对秦吹更是依赖得紧,奴凭主贵,秦吹在王府中不大不小也算个要紧人物了。这天里,他正陪小王子院中玩耍,陈老师走了过来:“秦吹,你且随我来。”

  小王子交予旁人照料,秦吹跟着老师来到偏僻处,老师左右看看,确定无人后,伸手摸出一小袋金子塞入秦吹手中,后者莫名其妙连忙推辞:“您这是作甚?”

  “我这块玉玦,乃是年轻时偶遇仙家所得,仙家曾说,有朝一日若有人持一样玉玦找你。他的事情你当尽力相助。”陈老师先简单交代过渊源过往,这才继续道:“你还不晓得,当今天子无后,且年事已高……已然选中了小王子过继龙庭。来日他便是万岁爷了。”

  相士留给秦吹那封信里早都点明此事,秦吹如何不知?可即便有所准备,依旧忍不住的大欢喜。见他满脸喜色,陈老师顿足焦急:“你怎地还欢喜……小皇子如此依赖你,不久以后他入宫,你必会与他同行,侍奉于左右的。”

  这个时候秦吹仍未反应过来,还开心点头来着:“如此最好,我愿永奉小王子……”

  “糊涂啊你,男子入宫侍奉皇帝,会是个什么下场你怎不想想,要挨上那一刀!此事绝无更改,你大难临头。”陈夫子讲话分人,对贵人时引经据典辞藻繁华,对普通人就说普通话:“念在仙人渊源,我岂能看你被强送入宫受此酷刑。这包金子与你,加上这两年你攒下的佣薪,后半辈子不用愁了。事不宜迟,待会我会出去采买几卷古籍,你与我同行,途中……逃去了吧……倒时记得在我脸上打一拳,得见血。”王爷家奴不能随意进出府邸,想要出门非得有门牌不可。

  哪个男子衣食不愁,会自甘去做太监,尤其秦吹现在不老不小,四十几岁正是精力充沛时候。

  手里拿着那袋金子,秦吹呆住了。陈老师叹了口气,知道他和小王子感情深厚,又开解了他几句,无非“天子身边岂会疏少照顾,不多你一人”之类,跟着又一推他肩膀:“你速速回房去准备,半个时辰后我在门口等你。”

  木木然,秦吹返回屋去,但半个时辰过后,陈老师没在大门口见到他,找到房间一看秦吹就坐在椅子上,仍发呆。

  “你怎地……”

  不等陈老师说完,秦吹起身、摇头:“谢过老师提点大恩,我打定注意了,随小王子进宫。”

  “你这又是发的什么疯啊。”陈老师眉头大皱,可凭他如何说,秦吹都心意已决,手中金子也还给了他。如此,秦吹追随小王子入宫,净身后大病一场几乎丧命,但还是撑了过来,不久后做到首领太监,周全服侍于小万岁身边。

  一晃又是二十年过去,小皇帝早已亲政,颇有建树,秦吹则是古稀老者了。可他耳不聋眼不花,精神和体力旺盛堪比壮年。旁人不晓得但他自己记得清楚,小时候父母讲过的“怪客到,送百岁”之事,现在看来应该是真的了,老却不朽,远远有的活。

  这一天,老太监闲来无事正坐在御花园的石凳上打瞌睡,忽觉有人拍他肩膀,睁眼一看居然是皇帝,秦吹忙不迭下拜谢罪。

  与生俱来的,皇帝就觉此人亲近,心底把他当作至亲之人,全不在意,伸手搀扶他起来、笑道:“若是我自己经过,就不叫醒你了,正好今天我身边还有一位奇人,能预知天下事,难得一见、不可错过。这位是自南方持舟国来的大国师,与孤聊得颇为投契。”

  老太监这才去注意皇帝身后之人,待看仔细,大吃一惊:外国来朝的国师,竟是当年给沧州洪家小公子算命的那位相士。

  皇帝没主意秦吹的神情,请相士坐下来,兴致勃勃地询问自己将来成就如何、国运如何。虽然是天子,但这位皇帝并不太笃信天命,问起这些不过是年轻人的好奇。那时皇帝二十几岁,还年轻。

  相士谦恭守礼,回答皇帝问题时大都云山雾罩,不肯给出直接答案。

  秦吹就从旁边侍候着,事情虽然古怪,可是在他心里不存疑惑,这几十年里他已经见识过真正的“古怪”,笃定得很,国师就是相士。

  侍奉着,聆听着,渐渐秦吹的面色苍白了……他听得,有过几次皇帝追问关键大事,相士的回答都是:陛下莫急,两年以后才可见得分晓。

  两年以后见分晓?相士的话里暗藏玄机,皇帝只道他在卖关子,秦吹却以为:大不妙!

  转过天来,秦吹向皇帝告假,说是老家有个晚辈亲戚来了京城,想去见上一面,皇帝痛快答应,还特意赏赐了些礼物着他给家里人带去,这是秦吹生平唯一一次欺君。

  出宫去,直奔国宾驿馆,老太监为皇帝身边红人,他不弄权但所到之处自有人迎奉,全不费力见到相士,秦吹关好房门,对相士深深施礼,口中敬称仙家,小心翼翼地询问“两年以后见分晓”究竟何意。

  相士笑了起来:“好个秦吹,难为你还能听出内中意思,实话讲与你知,你家恩公这一世就只剩下两年性命了。怎么样,你可还要问他下一世如何?问过也无用,其后百年七世,他都会托生于海中游鱼,你想伺候也伺候不到了!”

  秦吹将毕生光阴用来偿报霍公子的恩情,闻言悲从中来:“这不公平!霍公子是何等好人?洪公子小小孩童,但也懂礼乖巧。当今天子更不必说,年纪轻轻却雄才大略,仁政于四海,这等好人为何世世短命!”

  相士冷声作笑:“好人坏人,与轮回何干?你被恩情蒙了眼睛么?他这三生都不得长命不假,可他曾受半点苦楚么?世世生于富贵家,锦衣玉食无忧无虑,这样活上十年,远胜百年苦命。”说完,顿了顿,相士放松了语气:“不说他了,说说你吧,三世相奉,你也算功德圆满了,放手吧。你我总算有缘,我传你一套练气法门,虽飞仙无望,但可延年增寿,可飞云踏雾,你还有大把寿数,也该自己享受了,到处去走一走看一看,这世界神奇有趣远超你想象。还有你常年当差,少归家,如今你家开枝散叶,嫡孙儿都快有孩儿了,是不是该回家去看看了,享一享弄孙……哦,重孙之福。”

  秦吹在去沧州前就有了孩儿。

  秦吹心中一番挣扎:“仙长当知……我能有家、有娘子、有孩儿,皆因恩公照顾,我那老妻就是恩公为我主下的亲事……”说到此秦吹老泪纵横,咕咚一声跪倒在地:“求仙长垂怜,怎生想个办法,救救皇帝吧。”

  相士眉头大皱,不理会。

  秦吹则一跪不起,整整几个时辰哀求不断,到后来相士不胜其扰,冷笑道:“想救他?好!挪你寿数于他啊,二折一,你还剩一百零二年阳寿,你说,要送给皇帝多久活命。”

  数不清第几次了,秦吹又是好一阵子犹豫,最后声音发颤:“我……我……全给他,求您让皇帝添寿五十一载。”

  相士一惊,看了秦吹好半晌才开口:“给他个一二十年、哪怕三四十年不就是了,全搭进去,你立刻就死?”

  秦吹哭得更加凄然了:“我舍不得死啊!可一想到因我小气,恩公就少活一年,我心中就疼得不行。公子教我,忠义才是为人之道,我时刻不敢忘记。”

  相士沉吟了片刻:“这样吧,你也莫急着决定,你七天以后再来找我,仔细想一想,究竟要不要把所有寿数都折与他。若真能拿主意再来找我,我助你施法。”言罢不容秦吹多说,大袖一卷,老太监只觉天旋地转,再睁眼已经回到了皇宫不远处一个僻静角落。

  秦吹回宫,告病休养,皇帝政务繁忙,但七天里倒有六天都去看他。唯一一天没来,还派了不到十岁的大皇子代为探望。而这七天里对秦吹无疑炼狱,一边是忠义和恩公,一边是自己的性命!

  七天之后他又去找相士,拿定主意,仍是原来的那个主意!

  不料相士苦笑起来:“你莫见怪,其实这法术我也没把握,成功的机会不过两三成而已,一旦施法你必死无疑,可能不能转给皇帝,就只有两三成的可能。你还是先回去,再仔细打算一下,我仍是等你七天。”说完又挥袖,老太监回宫了。

  七天再七天,健壮老人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到得最后他还是决定:赌了。大不了一死,只为了那两三成的机会,死而无憾。

  相士叹了口气,不再相劝,漠然道:“那你死吧。”话音落,法术起,老太监直觉心地空落落的难受,一阵恶心感觉翻腾上来,张口想吐但还不等吐出什么就摔倒在地,就此身死。

  而他身死一刻,空中黑云满铺,轰轰雷霆炸裂,那个相士放声大笑,脸上筋肉蠕动、身上衣衫入烟流转,几个呼吸过后变成了万象王府陈老师的模样。

  变化未完,面蠕动继续、衣衫改变继续,很快又变成另个惊人模样:虬须汉、长发倒冲,赤膊着裙、光脚缚铃,正是秦吹诞生时送他百年寿数的那位怪客。

  怪人俯身,抓住秦吹的手用力一拉,已经死掉的秦池猛又恢复意识,站起身来,低头看看自己、抬头看看眼前陌生大汉,吃惊莫名。

  “恭喜、恭喜,”怪客眉飞色舞,笑声响亮:“你忠义入极,比傻子还傻比癫子还癫,证得极致道,立地成魔,从此你我为兄弟,我的七百三十一弟,忠义魔、天魔!”

  秦吹证魔,犹自追问:“我那恩公呢?”

  “他添阳寿五十一载,将来大展宏图,成就一代英明大帝……世间事情,大梦一场,如花如画如烟如风,再不必挂怀了,随我去吧。”大笑声中,怪客拉着秦吹破天而去……

  戚东来语速奇快,把天魔宗内那份经典记载缩略再缩略,仍是讲了整整二里路,终于说完了,长出一口气:“秦吹他老人家,不是我们天魔宗的长辈,而是天魔宗的祖宗……第七百三一魔,忠义天魔!”

  他与苏景等人相距不远,说话声音也不轻,一对新人、三位师兄外加那位效命帝姬的老太监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故事听到一半时候,苏景心里就大概有了猜测,可即便有所准备,在听到最后结论、秦吹为天魔时仍是忍不住一惊!

  三世报恩,受宫刑舍性命,以己身证得大道,得点化接引入魔位、飞天去,此刻再回来……明明白白,他为归仙!苏景惊诧、师兄是惊诧、场中所有有见识有心思的修家尽做惊诧:惊于老太监的身份,更惊于“连串的事情”。先归来一个六耳,再回来一个天魔,早已不见归仙的中土世界,于短短一段时间里接连回来两位证道者、逍遥仙?

  且还都是神志模糊,记忆不整。

  三尸听过故事意犹未尽,拈花不忘追问戚东来:“你们供奉的天魔,为何要拜小不听为主?”这才是最大疑窦,本界土著正道的天魔,怎么会认一个莫耶女子为主人、来效忠。

  从未见过的,戚东来哭丧着脸:“我又怎么知晓!”眼看着天天受本宗祭拜的天魔来给别人做奴仆,心里当真不是个滋味。

  雷动换问题:“穿裙子那个大胡子,是大天魔?”

  这点戚东来笃定,点头:“不错,他老人家为大尊魔,诸天魔之首。名唤金铃天。”

  赤目翻着眼睛打量戚东来:“你也是大胡子,为何不光膀子穿裙子?”

  真正浑人浑问题,戚东来就算想回应也不知该怎么答,嘿了一声,不再理会三尸,抬头向着前方天魔望去。

  二里路,老太监小心翼翼地服侍着帝姬前行。其间除了“帝姬小心,留意脚下”之类言辞,几乎没说过有实际意义的言辞,因心有旁骛、他走神了,也在听戚东来讲故事……此刻故事讲完,秦吹的面色却愈发迷惘了。

  “老人家记不起往事了么?”红盖头下不听的声音轻轻传出,老太监急忙躬身:“启禀帝姬,奴才老糊涂了,脑子里确是混乱得很,什么都想不起来。唉,我本就不聪明。”

  不听说道:“老人家,应我一事。”

  “全凭帝姬吩咐。”

  “于我面前切勿再自称为‘奴’,晚辈担当不起的。”

  老太监想如何自称,算不得关键,可戚东来是苏景的朋友,他的面子一定要照顾的,天魔于自己面前称奴,置天魔宗、戚东来于何处。

  “这……老臣遵命。”

  “多谢老前辈,”不听点点头,又问道:“您记不清前尘过往,那可还记得,为何要来投效于我?”

  秦吹摇了摇头:“老奴……老臣也不晓得,只是觉得就应该效命于帝姬,是应该、不用讲道理。”

  即便是“应该”,也一定会有道理暗藏其中,比如猫儿吃鱼,看上去天经地义,但修家却早早探明白鱼肉对猫儿的眼睛视力有大好处。只是老太监的脑筋坏掉了,他记不起来,想不明白。

  “还请老人家见谅,晚辈的朋友需得在您身上施一道法术,但请放心,却无伤害。”苏景开口,老太监呵呵一笑,全无犹豫点头就答应下来,跟着苏景望向尤大判。

  无需言语,尤大人自能了解苏景之意,迈步上前,手掐诀于老太监的心口轻轻一触,随即对苏景点点头。

  尤朗峥笃定,此人为归仙。

  苏景对尤大人道一声多谢,又密语戚东来:“事出古怪,我请鬼王跑一趟,送你和这位老太监回天魔宗吧。”

  天魔当然要还给天魔宗,而戚东来的见识不差,可终归比不得天魔宗的前辈高人,说不定他认错了人?或者天魔宗能有什么办法让此人恢复记忆。总之把老太监秦吹送去空来山才最最妥当。

  戚东来立刻点头,但还不等苏景传令麾下鬼王,北方天空中忽见黑雾煞云翻卷冲腾,一道浩大云驾向着离山方向疾驰而来。苏景看得明白,正赶来的是判官云驾。

  花青花从一旁解释:“天魔宗,只是不知为何来得晚了。”

  阴阳司派出大群判官去往中土各出接引名门大宗,空来山天魔宗也在其中。但不知被什么缘由耽搁,天魔宗这一路来得最晚,现在才到。

  苏景笑着点点头,暗忖,这可巧得很了。

  云驾疾行,很快来到近前,滚滚鬼云散开,云中人现身,天魔宗来了不少人,但不见掌门魔君,带队之人也曾与苏景打过交道。空来山少主、魔君亲传弟子:蚩秀。

  相比于正道天宗,空来山来人好不去半分,个个面色苍白双目无神,迎抗天星劫数时举宗并力相助魔君弹那嫁衣曲,事后人人重伤脱力。不过他们全都身着华彩衣衫,一眼望去五彩斑斓,非有大喜绝不会如此打扮,就算他们是来喝喜酒的,这等穿着未免也太夸张了些。

  可最古怪的还是苏景身边戚东来,见到同门不喜反惊,脱口“啊呀”一声怪叫,踉跄几步迎向师弟,虬须汉双目瞪如铜环:“你……你怎会戴紫顶?”

  蚩秀缠头巾,紫色,看上去也没什么特殊地方,可天魔弟子明白,这“紫顶”正是掌门标志。

  蚩秀身后,金衣装南天魔王冷声道:“戚东来,尔乃代罪之身,安敢无礼,滚开去!”蚩秀却一摆手,止住了师叔冷言,天魔少主语气古怪,似有开心可更多的是不舍、眷恋:“启禀师兄,师父他人家……归入魔天去了。”

  先一愣,面色顷刻惨白,虬须大汉连一声惨嚎都未能发出直挺挺向后摔倒。

  归入魔天,便是归天了。

  蚩秀大惊:“非是那样……”急抢步去搀扶戚东来,但他的伤势比着戚东来还要不堪,如何扶得住,两个人一起摔向地面,总算苏景动作奇快,闪身上前同时搀扶住两人。

  三尸则勃然大怒,雷动瞪眼:“魔君乃是一代天骄,他老人家仙逝,举世齐悲!”

  赤目攥拳:“但,尔等后辈孝义何在?魔君仙逝去,为何不在山中守灵,还要四处乱跑!”

  年换顿足,踩得脚下顽石碎裂十八块:“最最可恨的,待孝之身来我家掺和喜事,简直该打!”

  一人一句后,三尸齐齐虎吼。

  “收声!”苏景斥了一声,天魔宗又怎么可能是那种掌门死了,弟子们还穿华服外出玩耍的门宗,内中当有隐情。

  戚东来因急怒攻心昏厥,苏景一道元灵送入身内,很快便告苏醒,师弟蚩秀急急说道:“莫急,且听我说,师尊是真的归入魔天,非你我平时所说的那个意思。”

  戚东来脸色苍白依旧,眼睛瞪大依旧:“你是说……”

  蚩秀点头:“他老人家,立地成魔,破天地茧,成魔去!”

  第七百零三章 吉庆

  数不清今天第几次了,戚东来再“啊呀”怪叫:“当真……当真?!”

  空来山,拜天魔。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皆为空来山弟子心中神祇,这么多魔也不是个个都有故事的,像忠义、十文这样的天魔只是少数。但所有天魔都“在位占牌”绝不会错。魔坛中早就没了“空位”了,天魔宗弟子敬魔修魔,可他们自身是没机会成魔的。

  宗内早有认知:破劫出天去,只是成为诸天魔尊驾前魔将或者护法,不过这也足够了。

  成不了魔尊,自也就没有了“一朝开道,立地成魔”这种奇事,漫长年头里,天魔弟子飞仙去也和东土其他门宗没太多区别,修元养气悟道破劫,境界划分有些区别,实际里修行得过程大同小异。

  蚩秀的目光炽热,对戚东来用力点头:“千真万确!抗天劫时师尊驭琴脱离重伤,不久前沉睡过去,就在天魔大殿之内,睡前严令我等不得挪动他老人家。待到昨天深夜,师尊忽然醒来,召门人共聚大殿,传掌门之位于我。”

  魔君忽然传位,空来山弟子惊疑不定,但魔君的神情确是欢喜的:“一曲嫁衣裳,弹尽我心中向往,你们不晓得,妙不可言,哈哈,哈哈……”大笑声才告响起便戛然而止,再看魔君满面喜色,气息中断就此身亡。

  天魔弟子大惊失色,有人失声大哭有人上前抢救。可命火灭、生机断,又怎么可能再救得回来。正悲恸中,忽然浓浓黑云汇聚空来山,万重惊雷轰鸣八方,正是传说中天魔以身证道时才有的景色。旋即之间掌门魔君的尸身,一道道裂痕蔓延,片刻后身体上满是龟裂,再片刻裂片落,尸身碎——碎得只是外壳,当表皮裂片落尽。一个光洁如玉、身隐祥光的魔君又出现在众人眼前。

  如玉魔君猛一眨眼,转活过来。魔君未再笑,反而目中隐现惊怒神色,没再和弟子们刻意说什么,只对他们点了点头,举步登天去,遁入满天黑云,就此消失不见。

  立地成魔,绝不会被认错的:立地成魔!

  成魔之势与普通飞仙大相径庭,不开天,无灵动,是以不为其他门宗修家探知。

  师尊成魔,这是天大喜事,天魔宗自然要穿红挂彩,蚩秀接任掌门也是魔君钦点,再顺理成章不过。因为空来山要做一场法事,所以耽搁了时间,现在众人才来到离山。

  事情经过大概说完。师父走了,师父证魔,戚东来悲喜交加,而心绪起伏不定之中,另有一道疑虑之思涌现心头:“凡间有人能成魔……”

  这一重蚩秀也想到了,接言道:“便是说魔天上,有真正魔尊陨落。师尊走时面现怒色多半也是因为此事。上面……怕是不太平了。”

  戚东来暂时岔开话题,简明扼要把老太监秦吹之事报于同门,谁能不惊诧,但这个时候秦吹自己已经稳固心神,迎上天魔弟子的目光笑道:“天大事情,今日莫提。谁再聒噪半字,打过板子万里边关发配!”

  老太监脑筋混乱,现下就只看本分,一心一意要侍奉好公主殿下这场大喜事。心神定,转目四周,很快又皱起眉头:“今日喜典是哪个操办的?”

  红长老就在附近,笑吟吟应声:“启禀老前辈,所有典仪礼庆,皆由晚辈做主。”

  “咳,你这孩子!”老太监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帝婿幽冥封王公、阳间奉真君、何等身份!我家帝姬更是天之娇女,如此佳偶的喜仪,你办得也太潦草了些。”

  红长老不生气,巧媳妇难为无米炊,没法力啥也做不了,只能放炮仗,闻言一个劲地笑。

  老太监又叹了口气,不和小女娃计较,抬起头望向天空:“帝姬大喜,当有祥云显瑞。”话音落,天云自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层层流转,第一息白云铺天,第二息云生七彩,第三息彩云结象:西边吉祥白象成群;东边天九色天龙摇摆;南方里紫金仙鹤展翅;北方里神树绽鲜花!三个呼吸功夫,长天满满喜福景色,祥云献瑞。

  老太监又把目光投向前方:“帝姬大喜,当有青鸾引驾。”话音落,清越啼鸣传来,遥遥可见大群仙禽自远天处疾飞而来,不多不少,整整九百九十九头美凤青鸾,于人群顶上盘旋片刻,分作三十三阵,引驾于一对新人前方。

  老太监的眼光变得高远了,人就在不听身旁,神目已洞穿千里看破人间,皱皱眉:“帝姬大喜,当举世同庆万民同欢。”随他号令,离山周围千里,每一城镇村落忽然异香飘扬,鲜花绽放,无数漂亮蝴蝶凭空冒出,轻轻飞扬,无论男女老幼,每人手中突然多出了一小小瓷坛一方精致食盒。

  瓷坛泥封拍碎,美酒飘香;食盒揭开盖子,四色佳肴摆放。

  举世实是夸张,可万民却真正得惠。

  升祥云,唤青鸾,惠八方,但还远远不够,老太监连连出声:“庆乐何在、喜舞何在、琼芝何在、锦绣何在、良辰美景何在?”

  忠义天魔的声音轻飘飘的,但随他连串谕令众人身周异象陡现,高冠锦袍、瑶琴箫笛,大群乐师显现四周,下一刻丝竹声声,悠扬喜庆调子,闻之心情舒泰飘飘欲仙;乐声起,彩女现,披霓裳着绫罗,扫袖挥裙盈盈而舞,有在头前边行边舞,有在四周轻歌曼摇,有在宾客群中穿插献艺,也有一群群一簇簇,飘身半空曼妙摇摆。

  还有四下里,仙木琼芝生长开来,盈布于这条迎亲大道上;再看脚下,平凡石路满铺金箔。银、红、紫三色锦线勾勒,诸般美绣仙画,让人简直舍不得去踩去走。

  老太监又对红长老道:“来贺喜的诸家贵宾也不能怠慢了。”忽然间,一个个身穿红袍喜服的俊美童女自空气中跳出,一人追随一位宾客,一人手中捧一红盘,内中盛奉瓜果美酒,任由宾客取用。

  最后老太监又望向苏景的袍子:“帝婿,您的喜服稍稍有些、有些……”

  “是帝姬亲手缝制的。”苏景应道。

  “哦哦,好看好看,当真巧夺天工!”老太监打消了为帝婿换喜袍的念头,又在琢磨了片刻,浅浅一叹:“时间仓促啊,只能如此了。简慢之处还请帝姬见谅,是老奴……老臣准备不周,愧对帝姬厚爱。”

  这还简慢?红盖头下的那张俏面已然笑成一朵笑语花儿了。若不是怕吓到老前辈,不听都恨不得跳上前狠狠抱一抱他了。美轮美奂,如坠梦中……不对,比着梦境还要更出彩更锦致,做梦也不曾想到的,这典仪明明白白的就是仙家排场!

  突然间,乐声变,吹笛子弹琴的都不见了,化作三千红红鼓,裹红挂赤的精壮大汉一声喝,一声鼓,咚!安静一瞬,众大汉第二声喝,接连七声鼓;第三声断喝,喜鼓震天隆隆轰动!再看无数彩女衣衫变化,金羽插肩、金环结臂、金裙加身随鼓而舞,比之前不见了柔美曼妙,却多出铿锵力顿,而这鼓这舞宣起来的那份喜庆颜色,自眼入脑再直捣人心,无人能不喜不乐不振奋。

  三尸浅薄,一个个手舞足蹈开怀大乐,雷动不忘伸手从红袍侍僮的盘子里拿了个苹果,张嘴就咬,不料啪一声轻响,苹果不见了。

  雷动愣了愣,不痛快:“蒙人的!”

  “真的啊。”他身边白羽成也拿起个苹果,吃得咔咔清脆:“香甜得很,绝无错。”

  拈花手疾眼快,趁着一位彩女舞姬自他身边穿插过的时候,悄悄伸手去摸人家屁股,摸到了,可手上全无感觉,如触空气,对方也全无反应。拈花也皱眉:“假的,白羽成,你再试试。”

  白羽成无言以对,堂堂离山真传,去拍彩女屁股占便宜?

  几人不远处红长老闻言抬头,她是女子无需忌讳,芊芊细指拂中一位路过彩女的肩膀,彩女咯咯一笑,微缩肩,将一个盈盈眼神送向红景。

  再看四周,有宾客品酒尝果,也有人和彩女微笑致意,所有人眼中景色皆为真实,唯独三尸“碰不得”。

  三尸大是着恼,这就要去找老太监理论,为何偏心慢待三位仙家,还好红长老能想通其中道理,伸手拦下了他们:“不是老前辈慢待,而是他的声色幻法虽精妙绝伦,但还是瞒不过三位真仙辨查。”

  “是假的?”三尸眨眼睛。

  红长老点了点头,都是假的。就算秦吹是天魔,也不可能凭空变出来那么多花样,从祥云、青鸾到鼓俑舞娘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法术幻象。百姓手中的佳肴美酒、修家面前的新鲜花果也不例外,只是老前辈的法术精湛,让人全然察觉不出破绽。

  美食摆在那里,幻得是眼象;拿到手中时,幻得是触象;咬在口中幻得则是味象了;甚至吞咽下肚,还会幻出醉饱假象。中土民间早有过类似传说,有贪心恶人受神仙惩戒,被带入仙源,吃不尽的美酒佳肴,恶人大喜,日日流连,醒了吃喝再酒足饭饱睡去,结果没出几天,一边打着饱嗝,被活活饿死了。

  这传说真有其事的。

  三尸似懂非懂,大概明白了:自己兄弟体质特殊,老太监的法术虽妙,但在他们面前也得打个折扣,稍一辨认就会被他们识破。

  念及此三位仙尊不着恼了,眼看着周围宾客喝酒吃果,赤目摇头晃脑嘿嘿笑:“都是傻瓜!”拈花点头附和:“只有咱们哥们是明白人!”雷动却愁眉苦脸:“我想吃啊。”

  “吃这个。”红长老从袖口里摸出两把花生瓜子塞进三尸手中:“都是真的。”

  雷动天尊是有口吃得能笑三天的仙家,大喜,嗑瓜子:“红长老办得喜典比老太监强多了,他们不识货!”

  第七百零四章 你不如我开心

  老太监空口白话,“说出”无尽美境“唤来”无穷喜色,欢笑声中大队人马进入离山山门。

  离山是苏景的家,跨过离山剑碑,便是进了家门。

  今日喜事一切,都是红长老按照凡间嫁娶设计的,那时没想到判官、鬼王会来,所有人都靠走得,真要去穿八百里离山去往内核重地去办喜事,估计得走上大半个月,是以就在山门内一里地方设喜殿,做真正典仪举办之地。

  说是殿,其实就是个大棚子。

  大棚子后面还有连绵大片的小棚子,内中一座座灶台垒砌,炉中火苗正旺,附近凡间请来的大小厨子们忙碌异常,准备喜宴。佑世真君结婚,其他地方招呼不周,总得让大伙吃上一顿实惠饭。

  少不得,老太监对着红长老又是一翻跺脚顿足、摇头叹气,旋即再次施展妙法,将此地布置起来,棚子转眼变作仙宫琼阁,那份辉煌壮丽无需多提,但苏景看得清楚,施法过后秦吹面色惨白。

  虽然是幻景,但一桩一桩规模浩大,即便精修大家都无从分辨真假,而秦吹记忆混乱、身带内伤,连番施展消耗巨大,有些坚持不住了。苏景带不听上前相劝,可秦吹摇头,笑着:“帝姬之喜,天都得开颜作笑!只这几分小小颜色,已经是简陋到不能再简陋了,绝不可再偷工减料,帝姬帝婿放心,老臣没事,快快入殿去,无需理会我。”

  说话间连推带让,将一对新人送入喜殿,老太监身后还跟了大群天魔弟子,反正秦吹做什么就他们就一起帮忙,七手八脚全都来推苏景,苏景稍稍使点劲,他们谁都推不动。

  开了个玩笑,苏景、不听携手走入喜殿,众宾客紧随其后一拥而入。

  掌门提议,师兄附和。苏景不听亲自上前去,左右相搀,将贺余师兄扶入高堂大位。在场人中既有幽冥阴司大判,也有天外归来仙魔,无论身份、辈分,贺余都算不得最尊崇的。可他于苏景来说亦兄亦师,他不坐那位子,除非师尊归来师叔脱困,否则中土天下再无人能坐得!

  长香追吉时,众宾客由离山弟子引领入座,秦吹唤出的喜僮儿提壶托酒时刻追随宾客身后,天魔宗大群弟子时刻追随老太监身后,相映成趣别样热闹。

  自此时起,就再没了什么意外事情,万幸叶非来得早了些,若他在秦吹之后来到离山,怕是不等捣乱就会被忠心护主的老太监撕扯个粉碎。

  等不多久,长香燃尽,喜鼓九声,被红长老安排、专门负责盯住吉时的老实徒弟深深提息,能在师叔祖的新婚大喜中担上个“吉时报”,方先子心底觉得很是荣光,提息、开口,正要呼喊。忽然一个尖尖长声抢在了他之前,字字长拖音:“吉……时……道,天……作……合,福……禄……喜……寿,绵……延……无……尽!”

  帝姬帝婿的吉时之报,非得老太监亲自来喊不可的。对这场“意外遭遇”的喜事,秦吹的参与也止于此处,具体典仪,新人拜谁、怎么拜他并不干涉,笑吟吟地站到了一旁去观礼。正巧站在三尸身边,看在他是天魔的份上,雷动将手中瓜子分了他一半。

  拜天地乾坤,拜离山祖位,拜主座贺余,最后一对新人顶头对拜……

  “苏景。”

  对拜时候,苏景耳中传入密语,不听的声音。

  “嗯?”苏景回应,不知不听此刻唤自己何事。

  “夫君!”不听的声音里,实实在在的兴奋,快乐!

  “娘子!”苏景笑了,密语回应。

  “老爷!”不听换了叫法,喜上眉梢。

  “太太!”

  “官人!”不听笑出了声音,怎么就那么高兴,没法说的高兴!

  “夫人!”

  “相公!良人!阿郎!当家的!”天知道不听开了哪朵智慧窍,一下子想出这么多称呼来,每对苏景喊一声,她都兴高采烈。

  苏景如何招架得住,发愣……或许是心有灵犀,他全能体会她心中快乐,心中眷恋之人快乐了,自己也一定会开心,苏景密语轻声:“能娶得你,我很开心的。”

  红红的盖头下,不听笑了,仍是密语,语气却幽幽:“你不晓得,你不如我开心……”便是这一刻,苏景看得清楚,几滴晶莹泪珠儿,自喜盖中落了下去。但下一刻:“夫君老爷官人、相公良人阿郎、当家的!”小不听一口气,又把所有称呼都喊了一遍,字字用力字字真。

  两人“聊天”是在夫妻对拜中,你一句我一句的,都是弓着身子头顶相对。众多宾朋好友全都坠入迷惑:小两口鞠躬这许久的,都不起身?新娘子红巾遮俏面,看不到模样,新郎的样子大伙可都瞧得清楚:笑——自从“新人对拜”、这一个躬向他媳妇鞠下去之后就开始笑,让人莫名其妙。

  “诶!”哪管旁人如何,苏景密语响亮着,应着不听:“媳妇!”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众宾客总算踏实了,她俩起身了。

  司礼长老笑着呼喝:“礼成、喜成、佳偶天成!”

  其后再有什么仪式都已是细枝末节,拜天地拜先祖拜高堂再对拜之后,莫耶不听就再也不是形单影只的小妖女,如她所愿讨得了苏景的喜欢、做了苏景的妻子!

  苏景何尝不欢喜,走上前拿住了不听的手。可是还未等他们两人再说什么,遽然一道阴森气意自苏景身边暴散开来,眨眼之间一对新人消失不见!

  即便归来之魔时先也未能察觉丁点征兆,更毋论应变。

  正办喜事的两口子,就凭白消失于众宾客身前,谁能不大吃一惊!相距苏景最近的一群同门、贵友,身体带伤但灵觉不受太大影响,他们的探知何等明锐,竟再也找不到丁点有关苏景与不听的气意。

  唯独三尸气定神闲……与本尊心神相连,苏景消失瞬间就只有他们兄弟有所感知:苏景心中满满惊喜!

  刹那过后,感知被截断。

  大喜时日忽受打扰,苏景却惊喜异常,旋即消失于大世界,连本尊与三尸间的冥冥相知都不能无法通联。他去了哪里?再也明白不过,青灯小世界。

  之前自我封闭、凶猛鬼王费尽力气也全无法应的青灯境此刻自己开放,把苏景“抓”了进去;正与他双手相握的不听也受“连累”。

  正如三尸料想……外间宾客惊诧,境中老祖也发呆。愣一下:“吉服?”两字后陆崖九喜形于色:“好小子,今天是你大喜之日?这可巧得很!”

  苏景娶妻,欲拜老祖而无门,不料才成礼就被请入青灯,心中欢喜难言,以至脑筋都有些迟钝。听得老祖之言第一反应是“巧得很?今天也是您老大喜之日么”,还好荒唐念头只在心里盘绕,倒是小不听反应刚快些,急忙放开苏景的手,一把掀开盖头快步上前:“莫耶晴族不听……晚辈……侄、侄儿媳拜见师叔。”

  称呼换了三回,因她现在有了三个身份,最后一个说起来还有些涩口,生平第一次自称媳妇,感觉没法说。

  一边说话,一边下跪,苏景抢上前和她一起,陆老祖放声大笑,稳稳当当受了两个娃娃的敬礼,口中好一番嘱托,开始是吉祥话,后来是吩咐小两口要互敬互爱、命苏景不许欺负媳妇,最后则要两人记得不可耽误了功课、来日携手飞仙才是永恒厮守……若把修行看作经营,将封仙看成做官,原来老人的言辞也和凡间长辈所说没什么区别,或者说,在苏景面前,陆崖九就把自己当作一个是个普通老人吧!

  之后让小两口起身,还不等苏景站稳,突然一道香风飘来,一个柔软身体几乎是“全不讲理”欺入他怀里,柔柔抱住了他,青灯境内、陆九面前,会如此做的哪有旁人,正是那个雕山的少女。

  抱着苏景,少女欢笑:“阿哥……苏锵锵……恭喜!”

  才嫁的夫君,自己还没抱就被别人抢了,不听当时就瞪起了眼睛……可很快又把眼睛眯回去了,青灯境中详情她听苏景说过,也知这少女神志未复,真把苏景当作了自己的兄长,不计较了不计较了,谁让他今天结婚呢。

  少女抱苏景的时间不长,放开怀抱一转身又把不听给抱住了,这一下不听笑了,心里仅剩的那点郁郁散去,过片刻少女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眸子转动上下打量着一对新人,大大的眼睛里尽是羡慕,口中吃力再吃力:“漂……亮。”

  讲话吃力,施法可一点也不费力,身形转罗裙飘,一个圈子转下来自己身上也幻出了用一套艳艳喜服,不过她幻的不是新娘凤裙,看来她更稀罕苏景的打扮,给自己换了一套新郎红吉,本就漂亮的少女着男装,另有添出一份特别妩媚,连不听都笑眯眯地点头:“好看!”

  “你……更好看!”几乎不会说话的少女倒是有来有往,喜滋滋。

  老道也离开了自己的炼丹炉,此刻迈步上前,不说话,但摆出的道家礼节再明白不过,给一双新人道喜。

  还礼过后,不听又急忙把自己特意给陆老祖做的长袍取出,奉上,陆老祖更是开心,晚辈的心意于他的困境之中,比着那天无常丹又如何!

  收长袍,老祖微笑:“坐困于此,身无长物,你们的新婚礼物,我就先欠下了,待将来出去再还!”

  以前老祖说起将来,大都会以“如果有朝一日能出去”来做前提,今天却没了“如果”,苏景何其灵活的心思,闻言喜道:“天无常丹有望?”

  不听谨守晚辈规矩,苏景说话同时她也对老祖说道:“您已送了晚辈青灯藤,那是神奇宝物,孩儿诚惶诚恐,再不敢领受师叔的赏赐了。”

  话说完,苏景忽然响起阎罗的嘱托,面色微变:“阎罗神君嘱托,青灯请决不可再入此境!”

  第七百零五章 三天之内,你出不去

  “阎罗神君?”师叔吓了一跳。

  “师叔容禀。”不听的语气轻松,似是全未将阎罗警告放在心上似的,将苏景从大判变王驾、诛杀要犯得见阎罗灵识化象过程大概讲过,这才回答了苏景之问:“青灯藤我未带在身上,这几天我一直住在金榕木殿,青灯藤和这座妖宫灵犀交换,似是挺聊得来的样子,不肯随我来离山,我暂将其留在了宫中。”

  以前这等“聊得来”事情也有过一回,聊着聊着紫桐妖宫就被青灯藤挂了铃铛,这次轮到金榕木殿了。

  青灯藤未回青灯境,苏景松一口气。

  陆崖九转开了话题:“这次叫你进来是为免你担心。”

  最近,两位土著的灵智变得愈发清澈,此事苏景还察觉不到,但老祖辨认得明白。这是个突兀变化,前后差别便如野兽开悟入妖一般:野兽没有智慧,刚入妖时得淳朴灵智但还不太会表达,是以刚晋入妖序的小精怪与野兽,于普通人眼中似也没什么区别,可实际里二者相差无异天地。

  老祖暗忖两位土著会如此,很可能与上次西仙亭中青灯爆发、屠灭墨巨灵之战有关,但终归是猜测,他也不敢确定。

  两位土著得大精进,各自手中的炼化法术威力也得以猛扩,将青灯化境的气韵完全夺于法术中,青灯自内而外彻底封闭也是这个缘由。陆崖九在此地枯坐五百多年,莫忘记青灯境内的时间远比外间缓慢。由此他的困守也就更加漫长,这么长时间里,少女和老道都对他友善,大家算得朋友了,见他们有所突破,老祖很是欣喜。

  不过欢喜之余,老祖又有些担心苏景:担心他会担心。陆崖九自己都未曾留意:以前他从不曾如此“婆妈”的。其实再也简单不过的道理,困于青灯,唯一偶尔能来看看自己的人就是那个小子了……唯一的一个人。

  几天前老祖开声,呼喊少女和老道现身相见。不过法术事情不是说停就能停的,过了些时候两人才各自抽身来见老祖。陆崖九说出自己的想法,打算让苏景进来一趟,告知其青灯境会做长久封闭,无需挂念。两位土著当即动法将苏景抓了进来。

  这便是事情的经过了……

  喜殿之内新人消失,宾客惊骇莫名。等了一阵还不见新人回来,人群免不了微微骚动,老太监也是一副惶急神情,诸般搜寻法术层层施展。可又哪会有所得。忠义之魔,那颗护主之心何须多言,虽只与帝姬、帝婿相认不到半天,心中对他二人那份关心却不逊贺余等人。不知不觉里,老太监眼中杀气冲腾,迈步来到掌门真人身旁:“帝姬、帝婿于这世界中有何强敌,还请真人指点。”

  天魔认定他们是被敌人掳走了,管对方是谁、在哪里,他必要杀上门去!

  若一定要给苏景找出个对头,在中土世界里,就只剩疤面青衣了。

  这个时候三尸对望一眼,眼看着人群微乱,老太监要以伤残身疲惫躯去追追寻强大敌人,三尸有些呆不住了,可师叔藏身青灯是不能公开之事,雷动稍作思索,先咳嗽一声,见没人理会他又咳嗽了一声,还是没人望过来。雷动不排场了,直接扬声开口:“诸位莫惊慌,苏景与不听去了……去了哪里……”是啊,去了哪里?雷动是老实人,没有撒谎急智,顿一顿,吸口气,继续道:“我家二弟知道。”

  赤目眨红眼睛,不慌不忙喝口水拖延时间,没能想出合适说辞,突然作声大咳,弯腰弓背单手手捂胸口,一副快要被水呛死了的模样,另只手对着拈花使劲招摆,示意:我说不出话来了,你上。

  “这个……他们两个……来来来,诸位与我举杯,恭贺新婚大喜,离山苏景与莫耶不听……对,莫、莫耶!”拈花终于找到了说辞,口齿一下子流利了:“他们去莫耶了!这婆家行礼,娘家圆房为莫耶习俗,如今我们这边典仪已成,新郎官就送着新娘子去莫耶入洞房了。”

  赤目不咳嗽了,伸手抹掉口角水渍,咧嘴笑着接口:“诸位有所不知,莫耶的洞房可不是件轻松事,新人一进去就是三天三夜!”赤目琢磨着,苏景见了师叔,总得好一阵子耽搁,最近遭遇的奇事频频,聊上几天几夜也不稀奇。

  雷动举起手中杯:“不用去管他俩,咱们该吃吃该喝喝……”话没说完,身旁突然人影晃动,大红袍喜艳艳,小两口又回来了,把雷动吓了一跳:“这么快就、就洞完房了?”

  “说得什么?”苏景一头雾水。

  其一,青灯境两位土著都有法术在身,不可中断太久;另则,苏景与不听今日大喜,就算他俩愿意多陪老人一阵师叔也不会耽搁他们,把事情说完,不容苏景再啰嗦什么直接将两人送了出来。

  苏景自己不说刚刚去了哪里,也没什么人来主动询问,其后仍有几道礼仪典程,但都简洁明快,欢欢喜喜中酒席排开,偌大天宗千万修家,数不清多少人多少年都没再动过凡间吃食,此刻都举着筷子围坐桌前等上菜。中土新郎要酬贵宾、莫耶喜娘要敬谢酒,两人并肩于宾客间,这时候终于看出莫耶人的麻烦劲儿了,新娘敬酒时要撤红盖、饮尽后要再蒙上,小不听一只手上来下去,光跟头上的盖头玩命了,那红红一片长巾晃得身边苏景都有些眼晕来着。

  修家修心亦修身,纵大都有伤,五内对伤身之物的化解也比凡人强上无数,烈酒入喉只当清泉淡茶,简言之:能喝!就连修为浅薄方先子也有七十斤的酒量。加之大劫消弭玄天伏诛,人世间又要多出长长的正道风光,众人心头轻松,这顿仙人酒很快热闹起来,虽不见大喊大叫划拳行令,但惬意说笑总不会错、那份热闹更不会错……五魁首!六六六……忽闻酒令声起,谁说没闹?是仙人饮宴,可在场何止天宗正道、稳重阴司,还有大群妖怪了!

  六两黑风煞裘平安三大妖奴巨头率同乌鸦卫等天斗山群妖大战小相柳、三手蛮、烈烈儿、阿嫣小母这一脉剥皮大妖,拈花赤目跟着起哄胡闹。雷动天尊抱着酒坛谁输他都陪着喝。真正吵翻天了!天的大热闹。

  红长老忙了好一阵子,坐回到同门身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同桌的贺余、尘、林等人都起身去和忠义天魔闲谈去了,离山首脑的席位就只剩掌门真人和红长老两个。

  红长老不喜荤腥,拿着个苹果咬着。单手托腮望着不远处的妖精吵闹,眼睛很亮:“妖精做事,比着咱们要痛快多了,想说便说想做便做。”

  沈河应道:“他们的修行要比咱们坎坷得多。”

  红长老转回头,仔细看了看师兄,忽地笑了:“看,刚还羡慕妖精直截了当,你我说话时又忍不住的……忍不住的遮遮掩掩。”

  两人言语里本就藏了别样意思,沈河笑了笑,没在说下去,举杯:“我敬师妹。”

  时光忽忽,一顿饭从中午吃到了掌灯时分,于妖精来说也就相当刚吃过开胃凉菜,六两和小相柳说好了,苏景不出洞房、这顿酒就不散去。不过酒杯大可暂时放一放,掌灯时,一对新人送入洞房。

  长者或老成持重的名宿不去凑这个热闹,大群妖精和年轻弟子们却苦苦等候多时了,随着那吉庆鼓声一拥而上,戚东来也想去,忠义老祖宗不动,所有天魔娃娃们都得老老实实跟在身后,老太监转回头,笑吟吟:“去吧去吧,不用理会我,可别闹得太过分。”

  戚东来大喜,报一声“多谢老祖宗”,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去太单薄,死活拉上师弟蚩秀一起,蚩秀心里想去奈何自己现在有个宗主身份,硬绷着身体不去,不过大家都重伤,他力气不如戚东来大,被拖着走。有门中长辈叱喝:“戚东来,没大没小!安敢越礼!”

  憎厌魔弟子才不理会:“老祖宗面前,分什么大小嘛。”拉拉扯扯,搂着师弟的腰勾着师弟的背在师弟耳旁娇笑连连,追上大队一起哄送新人入洞房。

  心咒转、王殿现,苏景不肯让自己的住处凌于门宗,唤出的是“阿骨王墟”,沉于地下深处。众人进入王宫喜房,少不了的又是一场欢笑喧闹,其间小相柳和裘平安分别找到苏景,两个人所说事情如出一辙:苏景喜事过后,九头蛇会北地冰原、裘平安去西海碑林,修行正在关键时候,要尽快归回重续。

  前后闹够一个时辰,六两大东家见时候差不多了,开始向外轰人,他的地位特殊、讲出话来个个遵从,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众人陆续离开、重返离山接着喝酒。

  送走众多宾客,小不听关上王宫寝殿大门,就势将窈窕身躯依在了大门上,她说话的声音轻得在飘:“小丧修,这间屋子,三天之内你出不去。”

  话音刚落,忽觉身体一轻,被苏景横抱入怀,抱上红床。

  登榻、相对而坐,不知被不听自己掀起过多少次的盖头现在还在头上蒙着。

  无论掀起多少次都做不得准,最后取下这块红巾之人,非得是苏景不可。苏景扬手,揭盖头……瑶鼻檀口眼儿俏,不听的脸颊红扑扑的,在笑,望向苏景的目光柔得快要滴出水来了。

  相对,小丧修不说话了,小妖女也不说话。

  如此,安安静静一盏茶的光景,不听轻轻眨眼……再张眼时督目法术行转,三瞳归一妖冶消散、化归明朗双眸:“这样好看?”说着,散去法术三瞳重现,明浩消弱几许、迷离妖媚增添几重:“还是这样好看?”

  三天洞房,无论做什么,她都要与如意郎四目相对的,所以要他选一双喜欢的眸儿。

  第七百零六章 来者止步,掩耳静候

  “无需督目,三瞳很好看。”苏景想也不想,回应。

  不听单瞳或三瞳各有妙处,苏景都会爱看,根本就不存“更喜欢”这等比较的,他如此说只因想起那时——初见时。

  齐喜山中小小妖女,正吐纳修行、以为荒僻山坳无人会来,着亵衣、涣三瞳。

  初见时她未督目,喜烛下请她三瞳。

  不听听话,再不督目了,而短短两句话之后,房中又复安静了,平日里你嘟嘟我囔囔话唠似的两个贫嘴家伙,一时间居然找不话题了?

  话题有的是,可他不想讲话她更懒得开口,此刻顶顶大事:借着红烛火光,看她,看她。

  又是盏茶安静,不听忽然笑了,当眼儿弯弯、虚晃了三瞳,目光愈发迷离:“你有没觉得今天过得,挺过瘾的。”

  目光向东、笑语花开、凡人遥拜、阴司造访、群修来贺、师兄跨界、叶非入山、天魔驾临、酒肉筵席……今天她嫁人啊,这就是她数不清多少次幻想过的:风光大嫁、嫁苏景!

  到此刻喧嚣远去,只剩两人相对,以这一天的经历来印证从前幻想,不听真就觉得恍如隔世。

  但是这喜事还没完,甚至可以说,现在才是开始,两个人的开始。

  不听身体前倾,伸手到苏景腰畔,在他的锦绣囊上一拍。

  苏景不解:“作甚?”

  “不数数红包么?”不听应道:“我听说凡间新人,登榻第一件事掀盖头、第二件事数红包、第三件事才是……”说着,贝齿轻咬嘴唇,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

  苏景失笑,正想说什么忽然面露古怪神情、啼笑皆非的模样。小不听看不懂,秀眉微扬:“怎了?”

  “他们三个唤我。”

  离山偏僻处,一棵矮树下赤目正上吊,两只小脚乱踹,就快断气了。

  三尸体质特殊,莫看修家凶猛神通来了他们挥手就能挡开,但上吊自裁这个法子对他们好使得很。另两个矮子垫脚尖扬手托着兄弟的脚,确保他半死不活剩口气。三尸与本尊的灵犀,于将死一刻最最强烈,赤目上吊其实是在问苏景:我来一趟成不?

  很快赤目探得苏景心意,短短腰身奋力一扭,将双腿摆出同伴手中,片刻后两眼一翻、找苏景去了。

  “什么事?”苏景回头,问出现于身后的赤目。

  “本来说绝不打扰你俩,可有件要紧事情刚忘记了,非做不可,快把锦绣囊给我!”话是对苏景说的。赤目的满脸笑容则是对着不听,打扰洞房,脸皮厚如矮子仙家,也得对新娘子有个歉意表示。

  “数红包么?”新郎新娘同声发问。

  赤目大是吃惊:“你们怎么知道……也不全是,苏景,把你的鬼袍子、屠晚剑、黑石头什么都全都放进囊中来,我一并带走。”

  这可是真心话,离山巅内睡着扶乩、屠晚剑本就是活的,王宫蟒袍住着影子和尚,这些东西带在洞房花烛间确实不妥。苏景不废话,即便所有宝物中的洞天都已被他施法封闭、与外间完全隔绝,也还是依着赤目的吩咐,把东西全都放进囊中,递给赤目。

  后者喊了声“新郎喜娘早休息啊”,接过宝囊撒腿跑出门去,出门两步又想起一件事,把手伸进苏景的锦绣囊,好一阵寻找。

  宝囊有师叔亲手布下秘法禁制,外人休想打开,不过三尸与苏景关系匪浅,陆崖九当初在设法时候就允得三尸取用内中宝物……赤目摸出笔墨,在寝殿的朱红大门上刷刷点点。八个大字:来者止步、掩耳静候!

  心满意足,赤目离去了。

  “你叫什么?”喜房红榻上,苏景问对面那个和他相识快五百年的新娘子。

  不听的声音轻轻悦耳:“莫耶晴,是从国号传承而来的族号,并非姓氏。”

  苏景笑着接口:“中土骚人不姓骚,莫耶晴人也不姓晴。”

  小不听颔首、点头:“嗯,便是如此。苏景。”

  苏景答应着:“怎了?”

  “没怎啊。”

  “你喊我作甚?”

  “哪个喊你了。”

  “你刚刚不是喊‘苏景’?”

  “说‘苏景’就是喊你么?这世上又不止你一个人唤作苏景。”几句花腔似的玩笑,不听俏面上笑容盈盈:“你不是问我叫什么,我答了:苏景。”

  每当两人共处一处时,总会有一个脑筋不够用,这次轮到苏景了,闻言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你叫……你也叫苏景?”

  小妖女的眼睛亮极了,认真点头:“不错,我叫做苏景。”

  苏景娶了苏景?

  苏景如何能不惊诧,不过他心中明白,今时此刻不听断断不会再骗自己,当两厢情悦,苏景总想知道她叫什么,不听又何尝不是想要尽快告诉他自己的真名。

  吸口气,压下心中惊诧,苏景想了想,眨眼睛、试探着:“苏景?”

  不料小妖女突然大笑起来,如此开心如此得意,一双柔荑握着心上人的手,笑了个花枝乱颤。

  苏景愕然,见她那副小狐狸似的目光,自然晓得上当,啼笑皆非:“这个时候还在骗人?”

  “不算骗人。”小妖女摇头,满头珠翠随之摇晃,几枚钗铃儿轻响:“莫耶女子嫁得如意郎,从此也会多出一名字……夫君名姓,便是我之名姓。在莫耶时这是官府认可之律,为人妇者于外于内,都可用夫家之名。”

  不听告诉苏景的,是她新多出的名字,果然不算骗人的,从今以后,她可以叫“苏景”。

  “那本名呢?”苏景知道了自己叫什么,继续追问小妖女真名,心里痒痒的。

  不听的笑容收敛不少,大笑变作浅笑,得意变作了情意:“现在还不是时候,需得稍等片刻,耐心些,能说时不等你来问,我立刻就会说与你听。”

  说到这里她把话锋一转,笑容更浅淡,可眼波愈发柔媚:“先帮我个忙,然后给你看样东西。”身体转了个半个圈子,背向苏景、靠近,差一点点就坐进了他的怀里:“头发。”

  请他帮忙,卸下发钗珠翠,解开盘发。于不听而言这本是举手之劳,何须苏景帮忙,可是她喜欢。

  “只在今晚,就这一次。”不听又补充了一句。能有心上人为自己开解长发,是莫耶女子的惬意享受,但郎君是须眉男子,岂能总是周旋于发钗珠翠之间?

  只在今晚,就这一次。

  苏景扬手……

  钗好拿,但新娘子的盘头不知出自哪位妖精或仙子的手艺,好看真好看,复杂更是真复杂。千道真元行运周天、百枝长剑行布妙阵只当儿戏的苏景,对着自己新娘的头发好一番苦恼,着实忙活了半晌,终于大功告成。

  如瀑长发披散开来,垂于腰下尚有所余。若她站着,若她解罗裙,头发会遮住……苏景心生绮念。不听似是得闻夫君心声似的,站起身、立于榻,解罗裙。

  大红喜袍很快褪下,只剩贴身亵衣,之后不听轻轻巧巧地转了个身,亵衣难蔽体,红烛相应寸寸肌肤如玉凝脂,光泽柔更柔媚。

  苏景热。

  “还记得么?”小妖女明眸含笑,柔声相问,同时抻了下衣角,示意苏景暂莫看人、先瞧细衣。

  若那一件亵衣单独摆放苏景眼前,他必定记不得什么,可它穿在不听身上,而一晃几百年里小妖女更高挑了些、丰润了些,但大概的身形轮廓不曾改变,是以苏景一下子就回忆起来:正是刚刚自己还曾想到的,初见时。

  第一次见面,中土不要脸大战莫耶厚脸皮时,她就是穿着这样、一件、亵衣。

  她说要给他看样东西,就是这件衣服了。

  那时的生死相斗、今日的红艳相对;那时的妖人见面分外眼红,今日的新人和合糖情蜜意。这该是多重的缘。

  “还是那一件?保存得当真好。”苏景的眼睛也亮晶晶的。

  苏景认出了亵衣,不听笑了;可苏景又说了句傻话,是以不听的笑容更浓了些:“快五百年啊,绫罗衣衫早都烂掉了,再说那时怎知现在,我被你看到……你道我会很得意么?还会特意施法护下那件衣?”

  越说越笑,不听走在床上,一直走到苏景面前,先俯身、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示意他无需起身、继续坐着就好。她本长发披肩,低头时长发垂落,扫过苏景的鼻尖,痒痒得清香。她只着亵衣,俯身时有一片起伏春光落入苏景眼中,撩人心。

  小妖女转身盈盈,坐进了苏景的怀中、腿上,她的背紧贴着他的胸膛。不听本为精修之人,五感明锐,背上的感觉清楚:他的心跳,咚咚咚的力量。

  “这一件是新做好的,与以前那件全无两样。”不听继续之前话题。

  苏景嗯了一声:“小了。”

  衣服不会小,但人长大了一点点。说话时苏景再也不肯安分,双臂环她腰,双手自然没入衣内。

  滑腻肌肤,触手温润。不听的小腹柔软、平滑。

  不听的身体轻轻一颤,双手按上了苏景的手,但她的手上全无力道,不存阻止之意,只是本能的扶着。

  第七百零七章 姓名与他,性命与他

  稍作停顿,苏景的手又开始游移,向上。掌心里传来的感觉清晰:凝玉般的肌肤,偶尔会逃起几粒小小的鸡皮疙瘩,那是她的紧张;还有……若非修行很难察觉,她的肌肤在极轻极缓地舒展,那是她的惬意,情意相合肌肤相亲、她的心神欢愉。

  怀中纤弱身体又是一颤,苏景手下滑腻依然,可“平坦”不再了,两团柔软、饱满盈于掌,不听没办法不颤抖。

  素手稍稍用力,终于按住了苏景的手,不再乱动,不听的声音有些飘:“有件事情要和你做个商量……”话说到一半,不听微微皱眉,不过目光里只有迷离笑意,暂时岔开话题:“阿骨王,以中土修行境界破无量后就算跨入‘如意胎’之境了,你是元神大修,远胜当年你我去莫耶时的修为,这个……这个……你当能控制了吧。”

  莫耶死地中她也曾坐在苏景怀中,昏迷良久终于醒来,本来说“无论如何不下去”,但很快还是“下去了”。此刻情形与那时候全不见分别。当时的“罪魁祸首”,现下又来作祟。

  不听身体挪动,用力向后靠、由此挪出小小一段“空余处”,右手伸向身下、屈指向着那“硬邦邦”一弹,莫耶少女时时刻刻总藏着一份顽皮心思。她用的力道很轻,是以非但不见效,反倒让“硬邦邦”愈发硬邦邦了。适得其反,小妖女“哎哟”一声。似想笑可脸蛋红成了苹果,没能笑出来。

  还有,苏景的手更不老实了。

  处子身,清静心,情虽浓但欲不重,被苏景坐拥着轻抚着,心中欢怡远胜身体感觉。不听闭上了眼睛,身体随之放松,口中说话未停,转回了原题:“莫耶习俗。洞房花烛水乳交融时女子会痛……”

  “嗯?”苏景忍不住。轻出声、语气疑问。

  “会疼不算莫耶习俗……”不听也觉出自己的说法有毛病,笑了:“是因为会痛,所以有了这样一个习俗:你躺、我坐。”说话间玉臂轻扬,解脱亵衣。

  新婚夜、初欢时,夫躺妻坐。

  不远处,香花芳草、熏熏美景,可是若想抵达那美丽地方,非得先要穿过一片荆棘林。长刺披身疼痛几许,要自己走,走过去,只因那片美景是她自己独占、独享、今生来世都再不离弃的快活林、欢福地。

  习俗,与谁的地位高上、谁来做两人未来主导无关,只因洞房花烛里的亲昵无关风月,而是问心问情;只因莫耶女子好强,要自己去拿自己的:福!

  解释过新房喜榻上的家乡习俗,那如玉身躯也再无遮蔽,不听把自己全然送入良人目光,随后轻转身,仍在苏景怀中、于他直面相对,轻声:“你莫动。”素手再扬芊指微颤,又去开解苏景的颈扣。

  苏景不再乱动,与她目光相对……窸窸窣窣地轻响,一枚枚扣子开解。偶尔一道小小法术随她心意施展,清风扬、将苏景托浮起一点:好除衣。

  近于咫尺,赤坦相对,心跳的声音混在一起,分不清是你的心还是我的心,比着呼吸还要更重些,从耳中直接敲入心中,由此自己的心跳得愈发凶狂了。落尽衣衫,不听的双手抵上苏景肩头,微用力,苏景感觉她的手有些凉。不听的声音几细不可闻:“你躺……”

  没能推动,苏景未躺。

  一向对她的莫耶习俗尊重有佳的苏景这次却摇了摇头,非但不曾后仰,反倒前倾身躯,扶着自己的小新娘后躺下去——因这习俗太好强、甚至稍有些残酷之嫌。那片荆棘绕不开、那片福地一定要去,走便走无妨的,可又怎舍得我自等候让她独行。

  荆棘于我无伤,但那又怎样?我不痛、不代表我不能奉陪,不代表我不能走在前,不代表我不能领你走上前去。苏景所愿,永不存谁走向谁,谁等着谁。只要你在,我就一定在,那该多好。

  就在不听的背脊触及红床锦被、微凉感觉传来时候,真就觉得这副天地变得轻而又轻,一切都没了重量,她的身体几乎不会动弹了。苏景的嘴唇很软,亲过她的额头、眼睛、鼻尖,再向下时不听不自禁的以唇儿相迎,那时候、柔柔情意忽然从血骨中、心肺间逸了出来,就那么一下子裹住了灵魂,暖暖软软的……

  新人,真真正正的新人,糖蜜之中,也是迷乱、慌乱时候,免不了的几次寻找,几次徒劳,可到底、苏景还是来了,疼痛还是来了。

  苏景动作很轻很慢,但疼痛依旧一点一点地撕裂开来,就是这个时候,蛰藏于不听心底的那份情绪猛然暴散开,入身入骨入神入魄,疼痛之下,无以形容的心情让她的眼波跳荡,让她的声音无以抑制的颤抖:“莫耶晴,族下四姓:山、川、风、霖。山为护,执杀戮事,守卫全族;川为仆,执侍养事,照顾全族;风为信,执追讯、外联等事;霖为主,晴皇血脉嫡传,我为霖姓人,唤作……霖铃。”

  她叫霖铃。

  在中土,霖铃隐含悲苦意思,可是在莫耶,霖铃即为林铃,高挂于枝丫,随清风摇摆随叶唱欢鸣,无尽快乐清澈逍遥!

  终于知道她的名字了,苏景笑:“中土汉,苏景苏锵锵。”

  不听也在笑,扬起手臂缠住了他的脖子,声音颤抖得越发明显:“莫耶晴,霖铃霖不听。”

  随即、就在这个甜美笑容中,眼中泪水突然汹涌,纵横流淌于俏面!

  交融一刻,忽然说起族中事,姓名事,煞风景么?

  是习俗,更是那个已经毁灭的世界中人根深蒂固的认知:将我名姓告知于他。从此不离不弃,永做追随!于他到来时、进入时,便是我将自己托付与他时。姓名如性命,从此与君、统统与君。

  苏景停了下来,伸手为她擦泪:“莫哭,有我。”

  眼泪却更加汹涌了,不听、霖铃无声痛哭……就是因为有了他,所以她才会哭!

  有关不听的一切苏景都清楚,她此刻心绪苏景完全知晓完全明白,否则也不会说出“莫哭,有我”这句话。但知晓、明白不意味“体会”,甚至可以说,他永远也没办法真正体会!

  那世界毁灭了,再无家可归;所有人死去了,再难觅亲人;孤零一人流落浪荡于偌大中土,天是天地是地树木是树木。一切都不存差别,唯独此间找不到她的家啊……直至此刻,苏景和自己在交融一起、苏景知道了“霖铃”之名。孤单的女孩子终于又有了一个亲人,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有了亲人,便有了家,再不是一个人了。

  最后的莫耶晴、莫耶人想哭想笑想谢谢老天想让他再轻点,可他都不动了、轻无可轻……小女孩哭出了声音,眼泪流得疯了。

  苏景有些狼狈了,如何擦总也擦不完她的眼泪,过了一阵还是不听哽咽开口:“用亲的。”

  亲过就知道,她的眼泪微咸,亲过就记住了这味道。

  嘴唇点在眼帘上,稍稍有些痒,霖铃哭着笑,又过一阵终于收起了眼泪,三瞳相套的眸子被泪水洗过,不见清澈反而愈发迷离了。双臂把苏景的颈子缠得更紧了些,她点点头:“你……动吧。”

  说话时,双臂再用力,把他彻彻底底揽入自己怀中。

  洞房花烛啊,再不哭了。

  苏景霖铃,锵锵不听,小妖女自己觉得很般配,开心时候疼也笑。

  ……

  “上面应该天亮了吧。”小妖女仍揽着他的脖子,始终不曾松开片刻。虽在地下,但修家心中自有一只沙漏,只要不是遁离大世界太久,还是能大概晓得时间的。

  “嗯,差不多,当是刚刚黎明。”苏景在不听怀中,霖铃一样再锵锵怀里。

  “大半个夜,几个时辰。”不听轻轻呼出一口气:“你的伤势未痊愈是真的?”忍不住她又想笑,就势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不轻不重,浅浅留下了牙齿印,松口后:“原来嫁了个小畜生,没完没了。”

  没完没了还没完,修行人的体魄果然不是说笑的。苏景也笑,才不会掩饰自己那点得意:“洞房三天,不是你说的么。”

  “哎呀,”不听失笑出声:“小魔头乱泼脏水,洞房三天也不是说就……就一次三天。”

  苏景稍仰身,让她螓首枕在自己手臂:“若觉疲惫,就……先吃点水果?”

  “不用,”不听摇头,笑容里羞赧显现:“不觉疼了,麻麻的。这是……疼得麻了?”

  苏景似有所悟:“反正也不疼了,就由得他去忙活吧?”

  笑声清脆,小妖女未否认,当然也不会承认,岔开话题:“你且闭上眼睛。”

  问也不问,苏景闭目。新媳妇扬起头,凑上前去亲了亲他的眼睛,喜事前两人也有亲近时候、有过“看谁怕谁”之类嬉戏,可她总也不敢去亲他的眼睛。苏景面容清秀,长相绝不算差,尤其一双眼睛,莫管它是蒙着困意还是笑意,若肯做仔细观察当会发现:清澈。那双眸子深处的清澈不染丁点尘埃!

  不听迷上了他的眼中清澈,但也是因为那清澈来得太静太净,所以早想亲却不敢去亲。直到此刻,仍是要先他让闭上眼睛。

  得偿所愿,吻过他的眼,可是女子贪心,唇儿又向下找去,找上了苏景的嘴巴……好半晌,才分开,不听长长呼气,过不多久、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是一下子笑出了声音。

  苏景好奇:“笑什么?”

  肌肤亲近,不存太多羞涩,小妖女如实说出心中所想:“若按照莫耶习俗……以我伤势,这么久断断应付不来。”说话时,吃吃地笑:“幸亏你把我推躺下来。”

  说完,想了想,不知是躺得烦了还是来了兴致,双臂收回再伸出,推苏景的肩膀,笑靥如花媚眼如丝:“你躺下歇歇,我来会。”

  随着两人笑声,夫躺,妻坐,正经莫耶习俗。

  第五卷 乱拨弦,又三盅

  第七百零八章 太客气

  吱呀一声,门轴响动。

  红衫红裙红靴子,新媳妇小不听推开寝殿大门,跨步出来喜房,走入园中昂首挺胸,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回头笑对苏景:“我猜,上面是个好天气!”

  “嗯,有什么乌云雨雪也都得被忠义天魔一袖子打散。”说话声中苏景跨步出门,与不听并肩而立,他也一袭新衣裳,不用问,是不听做的。

  心咒一转,阿骨墟收起,一双新人挽手并肩重返地面,果然,清晨时分天空湛蓝,天上洁净得不见一丝云彩,东方里初生旭日光芒柔和,真正一派好天光!

  才一现身,三尸就不知从何哪里钻出来,雷动大声笑道:“洞房三天,三天没错,却非三夜!”

  掌灯时候入洞房,三天后天亮时候回山中,三天四夜。

  赤目上上下下打量着一对新人,前所未见的,欲望灵怪的红眼珠里不存贪婪,只有浓浓喜色,摇头晃脑:“洞房一进一出可就是大人了,你们看,苏锵锵好像真是长大了那么一点点。”

  拈花连连点头,手抚肚皮大声问新媳妇:“小不听,你叫什么现在能说了吧?”

  “苏景!”不听回答得异常响亮。

  “问你叫什么,你喊苏景作甚。”雷动摆手笑道。

  “启禀天尊、真人、神君,不是喊夫君,是我也叫苏景。”语气中透出由衷欢喜,打从五脏六腑、血脉骨髓中渗出的开心欢乐。不听的笑容灿烂。

  免不了的,三尸大大惊奇,这个时候秦吹、六两、红长老等人迎来,一见面就对新人好一番恭喜,之后秦吹张罗着、红景引领着,带上新人向掌门、师兄等人见礼去,一群人簇拥着苏景和不听向离山深处走去。

  三尸未挪步,仍在惊奇着,拈花啼笑皆非:“真的?小不听真叫苏景?”赤目皱眉:“哪有这么巧啊。”说着两人同时望向雷动,雷动天尊不仅稳重且还多智。迎着两兄弟的目光微微一笑:“不难辨,待本尊一试便知。”

  说完,雷动望向前方众人背影,猛开声,大喊:“苏景!”

  苏景、不听同时回头向他望来。

  雷动天尊哈哈一笑,对新人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同时望向两个兄弟:“试出来了,小不听确是叫苏景。”

  赤目的眉头没有舒展开来:“红长老、秦吹他们也一起回头了……这能算数?”

  “腹中饥饿,走走走,吃点东西去。”雷动推着两兄弟,吃早饭去了。

  见过掌门与师兄,贺余还在,尤大人赠了他几天假期,专门留在离山等着新人来见。

  离山门下,除了师叔陆九,就是这位才见面第二天就将苏景逐出门宗的贺余师兄,与苏景的感情最为深厚,见面后又是开心又是唏嘘,更少不得许多叮嘱,将师弟与弟媳敬上的香茗一口一口喝干净,贺余笑道:“都是好孩子,何愁日子过得不逍遥!走了,新官上任去!”放下茶杯,用力拍了拍新人肩膀,再对掌门、尘、林等人点点头,脚下阴风冲腾,师兄消失不见。

  此时,宾客大都散去了,幽冥判官回司、中土修家归山,剩下来的只有两队“人马”。

  其一是妖精们,仍在喜宴上大呼小叫地斗酒,一场酒喝到现在正到了兴致,早都忘记了日月几时,忽然见到苏景带上新娘子回来了,轰隆一声欢呼哄笑,上前将两人迎入宴席……哪还有宴席,就只剩下大大小小的酒坛子了,阿嫣小母挤开霍老大推开烈烈儿,挤到新人面前,笑容狡黠问苏景:“新娘子如何?比我呢?”

  “妖精!”苏景大笑,接过小母递上酒碗一饮而尽。

  另外一伙子剩下来的人,始终跟在老太监秦吹身后——天魔弟子,自然要侍奉天魔,寸步不肯离开。

  秦吹赶了他们几次,但总也无用,到了现在终于忍不住了,转回身望向凡俗中的晚辈、信徒,老脸上笑容散尽:“你等可知,魔为何物?”

  众魔徒立刻跪拜于地,今任掌门蚩秀恭声道:“求请魔尊解道。”

  “一己之念,不理对错、不问善恶、不计得失、不顾生死,执念前行不退,哪怕魂破身灭!”老太监的语气冷漠,但声音根底处那份铿锵意味谁能听不出来,言罢稍顿,突然提声:“再看看你们!拜魔拜桀骜,修魔修疯癫,桀骜何在疯癫何在,纵然天魔坛崩裂,也不会收录一群只懂缩肩躬身的孝子贤孙!我再问,不提别人只说我,你等可知我之痴癫所在?”

  见魔崽子们不出声,老太监纵声冷笑:“追随公子三世为奴,你等以为那只是跟随身后、卑躬屈膝、笑颜迎奉么?三天四夜,自己看看你们一个一个的怂样子……你们修得算哪门子的魔,都与我滚!”

  最后一字出口,陡化天雷贲烈,直直砸入大群魔徒耳中,震得他们血脉沸腾心旌动摇。

  老太监本就不善讲道,加之记忆混乱,口中说辞难尽其意,但天魔宗弟子若连这点意思都不能领会,干脆灭了火坛散掉门宗算了。

  寂静中,一个虬须大汉从魔徒中站起身,对着忠义天魔抱拳一揖,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第一个离开的,最惹人恨、憎厌天魔传人戚东来。骚人之后,蚩秀犹豫了下,对老太监说道:“魔尊教训,弟子铭记在心,弟子这便返回空来山修炼,它朝魔尊传召再来效命。”

  掌门起身、离开,余众纷纷追随。留在离山专责“迎来送往”的几位鬼王跟上前去,催促云驾搭载天魔众人,向着空来山方向行去。

  临行前赤目驾着童棺追上来,对着蚩秀大声喊道:“魔家小子,莫忘记你说过的话!”

  蚩秀淡淡回应:“放心,天魔弟子一言既出,永无更改。”

  戚东来从一旁娇笑附和:“矮真人放心,看我人品,你便知我师弟傲骨。”

  赤目哈哈大笑,摆摆手放行,蚩秀转回头,狠狠瞪了戚东来一眼,骚人笑嘻嘻好生得意。

  不听在地面上看得纳闷,问身边雷动:“天魔弟子答应咱们什么了?”

  “当初大魔君不是给了苏锵锵一柄魔琴么,说是有事情一弹,他就能来帮忙。如今魔君归魔天去,那承诺成了空话。”雷动应道。三尸是何等难缠的角色,岂容天魔宗出尔反尔,苏景洞房时赤目特意去找他拿乾坤囊,目的之一就是取魔琴做凭证去和蚩秀交涉。

  师尊“欠账”蚩秀当然不会赖,魔琴未收回又送了赤目一枚铃铛,言明只要铃声响动,天魔弟子立刻赶来,风火无惧。

  不听边听边笑:“讹人啊,辛苦三位仙尊了。”

  “分内事,何须客套。”雷动大剌剌地应道。

  眼见一群凡间传人总算离开,老太监松了口气,不承想盏茶功夫不到,第一个昂首阔步离开的戚东来又嬉皮笑脸地请鬼王带着他回来了,秦吹大是不耐烦,皱眉叱喝:“为何又回来。”

  戚东来躬身:“侍奉前辈,不离左右,孙孙儿是赶不走的……还有,我这一身伤,帝婿还没治完。”

  骚人简直不分轻重,看不出老太监真有些动怒么?苏景生怕秦吹鼓一口气把戚东来给吹碎了,开口从一旁打圆场。

  对苏景开口,老太监恭敬聆听,但苏景说完后,秦吹并没太多表示,转回头径自望向戚东来:“最烦的就是你!”太监心重,虽知戚东来并非故意,但总觉得他男人相女人腔好像在映射自己似的。

  叱喝一句,秦吹再问:“你修哪一魔?”

  “回禀老祖宗,孙孙儿修的是憎厌魔。”

  老太监哼了一声,再也不去理会戚东来,赶回帝姬身旁侍候去了——记忆混乱没错,但秦吹神志是清明的,知道戚东来修了哪一魔,自然就明白了这小崽子的想法:不归山、打着疗伤旗号再回来,正是他的修行。憎厌魔、惹人憎,人家越是讨厌对他的修持就越有好处……凡人、修家对骚人的厌烦,又哪里比得上真正天魔的憎恨威力?

  明知你讨厌我,哪怕你是天魔,我还要在你眼前添堵,这倒是有了几分憎厌魔的真味,也扣合了魔家的“你爱咋咋,我自执念前行”的本意。

  既是修行,老太监就不再责骂,不过……心里是真腻歪这个大胡子。

  随后几天时间里,苏景忙碌起来,由鬼王护送着,去往五大天宗一一拜访,这可不是空手讹人去的,阴阳司的贺礼七匣中,有五个匣子对应于天宗,苏景登门只为奉上此匣。

  喜事时候花青花送礼在前,诸天宗赶到在后,是以并不晓得“匣中灵秀山水”之事,忽见离山一对新人登门,掌门人先是苦笑对身边同门道“这位离山小师叔,当真、当真会敛财啊”,待见面后苏景道明来意、不听奉上神匣,诸天宗要人无不惊喜交加。

  苏景是来送礼的,虽未明言可交谈之中隐隐点明“该做之事,无需酬谢”,奈何天宗高士都是讲究人,非谢不可,重礼以待不容推辞,搞得苏景叹气摇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第七百零九章 三万年,潮将至

  走过五大天宗,再去一趟三阿公的天酬地谢楼,又专程跑了趟空来山,对归入魔天的大魔君神位做礼敬、送上离山祝福,这一个大圈子转完,用去了大半个月的光景,苏景回到离山。

  门宗业已回复清静,自长老至弟子大都开始闭关疗伤,唯独掌门不闭关,值守于门务……这便是离山不同于别宗之处,元气大伤时,宁可耽误伤势、守护同门的,总会是那个位最高、权最重之人。

  便如抗星天劫数、列共水大阵时候,若阵败身亡非死不可,沈河愿:我先陨。

  离山巅内,扶乩仍在沉睡;童棺中,六耳杀猕还未醒来。苏景与掌门又去了一趟星峰下封印地,镇士谨守于封印,那浩大法术如今仍在行运,随时会崩,但到现在为止还是安稳的。

  自封印处返回山中,苏景对沈河道:“请掌门闭关静养,若……若信得过,我来值守这段时间,真要有大事突显,我再唤掌门出关应策不迟。”

  “哪存‘不放心’这种说法,不过无需担心,再撑上一阵我没问题。”沈河微笑摇头:“小师叔不是还得去中土各修宗去转一圈么,放开心怀,不必担心离山。”

  不等苏景再说什么,沈河就岔开话题:“对了,有一件好事,要报于师叔知道,你且随我来。”

  沈河引路,来到齐云星峰,此峰原本为五祖道场。峰上五祖画阁仍在。头前引路,沈河声音不停:“五祖擅画,还在人间时,一日里他老人家忽然来了兴致,去往九鳞峰龙梅园,采摘梅花细细研磨成浆入墨,再向四祖讨来烈酒三斗豪饮,又把三祖拉来拨弦助兴,泼墨挥毫画下灵花一盏。”

  说话中两人走到画阁顶楼静室,沈河伸手指向迎面墙壁:“便是此卷了。”

  白白一张大纸,红红一片大花。苏景对丹青之道不曾深研,全然看不出这幅画好在何处,点头赞道:“五师伯的手绘,果然了不起。”

  掌门笑:“小师叔也看出来了。这幅画妙处不在工,而在‘灵’。”

  沈河何等精明的人物,自不会等苏景接话去拆穿他假惺惺的赞叹,声音不停继续向下说道:“此画初成时,卷中只有一朵花,半开。而后画中花朵渐渐枯萎……这过程很慢、一天两天完全看不出什么不同,但相隔千载再来瞻仰:原先五成开放花朵,开得只剩三成了。”

  画中花会自行变化,它的繁茂荣枯,只与天地间灵元厚薄有关。

  五祖法度神奇,留在卷中红花一朵,以昭世间灵元变化!

  苏景喜扬眉,每听得离山师祖的妙法奇术,心中总会兴奋异常。

  与有荣焉。

  “我记得清楚,抗天星劫数前,花儿只剩三成开放,”沈河继续道:“这不奇怪,天地灵元如无形海,潮涨潮落、暗暗变化,纵精修高士也难做明白分辨,唯独我离山这副五祖丹花可做昭示。世间灵元,比着五祖作画时候,要稀薄了许多。”

  “但几天前,我再来画阁……便是此刻情形了,”沈河笑了起来:“原先那独花盛放开来,但、不止,独花变作了花丛!再也明白不过的预兆。大潮将至,灵元浓重,很快这中土人间就要迎上一道大纪、盛法繁术之大纪!所有修家均可得惠,大潮来了,修行精进会比原先顺利许多。”

  身处名门正宗,有关“潮汐”之说苏景早都听说过,这世界已繁衍漫长光阴,但修行世界并未越来越强大,这本身就是不合道理的事情,正常以论,今人当比古人更强才对。究其根由,正是这“潮汐”所致。

  大潮到时,修行事半功倍,万法争艳万宗闪耀;大潮退时,修行难上加难,对修家的资质、心智、机缘的要求都要更高得多,多少前人留下的妙法都因寻不得好弟子而没落甚至失传。

  苏景问:“掌门所见,这一回大潮,比起往时如何?”

  “太久远时不敢说,但以我翻查前辈记载所知……”沈河真人抬起手、伸出三根手指:“三万年未遇。”

  如此大潮,算得罕见了。而大潮到来灵元厚重时,也总会成就几段造化、裹荡起几番风云变幻!

  成就造化,指的是“奇葩”,会有人突然崛起,本来资质平平、名不见经传的修家晚辈,仿佛一朝顿悟似的实力暴涨、自山腰山底一步登跨去顶峰!没道理可解,只能归结于“造化”,这样的例子虽不多见,但也绝非罕见。有潮汐,必出造化。

  所谓风云,则是势力倾轧、王寇变更。大潮会催生崭新的强大势力,若为同道还好说,但新旧霸主分属正邪两阵时,大战必不可免,古往今来,正邪更迭往往都是在大潮中发生,莫说沈河,即便苏景也能随口报上十几个曾势倾天下、却因大潮没落的古时大宗。

  沈河、苏景面上不见踌躇,只有兴奋,潮将至、归根结底都算得好事情!离山之剑,又何惧挑战。

  “不过,这件事有一重古怪地方。现在、之前,其实也算不得干涸、枯萎之期的。”沈河的话说得不算太明白,但苏景全能理解:潮涨潮落交替有序,非得有一个大大的退潮后,才会迎来一次凶猛的涨潮的。

  可是这一次不在规律中。最近这几千年,世间灵元虽谈不到浑厚,但也不是“枯萎”之期,算得中规中矩吧,这种时候即便有潮汐,也不该太猛烈。

  三万年不遇之潮不该在这时候到来的。

  此事古怪,但内中缘由无处可寻,掌门提过一句也就作罢。

  自画阁中退出后,苏景又去光明顶旧址。看了看樊翘、小祸斗、比翼双鸦等人,心念转动阳火真元化千百道,自苏景气路流出,灌入众人头顶,见者有份,每人得精纯阳火一份以作疗伤之用。

  因雷劫洗炼而来的伤势痊愈奇快,甚至都无需苏景刻意行功,一个月多些时间便已完全恢复,以他雄厚真元,分出些给自家晚辈练气算不得什么事情。又在逗留片刻,指点众人炼火行元的法门后,苏景取出罗汉法棍于地面一顿……带上媳妇回阿骨墟去了。

  挽手说笑着来到寝殿门口,两人都告失笑出声:红门上“来者止步、掩耳静候”八个大字分外醒目。

  赤目留书两人之前都不曾留意,直到再回家时才看到。

  一夜春光,亲亲热热。但两人并未多做缱绻,转天清早起来向掌门打过招呼,带上秦吹与三尸,一路喜气洋洋,开始逐一拜访中土修宗。无论像样门宗还是普通散修洞府,只要苏景知道,哪管熟悉不熟悉,一律登门造访去。

  美其名曰:内子来于莫耶,古时中土莫耶两界多有争斗、误会颇深,但内子绝无仇视中土之意,以后她行走于此间,若有行持踏错地方还请道友多加指教。

  旗号漂漂亮亮,可苏景又是什么样的身份?他登门来访,连几大天宗都要仔细应酬,何况那些普通门宗,所到之处极尽“扰民”之能事,哪个门宗都是召集全宗弟子以作隆重迎宾,告辞时候大家又免不了对笑语仙子再奉上几份漂亮礼物,两个苏景收着礼物连连道“太客气,太客气了”。

  中土大小门宗多如牛毛,苏景一行却不分厚薄,于雷动天尊时时嘟囔的“蚊子腿细可也是肉”声中,登门做客访问个遍,饶是路上紧赶慢赶,这一个大圈子转下来也足足用去大半年的光景,十足赚了个钵满盆盈,苏景的锦绣囊大不大?快装满了。

  值得一提的,笑语仙子种花种上了瘾头,风光大嫁之愿已经成真,飞驰赶路时候见凡人有难仍会下去相助,再送上一把笑语花籽,后来为了照顾下佑世真君的面子,花籽又多出了一种:太阳花。

  太阳花、笑语花,双花同种,不听以为:再妙不过!

  “巡游中土”期间,六耳醒来过两次,可神智混沌,对苏景口称“前辈”恭敬异常,但是一点具体事情也说不出来,且每次醒来时间不长便又会昏睡过去。

  六耳为凶物,绝难与新圆中人平安共处,双方迟早会有一场血腥大战,只看封印什么时候失去效用了。对这头归仙杀猕,不听心存警惕,几次提醒苏景不可大意,又找来老太监秦吹询问:“老前辈,以您所见,您老的修持比着这头六耳如何?”

  “我与他全盛时,孰强孰弱不得而知,现在的话……至少我不逊于他。”秦吹声音笃定,语气更是坚决:“帝姬、帝婿放心,有老臣在,绝不容此獠作祟!”

  千万里,漫长辗转,于喜事之后七个月又二十天后苏景终于走遍诸宗,返回离山。

  入宗、去见掌门,落座后沈河笑问:“大有所获吧。”

  苏景笑呵呵的点头,自袖中取出两本册子递送上前。掌门依着晚辈规矩双手接过,翻看第一册,收礼的明晰账目,哪一宗、什么宝物,全都记载的明明白白,对此掌门无意多看,大概翻了几页后笑道:“小师叔登门,大家都不惜本钱,足见您的人缘了得。”

  “小门宗,根基浅薄,收他们的礼物不太踏实。”苏景应道。

  沈河点头:“师叔放心,我会与风师弟商议此事,择选同品法器还回去,不会让大家吃亏。”说着册子合上、放到一旁,又打开了第二册……

  第七百一十章 拿人

  第二册的记录的仍是“明细”,门宗、人名细录,格式简单清晰:大山门

  见笑:张三

  闭关未见:李四

  大河门

  见笑:王五

  闭关未见:赵六

  如此例,苏景这次足足跑遍了中土八成修宗,每一宗每一派,只记两种人:见笑者、闭关未曾得见之人。

  对第二册,掌门看得异常仔细,足足看了一个时辰有余,才看罢最后一页,缓缓舒一口气:“师叔辛苦了。”

  苏景不作无用客套:“掌门放心,我会再做仔细核查,断不会冤枉了好人。这件差事尚未办完,我继续去做了。”言罢起身告辞,先请出一道咒令,施法后等候不久,一阵阴风无端吹起,小鬼差妖雾自地下钻出,左手一支笔、右手一本名册,看来正忙碌,满脸不耐烦:“苏锵锵,何事唤我相见,快说快说,正忙得不行。”

  苏景蹲到他面前,小声说了几句话,妖雾眉头大皱,斩钉截铁:“公器私用,纵你贵为阿骨王、也是不行!”

  想也不想,苏景从袖口摸出一包香火奉上。

  妖雾接下、手猛地向下一沉,足见这份贿赂的分量了,小鬼差立刻变了态度:“咳,太客气了。自家兄弟,没得说……不过这件事非得尤大人点头才行,我尽量帮你说说。”

  苏景一笑,对小鬼差道了声“多谢”,带上同伴飞天而去,小鬼差妖雾则溜溜一转,钻回土中……

  三天后,天池香,女冠修宗。

  门中太上长老怒心早在三百年前就闭关清修,突然一天,闭关洞府被巨力轰塌,陌生的白衣袍凤目男子不发一言,御剑便向她刺下。怒心非等闲辈,自入定中醒来乍见偷袭,怒叱一声“何方妖孽”。即刻动法反击。相斗之中怒心面色铁青,不多久,贼人不是对手,见偷袭失败再不耽搁,转身便走。此人斗战法术普通,逃遁身形却快如闪电,转眼逃不见了;几乎同一天,风追谷。掌门真人率同七位师弟、四十六位晚辈弟子正结阵行法、疗伤,突然一阵怪风袭来,风凶猛,无可挡,众人登时被吹得东倒西歪,片刻后怪风散去再看,掌门身边一位师弟消失不见;转过天,铃铛城,四位城主正在静室安养,忽闻外面喧哗声起,急急忙忙出门一看,一个重要弟子被斩杀于城内繁华地,凶手不知何处去了,就在惊怒时突然一头怪鹰从天而降,利爪挥动抓了三城主便走,余人急忙追赶,可又哪里追得上;两个时辰后,铃铛城八百里外,红绸山门宗深处突然爆起一声巨响,门下弟子赶去查看,掌门人的师叔闭关山洞散碎,闭关师叔不见了踪迹。众人赶来时听到闭关的师叔曾爆发出一阵诡怪笑容……

  一晃整整四个月,类似怪事屡屡,大批门宗遭遇袭击,但都不是正经的攻山,皆为突入奇袭,似是只针对门内一两个人。一宗两宗如此或许还是个人恩怨,可随着遇袭门宗越来越多,事情也就变了味道。细数遇难之人,少数被击杀于当场,绝大多数是被抓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有如女冠怒心这样,凭着高强本领击退来敌的,不过这种例子不多。

  修行正道人心惶惶,或传讯于同道或登门拜访天宗,求请前辈名宿出手,查明凶手寻找失踪弟子。奈何,星天劫数刚过,从天宗到小门宗都元气大伤,对这层出不穷的邪魔反扑全无办法。不过也不是没有好消息,据说离山苏景已出山追查此案。

  果然,消息传出后不久,诡怪袭击消失了,虽然离山小师叔暂时还未能找到真凶,至少还了大家一个太平日子。

  ……

  江南,慈州,白马镇,叶府。

  小镇上没有叶姓本地人,差不多一年前,一位财主来到此地,重金买下一座宅院,挂牌“叶府”,就此常驻。平日里见不到叶财主,里里外外都是那位长相丑陋的大头矮子打理。

  这天里,矮子管家正一手打着算盘,一手伸入身边侍奉的俏丽丫鬟的裙中、来回摩挲姑娘的大腿,忽然抬头、扬眉,面现喜色。

  丫鬟见状,纳闷问道:“冤家,怎了?”

  “尊主出关。”先应了一句,管家随即传令:“封宅!”

  丫鬟面色一紧,自袖中取出符篆摧咒施法,大头侏儒则匆匆起身赶赴内宅,果然见到最近一年都在紧闭的宅门打开了,疤面主人坐在案前,正微笑品茶。

  侏儒上前大礼参拜:“肖斗斗拜见吾主、侍奉吾主!恭喜尊主彻悟剑灵,破关!”

  疤面叶非摇了摇头:“有所悟是没错的,那离山九子与田上之战,内中剑灵何其玄妙,想要彻悟,还早得很了……最近外面有什么事情么,尤其离山那边。”

  如实报上苏景借新婚喜事走遍中土大肆敛财,又报上之前四个月修行各宗遇袭之事,肖斗斗最后道:“事有古怪,失踪或被斩杀者中,有不少都是咱们要去缉拿的猪猡六耳。”

  “那就不用想了,袭击各个门宗的,离山苏景。迎抗天星劫数,让各宗元气大伤,羸弱以极,潜藏修宗内的那些猪猡为藏形迹、也为自己的性命,大都入阵抗天劫,全都伤得乱七八糟。这等大好机会,苏景果然没错过。”叶非笑了起来,挺高兴的样子:“先去各宗转上一圈,以他的身份,诸宗自会隆重以待,伤得站不稳也得唤出所有弟子,成群结队远接高迎,骨石香囊挎在腰上,看谁古怪笑,记下名字转回头按条子抓人,错不了。”

  肖斗斗仍有诱惑:“何必抓,直接杀了不久是了,为何大部分都抓走?”

  叶非一哂:“正道中人,免不了的假仁假义。”

  ……

  叶非主仆叙话之际,苏景刚刚返回离山。不急着去见掌门,先去往一处山中荒僻山坳,小鬼差妖雾在山坳中头枕双手、腿架二郎,嘴巴里叼了根草,正望着天晃着脚哼小曲。遥见苏景来到,妖雾一跃而起:“等你多时了。本官公务繁忙,哪来的闲工夫和你多耗,急得我……”

  “是,急得你都哼歌了。”苏景说笑一句。转入正题:“人犯带到,讯官何在?”

  “早都在下面等着了。”言罢小鬼差手摇紫金铃。铃声响起,黑风冲腾,一群阴司差官显身。为首的是老熟人:顾小君。

  顾小君身后,也有几张熟悉面孔,托苏景之福调去总衙的段旺旺、不津阴司中的牛吉马喜等人都在其中。众差官似模似样,向阿骨王施礼。

  见顾小君和几个熟人都来了,三尸兴高采烈,可再细看过众人,赤目又把眉头皱了起来:“怎么就一个正经判官。”

  在阴阳司内顾小君地位尊崇,但她也不算“正经判官”,随行众人大都与她身份相若,为候补判。

  顾小君微笑相应:“正印判官大都忙于公务,难脱身,正好这也是个机会,练一练候补判的审案手段,尤大人就派我等上来了。”

  人群中只有段旺旺一个人是正印,他是负责“把关”的。至于牛吉马喜等差官,算是诸位候补判的助手。妖雾不耐烦三尸的挑剔:“阴司手段何等犀利,候补判足以了。”

  顾小君望向苏景,言归正传:“怎么审、怎么罚,还请阿骨王示下。”

  “审其手上可有命案,杀人者不得饶,打碎神魂。不曾沾染血腥的,审其是否参与迎抗天劫之阵,未参与、独善其身的,诛灭此生、游魂归入轮回,来生做第五圆土著吧;迎抗天劫者算得有功,下场他们自行定夺,或此生灭如轮回、来世可做人、小康家。或散去修为封灭记忆,此生继续,在我离山附近做个平常人。”

  今日苏景不仅是离山弟子,且还身负无双城传承。无双城遭遇何等悲惨,对自己前后用了差不多一年时间缉拿来的潜伏六耳,他没直接杀掉已经是太客气了。天星劫数前,任夺对付六耳从来都是直接诛杀,任其如何求饶都不会丝毫心软;但天星劫数后,无论目的如何只要曾入阵,都算是对这天地有功之人,刚刚苏景所说办法,为掌门真人的意思。

  算不得慈悲,这是沈河之仁。

  说完稍顿,苏景又对顾小君道:“此外还要请诸位多花些心思,问明白他们最近有甚图谋。”

  顾小君点头:“这一重无需阿骨王吩咐。”

  “你别逼我喊你顾大人啊。”苏景笑了,大袖一摆,大群俘虏被抛在地面,个个神情委顿,除了伤势外,他们身上也都被阳火设禁,全无挣扎之力。

  即便候补判官,对付这群六耳也绰绰有余了,苏景对妖雾、顾小君等人点点头,道一声“辛苦了”,转身离开山坳,去向掌门复命。不承想还未到掌门所在的九鳞峰,苏景前行路上,就遇到了一群离山弟子。

  不多不少,十三个人。

  扶苏为首,剑尖儿剑穗儿紧随其后……十三弟子无一例外,个个娇俏美貌,身着离山剑袍更添飒爽英姿,排做一排依着离山礼数躬身问安:“拜见师叔祖。”

  一个、两个拦路,苏景或许想不起来,十三个漂亮晚辈一起出来,他哪会不记得什么事情,笑道:“一年之期到了啊!”

  一年前为了娶媳妇,答应了这群漂亮丫头一年头后带她们出去玩,如今那约定到日子了。

  第七百一十一章 代掌门务

  苏景眼睛转动,目光扫过前面弟子,一个一个漂亮仙子迎上他的目光,都会送来甜甜笑容。一年时间远不够她们复原如初,不过以她们现在的情形,应付一趟远行足以了。

  不听就在苏景身边,有关喜日里的轶事她全都听说过了。修行人的心境远比常人更开阔,莫耶女子更是对夫君信任有加,晓得他与前面诸多女弟子只是同门之谊,虽深厚却纯净。尤其对扶苏、剑尖儿剑穗儿三人,不听非但不存嫉妒,反倒是感谢的:我未到时候,她们总会照顾苏景。

  不听笑,目光盈盈望向苏景,明明白白地示意:以前答应过人家,如今就被犹豫了。

  苏景不废话,直接对前面的漂亮女娃们挥手:“各自回去禀明师尊,收拾行囊,待我见过掌门……明天一早吧,大家随我出发,出去玩……游历以增见识、添心智!”

  “出去玩”这等实话,大家心知肚明就行了,不好直接喊出来。

  不料,扶苏迈上一步,再敛衽,笑道:“启禀师叔祖,晚辈们来见您老,是想请您通融:南荒西海幽冥游历,能不能改期。”

  剑尖儿紧随其后,开口:“大潮将至,正是疗伤、修行的大好契机,若错过了实在可惜呢。”

  剑穗儿忙不迭又加重语气强调:“咱们资质愚钝,好容易遇到了机会,实在不舍得放手,盼您老体恤,游历事情向后延迟一阵。”

  一排女弟子在宗内地位都不算低,灵元大潮即将到来的消息她们皆知晓。而离山的重要弟子,无论什么活泼内向贪玩谨慎,心底都会藏着一份上进勤学之念,这个时候一定不舍得出去玩。

  不过几个女娃娃话里话外,敲钉转脚,意思也再明白不过:绝不是取消行程,就是向后拖一拖。

  三尸前几天还想着这件事,都请秦吹帮忙传讯自家媳妇收拾行囊了,闻言大失所望。一个劝“灵元大潮又不是三两天就过去。时间长着了”,另个再劝“苏景一向说话不算,现在不抓紧让他兑现,以后估计就兑现不了了”。最后一个瞪眼吓唬人“当师叔祖是店小二么,说延期就延期。目无尊长之罪,刑堂怎么罚”。

  没人理会三尸,苏景对扶苏等人笑着点头:“那就回去好好修行,什么时候出去游历我听你们的。”

  扶苏温文守礼,闻言开心正待柔声道谢,剑尖儿剑穗儿那边已然欢呼出声了,仙子们叽叽喳喳的笑、叽叽喳喳地谢,拜别苏景后又凑到一起叽叽喳喳地聊。

  苏景继续前行去觐见掌门人。

  九鳞峰上,得苏景回报,沈河畅怀而笑……五祖的灵花预兆无误,最近几天里沈河总是能嗅到冥冥中透出的、若有若无的清香气息,这说明大潮的前锋堪堪就要到来了。潮汐时,风云动,非得尽快打击潜伏六耳不可。

  任夺入魔在前,苏景走亲在后,到得现在,潜伏于修宗的六耳杀猕受创奇重,当是再掀不起什么风浪了,总算除了一块心病。

  正经事很快说完,随后闲聊叙话,这时候南方一阵妖风滚荡,于几位大妖的护送下,尘霄生师兄来了。

  自从苏景喜事完结,尘霄生就返回南荒齐凤,时隔一年又归宗。金乌辨真、目光锐利,苏景看得出师兄的神采回复许多,不用问他的伤势养愈顺好,远胜同辈修家,这要归功于他的白藕法身。

  相见欢,说笑一阵,掌门望向苏景,做简单解释:最近这一年里沈河靠服食灵丹辅以短暂行功,伤势也在缓缓愈合,但这只是权宜办法,并非长久之计。再不去闭关,就算伤势能够痊愈修为也会受到影响。沈河这就要去闭关了,可门宗事情若全部托付于苏景……莫说别人,就是苏景自己也不敢放心。

  由此,沈河与门中诸位要紧人物商量出一个办法,最初、也是对修家疗伤最为关键的一年仍由沈河来主持门务。一年后疗伤顺利、恢复情形最好的尘霄生返回门宗,说是他帮带苏景也好、说是苏景相助于他也罢,总之以尘师兄为主导、苏景为辅佐,师兄弟共掌门务,掌门人闭关去做休养。

  尘霄生一拍苏景肩膀,笑道:“提前说好,随后二十年里,你莫把我当主心骨,正正相反的,是我要倚仗你。齐凤的事情我放不下来、时不时还得入定几天行功疗伤,真正要从头盯到尾的是你。”

  尘师兄执掌离山之期:二十年。如此短暂只因他耽搁不了太久了,相距三千年大限师兄只剩三百年。

  自今时算起十八年后,林清畔师兄会出关,到那时林师兄的伤势当有五六成痊愈,与尘、苏一起,三人共掌离山两年,待到二十年期满尘霄生会离开山宗,专心去破自己的领悟,为飞仙做最后准备。

  尘师兄下山去,诸位长老也会开始轮流出关,每次出关三人、每人做三年值守,辅佐林、苏两人处理门务。

  而沈河真人,因为耽搁了最最关键的“第一年”,闭关须得一个甲子才能稳固元基,便是说林清畔师兄出关后,还需在离山驻守四十余年。等到掌门破关,林师兄功德圆满,也会卸任出山去参悟他的“大逍遥问”。

  一番安排,众人轮流,只有苏景是铁打的桩、钉下去不能再动。

  这还不算完,沈河笑道:“一甲子后我出关,至多辅佐小师叔两百年。”

  掌门相距飞升大限八百年,总要再留出几百年做最后的修行,到那时“离山剑宗”这一座万钧重担,就真正落在苏景肩膀上。

  事情讲解明白,沈河起身,自袖中取出一枚白玉匣交予尘霄生手上,内中装的是离山掌门令鉴、各秘库钥匙之类要紧之物,随后沈河对尘、苏两人深深一揖:“后面事情,辛苦两位师叔了。”

  尘霄生苏景并肩还礼:“掌门请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沈河轻松笑着,转身去往自己的闭关处。

  看沈河背影,细想这番“轮流安排”,再回忆一年前杀灭玄天后掌门与两位师兄对自己讲过的“人不可貌相、我们都老了”,苏景心绪沉落……已经离开了的人,大师娘蓝祈、师兄贺余、冷面任夺。再以后,今日山中所有这些照顾自己、帮助自己的人都会陆续离开吧。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只盼有朝一日,大家天外重聚!

  唏嘘只在闪念间,苏景很快收拾心情,望向尘霄生:“该做什么,还请师兄示下。”

  “我知道你该做什么?”尘霄生笑了,白皙水嫩、羞煞天下美手佳人的那双手摆了摆:“带媳妇回宫也好、去光明顶教徒弟也罢,想干啥就干啥去,这头前两三年最是轻松不过,不用太着紧,有事我自会唤你。”

  师兄所说确为实情,离山、天下全都遭重创,大家都在疗伤,太太平平全无事端,无需刻意做什么。

  苏景搓手:“什么也不用?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

  “嗯,听说刚做掌门时,人人心里都是你这般感触。”尘霄生笑容更盛:“要不我陪你下盘棋?或者你去盘盘咱们离山大库,看有什么宝物喜欢,就直接收了,掌门专权,机会难得。”

  苏景咳了一声,也笑了起来,不过想了想后又一点头,朗声:“领奉师兄法谕,我去盘库!”自匣中取了钥匙,喜气洋洋地走了。

  果然,尘霄生不阻拦,坐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

  笑语仙子不算外人,始终跟在夫君身边,见他居然真拿了钥匙要去宝库,眨眨眼睛当时没说什么,辞别师兄随苏景离开九鳞峰后她才问道:“真要去搜刮宝库?”

  苏景哈哈一笑:“当然!”笑声中脚下云驾升腾,两人飞起。

  并未直接去往宝物大库,苏景先回光明顶旧址、离山阳火道场,相助自己一脉弟子疗伤同时,自囊中取出一道玉简:自南荒回归离山后,贺余交给苏景的,缥缈星峰的飞阵诀。

  星峰飞阵如何行运变化,彼此间引斥怎样、轨迹如何,有关法术事情的详细记载都在玉简内。

  当初贺余赐下此简是为苏景能重新祭炼光明顶,如今光明顶彻底散碎,苏景又取出阵诀,一边做仔细研读,一边拿着另块全新玉简,不停录入些什么,时常还会修修改改……一晃七八天过去,苏景终于起身,去往离山重库。

  于封禁法术前对证印鉴、法匙,再以一道纯正阳火证实自己身份,苏景迈步入阁。不听犹豫了下,没能忍住心里好奇,跟在了苏景身后。

  带上不听无妨,只要三尸没跟来就好。

  说是阁,其实是规模宏大的地窟,离山重库为挖空星峰山腹而建。

  入门,一段阶梯蜿蜒向下,可石阶尽头处又哪有什么库房,只有四四方方的一间石室,比着普通人家的堂屋还小些,徒四壁、空荡荡,连个石凳都没有。

  来到石室正中,四下里稍作打量,苏景咳嗽了一声。

  第七百一十二章 离山库,三重天

  咳嗽声落下,苏景对面石壁上忽然钻出一颗脑袋,白猿首。

  双目橙红、圆溜溜地,上上下下打量了苏景与不听。

  它看来人,来人也看它,不听全不掩饰自己的惊讶……白猿羡人,头上也抓了个小小发髻,穿发的簪浑黑无光,乍看没什么,可若以灵觉相探便可察觉内中灵力流转不休,以小不听的修为竟无法探出这件宝簪的根底;还有,白猿的右耳耳垂上挂了个小小的铃铛,其上风雷法篆纹刻,若晃动铃铛再配以咒法,立时便会召来罡风万箭天雷重重。

  两件了不起的宝物,拿到修行道上总会引出几场争斗,居然被个猿妖精当成饰物。

  小不听惊诧,白猿妖精也兴奋不已,目光光芒闪动,瓮声开口喊道:“快快,出来看看,珠光宝气的耀得我眼睛疼。”

  随着妖精呼喊,仍是那方石壁,白猿首旁又钻出一只灰色猴头,同样赤眸圆眼,头上扎着杀水巾,一尺见方的小帕子,足以把三千里大湖搅个底朝天,猴颈上挂了着一串骨头链子,隐隐透出凶兽暴躁吼喝,是何怪兽的尸骨制成不得而知,但藏蕴厉法价值非凡绝不会错的。

  灰猴头才一打量苏景,那双眼睛先是猛瞪圆、随即眯成了一条缝,还真是被宝物光芒闪耀了眼睛的样子。

  眼睛再睁圆时,白猿灰猴同时咧开嘴巴,露出尖尖獠牙笑了起来:“好小子,带了恁多宝贝,看来造化不凡!申屠长老闭关去了,此库由我代掌。快快快,所有宝物都上缴了来,本官这就为你登书造册打功牌,拿着牌子你就去向掌门人邀功好了,包他会传你巅顶妙法,没准还会把你列为真传。”

  长长一段话,猿、猴异口同声,不带半字差别。但相比之下,更让人称奇的还是它们的目光。轻轻松松就看出苏景周身是宝,比起赤目的眼力怕也不逊色了。

  不过识宝眼力强,看人的目光实在不怎么样,把苏景和不听当成了来上缴宝物的普通弟子。

  苏景笑了笑。扬手亮出掌门信令:“我过来看一看,取用些东西。”

  猿首猴头乍见信令,同时“哎呀”惊呼,不敢稍有怠慢,立刻从墙壁中挤出整个身体。

  有关这一对守库妖精的古怪苏景早有耳闻。可身边的不听对它们一无所知,忍不住“咦”了一声——两颗脑袋,却只有一个身体,是一只精怪。

  猿、猴两颗头颅下面,是一具长毛狒狒的身躯,披法袍蹬长靴,踝上挂铃腕上串珠、腰间跨囊背上负剑,袍子上还挂满了玉、环、带、印诸般零碎,从头到脚满满当当全是上品宝物,只凭这妖怪穿出来的身家,走到外面去都足够买下几座小门宗了。

  妖怪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小心翼翼自苏景手中结果信令查验,猿首看令时猴头端详苏景;猴头低下打量令时猿首抬起看苏景,如此反复“此起彼伏”很是忙人。

  足足看了快一盏茶的功夫,妖怪确认信令无误,将其归还与苏景后俯身便拜。

  左首猿:“双双儿叩见掌门真人!”

  右首猴:“怎么换人了,沈真人呢?”

  双双儿的模样古怪,但来历着实不凡,本为一双连体山魈,后来被大祖刘旋一收服做了驾前妖侍,那时离山九兄弟尚未结拜、更不存离山剑宗。一次刘旋一遭遇强敌,双双儿忠心护主,山魈体魄被彻底打碎。大祖杀灭强敌后护住了他们的魂魄,走遍天下想尽办法,为他们重塑身躯。

  但双双儿本为连体怪,重塑法术复杂无比,且其中有着这样那样的冲突,刘旋一殚精竭智,最后勉强施术成功,可是双双儿的怪模样,实在没办法再做改善了。好在妖怪自己不在意,反倒觉得现在的身体怪绝天下亘古无双,很是得意。

  山魈怪物,本性贪婪最爱守着宝贝睡觉,加之它俩生俱辨宝天赋,离山建宗后大祖就安排它们两个来做司库,协助本门长老来管理宝贝。

  身份上是离山妖奴,可要较真起辈分,裘婆婆也要对双双儿恭敬喊上声:“两位哥哥,小妹有礼了。”

  苏景急忙伸手去搀扶,口中应着:“沈河真人闭关疗伤,尘霄生师兄与我代掌宗务,掌门仍是沈河。”

  “代掌宗务就是代掌门,代掌门就是掌门。”右首猴头颔首,应道。

  左首猿眼睛骨碌碌打转,看不听:“小姑娘是莫耶人,什么来头?”

  “内子霖铃。”苏景介绍,招呼着不听来见双双儿,但妖怪的礼数讲究得很,不等不听开口它俩又抢着躬身,右首猴头:“见过掌门压寨夫人。”到底是精怪,说话时总有胡乱找词的时候。

  左首猿则笑道:“这等尊贵身份,怪不得了,带着件大大不得了的宝物。”

  说起宝物,双双儿四只眼睛都显出了羡慕之色,异口同声:“能不能给咱们哥们见识见识那根藤子。”

  不听有什么样的身家?一个十几岁就流浪陌生世界的莫耶女子,按道理讲不会有太多宝物。可是莫忘记,蓝祈把她收做义女、飞升时候大师娘的宝物几乎全都赠与了她。

  不听囊中的好东西,一抓一大把。但双双儿不提其他,只问青灯藤。

  没作丝毫犹豫,不听翻手亮出了自己的藤儿,上面挂着三枚“铃铛”,那座木殿也被藤子吞了。递过宝物同时,不听问:“两位可识得此藤?”

  猿猴双头一起摇晃,知其妙却不知其秒在何处,但手捧灵锐宝物,心里没法说的开心,双双儿的目光投入青灯藤就再拔不出来了。这藤子实在灵瑞,似是被它们看得不好意思了,扭扭曲曲羞羞答答的样子。

  所幸双双儿还没忘记正事,赏藤同时伸手一拍长袍口袋,一排三个灵怪跳出来,第一个身形与常人相若,手捧一个托盘,摆放一枚枚玉简;第二个身形三丈开外,挑着个巨大扁担,两头筐子里堆满了名册,怕不得有千多本;第三个空着手,身高四尺,脑袋大得惊人,与身体全不成比例。

  猴头开口:“重库明细尽数在此,请掌门与压寨夫人查验。”

  玉简中,是为灵讯所录明细;扁担箩筐中,装着笔墨账本;大头灵怪则是脑力记账;三套账目彼此对照、对应,绝无出错可能。

  申屠灵灵小气但仔细,双双儿贪婪却忠心,重库断不会有什么差错地方。苏景本也不是来做盘点的,此行是为取宝、顺带游玩一趟,见识见识自家门宗的家底,当即摇头笑道:“账目不会有错,不必看了。想进宝库开开眼界。”

  他带了掌门信令,双双儿全无二话,四只眼睛还在打量着青灯藤,目光不挪动,先挥手收了三个灵怪,又取出两道篆刻奇符的玉佩递给苏景不听:“挂于腰际,二位随我来。”言罢转回身,双双儿又向墙壁走去。

  苏景、不听紧随其后,走到石壁处腰间玉牌忽然玄光绽放,冰冷厚重的石壁受其照射,微微一震就此消失不见,苏景面前只剩无尽黑暗。

  无需迟疑,跨步而入,浓浓黑暗笼罩、金乌神目也难辨身前一尺境地。

  继续前行……一步、两步、三步,三步后,骤然间,强光暴现,一道闪电自空中滑落、绽裂,炽烈白芒划破天地,苏景、不听眼前豁然开朗。广博无尽、汪洋大海。

  大海咆哮怒吼,如山巨浪翻滚跌宕,正是暴潮时候。

  抬头不见天空,滚滚乌云铺满视线,雷霆轰鸣紫弧穿梭,狂猛风暴掀起怒海,真正天威!即便苏景不听皆为精修之人、年青一代中出类拔萃者,突然来到这片狂暴之海也忍不住地心中发慌。

  不听转回头,哪里还有石壁、台阶,那重库所在的星峰也不过是扇“门”罢了,离山真正藏宝地方为化外境。

  双双儿就在身旁侍候,但小两口不急着发问,运足目力、行转灵识仔细打量怒海,忽见前方海水动荡加剧,一头身形堪比小岛的巨大怪鱼正从海水深处急急升浮。不片刻,怪鱼挟巨浪冲出海面,直扑天空……又哪里是什么鱼,明明白白一支湛蓝色毛笔。

  海中巨鱼,出水蓝笔。

  于空中翻滚几次,毛笔落回水中,又变成怪鱼、摇头摆尾地游走了。

  这边怪鱼刚走,另个方向一头白羽海鸟冲破雨帘,疾飞划过苏景视线,仿佛发现可口美食一般,白鸟敛翅一头扎进汪洋,才一入水,鸟儿便告化形,变成一盏青青玉碟,随波起伏旋转畅游,不多时玉碟微震,又冲回暴雨中,仍是白色鸟儿。

  左首猿开口了:“离山库,三重天,一重坐底,陈列普通物件,架子格子抽屉之类罗列地面,什么都有……你进来转转是为了玩对吧。”

  苏景矫情字眼:“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白猿点点头:“那就是玩了,底重天就不必去看了,没太大意思。二重天,五连环,五行独独境,境境相连,此处为真水境,内藏水行至品宝物七十七枚,这片化境就是为了养宝而设的。”

  一道真水化境,专门用作七十七件水行宝物的滋养之地。

  大好地方,青灯藤仿佛也有所察觉,藤子伸展开来,尖梢摇摆、左顾右盼的样子,但很快又察觉猿、猴还在紧紧盯着自己,藤子害羞,赶紧又盘结起来。

  第七百一十三章 豆丁火

  双双儿无意对苏景仔细介绍真水境内每样宝物,苏景也没多做询问,重库自有详录,库内每一件宝物的来历、用法、效力都有仔细记载,若想了解它们回头抱着玉简去做研读便是,没必要现在把诸宝都打捞出来观看、平白打断了它们的“修行”。

  真水境中逗留盏茶光景,前后见过四五样宝物出海化形,双双儿对苏景不听说道:“两位随我来。”言罢伸手于面前一摆,凭空里,妖怪面前多出一扇巨大石门,伸手拉门环,嘎嘎钝响中大门被拉开,双双儿带上两人跨门而过。

  过门、面前空气豁然干燥,乌云不见怒海消失,天空湛蓝万里无云,地面一座座巨峰彼此接连,一路绵延到天角尽头。

  “厚土境?”不听开口发问。

  猿、猴两颗脑袋一起点头:“大山十一座,每座山下都养着一件土行法器……也不能说是‘山养’,宝物本来埋在地下,渐渐长成了山、散出了层层峰岭。”

  石山、土山、岩山、沙山,连绵山峦质地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的:只有山,不见一草一木,不见一虫一兽。

  山为土行宝物本形。

  调运灵识仔细查探,很快苏景发觉眼中这些山脉还在缓缓增长着,毫厘涨幅、轻缓难察,仍是宝物的修炼。

  容苏景看一阵,双双儿又伸手在身前一划,这次划出的不是石门,而是一座:火坑。

  妖怪“请随我来”的招呼都免了,纵身向面前火坑一跳,苏景一挽不听的手,跟在妖怪身后一起跳火坑。

  下一刻金红光芒充斥视线,炽烈高温灼烤发肤,几个人已然置身熔岩火海。

  熔岩之海不似水行境中怒海那样巨浪翻腾,熔岩粘稠、流转缓慢,可这份“缓慢平静”下藏蕴的火焰之威谁敢小觑!

  苏景修火成就不俗,钻进岩浆里只当热水澡,说不出的惬意。不听则相反,木行修元对火全无好感,只觉酷热烦躁。但只是感觉上不舒服而已,无需行功相抗,之前双双儿给他俩的玉佩有妙法行运,于各个真元灵境内都有护身之效。

  “烈火境内,藏宝二十二件。”双双儿的介绍越来越简单。但话音刚落,忽见远处熔岩翻腾开来。一条身形比起天龙也毫不逊色的金鳞火蛇向着众人所在方向、摇头摆尾游弋而来。

  一双蛇目赤红如火,紧紧盯住了苏景。何须疑惑,再也明白不过——化形火蛇的烈火宝物正把苏景当成了自己的目标。

  苏景微微扬眉,问身边猿猴:“怎么回事?”

  四只眼睛暂时从青灯藤上挪开,望向火蛇,旋即猿、猴面色突变!

  并非惊惧恐慌,也不是意外惊诧,两头怪物的脸上尽是……心疼。只有吝啬鬼被人抢去了传家宝时才会有的神情。

  双双儿如丧考妣,彼此对望愁眉苦脸,径自心疼着、没顾上给苏景半字解释,那巨大火蛇来得奇快,几乎呼吸功夫就游弋到苏景身旁,缓缓旋转几周、猛一声嘶哑低吼,身形爆起蹿出熔岩火海,身形于半空里盘旋一个圈子、旋即遁化一道烈火之瀑,席卷直下扑向苏景。

  苏景没躲避,更未曾驱法反击,就静静立于原地实受了火蛇狠击……灵觉中探得明白,火蛇来势汹汹,但不存半点敌意,正相反的,蛇目中满满欢喜、无边快活!

  火蛇气意直入苏景本心,不听可是什么都察觉不到的,见苏景居然直接挨了一下子,不听啊一声惊呼!

  小妖女冰雪聪明,若把苏景换成其他同伴,她见同伴不躲避多半能猜到大半真相。可苏景不是旁人,那小子是她的夫君,关心则乱,什么都想不到、她就只看见苏景被火蛇打中了。小妖女顿时翻脸,扬手把自己的竹叶亮出来就要向天上扔。还好苏景出声及时:“无妨!”

  素手已扬起,总算宝物未扔出、发动,双双儿盯着竹叶齐齐赞叹:“也是好宝贝啊!”

  火蛇遁化的火光,攻入苏景身躯后一闪即灭,苏景毫发未伤,连面上的笑容都没任何变化,右手扬起去握不听的皓腕,把她的手拉了回来。

  也是因为苏景扬臂,衣袖回落露出了小臂,赫赫然,他的腕子上多出了一枚金镯。

  寸背、金鳞之镯,金红光芒闪烁,分外醒目!苏景身上有什么东西,枕边人最是清楚不过,乍见他腕子上多出一枚明晃晃的金镯子,之前惊慌此刻尽化惊诧:“哪来的镯子?”

  话问出口,不听就明白自己问了个傻问题,镯子从哪来?还能从哪来……果然,双双儿一声沉沉叹息:“烈火境内,藏火行宝物二十一件。金火缠认主苏景,记下来吧。”最后四字是吩咐随身携带的记账灵怪。

  来宝库转一圈,一件宝物自行认主,跟了苏景,遇到这等好事小师叔免不了的眉花眼笑,问双双儿:“到底怎么回事?”

  宝物是离山的,离山是离山弟子的门宗,此间的宝物再多再好再珍贵,归根结底也是要分给晚辈们使用的。

  重库三重天,底重天中那些寻常宝物,平日里都有门宗长辈做主,见哪样宝物适合弟子修炼,及时分发下去;五连环二重天中,一共就只有百多件宝物,样样不凡,谁能取用什么就不再是门宗长辈能做主的了,是由宝物自行选择主人。离山九位师祖留下的规矩:本门弟子跨入元神境界后,如意、欢喜、远游,每破一境都可入二重天一次,受宝物“挑选”,三次机会,不一定都被选中,但三次都落选的可能微乎其微。毕竟上好宝物暗藏灵犀,也是愿意出去游历天下的。

  这个规矩在长老、破入元神境界的真传弟子间不是秘密,可是对离山门下还未能完成“破无量”的修士们却是保密的。无他,只是九位师祖的一份“顽皮”心思,想要给晚辈们一个惊喜。

  从贺余、林清畔,到红景、公冶等人都清晰记得,那年自己破无量、渡劫数,跨入元神境界后,自掌门处领受一令。去往宝库提什么东西。就被司库长老引领着进入二重天,正看得满眼羡慕时突然一件灵宝跑来认主……那份快乐直落心底,有人跳有人笑。

  尘霄生知道这规矩,否则好端端的为何要提起“要不你盘库去吧”。

  双双儿知道这规矩。但苏景是顶着“掌门人”的名衔来的。而苏景结宝瓶返璞归真、破无量两重“天道”入乾坤。如今精元敛于血神气归于髓,除非他刻意绽放修威否则看上去就是个再也普通不过的平凡人,即便尘霄生、林清畔这等巅顶大修也看不破的境界,双双儿如何瞧得出来。只道他是真来盘库的,哪承想这人……他还顺手牵羊!

  少了一件宝物,头疼肉疼心更疼的双双儿。

  夫君赚了,娘子喜上眉梢,问:“这宝物怎样的效用?”

  认主之宝,调运随心,只凭苏景心念一转,金镯光芒乍起,随即苏景消失不见,他置身处多出了一滴火焰,如灯上火烛,豆丁火苗浅淡光辉。不听微显诧异:“能助你变作火焰?”

  下一刻火苗崩碎苏景重现,脸上欢喜无限,点点头……他是阳火修,转念生火海挥手焚千里,妖娆烈焰随心调运,可那只是生火用火,如今凭这镯子相助,自己就能变成火。

  变成火有何好处?想要精研火焰本髓、想要体会火焰生灭、想要探寻火焰变化,还有什么比着自己变成火焰更有效的办法。这枚镯子不是给苏景打架用的,它的效用就在:相助主人领悟真火之道!

  精修强助。

  尤其晋入元神境界,效用越发明显。

  按照帛绢正法记载,老老实实行元运功就能够养出如意胎、长成欢喜儿、成就远游子。只是元神非死物,修家对本行参悟越深入,对元神的灵犀智慧就越有好处、对自己的修行越有补益,单纯行功只是基础,不断参悟领会才是真正的通天梯。

  何况,就算把修行抛开一旁,单说金镯相助苏景化火这件事本身——人变成火,至少是一般变化吧。

  一般变化,就是一条性命。

  一条性命,就是剑冢万剑暴戾一击。

  挂金镯、执法棍,囊中装着丈一君王剑,苏景真想问一声:谁敢惹我?

  欢喜过后,他又望向双双儿:“有一事不解,化火焰为何只是豆丁火苗?”

  变成火焰时,他施展全力,但只能变成小小的丁点火苗。

  双双儿司库三千多年,此间每一样宝物都是它们的亲儿子,再也熟悉不过,猴头先不急着解答,反问:“之前金火缠化形的火蛇,有多大你还记得吧?”

  精修之人过目不忘,不听点头:“身形三百丈开外。”

  苏景的目力更精准些,补充:“三百一十丈,上下不错六寸。”

  猴头点点头:“金火缠蛇,三百九丈九尺七寸,这大蛇的身长,与你化形后的火焰相比,便是这天地乾坤,与你火元修为相比。”

  烈火世界,老蝎地煞,纯净天外罡,三重乾坤……苏景的修元何其深厚,但要分和谁去比了。

  与天地乾坤中藏蕴的力量相比,便如三百九丈九尺七寸炽烈火蛇面前,一道豆丁火苗!

  简单数术,稍一琢磨就能领会,苏景开口:“便是说:有朝一日,我化烈火三百一十丈,就和中土世界一般的力量大小了?”

  双双儿刚“丢了”一件宝物,心情大大低落,嘟囔一句:“想那作甚,说点有用的事情不更好。”喃喃声中,伸手一划,一片绿叶飘荡身前,转眼暴涨,妖怪纵身跳上绿叶,苏景不听有样学样,烈火境后再入青木境。

  第七百一十四章 有种你们全拿走

  青木境中,只有一棵大树,顶天立地,枝丫斜横展阔千里,可是这样一棵大树上,就只有寥寥十几片绿叶,看上去很有些诡异。

  双双儿简单解释:“一叶一灵宝,青木境十七宝物,都在这里了,咱走……”

  掌门压寨夫人是真正的木行修,双双儿辨得清楚,前车之鉴,生怕逗留时间过长又会从心头割肉,说话间就伸手去开下一灵境,其实妖怪多虑了,离山宝物只传承离山弟子,不听算是离山的媳妇、自己人却非传人,除非有人抹去离山前辈在宝物上的禁法,否则它们不会游来认主不听。

  金色大门显现、推开、自青木境跨入锐金境。才入化境,耳中怪响轰动!

  隆隆战鼓、冲天号角,喊杀声惊心动魄、兵刃交击锐响震耳欲聋。放眼望去,无边平原上大军杀伐,远非两军对垒,大概一数二十余盏旗号,二十多支大军,无论哪一支都是蔽日连天的鼎盛军容,正彼此纠缠,乱战成一锅粥。

  没有盟友、军军之间皆为仇敌,甚至连暂时的联盟都不存在,除了同袍皆斩杀无赦;不存兵法调度,就那么一窝蜂似的向上冲、冲上去就砍杀!

  无数人马的混战,但并不见血肉横飞,要害受创的军卒于死亡前瞬息发出刺耳哀号,跟着身体碎裂仿佛被打碎的银瓶一般,化作百十碎片散落在地。三息后碎片消失……

  “锐金境,藏宝二十七件,化雄兵彼此杀伐不休。这是它们的修炼,一件宝物一支大军。”到了这一境双双儿解释得仔细了些,因为心思放松了,掌门火行、夫人木行,这里都是锐金宝物,于他俩的修行全无用处,自也不会有什么宝物来认主。说完,稍顿,双双儿轻松笑道:“若你们喜欢看打仗。可以多留一阵。真刀真枪毫无花俏,军马冲腾往复不休,过瘾得很。”

  可是万万不曾料想的,话音刚落战场上的号角突然一转。千军万马停手罢斗齐齐转头,无数目光尽落于苏景一身。

  双双儿一惊,但还不等他们再开口,号角重起旌旗摇摆,大军浩浩荡荡。自四面八方向着苏景狠狠扑来。

  想拦可又哪里拦阻得住,想逃但宝物认主化境封闭,根本无处逃,双双儿跳脚、气急败坏:“怎会如此,怎能如此!”

  修火的,金行宝物跑来认主,怎会如此?

  纵认主,一件也就是极限了,什么时候也不曾见所有宝物蜂拥而上的,怎能如此!

  莫说双双儿,宝物用来就是苏景自己也拦阻不住,铺天盖地都是“金兵”。百丈之外就化作锐光一道钻进身内,全无空隙供他躲避。

  还有,那是怎样开心的一阵清脆笑声啊,双双儿急得跳脚、小不听笑得跳脚,管它哪里的宝物,只要拜奉苏景的就一律是好宝贝。

  苏景自己也挺无奈的,宝贝认自己为主没错,但他心知肚明,宝贝们都不是冲着他来的——剑魂屠晚。

  锐金境,廿七宝,争先恐后一拥而上,只为屠晚!

  那传承自远古的神奇剑魂,正剧烈颤抖着,收拢一件件宝物,并非招至麾下,而是真正:吞噬。每件宝物都消失不见,化归剑身上一道古拙金篆。

  前后不过半顿饭的功夫,屠晚安静下来,剑身上多出二十七道大篆;锐金境也安静下来,沙场空旷,再无一兵一卒一旗一帜。

  咕咚一声,双双儿跌坐在地,双头哭丧,目光呆滞,嘴巴大张着。他们手中青灯藤努力伸展身躯,藤梢遥遥探望猿猴嘴巴……

  苏景想安慰妖怪两句,可又不知该怎么开口,怎么说都好像得便宜卖乖似的。

  不听可人,容得妖怪伤心片刻,这才上前轻声道:“请放心,今天咱家库中少了多少宝物,将来都会补还回来的,未来修行时,我两人当寻灵宝,归重库!”

  妖怪难过,不吭声。

  苏景心有惶惶,爱占便宜没错,可是占自己门宗的便宜算什么本事?实在没想到屠晚发威,待会出去了这件事还得赶快禀报师兄。不过也只是禀报罢了,宝贝都被屠晚吞了,再没有补救办法了。

  恨恨好半晌,双双儿重新起身,心疼归心疼,它俩都明白是宝物认主,不是苏景夺宝,哀声叹气中说道:“随我来,领你们去看上重天。”

  不听有些意外:“还敢领我们去转?不怕再有宝物被……被带走?”

  “有种你们全拿走!”分不清妖怪是撒泼还是赌气发狠,不过带着苏景不听去往宝库下一处的步伐不曾停留。

  妖怪脚下妖风滚荡,搭上苏景、不听直飞苍穹,顷刻冲上九霄,又是一阵天旋地转,锐金沙场消失不见,几人进入了一座小小园林,规模袖珍寥寥百丈方圆,虽小,但也真正有了些藏宝处的静雅气意。

  几丛瘦竹斜横,一座假山披泉,小小的水潭微波摇晃、活水、不盈不溢恰到好处,有棵柳树,叶随清风飘摆。小小园林中随处可见几位师祖留下的痕迹,石亭内,五祖丹青铺展,墨迹仍莹润、似还未干;水潭石桥上,二祖以前用过的古琴横陈于架,琴旁白玉炉,香薰生烟;竹林前的碑拓,正是大祖手笔,字迹娟秀全无剑意,淡淡的无争清静……

  仿佛暗藏清心妙法,踏入此园,苏景不听只觉心中一静,就连双双儿的神情也回复正常,不再去计较锐金境中的“横祸”了。

  “上重天,纳七宝。”白猿开口,声音很轻,生怕打扰了这小园的宁谧,先带着苏景来到柳树前。伸手向着树上一指:“阴阳叶儿。”

  循它指点望去,柳树上,居然长了一片榕树叶,隐于枝条内,若非可以寻找极难发觉。形似榕叶,但颜色为莹白。

  猴头儿开口,同样的轻声,给苏景做解释:“传说,开天辟地之初,地不稳天无定,摇摇晃晃随时都会崩塌了。为让乾坤稳固,上神取心头血一滴化树种种入土中,一息发芽、两息结梗、三息开枝散叶、四息长做参天巨榕,真正的参天树,根脉深扎稳固大地,枝冠绽开撑稳苍穹。满树万万叶,分作莹白、暗黑两面,莹白叶面齐齐朝下时人间天明,反之乾坤入夜。如今神木早已消失不见,独有一叶存留于世,便是它了。此刻正是白天,是以你我只能见它莹白一面,待到外面天黑时,叶儿会自行翻转,暗面向下。”

  苏景和不听面面相觑,都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双双儿耸肩膀:“不知道,传说这种事情如何去追究,不过这叶子自有神奇,否则也不会被九子安放于此了。”

  苏景点点头,不听却轻轻“咦”了一声:“这棵柳树也有古怪。”木行修家,对草木一属的探查更清晰些,明白感觉这棵柳树扎根深不可测,甚至不听有个感觉,柳树根脉已经延伸出化境,于大世界真自然做接驳了。

  吃惊之余,灵巧心思转动,很快想到了缘由:“借自然,养灵叶?”

  白猿先点头后摇头,灰猴先摇头后点头,看得人眼花缭乱:“也对,也不对,仙柳确实与大乾坤接驳,可不单单是‘养叶’,而是气运行转,叶有所得,自然乾坤也有所获,谁都不吃亏。”

  介绍过“不知真假大有来历”的阴阳榕叶,双双儿引着苏景、不听两人登上假山,山顶上、正中央,摆放着一块娃娃拳头大小的圆石,晶莹剔透、如美玉莹莹。

  “传说,天神布海第三千年,一枚天外陨星坠落于海,陨星不算大但力量不凡,硬是将大海洞穿。海漏了,万钧汪洋顺巨窟倾泻世外,如此以往用不多久人间大海就会干涸,上神匆匆破天去,天外采星石八万三千块,又重返乾坤以星石补海,用去八万两千九百九十九块,剩下来一块,就是它了。”双双儿讲得煞有介事。

  掌门和压寨夫人听得抽凉气。

  仍是传说,无可考,来历大得不得了的石头。

  下得假山,来到水潭前,双双儿伸手指向潭水中央一块磨盘大小、长满水苔的青石:“看那青石,可有古怪?”

  水潭清澈、且只二尺浅薄,潭底青石清晰可见,苏景、不听一眼就能看出石头的古怪……东土汉家垂钓为闲趣,喜钓者众,但不是人人喜欢吃鱼,不少爱好垂钓者有所收获后并不去害了鱼儿性命,尤其钓上罕见大鱼,生怕会伤及灵物,会以墨涂于鱼身,在宣纸上做一拓,做个留念,再放鱼儿归回湖河去。

  青石板上,就隐隐印了一条鱼儿身影,仿佛鱼拓。

  不知是不是水波晃动所致,苏景觉得石上“鱼拓”还在缓缓游动。

  “此为鱼祖映影。”双双儿的解释到了:“乾坤世界,第一条鱼,于石板所在附近水域中化形、习水,无数念头修炼终于变成了能在水中畅游、存活的鱼,它的影子就留在了石板上。”

  简直越来越离谱,这世界第一条鱼的影子?但信或不信,全都由苏景自己做主,无可考证的事情,信就为真不信即为假,反正苏景不会像三尸那样抬杠去问一句:你怎知是第一条鱼,为何不能是第二条、第三条?

  看过鱼祖拓,几个人正向第四件宝物走去,苏景忽然停住脚步,伸手自挎囊中取出一方锦盒。

  第七百一十五章 小贼

  不等苏景伸手,盖子就被匣中物顶开,两个拇指大小的胖娃娃从匣中站起来,小手一撑木匣边缘跳将出来,落下途中速速长大,落地时已经是两三岁小娃的身形了。

  一双小娃,囝仔在左,一身小红袄,头顶正中冲天辫;囡丫在右,一身翠绿袄,头顶左右两个冲天辫,眼睛都是又圆又亮,骨碌碌地转着打量四周,很快望到苏景身上,小青蛙似的举起手向前一跳,直接扑跪在地上,磕头:“孩儿拜见嗲嗲。”

  顾小君给苏景的新婚贺礼,是一对养细鬼的冥间宝珠,本都已经养到了九成九的火候,最近这一年中苏景按照匣中玉玦指点不辍炼化,到现在大功告成,珠胎化小鬼儿,一双鬼娃娃真正转活过来,脱珠圆入人形,跳出来拜见“嗲嗲”。

  小鬼机灵,拜过苏景之后不起身,直接挪动膝盖又来到不听面前,齐齐呼喊:“孩儿拜见阿姆。”

  模样讨喜,奶声奶气,不听笑弯了眼睛:“你俩叫什么?”

  囝仔开口应道:“启禀阿姆,我们是嗲嗲阿姆的孩儿,自然得是嗲嗲和我们一个姓氏……”

  话没说完就被身旁的囡囡推一旁去了:“莫瞎说,什么嗲嗲和我们同姓。”小囡囡望向不听,认认真真:“我们随嗲嗲姓氏,姓苏,孩儿唤作六六。苏六六。”

  旁边囝仔接口:“我唤作乖乖,苏乖乖。”

  苏景笑着又问:“你两个,谁大谁小?”

  “我大。”两个娃娃异口同声,说完、彼此对望一眼,倒是谦让有加,又同声道:“我小。”

  连说两次都没能分出大小,囝囝囡囡都不高兴了,再转头对望,怒目而视。

  不听把这件事做主了:“哥哥照顾妹妹吧,乖乖大一点,六六小一点。”

  苏乖乖苏六六立刻又磕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言辞:“阿姆明见万里。”

  “起身来。”霖铃阿姆弯腰把一双小娃扶起来:“等出去后我和你们嗲嗲商量下,看怎生炼化几件合量宝物给你俩做见面礼。现在乖乖跟在我们身边,不可搅闹。”

  六六听得仔细,圆溜溜的眼睛里略显委屈:“那六六呢?”

  乖乖跟在身旁,六六怎么办?

  不听摇头:“说的是你俩都乖乖跟在身边。手与我,阿姆领着你们。”

  两个小娃乖巧听话自不必说,不过却没伸手向不听,反倒退开了两步,空手自面前一抓。一盏翠竹滑竿跳出来,乖乖六六扛了滑竿:“嗲嗲阿姆不用辛苦走路,孩儿们抬轿爹娘坐。”

  苏景不听失笑,哪会去坐两个小娃娃的轿子,乖乖六六也察觉不对劲了:一顶滑竿如何做得两位大人?前面的囝仔回头与妹妹再次对望,两头小鬼儿心意相通,同时把手一翻,滑竿立时变化。

  变成了扁担。

  长长扁担杆,兄妹肩膀共来担,扁担两头各一竹篾笸箩,能坐人。

  能坐也不坐,堂堂佑世真君笑语仙子坐扁担成何体统!

  何况还是小小细崽来担的扁担。

  苏景哈哈大笑,不废话,与不听一起俯身,一人一个干脆把一对小娃抱在了怀里,双双儿在旁边看得眉花眼笑,口中咂砸,赞叹这对宝贝有趣。若非锐金境中刚夺了个大便宜,苏景多半会让小娃们去给妖怪伯伯磕头讨一份见面礼。

  走马观花,于双双儿指点下苏景见识过园中其余几样宝贝,无一例外,如榕树叶、补海星石、鱼祖影拓一般。都是传说中撑天霸地的灵奇珍宝,宝物的成色如何以苏景的本领还无从分辨,但一宝一传说,故事实在好听。不听用心。把故事都暗暗记载心中,琢磨着将来等真正有了自己的孩儿,讲与他们时一定有趣……

  游览过二重天、顶重天,苏景尽兴,自囊中摸出玉简递给双双儿:“劳烦师兄,准备好简内所需之物,尽快送往光明顶旧址。”

  灵识辨玉简,双双儿又显出心疼神情:苏景要提的东西算不得太珍贵,皆为灵石,但数量不菲。

  和数量没太多关系,就算一块灵气石头,那也是双双儿的心头肉,猴头的眉心攒起大疙瘩:“要这么多灵石作甚?”

  “缥缈峰沉落,我想尽快恢复飞峰阵,需得灵石支持。”

  苏景不知“元神境界”可入库问宝的规矩,他从师兄那里取信令拿库匙,就是为了恢复星阵、若有可能他还想重新祭炼“千江水月、万里云天”之阵。代掌宗务即为代掌门,哪舍得真就甩手闲游,总得为离山做点什么。

  双双儿没再追问,明言三日内会备好苏景所需石头送去阳火道场,又再恋恋不舍地将青灯藤还给不听后,施展法度将苏景一行送出宝库。

  离开重库所在星峰,苏景直奔九鳞峰,“抢空”锐金境的事情须得报知尘霄生。

  未到九鳞峰,人在半途时,迎面就遇到老太监秦吹。小两口放下怀中细鬼儿,吩咐道:“快去拜见老爷爷。”

  “苏乖乖、苏六六拜见阿哑。”

  细鬼儿不知是哪里的口音,爷音哑,咚咚咚磕头有声。

  秦吹一眼就看出他们的身份,笑道:“两个小孩儿不必多礼,快起身。”说着,浑不以天魔身份自居,俯身去扶两个娃娃。

  扶起两个娃娃,老太监迈步来到苏景、不听面前:“有桩喜讯老臣特来通报,帝婿的……”话说到一半,秦吹忽然察觉到什么,昏花双眼猛然精光闪动,面色欢喜起来,望向不听:“恭喜帝姬,了不起,当真了不起!如此以往,用不了多久帝姬便能继承大统,君临乾坤!老臣这开心……开心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太好了!”

  语无伦次的一番话,把不听给说得懵了:“您说什么?大统……”话未说完,不听眼中也是精光一闪。似是发觉了什么,秀眉微微皱起,对苏景道:“出事了……先去阿骨墟。”

  暂不多问,苏景唤出地下王宫。嘱咐两个小娃随秦吹在此稍候,带上媳妇回宫去了。

  乖乖六六站在原地,抬头看了看满脸喜色的秦吹,小胖手挥动又把滑竿亮了出来:“哑哑站着劳累,请坐轿子。”

  ……

  回到宫殿,不听摆摆手示意苏景先莫多问。跟着把青灯藤取了出来摆放面前,叱道:“出来!”

  花盆、泥土,青灯藤藏身泥土下。听到主人召唤,两寸藤身钻出来,摇动两下以作响应。

  不听俏面笼清霜:“莫藏了,交出来!”

  轻轻铃铛响动,藤子摇晃似摇头,藤上挂着的三盏小小铃铛轻响悦耳,仿佛回答:交出什么啊。

  不听眯起了眼睛,声音越发清冷:“狡猾东西,瞒得我一时,还能瞒我一世?现在交出宝物或可轻罚,再敢耍赖,你当莫耶晴族责罚罪人的手段是玩笑么。”

  藤子怕了,两寸身躯微微一振,忽然间铃声大作,细细的藤条上一下子多出十几枚铃铛。

  露在土外的藤子一共才两寸,算上原先三枚铃铛,前后十七铃铛,几乎挂满了。

  苏景吃惊不小,但还没想到藤子是从哪里混来的这满枝身的宝贝,但是待他蕴足目力辨尘入微,看清藤上铃铛的本形后……哎呀一声怪叫!

  十几件宝贝,不全认得,但那片一面黑一面白的榕树叶儿、那块堪比美玉的天外星石、那方拓下鱼祖身影的青石板……珍园七宝,倒有五件被青灯藤挂了铃铛!另外那支真水境中见过的湛蓝毛笔、烈火景中未曾显形但被苏景灵识探查到的浑炎镜……不用问了,藤子上新添出来的十四件宝贝铃铛,全是青灯藤从离山重库中、上两重天里偷出来的。

  不过新挂起的十四件宝物铃铛皆为本色,两座妖宫一具田上尸体的铃铛则是青青中蔓金丝的颜色。明白得很,十四宝物被挂起来、但还远未到彻底炼化的程度。

  苏景头都大了,简直不可能的事情,藤子是被双双儿捧在手中的,大家始终在一起,且宝物上都有禁制外人根本拿不走,青灯藤究竟是怎么偷得东西?

  能偷,再简单不过:施展个幻术,把真宝贝掉包换走、外人难察觉;用上破禁法术,抹掉原来宝物上的禁法,轻轻松松装进兜里……道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可金乌五感何其明锐?木行修法更重细腻知觉!还有,二重天五连环的宝物禁制且不去论、珍园七宝上可是离山师祖亲手加持的禁法!

  这藤子成精……成精远远不够,它能偷来这些东西,得算是成仙成佛才对!

  不听也懵了,开始时她一无所查,后来被老太监拦路,或许是青灯藤感受到老太监灵识洞察、“心慌”下稍稍透出些古怪气意,这才被不听查到它偷东西,可小妖女做梦也没想到,它竟然偷了这么多,这么珍贵的宝物!

  远未炼化完全,但至少也是挂了铃铛了,还能不能复原还回去不听一点把握也没有,咬牙叱道:“小贼……”

  咚、咚、咚……就在此刻,冥宫外忽然敲门声传来。

  做贼心虚,嗖一声青灯藤缩回花盆土中;

  做贼心虚,唰一下小妖女脸色变得煞白,一把抓住苏景的胳膊,着急:“这可有口说不清了!”

  第七百一十六章 宝贝

  所幸,敲门过后秦吹的声音传来:“老臣冒昧,帝姬帝婿恕罪。”老太监有点不放心,钻下地面来照顾主人。

  是自己人,小不听长长松了口气,转身跑去给秦吹开门,老太监连声告罪,哪敢劳动帝姬亲自给他开门。

  青灯藤诡怪精灵,晓得老太监是自己人,又从土里钻出来,两寸身摇摇摆摆,十几枚铃铛清脆作响,不知它是向老太监打招呼还是炫耀收获。

  一年中相处融洽,秦吹对帝姬殿下照顾无微不至,孤苦不听已把他当作半个亲人,又着急着恼又像为自己辩白,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给秦吹讲了一遍,最后无奈道:“我知事情匪夷所思……连我自己都不信!”

  “老臣信。”秦吹说了几乎让不听眼圈发红的三个字,而后仔细解释:“这藤儿的法力不可小觑,它全力施展幻真术,若无防备,等闲修家确是不易洞察……帝姬恕罪,老臣糊涂了,出言无状罪同欺君。”

  天魔眼中,这座乾坤里有“不是等闲之辈”的人么,不听又哪会在意:“那它破去宝物上的禁制呢?几件灵瑞法宝为离山先祖设禁,它怎么可能破掉,难不成它的法力比着离山先祖更强?”

  秦吹微笑摇头:“藤子幼小,怎么可能比得前辈高士。不过破禁事情,不是只看法术深浅的,内中另有道理……”说到这里,老太监的脸上忽然显出了迷惘神色。记忆混乱就是这样,以为自己知道,话就在嘴边,可开口想说时才惊觉脑中一片混乱,具体什么都想不到了。

  话题被卡住,不上不下,让不听好生别扭。旁边的苏景忽然开口,问:“老前辈将霖铃认作帝姬,就是因为这段灵藤吧?”

  藤子偷了宝贝,将来必定法力暴涨;不听是藤子的主人;刚刚离山中见面时老太监喜赞不听有了不起的进步、距离大统乾坤更近一步;还有,阎罗真君曾说这藤子是“乾坤引”……可惜,老太监的目光愈发混乱了,苦笑着连连摇头。

  又是一阵细细的铃声响动,声音清越悠扬,悦耳更清心。藤子乖巧、见老太监不舒服的样子,摇铃铛助他平复心绪。

  苏景不再追问,轻声劝道:“是晚辈一时口快,前辈无须挂怀,不想了……”随即话锋一转:“前辈之前找我们,说是我的……”

  岔开话题,只为打断老太监的思路,让他别再烦恼。

  “多谢帝婿体恤。”老太监叹口气,对苏景点点头:“是帝婿的大弟子苏醒了,小娃一切安好,老臣本是来通报此事的。”

  参莲子苏醒了,这倒是个好消息,不过眼前还顾不上他。

  眼看藤子挂着一串铃铛摇晃,不听也不晓得是该继续生气还是无奈作笑了,伸手指向藤儿:“你……你偷自己家的宝贝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去偷别家天宗、去偷阴司鬼王、去偷剑冢古刹!”

  苏景没忍住笑了一声,不知莫耶女子是不是都这样教孩子。

  笑声未落,藤子尖尖扎回到土里,很快从土中挑出一件小小的“布条”,跟着藤尖一甩将其抛向主人,“布条”迎风化作一袭青色罗裙,不听不明所以,接下来灵识相探,罗裙无禁制。

  心念转罗裙加于身,再动念……不听变成了一棵青青杨树。

  苏景伸手取出一块玉简,离开宝库时他特意向双双儿讨来的珍宝详录,本想是闲暇时看看离山的好宝贝以添闲趣的。灵识注入解读玉简,笑了:“秀叶袍,二重天青木境中的好宝贝。效用和我的镯子差不多,多一般本行变化,可化木身体味本行生灭之道。”

  宝贝禁制被藤子抹掉了,但没挂铃铛。哪还能不明白,藤子不是只想着自己,这件裙子是给主人偷的。

  这次不听是真正哭笑不得了,俏目盯着藤子:“你这算是贿赂么?”

  铃铃铃,藤子摇头,不算贿赂,算巴结。

  纵然又气又笑,该训斥也得训斥,若不知悔改,自己家里养了个幻术精妙、会解禁制的小贼,这可如何得了。

  藤子盘结,尖稍一个劲地往身下钻,但对不听的训斥它不敢钻入土中不理,挂着一身铃铛怯生生地听着。

  教训过一阵,不听望向苏景,目光说不出的可怜:“怎么办?”

  莫耶女子是什么样的性情,就算从玉帝的凌霄殿中偷宝贝也未必放在心上,可这里是离山、是苏景的家,不听是真的担心,怕别人会误会自己手脚不干净。

  苏景笑着拉她手:“放心吧,不会有人误会的。”

  忽然又是一阵铃声,三寸青灯藤尽数出土、蹿出花盆飞到苏景、不听相握两手间,藤儿弯弯绕,缠了她的手指又去勾他的手指,若它能开口多半会巴结着奉上一句“两位主人万年好合,此情不渝永耀乾坤”。

  不听另只手伸过来捏了藤子放回花盆,跟着捧了花盆,叹道:“去见尘师兄吧。”

  ……

  九鳞峰上,尘霄生愕然。

  苏景、不听、花盆都在他面前,藤子藏回土里去了。

  不听挥袖,连同自己那件秀叶袍,十五件宝物一样不少,全都摆放于师兄面前,来时路上青灯藤上新多出来的铃铛就被不听摘下来了。

  修家得来法宝,加持禁法、以本门法术炼化,于宝物本身不会有损伤。可青灯藤不是,它偷来宝贝是为了“吃”。十五件宝物中,除了专门给不听偷的秀叶袍,余者都或多或少有了损伤。

  不听心中很些忐忑,想要再和师兄说一句“将来我会寻找灵宝补还”,但这种说辞未免无味、未免矫情,说不出口来。

  过一阵,尘霄生伸手一招连花盆带藤子拿到手中,仔细打量片刻,啧啧道:“好家伙!”

  将花盆还给了不听,尘霄生望向苏景,先不忙“断案”责罚,而是追问他们游览重库的细节:“师弟剑魂夺光了锐金境,双双儿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急眼了。”苏景如实回答。

  尘霄生点头:“急眼了,他还敢再带着你们去上重天,不觉奇怪么。”

  不听应道:“奇怪,问过。双双儿说了一句‘有种你们都拿走’。”

  忽然,尘霄生笑了起来:“双双儿爱宝贝,赌气难怪。可他再怎么心疼还是得依着离山规矩来,领着你们去珍园,因九位师祖都说过差不多的一句话:离山的宝贝,不怕弟子们取用,只怕取用不来。五连环二重天也好,袖珍园七宝林也罢,内中的宝物本就是等着弟子们来取、来拿的。”

  尘霄生声音平静:“就说珍园七宝,哪一样都大有来历,藏蕴厚重力量,不过宝物中的玄法沉力,我辈根本发掘不出来,虽珍贵无双却只能算是空中楼阁,看着好看罢了。顶天立地的大树、补海填缺的星石?还不如一道驱鬼符、一粒养气丹来得更有用些。”

  不听没办法不发愣,阴阳榕叶、补海星石,这些寻常修家听都不曾听说过的宝物,在师兄口中变成了“烧饼馒头”,摆着看无用,吃了管饱才对头。可是,那全是宝贝啊、真正的宝贝!

  尘霄生何等目光,只看不听的神情就明白她心思:“宝贝是给人用的。七件珍宝摆放很久了……还是九位师祖说过的:离山宝物不怕弟子取用,只怕弟子们用不了。如今被藤子拿去了,我倒觉得是好事。”

  “师兄的意思是?”苏景眼睛亮的,问。

  尘霄生手一摊:“还能是什么意思?拿去就拿去了,炼化就炼化了,赶快让双双儿登记造册。下次记得不可用偷的就是了。”

  “这……霖铃身份,算不得离山弟子的。”不听仍有些迟疑。

  离山宝物,不怕离山弟子取用。离山两字,铁般前缀,无可改。不听并未就坡下,她有她的顾虑,事情总要清清楚楚才好,不想因为“苏景妻”的身份得门规照顾。

  尘霄生摇头而笑:“你不是离山弟子,离山发动共水大阵时,你在南荒开启蚀海古阵,与我宗弟子并肩迎抗天劫;你不是离山弟子,但玄天道来攻、离山有难时你还是万里迢迢赶来驰援;你不是离山弟子,邪魔狂妄、我辈不支时,你留下山前与我辈同生共死,不见你退开半步、不见你独自逃生去;你不是离山弟子,但你是离山弟子的媳妇……说句我自以为之言:离山剑宗是苏景的家,就是你的家了。”

  你把离山当作家,你自然就是离山的孩儿。如此而已。

  不容不听再说什么,尘霄生挥手笑道:“收了收了,把宝贝都快快收起来,此事无需再议,将来林清畔出关、沈河归掌门位,他们要不依不饶,就让他们来找我说话!我家弟妹、离山儿媳,取用几件离山宝物算得什么大事情!有朝一日,重库变得空空荡荡,内中所有宝物都被我们离山的娃娃取用、那才是真正大喜。”

  说过不听,尘霄生又一指苏景:“弟妹如此,屠晚剑魂收光锐金境的事情就更不必说了。就这样吧。”话刚说完,忽闻外面一阵吵闹,双双儿捶胸顿足地跑来了……苏景离开不久,双头妖怪便发觉宝库遭爆窃,塌天大事还得了,妖怪急匆匆赶来九鳞峰,求请尘霄生做主公道、抓贼惩凶归还宝物!

  尘霄生自己就统御着一座妖国,岂会把妖怪太当回事,笑呵呵地把事情经过给双双儿分解明白,重申“离山宝物不怕弟子取用”之训。

  双双儿不依不饶,于师兄面前分辩道理,取用宝贝无妨,但偷盗为罪,这事决不可就此罢休。一边说,一边对着苏景不听和藤子呲獠牙。

  尘霄生只问一句:“盗库者,青灯藤。苏景夫妇游历重库时,青灯藤在谁手上?”

  第七百一十七章 担子

  藤子偷东西没错,可它在宝库时始终被双双儿捧在手里。若要追究藤子的偷盗之罪,是不是更要罚双双儿的渎职之责。

  尘霄生不同于贺余师兄,贺余为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功必赏过必罚,尘霄生则是只要心有离山其他一切皆如云烟,全不重视。有他亲自出手和稀泥,这件事就算“结案”了。不过少不了的,苏景自掏腰包、再唤来六两添补上些,凑上几样不错的宝物赠与双双儿。

  不是归于离山库,只送给双双儿,算是个不伦不类的赔罪。这不是尘师兄的意思,是苏景自己的心意。看着双双儿心疼得恨不得把自己两颗脑袋都撞碎在九鳞峰上,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至于离山的“损失”,这次离山库中被剑魂、被青灯夺去的宝物,苏景记住心里了,那些话无需多说,自己知道自己心里有数便是了。

  只是没想到双头妖精变脸如翻书,把苏景的礼物接到手中一刻,猿、猴两张脸上哭丧崩散、欢喜重现:“这怎么好收,这是怎么话说的……老弟太客气、太客气了。”

  库中宝贝好,是库里的;苏景送进双双儿手心的,却是他们自己的宝贝了,这重差别妖精明白得很……

  藤儿弯弯,挂了十七枚铃铛,时不时就会摇晃几下,青灯藤的那份欢喜全在“铃铃铃”的轻响之中了。不听捧着花盆跟在苏景身后,腾云驾去往阳火道场。待到了地方一看,三尸、乌鸦等人正围着参莲子,一阵阵欢笑响亮。

  参莲子是在娘胎里就追随了苏景的,虽然个子小面目嫩,但真正算得是元老人物,他从沉睡中苏醒,所有人都开心不已。一见苏景来了,参莲子忙不迭跳起来,先恭恭敬敬地向师尊磕头,再光明正大的喊不听“师娘”,暗地里的称呼如今终于能摆到明面上,喊起来顺口更舒心。

  正如不听所说,参莲子伤过这一次,“抽抽”了,从半大娃娃又变回两三岁的模样,看上去和冥珠细鬼儿乖乖六六跟三胞胎似的。不过他们三个站在一起很好分辨。老幺苏六六两根冲天辫、老二苏乖乖一根冲天辫、老大参莲子光头。

  偏方不好使,姜汁抹头皮没怎么长头发,受伤缩小后稀稀疏疏的头发干脆掉光了。三尸说此乃“天命光头”,让参莲子不必再奢望了。

  趁这个机会苏景也将一双细鬼儿引荐给阳火一脉众人。不出所料细鬼儿再次亮出滑竿,从大妖奴到大师兄再到三位伯伯,逮谁请谁坐轿。

  说笑一阵,着樊翘带领乌鸦、祸斗等人继续行功修炼,苏景将参莲子单独唤至身边,先问他自己感觉,再以一道灵元探其经络。这孩子缩小的莫名其妙,可一身草木灵元并未受到影响,更稀奇的是,他醒来后伤势自然痊愈,以精、气、神而论比着他昏迷前还要更健旺些。

  这世上本不应有参莲子,他算是逆造化而生,是以他身体的古怪无人能知究竟,苏景思索一阵不得其所,暂时放到了一旁。

  身边不听对苏景道:“青灯藤这次所得宝物非同小可,它想要尽数炼化,须得我从旁相助,也不止是我助它,这对我也是个修行的好契机。正好参莲子醒来,他的功课也不可耽误,干娘对这娃娃可在意得紧。”

  说道蓝祈,不听唇角抿起了几枚笑纹,在蓝祈飞升前,参莲子始终都是跟在她身边的。

  不听打算闭关了,带上青灯藤与参莲子。

  苏景点头嘱咐道:“藤子和参莲子,你得小心看好。”

  何须叮嘱,不听早就想到此事了,笑道:“放心,绝不会让藤子把你大弟子挂了铃铛。你呢,后面怎生打算?”

  苏景后面的事情可忙得很了,一是要试着祭炼法阵,让缥缈峰重新飞天;二是前阵拜访中土大小修宗途中,他已对无双城的传承做过精读,且和阴阳司送来的鬼工巧匠做过仔细沟通,准备着手重建无双城了。妖家三阿公也答应帮忙,届时会调遣工匠、役力来帮忙。

  不听有些诧异,没听到苏景提修炼的事情:“修炼呢,什么时候开始?”

  苏景却摇摇头:“修炼不忙,最近这几个甲子,我想精修剑术。另外破无量后,帛绢上又多出了几样斗战法术可以参习了,样样威力了得,我想尽快学会。”

  不止帛绢,无双传承里同样有几篇斗战妙法,这些法门对元基要求不高,阳火弟子也能修习。

  此时苏景所求:斗战精进。

  不听微微皱下眉头,想片刻后说道:“这趟离山重库游览,你我所见,真正被九位前辈列入中、上两重天的宝物,大都是辅助修行、帮助参悟之物,没几样是真正用在斗战上的……你已入元神境界,只剩三千年时间。”

  这是隐晦提醒,斗战本领不过是旁支。再能打、打遍天下无敌手也不过是一时风光,靠打不可能破道飞仙去。境界修行、体味自然、参悟造化才是修行的根本。

  重斗战轻修悟,本末倒置,大忌。

  也是这个道理——看离山,剑出离山,阳世第一宗好大威风;看几大天宗,活佛弘法天花缀道长顿足飞天去,各有精彩,可是强敌来时打不过、人死了;天星劫数到时,挡不住,门宗毁了……为何如此不济?只因修行本义不是为了斗战,不是为了追求力量强大。或者说,御剑飞天、力冲千军这些本事都是“附属”。

  修行是为了有朝一日长生不朽与宇宙同寿;修行是为证得心中大道,落得真正逍遥再无烦恼。

  参悟、修炼、破境。顺带得到强大力量,是修行世界亘古不变的道理。

  不是说修家不能去精修斗战,但时间有限制、人力有穷极,最明智的办法莫过去追求一个“平衡”:在不影响修行根本的前提下,尽量多学些斗战法术、多积攒些力量。

  这个道理苏景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但、时机不对了。

  地下六耳的封印随时会破,一旦杀出,明明白白就是一场浩劫大难;天上莫名其妙回来两个伤痕累累的仙家,这次走运,天魔拜奉不听,六耳当苏景是前辈。可谁能保下一波再有归仙回来时,苏景等人还有这样的运气;叶非的修为战力,苏景根本都没探底的机会,更不知他心底究竟在想什么。但能确定的,他在一旁虎视眈眈;还有……不该来的潮汐来了,看似大福瑞,不过究竟它是福是祸,究竟会搅起几重风云。只有等潮汐到时才知道!

  以前苏景根本都不用去想这些事情,天塌了自有贺余、有尘霄生、林清畔、沈河他们去顶,苏景只消做好自己的修行就是功德圆满了。可是现在不行了,他们都伤了,再过一阵,他们就会陆续离开。

  苏景明白,一副担子已经落下来了。

  离山长辈守护离山弟子,离山弟子守护离山剑宗。大而化之,一样的道理,正道前辈守护晚辈,正道修家守护人间正道。

  当前辈不在时谁来担起这份守护?

  苏景知道,轮到自己了。

  金乌弟子本就精擅斗战,但还远远不够,他的本领只够守护自己,想把门宗、甚至把天下都掩藏于自己身后,他还需得更强。

  如有天非得做个选择:放弃自己的仙道,还是放弃离山的死活,苏景愿能效仿师兄。但他最最害怕,真到了那一天自己就算想要效仿师兄也保不住离山,连那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念头这种东西,稍一纵容就是飘逸很远,苏景晓得自己想得有些太远,更晓得最近这段时间修行应该放一放,斗战当多做习练。

  对不听的劝说,苏景未反驳,只是笑着点头:“放心,我有分寸,你准备何时闭关?”

  “明天吧。”

  即为修士,修行二字便是“时时刻刻、无所不在”,明明身上无要紧事,却还把闭关退到明天?

  不经意间,自小妖女那双迷离眸子中流传出的妩媚目光,明明白白地是个示意,苏景心领神会,带上不听离开道场。

  天晴朗,好时节,动法棍,唤王台。

  厮混去!

  ……

  缱绻过后,春意犹浓,小不听的脸颊红扑扑的,头枕着苏景肩膀,长长头发顺滑铺展,偶尔几丝无风自动,扫过苏景的鼻尖,痒痒的。

  忽然,不听想起了一件事,伸手招招,乾坤囊飞入手中,自其中拿出了一个琉璃瓶。

  瓶子纯净透明,凡间琉璃无此品质,不用问曾经炼化,且还是不凡法术。这样珍贵的瓶子按理说该盛上琼浆仙露才够相配,可不听只在其中装了些豆子,普通红豆,凡间随处可见。寥寥之数,十几颗。

  瓶颈上另挂了个锦囊。

  晃了晃瓶子,豆子翻腾、叮当作响。不听浅浅叹了口气,掀瓶塞、自内中倒出了一颗豆子,犹豫了下,放进嘴里吃了,豆子生的。

  连串古怪动作,苏景看得好奇:“这是作甚?”

  “莫耶习俗……也不算是习俗,就是有那么个说法,”长长的腿儿蜷曲,搭在了苏景的腰腹,不听声音不似平时清脆,软绵绵的:“说是新婚燕尔,甜情蜜意,小夫妻两个总也亲热不够,可也只是第一年最最亲密,以后就会渐渐清淡下来。第一年里,每次喜合时往瓶子里放上一颗豆子;第二年开始,每次欢好再从瓶中拿出一颗豆子……一辈子都拿不完呢。”

  苏景这才晓得,原来不听这一年每度春光后都会向瓶子里放一颗红豆。

  解释过后,不听又冲苏景晃荡瓶子:“一年已过,不能再放了,该往外面拿了,唉,这可拿不了几次。”

  瓶子里确是没多少豆子,这一年走遍修宗在前、诛杀潜伏六耳在后,忙得脚底生烟,小夫妻时时刻刻守在一起不假,但真正亲热的机会却不多。可惜了这样一枚漂亮瓶子,才放了十几枚红豆。

  苏景笑着拍了拍不听的背,触手滑腻,心神轻荡,咳嗽了一声归于正经语气:“修行路,逆天行;我辈修家结连理、夫妻之礼也当反其道而行之……一年比一年豆子多。”

  不听笑:“今年没豆子,得闭关!”说着,把瓶子立在了苏景肚皮上,又在他额角轻轻一吻,跳起来穿衣裙,已然清晨时分,该是修炼时候了。

  第七百一十八章 试剑

  执青藤、唤参莲,不听早已选好了闭关地方:就在阿骨王宫内,王宫花园。

  阎罗赏赐王宫,无论苏景将其化作天上王台、地下宫墟还是收入罗汉法棍内,于殿内人来说这座辉煌王宫都是真实存在的,全不受影响。

  参莲子受师娘召唤急急赶来……坐着乖乖六六的滑竿来的。他不想坐,奈何那两个小娃几次“让轿”无人坐,红了眼圈掉泪珠,参莲子不忍心,上了他们的轿。

  见了三个一般高矮、都又白又胖的娃娃站在一排,不听的主意稍改,让一对细鬼儿也暂留身边随她一起闭关,指点他们些法术。要追随苏景身边的人,总得有些真正本领才好。两个小鬼欣喜答应,不听对苏景笑着摆摆手:“看好瓶子!”

  装了红豆的琉璃瓶,她暂时交给了苏景,算是个念想吧。闭关时间无定,不听自己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大功告成、破关而出。也许一年也许十载,就算几个甲子也不算新奇。

  迎着心中人的柔媚目光,苏景笑着点头,伸手取出瓶子对她晃了晃,叮叮当当的灵动轻响。那瓶子空荡荡,只有十来颗豆子,今早还被取出了一枚;那瓶子满当当,看不见的蜜糖儿盛了满,不用打开瓶塞就能甜进一双小夫妻心肺中去。

  “恭喜师父师母再得神奇瓶子法宝!”参莲子大声恭贺……这孩子跟六两学坏了,全然看不出瓶子好在哪里,可看师父师母对它重视样子,此物必有不凡之处,做晚辈的不用管那么许多,先巴结了再说。

  “知道什么,胡乱巴结,须知马屁多了终拍马脚。”不听笑吟吟,口中教训参莲子,最后对苏景一挥手,捧着藤子带着三个小娃转身走向王宫内园。片刻后窸窸窣窣草叶摇摆声音传来,园中林木疯长,结木元境,不听闭关了。

  带着瓶子带着笑容,苏景返回地面,将阿骨王墟收入棍内。背后天都火翼展开,飞向阳火道场。

  才一动身,他身后空气振荡,老太监秦吹悄然出现,恭恭敬敬跟随帝婿。这是不听提前吩咐的,自己闭关时请老前辈仔细照顾帝婿。不听如此婆妈,只因有一件就在苏景身边的事情她放心不下:六耳归仙。

  这怪物究竟是真心侍奉苏景为长辈还是虚与伪蛇心怀鬼胎?不听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便来什么,还未到阳火道场,三尸中赤目就驾棺迎来,对苏景道:“正要去找你,那头六耳又醒了。”

  六耳归仙昏睡时候,始终安身于雷动天尊的棺材内,他一苏醒三尸最先知道。

  苏景闻言笑道:“醒得好。”双翅振、加快速度前行去。

  ……

  锵……锵……锵,铁石摩擦声。时隔五百多年,连绵不绝得磨刀声又响起在江南慈州、白马小镇。

  不过磨刀声传出地方并非当年的苏记熟食老铺,而是新易主不久的叶家大宅;不过声音虽无差别,但在条石上打磨的不是刀,而是长剑。叶非磨剑。

  凡间铁剑,六十两银子一柄的那种,不算太差但也绝谈不上好。

  肖斗斗侍立对面,低垂首半躬腰,本就是侏儒矮子,这样站着就显得更矮了。肖斗斗身边还站着个俏丽丫鬟,手托茶盘摆放香茗,随时等候主人取用。两个人木雕泥塑似的,一动不动许久了。茶水早都冷透了,不过无需换,叶非身边亲随都晓得,主人不喜热茶,他爱喝凉的。

  “看你脸上,总盘着个‘问’字,有什么想问就说吧。”磨剑中叶非开口。

  “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主上法眼洞察,”肖斗斗恭声回答:“属下心中确有一桩疑惑,挺长时间了:属下一直想不通,那头六耳归仙虽是猪猡但法力不凡,留在身边可助主上成就大事,为何要给离山送去?”

  苏景喜日,叶非送六耳做礼,他存的当然不会是什么好心思。不过,当时无论是呆傻六耳屠灭离山,还是伤残离山拼掉了六耳,这头归仙叶非都不会再要了,送出的东西他从不收回。

  旁边托茶丫鬟开口,语气不屑:“我家主人何等英雄,用得着什么猪猡归仙相助成事么?”

  “这算是巴结我,”叶非磨剑不停,动作很快但仔细异常,声音带笑:“还是你俩打情骂俏?”

  一语道破“奸情”丫鬟俏脸煞白,赶忙跪下。这是她的聪明地方,不分辨自己,更不去思索主人那模棱两可一句话究竟是不是真有所指,但绝不可强撑不认,叶非对付敌人的手段,她再明白不过。

  大头肖斗斗也马上跪下。但无需他们开口,叶非就摇了摇头:“六耳为猪、满世恶犬,皆非我族类,若能自己人和自己人好,那才是再好不过,起来吧。你俩如真有意,我就做个主,择吉日办喜事,成亲后还想追随于我自然最好,如果不想再赴险搏命,我寻一处灵秀地方给你们安家落户,以后好好修行……我族从无飞仙前例,但也不是说就全无可能。不用担心,不追随我也不是说大家就再不往来了,你我同族,为我手足,你们若遇危难,叶非必做驰援。”

  说完、稍顿,叶非又想起一种可能,笑了起来:“你俩要只是随便玩玩,就当我刚刚说梦话。”他一笑,纵穿左面的伤疤仿佛活了起来,毒蛇般扭动着。

  奉茶奴婢可怜巴巴:“肖斗斗这人不错,就是……我本稍有不甘心,但听过主上之言,又觉得嫁了就嫁了,挺好的。”

  肖斗斗连连点头:“是、是,我也这么想,但还请住上个明鉴,无论成不成亲,我俩都誓死效命,永做追随!”

  “那到底成亲不成亲啊?”叶非的目光自长剑、条石上挪开片刻,打量面前绝不般配的两个属下,似笑非笑。不等回答他又摇头笑道:“爱成不成,不管了,你们以后拿定主意告我一声就成。”

  说完,无过度,直接把话锋生硬一转:“那头六耳归仙,谁敢断定他就一定把我们当成朋友、当成自己人?”

  叶非应回肖斗斗之前所问,奉茶丫鬟若有所思:“尊主看出他另有图谋?所以……”

  叶非摇头打断:“我没看出什么,那头六耳归仙无破绽,是我自己疑心重。若非离山办喜事、把它当了礼品,我会趁其昏厥直接斩杀了事。”

  肖斗斗是个认死理的人,眉头皱起:“是它主动来寻我们,且它目光里那份亲切之意,属下自忖不会看错。按理说……至少在它记忆未复前,会是真心投靠。”

  “都说了,是我疑心重。”话题结束,叶非无意再多说,手上的磨剑也随之停下,叶非坐直身体,手腕轻转挟剑劈空,长剑轻鸣轻破空,咻咻地响。

  丫鬟乖巧,举茶盘迈步上前。

  两口喝光冷茶,叶非提剑而起,另只手点了点肖斗斗:“陪我练剑。”

  肖斗斗面色微显尴尬,口中喏喏应声得全无底气。或许是知晓主人对女子会留些情面,奉茶丫鬟掩口笑,多嘴:“主上,你要教训肖长老就直接说,无需以练剑为由……他哪有资格来试您的剑。”

  玩笑之言但也确是实情,肖斗斗根本就不配陪叶非练剑。

  叶非摇摇头,空着的一只手自囊中取出二尺方圆的一只铜盆,紫金质地,样式和凡人家户中的净手、洗脸盆子不见区别,盆底还刻绘了一对鲤鱼。

  铜盆凌空,叶非纳手按入其中,手指微颤,一滴清水自他指尖滴落。霎时间,自叶家大宅到白马古镇,沁人心脾的清香弥漫。

  一滴、两滴、三滴……接连成串变作涓涓细流,清澈到几近无痕无暇的真正净水自叶非指尖注入盆中,很快铜盆被注满,而那盆中波澜轻荡带起的分明是怒海咆哮才会有的隆隆巨响!

  还有,盆地篆刻的那对鲤鱼活了,于静水中摇头摆尾,畅快游弋。

  丫鬟瞪大了眼睛:“这是您的……本元真修?!”

  叶非此举,正将自己的修为移转体外——盆满,身空!

  法度过后,叶非只剩凡人力量,他的修为本元尽数转至盆中、离开身体。且不说他要做什么,单他施展的挪转修为之术便是罕见奇门妙法。

  将修为与己身与怪盆间来回挪转,放眼今日人间,几人能行。

  非说不可的,修家采气,修神亦炼体,移出修元的叶非只剩下普通人力量,不过体魄之强韧、反应之敏锐、动作之矫捷远远胜出凡人。

  叶非再挥剑,对肖斗斗点头:“来,试剑。”

  肖斗斗却更不敢答应了。主人的性情他了解得清清楚楚,既做陪练,非得要施展全力不可。可主人弃修元,万一伤到他老人家,当真万死莫赎之罪。

  叶非猜得透肖斗斗的顾虑,不耐烦道:“观离山九子斗田上,领悟剑上灵瑞,我有把握,你尽管出手无妨。阿晶退下吧,肖斗斗,小心了!”言罢纵剑而起……凡力凡刃,叶非挑战精深大修肖斗斗!

  白马镇大宅后园邪修斗剑时,离山深处苏景与六耳相对而坐:“恢复如何?”

  六耳苦笑着:“回禀前辈,精神稍稍好了些,但记忆仍混乱,什么都记不起,法力更是不见起色,想要复原还有的休养了。”说着他叹了口气,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慢慢来,疗伤事情本就急不得。”安慰一句,苏景转开话题:“你也修剑吧。”

  第七百一十九章 破四绝

  六耳身上带有修剑气意,苏景早有察觉。

  “剑?”六耳皱起眉头,低头望向自己右手,下一刻他的手心中精光闪烁,一柄长剑凭空中跃出,落入他的手里。六耳先是惊了下,随即笑起来:“前辈不说,我记不得,但我心中想了剑,手中就有了剑。”

  苏景也在替他开心:“手中有了剑,自然就想起了剑该怎么用吧。”

  六耳点头:“不错!”

  苏景笑:“再好不过。我欲精修剑法,你若能坚持,还请陪我试剑。”

  “前辈有命莫敢不从,没什么坚持不了的,就是随时可能睡去。”说完,六耳提剑起身,但很快他又皱起了眉头:“前辈应是伤了元基,以你现在……与我试剑还……”

  欲言又止,苏景不介意:“直说无妨。”

  “还差得太远,如米虫与鹰隼天上争飞;如游鱼与怒豹陆上拼跑。试无可试、练无可练。这样吧……”六耳伸出手自眉心、人中、膻中、丹田一路点过:“晚辈自封修元,陪前辈试炼,前辈尽可放手搏杀,没关系。”

  说着六耳向后退开,相距苏景七丈之地,长剑横平于胸。

  苏景端坐、挥手,九九剑羽翻飞、金乌站立左肩、丈一剑横置于膝。

  另有连绵剑鸣声响亮,三尸就跟在苏景身后。同时亮出了殷天子,东天剑尊共进退,要练剑大家一起练。

  雷动剑锋指天,声音漠然:“你小心,吾剑巅君。”

  赤目长剑斜挑、遥指六耳:“你小心,吾剑瞬灭。”

  拈花剑垂地面,人也低着头,看剑不看人:“你小心,吾剑封疆划域。”

  好久没玩过的老把戏了,剑上四绝三尸报了三个。唯独不说自己的天星剑阵。苏景“咳”了一声。对三尸道:“试炼是为精进,不求争胜,不坑人。”

  雷动开口回答:“能精进、且争胜岂不更好。”另两个矮子一起点头。前方七丈外六耳笑了:“星……”说话时,他望向三尸手中殷天子。跟着目光转回、一一扫过苏景的丈一、金乌、剑羽:“巅、瞬、域。剑上四绝,前辈与三大分身学得齐全了,当真是了不起的事情。”

  随三尸如何说,只凭目光一扫六耳就已经看出东天剑尊的剑中修持。随即六耳伸手指了指丈一,实话实说:“这剑我挡不住,莫说现在,即便全盛时……”他皱眉,想不起自己全盛时候究竟该有多凶猛,是以语气稍显迟疑了:“估计也会、也会必死无疑吧。”

  “巅君之剑,不是我的修持,是神剑自己的威力,我取用此剑只当其普通长剑,试炼中不会发动‘君王’。”

  六耳释然,点了点头。苏景也不再废话,打了个手势示意三尸不必参与,跟着猛一挥手,飘零身畔的剑羽光芒猛涨,去势如电射向六耳。

  剑羽动时,苏景纵跃起身,抄手挽起丈一紧追剑羽,金乌仍停留肩膀,双目溢火紧盯六耳。

  剑羽至,结域来,六耳动,任凭诸多锐剑呼啸,他手上剑锋只追相距自己最近的那一枚剑羽,叮一声轻响,六耳青锋中剑羽根处。

  正是九九剑羽攻至,堪堪结域将成而未成之际……

  苏景剑域习练已久,且前段时间修地归天擎、天地和合,结宝瓶破无量,皆为“小乾坤”淬炼,对他的剑域剑法正是大好补充,九九剑羽行域威力比着以前提高不知多少倍。而剑羽结域,彼此配合又相对独立,不会因一两枚剑羽被击退就影响剑域结形。

  但大出所料的,当那枚剑羽被六耳击中时,整套剑域、所有剑羽就那么一下子散乱了!飘零无度、剑力散乱,再无封疆划域之能……苏景挟丈一合身扑来,本来的算计中,剑域成形在先,己身入主其间再与六耳缠斗。可剑域散乱了,苏景失了倚仗。

  丈一惊鸣,苏景纵剑,锋锐急点六耳眉心,同个刹那里,苏景肩头金乌消失不见——瞬灭剑动!

  猛一声锐响刺耳,六耳杀猕手上用力,自断长剑!

  三尺青锋自中折断,前一段剑锋崩起,并未击向苏景,而是于六耳面前划出一道凄厉弧线,斜刺里飞去了;后一截残剑仍在六耳手中,他已自封修元,无力直接挡开苏景丈一急刺,但他也未作正面迎抗,断剑如蛇怪异一转,刁钻斜刺丈一剑身九寸处。

  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正是苏景贯力于剑的“间隙”所在,轻轻一敲顿将苏景的力道截成两段。

  丈一锋锐之力失了后续推促,失了锐劲再难伤人;剑身九寸后饱蓄之力则失了“锋锐”这宣泄一点,剑力暴涨却无以释放,登时回转逆袭、欲噬主。

  金乌瞬灭一剑发动后……消失了,金乌剑隐遁虚空,却再未钻出来伤敌。

  “崩!”一声低低叱咤,抢于剑上力量反噬前苏景做一剑崩,全身力道、所有修元尽于此刻绽放,如汪洋怒潮猛扑六耳。

  杀猕变色……非惊惧,正相反他面上眼中,浓浓开心欢喜,手腕再震,尺半残剑再做崩碎:十截。

  长剑碎片乱飞,看似乱无章法实却暗藏玄机,崩飞碎剑锐意绽放,切入之处皆为“线隙”,若苏景一剑崩是将毕生修元归剑化锐意之潮杀敌,那六耳的“碎剑”便是断水的仙刃,一剑剑顷刻将巨力割碎到七零八落:潮散,威力不再!

  破一剑崩,六耳欺身进,手中仅剩的寸半残刃点中了苏景的咽喉。

  刃未落,一中即收,连点油皮都不曾划破,六耳杀猕微笑:“前辈输了。”

  不等苏景应声,猛听得一声愤怒咆哮:“还我们金乌来!”三尸并剑,离山天空群星闪耀……

  六耳手中残剑急舞,剑太短了,很有些滑稽,可就随着他遥遥对三尸比划着,天顶明星迅速泯灭、消失!

  殷天子阵天星入剑,能否杀伤强敌姑且不论,至少从三尸出道,星力都能成功接引。唯独这一次,星力根本不成沉落。

  三尸如何甘心。剑阵更急连连催促星力,可又哪有丁点威力……不多时三个矮子便告气馁,相距好几丈挥剑乱比划,没有了星力好像跳大神。

  几乎同个时候,白马镇叶家后园,咕咚一声里肖斗斗摔坐在地,气喘吁吁。脖颈上一道血痕性命,所幸入肉不深未伤到喉管,叶非剑上几滴鲜血滑落。

  跨步上前,叶非空着的那只手伸出,将肖斗斗拉了起来,歉然:“修元离身,很少这样做,稍有些不适应,力量拿捏不准险险伤到了你。”说话握剑之手腕上起劲用力一抖,精心打磨的长剑就此崩碎。虽不曾直说,但意思再明白不过,此剑伤我同族,再留它不得!

  离山深处、小镇大宅两场斗剑,皆为一方弃修元,一方出全力,苏景落败,叶非得胜……

  离山中,三尸颓然停剑,六耳随之收手,翻手又从自己的眉心到丹田指点一遍,解开了封禁的修元。本就身元不调,封元剧斗让他大感疲惫,非得尽快调运修元调养才好。粗重喘息一阵,六耳杀猕缓缓开口:“剑上四绝中,星与巅颇有几分相似,都是以剑意接引外力,差别只在前者引天星、后者勾乾坤,与这重剑法相斗,最要紧的是以己念入敌意,破掉那剑意,敌人也就引无可因、勾无可勾了。”

  评过“星”“巅”,六耳说“瞬”:“瞬灭剑,破虚空穿时间……瞬,是没错的,但‘瞬’不是绝对的,‘瞬’很快,可还是有先有后,一剑动时,总有三个步骤:起剑破虚空、驰剑穿虚空、出虚空杀敌。只要我能把握时机在敌剑穿虚空时,我乱虚空、错出路,瞬灭一剑便打得偏远无边。”

  苏景点点头,金乌是自己的剑,更是一重天和元神,与他联系冥冥。苏景能感觉自己的瞬灭金乌打到了西方戈壁,现正急急飞回。谬之千万里,只因六耳及时“乱了虚空”,用那第一截崩断剑锋。

  “再说剑域,前辈诸多剑羽,气意藏于锐意,彼此勾连隔绝一方小乾坤,剑羽之间为一整体但又彼此独立,拿出去几根也不会影响结域……有些像蛛网,拉断其中一根丝,大网还算是几乎完整的,但若把蛛丝换做坚韧金线、不拉断只拉拽呢?整张网都会乱,乱成个瞎疙瘩。就是这个道理,剑域袭来时,我的剑意行布四周,方圆七丈里乾坤的‘味道’变了,在我剑意之内,不是不能结域,而是结不成一断即离的蛛网、只能结牵连紧密一乱皆乱的金线网。”

  说到这里,稍加停顿,六耳加重了语气、却压低了声音:“前辈,你的情形我不明白。”

  话问得不清不楚,可是苏景大概能晓得他的疑问所在,淡淡回答:“我能想起的:我不走运……那一圆,那一年,我证得大道、飞升天外;出去转了一阵,又想回来,不料归途陷困乱流风暴,身形被打碎、元神受重创,苦熬了不知多久终于挺过劫难,再回来时,世界转了一道轮回、已经是新圆。”

  一声叹息,苏景继续:“残魂无着落,坠入新圆中,未能坚持多久就死个干净,一丝游魂入幽冥,转生再为人……为这第五圆中人!所幸,我渐渐回忆起以前一些事情,找回了以前的修行,可还有太多东西想不起来。”

  前半段话借了邪庙中六耳归仙的说辞,后半段话掩饰了“前辈”现在为何是新圆之人,一套谎言说得滴水不漏,总之,前辈是六耳心、新圆身、六耳与新圆浑合修持。

  六耳释然,同时很有些唏嘘:“如此波折,前辈深受苦难……老人家,辛苦了。”

  “老人家”一笑凄然,摇了摇头没说话。

  第七百二十章 劳碌

  得解惑,六耳转回原题,继续讲剑:“前辈前生记忆未能尽复,这就难怪了。星巅瞬域,剑上四绝,仅是凡间绝顶而已,以这样的剑术来相斗归仙,实在是没意思的事情……四绝剑的妙处在于动气意、结天地、追时间。往大处说其实就是:意、宇、宙。”

  四绝中哪一绝,至少都包含了“意、宇、宙”三字中的一字。

  待苏景点头,六耳微微笑:“还请前辈思量,凡间人受眼界、环境所限,对这三个字又能有多少领悟?充其量,皮毛而已。而仙家心得无量逍遥、身游无量宇宙,对这三字的认识又何其深刻?凡人以这三字领悟融入剑法,在凡人世界确实算得精奇奥妙,可用这样的剑法去对付仙家,实在是以寸短攻尺长,贻笑大方了。”

  几句话打中关键,道理浅显得很,可是若无归仙指点,短时间里苏景确是无法自悟,因这星巅瞬域四绝封顶凡间,不飞仙即为凡世人,以凡人目光去看,确是绝。

  “四绝剑法落于我眼中,不能说是处处破绽,但痕迹实在明显,前辈莫怪我直言:您施展的四绝剑匠气太重。前辈与三位法尊落败,根底上是这个道理。”

  曾经,墨巨灵那一句“你是你的神我是我的神”曾让苏景欢喜不已;如今六耳杀猕的剑论一样让苏景开心无比。管对方是敌是友,苏景只为好道理心折。

  三尸没那么容易服气。赤目冷笑:“说得头头是道,可斗剑之前,你又说过什么?”

  “你说,若丈一发动,你全盛时也必死无疑,丈一神剑的巅君不也在四绝之中么?”拈花接口反问。

  雷动慢条斯理,“结案”:“打之前没把握,打之后放厥词,你这毛病将来得改一改啊。”

  看在前辈面上,六耳杀猕未动怒。摇头道:“剑为何物?凶器。剑术何物?驾驭凶器之道。习剑又为何?空手打不过敌人,靠着剑术能够弥补差距、逆转强弱。”

  “凡人以四绝对凡人,是巅顶剑术,成全习剑本意;凡人以四绝对仙佛,是以短攻长,适得其反;仙佛以四绝对仙佛……”说到这里,六耳岔开了话题。突兀、别扭:“无论什么事情,再如何深奥难懂,终归还是有‘本、质’的,领悟到‘本、质’,这件事情便悟无可悟、悟到头了。‘意、宇、宙’三个字也是如此,说到底:无形无色、无定无尽、无质无量、无始无终……真实存在的虚无吧。大家都是仙。都悟到了这个层次,就算稍有偏差也不会差得太多,你用四绝,我也能用四绝,你看得穿我。我一样摸得透你。是以四绝在仙佛手中不再是剑术,只是发动力量的法门。仙佛以四绝相斗,斗得也不再是剑,而是力。”

  拗口话,苏景明白,连连点头;三尸装明白,跟着苏景点头。

  话锋转回,六耳杀猕一指苏景手中丈一:“此剑藏巨力,我挡不住。但我输我死,不是因为那剑术如何,而是这柄剑的主人留给这柄剑的力量太多凶猛。”

  拈花的眉头蹙成一个疙瘩:“便是说,仙佛打架就是拼力气?庄稼汉似的?”

  六耳杀猕哈哈一笑:“也不能这么说,到天外,人世间的巅妙剑法就变成了普通招式,有迹可循也就失了巧没了工,只剩下拼力气;倒是前辈那最后一剑……”六耳再次望向苏景:“崩出全力的那一剑,在我眼中来得更巧妙、更有威力。因那是你自己的剑法,如何发力、如何起手如何落杀,只有你自己知道,不在套路中,所以无迹可循,还原了习剑本意。那一剑的火候还稚嫩了些,仍是伤不到我,但路子不会错。”

  一剑崩反倒比着剑上四绝更妙?

  只因这是苏景自己悟出的剑势。

  六耳说的是剑,揭示出的却是驭器斗战的大好道理。苏景闻到则喜,笑容欢畅:“说了这么久,歇得也差不多了。对剑术我还有些领悟,只是还谈不到成形的招法,你辛苦些,我们再来。”

  六耳杀猕不推辞,痛快点头再封修为,陪苏景试剑。

  半个时辰过后,六耳再也坚持不住,沉沉昏睡过去。

  苏景就此收势,端坐、闭目……

  两天过后,双双儿亲自带了苏景所需灵石来到阳火道场,交办了手续灵石留下,苏景带上大批灵石,手掌飞峰阵图,开始围着诸多星峰打转……

  从此时起,一天十二个时辰被苏景分成了四段,五个时辰试着祭炼星峰;三个时辰留驻阳火道场,以己身本元相助自己这一脉弟子疗伤,心神可多用,这其间他还能再分出些心思研习帛绢与无双城传承的法术;两个时辰凝神专注,坐于他在离山深处专门开辟出来的一座小小山谷中参剑;剩下一个时辰去往九鳞峰,协助师兄处理门务。

  偶尔六耳杀猕醒来,立刻会被苏景拉走陪他炼剑。

  偶尔闲暇,苏景也会拿出那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看看里面的豆子,再晃一晃听听豆子撞玉璧的清脆声音……

  三个月过去,苏景向尘师兄告短假出山去,带上阴司工匠去往无双城旧址,汇合三阿公送来的大群妖役,开始重建无双城。本就忙碌的日子变得更忙,苏景常常要在离山、无双城之间来回跑。其实无双城不重要,但他答应了戚弘丁、收下了无双传承,一份道义于心,他不敢怠慢。

  剑魂屠晚自从吞吃了锐金境廿七宝物,就陷入沉沉昏睡,苏景能感觉它在不停地、缓慢地变化着,却摸不透这分变化究竟是什么。剑的来头太大,它太玄虚;影子和尚坐身鬼袍,摒心自守做不知不觉修持,几乎分不清他是在枯坐还是已经死了;蟒袍上的黑蟒也跟“冬眠”了似的,它们在炼化骄阳天尊送给苏景的大礼:那条冥龙凶煞。什么时候能尽全功,苏景不晓得,那些大蟒自己也不晓得。

  炼飞峰、授火法、修剑术、代掌门、重建无双……一晃十年如梭,不听与藤子、三个小娃仍未出关,而苏景这边的忙碌总算了些小小收获:光明顶一脉妖奴、弟子悉数痊愈,伤势好得彻底,且因苏景以自己本元相助,大家的修为更得增长。

  这十年里,叛徒叶非再没有过丁点消息。离山下的封印还是老样子,随时会破但一直没破,小车不倒就推着走吧,反正那封印没办法修补。苏景等着,等那一天,拔剑迎六耳!

  再就是,那潮汐的前锋到了,中土世界的灵元变得浓郁起来。是好事,但并非“雨露均沾”,总会有些本不入流的散修甚至凡人,一觉醒来突觉心慧目明、力气也随之暴涨。真就如雨后春笋似的,短短几年中,东土修行道上添出不少小洞府、新门宗。

  这些新门宗现在还不成气候,可是莫忘记,现在也只是潮汐的前锋到来而已。

  灵元大潮席卷整座世界,自也包括南疆,野蛮之地新崛起的妖怪可不会像东土修家那样守规矩,齐凤国有修元未损的诸多大妖效忠尘霄生,稳稳能镇住局面,可天斗山的辖地就不那么太平了,大祸斗裘婆婆黑风煞小金蟾等人都在疗伤,裘平安跑去西海更指望不上,全靠临时调去的阴老一人主持局面。

  倒不是敌人有多强,可架不住东南西北四面八方总有妖怪闹事,只阴老一个人应付实在吃力。前阵子苏景把蟒袍下损煞僧与血衣奴精兵调去了天斗山,这才稳住了局面。

  阳火道场中,苏景把一枚玉简递给樊翘:“玉简内记载是无双城选拔入门弟子的条件,你辛苦些,带上比翼双鸦巡游东土,遇到合适的小娃,将他们接引入门。”

  樊翘接过玉简,问道:“是带回离山还是接去无双城?”

  “樊哥儿这问题问得傻了,”乌上一嘎嘎插嘴,有说话的机会是一定不能放过的:“无双城还没建好,怎么住人,自然是领回来离山。”

  一只乌鸦说话,另外九十八只乌鸦同时张开嘴巴,所幸苏景及时摇头,出声,拦住了那片险险就要爆炸开来的喧闹:“送去无双城。”

  苏景的想法很简单,昔日天宗,破后重立,新入门的弟子随着那新城一起成长、一起成势,将来会是他们心中的莫大荣耀!但会辛苦了苏景,以后就更得频繁地跑去无双城,传法授业重任在肩。

  苏景不怕辛苦。

  助新无双城的弟子达到他们能够抵达的最高成就,唯有如此才算不负戚弘丁所托。

  樊翘领命,先去往九鳞星峰,纵有苏景之命,他要离山也须得向尘霄生呈禀。

  尘霄生当然不会阻拦,嘱咐樊翘两句让他离去,但樊翘未动身,而是躬身道:“有一件事,弟子心中担忧:师尊与六耳杀猕走得太近了些,还请师伯……”

  十年里,六耳苏醒得渐渐频繁,每次醒来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一醒苏景就拉他去炼剑,欢欢喜喜说说笑笑,俨然好友。

  “请我提醒你师父几句,要他小心六耳杀猕或许心怀叵测?”尘霄生笑了:“若是这点小事也要旁人提醒,你师父早就死在南荒了,放心吧,他的拍子你不晓得。”

  褫衍海、小师娘给苏景定下的“拍子”,三尸早都给尘霄生说过了。

  可樊翘不晓得,一头雾水但也不好再多说,就此告辞,率比翼双鸦出山去。巧的是,正在出山途中,忽听得一阵钟声刺耳,自山门处传来。

  离山的钟,只有一口摆放在山门处、也只有这一口钟的声音全无悠扬只有刺耳锐响。

  问钟。

  第七百二十一章 怕伤离别

  问道问剑之钟,向离山挑战之钟。上次这口钟响起,还是天魔宗弟子蚩秀来离山扬威……

  樊翘皱了皱眉头,正好他要出门,就势去看看状况。比翼双鸦一下子来了精神,这等好聊的话题,非得大大的以论一番不可。

  乌鸦们入归苏景门下的时间,仅次于六两、黑风煞,比着樊翘可早得多,个个师兄师姐,樊翘实在不好意思约束他们,硬着头皮在呜哩哇啦的聒噪声中前行,心中隐隐琢磨到了一重真相:会不会是师尊嫌它们太吵,才派我带它们出山办差?

  喧哗声中,樊翘与比翼双鸦赶到山门。

  值守山门的弟子正彷徨。

  以往离山山门处会有内门弟子轮流常驻,真要有什么事端也能从容应付,可现在大家疗伤为重,派驻山门的一般是普通外门弟子再带上几个记名弟子。既然能被赋予值守,自然是在共水大阵中伤得不重;那阵越强则担负压力越大,伤得越轻就说明修为越浅薄……看守山门的,几个无甚见识无甚本领的小修郎。

  见樊翘出山应策,几位离山弟子面露喜色,急忙上前敬礼。樊翘挥手止住晚辈行礼,举目扫过来离山问剑之人:人数着实不少,足有百多个,看上去大都是年轻人。为首的那个稍大些,看上去三十不到的样子,背背短叉、肤色黑红面生水锈,当是常年泡在海中之人。

  见离山中有人迎来,水锈汉子并不出声,看一眼樊翘、看一眼乌鸦,目光一转又向山门深处望去。

  来离山论道论剑,纵是挑战,也还是要挂起个“切磋”的招牌,毕竟不是敌人,大家都得留些脸面才对。而敲钟、报名、入山、问剑,规矩一向如此,对方不说话要等离山人来问,显得无礼了些。

  光明顶真传目光平静,扫过一众来人,心里有数,皆为一个门户下的修家。开口:“离山光明顶、苏景门下弟子樊翘有礼,哪一宗同道指教离山。”光明顶已碎,但阳火一脉传人仍自称光明顶弟子。

  为首水锈汉子仍不开口,身后年轻弟子代为回答:“西海钓鳌屿,囚龙潭囚龙法宗门下。偶尔也炼剑,久闻剑出离山之名。今日得闲,登山问剑。”

  光明顶是什么地方,樊翘又是什么身份,追随苏景后他与掌门、长老以兄弟相论,放于修行道上真正是高高在上的辈分了,何况他还报上了苏景之名,却只值得对方掌门驾前弟子开口相应。樊翘或不计较,乌鸦卫可没那么好相与。

  “得闲?”乌上一嘎一声笑。

  “哑子?”乌下一望向水锈汉子,也在笑:“不会说话,总能喊两句‘阿巴阿巴’来听听吧。”

  乌鸦卫开口没好话,登时惹恼了水锈高人身后门徒,怒声叱喝:“哪里来的狂妄妖孽……”

  话才说到一半,樊翘原本低垂的眼皮忽然撩起,目光如电瞪向对方。

  山门前风和日丽,但自水锈掌门以下,百多“囚龙剑宗”传人刹那只觉身周烈焰如炽、眼前强光杀目!修家法器暗藏灵犀,主人心慌时宝物自然跃出护主,一时间叉铃急鸣法器呼啸,诸般宝物纵出。

  催咒动诀,囚龙门下人人动法,但他们的心意才一勾连到自己的宝物,便是不约而同的一声惨叫——道理上讲,修家驭宝与凡人舞刀没什么不同,不过凡人用手抓,修家靠心念。

  凡人的刀着了火、变成了红烙铁,一把抓上去会惨叫;修家的法器被炽烈火意入侵,心思一勾立刻烧心烫肺,照样惨嚎!

  下一刻乱糟糟的法器摔落,百多囚龙弟子捂心抱胸摔倒一片,疼则疼到了极点,但未受重创。总算离山弟子心存仁厚,教训一下就是了。

  相比苏景,樊翘算不得什么;可相比这群根本不入流却不知天高地厚的修家,樊翘何异高高在上的仙佛!他的一道法念,足够这些囚龙弟子修炼毕生!

  乌鸦们心高彩烈,有的笑骂“钓鳌?囚龙?我的个老天爷,好大气派”,有的则绷着脸应答“咱们是光明顶来得妖孽”。

  而这群乌鸦妖孽随苏景历练闯荡时候,什么西海钓鳌屿还是个野兽盘踞的无人岛礁!

  樊翘收势,面上却并无喜色,反倒是叹了口气,转回头对驻守山门的几位弟子道:“莫仓皇,他们的本事远逊你们。”说完对乌鸦们招招手,出山办差去了。

  见他神情有异,乌上十八拍他肩膀:“不过是些不开眼的小角色,随手打发了便是,樊哥儿怎么还皱眉头?跟刚挨了打似的。”

  樊翘摇摇头:“钓鳌、囚龙,从未听说过的名头,当是大潮中立起的新门宗……不懂事的人会越来越多。挑战不怕,搅扰烦人。”

  新力添出时候,旧序打乱时候,今天这伙子眼界比着修为更浅薄的小修不算什么,但这只是个开始吧。

  山门前,不片刻,水锈汉子身中剧痛消失,爬起身目光惊疑不定,在晚辈面前犹自口硬,对山门值守的离山弟子冷笑:“突做偷袭,邪门妖法,今日算是领教了离山手段……”

  话没说完,大白天的苍穹上忽然几颗天星闪烁,旋即巨力沉降,围住水锈汉子身边一次次狠击,砸地面不伤人,但星力过后他置身的那三尺方圆地面,被砸沉了七尺。力道、深度拿捏得恰到好处,刚刚好就是水锈汉子的身高,贴着地面望去就只剩下小小一截发髻露出,说不出的滑稽。

  星剑过后,赤目怒喝声音传来:“什么人问剑离山,扰了仙家清静!”

  雷动紧接着开口:“星天劫数、玄天覆灭刚过十年,离山尚在休养中,这时候来论剑论道,道友你的脸皮修没了么?”

  两句话里三大宗师齐显身,拈花收了剑快步跑到坑前,蹲下来,压低声音:“道友快快走吧,那光明顶苏景正赶来,他都好久不曾吃过炭烤人肉了,最近口滑得紧。”

  坑中跳出来,水锈汉子哪还敢再多逗留。回头对诸多弟子道:“我们走!”说着,伸手去招自己掉落的叉子法器,不料忽觉得心中一阵冰冷冲腾而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之后自己与法器就此被截断。

  水锈汉子又吃惊又心疼,本能抬头,这才发现山门处不知何时多出一个美丽到不可方物的年轻男子。漂亮男子冷冷开口:“自己不解剑不懂道,却来离山论剑论道的,法器留下来吧。”

  说着大袖一摆,百余道剑气呼啸去,囚龙弟子散落在地的法器被尽数击碎。再明白不过的意思:这种东西我离山不要,但你也休想再拿走。

  尘霄生一直不喜欢“谁都能来离山敲钟论剑”的规矩。今日由他主持门宗,离山有关敲钟问剑的规矩须得小小的修改些了。

  哪里还有强撑、嘴硬的余地,水锈汉子面色灰败,带着弟子匆匆下山。

  拈花凑到师兄身边,笑道:“这也就是在离山,若在齐凤,他们能活?”

  雷动天宗手摸下巴,撇嘴:“所以没人敢去齐凤问剑,都来离山敲钟!”

  尘霄生笑了笑:“是啊,我也觉得太厚道了不好。”言罢转身回山去了。

  师兄回山时,正逢苏景赶来,尘霄生笑道:“师弟来晚了,刚打发了,樊翘一个法势横扫一片。”

  拈花出主意:“无妨,你若有心,我带你追上去再打他们一顿!”

  苏景才不会去去追,直接迈步来到“问钟”前,无声咒催运片刻,抬手将一道篆法加持于钟内,矮子们从一旁看得好奇:“什么法术?”

  苏景不急着回答,又催动火法炼制了十余道符篆,递给驻守山门的普通弟子:“值守时佩戴,轮值时候,记得将护符传下去。”

  待几位弟子点头、将符篆带好,苏景挥手敲了下问钟,刺耳钟声内猛又添出一道高亢啼鸣、直冲云霄!

  啼鸣巨响,只得闻于方圆三百丈内,若在三百丈外,再听不到丝毫声息。

  小小一道“喝棒”法术,若修为浅薄者闻之,当场便会两眼一翻,先昏睡个三天三夜再说。苏景加持下的这道法术,意思再明白不过:别什么人都来敲钟,连这钟声都挡不下,睡醒了就赶紧回家去!

  加持法术于钟,苏景拍了拍双手,问师兄:“会不会显得小气了?”

  刚连人家小修士的法器都砸烂了的尘霄生应道:“反正不大气。回头你记得再寻几块平整石板摆放路旁,离山门口总乱七八糟躺着些闲杂人等,不太像样。”

  相顾大笑,师兄弟返回门宗去了。

  一晃又是六个月过去,樊翘巡游人间,以无双城的收徒标准寻得三十四名娃娃,请乌鸦卫带上他们去往无双城,樊翘自己赶回离山向苏景复命,进入山门时微微吃了一惊:山门左侧,石板铺坪,上面躺着好几十人,正沉沉昏睡……

  短短半年,这已经是第四批上离山敲响问钟的修家了,无例外,都是得大潮之惠,新晋的散修、小宗。

  大潮来得好,但是对这些修家来说时机却不算太好:天门大宗、前辈名宿都在疗伤之中,这是给了他们崭露头角的机会?错了错了,修行不是考武举、不是打擂台,何必出头何来争胜?!

  新晋修家只看到离山好大名头好大光彩,却未见过星天劫数时,那一道道由无名隐修结阵打上天空的浩然力量,更是夺目风流!

  东土名宿的隐遁,对这些后起之秀来说影响:少开了一重高远眼界、少见一重真正风采。他们见不到高人深法,且又是类似“一朝得道”般得跨入修行少了心境上的陶冶自省,心中难免生出几分狂念。一剑飞去大岩崩裂,沾沾自喜、只道“比着离山又如何”。

  樊翘摇摇头,没多说什么,直接如山去见苏景。

  随后时间苏景愈发忙碌了,每半年里会再单独抽出两个月,留驻于正兴建的无双城,指点破后重立的第一批无双弟子。

  樊翘对无双城主戚弘丁心怀崇敬,在甄选娃娃的时候着实投入了大把精力,而让苏景十足惊喜的,三十四个弟子中,真真正正藏了一颗仙苗,是个小囡囡。名唤孙希佳,身骨上佳天赋羡人,心中更有一段灵慧根,法术事情苏景一说她便明白,全不觉那些经络、气脉、穴位有什么难解之处。更讨喜的是这孩子出身于北方贩马大豪之家,天性里透着一份豁朗。偶尔同门间有些磕绊她从不在意,成天里笑容挂在小脸上,开心,就是开心。

  但欢喜之余,也出了一件让苏景着实恼怒的事情:有新晋修家来无双城挑战。

  无双城除了工匠就是小娃,若非苏景恰巧在城中,来挑战的修家便可落个“我击败天宗无双城”的大名头了。

  这不是苏景的无双城,而是重伤之中秘法结力,以一段红红之舞昭告天下“天下秀、独立无双”戚弘丁的无双城!

  守护过离山的戚弘丁,他的城苏景守护。

  离山仁厚、苏景柔善,不过也要分情形、分对手,这次争斗苏景出手颇为狠辣。直接废去了为首者的修为,余者毁了法器另有打断一条手臂……

  另一边,樊翘的差事未完,每年在外出为光明顶寻找优秀传人同时,也会再添上一份精力,继续甄选适合无双修法的娃娃,不过像孙希佳那样的仙苗再没有过了。

  时光忽忽,岁月轻贱,七年多时间滑过,自掌门沈河闭关算起,整整十八年了,师兄林清畔出关来。

  其后两年,三位一代弟子共掌离山,苏景肩上的担子却未减轻半分。林师兄是准备接替尘霄生的,不管苏景,看着他忙得四脚朝天,林师兄还总笑:“忙呢?继续,不用管我。”

  所幸无双孙希佳精进神速,不到八年时间里,过通天、破宁清、开阿是穴三百七十一再跨如是境,进入小真一开始领悟真我唯一,同门在修行上许多小小疑问这时候已经无需麻烦苏景,孙希佳就能代为解答。小丫头好为人师但有一个好处,除非十成把握否则绝不敢胡乱回答,拿不准的事情就一道灵讯打去离山问苏景。

  大潮渐至,东土修行道上的是是非非比着原先多了不少,到了现在苏景不在时候,无双城总会有三尸或者魔崽子戚东来坐镇。但值得一提的,自从第一次苏景对挑战无双之人痛下狠手,就再没人敢去无双问剑。倒是离山那口钟,不疼不痒最多昏睡几天,去往离山敲钟的人越来越多了。

  人间美妙,开山造田繁盛传承;人间丑陋,欺软怕硬名利当头,只在你怎么看了。可惜,大潮初到时,无论怎么看这人间都失了几分秀色,多出两重狂妄……

  两年不见了。

  尘霄生师兄也不见了。

  驻守门宗之期已满,或许心底不静怕伤离别,师兄提前走了一天,并未与苏景、林清畔道别,只在九鳞峰上留下三个大字:我去也!

  字迹龙飞凤舞,说不尽的妖娆浓浓。

  苏景心绪一阵翻腾,不知还有没有再见之日,二百多年后大限到时,师兄会不会再回离山渡劫?又或者不等大限,他就能领悟逍遥,破境飞仙去?

  不得而知,能确定仅是:他快要离开了。

  天不管你们舍得不舍得,该离开之人,天绝不会留。

  小不听还在阿骨王宫闭关,不知修炼了什么奇法妙术,现在还舍不得出来,琉璃瓶中的豆子叮当,苏景每一摇晃都会欢快作响,好像豆子们都很开心似的。

  第七百二十二章 再不睡

  尘师兄下山后第二年。

  在催起一些浅薄修家、惹出大把是非后,灵元大潮带给修行正道的好处渐渐显现,别家不提只说离山,先是剑尖儿剑穗儿方先子、继而扶苏卿秀白羽成等等离山重要弟子相继出关,或多或少,都比着之前预计的疗伤时间缩短了不少。

  长老们的三三轮流也有序开始,到现在再多人来敲钟离山也不当回事了,不过苏景加持在钟上的法术未撤,省心省事,青石坪宽阔得很。

  尘霄生师兄下山第十三年。

  所有真传、内门弟子尽数出关,离山渐渐恢复了生机,剑气浮光、仙子掠影的景色,重新填满八百里门宗。而弟子们相继出关,离山授业、传道这些事情步入正轨,对掌门人来说也就更加忙碌了,代掌门有两个,做师兄的那个甩手清闲,做师弟的苏景忙前跑后……

  时逢离山建宗六十甲子,苏景特意去找林师兄商量要不要办上一场仪典,给离山剑宗热热闹闹的做个生日。林师兄抚须微笑:“你做主!”

  代理门务,林清畔只做自己该做那一份,其余的管它大事小事,统统苏景担去,没办法,谁让苏景是未来掌门的人选,离山这台磨他不拉谁拉。

  对“过生日”之事,三尸的好主意来了:广派请柬、邀遍天下,让大家都来,好好热闹一番,看谁好意思空手道贺。

  苏景也挺想这么干的,不过琢磨了一阵还是作罢了。十天过后适逢月末,再转过天六月初一便是离山剑宗三千六百岁的正日子,一道掌门信令自阳火道场传遍离山诸多星峰,所有没有要紧修行在身的真传、内门弟子分作八个方向,做三月巡游,治灾祸扬正善,布惠人间!

  老“把戏”了,自离山立宗以来,逢门宗喜庆事情十次倒有八次会如此,不过这一次离山弟子们走得更远、匡扶人间的时间更长罢了。

  而这一次布惠天下后,来离山敲钟的狂徒锐减。为何?只因离山真传展浩力、内门弟子施妙法。破水驱火固山稳地,四下助人的过程,何尝不是剑宗弟子显示离山法度的机会。

  布惠人间,也可以换个说法:扬威天下!

  再过不久,阳火道场掌门信令再传,离山下十里外、毗邻岐鸣剑碑另开法堂一座。每一季前七天,都会有一位离山真传主持此处,讲法说剑。有教无类无论门宗,只要是修家皆可来听讲。

  这法堂就是给大潮催生的新晋修家准备的,他们得了力量有了修为,但对正道所持修行本义了解寥寥,总要有人为他引路,给他们指点。所谓堵不如疏,法堂开设后,再来离山生事的人就更少了。苏景有暇或来了兴致,也会到法堂做课,每到这时他会特意派乌鸦卫去无双城把孙希佳接来一起听讲,小丫头听课时眼睛亮极了。

  三尸笑言,对无双弟子苏景要比着光明顶传承还要更重视。这倒不是虚言,苏景确实看重孙希佳,现在年纪小,但假以时日这丫头是能撑起无双城门楣的人物,苏景不敢辜负——不敢辜负戚弘丁重托;不敢辜负孙家爹娘对他的信任;更不敢辜负这孩子的精彩资质。

  这一连串的“不敢辜负”的道理,还是贺余师兄给他讲的。

  待到尘霄生师兄离开门宗第二十年,苏景修炼占去的时间越来越长,原因简单:六耳归降差不多每隔三四天就能醒来一次,醒来一次短则七八个时辰长则一两天,苏景与其炼剑不辍。

  能与精擅剑术的归仙试炼剑法、钻研剑术,这是何等造化!不用想也能晓得苏景这些年里剑术必定突飞猛进,可是面对师兄、同门的讯问,苏景从来都是笑笑摇头:“现在还没个模样,待真有所得时,再给师兄演练。”

  六耳杀猕早就被雷动从棺材里“倒出来”了,在苏景习剑的那座小山谷中搭架茅庐栖身。苏景也在此结庐,与六耳比邻而居。

  转眼又十年,苏景的精力移转,飞峰阵图完全摸索清楚,灵石添补完毕,数不清多少次试探行法,如今到了火候。苏景开始真正发力,去祭炼飞峰法阵!林师兄不来帮忙,长老各有忙碌,苏景也无需旁人援手,这本就是他自己揽上身的差事,相距掌门破关只差最后一个十年。

  沈河出关时、林清畔下山前,苏景想要送他们一件礼物:再见星峰缥缈,盘舞于离山,那是离山弟子心中最最曼妙的风景之一!

  三年,四次尝试,徒劳无功,有一次星峰摇晃着几乎都要离开地面了,但还是没能起来。苏景摇头叹气却不灰心,早就知道这不是件容易事情。

  第四年夏,第五次尝试也告失败,苏景筋疲力尽,调息了好半晌,起身回到山谷茅庐,刚端坐下来又站起身推门而出:“醒了?”

  “醒了。”六耳走出自己的茅庐,对苏景点头。

  苏景一拍锦绣囊,取出丈一剑:“来,练剑!”

  六耳皱了下眉头:“看前辈气色不是很好,刚刚施展过大法力吧,不如歇一歇,这次就……”

  苏景笑道:“无妨。”言罢纵剑飞腾,袭向六耳。

  一连七天,六耳陪苏景练剑,到了第八天时六耳摇了摇头,倦意袭来,又得沉睡了。练剑就此结束,两人各入自己茅庐,但才盏茶功夫,吱呀一声门响,苏景茅庐的木门被推开了,六耳杀猕走了进来。

  苏景略显惊讶:“怎么没睡?”

  六耳来到面前,坐下,一贯的微笑:“不是没睡,是睡醒了,最后一觉,时间很短,十几个呼吸功夫便足够了。”

  “最后一觉?”苏景扬眉。略显喜色:“便是说……你好了,再无需沉眠了?”

  “飞仙体魄,在凡间疗伤,遥遥无期、还有的磨了。回来五十多年我的修为不见寸进。”六耳的汉话已经说得很流利了:“不过最难熬的那一段过去,再不需沉睡了。”

  “记忆呢?有没回复,能想起回来之前的事情么?”苏景追问。

  六耳摇摇头:“老样子,都是老样子,除了再不用睡觉其他都未变。”说完,稍顿。突兀道谢:“我要多谢你。”

  苏景不解:“谢我什么?”

  “谢你没趁我沉睡时砍我首级。”

  苏景诧异:“这话从何说起。你我本同族,又怎么可能……”

  不等苏景说完,六耳就摆手打断,顺势伸手指去敲自己的脑壳:“记忆乱了,修为损了,可眼力、心思都还在。前辈的意如果儿你炼化得远远不够,你是不是同族,我一嗅就能分辨,打从你我初见时我就知道你是什么。”

  苏景失笑,摇头:“我族喜斗、爱杀、多猜,但我圆没落、他圆生,这世上就只剩下你我两个六耳血脉了,无须再做猜疑。何况事情经由我早就对你讲明,我经过一次转世,已是新圆身。”

  这次六耳很耐心,听苏景说完,一点头:“山谷已被我布法,你的灵讯传不出去,莫再做徒劳事情。”苏景借说话机会偷传灵讯于外,灵讯触壁、穿不出了。

  怒色自苏景眼中一闪而过,心情激荡下一声大咳,但尚未再开口,六耳杀猕就摇了摇头:“大咳之后,便是大喊了,我布法封界,连灵讯都挡下来了,又岂能不作绝声?好歹你也是今圆第一宗的长辈,顾及一下自己的脸面吧。”

  “来人!”脸面哪有性命重要,苏景张口便吼喝,又哪有回应,四下寂静无声。

  目光闪烁,苏景长吸了一口气,正想说什么。六耳杀猕再次开口:“你手触到宝囊取剑前,足够我斩断你手臂三次。你们汉人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断了可惜且还不孝,别探手。”

  事情完全超出了苏景掌控,苏景未动,从目光到神情都恢复了平静,可是这一次依旧不容苏景说话,六耳又抢了他的话锋:“郎齐前辈飞仙前,曾是我族中英豪,凡间为他修灵台、建神祠,世世代代香火供奉,我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想象着有朝一日,我也能如他一般横扫四方。总算皇天不负,虽不能像他一般勇武,但我也成真正大道,破宇飞仙去……对了,郎齐是何人,你总该是知晓的吧。”

  苏景知道他说得是谁,但不应声。

  六耳笑了:“就是你正炼化一半的那位意如果儿的主人。他的果落在你手中,那他的下场也不用说了,我族勇士,丧于你手……他是死在你那柄丈一怪剑下的吧?”

  是问,却无需回答,六耳岔开了话题:“若我晚归来百年,待你彻底炼化了那枚果子,或许真就分辨不出你的话究竟是真是假了。”

  为何六耳会拜认苏景做“前辈”?早在几十年前苏景就曾和尘霄生师兄做过仔细商量,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苏景将邪庙六耳归仙留下的青果炼化了一部分,由此苏景添出了一份“气息”,新圆中人察觉不到,但六耳能做分辨,会把他当作同族。

  事实也确是如此。可苏景对青果的炼化未尽全功,刚见面时六耳归仙就看出:此子正炼化意如果儿!而仙家灵觉远非凡间修士想象,这头六耳甚至能辨出苏景正炼化的青果主人是谁。

  第七百二十三章 你是和尚

  无可辨,苏景究竟是“什么”,六耳早就知晓。从大喜之日第一次见到苏景便知他不是同族、不是朋友,正相反,此子是杀害本族先祖的大仇!

  无可战,实力相差悬殊。六耳为归仙,纵修为受创、战力损伤严重,仍远非苏景能够匹敌的。何况两人于这山谷中修剑炼剑,苏景怎样的修为、怎样的斗战、甚至杀手锏丈一神剑的威力,六耳全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苏景的面色冷清下来,再无辩解之意,连目光中的精光都告消隐,空洞洞地双眼,几近混沌。见状六耳杀猕摇头:“算了吧,斗剑五十几年,你有什么本事我不晓得……剑藏于心、心连于目,目空洞则剑空洞,这道空空眼空空剑,还是我助你练成的,现在拿出来对付我会有用么?收了剑意,不拼命就不会丧命……你还能活。”

  苏景一眨眼,目中的混沌散去了,双眸恢复光彩,但明亮眼神深处阴藏了一抹颓然,对方太熟悉自己了,所有反抗皆为徒劳。苏景坐着不动,稍作思索漠然开口:“早知我是仇敌,为何不早杀掉我。”

  快一个甲子,两人练剑数不清多少次,每次练剑都是六耳狙杀苏景的机会,常理以论苏景根本就不该活到现在。

  “你是聪明人,这样简单的道理怎么会想不通?”六耳笑了起来,双手攥拳双拳撑天、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混不在意苏景是不是明知故问。开开心心地给出了答案:“三个缘由。一是我有死穴:我得睡觉……杀你不过举手之劳,但杀你之后呢?”

  离山剑宗势力庞大,苏景结交五湖四海,他若死,就算“现场”伪造得再如何出色,六耳也会成为天下追杀目标,修行正道、各方妖精甚至凡间朝廷都会全力以赴追缉六耳。当时逃掉不难,可今日之前六耳总得睡觉,没办法控制的沉迷昏睡,睡着了便再不设防。他这副怪模样又实在惹人瞩目……当然这不是说他就一定会被抓住,天下何其大,未必找不到隐秘地方藏身,但危险终归不小,六耳不冒险。

  “第二个缘由,你贪心啊!”六耳笑容更盛,獠牙凸出。欢愉且狰狞:“我被疤面后生送来离山的时候,本道我死定了……是,当时离山脆弱不堪,可我又何尝不是随时会睡倒?我发难,杀再多人到最后也还是会昏睡、被杀。以为必死无疑、不料天可怜见,居然遇到了一个正炼化我族前辈意如果儿的小贼。这可再好不过:磕头下跪、拜你做前辈,只要你贪心,我便能活!”

  拜奉前辈,也需得有个“借口”的。

  若六耳拜奉的是尘霄生,师兄当时诧异难免,事后仔细思索、找不到对方为何会认自己做前辈的理由,自也就明白六耳此举只为保命,这凶物又岂能活到今天?早都被师兄斩了!

  可苏景不一样,炼化“前辈”青果,身带“前辈”气意,得后辈六耳拜奉顺理成章,而更要紧的正是六耳所说的“贪心”二字,凡俗修家忽然得了一头归仙做手下、做晚辈,谁能不动心?只要动心了、贪心了,那个“借口”也就随之扩大,得坐实、变成了真正的“定心丸”。

  苏景叹了口气,确是贪心来着。

  这些年里六耳指点苏景剑术,也不曾虚伪应付,真如名师对高徒一般认真教授,打消苏景戒心,让贪心变得更贪心。

  “你贪心,我就活得安稳,我沉睡时有你护着我,我又哪舍得斩杀了你。”六耳勾了勾手指,将茅庐中的一壶清茶引到手中,玄劲行转,青瓷茶壶化作齑粉尘烟散落,内中茶水仍维持着壶中的形状,被他托在手心。

  六耳张开嘴巴,吃苹果似的,一口口啃着茶水、吞咽,由此说话声变得有些含混:“第三个缘由,是你的身份:凡世中的佑世真君、幽冥里的阿骨王宫、第一剑宗的一代弟子代掌门,好家伙……”

  说到这里,苏景打断、补充:“没说全,还有个名头,斩杀你族中那位郎齐前辈后,得‘东天剑尊’之誉。”

  六耳闻言非但不怒,反而哈哈大笑,连连点头笑赞有趣。

  苏景皱了下眉头,对方根本不生气,自己寻不得丝毫机会。

  笑声之中,一壶茶“吃”光,六耳不理苏景的岔题,径自向下说道:“你的身份,可助我成就大事。我未想到的,新圆换旧圆,原来的世界毁灭不在了;更未料到的,新圆之中,还有旧族存在,真不晓得他们是如何逃过灭世之灾,居然繁衍到了新世中来。”

  “你怎会知晓?”苏景全不掩饰自己的惊诧。离山深处封印未破,将六耳与人间彻底隔绝开来,地下凶族的气息也不曾丝毫泄露,苏景更不曾对自己的“晚辈”透露过此事,对方不应知晓封印旧族的事情。

  六耳杀猕一哂:“莫忘记,我是仙家!人间里有六耳潜藏,我闻得到。”

  他言中所指并非封印,而是人世间的六耳。

  苏景点点头:“郎齐死前也如你这般,招揽今圆修家做部下,以求解救同族重霸世界。”

  不承想话说完,刚刚收敛的笑声猛又响亮起来,六耳摇头大笑:“错了错了,你弄错了!郎齐不止是仙,他还是我族中豪杰、英明大帝。他要庇护子民,他想后辈重见天日,再也正常不过。但我不是帝王君主,我只求:恢复记忆恢复修元、再飞仙去。”

  苏景略显纳闷:“重新飞仙去?那你又何必回来。”

  六耳的神情比着苏景更纳闷:“我也奇怪此事……记忆乱了,想不起更想不通自己为何要回来。好好的神仙不做跑回这凡间世界来作甚。”边说边敲着额角摇头的,随即又新启话题:“你们东土凡间有句话,唤作‘以形补形’,你可听说过?”

  莫名其妙之问,苏景不急追问,只点点头,等着对方说下去。果然,六耳继续道:“扭伤脚踝多吃羊蹄猪脚、心肝虚弱多吃牛羊杂碎、眼睛不好就酱牛眼来吃,看似愚昧,却并非没有道理……我就修得这样一桩法术。”六耳加重了语气:“以形补形的法术。我要补脑,须得吃些脑浆液;我要补身,须得吃些活人;我要补修,须得炼化些精深大修的体丹气窍。”

  苏景追问:“什么人的?”

  “还用说么?我为‘驭’,脑、身之补自须得是‘驭’人。”

  “六耳杀猕”是新圆中人给他们的称呼,六耳自己不会如此自称。他们自称“驭人”,驭天驭地驭山水驭万生万灵为奴之族。

  这头六耳,要吞吃、炼化同族。

  乍一听匪夷所思,细想想则很快释然。今日人间这种事情又何曾少见?邪修夺元同道、淫修采补同类,人吃人自古有之,不新鲜、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滋脑补身,非得‘驭人’不可;温元养神的话,倒不用太计较,今圆中的修家也将就用得,但相比之下还是‘驭人’的效果更好些。”吃人事情,在六耳口中说来轻轻松松,讨论南方稻米可口还是北方小麦好吃的语气:“还是之前说过的道理,我是仙神身魄,即便有‘以形补形’的秘法修持,想要彻底恢复也不是件容易事,要吃的太多了,凭我一人太吃力!可你不同,你是佑世真君,你是离山苏景。”

  六耳杀猕的目光直视苏景双眼:“你说,我若是你该多好?”

  “夺舍?”苏景声音阴冷。

  若六耳为苏景,可怂恿天下缉拿驭人、抓活的;若六耳为苏景,东土正道大修哪个会防备?个个手到擒来,生吞活炼。

  之前他也不是不能夺舍苏景,可一旦入睡,被夺舍的苏景登时会变成木塑泥胎,尘霄生林清畔等人何等目光,立时就能看出破绽……

  “我说过要谢你,谢你不曾趁我熟睡时候斩杀了我,谢礼便是你可不死……魂灭但身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直到我复原如初。”

  苏景爆起,风火修持、无双密技、剑上杀灭,所有手段尽出,但又哪里奈何得了强敌!六耳唯一一次真正出手也只是打飞了他的丈一神剑,其余攻势则随手化解,声音带笑、好整以暇:“我陪你炼剑、指点你御剑之道、提升你身剑协调,当真是费尽了心力,最后借你身体来用用,也算公平买卖,你又何必这么不甘。”

  “放屁!”苏景怒声叱咤:“还不是为了你自己!”

  六耳“哈”一声笑:“听你这么说,我还真是有些开心得意的。”言罢他的身体猛一沉,顿坐于地面木雕泥塑般再不稍动,同个时候一道金光自他头顶上第三目射出,直直打入苏景的眉心祖窍!

  神魂出鞘,侵入苏景灵台,夺舍于苏景。

  苏景早破无量,晋入元神境界,但他还不曾开始下一境“如意胎”的修炼,如今他的魂魄并非原先的虚影也非将来的实质人形,而是归于本命修持之态,灵台识海中一团不算旺盛、不够明亮的一团火焰。

  只消打灭这团火焰,六耳就算大功告成,夺舍苏景肉身,以后神魂大可穿梭于苏景、六耳之间,做哪个人全凭他自己喜欢。

  神魂六耳满面欢颜,扬手、勾指,正要挥手弹灭那一小团苏景魂火,全不料那火光忽然一震,跳出来一个人:神情痴痴呆呆、面色白玉无瑕的和尚。

  六耳大吃一惊,纯粹本能、脱口道:“你是和尚?”

  对苏景的修持、境界,他再也清楚不过了,刚刚破无量的小家伙,又怎么可能修得完整人形元神?更不可能是个和尚……除非苏景自己就是个和尚。

  苏景是和尚么?

  白得好像用白面捏成的和尚。那面皮儿嫩得,一掐能出水。

  和尚点头,说:“我是和尚。”

  第七百二十四章 吾必取尔狗命

  神魂六耳眯起了眼睛,他当然知道苏景不是和尚,那一问只是脱口而出,灵台中的敌人来得古怪。

  和尚古怪?不怪不怪,比起另一件事来,苏景的和尚元神一点也不怪:元神是什么?是修家淬纯元、纳灵惠、炼造化而成、化归于实质的“精气神”。

  这“精气神”存在可虚可实,不过无论是什么状态,元神在修家祖窍中都是“赤手空拳”的,什么宝物也不可能带入灵台内,但和尚手中有剑!

  那是什么剑啊,如此明亮催目、如此凶气昭彰,剑身上二十七枚古怪锐金符篆铭刻,玄光自其间来回闪烁不休;只有剑?

  还有鸟。

  和尚的手上握着剑、光头上站着一只鸟,三足鼎立、张翅昂首,翎羽间烈焰来回流转,只消看上一眼便会被烫伤眼睛,分明三足金乌。

  哪里来的怪和尚,提剑架鸟,像个什么样子……

  归仙眼力非凡,初时惊诧过后很快冷静下来,他看得出:提剑架鸟?分明是另两段凶悍元神!

  对六耳苏景又怎么可能完全信任。六耳以为他对苏景足够了解了,其实差得远!至少他不晓得影子和尚,不晓得神剑屠晚,平时苏景取出“金乌剑”时,也从来都是将小金乌元神藏于体内的。

  苏景有蟒袍护身,他藏于体内的真髓玄蕴,除非阎罗亲至否则谁能看透!以往六耳看到的,都是苏景想给他看的。

  剑魂凶悍、金乌神韵、和尚如玉!且它们本就是苏景的第十一、十二、十三魂,自家灵台中占尽天时地利。六耳不作丝毫迟疑,玄念一转化金光遁出,要重归自己法体:不是怕了对方,而是不愿冒险。

  绝不冒险,是他长命、登仙的大好窍门!

  归体后他有十成把握杀灭苏景,哪怕放弃了对方的身份、肉身,哪怕以后花去漫长时间去自己狩猎慢慢回复,他也不肯冒上一成的危险再去做夺舍之战。

  金光离窍,六耳归魂……未成功!

  六耳神魂扑向自己的身体,但万万不曾料到的,竟然扑了个空!

  狸猫扑兔,飞蹿出去抓猎物,若兔子反应够快及时向着旁边一跳,就能躲开这次扑击……一模一样的道理,六耳的身体忽然跳起来、向后退开一步,避开了那道金光飞射。

  “啊呀!”怪叫。

  神魂六耳情不自禁地惊呼一声,满满地不肯置信,不可能的事情。决不可发生的事情!神魂不在身中,身体还能动?只有一个可能:鸠占鹊巢,趁着本魂离开,有外魂侵入占据了身体。

  但即便这个“可能”存在,也还是不可能,六耳杀猕是何人?他不是人,他是归仙。即便重伤纵然失忆,他的身体仍经历过天劫淬炼、经历过宇宙磨砺,真仙之体,永远也不可能被凡间世界的元魂夺舍。

  此乃天内天外的鸿沟永隔!凡间世界里或许有能修炼到无比强大、可以狙杀仙佛的人物存在,但就算这人再强上万倍,也休想夺舍仙体。如兔儿蹬鹰,确是有兔子把老鹰踢死的先例,可什么时候也未见过兔子把老鹰吃掉的。

  铁律,决无法悖逆的铁律。

  而六耳的身体不仅退开,且还扬臂攥拳、灌风雷,狠狠一击轰响金光魂魄。

  轰隆巨响,换过猛击不相伯仲,肉身六耳踉跄着退开半步,露出个全不协调、颇有些僵硬的笑容,金光六耳则散去遁法显出本形,气急败坏欲怒声咆哮,但他又猛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愤懑,沉声道:“既为仙家,何苦为难于同道,共掌此界,你为兄长为首领,我辅佐左右全力助你,来日你我兄弟携手重返仙道岂不是好。”

  凡间人不能夺舍仙家身躯,那此刻控制了自己身躯的自也是个仙家无疑了。只是六耳还不晓得这突然出现的仙魂从哪里来。

  肉身六耳的笑容更加诡怪了,开口:“大胆逆贼,行刺帝婿罪同谋反,当受凌迟极刑九祖连坐;蛊惑重臣罪加一等,受曝尸三日之罚。”不男不女的声音,不伦不类的官腔,老太监的调子。

  “帝婿?”六耳的脑筋乱了,皱眉反问。

  “嗯,我。”苏景指了指自己,笑:“以前忘了和你讲,内子为帝姬,我为帝婿。”

  六耳目光重现狰狞:“你身边还有归仙守护?!”

  “若连这点小事都须得提醒,他早就死在南荒了,你师父的拍子你不晓得”……那时尘师兄还在山中代理门务,对樊翘如是说。

  又何须提醒!大喜之日六耳拜奉苏景为“前辈”,至今整整五十五年,平常炼剑时候他从苏景口中得知离山每一位高人,但从来就不知道“忠义天魔”的存在!

  更不晓得,他背上的一根鬃毛被秦吹设下了一道细微难查的法术,无论他身在何处秦吹都了若指掌;更不晓得,每次山谷练剑苏景都不是孤身一人。

  每到练剑时,蟒袍下、身体中、黑石洞天的一块礁石上,老太监秦吹都正襟危坐,全神投入关注着六耳杀猕的举动。

  这整整五十五年啊,秦吹时刻监视着六耳,六耳却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苏景身边还有另个比着自己只强不弱的天外神魔!

  一直以来,苏景都不确定这头六耳究竟是真心拜服还是假意迎奉,但苏景有自己的“拍子”,对六耳杀猕,不确定没关系,就当他是假的好了。

  不知真假,那就是假的。

  只要自己这边做好完全准备,随便他怎么折腾!至于为何不早早将其斩杀了以绝后患……六耳说中了一重:苏景贪心。

  秦吹的本领大到现在的苏景近乎无法理解。但秦吹是“立地成魔、神通自来”之人,他的法度苏景修不了,也无法从天魔处得什么指点。

  可六耳不同,此獠精通剑法,这世上又能到哪里才找得到这等“品质”的剑术教习、剑法陪练?

  苏景贪心,要和他练剑。

  只要六耳发难,秦吹随时出手救护!到那时,秦吹可缠住六耳,苏景当能打破禁法、召唤师兄、长老赶来相助,大家合力此獠又哪有活路。只是苏景没想到六耳会来夺舍。

  这一下子事情就有趣了。六耳冲入苏景灵台之时,老太监神魂出窍抢他仙躯一刻。

  不止有趣,还更简单了。肉身六耳突然尖笑连串,两条胳膊两条腿子突然古怪扭曲起来。臂骨腿骨一下子断碎成十七八截,四肢又该如何扭曲?

  神魂六耳一声凄惨怒吼:“恶贼尔敢。”再化金光猛扑自己身体。再去夺舍苏景。自己身体中那位“仙魂”必会追来,在敌人灵台内与诸多强敌相斗死路一条……

  忠义天魔“自毁身躯”、震碎四肢!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敢,湛湛且璀璨的银色光芒自六耳天眼中飞出,射入苏景身内。此乃秦吹神魂,返回苏景身内黑石洞天。

  神魂归窍,下个瞬间天魔离开苏景,显身于外,再没半字废话,动用天魔雷霆手段袭杀六耳杀猕。

  六耳也归窍,但皮囊的四肢都碎了,根本都被变成了累赘,又如何抵敌本就强过自己的忠义天魔,挨上几下狠的,怒咬牙拔“身”去,金光再次离体,干脆舍了肉身,以元神迎战秦吹。

  凡间修家修炼过十一境“远游子”后,元神就能长久离开身体,即便肉身毁灭也照样存活、修行,何况破解飞仙之人,有没有肉身对他们的行动全无妨碍。

  但只是行动无碍罢了。

  修家修行,淬神亦炼身,大好肉身于元神来说无疑是一副身轻如羽但结实无匹、且能提供一份额外力量的宝甲奇胄;仙家飞升前再经大劫淬身,让这副甲胄变得更灵锐更坚韧……肉身对斗战的效用何其明显。金身完好和仙躯破碎,在仙家斗法时根本就是两个层次。

  六耳逊于秦吹,再丢了肉身如何是秦吹的对手。

  他的对手又何止秦吹一个?和尚飞出来了、金乌飞出来了、刻着一串符篆的剑魂飞出来……苏景也拿着一根剑羽飞起来了,但还不等他动手忽然身体一沉,一道柔和力量把他卷起远远送去了角落,耳中秦吹的声音恭敬:“帝婿万金之躯,不必为这逆贼犯险,万一伤断一根头发,老臣也无法向帝姬交代……帝婿放心,区区小贼老臣足矣。”

  话说得客气,其实是嫌他碍手碍脚。

  六耳神魂陷于秦吹的法持中,左冲右突却哪得逃生之路,更没办法抽身去伤苏景,口中怒啸连连不停,秦吹由得他嘶嗥喝骂,白净面庞上微笑不改,手上凶法愈发凶猛!

  苏景也不甘心就这么看着,拍拍锦绣囊把丈一神剑取出,时时心意催促长剑猛做长鸣……不动“巅君”神威,只做锐剑长鸣,似是在告诉六耳:就算你打胜了秦吹,还有必杀一剑等你!

  突然,嘭嘭嘭三声空气暴鸣,三尸显身于苏景身后:自从苏景跨入元神境界,他与三尸间的联系再度加强,无需性命危殆、只要心中怒意勃发或斗志高涨三个矮子就能探知,此刻便是如此,抹了脖子赶来相助本尊。

  雷动遥望秦吹与六耳的战局,微一惊、皱眉问:“怎么回事?”

  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经过,三尸勃然大怒,齐齐叱咤:“大胆六耳,敢对苏景不敬,吾必取尔狗命!”叱喝之中剑鸣再起,殷天子出鞘绽烁寒光,三大宗师脚踏童棺提剑纵身,向着不远处摔落在地、不能稍动的六耳肉身冲了过去……

  第七百二十五章 妖精不成

  虽激烈夺目,但全无悬念的一战,两位归仙的恶战并未如想象中那样巨力横扫殃及离山。“穿了铠甲”的忠义天魔胜出“赤身裸体”的六耳甚多,再加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帮手,秦吹与敌人相斗之中甚至稳稳分出一道法度护住四周,将法力轰荡就控制在方圆三百丈内。

  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大战落定,六耳杀猕被打得魂飞魄散,世上再没了这样“东西”。不知是修为不够还是未受香火供奉的缘由,这头六耳死后并没有“意如果儿”落下。苏景倒还好,就好吃口新鲜的雷动天宗大失所望,又向着六耳的皮囊狠狠砍了几剑。

  六耳死得不算冤枉,他不如秦吹凶猛,只要作祟便难逃被诛杀下场;不过他死的十足憋气,若非夺舍,至少还能堂堂一战,“夺舍”过后就成了“光身”大仙,凭空丢了三四成的战力。

  另外值得一提的,归仙的肉身着实强悍,被殷天子割得鲜血淋漓但都只是皮肉伤害,筋骨不曾受损分毫。

  杀六耳,秦吹来到苏景面前:“启禀帝婿,逆贼伏诛。”

  苏景赶忙摇头,诚恳道谢后,在对老人间躬身一揖:“天魔斗战,把握精巧,让晚辈大开眼界。”

  由衷之言,夸赞的不是秦吹的本领如何,而是他对斗战时机把握之精之妙,六耳棋错一着出窍夺舍,天魔满心忠义但并未急急忙忙去苏景灵台御敌,老太监看得出凭苏景的金乌、剑魂、和尚至少能挡得强敌片刻。是以秦吹纵身去夺、去破对方的法身仙躯。

  破法身,断了六耳逃生的机会,更彻底摧毁了敌人的斗志。借其一个小错、让其万劫不复!苏景真心佩服。

  对斗战过程老太监摇了摇头,似是觉得不值一提,急忙还礼同时面上生起和蔼笑容,长长送了一口气:“终于斩杀了此獠,以后再无需牵挂此事。”

  无感痛痒的应酬之言,苏景却没办法不动容,快一个甲子里苏景与六耳炼剑,打得不亦乐乎,剑术精进神速。每次六耳醒来他都开心得很,可那头六耳杀猕又是什么样的存在?他是归仙!

  苏景开心炼剑时候,秦吹全神贯注全力戒备,不敢有丝毫松懈。万一怠慢一瞬或许就是苏景的生死差别。老人家耗费的心力心神又该怎么去算……直到今日,老天魔终告解脱,彻底卸下了这桩差事。

  苏景不知该怎么谢,秦吹也无需他谢,只是摇着头笑道:“总算没辜负了帝姬嘱托。很好,很好。”

  说完、稍顿,老人家面上又露出些犹豫神情,似是有话想说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苏景看得清楚:“您老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力所能及晚辈绝不敢推辞。”

  “帝婿言重。”老太监又犹豫了片刻,终于说道:“帝姬仍在修炼之中,不知何时出关;帝婿人在门宗,这头六耳祸患消弭,现在应该没什么事情了……”

  苏景的心思活络,听到这里大概晓得老太监的意思,笑道:“您老想告假?咳,晚辈措辞无度,您老莫怪,哪里谈得到‘告假’,老人家想要休息调养,随时都可以,不打招呼也没问题。”

  老太监笑了:“多谢帝婿体恤,老臣确是想要出山一段时候,去趟北方空来山,看一看魔坛于人间的传承,看一看那群小崽子的修持。如果空来山能有些体统的话,老臣想在那里坐一个无定关,调养下精神,将来也能更好为帝姬帝婿效力。”

  来凡间几十年了,伤势、记忆都没见半点回复,这次击杀六耳虽然胜得轻松,但到底也是消耗了力气,忠义天魔也该做休养了。

  仙有法魔有道,六耳想恢复须得“以形补形”,天魔做休养最好的地方莫过于魔家门宗内。

  怎么可能不同意,苏景立刻痛快点头,就在这个时候樊翘来报,幽冥阴阳司有客人来访,正在山门外等候。

  苏景迎出门去,一品官花青花正负手静立,等候在山门外。

  花青花从来讲究规矩,来访必先在门外等候,若是小鬼差妖雾来了,直接就会钻进光明顶旧址去找苏景。这个月值守山门的剑尖儿剑穗儿,两个丫头,正并肩对花青花致谢。

  见苏景来了,双姝又笑眯眯地迎上来,你一句我一句说起方才,原来花青花到时正赶上一伙修家来离山问剑,还不等敲钟,个个都被大判官的威严压倒在地,胆子差些的几人干脆直接吓晕过去……那还敲什么钟,彼此搀扶着慌张张地逃下山去了。

  苏景听得呵呵笑,对花青花拱手:“多谢花大人。”

  先见礼,起身后花青花再开口:“阿骨王折煞下官了,举手之劳罢了。不过离山的规矩实在太仁厚了些,什么样的无聊之辈都能来钟,没的扰了阿骨王与山中诸位仙家的清静。”

  又闲聊几句,花青花转入正题:“下官前来,有两件事要呈禀王驾,一是芙蓉神塔已经有了个初步模样,但塔中的重要法度须得王驾亲至才可加持。”不一定非得是王驾,但非得是苏景身上穿着的蟒袍才能施法。芙蓉塔与阴阳司分属不同职辖,塔中的法度事情判官袍不好使。

  “另件事也是喜讯。”花青花继续道:“这几十年里尤大人煞费苦心,以红袍勾连总衙冥坛,终于在幽冥、阳世间开出一条通路,但这法术行转不易,一年里只能容两位阳身人出入。”

  有了一条“阴阳路”,阳身人从此可以穿梭于幽冥、人间,这是个大大喜讯,苏景满心欢喜,但并未立刻随花青花入幽冥去持法芙蓉塔,他还另有想法。先请花青花回阴司去,苏景一道灵讯相传樊翘,樊翘还未到,律水峰又有弟子来找苏景:有犯错弟子,现在刑堂听候发落。

  苏景代理门务,苏景是光明顶主人,苏景代管无双城,苏景还是正印正职刑堂首座长老,诸般事情纷纷繁繁,忙得他脚后跟打到后脑勺。

  去往律水峰刑堂途中樊翘赶到,苏景对他说了几句,樊翘领命返回道场,苏景来到律水峰,刑堂中一位弟子正垂首跪着,几位笔灵坐在白鸟上围着犯错弟子飞,你一言我一语诸般狠话地吓唬人。白羽成站在大案左侧,等着苏景。

  只要苏景在离山,刑堂事情非得他亲自主持,白羽成不得代掌,尘霄生在时吩咐过一遍,尘师兄走了林清畔又吩咐了一遍。

  犯错之人苏景认得,名唤乌惜守,内门弟子,樊长老座下第十一徒。此子姓了乌鸦卫的姓氏,心性也和乌鸦们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古道热肠但顽皮大胆。这次触犯了门规,不过也不是什么大过错。

  一见苏景亲自赶来,乌惜守面上愁眉苦脸散去,换为惶惶恐慌,对苏景叩首:“弟子知错了,再重的责罚我也甘心认领,就是……就是累得师叔祖赶来刑堂,弟子心中不安。”

  并非滑舌巴结,字字诚实,离山上下哪个不晓得苏景这些年忙得都快飞仙了,师叔祖忙得不行自己还来添乱,实在愧疚。

  苏景“嘿”了一声,不知怎的省起了大都督的一句口头禅:“你可长点心吧!你们都长点心吧!”话说完,面上肃容不变,心里却笑了:想当年,“游手好闲”颈挂如见小师叔,离山门下天字第一号的甩手大闲人,谁承想现在会忙成这副模样。

  正襟危坐,一木震山,苏景森森冷笑:“乌惜守啊,你惹下大祸了!”

  ……

  刑罚过后,乌惜守满身冷汗、双腿颤抖着离开,苏景一刻不多待,嘱咐白羽成归卷拢宗,自己起身又向阳火道场赶来,此刻樊翘已经办好了师父刚刚交代的差事,迎上来对苏景道:“启禀师尊,黎邀陈精宋步成三个孩子。”

  苏景笑着点头:“把他们唤来。黎邀陈精宋步成……妖精不成,都是挺好的名字,放在一起恁地古怪。”

  从苏景入幽冥开始,樊翘就开始为光明顶寻找合适传人,苏景在幽冥耽搁二十余年,回离山后不到一甲子,前后加起来,当初第一批入门弟子已经修行了八十余载,到现在其中绝大多数都已完成小真一,踏入冲煞修行。但是苏景回来后,花费大把时间考察弟子资质,逐次选出了七名弟子,命他们暂停境界修行,再去公冶长老的星峰为他们选择好剑、苏景又亲自以阳火配合三这三那诀将七柄好剑再做焠炼,分与七人、教授他们剑刹天乌之术。

  至于其他弟子,资质和悟性上稍稍差了些,就按照普通步骤继续修行下去,剑刹天乌不是不能学,随时都可以习练,但境界为先、剑术为辅。

  那七个弟子,是被苏景当作“真传待选”来看待的。

  刚刚樊翘随便找了个由头,与七位“真传待选”在闲聊中提起冲煞事情,以试探他们的心思,其中四人觉得古法冲煞实在太过危险,兴致不高。毕竟现在修家冲煞的法子照样能晋级、能飞仙,差别只是古法冲煞打下的基础更牢固些、法力更精深罢了。但黎邀陈精宋步成三个后生颇有雄心,只要这世上还有天罡、地煞,他们愿以古法做修行。

  第七百二十六章 阳火真传,天魔大像

  三个娃娃性情各异。

  黎邀,修行二十余载,还是少年模样,性情豪爽外放,和谁都能谈得来,八百里离山,满山遍野的朋友;陈精精灵古怪,修行十余载,干净漂亮的女孩子,眼睛大大下颌尖尖,还真有些小妖精的模样,天资尤佳,比起无双弟子孙希佳也毫不逊色;宋步成于三人中年纪最长,沉稳内敛,心里那份坚韧根子比着苏景也差不了多少,但为人要老实得多,若“老实”也能修成神通的话,宋步成能和方先子大战三百回合才败下阵。来入门五十年有余,现在看上去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

  他们三个的剑刹天乌都习练得不错,有些火候了。

  三位弟子带到面前,苏景正色开口,直入主题:“我知道何处还有地煞、天罡,上品。但古法冲煞夺罡,说是九死一生或许夸张,但其中危险也绝不容小觑,你们三个去了,能回来一个半我便要沐浴焚香以酬先祖保佑了……如何,你等可愿做古法修持?”

  说到这里苏景一摆手,制止住正要应声的弟子们:“先别忙着答应,我话还未说完,冲煞夺罡,是你们自己的修行,我也好,你们樊翘师兄也罢,都不能在身边守护,生死福祸,全看你们自己的造化。”

  之前樊翘和他们的闲聊只是试探,任谁都晓得苏景的夺罡冲煞,怕是抢下了中土世界上最后两道天地气脉。后人就算想冒险也没机会,大可拍拍胸脯充豪迈。可现在苏景郑重其事,字字不虚,生死大事摆放面前……三个人彼此对望,黎邀笑着点头,陈精眉飞色舞:“弟子愿去!”,宋步成咬着牙用力点头,咬牙不是怕,是他的坚决。

  苏景又沉声追问了一句:“当真下定决心了?若临时反悔,也不是不行。但离山阳火一脉从无出尔反尔之徒。现在摇头没事,事到临头再退缩,就收拾行囊回故乡去吧。”

  话说完,三个弟子仍做坚持。苏景哈哈一笑:“你们三个随我来吧!”云驾起,载了三个弟子直奔林清畔所在星峰。见面后禀明师兄:“这三个孩子,可列入光明顶真传。”

  这惊喜来得太突兀,黎邀猛瞪大了眼睛,陈精千辛万苦把那声欢呼憋在了喉咙里、发出“咕”一声怪响,宋步成不会别的、又使劲咬牙。

  林清畔端坐于椅中,目光冷漠缓缓扫过三个弟子,一哂:“他们三个?不见资质如何,境界更是平凡,相距宝瓶遥远。现在就列入真传,轻率了些,请师弟再做思量。”话说得冷漠,但另有一道密语悄然传入苏景耳中,带笑:“我看不错,不过这事哪用和我说,你做主就成了。”

  离山的规矩,要么境界达到标准、要么天资卓绝,前者自不必说,后者的话,需得师尊引荐、长老公议,掌门人则一定一定当着弟子面前给他们泼些冷水,以免娃娃们觉得自己资质好会心生骄躁。

  现在门宗元气尚未完全恢复,长老们还在轮流出关,且阳火一脉高辈分的就只有苏景一人,公议可以免了。

  苏景密语“多谢师兄”,口中则应道:“阳火修法特殊,小真一之后、夺罡之前,会有一道‘剑刹天乌’的鸿沟,此后修行成就迥异,这三个人孩子至少存了一份愿以古法修持的决心。还望师兄能他们个机会,先列做真传,也算是一重鼓励。”

  林清畔又看了遍三个晚辈,沉吟一阵缓缓开口,对三人道:“破例无妨,但今次开例不是因为你们自身如何,全因苏师弟眷顾你们,来日里好好修行吧,莫辜负他的一片苦心。”

  三个娃娃霍然大喜,口中自然连表决心。林清畔师兄演戏演全套,听不得一句半就挥袖不耐烦道:“下去吧,这些话我不爱听!”

  门宗休养生息之中,一切仪式从简,拜过九祖神位、领下苏景亲手为他们祭炼的真传命牌就算礼成了。转过天来,苏景带上樊翘和三个后生启程,并非去寻什么地煞天罡,而是为老前辈秦吹送行。

  从东土东南离山去往北方空来山,这一趟路程不近,苏景执意要全程相送。向北前行途中他又把无双城孙希佳接来云驾同行。

  不多久,一行人抵达空来山界内、天魔老祖宗驾临,山下结法催花、宗内启术生焰,魔家弟子摆开浩大排场,宗主蚩秀率领门人远迎八百里。可秦吹见了这排场非但不喜反而面露厌恶,侧头问道:“戚东来,你以为如何?”

  戚东来伤势早已痊愈,这些年要么在离山腻歪老魔尊、要么帮苏景看守无双城,这次也随他们一起归宗:“回禀老祖宗,孙孙儿为骚人之后,骚、戚东来。”名字万万不可弄错,纠正过后他才回应秦吹之问:“魔家弟子,应目空一切,纵有敬畏也只藏于心底,孩儿以为这等排场来相迎,有违魔心。”

  对帝姬帝婿,秦吹一向恭敬有加,但对自己的徒子徒孙可没那么客气,闻言冷哼一声:“若是你当家天魔宗,我来天魔宗你当如何迎接?”

  “孩儿会一人来相迎,不劳师动众,不兴法动术。八百里也有些远,百里足矣。”天魔垂询,骚人不矫情,怎么想就怎么说。

  老太监看了戚东来一眼,眯了起眼睛,片刻后又道:“既知我不喜欢,还不赶上前去,把那群不知所谓的小崽子们轰开。”

  “回老祖宗,我不能去。”戚东来低垂头,娇声作答。

  老太监瞪目:“为何?!我之言你也敢悖逆?”

  戚东来面露惶恐:“老祖宗字字天令,弟子不敢违背,只是……蚩秀师弟摆出的排场不是来迎您的……孩儿是蚩秀的师兄,几十年没见面,师弟这孩子心思重、从小就把我当成亲人,见我回来他太开心,所以……他好心来接迎,我又怎忍心再骂他。”

  一番话把老太监说愣了,先错愕,旋即失笑:“骚家小子,你是说那前面那排场是为了迎你?”

  点名不带族称必做纠正,只提族名不说姓名无妨,戚东来恭恭敬敬:“老祖宗明见万里,正是如此。其实也不是不能轰,不过师弟刚做掌宗不久,当着弟子面前我没办法说他……老祖宗放心,等归宗后,找个旁人不在的机会,孩儿一定好好训斥师弟,让他以后在不可为我动用这等排场。”

  秦吹若连这点话中玄虚都听不出来,他也就不是天外神魔了,闻言冷笑几声,淡淡说一句:“倒是个好师兄!”言罢飞上前去,对那排场不多看一眼,但本要当面教训蚩秀的心思也打消了,带上苏景等人径自向着山上大殿飞去。

  来到山顶上天魔大殿门口,秦吹站住脚步,又想起刚刚戚东来的“师弟拜摆场是为迎接我”,再笑一声,转回身问恭敬跟随身后的蚩秀:“你从小把戚……骚戚东来当亲人?”

  蚩秀吓了一跳,但当着老祖宗面前哪能说“我打心眼里烦他”,只有点头称是。戚东来喜上眉梢,伸手就去拉师弟的手,蚩秀赶紧躲。

  实际里蚩秀小时候也真的把戚东来当作兄长看待的,直到后来戚东来修炼憎厌魔,让人无法直视在前、他自己又戴花裹粉与师弟勾肩搭背在后,蚩秀没办法不反感他,这才渐渐疏远。

  反感没错,不多接触能躲就躲,但蚩秀心底仍把戚东来当作师兄。师尊驾前修行一世、两兄弟。

  老太监尖声大笑,不再理会魔宗弟子,迈步走入天魔大殿……天魔殿、深无量、宏伟连天,殿内供奉诸天魔尊,但只有前一千位上上魔尊为巨像,其于天魔皆为巨大牌位相奉。

  不过,所谓天魔无相,无相万象大千玄虚,一千座天魔大像皆不塑五官、无面容。

  秦吹位列七百三十一魔,而他跨入天魔大殿之后,神龛上一座身着古朝内臣服色的巨像竟突然活了过来,大跨步迈下神台,迎着秦吹走来。

  正是秦吹的本位魔像。

  秦吹、魔像相对而行,几步过后两人碰面,秦吹站定而魔像不停步,身形三十丈的巨大雕像就那么直接走进秦吹体内,不见了。

  秦吹缓缓呼出一口长气,气做白烟,自口鼻出、左右绕开又从他双耳游入,分不清这口气是呼还是吸。过后秦吹双目闭合,淡淡道:“不够。”

  话音落,余下九百九十九座魔相中,整整九百像都迈步走向秦吹!

  九百像中,有八百三十一座如老太监的本位魔像一般,依次走入他的身体,每一像入体秦吹都会做一次口鼻呼、两耳吸,场面委实诡异惊人;另外还有六十九座大像,已经走下神台但却力气不足似的,未能走到秦吹面前便告摔倒,轰隆隆的巨响中,把自己摔了粉粉碎碎。

  至于台上没下来的那九十九座大像,全无生气呆立于龛,原来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

  咕咚咕咚的怪响自苏景身后不断传来,苏景无需回头灵识就已探得明白:天魔弟子面色惊骇,纷纷跌坐在地。

  三尸都跟苏景出来玩,大宗师是热心肠,见天魔弟子摔倒,雷动扶戚东来,赤目扶蚩秀,拈花穿过半座人群去搀扶一个面目娇美的天魔女弟子“小娘子当心啊!”。

  第七百二十七章 另有本领

  莫看三尸不谙法术,但这些年里风里火里跟着苏景乱跑,也颇有些见识,赤目将蚩秀扶稳后,摇头晃脑卖弄着:“坐守万年修行,不如万里远足,天魔弟子的修持本领在中土算是了不起的,可这见识嘛……再明白不过的,老前辈是在借魔像灵气来滋养自身。这些大像被你们供奉无数年头,秦老爷子又是本宗之魔,自然能借到它们身上的灵气。”

  蚩秀的声音略显嘶哑:“我懂……可、可还有六十九座跌倒,九十九座未动啊。怎可能会如此,怎么可能啊!”

  三尸完了,听不懂蚩秀的意思。

  但苏景懂。

  苏景于凡间有神位,受香火供奉,有关这类事情,在褫衍海时他曾向尤大人专做请教——佑世真君的大像是石头开凿的,若只是石头,就算被熏天香火供奉万年也还是顽石一块。

  可是石头被雕成了大像,大像有对应有一个真实存在的,修、妖、鬼、煞、仙、魔、神、佛皆可,只要真有这个人,只要祭拜真正虔诚,那座大像就能添灵气、聚福瑞……其他道理无需深究,只就今日天魔大殿秦吹“借灵”之事以论:那九十九座龛上魔像未动,便说明天外无此魔尊!

  不可能没有,天魔宗不是空穴来风,能成像的魔尊,无论哪一位都有名有姓有经典可查,九十九座不动像中还有几位是大大有名、排位前十的。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曾经有过,现在没了。

  苏景以密语解释给三尸和自家几位弟子。听到这里雷动骇然:“曾经有过,现在没了……死了?”

  道不同,但天魔本质无异天仙,得本心逍遥、享无尽寿数,活不到头的凶猛家伙又怎么会死?赤目双目圆睁、补充、怪叫:“九十九位大天魔被人打死了!”

  命无穷尽,不过能被打死。

  两大矮神仙脱口怪叫,全不顾及天魔弟子的心情,第三位矮神仙眉头大皱,觉得两位哥哥大惊小怪。拈花神君摇摇头,不以为然,继续对自己扶着的女魔弟子嘘寒问暖:“小娘子可摔疼了?哪里疼,本座给你揉揉。”

  苏景耳中另有两声密语入耳,来自他的两个漂亮女弟子,离山陈精、无双孙希佳,言辞有所差异但问题一样:还有几十尊天魔大像下了神坛、却未能走到秦吹身前,纷纷跌倒于半途,这又该如何解释。

  “不敢笃定,只能猜测……那些大像的本位天魔当是身受重伤。”苏景约束三尸不可喧哗同时,以密语回应弟子问题。

  诸多魔像吸敛信徒灵念传递于天外魔尊,若换个角度来看,这些有了灵性的木雕泥塑何尝不是真正天魔投影于人间的一重“缩影”,天魔健壮则魔像灵气饱满,天魔虚弱则大像灵性混沌,这才会摔倒于半途中。

  苏景身后四个晚辈弟子面面相觑,目中都显出了惊骇:一千位大天魔,九十九个死掉,六十九个重伤?上上魔尚且如此,普通魔伤亡又当何等惨重?

  这样算来,天外魔坛的实力最少折损了两成。

  苏景也皱起了眉头,他的眼光放得更长远些:远古时,金仙、佛陀、大圣可随意穿梭于仙庭、凡间;后来归路断碎再没听说过有飞仙者回来;直到四百余年前三祖回来,却半途被敌人袭杀,法蜕坠入人间;最近又有六耳、秦吹两位归仙入凡间,但都伤势严重记忆混乱。再加上今日空来山大殿中的兆示,众多天魔陨落……天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答案。

  此刻忽然咣当一声大响,天魔殿两扇巨门关闭,随即浓浓黑气不知从何而来,将整座大殿笼罩,一众凡间修家再无法靠近半步,忠义天魔秦吹坐入无定关,开始行功调养,再不容外人打扰。

  天魔宗主蚩秀深吸一口气,收拾心绪不再胡思乱想。天外魔坛出事了?想要帮忙那就认真修行、及早证魔道飞升去吧!率众对忠义天魔闭关地方深施一礼,众人离开大殿去往空来山深处、魔家弟子日常修行、栖息地方。

  苏景和蚩秀没什么交情,但总算是不打不相识,何况中间还夹杂了秦吹的关系,天魔传人对离山弟子还算客气。苏景为蚩秀引荐自己带来的那四位弟子,三个阳火真传一个无双嫡传,都是苏景心中将来修行世界的栋梁之才。这次下山把他们带在身边,本就是为了给几个孩子添几分眼识、攒下些人缘。

  晚辈们见礼后,苏景微笑道:“都是初入修行的娃娃,还不懂事,将来行走人间若有行差踏错之处,请天魔道友严加教训。”

  措辞客气,不过蚩秀又怎会不懂苏景的意思,冷面冷声以应:“当年玄天攻袭离山,戚弘丁以一场‘天下秀、独立无双’折服世界,我看在眼中,敬在心中。只凭戚弘丁那场舞,他日无双传人若有麻烦,天魔弟子也不会袖手旁观。”说着话,蚩秀将一枚木铃铛递到孙希佳手中,忽然又不知想起了什么,蚩秀笑了起来:“想那戚弘丁满口污言,苏景啊,你怎么选了个女娃娃来接他传承,她会骂街么?”

  见过戚弘丁的风采,若他的传人不会骂大街,确实是少了几分味道。

  苏景也笑了:“也不是所有无双高人都喜欢骂人的,孙希佳另有本领。”

  蚩秀饶有兴趣,望向少女:“什么本领?”

  孙希佳略有些犹豫,先把目光望向了苏景,苏景笑道“如实回答便好”,少女这才回应蚩秀:“回禀先生,晚辈斗战时喜欢抓人脸。”

  先一愣,随即失笑!戚弘丁遇敌时喜大骂,活活无赖腔调;如今这小丫头打架先抓脸,真正悍妇作风,也算异曲同工、也算一脉相传。

  说过孙希佳,蚩秀转过话锋:“你那三个阳火弟子……离山贵为天下第一宗,他们有事轮不到天魔宗去碍手碍脚。”话说得冷冰冰,不过稍顿后他又对苏景加了一句:“你结婚当夜,矮子们拿着师尊赐予你的琵琶魔琴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憨皮赖脸又从我处磨去了一枚‘唤魔铃’,你可知晓此事?”

  “来访空来山,一是为前辈送行,二是带着几个孩子开一开眼界,再就是为了那枚铃铛来的。”苏景微笑点头:“天魔弟子骚戚东来西海相助,救我性命;魔君在世时送我入幽冥,帮我大忙;星天劫数时空来山与离山并肩迎战;更有秦老前辈守护我夫妇五十五年的大恩,于我眼中,天魔宗恩高义厚,这枚铃铛万万不敢拜领,请你收回去。”

  说话中苏景将那颗天魔铃铛取出来,蚩秀则一摆手:“送出去的东西,空来山从不会再收回。另外你记得一重:此铃一响,方圆三千里内魔家弟子立刻会赶赴施援……只认铃铛不认人!”

  这是在指点苏景:你那三个徒弟有事摇铃铛,天魔弟子照样会管。

  好意,苏景领下,着几个娃娃再次施礼道谢,又闲聊了几句苏景告辞。临行前留下了七枚金色灵剑,此为离山剑讯,和“唤魔铃”功效大同小异,凭此剑讯,空来山弟子随时可向离山求救。

  看看灵剑,再看看苏景,蚩秀冷笑了下,但没作推拒,点点头收下了。

  魔崽子们架子大,蚩秀不送行,只派了个弟子代为相送,下山时苏景随口问此人:“灵元大潮到来,新起修宗无数,这些年里来空来山挑战的人应该不少吧?”

  送行弟子笑道:“咱们空来山的规矩和天宗不太一样,外门挑战,天宗视为论道问剑;天魔弟子可没那么厚道,敢来挑战即为我魔宗仇敌!四十多年前来过一批,个个打折双腿,废去修为,割一耳剜一目断三指,之后就再没人来过了。”

  苏景嘿了一声,世道啊,越厚道越不得清净……

  离开空来山,苏景不归宗,带上三尸和几个弟子就近去往西北天宗大派紫霄国。

  国君闭关休养中,修行五百年,这位中土世界巫蛊之主苏景从未谋面,现在主持国内事情的倒和苏景比较熟悉:正宫娘娘紫游牵。

  不过紫游牵正有要紧事情相缠,暂时脱不得身,远远迎出皇城的紫霄仪仗中,为首的是个看上去二十五六、身着羽裳的美貌女子。

  明眸皓齿、琼鼻瑶口,再配上那一身西北古国的特色罗裙,真就仿佛戈壁藏经洞中彩绘的仙子一般,明艳不可方物。尤其难得的是她身形婀娜,正正是拈花口中念念数百年的“屁股要大,翘却不撅”。

  这还了得,拈花一见就双目放光,哪顾得什么规矩,踩着棺材就迎了上去,小胖子摆足风流模样,人在半空,衣袂临风中潇洒拱手:“小可见过仙子,敢问这位仙子……”

  不等他把话说完,紫霄仙子忽然笑了,唇儿艳艳眼儿媚,声若莺莺气如兰:“拈花神君好差的记性,想是徜徉花丛无尽快活,区区几百年就忘记故人了。”

  第七百二十八章 画虎画骨

  别的不敢说,美貌女子拈花绝对过目不忘,听了紫霄仙子之言拈花凝神仔细观瞧,全然想不起自己曾见过对方,正迟疑中香风掠过鼻端,仙子率众自他身边走过。

  迎到苏景身边,紫霄仙子依着本宗礼仪盈盈巧巧对苏景施礼:“母后俗务缠身,着我前来迎接佑世真君,紫霄尚尚见过苏先生。”

  “紫霄尚尚?”这名字耳熟得紧……初入修行时,七大天宗之名如雷贯耳,苏景见识的第一位紫霄国人物就叫做紫霄尚尚,故而记忆特别深刻。

  十三公主,紫霄尚尚。

  见苏景眨眼睛,紫霄尚尚幽怨浅叹:“想不到,苏先生也把尚尚忘记了。”

  不是忘记了,只是……想当年,剑冢前,巨灵抬山紫霄赴会,十三公主执扇依栏栅,凭峰微仰首,那个重逾四百斤、脸比屁股还大的“凶猛”公主啊!如今蜕变得娇媚仙子……这能是一个人?!

  真是一个人。

  紫霄尚尚抹去幽怨,换而甜美笑容,不再玩笑给出答案:“好叫先生得知,紫霄皇族嫡传女儿,婚前婚后会有一场蜕变,为人女时越是肥胖丑陋,为人妻后便越是娇媚多姿。”言罢见苏景、三尸还有些含糊,紫霄尚尚用力咳嗽了一声,忽而哈哈大笑,声音粗壮瓮声瓮气,确是当年口音,也不管什么汉家男女之防,侧过身来扬起胳膊一搭苏景肩膀。粗声大笑:“好苏景,好朋友,走走走,喝酒去!”

  真的,错不了了,模样变了本性不改,紫霄尚尚稍露峥嵘,大伙便认出了她。

  啼笑皆非、不敢置信,唯有在心中笑叹一句:中土造化神奇,人间景色多端!

  苏景边笑边走:“十三公主大婚,怎地不知会离山一声。这等上上喜事,我又哪能不来凑个热闹……”

  这倒是苏景孤陋寡闻了,风俗不同,紫霄国结亲不办喜事。紫霄人以“七”为上上吉数字,婚后夫妇得诞下第七个孩儿时,那才是光派请柬风光大办的时候。十三公主笑道:“如今我才刚生五子,若能顺顺利利,十四年后老七当能出世。”

  中土汉人九月怀胎,紫霄人则七年孕育,这也是紫霄比着汉家为何势微的缘由之一。苏景点点头:“到时候一定要来讨一杯欢喜酒来喝,久闻紫霄佳酿冠绝天下,无论如何不能错过。”

  苏景一行被迎入宫内,由十三公主陪同着,说说笑笑倒也热闹。过了两个多时辰正宫娘娘才赶来,紫游牵满面歉意。各大门宗皆知如今苏景已不单单是离山小师叔、光明顶传人,他还是离山剑宗两位代掌门之一,他登门造访,只派一位公主去迎接确是显得怠慢了。

  对人家道歉苏景连连摇头:“本就是我来得冒昧,皇后娘娘再客气,我可真就呆不下去了。”

  少不了一阵欢笑、几番寒暄,四个未来锦绣的孩子被引荐给紫霄仙家,紫游牵做事漂亮,拉着陈精、孙希佳两个女娃的手啧啧称赞,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当场就提出要收她两人做义女。娘娘如此大半是人情应酬,但也有两三成真正喜欢,毕竟紫霄皇家的女儿们嫁人前都又胖又丑,哪有陈精、孙希佳粉雕玉琢似的来得可人。

  这可是大好事,连苏景都是一惊,而两个小女娃那声“干娘”可不白喊,巫蛊娘娘的见面礼着实了得。黎邀宋步成两个男弟子也跟着沾光,得了不错赏赐。

  人家示好,苏景又岂能无所表示,没得说,几样宝物取出赠于紫霄尚尚那五个孩儿,如此一来皆大欢喜。当夜皇宫内院盛宴排开,巫蛊家的精美酒馔有虫有蝇有蛇有蝠……吃吧,所幸味道当真不差。

  大大地热闹了一番,十三公主带着几个小辈去游览紫霄风情,苏景与皇后、几位紫霄前辈对坐宫中,将天魔宗的事情、离山地下封印的情形细细讲来。

  前者惹人惊骇但凡间人管不得天上事情,倒是封印事情,渐成中土世界心腹大患,将来免不了的,今圆中人与旧圆凶獠会有一场存亡决战!

  六耳实力如何?至少他们也有修行、有飞仙。就盼着那封印能再坚持一段时间,容中土修行世界恢复元气再说,可提到了时间……几位高人又不禁摇头苦笑:无他,只因灵元大潮。修行道比着以往繁荣许多,可催生起的恶性贪心之辈明显比着中正诚信之人要多、多得多!真要再过上几个甲子,怕是不等那封印破开,今圆修行世界自己就会先乱上一场了。

  身在正道,但巫蛊门徒的心性比着汉家修士要偏执得多,紫游牵面上的苦笑很快变成了冷笑:“别家我们不敢管,但哪新起门宗若来冒犯紫霄,只要错不在我,必当连根拔起、绝不犹豫。要我说,正道持正,莫太厚道!”

  苏景喜扬眉,正道持正足矣,莫太厚道这说法他喜欢得很。

  娘娘也笑了:“苏先生是厚道人,怎么笑得这么高兴?”

  厚道苏景咳了一声,摇摇头岔开话题:“娘娘、诸位先生请看。”说着一拍锦绣囊,一头六耳杀猕跳出宝囊,趴在了地面,尸体。

  苏景不听大喜之日,各大门宗都来道贺,人人得见六耳归仙拜奉苏景为主,此刻一见尸体立刻认了出来。紫游牵微微一惊:“斩杀了?”

  六耳杀猕被斩杀是迟早事情,算不得太意外,真正让娘娘和一群紫霄名宿诧异的是这尸首上的伤势……苏景名满天下,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三尸自也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三个矮子的殷天子神剑紫霄国虽不曾亲自领教,但也多有了解。而堂中众人目力何等精强,稍一留意就能看出:六耳归仙身上伤痕累累,皆为殷天子剑创!

  这便是说那三个矮子狙杀了六耳?苏景身边法尊竟已凶猛到连归仙都能斩杀,这让紫霄高手怎能不惊。

  心随意动,紫霄娘娘吃惊于三尸手段时候,巫家灵识自然而然游散出去,牵挂于三尸身上:瘦骨嶙峋的矮子坐镇御厨,还在吃、满口流油;小胖子矮子正围着几个宫女打转,手中不知从哪找来把折扇,一口一声小娘子,风流倜傥迈方步;红眼珠矮子正在御花园里溜达,时不时拿起园中摆放的奇珍把玩,贼眼一扫见左右无人、珍玩塞入怀中,再佯装无事去赏玩下一件……娘娘无奈摇头:真是他们杀的?这人……未免也太不可貌相了些。

  不提六耳究竟死于何因,苏景微笑开口,另起话题:“巫蛊无端,七七妙玄。苏景修行时间不长,但也早有耳闻,以前与贺余师兄闲聊中提到贵宗,师兄推崇不已。”恭维没错,但并非虚言,所谓“巫蛊无端,七七妙玄”,指的是紫霄国十四桩巅妙法术:“今日苏景登门,正为这‘七玄七妙’中一项法术事情,求请紫霄高人相助。”

  紫游牵将灵识收拢回来,目光也从六耳尸身望向苏景:“苏先生差遣,力所能及决不推辞,还请直言。”

  “画虎画骨。”苏景应答四字,又指了指六耳的尸体。

  画虎画骨,画皮画髓,巫蛊十四妙法中的一项:做画皮。

  画皮小术,莫说堂堂天宗,就是普通妖精也能施展此法,但论及精致、论起惟妙惟肖,天下诸般画皮法术与紫霄国一比,便如顽童涂鸦衬于圣手墨宝。

  别宗要做画皮,最好的材料莫过于真正人皮,便如六耳杀猕占无双城冒戚弘丁那般;但紫霄国不用,只凭一根头发他们就做出与本主全无两样的画皮,尤其妙的是再配以巫蛊秘法,冒牌货穿上画皮,自然就会添出本主的日常习惯、细小毛病甚至口头禅,全无需刻意去观察模仿。

  传说古时候,紫霄国尚未崛起,不过修行道上二流门宗,曾受当时巅顶大宗“十万山天”大恩,紫霄派出最最尊贵的七皇子拜入十万山天门下,永奉此宗以作报恩。

  后来十万山天宗主带紫霄七皇子出行游历,再回来时只剩宗主一个人。其后一切正常,一直过了六百年,直到宗主大弟子修成“十万蛮”之术,达到山天祖训要求、有资格继承门主大位。宗主将大位传于大弟子,就此下山云游去了,再不见踪影……

  十万山天弟子永远不晓得,真正宗主在六百年前游历天下时走火入魔早已死掉,死前遗愿,希望自己的首徒能继承宗主之位。可当时大弟子不够资格,另有门中长辈对大位虎视眈眈,紫霄七皇子更是外宗之人,代传遗命必不服众。是以七皇子借了宗主尸首的一根头发炼化画皮,冒名顶替重返宗内,整整十个甲子,无数高人眼前不露丝毫破绽,安安稳稳地将大位传给大弟子,完成了恩公遗愿。

  直到十万山天盛极而衰,烟消云散后,冒名传位的事情才从紫霄国中流传出来。

  这传说是真是假无从分辨,但也足见紫霄的画皮之妙。

  第七百二十九章 看不顺眼

  紫霄皇后身边,一位盲眼老者白眉微皱:“以这六耳尸首做一道画皮,怕是不太容易……归仙体魄,凡间法度难侵。另外,就算做成了,苏先生还要靠它冒充归仙,这个……实在太容易被拆穿了。”

  紫游牵却笑着点头:“没问题,能做的!我要这归仙尸首的七根头发,一只眼睛,三片指甲和两寸脚心皮肤。非得和苏兄弟说明白的,做画皮只须两根头发和一片指甲。其他的东西,我拿来试炼其他法术,归仙尸首,等闲见不到!”

  盲目老者地位高,修为深,本领大,但为人憨直,天生就没什么心眼,是以弄错了一件事:苏景要这六耳画皮,要冒充仙家没错,但他不是冒充给别的仙家看的,他要蒙骗之人:密封地下从未来过新圆世界中的六耳杀猕!皇后娘娘紫游牵自是看得透这重关窍,故而痛快答应。

  巫蛊紫霄,心藏狂狷。紫游牵自负妙玄十四秘法,既然紫霄画皮名满新圆,她不信蒙蔽不了地面下那些千万年不见天日的“六耳乡巴佬”!

  这边紫游牵答应苏景之际,另有紫霄前辈密语盲目老者,为他解通疑惑。白眉舒展开来,盲目老者呵呵笑道:“原来是哄骗普通六耳,那应该没问题,没问题。”

  “人间六耳以画皮之术毁去无双城,七天宗同气连枝,若有机会能以故伎奉还,苏景万万不敢错过的。”苏景答得正气凛然。

  封印迟早破碎,两圆必有一战,提早打算准备坑人,苏景未雨绸缪。再就是,遥想当初剥皮国内冒充大圣,还真挺过瘾的。

  因为过瘾,难免怀念,但愿将来还能有这样的机会。

  ……

  江南白马镇,叶家大宅。

  锵,一声轻响长剑入鞘。

  连剑带鞘一并收入囊中,疤面叶非站在原地不动,眉头微微皱起,不知在想什么。他身前七丈处,大头侏儒肖斗斗自地面跃起,抱拳躬身:“恭贺我主,此次破关,剑术又有精进……尊主神剑,属下全然抵挡不来。”

  叶非一哂:“罚。”

  咕咚一声,肖斗斗立刻改躬为跪,应答得全不犹豫:“属下领罚。”

  叶非暂时不作理会,转身走入不远处的园亭中。

  小亭精致,一石桌两石凳,桌上摆放着一只铜盆,透出芬芳味道的清水盛满其中,还有两尾锦鲤在水中欢快游着……叶非落座,俏丽丫鬟款款上前,奉冷茶于主人。

  一杯茶水喝干,叶非才开口:“肖斗斗,先说说,我为何要罚你。”

  肖斗斗苦笑:“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尊主……即便偶尔一两次侥幸,到最后也还是会被您识破,唉,属下明知会有今天,可还是……”

  不等他说完叶非就笑了,挥手打断:“好家伙,不就是在斗剑中藏力、让我得胜么,怎么说得好像图谋逆反、要夺我大位似的。”

  自从苏景喜事、送礼归来,五十几年中叶非落户白马镇,叶非就只做过两件事:闭关参悟剑上灵锐,出关排空修为与肖斗斗比剑。今天是他第三次出关、第三次斗剑。只是这次他才发现,肖斗斗并未依照自己吩咐全力出手,大头侏儒藏力了、故意让主人胜出。

  叶非就是这样,贵为一方雄主,可绝谈不到明察秋毫,总是会犯些小错,便如前两次斗剑,他都未能察觉肖斗斗收敛力道……但他不怕犯错,也不会因手下犯错大发雷霆,他的实力、势力仍越来越强大,且扎根深远隐藏秘密。

  不容肖斗斗再说什么,叶非又问肖斗斗:“你追随我时间不短,我的修为如何,你大概了解吧。”

  “主上剑术惊仙、道法通天,身具翻天彻地神力!”肖斗斗沉声回答,又把叶非给逗笑了:“扯淡!”

  不等肖斗斗的答案了,叶非干脆自己说:“修行这么久,其他姑且不论,至少我能控制好自己的修元,斗战时候想用几成力,总能在我掌控之中。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挪转修元于身外?”

  一问过后不等回答,叶非再做第二问:“五十五年前,观离山九子与玄天田上一战,领悟剑上灵锐,你以为我领悟来的又是什么?”

  自问、自答,叶非声音不停:“这些年里我参悟的,不是九子的剑术精髓,而是以高人斗战做启发,参悟我自己的剑上灵锐何在……参来的,是一个字:怒。”

  肖斗斗不自禁悄悄撩起眼皮,露出一线目光,与侍奉园亭内的俏丫鬟对望了一眼:主人领悟的剑灵锐,居然是“怒”?

  两人皆为元老,追随叶非身边上千年,主人的性子他们再了解不过,对敌人冷清漠然,对自己人轻松宽厚,也有大把时候心思难测、脾气无常。但无论是凶是恶是柔是善,他这个人都与“怒”字不沾边。这么久了,肖斗斗见过主人不高兴,却从未见他真正怒气勃发。

  几乎不曾大发雷霆之人,参悟来的灵犀是个“怒”字。

  “暴跳如雷算什么‘怒’,我心中有怒气,却发作不出,不痛快啊。”叶非笑了笑,话锋一转重归第一问:“我求剑中一怒,可是真要发作开来,想要再控制修元怕就力有未逮……”

  不难想象,若在试剑时引动“灵犀”,叶非入怒入狂,全副修元绽放开来,自己都无法控制,到那时莫说陪他炼剑的肖斗斗、侍奉一旁的俏丫鬟必遭杀劫,就是这白马小镇也会被夷为平地。

  “所以我才将修元挪移体外,如此一来,真要怒了癫了,凭这宅子里的同族高手也能制得住我。”叶非声音缓缓,手探入桌上铜盆,但并未收元归身,而是用手指去逗盆中两条锦鲤,口中继续说道:“可你藏力、让着我,不怒我也能打赢,又怎么可能引动灵犀、让我发怒?”

  肖斗斗明白了,叩首:“属下知错了,再请主上出剑,肖斗斗绝不再私藏半分力道!”

  第三次。叶非又笑了:“知道错了,以后就不会再犯了么?斗到胜负即为生死的关键时候,你敢施展杀我的法度么?”

  “敢!”肖斗斗铿锵回应。

  “敢?”叶非扬眉。

  “不敢。”肖斗斗满脸无奈……当真是不敢的,自己的性命、修为、地位,今时今日所有一切皆为叶非所赐。为叶非,肖斗斗万死不悔,又怎能亲手伤了对方。真要到了对决生死一刻,肖斗斗必会收手。

  叶非伸手遥遥指点肖斗斗:“是我蠢笨了,就不该找你炼剑。肖斗斗啊,知道错了,该受罚也还是要受罚的。”

  “属下甘愿领罪,请吾主降下责罚。”

  “罚你端盆。”

  “是!”肖斗斗先答应下来,然后才抬头、小心发问:“端什么盆?”

  当、当,两声轻响悦耳,叶非弹了弹石桌上的铜盆:“端这个盆,起身,随我走吧!”,言罢叶非站起身来,从乾坤袖中摸出一块皮子,一抖撑开,一张画皮;再一抖画皮穿着在身,三十出头的疤面人变成个浓眉大眼、弱冠年纪的粗壮青年:“和你们试剑,一辈子也别想引动灵犀。”

  想了想,粗壮少年又把长剑取出负在背后,这一来就真正想个初入修行的后生晚辈了,叶非迈步向门外走去,笑声开心:“去修行道上,问剑去!”

  和自己人试炼没有用处,非得去打上别家门去才行!

  肖斗斗平端铜盆,亦步亦趋跟在主人身后,眼中掩饰不住的忧色:修为移转体外,去挑战修宗,纵尊主本领高强,未免也太孟浪了些!那个俏丽丫鬟急忙忙传出灵讯,召集隐匿于左近的本门精锐,追随叶非一起离开,同时对肖斗斗低声道:“主上手段翻天,无需担心,倒是小心你自己吧!若一个失手你把尊主的修为给泼洒了,扒你皮都还不了。”

  肖斗斗闻言悚然,急忙忙行转,不止贯力于身且还行布几道护禁与身周,确保铜盆万无一失。

  提醒过肖斗斗,俏丫鬟又快走几步追到叶非身后:“请尊主示下,先去哪一宗挑战?”

  “闭关、炼剑几十年,枯燥得紧了,”叶非伸了个懒腰,兴致昂昂:“先玩半年,前六个月走一走中土新晋修宗。”

  俏丫鬟闻言咯咯欢笑:“再妙不过!灵元大潮初到,催生新宗遍地……这些新人不懂规矩也就罢了,却连天高地厚都不晓得,乱哄哄、四下里去问名门大宗问剑……日她娘,该教训!”

  六耳为猪猡、今人为刍狗,整座修行道无论正邪在叶非一脉眼中都是仇敌,但“新旧有别”,他也算得旧人,如今世道上新晋修家乱糟糟,疤面人看着不顺眼!

  ……

  紫霄国,皇宫内院,紫游牵出手、仔仔细细自六耳尸身上取了应用之物,分门别类妥帖保存,另外皇后娘娘传令下去,吩咐门下弟子为制作画皮做诸般准备。之后苏景也不再逗留,唤回三尸带上四徒,就此向紫霄高人告辞。

  紫游牵亲自相送,才到皇宫门口忽有内臣匆匆跑来,在娘娘身旁低低耳语,很快紫游牵面露喜色,笑道:“再好不过!把他带来,拜见离山长辈。”

  苏景身后,三尸闻言齐齐眉头大皱——让晚辈来拜见离山前辈?这是要礼物么?

  终年打雁,何时也没有让雁儿啄了眼睛的道理,赤目一拱手:“我等尚有要事在身,实在耽搁不起,紫霄仙宗的少年才俊留待下次再见吧,这便告辞了,娘娘请回……我等去也!”

  言罢童棺振翅,三尸齐齐飞天而去……片刻,三尸又回来:苏景没走,留在原地微笑等候。

  第七百三十章 巫锥蛊角,和尚不动

  来见苏景的,是紫游牵的亲孙儿——七皇子的七世子。

  七皇子就是太子了。

  紫霄人七年怀胎,普通子民能有两三个孩儿就算不得了了,但对国内皇家、名门这些寿命漫长的修炼之士来说,子孙满堂不算难事。不过七皇子实属例外,婚后得六个子女后,太子嫔妃就再无所出,最最尊贵的那个七世子迟迟不出世,直到灵元大潮到来后、三十年前喜讯传来,太子妃又有身孕。

  七年后太子家七儿出世,紫霄举国欢庆。对这个孩子紫霄皇家分外重视,由紫游牵带在身边时刻调教。

  不多时,紫霄皇孙儿赶到,以晚辈身份对苏景执大礼参拜。见过苏景再拜三尸,对苏景身后四个年轻弟子,紫霄皇孙也口称“师叔”认真叩首。

  见过这巫蛊家的嫡传少年,苏景略显惊诧:“这是……巫锥蛊角?”

  紫霄人的样貌看上去与汉人几乎不存差异,唯一分别只在于紫霄人眉心上会有一道紫红线迹。可眼前这少年奇特,他的前额、头顶正中居然各生出一枚短角。

  额角殷红如血、寸许长,尖顶锋锐如锥,是称巫锥;天顶角颜色乌黑,小小开叉仿若鹿茸,唤作蛊角。

  巫锥蛊角,巫祖蛊天眷顾之象,紫霄族人得此双角异象,来日成就无可限量……相传,紫霄能从二流门宗成为天宗,全赖于两位先祖参透巫蛊玄机,创下诸多精彩秘法。这两位先祖为一对夫妻,夫额生巫锥、妻顶长蛊角。

  两人各得其一,尚有如此成就,何况七世子一人生得双角!

  “苏先生来访时,正逢这孩子头上钻角,我在一旁为他护法,这才迎接来迟。”紫游牵微笑解释:“生得双角,昏睡一阵,醒来得刚刚好,赶得为先生送行。将来这孩子行走于世,还请先生多加照顾。”

  苏景口中寒暄,恭喜紫霄天宗得奇才晚辈,将来必有异彩绽放。少不了的,伸手入囊取出礼物:狭长剑匣,打开来玄芒迷离、彩雾绽烁,太乙金精铸炼上上好剑一柄!

  这件礼物着实沉重,但对方的身份也确实尊贵,今日的世子、将来太子,假以时日贵为紫霄天子!

  紫游牵何等身份,喊着孩子来见苏景,又得一份重礼,人情领下来、但便宜绝不会白占。作势一拍额头,笑道:“被欢喜冲昏了脑筋,险险忘记了……”说着,自袖中取出了一头浑身癞皮、眼环金丝的大蛤蟆。

  纤指叩起,对着蛤蟆的头顶轻敲三下。手指敲在癞皮上,发出的居然是金磬脆响,那头蛤蟆张开嘴巴“咕噜”一声,吐出了一个匣子。

  苏景等人这才晓得,蛤蟆原来是娘娘真正的藏宝囊。

  匣子打开,好像衣袍似的叠得整整齐齐的七张画皮,三男三女一妖精,匣中还有一枚巫石,内中记载了催运七张画皮的咒法心诀。紫游牵微笑解释:“七张画皮皆可以法诀变化。”

  少不得,急性子赤目追问:“怎生变化?”

  “年纪变化,从囝仔到老翁,从囡丫到老妪,一张画皮变尽一生,全随主人心意,妖、尸亦然。年纪变化,着画皮之人身形也会随之改变。”说完稍顿,紫游牵微笑补充:“苏先生仗剑人间行走天下,随身带着这几张画皮,或有用处。”

  知道紫霄画皮不凡,但从未想到竟有此等奇术,苏景大喜道谢,随后再次告辞,离开了紫霄国。

  飞天之际,三尸不知那根智慧筋跳动,突然想到了个绝妙主意,来到苏景面前齐齐开口:“炼尸!”

  苏景一时间没能明白:“什么?”

  “你不是会炼尸么?”

  “你不是有六耳归仙的独眼尸体么?”

  “把他炼成尸奴啊!”

  三尸一句接一句,兴高采烈。苏景却无奈摇头……这种事情哪用他们三个提醒,苏景早就想到了,可还是那个道理:仙家体魄凡法难侵,沉世渊的炼尸法门虽妙,但想要炼化那头六耳无异痴人说梦。

  莫说苏景,就是小师娘浅寻也没这个本领。

  三尸眉头大皱,不敢指摘小师娘如何,全都教训苏景学艺不精,丢了沉世渊老祖宗的脸面……

  此行的重要事情已告落实,但既然出来一趟,不妨再小小的兜上两个圈子,苏景一行又分别拜访了另外四大天宗,向同道高人引荐四位晚辈弟子。

  正道天宗同气连枝,见到苏景甄选出的无双传人,几座天宗的首脑人物都觉欣慰,四个孩子自也赚了个钵满盆满。宝物礼物不必多说,大成学蒹葭先生收四个娃娃做记名学生,天元道开坛动法为他们做丁甲庇佑,弥天台群僧围坐给他们施静心无垢善咒。另外在弥天台中,于寺中高僧引领下苏景有幸得见一副奇景:寺庙后山,老榆树下,圆头圆脑的少年和尚一手向天、一手低垂,双腿如弓,挺腰昂首做飞天之行,人也确是在飞:双脚离地三尺,扬起的那只手距离树梢也是三尺,就那么凝固在半空里。

  少年和尚算是苏景朋友:小沙弥果先。

  三尸见状古怪不已,雷动自有解释:“这老榆树为仙种,小和尚果先嘴馋来偷榆钱儿吃,被前辈高僧发现,急急施展一道定身术,把他定在了半空,于此陈列百年,警示后来和尚,不许偷榆钱。”

  “定身术?这样?”赤目若有所思,右手扬起二指并拢向着拈花遥遥一戳:“定!”

  拈花手抚肚皮也正想说什么……想说什么也挡不住肚子里那三千六百万段胡闹心思,登时歪头拧身张嘴瞪眼。一动不动了。

  可惜了赤目的大好法术,没人答理三个矮子,引路高僧径自对苏景道:“十五年前,果先师侄途径此处,见榆钱儿串串,一时兴起起身去折摘一串,腾身后忽然一声‘咦’、一声‘哈’,就此身凝半空再也不动了。”

  苏景对佛法一知半解,摇头以示不解,高僧不多做解释,只是欢愉笑道:“是好事、好事。大好事情。”

  雷动在一旁大大撇嘴:“偷榆钱还偷出玄机来了,走了走了,去涅罗坞看启巧去。”

  “我想启巧了!”提及漂亮的女子朋友,拈花所中定身仙法崩碎无形……辞别弥天台,去往涅罗坞,自也得到一番盛情款待。而启巧虽也开心欢笑,但眉宇间总藏着一份担忧。苏景和她见面不多却相交莫逆,寻了个机会单独找到启巧:“你怎了,若我有能帮忙的地方你只管说。”

  “我没事,只是师妹……对了,你可还记得蜂侨么?”

  苏景记得紫霄尚尚,自也记得蜂侨,那年众多少年弟子于剑冢取剑时,涅罗坞选出的弟子正是蜂侨:当时看上去十三四的年纪,面容犹稚可眼角眉梢里透出一份妩媚风情,说话时有气无力的少女。

  见苏景点头,启巧说道:“蜂侨师妹天资很好,远胜于我,是长辈们最最看重的几个弟子之一,自入门后便跟在我身后,小妹妹一般……咳,”启巧摇摇头,笑容里带了些歉意,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说着说着就跑题,当即又把话题拉转回来:“蜂侨师妹也不负重托,此外她又接连得了三桩大机缘、大造化,星天劫数前一年她刚勘破‘欢喜儿’,晋入远游子境界……”

  “啥?”苏景真吓了一跳。

  蜂侨入修行比着苏景只迟不早,竟然在快一个甲子前就跨入第十一境了,这等精进速度未免也太神奇了些。

  “的确是吓人了些。”启巧居然对着苏景吐舌头:“都说她接连三桩大造化了,不止突破神速,且还境境圆满。这孩子被长辈们捂着盖着,就等着她破远游化三清时再昭告同道,涅罗坞也大大的露一次脸。以她的精进,怕是不用二百年就能去参悟大逍遥问了。”

  蜂侨的斗战本领姑且不论,单只她的境界修持,足以震惊天下了。凭着这一个小妞,涅罗坞可真把其他几大天宗比下去了。当然这种比较不存利害,无伤大雅,只是门宗荣光绽放。

  “但后面事情变化突兀,星天劫数到来,我宗启阵应劫,师妹全力施为负伤极重,整整昏睡十年。苏醒后立刻闭关修持以图恢复,她伤得重但元基未损,行功调养也不过是个时间功夫,本不该有麻烦。不承想闭关十年后,师妹所在地方狂风暴起、气鸣轰荡……”说到这里启巧皱起眉头,语气加重:“千年道行一朝丧!师妹修为尽丧。”

  苏景惊诧:“怎会如此?”

  “我不知道,师妹自己也不晓得,好好行功之中忽觉心中一阵空空难受,整整十个境界的苦修就此化为乌有!但掌门与几位祭酒闭门密谈三天后再出来时都面带喜色,说是好事情。”启巧叹口气,摇摇头,这若是好事情,天底下就没坏事了。

  苏景也觉得应该是长辈们的刻意安慰,但口中言辞则是:“诸位祭酒何等见识,掌门更不必说,他们说是好事,必定错不了,你也无需太过担心。”

  启巧勉强笑了下,未接苏景话题,继续向下说道:“没有别的办法,师妹只能再重头修行,那场劫……那场好事过后,她的修行速度明显缓慢下来,一年前才破如是,进入小真一,禀过师门下山游历以作参悟,但之后就没了消息。”

  算算时间,天星劫数后二十年蜂侨修为尽丧,又用了三十五年破前三境,这样的速度以重修而论确实慢得可以了……

  第七百三十一章 无影剑宗

  “我担心师妹,几次去见师父,想要下山去找一找她,可师父不肯答应,只说这是她的修缘,还着我莫担心,是好事。”启巧叹了口气:“我总是放心不下,正好你来了,你在外面朋友多,能不能帮我这个忙。不是要她回来,只是找一找她,寻个消息,若能再加以照料,我感激不尽。”

  涅罗坞不去找人,苏景自也不能请其他天宗或同道帮忙,永远也没有代俎越庖的道理,不过苏景能请妖族来帮忙,寻一寻蜂侨的消息。当年真页山城两小打鬼的交情,苏景不会忘,当即点头答应,立时施法传讯两道,一讯传于六两,另一讯则送往天酬地谢楼,还是要麻烦到三阿公金老爷子。

  蜂侨伸手一拍苏景肩膀:“承情、多谢、我去做顿饭给你吃!我只会做面条,你爱吃不?”

  “汤面还是捞面?”

  “挑剔得你!”巧笑倩兮,涅罗坞真传转身离开,去给苏景下挂面去了。盏茶功夫过后,苏景面前空气中忽然飞出一枚冰身火翅的漂亮蝴蝶,盈盈落于他的肩膀。

  苏景识得,蝶儿为涅罗坞真传、长老专用灵讯法形,相比于别宗的灵讯,这冰火蝶儿还藏了一道玄术杀法,既能传讯也可御敌,炼化起来颇为不易。天宗家大业大,或许不算什么,但对普通门宗来说算得价值不凡了。

  蝴蝶振翅,启巧的声音传入苏景耳中:“忘了问你,放不放葱花?”

  一句话后,珍贵蝴蝶冰融火散。

  苏景觉得这个启巧真是败家,一道离山真传锐金剑讯打过去:放!

  天宗弟子行事大气,启巧做面汤一锅,分盛九碗,苏景、三尸、四个晚辈徒儿再算上启巧自己。吸吸溜溜挂面吃完,放下碗筷苏景告辞,又和涅罗坞的前辈名宿打过招呼,飞天而去准备归宗。但才刚刚飞起,忽闻得隆隆鼓声响彻天地。

  为苏景送行的启巧眉头大皱:“烦不胜烦!”

  离山门外悬钟、涅罗坞外陈鼓,一样的效用。鼓声一响便说明门外有人来挑战。

  启巧对苏景拱了拱手,歉意道:“不远送了,我去打发那些不知深浅的家伙,你一路顺风,有了师妹的消息随时传讯。”说完身形一转投向鼓声传来方向,疾飞百丈后她又暂停、转回身,对苏景遥遥摆手,笑:“想喝面汤了也可以随时来!”

  ……

  大家分别,带着弟子拜访过几大天宗,苏景带人归宗,飞驰途中三尸的嘴巴几乎没有片刻停歇,谈天说地耍贫嘴,没完没了的话题,不知哪个挑头提起这几十年里新晋修家不断挑战名门大宗,扰得大家不得清净之事,苏景忽然心念一动,随便找了个由头,说是许久未见三阿公了,自囊中取出些礼物,请三尸帮忙跑一趟天酬地谢楼,拜访三阿公、奉上苏景敬意。

  三阿公财大气粗,苏景有礼过去,他必有重礼回来,且天酬地谢楼美食美女珍玩无尽,这等美差三尸自然答应,高高兴兴地去了。

  支开三个浑人,苏景取出紫霄画皮,对身边四个弟子道:“一人来选一件,穿好了随我去下面转转。”

  陈精好奇:“师父带我们去作甚?”

  孙希佳眯眼睛:“还要穿画皮……莫不是去做坏事?!”小丫头口无遮拦,而说起“做坏事”,孙希佳的兴高采烈啊,全无言辞可做形容。

  “胡说八道,离山、无双皆为正道天宗,何时也不会为恶!为师是要看看你们的剑法习练得如何了。”苏景笑着回答。

  正是盛夏时节,是日,六月廿七。

  涅罗坞、离山,两宗相距九千三百里,苏景带着四个晚辈弟子足足走了快两个月的光景,回到离山时已是八月末了……

  撤去画皮,入山门,先去林清畔所在星峰拜见师兄。

  林清畔还真是清闲,人不在星峰,去了离山深处一处水潭中钓鱼,身边架了小小一个火堆,钓上来一条就烤一条,吃完再去钓,火堆边上两个酒壶,一枚已空,另只刚启。苏景和四个晚辈到时,林清畔刚钓上一尾大鱼,正挽着袖子擦鱼鳞。

  见师弟来了,林清畔遥遥招手,笑道:“来得正好,真真算得有口福之人。”

  修行门中有句笑话:面朝西北、张开大嘴,意指喝西北风就算开饭了。修行精深之辈吐纳灵气融身乾坤,再不需要饮食,偶尔兴致到时可能会采一滴夏花蜜露、挟一片青青茶叶,放入口中品一品味道,仅此而已了。领悟大逍遥问的高人自己给自己烤鱼吃,怕是千年难见的奇景。

  来到近前,四位晚辈口称师伯向林清畔见礼,苏景也做躬身致敬,随即笑道:“师兄这是……在烤鱼以悟道?”

  林清畔失笑:“是馋了!”短短一会功夫大鱼收拾干净,被架在火堆上灼烤起来,师兄继续道:“最近不知怎么了,嘴巴里总是没味道,忽然想起来小时候总被师兄带着来这里抓鱼烤来吃,馋了,就来了。”

  哪里会馋。

  就算真的馋又何须自己来抓鱼自己来烤。

  重温初入门宗时的小小趣味只因——都走了,就剩下自己。而沈河出关之日将近,最后这一个“自己”也就快下山去了,还会再回来么?林清畔自己也不知道。

  苏景大概能晓得师兄的心境,可不知该怎么说,只好含糊一声:“师兄好兴致。”

  “比不得无影剑宗诸位高人的兴致啊。”林清畔回应了一句怪话。

  苏景身后四个弟子都面露惊诧,苏景则全无意外:“师兄知道了啊。”

  “一老汉,四个小娃,自北向南一路九千里阔步猛进,沿途只要有新晋修宗必做上门挑战,连挑四十三宗……尤其一个四五岁、红头绳的斜眼丫头,打人必打脸,每逢她出战,对方落败倒不会受伤太重,但一张脸孔必会被抓成花瓜……短短两个月无影剑宗声名鹊起,风头狠劲。”

  林师兄边说边笑,苏景也笑了:“我劝过孙希佳,让她别扮成个斜眼丫头,看着太别扭,可丫头自己喜欢。”

  “扮瘸子小娃的是谁?”林清畔问。

  “启禀师伯,是弟子顽皮。”光明顶真传女弟子陈精快步上前,跪下磕头。

  孙希佳犹豫了下也跟着一起磕头:“弟子也不再扮斜眼了。”

  林清畔哈哈大笑,摆摆手:“都起来,站一边等着吃鱼!”

  孩子们调皮,了不得也就是扮个古怪模样,相比于苏景,四个晚辈的顽皮又算得什么?

  煌煌天宗、剑出离山的高人。代掌门、小师叔带了四个小真传从北向南一路打下来,见了新晋门宗就去折人家的威风……只因新人这几十年里总来离山挑战。这是何等的胸襟。

  “新入修行,忽得浩力,又无名师引导,心境难免浮躁,这个时候挫一挫他们的锐气不是坏事。”林清畔倒给了苏景一个不错的借口,又笑一阵,再开口时问题没头没脑:“如何?”

  如何?什么如何?不外两重:我们的弟子如何,被挑战的门宗如何。

  灵元大潮到来不过最近几十年的事情,那些新晋门宗纵然得机缘拾造化,这么短的时间里又能有多高深的造诣?哪比得妖精不成、无双希佳这四个天赋了得用功勤奋、再得名师指点、修习巅顶正法的娃娃来得扎实,一路下来战无不胜。不过也有几家门宗给苏景的印象颇深,他们法术剑走偏锋、邪佞且犀利,颇有独特之处。

  将一路挑战情形大概讲过,苏景最后说道:“大潮之下,成道者众,其中不乏惊奇人物、惊奇之术,只是时间尚短以至火候浅薄,假以时日,或能成气候。”

  林清畔全当听故事,点点头不置可否,自袖中摸出两块玉简递给苏景,后者接过来以灵识相探,前一块是苏景巡游期间离山门务,一条一条分列明白,全没什么可说;后一块玉简中记录的则是最近修行道上发生的事情,哪里又有新门宗崛起,哪位旧宗高人伤愈出关等等。大部分都不值一提,但有一件事让苏景颇感兴趣:三宗来历莫名的修家,最近几月中横扫新晋修宗,逐个上门挑战,均未尝一败。

  无影剑宗,一老四小五人,四小中有一个斜眼一个瘸子;游云道观,独一人,中年女冠,面孔焦黄;

  第三宗自称“掘谷”弟子,三人,一个红衣裙丫鬟打扮俏丽女子、一个手捧铜盆管家打扮大头矮子、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后生,前两人为奴仆,从不出手,只有那个年轻后生动手。

  苏景稍显惊诧,居然有人和自己做一样的事情:“应该也是乔装改扮的大宗弟子吧,什么来历?”

  林清畔摇头:“不知,都来无影去无踪的,还在查,尤其第三宗……和你们、和那位游云女冠不同,掘谷弟子既问剑、也夺命。三人登门后,对方应战,则只斩杀应战之人;若不肯应战,后生一剑破去护篆,杀尽全宗!”

  如此做法绝非正道中人,但苏景也当真不曾联想到叶非身上去,凭叶非的手段本领,又何必去那些小门宗试剑。

  “来来来,吃鱼。”说话的功夫鱼烤好了,林师兄热情招呼。

  师兄的修持、剑法自不必说,可他的手艺么……苏景尝了一口就再不忍吃下去了,奈何师兄招呼殷勤,不吃让他老人家面子不好看,苏景先赞了一声“好吃”,随后转头问四小:“你们觉得如何?还可口么?”

  四小不是三尸,哪敢说半个不字,纷纷点头连声称赞,苏景关爱晚辈:“爱吃就多吃些!我这份分给你们,快去谢谢师伯。”

  第七百三十二章 幽冥故人

  看着四小吃烤鱼,苏景又把此行所见、几大天宗中“巫锥蛊角、和尚不动、蜂侨重修”等事报于师兄,这三件事里苏景有拿不准的地方,可林清畔何等见识,闻言欢笑,连连道:“好事情,好事情啊!潮汐汹涌,又到奇葩绽放、万法争艳之时!无需太久,五百年后师弟你再看……哈哈,哈哈……”

  老人真个开心,话未说完就已放声大笑。只是这笑声中稍稍藏了一份遗憾,五百年?那时的精彩,不知自己还看不看得到。

  少年不懂老人沧桑,孙希佳放下手中烤鱼:“师伯的意思,三家天宗的怪事,皆因大潮造化?”

  “启禀师伯,弟子能喝口酒么?”陈精实在耐不住烤鱼的涩口,待长辈点头,她喜滋滋地喝了口酒,酒是好酒,入口淳厚绵软,陈精眉飞色舞,少女讲义气,一杯自己就抿一小口,杯子向下传给另外三个同伴,鱼肉太难吃,大家都喝点酒掩一掩。之后陈精话归原题,似是有些不甘心:“别宗都有造化,咱们离山弟子没有得机缘的么?”

  话说完,林清畔的神情愈发欢愉:“谁说没有,随我来!”言罢站起身来,四小大喜,终于不用再吃烤鱼,不料师伯马上又坐下了:“不急不急,吃完鱼再带你们去看有趣事情。”

  千辛万苦吃过又腥又辣还半生不熟的烤鱼,苏景绽开云驾带上众人,按照师兄吩咐直奔刑堂所在律水星峰。

  星峰上,白羽成正在打拳。

  不是什么法术、斗战拳法,白羽成的拳,在道理上有些相似凡人习练的“八段锦”、“五禽戏”,但要高深得多了,拳法唤作“鱼龙戏”,行拳时配以吐纳,可清心醒神调理精元。这是离山的入门功课,修习水行真法的弟子在正式行功前,大都会打上一趟“鱼龙戏”,算是个功前准备。

  白羽成列位真传之前一直随龚长老修行,是离山中最最讲规矩、识礼仪的弟子。可是今天见长辈来到,拳脚全无停顿之意,理都不理继续打他的鱼龙戏。

  金乌神目如炬,稍一留意苏景就发觉,白羽成虽双目睁开看似全无异常,实则神光内敛。他在看、目光并不游散,但他看的不是周围景色,他看的是自己!精神之专注于自己一片小世界之中。

  还有……就算小娃顽童,打拳踢脚之间也会带动些风声,不过白羽成的“鱼龙戏”纵跃腾挪动作不小,却不曾引动分毫空气流转。他在大天地中打拳没错,可他所有的劲力都蕴于体内,半分不曾外泄。

  “这套鱼龙戏,他已经打了几个月了。潮汐造化。”林清畔开口对苏景道:“你下山后第七日,有律水峰弟子急急来报,说是白羽成行止古怪,疑为走火入魔……哪里是什么走火入魔,思意潜如蛰龙,精奇敛归心髓,待他醒来时候你再看!”

  白羽成打“鱼龙戏”的时候忽然中邪了,停不了手、不知外物,一连打了几个月,不知还会再打多久……

  潮汐造化惠及离山,且得益者还是苏景的朋友,苏景喜形于色:“那时会如何?”

  一声大笑,师兄负手迈步离开:“我也不晓得,总归好事就是了。”

  机缘千变、造化无端,大潮到时生奇葩绽异彩,但究竟是什么样的造化,会给人何等成就,现在无法预计,即便以林清畔的见识也断不出白羽成的未来。

  辞别师兄,苏景返回阳火道场,接连三日开堂做课,指点阳火一脉弟子修行,三天后谕令传下,“妖精不成”三位弟子再度下山,仍扮作无影剑宗传人,继续去挑战修行门宗。金乌阳火、斗中精进,尤其他们正修持的“剑刹天乌”之术,想要提高精进,非得去做真正斗战不可。

  三个娃娃还小,让他们独自下山不太妥当,樊翘接过了苏景的老汉画皮,与三子同行代为照看。苏景则带上无双孙希佳,一道灵讯打入幽冥,请封天都尤朗峥施法,开出阴阳路,师徒两个去往幽冥!

  苏景对弟子们说过的“地煞天罡所在之处”不在阳间,在阴世。

  阴阳有别,修法各异,幽冥厉鬼修行也有境界之说,但不讲究什么冲煞夺罡,是以幽冥世界仍有上好煞、罡存在。

  无双修法不似金乌阳火那样在第五境暗藏玄机,不过以古法修行会得到更好元基绝不会错,孙希佳这孩子平时机灵古怪,心性却高傲异常,不怕危险更不怕吃亏,愿以古法完成第五、第六境的修持,苏景当然会做成全。

  进入幽冥,落脚昔年老巢不津城,将一块玉简递到少女手中,苏景说道:“适合无双修行的地煞、天罡位置就在玉简内,为师另有要事在身,没空子再照料你,你自行去修行吧。”

  幽冥不比人间,此间恶鬼怨魂一见阳身人立刻就会扑来上分噬,种种凶险苏景在人间时早都吓唬过孙希佳等人多次了,孩子心意决绝,苏景现在也不再多说废话。

  孙希佳认真施礼,最后又检查一遍随身宝物,驾起自己的素绫云,满面紧张着飞走了。她前脚离开,小师娘麾下猛将尸煞阿二便告显身,对苏景点点头:“少主放心,属下性命担保,必护得小丫头平安。”言罢身形一转,化作一只灰色尸鼠,在地面奔驰如烟,紧紧缀着孙希佳的云驾。

  哪能真让一个才入第五境的小女孩独闯幽冥,沿途各阴阳司苏景早都打好了招呼,另请尸煞猛将全程相护,担保万无一失。

  不止孙希佳,将来“妖精不成”或者其他离山弟子再下来都是如此,不过等闲事情、普通危机,苏景安排下的这些势力都不会露面,让孩子们自己去应付,这是不可少的历练。苏景就是风沙磨砺出的韧草,他看重的弟子也不会去做暖窖中的鲜花。

  目送弟子远去,苏景也告启程,先不急着去封天都,直接取道西陲去探望小师娘。无奈,抵达西陲时才发觉剑气封疆,那方圆千里地方都被小师娘布禁。

  浅寻守住那只碗、盼望着有朝一日八祖能再从碗中出来,但不是说她就此枯守干等下去,结法设禁闭关,先疗伤、再对剑术做精研……小师娘根本无意飞仙,这世上也不存她的敌人,碗中陆角是她最后的心愿,剑上杀术是她唯一寄托。

  苏景靠近不得,只能在远处叩首,心中默默祈念一阵,浅浅叹气转身离去。仍是不忙去封天都,绽开双翼行驰如电,直奔极乐川去看如今专门负责发落修家游魂的二品大判,师兄贺余!

  师兄弟见面,自有一番欢喜,值得一提的是师兄还是老样子,说笑不久就轰苏景。公事繁忙得很,大人尽职尽责,没工夫听那凡间小子啰嗦。得知人间太平、离山安好、徒孙儿白羽成得了造化,师兄心里踏实得很。

  见过了贺余,苏景才去往封天都,途中还去了趟“死不瞑目宫”。他和肆悦鬼王没交情,但和肆悦王麾下王灵通、方亥方菜兄妹曾共患难,既然顺路就不妨见上一见,聊聊说说开心得很。苏景的性子里,有个“念旧”的梗……

  不久后苏景抵达封天都,高入云霄的芙蓉神塔就建在城内,毗邻阴司总衙。由尤大人亲自指点着,苏景催动阿骨王袍,为神塔加持诸般法度。

  法术事情无需细说,一晃十个月有余,塔中法术完成,苏景本拟就此返回人间,不料阴阳司又有消息传来:褫衍海小世界开始“吐纳乾坤”,敞开一线。这倒是巧得很了,苏景暂时逗留于幽冥,急行赶去褫衍海探望十六老爷和蚀海大圣。

  才一进入褫衍海,便猛听得有人“哼”有人“哈”,两条巨大怪物一个自天上山脉倒挂、一个自地面云海腾身拦住去路,也是老熟人,云哈白哼两大褫家外戚。虽然多年不见,可褫衍海几乎不见外人,好容易见过一两个哪会轻易忘记,两头怪物欢欢喜喜地把苏景往云海深处领……但让苏景甚是失望的:大圣没见着,他还在翻覆眼内沉睡、养身,为保万无一失,阴褫施法封闭了这处穴眼,除非大圣彻底复原自己出来,否则封闭法度不可破开。苏景心里好奇得发痒,他是真想知道蚀海大圣究竟变没变女妖精。

  十六见到了,但见了等若没见——小蛇身躯绷得笔直,好像根长钉似的,大头朝下脑袋扎在云海深处一座三尺方圆的惨白礁石上,一动也不动,浑然不知外物,根本不晓得苏景来了。

  苏景好奇,问身边的褫家家长:“这是作甚?”

  “彻地定、彻地关、彻地无极上上修持。”七寸褫还是老样子,对外人冷言冷语,能回答苏景这一句已是好大的情面,想它能仔细解释两句那是痴人说梦。

  反正是修炼,好事情,褫家的法术苏景也没兴趣多做了解,直接问道:“还需得多久,十六能完成修行?”

  “别问我,问天去。”七寸褫烦不胜烦,甩了甩尾巴尖,游走了,只看脾气性格,真觉不出他竟会是十六的亲戚。

  两个要紧同伴都未能真正见面,不过当初留在褫衍海中的另一批手下,苏景如愿得见……个个变化非凡!

  第七百三十三章 煞变

  当年褫衍海中,苏景一行先斗尸煞再战巨灵,褫家漫长岁月中收集来的巨尸恶煞被斩杀殆尽后,尸中所蕴凶气沉落海底,由浅寻施法结域保其完整,又指点苏景,让他麾下“六合青龙”、“十二煞将”、“十七迦楼罗”都沉入云海去吸敛、炼化凶气。

  一晃几十年过去,当初沉积海底夜叉尸、春秋蟾、隆天大捕黑无常等诸多悍尸的凶气皆已不见,都被苏景的尸奴手下吞吃个干净。

  吃完了,但还没“消化”,距离彻底炼化尚远,不过这些怪物的变化也足够明显了:十二煞将静静沉坐海底。端坐中姿态雅致,双腿并、双手合收于小腹、直腰挺胸微收下颌,更让苏景吃惊的是它们的扮相——身着红妆颈垂明珠,每人头上都蒙了一顶合欢喜盖。身形凹凸有致、周身颜色曼妙,分明是十二个待嫁新娘。

  苏景吸溜了一口凉气,转回头和身边人对望一眼……这趟苏景入幽冥后不久三尸也赶来汇合,另外阴阳司中身份最高的甩手闲人顾小君也伴做同行。

  苏景身后,顾小君和三尸也是一样的惊诧。

  十三煞将得自喜袍女鬼老巢,后来被墨巨灵打碎一头,只剩下十二头,如今它们终于修出些火候,居然个个都是新娘子。

  与“新娘煞”端坐不同的,苏景的“六合青龙”首尾相接围成一个大大的圈子,正旋游不休。

  六合青龙是苏景的自吹自擂,本为剥皮国皇家嫡传的六大蛇妖,都是蛇……如今只剩蛇尾巴了,齐腰以上、上半身化归人形。

  半人半蛇是蚀海大圣平时喜欢的身形模样,苏景见得多了,本不值得奇怪,但此刻他仍瞪大了眼睛。半人半身没错,可都变成了女子。

  双目狭长、娥眉浅淡、下颌尖尖的妖媚女子。上身寸缕无着,唯独脐门上贴出一片金鳞。但不知为何六个女子背后横七竖八伤痕累累,仿佛刚挨过一场鞭挞酷刑。而赤痕道道、冰肌玉肤、媚人面貌相映相融,又变成了另一份勾魂动魄妖冶诱惑。

  拈花早知它们是尸,全不动色心。可惊诧绝免不了,愕然:“怎么都变成了娘们?”说完,一只手抬起摩挲下颌,又道:“长得还都不错。”

  夸就夸吧,无所谓的事情。可小胖子一边赞,一边目光挪转,看看顾小君、再看看海中妖尸体、跟着又来看顾小君……比较之意不言而喻。三尸一个如此、个个如此。

  看小君、看尸煞;看尸煞、看小君。三尸的眼睛忙坏了,顾小君心里也气坏了。

  不理会三个浑人,候补女判径自望向苏景:“尸煞归元,身照本性。这窝蛇子活着时候想是淫得很,如今修炼小成、变成荡女尸妖也不奇怪。”

  苏景点点头,目光再转,去看十七迦楼罗,海中哪有什么迦楼罗,只有一副丹青长绢,在云海深处飘飘荡荡。

  长绢长,三丈三。

  正面画色明媚,阳光灿灿下,画中十七位黑袍僧侣或帮锄帮耕、或扶老携幼、或救危济困,都在行功德做善举。另外,画卷左侧首端大片留白,只有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年轻和尚。面上笑容欢喜、目蕴慈悲之色,五官、表情分明是苏景化身欢喜罗汉。

  画上景色栩栩如生,饱颜满工之卷,境意并不难解:欢喜罗汉开心作笑,十七僧侣布惠人间、普度天下。

  但当长绢反转,另一面的图绘显出,笔锋画突变,欢喜罗汉仍在卷左端,目中蕴煞面色含怒,画中却再不见了十七僧侣,换而十七头擎叉挥刀的丑陋怪物,绢上人间碎尸填海血浆喷天,幸存之人匍匐炼狱哭号悲嗥!

  欢喜罗汉愠怒,十七杀鬼便要屠戮乾坤!

  是画亦非画,因画中一切都在动,正面僧侣助人、合掌宣佛号;背面杀鬼肆虐,口中桀桀笑,与其说是画,倒更像一副微缩世界。

  十七迦楼罗来历复杂,本为高僧前十七世恶人罪业,被邪佛加持凶法变作凶狞迦楼罗,于摩天刹内得影子和尚点化心中种下善根,再得罗汉法棍正身正性……这些怪物身俱善恶两性且两性皆入极,善时可舍身饲虎喂鹰,恶时能掀滔天血海,而他们为恶还是为善、杀生或是度人,只在欢喜罗汉一念之间!

  十二煞将扮喜娘、六合青龙变荡女、十七迦楼罗全都钻进了画中。三尸品头论足,苏景也饶有兴致,看得正开心时候,云波猛一荡漾,煞新娘、蛇女尸、画中罗汉齐齐抬头,同时向苏景望来。

  他们仍在炼化吞入体内的凶气,但灵犀明锐,都感受到了主人气息。

  顾小君不炼尸,不过她是阴阳司重员,大凡与幽冥相关的法术事情她都有了解,对苏景道:“古尸凶气吞尽,只差炼化未尽全功,到了这个份上它们在何处修炼都一样……不对,不是哪里都一样,在你王袍内修行对它们好处更甚,你大可将它们收回身边,带离此处了。”

  “现在能打么?”苏景挑拣最有用的问。

  “自然可以,御敌时唤它们出来斗战,闲时就让它们继续炼化凶气,两不耽误。”

  苏景开心点头,手一招,云海掀巨浪,新娘子、妖媚蛇、善恶画卷卷荡腥风破海而出,来到苏景面前齐齐躬身施礼,其中以画中迦楼罗最为诡怪,反面绢中十七杀鬼有的身上披着浓浓血浆、有的口中咀嚼着生肉碎骨,一个个都吃力无比得自画中挣出,进入真实世界、对苏景弯腰臣服;可正面画中那十七位仁德僧侣仍留在绢上,双掌合十于画内向苏景问礼。

  性本恶、后生善,迦楼罗善恶两面凶恶在前,所以恶面杀鬼此刻的道行更深厚些,无需主人相助他们也能走出画卷,善面僧侣现在想要出画,还需的苏景一道灵识托扶。

  拈花围着半裸女妖和新娘子们打转,看不到的美人总是更勾人心思,尤其拈花个子矮,昂着头隐隐能看到盖头下“新娘子”的白皙下颌,心里就更痒了,回头道:“云哈白哼!”

  两头褫家外戚赶忙上前侍候:“贵客何事吩咐?”

  “去给我找棵树枝儿来。别太短,得直、越细越好。”

  翻天覆地,众人头顶高处就有山林,白哈奉命去摘树枝,顾小君纳闷问拈花:“找树枝作甚?”

  “挑盖头,看新娘子啊!”拈花语气嗔怪,觉得这明摆着的事情顾小君还要问。顾小君却更纳闷了些:“你不有剑么,还要什么树枝?”

  话音刚落拈花突然怪叫一声,一贯好脾气的神君这次发怒了:“煞风景!剑为凶器,用来挑盖头?亏你想得出!将来你嫁人时候,让苏景拿剑来挑你盖头!”

  前半句还算正常,后半句纯粹浑话,饶是顾小君以为自己早都“适应”他们三个了,结果还是腾地红了脸,又急又气银牙紧咬怒视拈花,万不承想拈花又摸着肚皮喜不自胜:“顾小君,你这样子最是俏丽风情,好看!”

  另两个矮子一起点头附和:“好看,好看。”

  顾小君服气了,无话可说,真正服了。

  片刻功夫,树枝找来,明明嘱托了“别太短”可还是短了点,害得神君要踮起脚尖抻直胳膊才能用树枝够到盖头,拈花口中哼了个靡靡小调,手腕一抖,将一头“新娘煞”的盖头挑开,下一刻,拈花口中小调戛然而止,三尸齐齐“妈呀”一声怪叫:瑶口尖颌,双唇艳艳,若只看鼻下小半张脸,即便算不上绝色但也足足当得美人之赞,可是上半张脸……又哪里是脸,干脆是一团黑红烂肉,酱乎乎软塌塌,丑陋到触目惊心!

  以前鬼身煞将就难看得很,可至少还能分辨出五官,哪像现在,大半张脸完全揉捏一起,烂的!

  如此可怖其实也不难解释,煞将炼化古尸凶气的过程就是身魄蜕变的过程,现在正变到一半,自然难看惊人,假以时日、待到功行圆满,十二恶煞就会变成十二金钗了。

  拈花赶紧把树枝儿扔了,盖头重新覆盖尸面,他仍心有余悸,嘱咐尸煞:“时刻加持着法术,可别让风把盖头吹跑了。”

  十二位新娘子一起轻轻点头,动作含蓄、似有娇羞之意,又把拈花看得打了个寒战。

  自己的尸奴煞卫变了样子,对此苏景只觉有趣,但并不如何在意,不过另有一重变化在他灵识中显现得明白:这些凶物的尸气、煞意都告内敛,归于身髓深处,若非自己早就知晓它们为何物,只以金乌灵识相探的话,完全察觉不出它们是尸煞!

  心念转,手挥动,怪物们被尽数收入阿骨王袍,此间事了,云驾催起一行人离开褫衍海。

  飞出不久,赤目忽又开口,问苏景:“变成啥了?拿出来看看。”

  问题莫名其妙,苏景身边顾小君不懂,俏目望向苏景,眼中满是疑问之色。

  第七百三十四章 绣色扇,人鬼屏,花烛夜

  阎罗皇朝,文治武功,百官各司其职,大判与王公虽都贵为一品,不过权责差别分明。

  大判掌管阴阳司、守护轮回,麾下大差成群鬼役无数,但判官属文职;王公则不同,若想在神君殿上封王,非得有显赫军功在身、万鬼首级垫脚不可。是以神君驾前诸王,皆为将帅之统,是武职。

  于诸王之中,“阿骨王”算是个例外,不过循例他也算得“武职”。如今神君早已不在,文武差别再无从谈起,可是这重差别还是会体现于一处:官袍功效。

  文官袍养性修神,当初鬼袍护魂作用比着护身更明显就是这个道理。

  武官袍屯兵炼将,具体于苏景而言,麾下猛鬼在阿骨王袍内修炼,要比着原先的大红袍强上许多。这一重分别,即便顾小君也不知晓。

  苏景鬼袍中,常驻着影子和尚、损煞僧和血衣奴、恶人磨。影子和尚修炼有自己的禅卷妙法,他只借用袍子的力量,不受袍子法度;但另外三支凶兵全都领受了王袍法度……

  苏景晓得顾小君疑惑,口中解释了几句,把袍袖轻轻一挥,顾小君眼中景色突变:只见苏景身后,浮现出一座恢弘大庙,禅家寺院的格局,颇有气象占地广博,庙中却空空荡荡不见一僧,山门巨匾三个大字浑厚有力:损煞院。

  苏景身前,三百里平湖铺展,湖面如镜不见微澜。偶尔有些小小鱼儿跃出水面,好一派宁静风光,湖畔有石碑一座,三字清秀娟逸,可字题却着实“险恶”:沉冤池。

  此外苏景头顶百丈处,另有一面大旗迎风卷扬,这旗子不陌生:恶人磨。

  苏景再次开口:“屯兵于袍,阿骨王袍内自有法度行转、会炼化出一件适合鬼兵修持的宝物……也可将其看作是兵营。损煞僧平时都在这庙中修炼。”说着,回头向身后大庙一指。

  随他指点,“损煞院”陡然变了颜色,只见丝丝缕缕的血色,自寺院的砖、石、瓦、墙疯狂蔓延看来,瞬息间血色铺满。刚刚还饱蕴慈悲轻透禅香的清静福地,就那么突兀地变作一座涂满了血浆的凶庙。提息吸气,血腥味道熏人欲呕。

  再转眼血浆咕嘟嘟地自大寺墙壁、门柱等各处汹涌溢出。血落地,化凶僧,一众损煞僧显身相见,对苏景躬身施礼!

  该显摆的时候苏景绝不“私藏”,面带微笑,一指身边顾小君,对众僧兵道:“见过顾大人。”

  少不得,一片震天断喝,僧兵拜见顾小君。

  僧兵涌出但大寺岿然不动,血红巨庙既是僧兵的修炼地、栖身营,于战时更是王袍另赐予凶兵的一座源力大阵,庙长存则僧兵战力不衰。

  不等顾小君说什么,苏景又道:“血衣奴本为判官袍收编的军马,后来我的红袍变王袍,这支精兵也渐渐被炼化改变……从军容到兵魄到旗号都改了,如今他们唤作:沉冤郎。”

  说话间扬起手向着面前大湖一点,顷刻间水声如雷巨浪轰动,宁静湖水就此沸腾开来,但水浪越急激流越乱,水质就越发清澈。呼吸功夫整座大湖都彻底透明,肉眼可见无数白骨自湖底扶摇而起,咔咔怪响之中迅速拼凑成一条条长梭般两段锋锐弧度狭长的兵舟……蜕变自沉舟兵的精锐阴军,如今列阵再不是那小小的乌篷渔舟,换而白骨战船!

  非一艘,湖面陈列,整整两千舟,只见骨舟不见军兵。

  “三卒归一舟,两千舟就是两千神剑,动击时飞刺遮天;两舟能化一幡,一幡可唤七十七道游魂野鬼助战;百幡可化一旗,旗动幽冥恶鬼奉召入阳间助战……如今这支兵炼化得不够火候,唤请的恶鬼实力有限,大概比着我麾下的锦纶、楚江还稍逊半分;此外还差最后一变未能炼成:十旗结灵坛,灵坛所在方圆三千六百里内,大寺小庙,城隍土地,从佛祖宝龛到大仙牌位,所有香火供奉之位所附法灵,皆尽奉召前来、助战阿骨王!只是这最后一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炼成,唉。”

  口中说的是“火候不够、不知何时能炼成”,可苏景脸上那副洋洋得意、两颊快要笑出两朵花儿的模样实实在在落入顾小君眼中,顾小君也笑了……初见苏大人时,同样的笑容在候补女判看来无比厌恶,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苏景一笑,顾小君就忍不住地想和他一起笑。

  苏景再昂首、望向天空的“恶人磨”大旗:“三千恶人磨厉鬼,栖身、修炼于大旗内,这旗子是我阳火凝结,舍不得换掉,就将王袍法度融于其中,接着沿用此旗了。对了,王袍中还有一座风雷池,专供赤蟒修炼,它们正在池中炼化龙煞,就不唤它们出来了。”

  将阿骨王袍内藏势力解释过一遍,顾小君就明白之前赤目所问“变成什么样子”所指何物了:鬼物入得王袍,可得一道修炼“洞府”。

  但顾小君心中又升起另外一问:“你的人……少了许多?”

  损煞僧原为两千余众,可血庙前显身的不过六百众;沉冤郎就是血衣奴,来自削朱沉舟兵精锐,共计两万,如今三卒归一舟,大湖上两千白骨兵舟;恶人磨更是泱泱大军,刚听苏景说只剩下三千人了?

  人数对不上了。

  幽冥西仙亭、人间玄天道,这些凶兵连番参与大战,有过不小的伤亡,但也不会只剩这么少。

  苏景应道:“阿骨王袍不收残兵老弱,筛选下去了一批,不过王驾专权,为我效命陨丧、淘汰兵马能直接投入轮回,下一世为人、托生殷实康乐之家。”之后苏景挥手收了血庙大湖和战旗。云驾再起继续飞驰,这才转头望向赤目,去应他的问题,笑道:“你来看!”

  手一翻,苏景自袍内取出一柄瘦骨折扇,腕子微抖“哗”一声折扇打开,正面两字:绣色。瘦金体,配着三根青竹几枚飘翎,说不出的清雅,一方朱红古篆落印仔细辨认:阿骨王印。

  扇子翻转过来,却是大失体统、大伤风俗的春色艳绘。六条蛇女彼此纠缠,赤身相绕正缠绵,个个星眸迷离双颊潮红,檀口半张欲色盈面。她们的手上、身子的动作、姿势就更不用提了。但非说不可的,艳归艳靡归靡,“画工”却如神鬼笔触,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血脉贲张,一扇春宫。

  王袍若是活的,算得趣人,给六条蛇安排了一只春宫扇做炼府道场。

  赤目爱色更爱宝,登时跳起来双手牢牢抓住苏景的腕子,把自己吊在本尊身上:“苏锵锵,我为你操劳毕生,我为你风火闯荡,我为你披肝沥胆,我为你……”

  “给你拿着。”苏景听不下去了,先把赤目放在地上,再把“绣色扇”递到了他手中,一来扇为王袍法度,“六合媚娘”在扇中就等若在袍内,拿出来也无妨不会耽误它们修炼;二来宝物在三尸手中与苏景手中全无分别,既然赤目如此喜欢就让他拿着便是。

  赤目大喜,一褶一褶合起扇子,又哗一声抖开,啪啪啪地给自己扇,那千万斤的快活全都挂在了脸上。真人为义气之辈,得宝物不忘同伴,给自己扇了几下,又去给苏景、顾小君和两个矮子兄弟扇风。

  苏景再抖鬼袍,连四扇屏风摆放面前,正是迦楼罗那副两面画卷,不知是不是王袍“偷懒”,直接把长绢做成了屏风。四扇屏,扇屏顶头都有一个狰狞大字,接连一起:是人是鬼。

  字墨泼溅,气意饱满如天神喝问:是人是鬼?

  屏风上的行善亦为恶的凶物,是人是鬼只凭阿骨王一声号令!

  是屏风,但另又奇妙之处,端放原地不显什么,但主人一动屏风便氤氲开来,失了形质却不改图绘,化作一片浮光幻影,悬浮主人身后三丈地方。

  雷动天尊最近修心养性,蓄起三寸胡须,正看像大毛笔尖侧看如山羊胡,天尊手捻须髯:“是让万家生佛,还是让血海泼天?也只有本座能约束得这些小家伙了……苏锵锵,我为你殚精竭虑,我为你生死不吝,我为你不闹洞房,我为你……诶,对了,不说了。”小短手伸出,接过了苏景递给他的大屏风。

  绣色扇、四扇屏后王袍再震,天忽然黑了。苏景身后,赫赫然,挂红结彩宽敞喜房一座,红花簇拥喜匾高挂:花烛夜。

  门屏开放清晰可见,一拉溜十二位盛装新娘端坐红床,合欢喜盖笼罩螓首,只隐约可见十二位新娘子的下颌尖尖,莹莹如玉,何须掀盖头,只看这一线景色便知她们芳容无双。

  与四扇屏有些相似的,主人不动“新娘”不动,主人一迈步,洞房立刻化形变作十二台红红花轿,有鬼身轿夫担了,不过新娘不上轿,步履款款跟在主人身后,花轿再其后,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群小帽红袄的“闲杂人等”,吹拉弹唱锣鼓钟磬,喜庆调子顷刻大作。

  “你为我剑惊鬼神,你为我阴阳闯荡,你为我诛妖辟邪……”这次不等拈花开口苏景就主动笑道:“花烛夜,你带着。”

  花烛夜归了拈花,拈花本来开心得很,可一想盖头下的新娘模样,又有些闷闷不乐了,带着新娘子们在苏景云驾上转了两圈,回到原地对赤目皱眉道:“真人啊,我有忠言逆耳,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你这扇子实在有伤教化,不妥得很,尤其不配你仙家身份啊。”

  “咱俩换?”赤目眨眨红眼睛。

  “好啊!”拈花伸手就去抢赤目的扇子。

  第七百三十五章 第二条路

  拈花实在不喜欢“花烛夜”十二新娘煞,赤目倒是觉得“一房子新娘”的宝贝,比着一扇子蛇妖美人更威风,痛痛快快地和拈花对换了宝物。苏景一行继续飞驰,去往封天都。

  芙蓉塔法度加持完毕,此间故人拜访一圈,阴间事情暂告了结,苏景打算回阳间去了,那条阴阳路是尤大人借用一品冥殿力量开辟的,想要回去非得去封天都不可。

  一路平安无事,抵达封天都见过尤大人。

  寒暄几句过后尤大人引路带他们去往后园,正待施法开路时,尤朗峥忽然眉头紧蹙,面露惊诧!

  几十年休养生息,阴阳司政务早已恢复正常,这幽冥中还能让尤朗峥皱眉的事情实在不多。苏景什么也未能察觉,但他好歹是阎罗钦封的阿骨王,幽冥有事不能不理,见老大人面色有异正待开口相询,不料尚未及出声,突然间一声洪钟巨响震彻磅礴冥宫。

  时刻追随于尤大人身边的小鬼差妖雾低低一声惊呼:“昧明钟!”

  昧明钟,自封天都总衙兴建之日起就陈列于此,专做“凶物越境”示警之用,上次这口钟响起来,还是小不听发动玉皮蛋进入幽冥来寻找心上人的时候。不过那一次钟声敲响可不是因为不听。

  钟鸣,因不听手中的盆景、藏身盆景内的大圣!

  昧明钟响,只为一种人:贵为金仙、大圣、活佛一类仙佛人物。

  今日昧明钟再做轰鸣,又有仙家在外域而来、踏入幽冥地界!这让尤大人如何能不皱眉吃惊。钟声未落人影闪烁,本来正埋头处理公务的另位一品判花青花急急赶来与尤大人汇合。

  苏景知道这钟声示警的来历,一样心中诧异:有仙家来了?是秦吹出关来找自己还是有新的归仙到来?

  但更奇怪的是,大钟一声轰鸣之后便告沉寂……昧明钟,三声响,仙佛越界入幽冥。此乃“规则”,永远也不会改变:要么三声钟、仙佛来;要么大钟不动一响不响。从来不曾有、也不该会有大钟只响一声的道理。

  又等了片刻,后两声钟声再未响起,一位王公、两位大判面面相觑,全不晓得究竟发生何事。

  很快尤大人反应回来,扬手点眉心动阴识勾连冥宫法度,查!同个时候花青花也将一道官印大令打向天空,瞬间一品大令传遍幽冥,一万三千判官个个领命,追查何等怪物越界。

  诸多判官留意辖地自不必说,封天都冥宫遍查天下的法度才是真正神奇。充其量盏茶功夫就有了结果,尤朗峥眼中戒备散去,可面上的神情却愈发古怪了,转目望向苏景:“若我没记错,阿骨王在阳间有一位妖精朋友,天生异种、九头相柳。”

  待苏景点头,尤朗峥大袖一挥,面前空气涟漪掀荡,眨眼化作一面冥镜,镜中只见一片阴山野林中,小相柳着青衣、狭长双目微微眯起,正做四下打量。不知是小相柳修为大进之故还是异兽天生感识敏锐的原因。很快他就向着“镜子”望来,似是察觉有人窥探他。

  但不等他做仔细探查,四面八方鬼哭狼嚎传来,阳身人物带着一身新鲜热辣的血肉出现在猛鬼地盘,这还得了,那股无以遮掩的香气远飘各处,大小鬼煞都赶来开饭。

  小相柳冷笑森森,转身向着呼喊声最响亮最犀利的方向迎去……

  “相柳来幽冥了?”苏景愕然。

  尤大人点头:“正是。”

  “那钟声敲得就是他?”苏景再问。

  尤大人第二次点头、第二个“正是”。

  “为何钟声只做一响?”苏景第三问,尤大人微笑:“阿骨王问得好。”

  问得真好,尤大人也不知道答案。那还有什么废话,小鬼差代为指引,苏景振翅飞天,急匆匆去找小相柳去了。幽冥广博,纵然苏景飞驰如电也足足跑了一天多。待赶到地方,苏景人在高空鸟瞰地面,笑了:小相柳所处方圆百多里疆域,密密麻麻恶鬼蜂拥,汇聚成汹涌鬼潮,向着那团“热血鲜肉”疯狂扑击。而小相柳几乎不动地方,谁靠近他身周十丈范围,他便杀谁。一天时间里斩杀恶鬼无数,脚下死鬼尸首堆积成一座巨大尸丘。

  相柳不是走不了,他根本就不想走,就站在原地等着恶鬼们扑上,杀戮无边,正是他的大好享受。

  果然是九头蛇。

  小鬼差妖雾扬手挥令,口中叱咤如雷:“一品判尤大人大令在此,此人为我阴阳司贵宾,尔等还不……退!散!”

  手中令牌赤光暴涨,将绿幽幽天空都映照得通红如血,恶鬼再如何凶猛也不敢违背阴司大令,立刻停下攻势,遥遥向着天空叩拜势力,之后轰轰散去。小相柳的灵识远播,苏景又未藏匿气意,是以九头蛇早就探到朋友到了,但直到此刻才撩起眼皮望向苏景:“你怎么来了?”

  “我还想问你呢,”苏景敛翅落地,一样问题还回去:“你怎么来了?”

  ……

  阳间世界,离山深处,深邃地宫中,沈河真人面沉如水。林清畔就在掌门身边,眼中隐透忧虑。

  掌门人出关了,但并非行功圆满自行破关,他是被林清畔一道急讯唤出关的。

  不止掌门人。

  所有离山长老,无论是否彻底恢复,此刻皆尽出关,带领真传、内门、外门等众多弟子,集结于昔日光明顶旧址、今时阳火道场。长老们面色肃穆,盘膝端坐于地缓缓吐纳清心明志,静静等候着去往地宫的沈河掌门随时可能传回的消息。

  不止离山。

  中土各天宗剑光冲腾云驾升天,名宿高人率领自家精锐,急急向着离山方向赶来……

  深藏地下的石宫原本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了三千年,也平静了三千年。可现在地宫内光色诡变,诸般玄光自地面下透射出来,忽明忽暗颜色变化无端。

  生来就驻守此处的镇士全部自石壁中跨出,错落端坐结世代相传的封灭大阵,与地下封印中伴随玄光而出的怪力苦苦相抗着。

  封印躁动。

  星天劫数后,中土人间快一个甲子的安稳日子,差不多过到头了。

  一位年老镇士,形销骨立、躺在沈河与林清畔面前。老人的身体已经冰冷,再没丝毫生机。他本为这一代镇士之首,但一身法力已然消耗到涓滴不剩,油尽灯枯与世长辞。

  静默一阵,沈河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一重封印,两道出路?”

  封印躁动、堪堪破碎固然惹人忧虑,但就在昨天、镇士首领在把自己最后一点力量注入地下加固封印时领受到的另一重玄机,更让人吃惊:这一道封印法术,可能镇压着两个出口。

  濒死一刻、灵犀乍现。隐约看到可怕真相,镇士首领也不敢就此肯定。但如此大事岂敢掉以轻心,拼着最后一口气留下消息,丧身前最后的八个字:一重封印,两道出路。

  他死了。

  镇士是法灵,他们因封印上的法度而生,死后魂魄力量也会重归封印法术内,不入阴阳轮回,或者说他们毕生守护的封禁就是他们的轮回。

  沈河重又闭合双目,潜心思索……封印如锁,牢牢锁住六耳进入世界的大门,道理如此,但法术事情不能完全以凡俗目光去审度。对沈河、林清畔这等学识广博心智纵深的大修家来说,此事不难理解:封印锁门没错,但当封印行转正常的时候,于地下国度中的六耳来说,这扇“门”是不存在的。看不见摸不到灵识无所察探,没有出路,不见大门。

  当封印失去效力,通往世界的大路就会显现,而且可能不止一条路!

  不管究竟有几条路,可以确定的是,其中最最宽阔平坦的一条大路的出口就是离山深处、封印所在地方。

  可是这封印三千年前曾破碎过一次,六耳只从离山深处杀出,其他地方并未见到地下杀猕的痕迹……这也不难解释,或许是小路、或许是秘径,很可能六耳杀猕自己也不知道封印下还有另一条路。上一次封印破裂时大路明显,小路隐秘,地下六耳未曾发现第二条路,当离山前辈与镇士联手重固封印,两条路同时消失不见。

  六耳未能察觉,离山高人也没有想到……只是上次六耳不知有“第二条路”,不代表这一次他们仍不会发现。

  “第二条路……若当真存在……出口会在何处……”沈河声音很轻,语气却沉。

  杀猕大患,若封印是第一道守护,那离山弟子、修行正道便是第二道守护,要将强敌封挡门外才能免去人间浩劫,可那“第二条路”,一下子让即将到来的恶战变得更复杂、更险恶。

  ……

  东土西北,荒丘野岭中,一块巨石高耸,石上三个朱红大字:修罗涧。

  大潮催生出来的修行门宗之一,道法颇有几分精彩之处,在诸多新起修宗中算得优秀。但开宗老祖性情骄狂,门下弟子也一般狂妄,虽还不曾去天宗挑战,但也没少去搅扰附近的传统修宗,屡屡得胜而归,修罗剑门徒愈发骄横了。

  忽然间,空荡荡的荒山上人影闪动,一位中年女冠凭空显身。女道士面皮焦黄长相普通,但双眸转动之际颇有灵韵,隐隐透出一份清甜妩媚。

  女冠迈步上前,走向修罗涧的巨石宗碑,但还未到近前,空中忽又传来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姐姐是修罗涧弟子?或是同修道友来客门到访?”声音落,一个红衣裙俏丫鬟落地,笑眯眯的挡在了女冠身前。

  丫鬟身后还有两人:一个大头侏儒,凡俗世间大户人家的管家打扮,手中四平八稳地端着一只铜盆,内中两条锦鲤有得正欢快;另一个人浓眉大眼,二十出头的后生。

  第七百三十六章 上路

  丫鬟落到地面,看得清楚了,又是“哎呀”一声低呼:“小妹眼拙,人在天空时候未能认出仙家法驾,游云观主万勿见怪。”

  黄面女冠目光扫过对面三人,开口时声音沙哑:“掘谷高人,声名远播,今曰偶遇荣幸之至。”

  修行道上,三伙子转扫新晋修宗的莫名人物,无影、掘谷、游云观,一般的名声响亮,掘谷、游云一见对方模样哪还猜不到面前是谁。

  不仅知道对方名号,也晓得人家来做什么,今曰修罗涧吉星高照,两方煞星同时找上了门。

  “掘谷”弟子,扮作大眼后生的叶非为首,叶非想了下,对女冠做了“你请”的手势。大有身份之人,犯不着为了打一个新晋小宗起争执,这次打人的机会,“掘谷”让给“游云观”了。

  但叶非并未立刻离开,只因听说修罗涧法术别有精妙之处,叶非不去动手但总得见识一下,另外待女冠胜出后,他还想和这黄面女道士做一次剑术试炼。

  或是看透了对方心思,或是存了与叶非一样的念头,黄面女冠一笑:“多谢,待战罢修罗涧主人,再请掘谷高人赐教,感激不尽。”说完,抬手一道剑光击向前方门碑巨石。

  门碑无异脸面,岂容外人随便来打,以惯例而论此处应有知客弟子昼夜值守,可不知是修罗涧太过托大还是其他什么缘由,门碑附近并无弟子守护,由得“游云观”和“掘谷”在此聊天都无人过来查看。更古怪的女冠的剑气打上门碑,山岭间依旧荒凉寂静,不见丝毫动静。

  叶非驾前红衣丫鬟咯咯笑:“莫不是修罗涧提前得到了消息,知道游云观主要来论剑,提前逃了个干净?”

  “道友说笑了。”女冠语气轻松相应,再起剑气时劲力霸道许多,啪一声脆响里偌大岩石爆碎化齑粉,直接随风归烟去,连丁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不再是敲打脸面,干脆连面皮都撕扯了下来,如此混横的手段施出,山中立刻有了动静,前方百丈明耀黄色光芒冲腾,结化金环向四下里横扫开去,遮山画皮就此撤销,众人眼中景色陡变:宽宏巨壑横陈地面,裂谷宽逾万丈,站于此岸以凡俗目光眺望,是望不见彼岸的。

  裂谷不知深几许,两侧岩壁斜倾向下,沿壁有阶梯开凿,另有楼阁亭宇零零星星地分布着,但大都未竣工,显得颇为潦草,毕竟才开宗几十年,谈不到传承更说不上根基,哪会有像样的规模。

  门宗显现,仍不见修罗涧弟子出面,女冠扬声通名,裂谷中只有声声回音……竟似真的没有人。

  女冠皱了皱眉头,扬手向着半空一抓,仿佛时光倒流似的,刚刚随风散去的门碑齑粉又急急流转回来。女冠随意从中抓了一把,以灵识稍加辨别便明白了:修罗涧门碑与遮山画皮的法术接连一体,画皮撤去不是山涧中的修家所为,而是门碑碎了画皮自然失效、撤销。

  随即女冠又将一道灵识打下山涧,大概一探并未发觉修家气意。

  女冠乔装、本为正道名门弟子,来挑战没错,但砸招牌已是“极限”,不会主动跑到人家家里去,何况这座修罗涧的修家、弟子去了何处她才懒得理会,没人就拉倒。女冠转目望向叶非:“主人家不在,就请公子赐教吧。”

  叶非点点头,但才刚取出自己的长剑,山涧深处突然传出一声凄厉惨叫。

  惨叫乍起,乍落。声到半截戛然而止。叶非微一愣,继而笑道:“呼喊如此凄惨,怕是死得不怎么痛快。”

  女冠稀疏眉毛微皱,名门正道传人,遇到这种情形当做探查,这和对方敞开门户但不能主动进入是两回事了。

  叶非把刚取出的长剑又收回了袖中,笑道:“我也好奇得很,想先下去看一看,观主可愿同行?”言罢也不管女冠点头还是摇头,他已带上两个手下纵身跃入山涧。

  女冠心念转动,法术行运护身、几件宝物灵犀牵引蓄势,做好万全准备,脚下重重清风鼓荡,飞去山涧深处。

  ……

  “你差点破道飞仙?”幽冥中、云驾上,苏景满眼惊骇,瞪着面前的小相柳。

  “相柳自在,迥异别类,是你见识短浅,大惊小怪不嫌无聊么。”小相柳的声音一贯冷冰冰,但大家的交情摆在那里,口中再如何不耐烦,该解释的事情也照样会对朋友解说明白:“相柳九头九命,修行路上也会遭遇九杀九劫,九杀就是九次生死大难,熬过了没好处,熬不过就身死道消;九劫也差不多,但稍有不同。”

  九杀是命中注定;九劫是修行所致。

  杀、劫都是要命的事情,但本质差别云泥,不可混于一谈。

  之前岁月,相柳已经历遍九杀,九劫也度其六,近年闭关于本族发源祥地,收获极大修为突飞猛进,迎来第七劫。

  相柳一族为天地异数,它们的修行路途也有独特之处:九道劫数全都成功扛下,不是一定就能飞仙;反过来一样,每次劫数落下时,也都有可能就在当劫中得金身破天宇、登足仙庭去!

  次次都可能飞仙去,到头来没准一场空,无定数、看你造化了。

  相柳在阳间刚刚领受第七劫,劫数中灵光绽灵犀动,此乃劫中藏仙路的征兆,九头蛇心中狂喜全力应劫,果然于挡下劫数后刹那、天旋地转,无可抗拒的巨大力量袭来,将其抽离人间……只是万万没想到的,自己没能飞仙,反倒是进入了阴曹地府。

  可把相柳气坏了,不过他是闷罐子,越生气脸上越不显相,反正见“人”就杀便是了,万鬼扑来正和他心意。

  打杀了一天,堆起一座丧鬼尸山,小相柳心里的闷气也出得差不多了,四仰八叉在苏景云驾上一趟:“我已经想过,会来地府不外两个缘由。一是我相柳一脉传承遗失不少,藏于九劫中的可能不止飞仙途,也有黄泉路,但不见了前人记载,我不晓得而已;又或者……灵元大潮到来突兀,扰乱了阳间气象,让事情出了偏差。”

  说话间、叹口气,放下了:“无妨,还有第八、第九两道劫数,两次机会。”

  苏景替他着急:“万一后两次也未能飞升,你就长守人间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相柳本懒得回答,不过想了想还是应了一声,懒洋洋的声音。

  “没事啊,”苏景笑了起来:“我尚有一道大愿在身,到我飞升时候,你若确定走不了了,我行愿带你上去!反正把你留在人间也是祸害,弄走了事。”

  苏景一句话把事情支开上千年,相柳这次真正懒得理他了……奔波了一趟,重返封天都,这倒是正好了,阴阳路可容两人往返,三尸用不到这条路,苏景一个人走颇有些浪费,带上小相柳也算实惠。

  三尸没和苏景一起去接小相柳,拉上顾小君不知去忙活些什么,苏景返回时他们也不在总衙内。苏景不去管他们,径自找到尤大人,后者就此动法、开启阴阳路送苏景相柳返回阳间。

  手印起、咒令生,封天都总衙地下深处咚咚闷响,浩大法力升腾流转,燃香功夫过后猛见一道乌光自地下冲腾而出,先笼罩了苏景与相柳,随即乌光直奔天际划去。

  也是这个时候,施法中的尤朗峥面色突变,急急将一道神识打去花青花处,嘶声传令:“速去离山,封途断路!”

  就只有主持“阴阳路”法术的尤大人能明白,这条路出了问题……不是路有问题,更不是法术错误,麻烦在:另一端。

  路有始末,一头在幽冥封天都,另端阳间离山深处,再正常不过,这条阴阳路本就是大判官给苏景专门开辟的。

  不施法开路时无以察觉,但当法术成形、苏景与小相柳已告“上路”后尤朗峥惊诧察觉,路的另一端、离山深处中正透出一道诡怪力量,与“路法”颇有相似地方,两股法力的本源几乎就八九成的相似!

  这便如河海交汇,终点一下子又变成了另一个——阴阳路正把苏景、相柳送去阳间离山中那道突兀冒出的怪力中去。

  阴阳路唤作“路”,其实是一道破界法术;另端冒出来的法术法力与判官法度相似,自然也是一道“界法”、通联着另一处未知世界。两道力量融汇、两道法术归一,判官老爷正把王爷扔去那方莫名世界。

  另外值得一提的,虽未亲自去看,但尤大判听苏景讲过离山深处有一座镇压着旧圆凶獠的封印,由此他大概能猜到“对面”怪力来自何处……尤大判知道自己正把苏景往六耳杀猕的疆域中送去,这让他如何能不惊急!

  明知后果严重,大判也不能就此中断手上法术,破界之法贸然中断,途中人要么随路碎而身崩魂灭、要么永远迷失虚空再不得回,唯一希望仅在于另位大判能及时赶赴人间、路彼端,施法断路截下苏景……

  阳世间,离山中,突然一道阴风扑起,花青花直接显身地宫深处。

  沈河仍在地宫内,乍见花青花赶到,掌门面露感激:“阴司出手、相助凡间备战抗敌,沈河感激不尽!”

  花青花顾不得解释,火急火燎施法探“路”,下一刻面色灰败,脱口:“晚了、完了!”

  晚了,完了,花青花来晚了,法术已告完结,苏景带着小相柳钻进封印那一头了,人间、妖域年轻人中最最顶尖的两个,闯入六耳杀猕疆域去了!

  沈河不解,正向发问忽又察觉到什么,伸出手掌向面前空气捏去,一枚冰身火翼的蝴蝶被他拿到了手中。涅罗坞有灵讯传来。

  掌门去解读灵讯,林清畔则追问花青花:“大人所说晚了完了,所指何意?”

  花青花想了想自己身在何处,权衡了下若告诉对方“我家大人把你家师叔扔去六耳疆域、他死定了”后自己的性命安危,合手对林清畔施礼,微笑道:“下官尚有要务在身,再会、再会。”说着身形溜溜转,化归阴风跑回幽冥。

  待回到封天都,又赶忙录了一块玉简把事情始末说清楚,这等大事说到底也不能隐瞒离山,又唤过一个小差官,命他把玉简给离山送去,明知对方不可能为难一个小鬼头,花青花还是着意嘱咐:“交了玉简,就说得赶快回来复命,万勿多留速速回来。”

  大判刚走,小鬼又来,沈河真人刚读过涅罗坞传来的灵讯,还未及相告于身边林师叔,就再去读花青花送来的玉简。

  林清畔等在一旁,见了判官、见了小鬼,自也想起了自家师弟,开口道:“幽冥已知封印躁动,师弟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启禀林师叔,苏师叔直接过去了。”

  第七百三十七章 好胆色

  “下雪了啊?”茫茫天地,一片银白,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无风。苏景站在没膝积雪中,抬头看着天。

  “嗯,下雪了。”身边小相柳有些发愣,随口回答。

  把目光从满天阴云中收回来,苏景望向远方:“这是哪里?”

  小相柳犹豫了下,挑了个绝不会错的答案相应:“肯定不是离山。”

  话音刚落,相柳目中陡显凄厉,分光化影急急后撤,苏景则拔身而起,火翼挥动一飞冲天!

  就在两人刚刚站立地方,一头怪物自厚厚积雪下凶狠扑出……

  苏景、相柳到达封印彼端的那天,大雪下疯了这座乾坤。

  ……

  中土人间,离山地宫,沈河将花青花的玉简之言大概讲与林清畔知道。

  话说完、稍停顿,沈河深吸一口气,未再议论苏景,就此换过了话题:“阴司鬼差来送信前,涅罗坞传来灵讯、他家在外游历的弟子遇到了一件蹊跷事……若我所料不差,他们可能找到了封印的另个出口。此刻涅罗坞诸位祭酒正赶去那里,这一趟要劳动师叔法驾了。西北戈壁边缘,修罗涧。”

  一重封印,两条出路,中土世界福祸攸关的大事,离山非得排遣高人去做确认不可。

  林清畔伸手指了指地面:“这里的事情……”

  “弟子会盯住,师叔放心。”不等林清畔说完,沈河就答道。

  林清畔点点头,转身离开地宫。

  师叔走后,沈河并没再去关注封印变化,盘膝坐了下来,双目闭合头颅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转眼一个时辰。

  地宫中,镇士们谨守法阵,倾尽全力维护封印,可是所有镇士的目光都不再紧盯地面,他们扬起了头。目光警惕、注视沈河:一个时辰里,盟友离山的这位掌门人身上,绽放出越来越强、越来越锐的剑意——针对封印的剑意。

  镇士皆为法灵,因封印而生为封印而死。沈河对封印泄露出的敌意,他们自有感应。

  而此刻,地宫中的诡怪光芒正缓缓黯淡,一度躁动不堪的封禁法阵正渐渐恢复平静。

  “那边”涌动的怪力显出穷竭之势,由此可见,封印躁动的原因并非杀猕冲关,而是地下世界自身的力量涌动,波及了离山的封印。此事仿佛“潮汐”,涨潮时封印颤抖,可只要坚持到退潮,危机自然随之消弭,至少又能给出今圆几年的“喘息”。

  突然间,锵一声剑鸣嘹亮,静坐中的沈河爆起身形,背后长剑出鞘,凝结全力击向地面,竟是要摧毁这座守护今圆无数年头、且曾经离山先祖亲手加固的封禁法篆。

  离山有弟子被困另一端了。

  掌门人一剑决绝!

  镇士们所有的法力都落于封印中,即便早已查知沈河有“敌意”他们也无能为力,只有眼睁睁看着那来自今圆的锐剑,去释放旧圆的凶物……便在此刻,又是一声金铁交击的巨响乍起,另一柄剑自斜刺里飞来,挡下了沈河的狠击。明明已经离开的林清畔重又出现在沈河面前。

  沈河显出惊讶……一个时辰不算长,可心中天人交战来得何等激烈,几乎占去了他所有心智,以至未能察觉师叔又回来了。

  “我让虞、樊、龚三位长老赶去修罗涧了。”林清畔只出去转了一圈就回来了,并未远去。他保护封印、挡下了沈河一剑,态度也就再明白不过了。但老人脸上并无责怪之意,微笑如常:“想当年,人人都道二代弟子沈河性根纯善、心机深厚,懂进退识大体,是做离山掌门的不二人选。可陆九祖却说,他喜欢你这孩子、想让你做掌门的缘由不在这些,他看重你是因为:此子骨血中暗藏了‘只凭一念敢撕天’的凶悍!那是闲聊说笑,我也在场,本还不以为然,到了今天才晓得,九师叔神目如炬、看人看得准啊,不敢不佩服。”

  沈河目中血丝满布,面色晦暗:“九祖错爱……弟子也不知此举是对是错。”

  无论对错,无论如何做,心底都如万蜂深蜇,这边放不下那边更舍不得。

  微笑中林清畔摇了摇头:“本就不存对错之分,只是不好。当设身处地——若误入那边的是你,不是苏景,苏景为你破封印,引大劫入新圆、你是愧还是痛?”说到这里,他加重了语气,又重复:“不是不对、是不好。你再仔细思量,要不要再出一剑仍由你做主,这次我绝不阻拦。”

  无关对错。如果今日山中留驻的不是林清畔、仍为尘霄生的话,此刻封印早就被打破了……尘霄生没错,林清畔也没错。

  林清畔话说完,转身离开了地宫,不在沈河身边打扰,容他静静思索。

  又是一炷香的光景,沈河飘身出地宫,第二剑终归打不下去了,来到光明顶旧址,目光扫过道场中集结待命的众多弟子,开口道:“封印力量越来越弱,两圆之战迫在眉睫,为探究杀猕虚实,趁封印躁动时机,苏师叔越界去做探查。”

  此言一出,震惊离山。

  掌门要离山备战,要激励士气,把苏景被扔过去说成他主动过去,这谎话说得虽然离谱,可是以苏景的性子他还真做得出这种不计后果的事情,是以众人吃惊归吃惊,倒是个个信了掌门之言。

  把话对门下弟子说完,沈河又挥手,一道道剑讯破空去,“离山苏景去往杀猕世界、探看敌人究竟”的消息传去给天宗同道。

  有沈河亲手贴金,苏景的脸面想不光照九州都难,无论新宗旧门,无论修道凡世,任谁听说此事,都会从心底对离山小师叔赞喝一句:孤身入虎穴,果然好胆色!

  ……

  花青花头疼。一想起那三个矮子就头疼。

  苏景被误送杀猕界的事情和离山交代清楚了,但苏景家的三尸还在幽冥,就在封天都内,缠住顾小君不知道在做什么,早晚会回来总衙,这是非得见面不可的,到时候可又该怎么说。

  这事本应尤朗峥亲自向三尸解释的。但尤大人惹祸过后吩咐了一句“花青花,把事情对离山和苏景手下说清楚,本官尚有要务在身不能多耽”就走了。

  愁什么就来什么,不多时外面喧哗声响起,三尸不止回来了,还特意找上了门,一口一声“花青花”的喊着。

  躲不是办法,花青花硬着头皮迎出来,一见三尸模样,年轻大判吓了一跳。

  三尸不知本尊麻烦大了,一个个得意洋洋,或双手叉腰或来回转身:“花青花,你看本座弟兄装扮如何?顾小君的手艺!”

  “了不起,了不起,三位仙尊仪态非凡,下官佩服。”花青花勉强笑,笑得不怎么好看,之后咬了咬牙,生硬转过话题,干脆把事情和盘托出。

  三尸正开心快活得不行,听闻苏景遭遇全都懵了,张嘴瞪眼愣愣站在原地……过片刻他们回过神来,赤目猛一声怪叫,分不清他是气还是哭,挥手拔出殷天子就要自刎,出了这等大事实在顾不得再向阴阳司兴师问罪,赶去救护本尊才是急中之急。

  拈花也和赤目一个想法,手中抓着明晃晃的宝剑去抹脖子,但雷动更加稳重,双手急伸拦住了两个兄弟:“且慢!苏景现在并无性命之忧。”

  三尸与本尊的联系并未断绝,潜心体会的话,雷动等人能察觉苏景现在的“状态”。雷动抓着拈花赤目的手腕,继续道:“待他遇险时,你我再赶去相救不迟,现下还有要紧事情,非得赶快做好不可!”

  说着,痨病鬼目光一转望向花青花:“你可笃定,苏锵锵去的是六耳杀猕疆域?”

  “绝不会错。”

  雷动垂目、沉思片刻,长吐一口闷气,在对花青花说道:“你速速派人去往离山,直接去找沈河,是这样一件事情:前阵子紫霄娘娘答应帮苏景做一件画皮,不知现在做好没做好,你请沈河去追问,做好了就让小鬼赶快带下来;没做好的话就催促再催促,一定得快做!”

  这次雷动当真不是胡闹,苏景人在六耳世界,能用上那张归仙画皮何异多出一条性命。

  举手之劳,花青花立刻答应下来,一道玉简传于麾下鬼差,刚从离山回来的那头小鬼又跑回人间。

  雷动再问花青花:“尤大判能把苏景扔过去,还能再把旁人扔过去么?”

  花青花直接摇头,一来,阴阳路两年才能发动一次;另则,这次“二法相融两路合通”实在是巧合中的巧合,想要再扔人过去,除非阴阳路发动时阳间封印再起躁动,且躁动程度、内中冲起的怪力大小都与此次完全一致才行。

  顾小君也是此刻才知苏景出事了,女判官一贯有些毛躁莽撞,急道:“你们何必管那阴阳路,这边一死自然到那边和苏景汇合!”

  另两个矮子已经冷静不少,明白了大哥的意思,拈花苦着脸摇头:“我们是能过去,但画皮过不去!”

  能追随着三尸一起死的宝贝,就只有浅寻着意为他们炼化的殷天子和童棺,雷动顾不得多说什么,纵身跃上童棺招呼两个兄弟:“去找小师娘。”

  一路风风火火,三尸急赴西陲,到了地方在浅寻结下的千里剑禁边缘,又是大呼小叫又是引天星砸剑禁,很快浅寻就察觉到三尸到来,封禁展开一线放他们进去了。

  ……

  三尸见到小师娘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苏景刚刚结束恶战,正伸手抹掉自己口角处溢出的鲜血,皱眉问身边相柳:“这是什么东西?”两人面前,身形三百丈开外的巨大怪物横身地面、倒毙于大雪之中。

  小相柳则抬头望向前方:“那又是什么东西?”

  第七百三十八章 冰城

  落足莫名地方,还没弄清自己到了哪里就被藏身积雪下的怪物袭击,怪物形状像鱼却生八足,身上不见鳞片披着满满的毒刺,面生七目头顶三角,中土世界闻所未闻的东西。

  怪物斗战时算得凶猛,实力堪比幽冥中一方鬼王。

  当然,怪物肯定不如削朱、肆悦这等顶尖大王的能耐,但是比起锦纶楚江之流还要稍稍胜出一筹。

  以苏景和小相柳现在的修为,就算怪物本领再大上几倍也没用,可为了斩杀此獠,苏景和相柳居然都负伤不轻……会如此,只因“环境”:苏景和小相柳的修为、本领都是在中土世界炼成的,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实际里他们的真元行运、力量调遣都暗合中土天地的气运造化,突然来到另一方乾坤,动法斗战时只觉束手束脚,没法说的别扭和不协调。

  一剑飞出,苏景以为稳稳能做百丈击杀,可在这里飞剑只杀出八十丈就告势竭;身形纵跃,小相柳算得是退后十丈,不料直接退出十五丈身形仍自飞纵……水土难服,法术力量的控制全然失了准头,这次打得吃力异常。

  这方天地对两个年轻高手的影响,说大不算大,两人自身的修为丝毫无损,只是个适应问题罢了,而精深修家的身体感识、心神应变都远胜凡人,给他们些时间来,在这里多呆上一阵子,很快就能调整圆满,完全适应这处乾坤,到时就能恢复十成战力。

  可在“适应”之前,一旦遭遇真正凶猛的敌人,苏景、相柳便凶多吉少。这便是境界的差别了,若苏景能再破远游子、化三清,便能得“身入游波随遇而安”之能,入新境则融新境,全无需再专门花时间来适应。

  好容易斩杀了巨物,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前方又有异象显现:视线穿透纷扬大雪,隐约可见地平线上迷离光芒蒸腾氤氲,瑰丽异常。

  很快,一块巨大玄冰显现,方圆八十里开外,环罩七彩光晕,于雪地中滑行前进。椭圆形状、与鸟巢有些相似,“走”得不算太快,但这“不快”也要分和谁相比。在苏景、相柳眼中不快,可中土奔马全力驰骋也是追赶不上这“滑冰”的。

  小相柳挥手将怪物尸首收入吞天囊、抖袖抚平斗战过的痕迹,同时转头望向苏景:“先躲……”说了俩字就住口了,这点事苏景哪用得着嘱咐,相柳收尸时他早都溜溜一转、收拢气息隐身雪中。

  近百里的冰块,分量沉重不言而喻,可它滑行于雪原,发出的轻轻沙响不比着一头狐狸的奔跑声更重。苏景两人匿行潜踪紧随其后,一道道灵识如丝轻细,小心探查着这块会自己跑来跑去的大冰块。其间小相柳不忘传音入密,问苏景:“阴阳司和你有仇么?”

  刚才一战身体与环境不合,以他们的见识自也就明白了自己被送进古怪世界,若非有仇,谁会这样消遣他们。

  苏景摇头,造谣生事:“阴阳司众官对我敬仰得很,倒是曾听尤大判说过,他生平最讨厌之物是九头蛇。”

  玩笑说话。

  能开玩笑便说明苏景心情不错,修行为什么?飞仙前、一阶阶一景景,只怕奇遇不够之人,突入一方莫名世界,心中兴奋远胜忐忑。

  小相柳一哂:“先弄清楚这是哪里再说吧。”

  片刻后小相柳密语再度传来,略显惊诧,但带笑:“好家伙!”

  九头蛇妖识透入玄冰,有所发现,是以有此一叹,而他所见苏景也一样探查得清楚,一模一样的三个字回应:“好家伙!”

  潜行追踪,大雪翻飞不休,一晃几个时辰过去,苏景密语同伴:“差不多就这个意思了,我上去看看。”说话间,手掌平摊,小小一团火焰燃烧于掌心,下一刻苏景消失于积雪、入身玄冰内!

  金乌万巢遁法,此端火焰生、入身穿空去、彼端火里出。苏景动用此咒,只因玄冰中有火,可供他施法穿梭。

  巨大玄冰中何止有火,还有房、有街、有楼宇有宗祠……

  冰顶开敞、冰心空旷,大碗一般,内中根本就藏了一座大城。

  苏景入身地方,城中大庙、供奉神祇龛前鲛脂长明灯。

  入身不急显身,腕上金镯动法苏景就化作灯芯火焰,再一次神识游丝漫出探查冰中城……血腥味道、残尸碎肢、街户狼藉,死气沉沉的城池,遭兵祸被掠劫的样子。

  灵识所见所有尸体几乎被都有被啃噬的痕迹,绝大部分都只剩森森白骨,更像凶兽屠城。

  死寂之城,苏景自火中显身,同时一道灵讯通传城外相柳,眨眼功夫相柳飞身入城、来到苏景面前。

  懒得再去看其他地方,小相柳负手昂头、打量着庙中供奉的巨大神像,旋即少见再少见的,九头蛇笑了:“阴阳司一定和你有仇。”

  苏景早都看过了那座神像,嘿了一声,分不太清楚他是叹还是笑:“麻烦了!”

  确实麻烦了,神龛上巨像披青甲挂金绦、咧嘴大笑之态……满口锋利獠牙、腮边各列三耳,何须纵身去看神像天灵顶盖上那第三只眼睛,再也明白不过了,神庙供奉:六耳杀猕。

  时至此刻,即便不敢完全笃定,苏景也有九成把握、知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再把神像仔细打量,小相柳道:“不像啊,可惜了。”

  话来得古怪,但苏景明白他的意思,面前神像的样貌与西海邪佛腹中那个唤作郎齐的六耳归仙截然不同,这也再正常不过,郎齐有香火供奉,但未必就是六耳族中的巅顶大神,便如中土释家拜奉佛祖,诸多罗汉、护法神也有法位香火一个道理。

  庙中有殿,殿上有匾;殿内有经,经上有字,可惜,全是弯弯曲曲地鬼画符。苏景炼化了郎齐的“青果”,能听得懂六耳古语,但识不得旧圆文字,想要从经传典籍中了解环境做不到。

  两人走出大殿,并未离开这座宏大神庙,城卧冰内、冰行雪原,必是法术所为,这城中有灵元波动,源头就在神庙中。两人循着灵元迹象寻寻觅觅,不多久便在后殿找到一处地宫入口。仍是相柳留守在外,苏景持法戒备小心潜入。

  地宫空荡荡的,并无生灵,地面、四壁法篆重重,其间镶嵌灵石无数。苏景看不懂这些篆文、阵图,但三千世界所有法术的根底都是灵元行转,都有共通地方,苏景稍用些心思揣摩就明白,此处法阵为冰城中枢,大阵持法两道,一为催动城池行走;另则维护冰城护篆,不过护篆法术现在已经停运,被废掉了。

  这不奇怪,外敌若未能打破护篆,这座城池也不会被屠灭了。

  又再地宫流连一阵,找不到什么有用线索,苏景汇合小相柳,并肩离开神庙,随意行走于死城中,随处可见尸首骨骸,不久后小相柳又问:“怎么看?”

  “属族吧。”

  六耳杀猕是什么样的生灵苏景再明白不过,可是这城中散落的遗骸并非六耳模样,奇形百态什么样子都有,有的面生四目,有的背生双翅,有的长尾丈余,也有的几乎与中土人全无分别,唯独不见真正的六耳尸首。

  不是六耳,但供奉杀猕祖象,除了“属族奴城”也不会再有其他解释。

  说话同时苏景身侧平湖显现,白骨舟浮起湖面,听候阿骨王差遣。

  “搜索全城,多加小心。”八字谕令传下,大湖消隐、六千沉冤郎解去舟阵化归人形,三三成伍四散入大城做仔细搜查。

  这城中基本安全,小相柳解去了法护戒备,人站在铺满白雪的长街上,只见他脚下的影子微微一震,似是虚闪了一下,旋即相柳本人稍稍一晃,再看上去,比起之前仿佛更“真实”了一点点。

  眨眼间的变化,前后差别极微小。

  此刻苏景小小有些惊讶:“实影虚身?身入影来影做身?”

  入城之后,跟在苏景身边同行、说话的相柳,是结做实像的影子,真正的相柳则藏于地上的影中。虚实互换、真假难辨的法术,对敌之际可堪大用,更不怕敌人偷袭。

  小相柳声音淡漠:“还不止,走在你身边时,我也能藏身于你的影内,将来遭遇强敌时,我可能在你身旁也可能在你影中,你记得这重关键。”

  苏景开心而笑:“端的妙法,堪称通仙,了不起得很!”

  相柳冷冰冰面孔:“小术罢了,你赞得太夸张了些。”

  “不算夸张,虚实多端、杀敌无形,上上神通!”赞人不用本钱,苏景更起劲了,让相柳稍稍有些疑惑:苏景的语气由衷,十足真心夸赞……显得有些太用力了些。

  沉冤郎搜城,苏景与相柳暂时无事,随便找了临界一家店铺进去坐等。这城中建筑风格杂乱,与中土世界迥异,加之文字不通,苏景也分不清这座房子是做什么的,不过看内中有柜台,有桌椅,好像个酒肆或茶寮。

  店中一片狼藉,居然还有一坛老酒幸存,苏景总能在小事里找出欢喜,惬意道:“尝尝六耳风味,也算不错。就是不晓得六耳的酒够不够烈!”说话间揭开坛盖,提息一嗅,未倒酒又把坛子放下了,讪讪:“是酱油。”

  相柳失笑。

  坐店居中,等候沉冤郎搜索的消息,渐渐有灵讯回报,可并无重大发现,直到半炷香功夫过后,苏景收一道灵讯传报,面色一振:“还有活人!”说话间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但走到老店门檐下,看着外面飘飘扬扬的大雪似有想起了什么,站住脚步、转头对相柳道:“这么大的雪,天真冷。”

  废话一句,苏景重新迈步向外走去,就在他自店内踏入雪中一刻,周身忽然玄光震颤,裘帽裘围裘袍,素白长裘披裹与苏景全身,白色裘皮不带一丝杂色,顺滑柔然且光泽莹润,真正的富贵皮毛,放之中土世界万金难求!

  无需同伴发问,苏景就笑道:“狐地迷雾,祭炼白玉弓一柄;这些年持弓再做祭炼,宝物新添一变,就是这身白狐皮裘了。”

  迷雾攻守兼备、弓主杀法裘为宝甲,各有主效,不过离山地处东南,气候温热,莫说山中修家,就是附近凡人过冬了不得一件夹袄,哪有人会穿皮裘,不怕把自己热死么。苏景空炼得一件华贵皮裘却没什么机会穿在外面,未免美中不足。倒是六耳疆域气候寒冷,成全了小师叔的显摆心思。

  但非说不可的,苏景出身名门,大圣大官大王都做了个遍,清秀容貌下自有一番威风气象,富贵衣裘在身时,更添锦绣雍容。

  而小相柳凶兽出身,修行能让他神光内敛,但那份与生俱来的猛兽凶悍永远不会消磨,就如出鞘利刀一般,两人走在一起,旁人一目了然:穿白裘者,大富之家金贵公子;着青衣者,少年伴当彪悍侍从。

  苏公子带着他的相侍卫贴地急掠,依灵讯所报,不多时赶到城西一座大宅中,六角大院菱花墙,惨白大门两侧各挂一具风干古尸,估计是此地风俗,和中土大户的镇门石狮一个意思。

  进门无回墙影壁,而是黄澄澄一口巨钟悬挂,绕过大钟进宽阔院落,遍地碎尸,兵刃与破损法器散落,厚厚血浆被冻成了一层酱紫坚冰,足见大祸来时此间抵抗颇为激烈……

  一进大宅,立刻有沉冤郎上前接应,引着苏景七绕八拐,来到后宅一座小院中,有座隐秘地窖,伪装和盖子已经被揭开,内中五个人活着。两个像杀猕似的头顶开了第三目,但耳朵只有两个,面上不见鼻子只生了两个小孔,并非鼻子被割掉而是生来如此;另三个生得也各有古怪,一个背生长鳍、一个身披长鬃、一个双肩各挑尺余长角。无一例外,颈子上被箍着沉重枷锁,精钢铁链相连于地面。

  看容貌身形,五个怪人都还是娃娃,面黄肌瘦、身体蜷曲成一团,饥寒交迫正瑟瑟发抖。

  地窖中的幸存者模样诡怪,不过苏景一眼便知他们都是智慧生灵,不是牲畜野兽。

  苏景五百年跑遍大漠南荒西海幽冥,什么难看人物没见过,全不当回事,但他目光再转、打量地窖中其他“杂物”时微微皱了下眉头:尸体,同样是古怪丑陋的娃娃,尸身上血肉模糊、胳膊大腿等肉厚处都被撕裂、露出斑斑白骨。

  相柳冷笑了一声:“好小子,靠生吃同伴活下来的。”

  侍候王驾身边一位沉冤郎开口:“启禀王驾,他们自己应该也是吃食,有儿郎自厨房模样的地方寻得烹尸痕迹,看骨骸和他们差不多。”

  苏景“嗯”了一声,这户人家是吃人的,不过美食犯禁,须得小心隐藏起来,是以地窖隐秘异常,城外怪物攻入时未能找到,成全了下面几个小子的活命。

  苏景扬手,剑气绽放打碎锁链,再以阴风托浮将五个娃娃拉上地面。

  五个娃娃一上来立刻就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沉冤郎首领眉头大皱:“这般没规矩的小子……”

  不光躺着,还用后脑海咚咚磕地面,相柳大概看明白了:“这是……行礼?”

  苏景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中土跪拜,这里平躺,他们比咱们舒服。”

  五个怪娃口中呜哇有声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们口中之言不是六耳古语,苏景也听不懂,不过其意不难解,当是在求饶。

  金乌、相柳的目光何其锐利,轻轻松松就看出来:五个娃娃面色恐惧,眼色仓皇,可眸子深处却藏了一份鄙夷。

  恐惧绝非作伪,鄙夷更是真的。

  相柳问苏景:“留着有用么?没用我吃了,以前没吃过这种货色。”

  “还真不能吃,”苏景摇摇头:“当头两件大事都得着落在他们身上。”

  相柳有九颗脑袋,脑筋岂能差劲,但他更明白苏景的心眼,是以九颗脑袋全都省了,遇事懒得思索,全推给苏景去想:“什么大事?”

  “学说话,学认字。”

  入敌境,打杀必不可免,苏景也不怕,但此间诸多古怪,且非六耳一族独居,苏景既然来了,总得把事情弄清楚。而“说话、认字”何尝不是保命的本钱、杀敌的基础。

  何况以苏景的盘算,是要在这死城中驻上一段时间的:协调身体、修元,以适应这座敌人把持的天地。

  吩咐沉冤郎找来几件厚衣裳给几个娃娃穿上,又随便找来一本书,打开来凑到五个娃娃面前,苏景比划了两下,娃娃会意一起点头,他们都识字,这可再好不过了。

  阿骨王大袖挥动,随身携带凶兵鬼侍全部放出,着他们在城中操练、适应环境。

  苏景与小相柳则带上了五个娃娃,一边“融合”天地,一边开始学说话学认字,从开始比比划划,到简单字词再到断断续续的简单对话,一晃十天过去,苏景和相柳已经一口“杀猕界语”流利了,除了个别词汇,就只剩下口音还有些古怪,积习难改、一时间纠正不回来。

  这等速度于凡人自是难以想象,可修持到苏景、相柳这等程度,心慧大盛智力卓旺,学一门“他乡话”等闲事耳。

  这天里,苏景和几个小娃闲聊中,忽然问道:“总听你们提起‘杂末’,杂末是什么?”

  后背长鳍的娃娃名唤“否以”,应声回答:“大族治下,人分六等,驭、古、丁、刽、番、杂末。”

  苏景饶有兴趣:“说来听听。”

  话刚说完,苏景、相柳同时面露警惕——脚下传来微微颤动,这些天里一直在滑行的玄冰城池,忽然停顿了下来。

  第七百三十九章 糖人

  玄冰停顿一刻,苏景、相柳飞身之时,何须只言片语,两人自有默契,对法阵行运了解更深的苏景去往城中心、六耳神庙下的驾行法阵;天生野兽对外来危险感识敏锐的小相柳则潜身出城、探查外间……

  一炷香后,两人重新汇合于城内,相柳先开口:“看过四周,不远处有雪林有温湖,栖身小兽不少,此外另有一大片雪粟栗原,但并无修行之辈。”

  “这便说得通了,”苏景说道:“我看过阵法,自行收力、但阵法并未完全消解,是城中人一早就设计好的线路,这里应是一处补给营地,猎小兽采粟栗以充食粮,大概会停留一天时间,再继续行进。”

  小相柳点点头,但很快又想起一件事:“你查看阵法,用去多少工夫?”

  “盏茶不到吧。”苏景回答得理所当然,喝杯茶的时间他就确定是阵法自停,却未通知相柳回来,由得同伴再外面提心吊胆的巡查。相柳冷哼一声,懒得再理会苏景,心中暗忖:这朋友不靠谱得很,幸亏我也没急匆匆赶回来,不枉那餐好口福,这世界的生灵长得丑陋但滋味着实不错……

  虚惊一场,着沉冤郎戒备四周,苏景、相柳又把那几个俘虏娃娃找来,之前话题重提,苏景问:“此间人分六等,怎么回事?”

  “相传上古时候,这片天地诸族杂处,有的相亲有的相杀,今日你我结盟,明朝盟友反目,总之乱得很,各族割据一方,来回征战。”

  “后来有天,有霸王猛士显身世界,霸王猛士相貌迥异别族,头开三目腮生六耳,身坚如铁力大无穷,自称驭族。开始他们人数不多,未成气候,但他们退入荒僻地方慢慢繁衍壮大,终有天驭族大军出世,席卷天下扫荡诸族,臣服可得活命,顽抗必遭屠灭!”

  “征战漫长,驭族猛士一统乾坤,划人六等,驭为皇,是人中龙凤石中金精,上上等,大贵人,别族见到驭人,一律都要躬身退让、恭敬问礼,若是冒犯了贵人,那可死得活该!”

  “传说里啊,这世上如今诸族大都是外来户,并非此间真正土著,来得最早一批人背上生鳍、趾间连蹼,喜栖水而生但在路上也灵活得很,唤作‘古’族,古族最早臣服、投靠驭人,深得信任。朝堂之中古人可做得高官。古族列封第二等,地位高于别族,仅次于驭……是称:驭人皇,古人王。见了古人,也得小心侍候。稍有怠慢照样死罪。”

  “古人最先到这世界,驭人来得最晚,其他几族谁先谁后就无从分辨了,丁族之人肩上生角、手内藏爪,最是野性难驯。可驭族何等智慧、何等威风?杀三留七,问你服不服?不服,再杀三留七;还不服?又杀三留七……如此问你五次,第六次就全杀光了!打下另一处丁族集居地方再如法炮制,终归吓破了那些肩角蛮子的胆,彻底被降服。驭人见他们还算有些血性,将其封做三等族,丁人可做州官小吏,从军入伍、积攒些功劳也能做得校尉之职。”

  “丁人之下为刽人,这一族身形强壮、周身披鬃,遇险时鬃毛乍起如钢针锋锐,他们打仗杀人,最喜欢砍人脑袋,是称刽人;不过这族人也最是心胸狭窄,性情狡诈,也被唤作侩人。侩人列位第四等,已是卑贱之族,人人要赋重税、男子皆有劳役、兵役在身。第三、四等人是称……丁人吏,刽人役。”

  “第五等人都是生番,据说他们才是这世界真正土著,空有智慧却无教化,驭人皇统一乾坤这么久,就只有这些番子不服王统,不肯臣服,藏身荒野成天里图谋造反,有个屁用处,迟早被屠灭!这第五等人不提也罢。”

  几个娃娃你一句我一句说下来,苏景全当听故事,待听到“五等番”时稍显好奇:“第六等又是什么人,居然比逆贼地位还低。”

  娃娃们伸手指了指自己,又伸手指了指苏景、相柳,:“第六等便是你我,杂末!”

  六耳杀猕生性淫靡,却最看重血统,只要是异族合欢诞下的孩儿,哪怕血统稍有不纯、哪怕其父母一方是杀猕皇族,也会被视作最最低贱之人。

  混种之人,是称杂末,税赋沉重、世代贱民,另有“火役”一律:每三年,每十个杂末人中要有三个被选出、进贡,猪牛一般被烹饪以供贵人宴。被赋“火役”的“杂末”就只有一个下场:釜中香肉盘中美味。

  “咱们杂末人啊,不知是不是混种之故,据说炖熟了之后,会有一股淡淡的膻味,你猜怎么着,那驭人皇古人王丁人吏就偏偏喜欢这股味道。是以第五、第六等人,也有个说法,叫做:番人蛮,杂末膻。”

  身为最最低贱之族,甚至地位不如逆贼,可几个小娃娃提起“驭”“古”贵族,全都是一脸奴相,说自己的肉好吃竟是得意洋洋。

  驭人皇、古人王,丁人吏、刽人役,番人蛮、杂末膻,六等人解说细致,但娃娃们的话还没说,其中一个道:“杂末虽是最低贱之族,但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杂末族中也分三六九等、也有贵贱之别。”

  已被列做“贱民”,自己还要再添细分,苏景不想再听下去,但娃娃不会察言观色,有人已经开口:“像你们,就是杂末中最最差最最低的‘糖’人。”

  忽然事情跑到了自己头上,苏景稍稍提起些兴趣:“怎么说?”

  “看我们,或生三眼、或背长鳍,虽为杂末但好歹也有身带些先祖特征,糖人不是,周身不见丝毫返祖象、生来身躯无力、能为浅薄,最是无用之人。”

  苏景问:“为何唤作糖人?”

  “身子娇柔,好像糖人儿似的一碰就破;细皮嫩肉,味道香甜;二者归一,自然叫做糖人。”

  苏景再问:“那糖人多不多?”

  “不算太多,但也不很少,夏家就是城中的糖人大户。”

  苏景见过丹世界,对世界轮回、圆圆交替有些了解,由此他晓得,“人”所以成为世界灵长、能够独秀于乾坤,固然有运气成分,但绝非全然侥幸,“人”自有长处:比如直立行走、视野更广;比如脑叶肥大、智力更盛;比如五指分开、灵活卓绝。是以这座世界中诸多“人”族,于身体构成上也都有共同特性。

  所谓“糖人”就是只保留了这份“通性”,但消弭了各族的“个性”。也分不清是巧合还是造化,此间糖人和中土世界今圆中人,在身形样貌上一般无二。

  当然,也只是长相看上去一样而已,完全就不是一个种族,糖人有血有肉但力气绵软大都体弱,智慧平平天性懦弱,身中只有七条经络,不是不能修行,但成就实在有限;中土今人则生命旺盛、心性坚韧、精擅智谋、不肯甘于现状敢想敢为,至于修心上的资质更和糖人不可同日而语。

  又和几个小娃聊过几句,苏景挥挥手打发他们离开,小相柳冷笑森森:“这地方,比着南荒还狠啊!”

  此间人吃人,上三族不互啖,上等人、有教化,只吃下三族;而下三族则互相吃。至于杂末也分三六九等,是杂末人自己搞出来的名堂,不在“王法”之内,没有官面认可,只能算“民俗”。

  之前娃娃口中的“夏家”,就是城西北大宅的主人,不知是无意中吞吃了仙果还是得了其他什么机缘,夏家人比着普通糖人健壮许多,一点点发展成这世界中罕见的糖人大户,在城中地位非凡。糖人也吃人,不过碍于“民俗”不敢明目张胆去吃高级杂末,所以才藏着掩着,自城中偷娃娃关押地窖,随时来解馋。

  几个小娃对苏景等人恐惧是因为性命悬于人手,目光深处的鄙夷则是因为糖人低贱,小娃是普通杂末,比糖人高贵……

  如苏景所料,一天之后神庙法阵自行运转开来,再度开始行移,苏景和相柳由得这城池乱走,他俩基本学会了说话,开始读书认字。

  不止苏景和相柳,沉冤郎、恶人磨中数十统领、和数百损煞僧全体,都来一起读书学字,将来少不得派他们出去追查敌情打探消息,不识字哪行。

  过目不忘者,学认字何其简单,三天尽识五天通读第十二天提笔成章,两个人都会写书法了,小相柳写得不如苏景好看,每逢竖直比划相柳总画得弯弯曲曲,好像蛇身子似的。

  认得字了,再要了解环境就真正简单起来:杂末卑,富饶地、繁华城中除了“火役”之外不许杂末人居住,这第六等人统一居住于北方苦难地方,便是这座大雪茫茫的冰原了。

  苏景抵达这里的二十余天,正赶上全年最最暖和舒适的时候,真要到了寒冷时节,来自天角的白毛风轻而易举就能把人吹得骨肉剥离,就是苏景所在这种方圆几十里的冰中城,也多有被狂风吹碎的先例。

  “驭人皇”将杂末发配此地,但并非放任不管,兴建了一座座冰中城供其居住,城中杂末管杂末,谁当官谁做主六耳不理会,只管到时候来去取赋税与火役……

  第七百四十章 夏离山

  苏景暂作栖身的城池唤作“白鸦城”,在冰原诸城中算是中小规模。

  冰原苦寒、环境恶劣,但对杂役来说最大的威胁不是天气,是匿藏雪域、神出鬼没的逆贼“番人”,若杂末在冰原一处固定栖身,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番人袭杀、吃光,是以冰城中设法阵,自行游弋形迹无端,这是自保的手段。

  但城池移走也不是说就保得万无一失,此城便是一例,在苏景抵达前半个月被番人发现、攻杀进来吃了个干净。

  另外城池的护禁法术也不是七彩荧光,如此醒目生怕番人发现不了么?护禁法术本为雪白色,与冰原相融相隐,但白鸦城护禁被番子攻破、废掉了,这才变成了七彩颜色。

  冰原方圆一万三千里,杂末所居冰城大小共计三百余座。不过大家都是人又都吃人,对这些卑劣之民官家不禁他们彼此杀伐争斗,是以城池与城池之间几乎没什么往来,城中人尚且彼此开饭,若一个不小心再被别城吃掉岂非冤枉。

  驭人皇对杂末苛刻,又管理松散,远远发落天边,如果以中土人物的血性和处世来看,早就会反了,可杂末都以奴自居,活得艰苦残酷,提起驭人又打从心眼里羡慕……

  随后一段日子,苏景一行在城中分散开来,苏景带上十余僧兵留驻神庙,这里既是祭祀之地也是城主办公所在,苏景在此查看经典、城志和往来公文;相柳与其他识文断字的学问鬼游散全城,主要搜寻大户人家,看信笺读家记,并没有什么明确目的,只是希望能够出些对自己有用的东西。

  这其间还发生了一件小事,五个留在夏家的娃娃,忽有一日对驻于其中的恶人磨首领殷勤侍候,说是军爷辛苦了,这天气日渐寒冷,他们五个今晚打算烧了暖炕,让军爷暖暖和和地睡个舒服觉。

  黄昏时分,五个娃娃中那两个头顶第三目的小子又转回,偷偷来向恶人磨首领呈报:另三个同伴在烧炕时偷偷添入迷香,打算迷倒恶人磨首领,再灼烤其肉,吃顿香甜的。两个小三眼本来不知同伴奸计,待到烧炕时才发觉,赶忙来告密。

  几个小娃都肉眼凡胎,还当恶人磨只是会一点法力的糖人,不晓得他们都是厉鬼。

  恶人磨首领当晚去睡暖炕,何须躺上去,一进屋子就察觉炕窖中果然传出催睡药物的气味,但恶人磨是什么样的东西?在世时候是奸徒中的奸徒,死了以后变成厉鬼中的厉鬼,岂会直接就把另三个小娃斩杀。

  先抓起来严加拷问,没片刻功夫就弄明白事情真相:两个三眼怂恿另三个人,大家一起烤了那个糖人将军来吃,连皮带骨毛发不剩吃个干净,毁尸灭迹。反正也不会有人怀疑他们几个小孩子。

  另三个娃娃同意后,两个三眼又偷偷来向恶人磨告密,坑害同伴只为自己能够立功,得了恶人磨将军的信任将来两个三眼的日子能更好过。

  破绽百出、不值一提的奸计,但也足见这些小娃子的残忍狠毒了。娃娃尚且如此,何况大人。

  这事恶人磨没直接去禀报苏景,而是先告诉了小相柳,九头蛇来了舌头一卷五个娃娃尽数吸入口中,跟着嘴巴一漱皮肉下肚骨头吐出,恶人磨喜滋滋拿了骨头熬汤,喝得咂砸有声香甜异常。后来苏景得知此事只是一哂,并未多说什么,几个娃娃只有狠毒却不够脑筋,对相柳、恶人磨这等凶物摆弄诡计,只能是这等下场。

  相柳吃过小孩第三天,苏景在神庙中终于有了一重大发现:找到加扣皇盖宝印的公函一件!

  打开来看,乃是征兵大令,着冰原上杂末城池甄选强者,汇聚勇武,结军马一支为“驭人皇”效命,若确有实力,军中士卒一概脱除“杂末”身份,入“刽人”籍。

  军中统帅由驭人猛士亲自考校,如果能过考,大帅可得天子赐姓,一步登天,举荐之城城主也可平步青云,入古人籍。

  公文内容很有些模糊,看抬头、题署,不似专门发给白鸦城的,是传递冰原上所有城池,至于军队规模,如何甄选,怎样过考更是只字未提。最后再看公文签发日子——六十多年前、过一个甲子有余了。

  不过白鸦城的公文,完结的都会有城主做押鉴,未完结的则是红笔批注进程,六十年前的公文上,最下角落中有几个小小红字:夏家操兵。

  对杂末来说,这道征兵大令无异鲤跃龙门的大好机会,这个机会被夏家争取去了?

  且就这公文内容来看,以后应该还会有后令接续的,可惜此城遭遇横祸,神庙被毁得不轻,苏景再没能找出什么。

  苏景不甘心,一声令下所有识字恶鬼尽数集结夏家,翻箱倒柜好一通寻找,公文之类未见半字,但找打了一份法术抄本,字迹涂涂改改、批注释言夹杂其中,不难辨出,这不是古时的经典流传,而是夏家人自己苦心研创的法术,苏景稍一过目便失笑摇头:夏家人殚精竭智创出的“秘法”,倒是正扣中了苏景身负的一项传承——沉世渊、丧家炼尸之术。

  不过相比苏景所学所知,夏家的炼尸法术错漏百出、浅薄无比,以此术而论,就是当年沉世渊重罪不成器的记名弟子来到夏家,都能混个“老祖”之名。

  既是内行,很快也就看出了门道,秘法记载的炼尸术以六十年为期,正相合于神庙中的公文,如此一来事情明白许多:夏家特意研创秘法,是想创一支尸兵进献驭人以求富贵。

  再细看他们埋尸、炼尸的地方,正在冰城行进的前方。琢磨片刻,苏景精神大振,对小相柳扬眉道:“说不定赶上这场大热闹了!”

  炼尸兵须得六十年,夏家要谋富贵,足见“朝廷”征兵期限为六十年开外,小相柳大概能猜到他想得什么:“白鸦城,糖人夏景?”

  苏景摇头而笑:“景字为名太精巧雅致,此间灵智者皆为粗俗之辈,得改个威风名字。”

  前半句小相柳只当是风声,后半句的话……要威风的?小相柳很快替他想了一个:“夏煞人?”

  苏景大笑、摆手:“白鸦城,糖人夏离山!”

  白鸦城又前行三天,与苏景猜测一般无二,又做停靠,正是夏家秘法上标注的养尸地,苏景兴致勃勃出城去,依图只因找到地方一看,对身边相柳笑道:“你别说,确实有那么点门道。”

  养尸所在,雪原上一座突兀高峰的山阴穴眼所在,养尸地不远处,挖山开洞有人辟出了一座山窟,当是夏家炼尸之人栖身地方,相柳以妖识一扫,耸肩膀:“只有骨头,都死了,没活人。”跟着又提息一嗅,舔了舔嘴唇:“尸骨是熟的。”

  同个时候苏景也看透这里的养尸法阵:“阵法被人毁了。”

  说着两人并肩先进山窟去查看,篝火残骸、尸骨堆积,洞中石屑散落有斗法痕迹,再看尸骨堆前一块肩胛插地,分外醒目,上面被人刻了些小字:区区小术,妄想登天,可笑之极——玄股城巴齐。

  苏景自城中记载中看过,玄股亦为原上冰城,规模大概白鸦数倍,巴齐非人名而是家姓,玄股大家。

  夏家弟子不是死在番子手中,凶手为同等“杂末”,死因除了巴齐人饿了之外,应还和竞争“谁家军马得驭人皇赏识、谁家变成一步登天”有关。山窟情形一目了然,逗留片刻苏景便告离开,重归养尸地前一道阴风法术催动,扫进积雪吹散坚冰,内中埋藏尸体露出,皆为“杂末”不算意外,居然都是糖人就有些出乎意料了,这夏家居然还有些志气,要以糖人尸煞军与别城他家争短长。

  再做细查,苏景“嘿”了一声:不止是糖人,且都是夏家子孙,全部中毒而亡。

  毒药不损身骨,死得完整最适合炼尸。

  夏家糖人和其他糖人不太一样,他们的身骨更加结实强壮,其中差别苏景一探便知。来这世界,所见尽为“狠心人”,吃人也就罢了,家主和嫡亲为了一个富贵的机会就杀灭大群本族眷属,算得骇人听闻了。

  尸体总数整整一千,即便夏家是旺族,凑出数也算不容易了。

  再以灵识扫过扫过尸体,阴风自苏景手中卷扬去,裹住了七百尸煞送入白鸦城。相柳不解他想做什么,问:“吃?”

  苏景摇头:“穿!”

  吃穿两字里,苏景归城,点兵三军,自恶人磨旗下挑选出七百精壮鬼,指了指地面那些夏家冰尸:“附身去!收凶心敛恶性,受我法度炼化!”

  一声令下,七百恶鬼附于夏尸,苏景持法施炼……

  小相柳不多问,抻抻胳膊踢踢腿,这段时间下来他已全然适应了这座天地,战力回复十成,无所事事里飞身城头,翻手取出了得自摩天刹“毗摩质多罗”传承、九样宝物那盏阿修罗琴,指动弦动,转眼琴声响彻四方。

  并未停留多久,三个时辰后玄冰城池的阵法再次发动开来,按照白鸦城主视线设下的线路继续前行。

  天地寂寞,大雪纷飞,玄冰之城孤零星驰,而那城头阿修罗琴铮铮锐响嘹亮……琴声如剑,指天、指地、指前途,饱满杀伐之意,无尽豪气冲霄。

  第七百四十一章 贵人

  七彩玄冰,衬琴声前行。小相柳一曲弹罢已是三天之后,收琴、扬眉、昂首,相柳好像疯子般的一阵大笑:阿修罗琴撩动凶狠杀戮之心,想想未来、大开杀戒,九头蛇只觉说不出的开心快活!

  疾驰不休,七天之后,远远行布于城池四周的妖识轻微震荡,小相柳再登城,视线远处清晰可见,另外几座冰城正从其他方向汇聚而来,前行所指与他的白鸦城一样。

  值得一提的,到了这个时候小相柳已经捏起了隐身诀。

  夏家养下糖人尸煞一千整,但其中有三成重窍受损,不是不受魂魄相附,而是附魂了也行动迟缓、动作不协,算是废了。

  这一路上苏景都不得清闲,先布法结阵、设下附魂炼尸秘境一道,被恶人磨附魂的夏家糖尸煞入境受他法术相助,以求尽快提高恶鬼与尸身的契合,之后苏景带上损煞僧一头扎进前阵子刚刚堆积起来的城内尸骨丘,挑挑拣拣,选出断肢残骨无数,又结大阵一座,炼化这些残肢……

  再向前行,越来越多的冰城出现。

  六十多年前,驭人皇一道征兵大令,如今才临近期限,冰原各座杂末之城都奉旨赶赴指定地方集结、争这次脱贱籍、入贵户的大好机会。

  虽诸城都向着一个目标前进,但彼此间全无交流,正相反的,一座座城池都将护禁行运到极致,奇形怪状的兵卒执兵刃列城墙,严加戒备、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别城,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此变成人间口中的美食。

  也有两三座冰城与白鸦城一样,身披七彩霞光,醒目异常。不用问,全是倒霉蛋,途中遭遇番人袭杀,护禁告破全城吃光而驱城行进的阵法仍在行运,赶去集结之处。

  各座冰城只小心守卫自己城池,不理外物,没有哪家城主派人去几座“死城”查探。一是怕自家城池停顿、派人出去会给周围城池可乘之机;另则,死城也没什么可探的,冰原皆知,番人所过之处不留活口不留财物。

  又前行七日,伴随连串剧烈颤抖,白鸦城驱行法阵彻底收力,阵中灵光灭、城池真正停止下来。不止此一城,隐身后的相柳与苏景浮升半空,四下望去,大大小小规模不一的杂末冰城尽数止步。粗略一数,玄冰城池三百座有余,乱糟糟停放于冰原中。

  大雪早就停歇,但满天阴霾未散,冰原死般寂静……此刻即为最最紧张的时候,谁都有心去偷袭身边城池,谁也都怕附近城池偷袭,严防死守同时也再仔细寻找对方破绽,唯一能称得“高枕无忧”的也只有类似白鸦的那几座死城。

  苏景饶有兴趣:“挑得起来么?”短暂接触、少许了解,让糖人夏离山对杂末不存丁点好印象,如果三百城乱杀成一团,当是他的一场大快活。

  “患于守,惮于攻,难。”小相柳摇头:“如果只是七八城,你我出手挑一场乱斗不难,城池太多,反倒不容易乱起了。可是话再说回来,若只有七八座城,你反掌间就能杀灭,又何须挑拨他们自相残杀。”

  小相柳的见识不差劲苏景自是晓得,但“患于守,惮于攻”这等措辞,以前什么时候也不曾从九头蛇口中说出来过,这让苏景有些纳闷:“你读过书啊?”

  “老七曾专修兵法。”相柳回答。

  当年天斗、齐凤、阴兵、剥皮新军联手围剿妖皇洪吉时,小相柳就曾说过一样的话。苏景想趁机问问“老七是谁,你算老几”,小相柳却摇头不作理会。

  苏景换过了话题:“玄股城是哪座?好奇得很。”

  夏离山想找找看,坏夏家尸兵、杀夏家弟子的仇人所在,可惜此愿也不得偿,城池藏于玄冰内,外面看去只是一块块巨大冰坨子,既无门碑也无城匾。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道青绿怪云自南方疾驰而来。

  怪云所过,满天阴霾雪云纷纷崩碎,湛蓝天空渐渐显露,其他冰城中人仰望怪云面带敬畏,白鸦城里的凶物却只觉无聊,相柳早都等得厌烦了,终于见到了些动静,跃跃欲试:“把这道法术击溃去?”

  青绿云藏蕴法术,并非修家云驾,相柳辨识得清楚。

  苏景笑道:“急个什么,耐心些,再等等看。”

  绿色云彩疾飞直至众城前方天空,停顿片刻后突兀一震,轰动大响中云崩碎,化作道道青光,自天空冲射大地!青光落下地方,正在众冰城前方、十里外茫茫冰原之上。

  再眨眼青光也告消散,前方冰原积雪上,留下一道道圆形痕迹,如大印扣鉴,同个时候天空中传来一声呼喝:“杂末诸城听令,各寻各位、驱城入印!”

  苏景运气目力遥遥相望,前面雪原上的法术扣印内,正写着一座座城池名字。想来贵人觉得诸城这么凌乱摆放不成个体统,要先让它们列队整齐……时至此刻,冰城之间那份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也告散去:名族贵人的法度已经显现,大人这就来了,甄选比试即将开始,现在谁也不敢再去攻击“邻居”,否则被治下个作乱罪名,那可万劫不复。

  诸城各派侦哨出城飞去前方、寻找自家城池的位置,又过一阵灵元波动起伏,冰城纷纷再做前行,去往该去之处。不过白鸦城未动,迎着相柳的目光苏景摊手:“驱行阵法我能看得懂,但发动不了。”

  大概位置,是为驱行阵法事先设好,具体所在非得临时动阵不可,几座七彩升光的死城都一动不动,别家城池既不奇怪也不理会,自顾入位,很快白鸦城周围变得空旷起来,颇显寂寥。

  待众多城池进入指定位置,南方一个尖锐声音遥遥传来:“古人王,炎炎伯金身法驾亲临冬荒雪域。杂末还不出城迎驾!”

  二等族,伯爵位,连等闲火役都没资格入其宴席的贵人到来。呼喝落下,苏景前方城池扎扎钝声响起,一座座城门大开,城主、兵马、普通百姓尽数出城,可笑得仍是他们的礼节,此间不兴跪拜,以躺为重礼,黑压压一望无际的人群四脚朝天全都躺下来,口中大呼小叫,说的都是谦卑言辞,不过人数实在太多,无数声音汇聚一起响亮骇人,却根本听不清他们喊得是什么。

  相柳眯眼睛,舔了舔嘴唇。

  苏景裹了裹身上的华丽裘皮,不胜奇寒的样子。

  冰天雪地,杂末们躺了足足一个时辰,单只这场“行礼”中被冻死的人便有数千众,南方天边才缓缓显出一道云驾,沾沾青蓝如湖海颜色,隐隐可见云中还有水光流转,古人背鳍趾蹼,天性亲水,修持也多为水法,只是不晓得来得这位爵爷为何取了个“火名爵”,炎炎伯。

  云驾行进不徐不疾,严寒中又冻僵了几百杂末后,炎炎伯法驾总算来到近前,旋即法术散去、云中人显形,彩旗朱幡、金瓜银钺,威风牌生杀伞林林总总,三千仪仗大队人马。

  刽人兵把持外围、丁人将校与小吏随行侍候、古人亲卫着紫甲贴驾相护,最中央,一座紫红大辇,规模堪比东土小康人家的宅院了,由一群魁伟力士扛着。

  大辇落地,门帘卷起,门口处再摆上了一把青黑大椅,炎炎伯才缓步走出,往椅中一座,目光缓缓扫过前方前方诸城。此人颌下蓄有短须,三十几岁的模样,身上裹了件富贵裘,久居高位、眉目间养下了几分威严。单从外表看上去,“古”人的样貌与中土汉人颇为相似,只是耳下横腮颇显得怪异,再就是他们的身形比着汉人魁梧不少,想是自古就在湖海栖身之故。

  炎炎伯身边,唱官开口,引着雪原杂末再次行礼问安,端坐正中的贵人面上看不出喜怒,白得几乎有些透明的手伸出大袖、摆了摆手。

  唱官知晓主人心意,立刻扬声喊喝:“炎炎伯公务繁忙,闲礼少叙即入公干,闲杂人等退去,各城主、军马、斗锐列阵!”

  话音落下,躺得无边无际的杂末费力起身,九成人众向后退去,但不敢就此入城,退到自家冰城根下,恭恭敬敬地垂手肃立。各城的守备军马也有大半退后,但少则三四千,多则万余人留在原地,迅速列做军阵,此外还有一支千人队单独成军,无论甲胄、军器或是伍中卒的精气神,一望即可知其为精锐中的精锐。

  每座冰城都留下了一多、一少;一广、一精两支队伍,由自家城主、将军大人同率领着,准备再次上前去向炎炎伯行礼。

  人人心中明白,再行礼过后,就该到彼此争杀、以性命求富贵的时候了!不料想就在这肃穆、萧杀之时,众城背后突然又响起一阵扎扎钝响,循声回头望:那座七彩斑斓、护禁遭破已成死域的白鸦城,城门大开。

  从古人王到杂末膻人人诧异,谁都不曾想到,白鸦城里居然还有人。

  当先,一个身形修长、着青色长袍的糖人出城。青衣糖人剑眉长目、悬胆鼻薄嘴唇儿,真正俊俏人物,但却面色森冷眼神阴毒,眼珠儿一转向前方望去……

  被青衣糖人目光扫过,众人只觉得脸颊仿佛被毒蛇信子舔了一下。

  青衣糖人出城即停步。

  很快又有四个目光呆滞、面容僵硬的糖人扛着一盏舒适软轿出城,轿杠吱吱呀呀的响着,走不远也告停步。随即,一只手自轿内伸出。

  整齐指甲,修长五指,白皙皮肤,腕上套着一枚样式古拙的黄金镯……手轻摆,掀开来轿帘,似是抱恙在身的清秀糖人,身着洁白软裘,遥对炎炎伯点头致意:“伯爵大人安好。白鸦城夏离山,奉旨率部、投效驭皇帝。”

  有风掠过,吹入软轿,暖裘上的长绒泛起轻波,缓缓起伏仿若水中涟漪一般,明眼人立分高下,夏离山身上的白裘,可比着炎炎伯的富贵裘要更贵重得多。

  比排场,白鸦夏自是远远不如炎炎伯;可是比气度、比雍容,炎炎伯黯然失色……糖人夏离山显身一刻,刹那恍惚里无数冰原杂末甚至有些分不清,他们两个谁才是真正贵人。

  第七百四十二章 为杀贼不吝生死

  白鸦城中还有活人。

  杂末中的杂末,最最卑微的糖人见古人炎炎伯不行礼更不落轿。

  番子过后,即便还有幸存之人,又能剩得多少,那个糖人夏离山说仍要参选……不是参选,是直接报效驭皇帝。

  前方众人又惊又笑,但心中笑意无论如何不敢浮现脸上,糖人越礼、对上族大不敬已犯下死罪!果然,炎炎伯身边侍吏唱官怒形于色:“大胆糖人……”

  刚喊了四个字,“夏离山”又开口,不理小吏只对炎炎伯漠然道:“请炎炎伯稍待,夏某还有一段旧账未清。”

  轿内暖裘糖人说话,轿外青衣糖人扬手向着前方远处、一座玄冰城池点了点,随即收回了手。

  手回袖,兵出城!

  那是怎样的一阵咆哮,像怒更像笑,是打仗去但更似过佳节入狂欢,七百糖人尸煞健步如飞向着主人指点方向冲杀而去!

  未得令而擅动刀兵,妥妥的死罪,这下子众人心中笑意散去、惊诧更甚,白鸦糖人莫不是番子屠城吓疯了么。

  上族面前、大比之前,先要报仇的白鸦城,夏糖人。

  自南方来的上族人马皆尽大怒,唱官正欲厉声喝骂,炎炎伯却摆手制止,行程无聊、这桩差事更无聊,一路上没意思透了,此刻遇到个疯子倒是好消遣,炎炎伯看看冲阵的尸煞兵,又看看软轿中的夏离山,饶有兴趣的样子。

  上族军马不动,尸煞兵冲锋沿途其他杂末城池的军马也不敢妄动,将军们暗中打下手势,示意自家儿郎不必理会。

  见无人阻拦,小相柳放缓了正行运的妖元,他也不必出手了。苏景说了,虽然夏家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我顶了他家的名头,总要替他们做一点事情,报这个仇算得公道……谁不让苏景替夏家报仇,那也用不着太多废话,动凶法扫灭作梗人便是!

  反正苏景、相柳来了此间,当头那个字就是:杀!

  尸煞兵,恶人磨,虎狼一般嗷嗷嘶吼着,直直扑入相柳所指地方,其他杂末城按兵不动,被尸煞杀到眼前的冰城军马怎肯束手待毙,转眼打成一团。这个时候炎炎伯忽然开口:“夏离山,为何派兵打他们?”

  “我夏家以奇门法术炼化尸煞兵,以求为国效力;我离城三百年,独自在外修炼,与家主约定半月前在养炼尸兵之地碰面,待我到了地方才知:玄股城巴齐人偷袭我养尸阵、残杀我家弟子,此仇不报,枉为夏家人。”

  苏景话才说完,远处战团中便有杂末将军开声回应:“姓夏的,张开你的瞎眼看清楚,此乃深泽城、留白军,不是你家的仇人!”

  又怒又委屈,平白无故凶尸来袭,被迫迎战的那一城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来是夏家人根本就点错了地方、弄错了敌人。炎炎伯闻言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贵人一笑,杂末急忙献声齐齐欢笑,被尸兵冲阵的深泽城冤哉枉也,此事确也让人啼笑皆非。

  轿子旁边小相柳阴声回答:“知道你们不是玄股城、巴齐人,不过你家军容看上不错,这才让我家儿郎上前试试成色,不过如此,绣花枕头罢了。”稍顿,相柳提声:“夏儿郎!”

  “诺!”七百尸煞嘶声做吼,绝谈不到响亮,他们的声音沉沉发闷,仿佛深埋地下、古老墓中传出的吼叫,浓浓的丧死之气随吼喝入耳、更入心。

  青衣糖人手指点向另一处玄冰城池,又三字“杀玄股!”

  相柳、苏景本不知玄股城所在何处,但后来青绿怪云落印排位,“糖人”找见了“玄股印”,自也就知晓了仇人城池何在。

  七百尸煞猛转身,再号啕,凶神恶煞冲向玄股。

  脱变自邪庙、炼化于黑狱、征战于幽冥、修持于王袍,恶人磨是阴阳历练、生死打磨出来的猛鬼戾魂,这伙亡命军何其凶残可怕。即便放入中土修行门宗,也有资格、有实力与各天宗豢养的道兵一争短长。反观雪原杂末,受制于上族、能入修行也只能修最最浅薄的功法,纵有天资卓绝之辈也早早淹没于恶劣环境,永无出头之日,杂末兵的实力,哪里比得恶人磨。

  不过,这来自恶人磨精锐的七百“夏儿郎”,于斗战中释出的威力,却比着平时大打折扣,连以前的一两成都达不到,会如此只因……皮囊太差。附魂于最最差劲的尸煞,偏偏主人又有严令:身体破碎了也不许凶魂离窍去打杀,就原地躺下吧。

  苏景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全无抗命余地……

  皮囊不成,可狠辣性情不减,七百夏儿郎哇哇怪笑、怪叫,入战!

  玄股与其他城池一样,城前陈列两支军马,一支为千人精锐,另支为七千人规模战阵,先是以千人卒迎战“夏儿郎”,可对手凶残远超想象极限,未能坚持片刻便露出败象,既是城主也是家主的巴齐王咬了咬牙,生死之战顾不得“以多打少”的坏名声,大声传令,七千兵战阵行进、杀敌。

  不料,重兵入战来,夏家那七百尸煞非但不惊不怒不慌不乱,反而爆起一阵快活欢呼,敌人越多越好,敌人越多,能杀的人就越多;杀人越多,便越开心纵情。

  兵刃拳头指甲牙齿,厮杀撕咬嘶吼,分明是一场残杀,恶人磨残杀着杀人、残杀着“自杀”。

  恶战滚滚,而在众多杂末人看来,夏儿郎打仗的手段……就仿佛一群恶狼在向角羚羊展示它们是如何捕猎、如何厮杀。

  情不自禁,有人暗吞口水、尽力平复心脏的怦怦乱跳。炎炎伯手捻短须,看了一阵面上笑意渐浓,眼色满意,开口道:“夏离山,你家的尸煞儿郎还算不错,不过……”说话时,转目望向远处白鸦城前软轿,当目光投过去,贵人面色微变,口中说话停顿……不知何时,夏家主人的轿帘放了下来。

  上族贵人看得津津有味,杂末糖人闭轿小憩?

  这得困成什么样,才敢如此大不敬。

  听到了炎炎伯的声音,轿中糖人再度挑开软帘,面上有倦容眼中藏困意,被古族伯爵吵醒不得不应酬一般:“不过怎样?还请大人指教。”

  不知是不是觉得和疯子发脾气不值得,炎炎伯并未发作,怒气一闪即逝,继续之前话题:“不过打完这一仗,你家的尸兵怕也折损得差不多了。”

  受皮囊所限的恶人磨实力仍胜出玄股之敌,只是他们打杀得太凶猛太忘情,没调度没策应没阵法,一窝蜂、干脆“哄抢”似的,好像晚了半步少杀个人天就塌了,只想杀人不顾自保,伤亡严重。

  当然,被伤到的只是皮囊,恶人磨凶魂并未受伤,可外人如何看得出来。当知尸煞身上都有一道以身遮魂的法术,为苏景以阿骨王袍特意加持的,以小相柳的妖识辨查都看不出端倪。

  糖人笑了笑:“夏离山为杀贼不吝生死,我如此,我家儿郎亦如是。”

  一面七百凶尸,一面一千精锐加七千重兵,混战持续时间却并不长,燃香功夫过后,玄股城主力沦丧余勇溃逃,城主、将校等巴齐要人都遭斩杀,白鸦城前软轿旁的小相柳淡淡开口:“都回来吧。”

  七百尸煞倒下六成有余,还能动的拖拽着同伴“尸身”,摇摇晃晃回归来处,看他们行走、看他们神气,哪里有半分精锐军马的样子,分明是一群乌合之众……可就是这群乌合之众,燃香屠戮十倍于己的敌人。

  玄股城的军容在这重重冰城精兵中算不得最强,但至少也当得上流实力。

  尸煞兵来到苏景面前,躬身施礼后未在停留,全都入城去了。

  正戏未开锣,先上了一副“报仇”戏码,古人伯爵笑着呼一口气:“夏离山啊,你不下轿,不行礼,总得给我一个说法。”

  看过了猴子耍闹,炎炎伯的好兴致沉落,问不敬之罪。随他问话,身边一道刽人军分出大队,腾云驾向白鸦城催压而来。

  “三百年,夏离山夜夜睡不安稳,”苏景稳坐轿中,不去看天上军马一眼,不是装出来的镇定,今天摆放面前的阵势确实不在阿骨王眼中:“每晚梦中,必有仙人到访,谈天说地把酒言欢好不快活,我与仙人称兄道弟,得他指点玄机,学他妙法奇术,再不能拜凡间富贵了。”

  炎炎伯失笑:“何止晚上睡不安稳,你白天也在做梦吧,梦到仙人?你家仙人是哪个?”

  “弟不言兄讳。”糖人应道,同时心念转动,那枚得自郎齐的青果在中土时就已经炼化全功,六耳归仙气意就此绽放,弥漫八方!

  这就是苏景的“凭证”。郎齐于此间有香火,贵为神祇,他的气意岂同反响,让前方众人自行领会,远胜苏景空口之言。

  可炎炎伯以下,所有人皆无动于衷……归仙气意,归仙能领受,这些“凡夫俗子”却全然体会不到。这可是苏景未曾料到的,眨了眨眼睛、笑了。事出意料……但也没什么,不能在杀猕世界装神弄鬼,那就让他们见见中土阳间的真君、中土阴世的冥王,请这些六耳爪牙见见货真价实的中土神鬼。

  “且慢。”炎炎伯又摆了摆手,按住了正去缉拿苏景的刽人军,这位伯爵贵人想法多变,又改了主意,问苏景:“你要为驭皇帝效命?”

  待苏景点头,炎炎伯再问:“就凭你剩下那不到三百尸煞,还能再打几场?”

  “大人放心,尸兵仍有战力。”

  “要为国家效力、为皇帝分忧是好事,但因何你白鸦城不入法印阵位?不进自己位置,又如何让比试有度、让甄选有方?”

  苏景应道:“城中驱行法阵遭番人毁坏,能行至此处已是勉强,停下后再动不了了,未能及时入印位,大人见谅。”

  跟着他又对小相柳吩咐了句什么,之后伸手敲了敲轿杠,四具抬轿尸煞起身迈步,扛着小轿向前走去,小相柳则双臂一振,两道长索自袖中倒飞而去,啪啪锐响中长索卷住白鸦城所在冰川,旋即青衣糖人也告迈步……凭神力,拉起方圆近百里冰山,亦步亦趋跟于软轿之后,将白鸦城带入指定印位。

  轰的一声,杂末乱,喧哗起。

  放眼雪原,三百冰城无数人,可有猛士能与这青衣糖人比肩?天下皆知糖人身软力亏,这个青衣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怪物。

  更要紧的,虽夏家人并未明言,但任谁都看得出,青衣不过是个仆从伴当。

  有仆如此,主人有当如何?

  主人正坐在轿子里,抱怨着对方鼻子差劲,探不到青果流露的神仙气意;琢磨着如果青果始终都这么不好使,以后自己可该怎么去蒙人。此外他还想找个明白人问问,精兵、元帅之类到底怎样甄选,白鸦城的公文遗失,让苏景连这场大戏的规矩都不知晓,想要踏踏实实地向下演,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第七百四十三章 我是个废人

  大千世界,无尽曼妙,其中更有一个“缘”字玄之又玄。

  何为“缘”,说不清道不明,无从细解,想来想去就只有一个释意还算勉强:没道理。

  便如裘平安初遇小金蟾,穷横亡命半生的二混子一下子变成了读书郎;恶吃恶打八方的母夜叉就那么笑不露齿、行不动裙地做起了大家闺秀,没道理可讲。

  又如古、方芳猫,乍见那白鸦城前,侍奉于主人软轿旁、如出鞘长刀一般锋锐、凶狠的青衣糖人时,心里猛然一荡,以至那个瞬间里她的呼吸都难以为继了。没道理可讲。

  古为族称,方为家姓。方芳猫出身上族,上族中的贵族,她的哥哥有世袭爵位在身,炎炎伯。

  炎炎伯名唤方画虎。

  昔日名门,追随驭祖皇帝东征西战,立下煌煌功勋的古族方家,到如今已趋落魄。方画虎的爷爷修行半途走火入魔突然陨丧,父亲碌碌无能资质平庸,家道就此中落,到得方画虎掌家时,昔日显赫门厅,真正剩给他的东西就只有两样了:祖皇加封、世代沿袭的爵位;自幼相依,活泼可人的妹妹。

  方画虎出行,金辇银銮三千仪仗,龙虎侍卫簇拥、精明文胆相伴,看似不可一世,但也只有他自己明白:皆为无用之辈!真正有本事有才情的家臣死得死散得散、更多的另投明主去了,堂堂古人方伯,就只剩下个花架子了。

  掌家这些年里,方画虎不惜家财,结交权贵上下运动,他所求不多——只求一项要紧差事。重差方显能为,若能办得漂漂亮亮,或可重蒙圣宠、再振门廷。辛苦钻营、费劲心机,终于得了更上贵人的承诺,若有要紧差事必会先想着方家。

  方画虎欢喜异常,迎奉更甚,同时苦苦等待,不承想有朝一日喜讯传来,皇廷重差落,却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雪原冰城,杂末选兵。

  这差事重或不重姑且不论,根子在于即便方画虎有天大报复、纵使粉身碎骨,这桩差事也办不出彩。杂末是什么样的实力天下皆知,兔儿再怎么强壮也还是兔儿,不可能从中选出恶狼。

  此差无出彩之处,古人方家无出头之日。

  再去找更上贵人,人家回答的四平八稳:方家平庸多年,我对贤侄信任有加奈何朝中诸位大佬心中存疑,能讨得这桩差已是我欠了天大人情。年轻人有雄心壮志是大好事,但凡事不可贪功冒进,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啊。

  一步一步的来?

  这样一桩“杂末”差事已然耗尽家财,那下一桩重差,炎炎伯卖妻卖子也运动不来!

  其实方画虎的资质、心智也是平平常常,空有雄心抱负,行错了路看错了人花错了钱,方家又岂能不没落……

  心灰意冷,可皇命难违,炎炎伯启程赴苦寒北地,荒漠雪原。到了地方,一把椅子摆在门口看猴子耍戏,但他的行辇大如宅院,内中并非只他一人栖身。

  启程时,方画虎未能耐住小妹的央求,而这桩差事让他雄心空落、自也就不那么慎重了,一时心软就带了妹妹同行。

  看过夏家报仇、尸煞冲玄股,炎炎伯本想就去治下“夏离山”的不敬死罪,然后转入正题时,藏身辇内、目光始终不舍得从小相柳身上挪开的方芳猫及时开口:“再留他们一阵吧。”

  那个青衣糖人真的好看,方芳猫总也看不够,不舍得他就这么随主人一起被问罪、处死。

  妹妹出口相求,方画虎这才摆手挥退已经出发去缉拿糖人的刽兵,给了白鸦夏家一个入选、争斗、活命的机会,可是炎炎伯万不曾想到的,接下来糖人青衣侍显神力、拉冰城、入战位!

  此地常年为冰雪覆盖,远胜泥土地面平滑,以小相柳修持本领,拉动那块大冰坨子前行不过举手之劳。这份力量放在精深大修眼中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可糖人是什么样的体魄?在场众多杂末又是如何浅薄的本领?中土相柳拉走一座冰山,在这冰原足以惊世骇俗。

  方画虎双目放光,隐约觉得……原来他们不是装神弄鬼。

  穷差苦事,挖到宝了?

  藏身大辇中的方芳猫更是眸儿明亮,俏面上满满开心。

  苏景也没想到自己准备的“青果气意”无效,未能降住来人,最后居然是依仗了相柳少爷的小白脸。

  白鸦城把进入阵位,相柳抖袖收了长索,跟着双掌合轻一拍,“啪”地轻响中,脚步轰轰,刚刚入城去的尸煞兵又复出城,列队夏家两位糖人身后。

  十人排十人列,七座方阵结北斗之势,那盏小小软轿便是他们的帝星紫薇。

  不多不少,整整齐齐七百尸煞兵。

  免不了的,又是一片惊奇低呼,刚刚打过一仗、能动的只剩下不足三百的尸兵此刻又重新凑齐了人数。不能说凑齐,应该说复活。

  也不能算复活,尸煞本就是死兵,何谈复活……整齐的是队伍,但尸煞兵本身可不整齐,身上伤口被粗大骨钉串合,本来碎裂的头颅又被重新粘合,清晰可见之前战时缺失的肢体又被“新”肢重接。

  七百煞,死六成,抬回城中拼拼凑凑又七百!

  白鸦城有的是残肢碎骨,苏景专门对其做丧家祭炼,除非城池彻底被摧毁或者内中尸骨全部耗尽,否则他这七百“夏儿郎”永远也打不光。

  方画虎的眼睛更亮了:“夏离山,你这七百人……打不完?”

  苏景纠正:“七百尸。死不绝,打不完。”

  “若给你足够尸身呢?”方画虎追问。

  炼尸是个漫长功夫、非朝夕之功,命手下厉鬼附魂数量也终归有限,但苏景何须理会真相,只管画大饼:“七万尸,七百煞,道理都是一样的。白鸦城小,难成大军;天下广博,无数人就有无数尸,炼尸成军,另储备身,剩下的……缝缝补补的针线活而已,裁缝都能做得好。”

  跟着苏景话锋一转:“三百年在外修行,归家时白鸦已遭番人屠灭,夏离山只知若要报效皇帝,当带兵来此入选,但不知具体怎生选法。”

  见过青衣神力惊人,见过尸煞不死不灭,方画虎再看轿中苏景只觉顺眼得很,挥挥手特意将自己身边一位亲随派去白鸦城前,为苏景解说比拼办法:驭人皇征兵冰原杂末,要甄选精锐没错,但也不可能让三百多城尽出大军做厮杀乱战,真要如此到最后选出来的统统都是死人。

  甄选的办法稍有麻烦,每城出精兵一道,再由本城城主或将帅选出一支千人队伍,名唤“斗锐”,真正要做厮杀比拼实力的并非大军,而是一支支千人“斗锐”。

  诸冰城此刻按照印阵列位,为一巨大圆阵,待到比试时候,听号令、相邻两城斗锐入战角逐,是生死相拼,但无需赶尽杀绝,谁家先损丧足一百人便算败阵、输了。

  一战淘汰半数,胜出队伍在于临城胜者以斗锐相争,仍是损丧百人即为负……以此类推,层层向下,待到六战打过,差不多就只剩下四五座城池了,届时一场混战,老规矩,死足百人的队伍败走,直到选出最后胜者。

  虽不算绝对公平,但最后那队获胜,也能见得此城练兵有道、人马精锐。

  听过小吏解说,轿内轿外两个糖人对望一眼,青衣糖冷哂:“儿戏。”

  六耳彪悍狡诈,古人底蕴深厚,丁人勇猛坚韧,刽人多谋善战,这座世界兵强马壮,按理说什么时候也轮不到来杂末雪原征兵,有关内情、缘由苏景不得而知,不过单从这“甄选办法”上来看,却如小相柳那两字评价。

  大概解释过规矩,小吏转身离去,接下来再没什么耽搁,唱官指点、鼓官喝令,各城斗锐催符做法、行元蓄势,为入战做最后准备。白鸦这一战与左首一座城池打,那城唤作什么苏景、相柳都没听清。

  猛一串号角响彻四方,三百余城、三百余千人精锐之师捉对厮杀!而白鸦城七百“夏儿郎”又有惊人举动,冲锋之中、随苏景一声呼喝,尸煞挥手把自己的军刃丢开一旁,不携刃!

  小相柳说这比试是儿戏。

  既为儿戏,何须挂刀执锐。靠着手脚指甲牙齿足够了……

  全无悬念……从第一战到第六战,夏儿郎奉战必胜,打到最后还是七百煞卒。实力相差悬殊,玄股城以十倍之众尚且惨败,何况其他城池只遣千人斗锐,何况尸煞一旦遭遇重大损伤即刻就会被同伴扛回白鸦城,不消几个呼吸功夫“缝缝补补”地又完整冲回战阵。说凶猛,夏儿郎为最;论忙碌,夏儿郎问鼎,光看他们城内城外的来回跑了。

  亦无悬念……最后一战五城混斗,另外四城一度结盟,奈何那些“斗锐”大都因久战力气不继、人数零落、伤残在身,夏儿郎赢得简简单单。

  激烈有余,但全无精彩之处的甄选争斗结束,白鸦尸兵睥睨诸城,轻松夺魁。

  意料中事,两个糖人主仆都没什么表情,反倒是炎炎伯开心异常,兴致到处随口问道:“夏离山,你来看。”说完回头低声传下一令,身边八百精锐丁人勇奉命出列。

  没落门阀,充门面的一支兵马,既无精修高人也无出色法器,不过这队兵的军容着实不差,贯红盔披黑甲,左手怪符右手法刃,腰间悬挂迷魂金铃肩上长角打磨锋锐隐透玄光,很有些气势。

  “我家丁人勇,对上你家夏儿郎,你以为谁输谁赢?”方画虎笑问。

  这等无聊问题,糖人主是懒得回应的,糖人侍漠然开口:“穿着‘衣服’丁人能胜;脱了‘衣服’夏儿郎稳赢。”

  方画虎被小相柳说愣了。谁穿谁脱?什么衣服?

  小相柳无意解释,招招手七百夏儿郎回城脱“衣服”去歇着了。炎炎伯也无意真让两队精兵去打个生死,没再说什么。但这个时候炎炎伯身边一位古人侍卫伏下身体,在爵爷耳边低语了几句、请命。

  方画虎笑了起来:“夏离山,你身边侍卫身具大力,远非普通糖人能比,他可得遇过什么机缘么?”

  “他算不得我家侍卫,为我家外戚远亲,自小伴我一起长大。哪有什么机缘,不过得我指点修行过一道练气法门,”轿中夏离山微微笑:“奈何此子蠢笨罕见,只修成了几斤蛮力气外加一双灵便腿脚,不值一提。”

  方画虎摇头:“太谦逊了,大好力气,大好壮士!刚巧我家这位侍卫修习过魔牛大力天诀,两位大力士碰到一起,哪有不比比力气的道理,来来来,只比力气就好,不伤人不伤身。”

  方家门下古人侍卫首领请命,此人最最得意的本领为两处:一是练兵有道,那队丁人勇就是他亲手操练出来的;再则自负修得魔牛真力在身,敢去搬山撼岳。见小相柳拖城前行、震惊伯爵心中不忿,再听糖人什么穿衣赢了脱衣输这等胡言胸中生气,这才向家主请命做个比试。

  方画虎本就不是大才之人,娘胎里带来的纨绔习气作祟,听说手下要和相柳比力气很是高兴,非但不予制止反倒开心同意、亲自撮合。

  主人不精明,下属自然昏庸,古人何等身份,伯爵府侍卫首领何等尊贵,偏就要和一个杂末糖人比拼高下……从这一主一仆所为所行,苏景对炎炎伯也有了个大概看法。

  苏景不替小相柳做主,想比不想比都听他自己的。

  相柳撩起眼皮,心里没什么敌意可他是九头凶蛇目光自然狠毒,阴恻恻打量古人侍卫几眼,说了声:“好吧。”迈上前几步,负手站定。

  古人侍卫面色一喜,跨步上前,口中声音真就如巨牛闷吼,嗡嗡沉闷:“莫说我仗势欺人,如何比拼由你说了算。”

  相柳抬起手,自头上轻轻一拈,揪下了自己的一根头发……发长在头皮上的时候轻轻扬扬,全不见有何分量,可是被摘下、入手一刻,小相柳的身体突兀一沉,脚下先是“嘭”地闷响,旋即又是噼噼啪啪的淬厉暴鸣连绵不绝:清晰可见,一道道裂璺自相柳脚下、雪原冰面上绽裂开来。眨眨眼,裂隙疯长,越来越多,越蔓越远,蛛网一般,以小相柳所处地方为心、向着四面八方蔓延而去,一路不停直直延展出视线尽头!

  谁能看不明白,由沉重巨力加于其身,再被这个青衣糖人传散于脚下雪原。而那份可怕力道从何处来?他刚揪下了自己的一根头发。

  一根头发,在生时没分量,摘下来后于雪原上碾出无尽裂璺、直铺天边。

  “我已入极限,你能接下这根头发……算你赢。”青衣糖人几乎不会笑,总是冷冰冰的。

  地面异象来得骇人,古人侍卫哪会怠慢,微垂目长提息,魔牛大力疯狂行运开来,毕生修为提升极致,不能再说话,生怕开口出声会卸去自己半点力气,只把那双大手扬了起来,双手平摊左掌压右掌、伸到了小相柳面前。

  一手不敢接,非得双手并力不可。

  小相柳扬手,把那根头发放进了古人侍卫手中。

  下一刻,古人侍卫面露惊诧,双目精光迸现,但身形定如磐石,不存丝毫摇晃,稳稳接下了头发。

  等了一个刹那,青衣糖人点点头:“了不起,你赢了。”言罢转身回去小轿旁边,行走之中忽然昂首大笑,声如裂帛,笑个开怀!

  侍卫首领留在原地发呆片刻,闷哼了一声,再催一道小术,手心上火焰升腾转眼将那根头发烧掉,一言不发返回炎炎伯身畔。

  方画虎全没看懂,捏了个密语术,传音自家侍卫首领:“那头发有多沉?”

  “启禀大人,头发……没分量,与常人毛发无异,若非糖人布法阻风,当时就会被吹走。”侍卫首领沉声相应。

  方画虎也不知是该惊该笑还是该怒:“普通头发?这卑子敢消遣于你?”

  “算……算不得消遣,是留了面子,”虽为密语,但侍卫首领的声音也掩饰不住的嘶哑:“属下双足再如何用力,也踩不出这连天遍野的冰层龟裂。”

  头发没一点分量,那雪原上的无尽龟裂就和外力无关,纯粹是小相柳自己发力踩出来的。未接头发时,古人侍卫没去想这一重,但接下了头发、发现它轻若毫羽,自也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面子上是糖人输了,里子则是古人一败涂地。区区落魄门阀的侍卫首领,妄与中土凶兽比试?未被小相柳直接撕裂跺碎算得他的造化了。

  方画虎密语时候,苏景也在密语,声音带笑:“意外之至,相柳也会给旁人留面子。”

  “儿戏,有趣,不当真。”相柳面上笑意掠过,待他走到轿旁、重新转回身时,严霜又重新笼罩于眉目。

  甄选已经有了结果,接下来的事情自有安排,唱官喝令,除胜出的白鸦、苏景,其他各城主率百姓入城离开,普通杂末离去,但残败斗锐、各城选出的那些军马全被留下来。

  每城数千或上万不等军卒,三百多座城池,留下来是足足百多万大军。随方画虎前来的刽人卒上前整顿,口中喝骂手中挥鞭,将这些军马混编一起,另有小吏施法,放出一座座全新冰城。

  新冰城不是古人方家炼化的,凭现在的炎炎伯根本没有这样的实力,冰城是随圣旨一起赐下的,专门用来当做兵营的。

  这些事情自有底下人去忙碌,方画虎挥手召唤苏景:“夏离山,来我身边。”

  抬轿尸煞起身迈步,吱呀吱呀的声音里,苏景连人带轿上前。

  方画虎忍不住皱起眉头,未发怒但也确实不痛快:“怎么,你没长腿?”

  话说完,他身后人影一闪,刚刚挂甲束法、扮成了俏侍卫的方芳猫走了出来,压着嗓子对苏景说道:“古人方家门风宽厚,不喜于杂末计较,可你去见别位贵人、见驭族尊主时,也要永远坐在轿子里?等人家将来治你不敬之罪,我哥……我主又何必带你离开雪原,反倒害了你们的小命。”

  少女不甘寂寞,乔装显身,一双妙目看看青衣糖、看看白裘糖,最后又落回到青衣糖身上,目光不挪开了。

  苏景一眼就看出她的乔装,但哪会揭穿,微笑相应:“生为糖人,天资浅薄,梦中我那仙长兄长屡次规劝,奈何夏离山贪心不足,为求精进冒险激进,终招反噬。不瞒大人,我的双腿废了,再也站不起来;身体也遭重创,法力丢了个八九成。”说着,他又裹了裹身上白裘,让自己更暖和些,叹:“我是个废人。”

  夏离山干净、整齐、富贵,但从他显身起面色苍白、目光涣散,委实身遭重创大伤于内的模样。

  “可惜,可惜。难怪、难怪。算了。”方画虎随口应酬,没再追究对方不行礼的事情,把话锋一转,去问自己最关心的事情:“白鸦城中,就只剩下七百‘夏儿郎’了么?”

  “兵的话,就只有这七百个了;不过还有三位猛将,只是他们随我在外修持,如今功课未完人在关内,这次未随我同行,将来出关再与我汇合。”三尸现在没过来,但迟早会来的,苏景先把他三个的身份定下。

  说完,稍顿,苏景又道:“另外还有些奴仆,寥寥几十个,都是粗笨之人,不提也罢。”

  方画虎琢磨了下,未在啰嗦其他,说道:“带上你的人,这便随我启程吧,后面还有得打,路上再细说。”说到这里,他笑道:“莫忘了你的裁缝铺子,将来可少不得缝缝补补、拼拼凑凑。”

  “夏离山记得,不劳大人提醒。”苏景微笑点头,人在轿中、伸手向后虚指:“白鸦城,我会时刻带在身边。”

  “啊?”方画虎诧异,这种冰城的炼化法度都是“可放不可收”,未使用前,可装在小匣子内轻松携带,一旦放于雪原发动护禁与驱行阵法,就再不可能被重新收纳,该多大就永远是多大了,夏家糖人要带着一座近百里大冰山上路,未免太夸张了些。

  方画虎摇头道:“走不多久你我便会入夏,那时的地面可不似雪原这般平滑,就算你这外戚侍卫有的是力气拖着,到时候也得磕磕绊绊,太过累赘了,依我看你收拾收拾内中的补丁尸骨,城池就留在这里吧。你放心,我会传令下去,白鸦城就在此地停驻,丢不了!”

  “城中另有些要紧东西,夏离山离不开。”苏景直接拒绝:“带着它也不会添出麻烦,不牢大人费心。”

  话说完,苏景拍了拍袖子,突然间阴风裹荡,四个大汉凭空而现。

  臂扎金环光头锃亮,周身肌肉高高鼓起、前胸后背皆有鬼咒符篆纹刻,大汉身形三十丈开外,出现时阴风逼人,显身后却威风煌煌堪比天神!大汉不理旁人,对着苏景俯身叩头:“昆仑力士效命吾主,侍奉吾主!”

  “扛上城,随我走。”苏景传令。

  “诺!”瓮声瓮气呼喝之中,四个昆仑力士迈大步奔向白鸦,轻而易举将其扛上肩膀,静静等候苏景启程。

  嘶……方画虎倒吸凉气,这等威风奴,莫说他炎炎伯,就是再上的旺族名门,王公侯爷怕是也没有;方芳猫倒吸凉气,眼睛瞪得圆圆,重新又来打量苏景,这个糖人到底有怎样身家;方家侍卫首领倒吸凉气,刚还要和人家比力气,莫说青衣糖人怎样,就看这四个力士扛起冰山的轻松样子,怕是个个都比自己强,强得多!

  一口凉气吸尽,方画虎忽然想明白了:最没用的糖人;自称梦中结交神仙兄长;神鬼莫测的侍卫;杀不死的尸煞兵;力大惊天扛着一座冰山到处走的健奴……这样的糖人离开雪原、随自己入世去了,怕是非要大大地出上一番风头!

  第七百四十四章 走着瞧吧

  看看苏景,再看看扛负冰山的昆仑力士,方画虎忽然改了主意,面色归于漠然,语气随之清淡:“舟车劳顿,远行辛苦,我累了,须得休养一阵,夏离山……”

  苏景点头:“请大人吩咐。”

  “跟住本官云驾,不可落下。”言罢方画虎转身入行辇,跟着雄兵护卫四方、三千仪仗重整,一道云驾滚荡开来,托浮着炎炎伯一行飞上天际。

  苏景装病肯定不能飞,转目望向小相柳:“你来?”

  相柳挥手指了指苏景非要带在身边的百里冰山:“带着这东西?我懒得飞。”

  倒是那四位力士识趣得很,为首一个先开口:“启禀吾主,小人清闲得紧了,求能活动下筋骨。”

  另一个又做补充:“吾主放心,跟云驾不在话下。”

  昆仑力士,阴间巨力鬼物,世代为阴阳司豢养,专门来干力气活的,六十年前苏景大婚大判官送来三百人,只凭其中二百八十四个就把沉落大半的离山扛了起来……那离山八百里,这冰山八十里,可账目不是这么算的:中土峻岭,土上为峰土下为根,离山只露在地面上的峰是八百里,藏于地面下的根基何其磅礴巨大,这才占用了两百八十四位昆仑力士。

  白鸦城冰川满打满算八十里,且冰轻于石,对四个力士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分量。

  苏景哈哈一笑:“如此辛苦诸位了,疲惫时无需强撑,传讯过来我再换人。”说着,拍了拍轿杠,四个尸煞扛着小轿,随同小相柳一起入城去了。

  下一刻,冰山微颤,四位昆仑力士拔足飞奔,身形犹如疾风,于地面牢牢跟住炎炎伯云驾,不落后半分!而白鸦城也只震颤片刻便告平稳——扛起来、跑起来不算本事,还得保得阿骨王在城中安稳舒服,那才是昆仑力士们的本分!

  云驾上、行辇中,炎炎伯关注地面一阵,见冰城竟真的跟住了自己,免不了地“嘿”一声叹,之后收回目光眼帘低垂,再无只言片语,不知在沉思什么……其实心里的念头早都想好了,根本不用思索,但方画虎最喜欢“作势沉思”,如此能显得沉稳干练,能让下人敬畏。

  好半晌,他才重张双目,同时心中转念催运目力,开目一瞬是非得从双眸中绽出一道精光不可的:“方戟。”

  “属下在。”侍奉在家主身边,刚刚和小相柳比过力气侍卫首领应声,迈步上前。

  “白鸦糖人绝非等闲之辈。”方画虎不慌不忙先说一句废话,这才自袖中伸出三根手指:“三件事,与我探查明白:一,那个夏离山究竟是不是真残废;二,白鸦城里究竟藏了什么,让姓夏的糖人非得要带在身边不可;三,他手上,究竟是怎样的实力。”

  雪原杂末选兵选到了宝,是招揽至自己麾下,还是送他继续入战直至他真打出名堂以显自己这趟差事办得出色,又或者一边拉拢收服、一边让他继续打以博皇帝青睐?这件宝具体怎么用方画虎还没想好,可无论如何他先得弄明白夏离山的底细,若连此事都不去过问,那炎炎伯就不是平庸,而是蠢蛋了。

  “还有第四件事——”方芳猫轻声补充,也是一副聪明模样,好像脑筋随着哥哥一起转动起来似的:“弄清楚那个青衣糖人叫什么。”

  “咳!莫插嘴,回头我替你去问就是,不必再给方戟添乱。”方画虎抬头望向方戟:“明白了?”

  话说出口,天大地大也不过两片嘴唇一碰,可具体怎么查?方戟恨不得甩手,但只能点头:“属下明白,大人放心。”说着取出一道隐身符篆,手一晃符篆声响,身形渐渐隐没,这就打算匿行潜踪探查白鸦城去了。

  “出来,糊涂。”方画虎无奈摇头,打断了方戟正施展的隐身法,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夏家糖人神神鬼鬼,以你的本领去探查……咳,我不是说你能为不够,贵人不立危墙之下,你为栋梁,不可涉险。”还对方家忠心的人实在不多了,方画虎一代明主,不能太伤了手下的心。

  说完,稍停顿,见方戟的身形重新清晰起来,方画虎才继续道:“你仔细想一想,看能不能找些精修高人过来效命,只消探明白那三件事……哪怕只探清其中一样,本爵自有重赏。”

  平日闲谈说笑中,方戟最喜欢讲、爵爷也最喜欢听的,就是这位侍卫首领当年修行、游历时候的经历。

  既然爵爷爱听,那方戟以为不妨说得“漂亮”些。由此经历变成了故事,故事嘛……就难免有些夸张地方:比如盘踞毒沼的那条恶龙如何凶猛;又比如哪家精修高人如何对自己如何讲义气云云。

  方戟思索片刻,试探问:“请恕小人无礼之罪,斗胆问您老一句,您老的酬劳是?”

  炎炎伯自袖中摸出了一枚小小皮囊,递了过去,庙堂之人,对江湖一窍不通,试探问:“你觉得成不?”

  打开皮囊,内中灵石不少,另有符篆几枚丹药一瓶,其他且不论唯独那瓶丹药,养神固魂很有些奇效。到底是名门大阀,即便已趋没落,拿出来的东西也足够成色,换个角度来看,炎炎伯接手之后的家业,差不多有一半就是这么败掉的。

  伯爵出手不轻,方戟松了口气:故事里杜撰的交情指望不上,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放之三千世界皆准,有钱就能请到能人。

  “这……”方戟面露踌躇,但很快语气又复坚定:“爵爷有命,属下全力以赴,必定请来世外高人,妥妥当当办好这桩差事!”

  钱给得足够了,但非得露出些为难意思不可,此乃为奴之道,果然,方画虎心中怅怅一叹,伸手拍了拍方戟的肩膀:“我晓得,方外高人不会逐利追财,到底还得靠你们往日交谊来填这人情,那份酬劳只是方家之礼,你辛苦了。”

  方戟不辛苦,退出行辇立刻施法传灵讯,去问朋友可识得附近高人。

  ……

  回到白鸦城,废人夏离山身形飘飘离开软轿,抻臂踢腿:“坐得真累。”

  早就知道此人精修得便宜卖乖正法,小相柳也不意外。负手迈步走进软轿里,稳稳当当坐下来,学着苏景之前的样子,伸手一拍轿杠,四个抬轿尸煞本魂为恶人磨,都听话得很,立刻扛起了轿子沿着白鸦城的大街小巷溜达起来。苏景老爷享受完了,也该相柳老爷美一美,体味下坐轿感觉了。

  “究竟有什么打算?”轿子走了一阵,小相柳的声音从内中传来。

  装废人是为了害人,能不能害得成都至少没损失;非要把冰城带在身边则是故布疑阵,这城中根本没有要紧东西,可苏景时刻把它当做宝贝看待,外人不知内情,自也会对此城“多加小心”。对苏景的小小花招相柳再熟悉不过,根本不提这些事情,直接去问关键。

  “没打算,走着瞧。”苏景如实回答:“这世界与我想象不太一样。”

  六耳杀猕被桎梏封印之下,那封印在地下深处,但这并不是说杀猕疆域在黑暗地心,凶物活在另一座类似化境的世界中,对此苏景早有准备,可他没能想到这里居然会是诸多智慧生灵共处之地,尤其让他诧异的是:人在此间,难辨东南西北。雪云之上有湛湛蓝天,白昼黑夜分明,可白天无骄阳夜晚无明月,这里的天空永远是那么干净透亮。

  到这里时间不算短暂了,可是以小相柳这等精湛修为,若把他拉到不存标示的空旷雪地中,蒙上眼睛转三个圈子再开目,他便会迷失方向。所幸苏景的小世界中有金轮起落,即便身处混沌他也能探明方向。

  世界古怪,结构古怪,六耳杀猕高高在上难见踪影、如今显得颇为神秘,连敌人在哪里、他们想要做什么都不清楚,又何谈对付他们。当然,苏景大可拉起一面“中土正道”的大旗,直接开始打杀,自雪原一路往内陆打下去……可这种笨办法苏景才不会用,大圣气意再狂狷、金乌性情再暴烈,苏景也晓得就凭他和相柳远远对付不来整座世界。

  恰巧面前有一个“驭皇征兵”这不知是不是机会的机会,苏景耐下心思,盲目送死的傻事不能做,学学看看,寻寻觅觅,找一找坑人的机会才是离山小师叔的高人风范。

  事情落到根底上:以六耳杀猕的性情,两圆之争绝无善了,苏景既然来了,总要给强敌一个狠的,只看——机会在哪里。

  无需解释太多,苏景说过几句小相柳便明白了:“嗯,走着瞧吧。”

  ……

  “启禀大人,大喜!”云驾上,才刚传讯出去不久的方戟重新回到大辇中,向主人复命。

  方画虎微惊讶:“这么快?”

  “说来也巧,有一位精修之士,丁族出身,名唤纳新游,六百年前曾与属下结缘,现下正在附近游历,得属下灵讯立刻回了消息,愿为大人效命、细探白鸦城。”

  请来谁不重要,有没有本事才是方画虎在意的关键:“此人本领如何?”

  “此人出身‘万古山’,丁人中的隐族,三等族的身份虽差了些,可能为却是货真价实,远胜属下。他肯出手,白鸦城糖人下的底细必能探清!”

  方戟大包大揽,方画虎心中欢喜,但还是要摆出精明多疑之态,轻皱眉、稍沉吟:“白鸦糖人不易与,不可大意啊。”

  “大人尽可放心,还不止纳兄一人,他本宗大师兄、那万古山白牙老祖门下首徒正在雪原深处修行,纳兄此行本是为了来探访师兄的,途中收到灵讯这才接下了这档子差事,万一他探白鸦城时有什么闪失,随时可向他大师兄求援。”

  说到此,方戟笑容越发笃定:“说起这位‘大师兄’,那是天生一头异兽,名唤‘刺世鲤’,后来才被万古山白牙老祖收服,既是他门下首徒,也是老祖坐骑,三百年前奉师命入雪原做精修。”

  方画虎来了兴致:“刺世鲤?怎样的凶物?”

  方戟目露敬畏:“身形百丈开外,形若大鲤,但身无鳞片满生毒刺,身下八足、面生七目三角,绝绝了不起、绝绝惹不起的凶物!”

  方画虎呵呵大笑,满意点头、再问:“这位纳先生什么时候去探白鸦城?”

  “他与白鸦城不过三百里遥远,正在等候大人之命,随时可动身。”

  精明家主,少不得要有沉稳心机,炎炎伯缓缓开口:“此事不争一蹴而就,只求稳妥进行,这样,我唤糖人来云驾相见,趁其离城,先请纳先生探明白鸦城内的玄虚。”

  第七百四十五章 两面四届,糖人唐果

  炎炎伯一声令下,随行刽人奴仆离开云驾去传苏景。

  刽人奴本想直接从空中飞入白鸦城,但他才一动“入城”心念,突然打了个冷冷寒颤——一道阴狠杀意自地面冰城中冲起,将其死死笼罩其中。

  杀意相胁:胆敢擅闯,必做诛杀!

  刽人奴身为四等族,在驭、丁眼中卑贱底下,但比着“杂末”要高贵得太多了。驭人治律严苛,下族胆敢冒犯上族罪同谋反!来自爵爷身边的刽人仆心中怒道“借给八个胆子,可敢冒犯老爷”,身形则兜了个圈子,老老实实落在城外、门前:“炎炎伯传召,白鸦夏离山速去相见。”

  话音落,城中怪云翻腾,四个面貌痴呆的尸煞扛软轿端立其中,那个夏家外戚青衫糖人仍就侍立轿旁,人在半空垂头看了刽人仆一眼,目光犹如蛇眼阴冷毒辣,看得奴仆脸上一疼……

  登上炎炎伯云驾,见面、寒暄,夏离山告罪一声“我本残疾、礼数不周”,全无离开轿子的打算。

  方画虎对苏景之言夏离山不置可否,面上没太多表情。他身边侍卫首领方戟知道这是自己该开口的时候,拿捏了一个稍显生硬的声音:“我家大人爱惜人才,不会和你计较什么。不过、夏离山,你总得要明白,我朝六族分明、等位森严,不是哪家贵人都如爵爷一般礼贤下士的。若是旁人来此地选拔,管你‘夏儿郎’战力如何,管你自己有什么机缘本领,更不会管你是真残还是假废,当先治下个不敬大罪,直接砍了你的项上人头。”

  说到此,暂作停顿,给夏离山一个心生敬畏的工夫,方戟继续道:“所以说,有本领,还须得有贵人,才是真正的运气。夏离山,你能遇到我家大人,是你的造化啊。”

  到了此刻,方画虎才在嘴角挂起淡淡笑容,先对方戟摆摆手,再望向轿中糖人,明知对方不知还是要先做一问:“夏离山,你可知我带你去往何处?”

  “夏离山只知,若‘夏儿郎’中选、若我所学能得贵人赏识,可脱杂末之籍。”苏景未作态,只答自己所知之事。

  “不错,皇命中的嘉奖正是如此。但这场甄选远未完结,你想脱贱籍,还得再努把力……我要带你去的地方,乃是:夏界!”

  苏景全不掩饰自己的茫然,夏界?翻遍白鸦城简牍书典,从未见到过的新词。

  见其茫然,炎炎伯真正开怀:身上的白裘再如何富贵、眉目中神采再如何雍容、身边的侍卫再如何凶猛,杂末终归还是杂末,永远也没机会见世面的乡巴佬吧。

  开心之余,炎炎伯暂时忘了“礼贤下士”这回事,忍不住笑问一句:“不是说仙人入梦论道讲法吗,怎么,梦中仙家未曾和你说过这世间两面、四界?”

  “论道,论得是宇宙大道;讲法,讲得为我身命法,吾兄虽为仙家,但从未真正来过这片天地,并不知此间模样,自也就没提过。”苏景的“梦中仙兄”完全是照着归仙郎齐“画”的,说得算是“真话”。

  炎炎伯呵呵大笑,未去理会对方的无稽之谈,转头对方芳猫说道:“两面、四界之事,你来给夏离山说一说。”

  话说完,方画虎心中对自己喝彩一声……这等事情自是无需劳动伯爵大驾亲自去给杂末解释,方芳猫最爱讲话现在又扮成侍卫,由她来说比较好,而有朝一日,夏离山真正被自己收服、变作贴心下属后,妹妹再除去乔装,这夏离山再回想今日此刻,竟是伯爵家的大小姐亲自为其讲解乾坤,岂非荣幸之至、感恩戴德。

  “世界有四个节气,春、夏、秋、冬;是以天下分作四个疆域,春疆、秋地、夏域、冬原。春为发生之地,欣欣向荣生机盎然;秋为收成之处,粮茂果盛物产丰饶;夏为奔放地方,不若春疆舒适,不若秋地富饶,但胜在繁华多姿,只可惜气候炎热了些;冬原则是荒芜地方,就是你等杂末的栖身地方了,天冷冻煞人、阴风吹断魂,最最贫瘠荒凉也最最难耐恶劣。”能说话就是快活事,方芳猫喜滋滋开口:“若将乾坤天地等分十二块,冬原最广漠,占起六;夏域次之,占其三;春、秋两地加起来,共占最后三分。”

  苏景着实愣了一下子。听对方言辞,这世界的四季不以时间推移轮转,竟是按照地域划分的?夏天是一个地方,此地永远都是夏天;其他三季亦然?

  再仔细回想自己在白鸦城中看过的书本,确是也想不起何时看过有关“春夏秋”的记载。

  杂末卑贱,只能在苦寒冰原栖身,既禁足也封闭消息,上族贵人宣淫所出婴孩要么被直接吃掉,要么就在还不记事时候就被送来冰原,是以根本不晓得冰原外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此刻苏景发愣、诧异的样子落在贵人眼中正是全没见识的无知惊讶,再也正常不过。

  “春疆最是宜人,花红柳翠熏风洋洋,专为驭人所居;秋地也不错,且物产丰饶,比着其他三地加起来还要多得多,为国之窖圃、社稷仓廪,重要无比,也由驭人亲自把持,古人名族从旁相助;夏域中驭人就没那么多了,只有几位上官坐镇,主要是咱们古人主事,其他辅族也杂居其中……”

  错不了了,此间四季非时令,是地域。

  如此诡怪的地方,若非亲身经历,当真一辈子都想象不到。新奇地即为新奇景,苏景从来只怕世界不够光怪陆离,惊诧过后又喜上眉梢,落在贵人眼中:乡巴佬见了世面,很开心啊。

  如果再仔细想一想的话,四季固定于地域,那太阳如何行运、怎生计较时间……林林总总立刻冒出千万疑问,不过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苏景不急、自己在这世界还有的跑,再多困惑也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四个节气,新鲜之至,那‘两面’又做何解?”苏景发问。

  方芳猫应道:“两面就是阴阳两面,阳间生灵死后鬼魂入幽冥,幽冥有轮回法度、将鬼魂重新发落、投胎阳间,如此循环往复,世界才生生不息。”

  这也是一重关键,苏景微扬眉,在白鸦城中,他也从未见过有关“轮回”的记载。

  四季、轮回,都算不得什么机密,但因身份低下,六等杂末穷尽万代也接触不到这些“知识”。这一次不等苏景开口追问,方芳猫就笑道:“你可是在想:祈愿仙佛、下一次轮回投胎时,能脱去杂末籍、入身贵人户?没有用的,等阶早注定,一生何出身,万世做此族。轮回如铁,大律无情,你今生是什么,前生、来世永远是什么。”

  苏景自己做过大判、如今还是阎罗神君亲封阿骨王,对中土幽冥的了解,比起他对阳间所知毫不逊色,这世界的轮回道也大大差别于中土,免不了又是一番诧异。随即出言试探,想知晓对方为阳间人,怎会晓得轮回事,最要紧的是苏景想到找找看此间是否有从阳世入阴间的办法,如果能行、直接去幽冥断了他们的轮回……釜底抽薪,永绝后患!

  可惜方芳猫接连摇头:这认知来自口口相传、差不多是约定俗成的事情,并没什么真正依据。

  方芳猫言语详尽,越说话就越多,忽闻兄长咳嗽了一声,她这才想起来还有件事正经事未作交代,当下全无过度,直接把话题从“轮回”上生硬扭回“冬原”:“夏离山,我且问你:你不知四界、两面,那你可知天下冬原有多大?杂末城池又有多少?”

  城中有记载的事情,苏景自不会忘:“方圆一万三千余里,冰中城池三百开外。”

  不料方芳猫笑而摇头:“不算错,但也绝不对!你说的只是你所在的雪原。自驭人皇大统乾坤,曾丈量天下,将这座雪原化分十八块,你之所在,雪原七。”

  苏景算了算,“若天下十二分,则冬原占其六;冬原又分做十八块”……这倒是好计算,中土一旬、为杀猕世界冬原一块就是了。这是胡思乱想,不会说出来,苏景口中问的是另外一件事:“之前大人所说‘甄选尚未完成’,就是冬原十八分的道理了?”

  雪原十八分,白鸦城“夏儿郎”不过夺魁于其中一块,想要真正问鼎“杂末精锐”,还得再和另外“十七块”冬原选出的精兵打上几仗。炎炎伯奉旨办差,甄选杂末精兵,也只负责雪原七这一处而已。

  这个时候有刽人奴献媚,见小姐说了好半晌,躬身奉上一盒冰糖果,酸甜冰凉的小零食,最是生津止渴。

  方芳猫忘了自己现在是侍卫身份,捻起一枚糖果放入口中,有滋有味地咂着,不忘吩咐:“也请他们尝一尝吧。”

  方画虎堂堂家主,不吃零食,但也没理会妹妹赐糖于杂末,对苏景点头道:“差不多,但胜出之后另有凶险一战,夏地已设好阵擂,以供十八冰原争胜……”正待仔细解释,耳中忽然密语响起妹妹的密语:“你说帮我问他名字。”

  “夏离山,你这本族兄弟仪表堂堂,可有名姓?”杂末不是个个都有名有姓的,世情如此,炎炎伯这一问不算无礼。

  正拿起一颗糖果的苏景看了看相柳,转回头对方方画虎笑道:“外戚,非我家本姓,他姓唐,单名一个果字。”

  忍不住,方芳猫笑了:“你叫唐果?”

  苏景故意开玩笑,相柳阴恻恻的回答:“糖人,唐果。”

  同个时候,另个“糖人唐果”正在白鸦城内,伸手向面前的空气轻轻一拍,声音清清淡淡:“丁人,你转来转去好半晌,找什么呢?”

  第七百四十六章 软肋

  小相柳面前空气涟漪掀荡,一个紫眸赤发、肩生锐角的丁人修士显身而出,左手擎环右手执铃……

  丁人修士正是方戟请来帮忙探城的万古山纳新游。此人与方戟曾有过数面之缘,谈不到交情,但看在炎炎伯重赏的份上接下来这档子差事,心中还曾好一阵子暗笑:重金礼聘,请精修之人来探杂末糖人?炎炎伯可是钱太多实在没地方花了么。

  这世上的杂末,于别族看来就是猪羊鸡鹅,肉美味、血香甜,除此无他。

  不过纳新游天性谨慎,心中再如何轻视杂末,得了方戟传讯赶来探城时仍是加了小心,捏起隐身咒法、收敛全身气意,蹑身轻足转遍全城,除了七百尸兵之外,再没发现什么可疑情形,正待再做仔细搜索,不料身后声音传来、肩胛被人轻拍,这才晓得自己被人看破了行踪。

  但纳新游不知道的,从他进入白鸦城那一刻起,小相柳就跟在了他身后。

  纳新游捏了隐身法,小相柳却一直“实实在在”,就随行于丁人背后三尺地方,无论对方如何纵跃、转身、相柳永远在他身后三尺!

  丁人被看破身形后不存半字废话,精炼法环脱手、护法金铃急晃,直接催动法术急攻相柳。此人本领不差,但得分和谁来比,比起方戟胜出一截,可是比起相柳云泥之别。

  纳新游的法术才告催动,不料想——心疼、头疼、身更疼!

  刚刚攻出的法环,半空里被相柳腾身截住,不见糖人施法,就一伸手拿住金环,好像掰开一块月饼似的,精炼法宝碎!此环为纳新游心头鲜血祭炼,宝物破碎心疼如绞;毁法环的同个时候,另一个相柳忽然出现在纳新游身畔,一样地轻松伸手,捏炸了纳新游手中护法铃,为炼此铃丁人曾取自己一滴脑汁,金铃毁,纳新游头痛欲裂。

  头疼才告发作,纳新游身后突兀又伸出来两只手——第三个相柳,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两只手稳稳握住丁人肩膀双角,未见得比着从折断一双筷子用力,相柳断其双角!肩角于丁人,无异双翅于飞鸟、背鳍于游鱼,撕裂之痛深入骨髓!

  三个青衣糖人?

  一个相柳罢了,不过他身法太快,以纳新游的修持根本看不出其中差别,便已连遭重创哀号倒地。

  叮叮当当的脆响,一双断角被小相柳扔到丁人身旁:“我不太会问供,你自己说说吧。”

  丁人倔强,面色痛苦、目光怨毒,死死盯住相柳,一言不发。而眼中满满怨毒之下,还藏着一丝疑惑,想不通:糖人怎会有如此本领。

  相柳随手摆出一把椅子,坐到了丁人面前,蓦然抬手在面前一捉,一头怪模怪样的黑甲飞虫被相柳抓出了虚空:“求救啊?附近还有救兵?”

  丁人眼色一惊,黑甲飞虫正是他传出的灵讯,唤请正在这雪原深处修行的自家大师兄来救命,不承想悄然打出的消息也被敌人拦截。

  甲虫扔进口中咀嚼几下,咽了,相柳眼中,天下万物皆可入腹,差别只在肉多肉少。随后相柳伸手打开了腰间挎囊,不知要取用什么可怕刑具。在他开囊一瞬,重伤在地的丁人眼中又急闪过一道喜色,他领略到大师兄的气意!

  有气意便说明人在附近!何须灵讯相传,自己遭难师兄必定瞧在眼中,顷刻就会赶来,杀强仇、救己命。再一眨眼,纳新游如愿以偿,果然见到了自家的大师兄……尸体。

  百丈怪鲤的尸身,被相柳自挎囊中取出,扔在了地上:“可是向它求救?”

  苏景与相柳跨界入雪原时,曾受一头怪物袭击,将其击毙后相柳一直把怪物尸身装在了囊中,这凶物的皮肉内脏都有特殊之处,可入器亦可入药,九头蛇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研究一番。

  刚刚和这个丁人密探交手,短暂斗法足够相柳察觉,来的探子在法术上与怪鲤一脉相承,份属同门,只是丁人的本领更差劲。

  纳新游眼中希望才一升起又迅速泯灭。

  小相柳等了他片刻:“不肯说?那你先躺着,我有个会问供的朋友,等他回来我们在聊。”

  口中哼起了一个轻松调子,小相柳又开始摆弄怪鲤的尸身,不久后相柳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自怪鱼鳃中揪出来一枚青玉似的小小贝壳:“这蛤能蓄存修家本命元力,很有意思,唤作什么?”贝壳上,几道裂缝醒目。

  “玄蛤。”丁人回答了一句,玄蛤是灵瑞宝物,但它本身算不得机密,应答无妨,说了还能少吃些苦头,何乐不为。

  “这地方,这东西很多么?”小相柳又问。

  修家修行、练气焠体,练气如蓄水,水越多修持越深;焠体如缝囊,囊越大存下来的水才越多,如此,杀猕世界中这等小小玄蛤无疑成了好宝贝,先将其炼化认主、再于日常修持中以其储纳本命元气,斗战时体内真元打空了可从玄蛤中补充,再妙不过。

  万古山大师兄刺天怪鲤就带了一枚玄蛤宝贝,可惜遇到的中土煞星太凶猛,还不等怪鲤抽力就被打死了;更可惜的是“刺天鲤”被击毙时玄蛤也遭损坏,裂了、废了。

  杂末糖人本领高强可见识太差,纳新游冷笑回答:“此乃罕见灵宝,无处可寻,只能凭机缘巧遇。”

  相柳点点头,嘴巴一张玄蛤入口,看来是想嚼碎吃掉,可很快他又将其吐了出来。

  ……

  炎炎伯云驾上,糖人唐果侍立于软轿前——实影虚身,身入影来影做身,跟随在苏景身边的只是小相柳的影身,真正的九头蛇留守于冰城之内。

  有小相柳看家,苏景全不担心,炎炎伯更不会知道下面发生什么事情,言语详尽解释着后面的比拼斗擂。其实对这些事情全不在意,但也不能就此打断,耐着性子听对方说完,这才问道:“属下有一事不解,还请大人指点。”

  “你说。”方画虎最爱指点旁人,和蔼相应。

  “皇帝甄选驭人兵,有何差遣?”糖人直入主题:“我总也想不明白,我朝兵马如海刀戈如林,何时会轮到我们这些羸弱杂末去出征。”

  官爵以论,方画虎地位不差,可门厅凋落子孙落魄,早被古人贵族排除核心之外,更接触不到驭人皇朝的要紧政事,苏景之问也是他的疑惑,完全解答不来,对糖人直说“我也不晓得”怎行,方画虎一笑摇头:“身为杂末,能为吾皇效命,当感天恩浩荡,至于其他……夏离山,你不必想得太多。只要你真有本事,能扬名于擂,来日金銮殿上,皇帝自会有重差委任!”

  全不掩饰自己的惊喜,苏景扬眉:“若夺魁,能上殿面圣?”

  “今朝天子勤政爱民,事必躬亲,雪原杂末选拔精兵猛士乃是钦命,到最后选出哪个,皇帝一定会亲眼看一看的。”方画虎言之凿凿,此乃惯例,他笃定得很。

  “能一睹天颜,也不枉来这世界走一遭!”轿中糖人笑了起来,忽然转开话题,问:“待到夏域、十八雪原争雄时,贵人间当会有场赌局吧?”

  有擂便有赌,三千世界无例外。方画虎点点头:“少不得会押个彩头,以添兴致。怎了,好端端提起这事作甚?”

  糖人唐果代为回答:“届时请大人下重注,全副家当最好。”

  “押夏儿郎?”方画虎解其意,笑道:“便是说,夏离山你以为自己赢定了?”

  夏离山笑了笑,白裘映衬清秀面容,真就仿佛雪中生出来的灵儿那般透彻清静:“知遇之恩无以为报,总要为大人赢下这一注。”

  且不论言辞是否狂妄,这份必胜之心总是好的,方画虎哈哈大笑。苏景也笑,眉目间欢愉之意远胜炎炎伯……囊中欢喜罗汉法棍,腕上火焰金镯,两般变化就是两条性命,两条性命就是两次君王神剑发威,苏景最大的本钱。

  如果真有机会能接近杀猕皇帝……苏景没法不笑,杀不成片甲不留,杀他个群龙无首也再好不过。当然事情进行肯定不会如想象中简单,可能够有个机会总是好的。

  正事说过,再开口时双方话题散漫起来,闲聊了几句苏景告辞返回城中,杂末糖人前脚离开,炎炎伯立刻回头去问方戟:“你请来的探城高人可有消息传回?”

  方戟摇了摇头:“纳新游本领了得,就算糖人回去也无妨,大人只管放心等候。”

  炎炎伯点点头,可是这一等就是足足两个时辰,正不耐烦的时候方戟兴冲冲来报:“启禀大人,纳新游传回灵讯,他已离开白鸦城,属下这就去做接引,引他来见大人。”

  “快去快回,我在此等候!”

  方戟应命纵云而去,盏茶功夫就折返回来。

  待炎炎伯于自己的豪华大辇中见到纳新游,忍不住大吃一惊:“纳先生……怎会落得如此地步?”

  丁人断角,身遭重创,面膛上透出诡怪紫色,纳新游在白鸦城中落下的一身重伤瞒不了人。

  纳新游声音嘶哑:“白鸦糖人非同小可!不过我还好,多谢大人体恤。”言罢依着这世界的种族、等级规矩向炎炎伯见礼,拖残躯软绵绵地往地上躺。

  方画虎摆了摆手:“免礼,快请起。”对“世外高人”,大人不摆架子,又命方戟给丁人搬来了座位、另有刽人奴将香茗奉上。

  落座后不等大人垂问,纳新游就主动开口:“城中看似平静,暗中却藏蕴杀机,也怪我,只道杂末孱弱,存了轻视之心……”

  方画虎语气沉沉:“咳!这白鸦糖人不同以往那些杂末,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劳动先生法驾,去刺探其城,先生大意了啊。”

  “大人教训的是,且容小人从头说起:我入城后,先破去几道法术禁制,随即发动灵识查探四方,很快便觉出古怪,有一座奇特法阵,以白鸦城为基正缓缓行运,可巧我在万古山修行时曾追随恩师精修诸般阵法,白鸦之阵虽罕见,但还瞒不住我,这是我取自阵中之物,请大人过目。”说着话,丁人纳新游自袖中取出了一枚表皮湛清如玉的小小贝壳,双手捧了递送上前。

  “玄蛤?”方画虎认得这灵物,接到手中细看,贝壳上好几处裂璺,此宝已废。

  纳新游点头:“不错!白鸦城大阵之内,玄蛤不下千百,隐藏极深不易察觉。”

  炎炎伯还有些不明白,方戟若有所思,低声提醒:“大人,属下记得夏离山说他修持不当,一身修为丢了十之七八……”

  “方戟说得没错,”不劳炎炎伯再废思量,纳新游直接给出了答案:“以蛤蓄力,再以城中秘阵养蛤,夏离山体魄有缺无法储元于身,他的大半修为都藏在了白鸦城中,平时无所谓,可一旦遭遇险情,随时能调用城中藏匿的浩大法力,发动雷霆一击!”

  方画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夏离山一定要随身带着白鸦城……”稍停顿,爵爷眉飞色舞:“便是说,趁其不再时,一道狠辣神通下去摧毁白鸦城,夏离山就是个真正废人了?”

  “大人明见万里,正是如此。”恭维一句,纳新游继续讲起探城经过:“探过城中秘阵,我又去往夏家老宅,细探之下寻得密室一道,其外有禁法守护,其内有修持所需诸般法器,想来是那夏离山闭关修行之地,此处并无太多异常,唯独有一桩古怪:密室内设有小小神龛一座,香火供养:赤武仙尊、郎齐大帝。”

  于六耳杀猕供奉仙祖之中,郎齐得尊号“赤武仙”,地位与中土释家诸佛中十八伽蓝相若,为护法神之一。

  拜神拜祖,道奉三清佛供如来,即便供奉护法小神也很少见到只单独供其中一位的例子。方画虎笑道:“莫非赤武仙尊、郎齐大帝就是夏离山的梦中仙长?”

  方戟、纳新游同时发噱,这等无稽之谈,实在没有理会必要……

  “探行至此,再不见其他怪异地方,我以为大人交代的差事办得差不多了,准备抽身离去、向大人复命,却不料密室中另有青袍糖人伺伏在侧,暗中偷袭,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我受伤在先,动法反击……”纳新游说到这里,面露狰狞:“他也没落得好下场,伤得比我更重!斗法之际对方通名,唤作唐果。大人放心,我虽伤重,但那唐果更不堪,他的元基遭我重创。以后他装神弄鬼地施展些障眼法或许不难,不过真要动法搏命,方戟一根手指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重伤在身,讲话太多,纳新游咳嗽了起来,取过几上香茗喝了几口、勉强压住逆行气息。

  炎炎伯又听糊涂了:“你和唐果打起来了?不是,唐果追随夏离山来本王云驾上,怎么会在城中……”

  “大人之前所见,是他的影身,这个糖人的真身留守于白鸦城。小人刚还提过,这唐果能摆弄些装神扮鬼的小法术。”纳新游继续向下说道:“我与唐果一番激斗,耽搁了不少时间,打倒唐果时正逢夏离山归城,夏离山欲发动秘阵和我搏命,我已知他的把戏,岂容他如愿。”

  炎炎伯微惊:“你斩杀了夏离山?”

  纳新游摇头:“以当时情形,我要杀他不难,但未得大人许可,小人不敢妄取其命,只是打出一道法术,阻他行阵而已。夏离山中了小人的法术当堂呕血,受创不轻,这也印证了我之前猜测:他本身没什么修元,全副本钱都藏在城内秘阵。再之后,小人不敢再逗留,起云驾撤出白鸦城,又因重伤狼狈,气息难调,讲话都吃力,来见大人太过失礼,定身于雪原调息一阵,这才赶来向大人复命。”

  方画虎连连点头,嘉奖几句后话锋中透出招揽之意,奈何纳新游无意效命,领下了酬劳就此告辞,也无需方戟相送。

  勉力行法,飞出炎炎伯云驾,纳新游不大不小的陡转了圈子,确定身后无人跟来,又悄然回到地面、白鸦城内。

  被他“打伤”的苏景与小相柳正等他,见他回来,苏景笑道:“按照我教你的,都对炎炎伯说清楚了?”

  之前纳新游在城中遭擒,相柳把问供的差事留给了苏景,苏景又是什么样的出身?凡间的小捕快、天宗的掌刑长老、幽冥的一品大判……平日里逼供这等粗活不用他亲自出手,可这不是说他不擅刑讯,没费多少时间就从丁人口中问出实情,跟着一道凶狠禁制种入丁人体内,再给出一套说辞、命纳新游去向炎炎伯复命。

  纳新游点头:“事情经过皆照你所说,讲与炎炎伯知道。”被阿骨王设禁,纳新游根本违背不了苏景的命令。

  苏景一笑:“很好……”说到这里,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惊诧:“你中毒了……”话未说完,更不等苏景、相柳上前问诊,纳新游突然惨叫一声,一蓬鬼火自他腹中焚卷开来,眨眼间就被烧成一块焦炭!

  ……

  天空云驾上,方画虎面色平静,问身旁方戟:“纳新游探城所得,你怎么看?”

  方戟应道:“糖人受伤、拜奉赤武这些事情都不值一提,真正关键仅在:白鸦城秘阵。这一下子算是揪住了夏离山的软肋,他若不服大人管教,只消趁其不备摧毁城池,立刻就能让他永不翻身!”

  方画虎不置可否:“是这么个道理,不过这还算不得软肋,我是想要夏离山忠心为我效命,又不是怕他造反……你觉得,夏离山会不会惧怕万古山白牙老祖?”

  问题突兀,方戟愣了下才应道:“座下一位弟子就把夏离山、唐果打得重伤,若白牙老祖亲至,白鸦糖人就算就十条性命也得交代了,焉能不怕!”

  方画虎再问:“那依着你看,白牙老祖敢与我为敌么?”

  方戟一阵冷笑:“驭皇治下,等级森然,万古山再怎么了不起,归根结底也还是丁人的门户,纵借给白牙老祖三个胆子,他也不敢与大人为敌。想造反?连根拔起他的万古山!”这不是恭维,杀猕天下实情如此,哪怕只是没落伯爵府,真要较真起来,也不是万古山能够惹得起的。

  “所以我让人在纳新游的茶水中下了毒,这会子他差不多该是一截焦炭了。”

  方戟大吃一惊!

  看手下惊诧,方画虎笑了起来,拿起自己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纳新游去探城,纳新游死了,死在了糖人手中,白牙老祖岂能善罢甘休。待会你再下去一趟,就说巡卫发现纳新游的尸体,然后你再给糖人讲一讲纳新游的传承,万古山的高人……得要他明白:得我庇护,他们才能活命;我要是不予理会,万古山顷刻便会踏平白鸦城。糖人不知天高地厚,本爵得给他紧一紧扣子。”

  跟着,炎炎伯口中话锋再转:“以我方家门廷,丁人为我做些事情,算不算本分?”

  “何止本分,更是他们的福气。”方戟小心翼翼地回答。

  “那就是了,丁人身份,为我方家做事还要收受酬劳,已然是死罪了,纳新游该死啊。”方画虎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炎炎伯欢笑之际,苏景正盯着被烧焦的丁人尸体,施救不及,但大家本就不是朋友,苏景并不懊恼,对小相柳道:“还真是小看了方画虎……”说到这里,他忽又“咦”了一声,挥手取出了欢喜罗汉法棍,在地面上轻轻一顿,只听得一串银铃似的欢笑,两个小娃娃双手抱头身体蜷缩一团,自棍内滚了过来,落地后屈膝俯身,对苏景纳头便拜:“乖乖、六六拜见嗲嗲,几十年里孩儿们只顾修行,未能侍奉嗲嗲左右,造孽了、造孽了!”

  苏景被一双细鬼儿的说辞逗笑了,问道:“就你们两个?你们的阿姆、大师兄未出关?”

  “启禀嗲嗲,阿姆说我俩的修行可暂告段落,就先放了我们出来,阿姆她老人家还有秘法在身、须得再过一阵才能圆满;大师兄的功课也还没能全部完成,也被留在了关内继续修行。”

  两个小娃里,囝仔应答苏景之言,囡丫本来笑嘻嘻地站在一旁,可很快她就察觉到了什么,一皱眉……粉粉嫩嫩的小丫头,胖嘟嘟的小脸圆溜溜的眼睛,平时怎么看怎么可爱的小囡囡,只因这一皱眉,面色陡然凄厉,模样不改但神气骤变,真正是从阴曹地府中爬出来、欲择人而噬的凶魂厉鬼!

  第七百四十七章 没输过

  小囡囡突显狰狞,苏景见状问道:“怎么了?”

  仿佛外出玩耍、归巢时发现家园被毁且凶手尚未远离的小母狼似的,六六伏低了身体,随时都会狠扑出去势子,上唇因凄厉神情向上微掀、露出了一对不比常人更长但锋利远胜的虎牙,稚嫩声音变得嘶哑低沉:“有人妄动幽冥铁律,篡改轮回!罪大恶极、当处剜目、拔舌、锥耳、剥皮极刑,魂魄沉浮热油千年再浸入九寒冰窟,永世镇压永世受苦永世不得超生!”

  来自幽冥的细鬼有通冥天赋,才出阿骨王宫便察觉到轮回不对头,心中怒气勃发。另个小娃乖乖伸手从自己的小袄中一抹,一对短短的匕首落入手中,分给了妹妹一把,这就准备下去追凶了。

  “此间并非中土世界。”苏景伸手碰了碰六六的冲天辫,示意她先莫紧张。

  这世界六族杂处四季落地,迥异于中土乾坤,阴阳轮回的规矩也必有不同。果然,听说自己不在中土,两个小娃立刻轻松下来,呼长气、收匕首、笑嘻嘻,一下子又从小恶鬼变回了乖宝宝。

  小相柳从一旁问道:“此间轮回与中土世界有何不同?”

  “孩儿给相柳阿叔磕头,”两小又并肩齐跪咚咚咚对长辈行礼,起身后才摇头道:“只能察觉不对劲,但哪里不对我们在上面查不出。孩儿这便下去探看……就是不知道下不下得去。”

  在中土细鬼儿可随意穿梭于阴阳,这本领到这里是不是还好使他们自己也不晓得,得要试过才知道。一边说着,两头小鬼同时举目望向苏景,行止全凭阿嗲吩咐。

  “嗲嗲放心,能下去就能上来,真要遇到棘手人物咱们随时都能回来您身边。”乖乖看出了苏景的犹豫,又开口说道。

  苏景点点头:“若能保得自身平安,不妨下去一探。”

  做哥哥的很是自觉,对妹妹道:“我先行,你随我身后!”

  做妹妹的不争执,点头,囝仔不再多说,手中掐了一个咒诀双腿用力高高跳起,身形在空中一转,大头朝下猛扎地面,只听咚一声闷响,半个小鬼消失不见!

  只消失了半个,腰身之上没入地面,两条腿还留在地面之上,乱蹬乱踹之之中,蹬飞了一只鞋,白白胖胖的小脚丫。

  苏景“哎哟”一声,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身形一闪抢到小囝囝身旁,伸手抓住了他的脚丫子,稍一用力想要把他拽出来,全不料,自己的力量送出仿若泥牛入海,全没丁点作用。

  五窍三重天、宝瓶三乾坤,苏景身具何等大力,莫看他只是轻轻一拉,哪怕生长千年、盘根千丈的古木也禁受不住、会被连根拔起,却对半身入地面的小囝囝全无用处。

  前一瞬苏景稍惊讶,后一瞬他便反应过来,心中笑骂自己一声“糊涂了”,细鬼通冥,穿梭阴阳,小囝囝这一头扎下去,看起来是半身入地,实则已然身跨两界。

  如果找来把铁锹就着乖乖所在地方挖掘,根本挖不出他的上半身。乖乖地上半身进入幽冥去了,下半身还留在阳间。

  但也无需担心,乖乖并非身体两断,还是完完整整的一个小人儿。只是除了同样身具穿通阴阳法力者,旁人都帮不了他。

  冥冥之中,细声细气,乖乖的声音传来:“嗲嗲莫惊,孩儿没事,此间与中土不太一样,我的法力不够……妹子,来踹我一脚送我下去。”

  在一旁的六六咯咯笑着跳上前,口中答应着“好嘞”,举脚开始瞄准哥哥的屁股,但苏景一摆手,制止了小丫头:“不用下去了,以后再找其他机会、想别的办法。”

  敢放手让一对细鬼儿去探幽冥,是因为他俩随时能够全身而退、回到自己身边。可现在他俩的状况……自阳世入幽冥时如何麻烦,将来从阴世回人间也还得需要怎样的波折,试想,他俩在下面真要遭遇强敌,须得穿遁逃命的时候,也要一个钻一个踹、然后另个钻、另个拉?下面的猛鬼岂会给他们如此从容的功夫!细鬼儿非是小相柳、戚东来这等老江湖,纵然有些本事终归还是一双天真灿烂的小娃娃,苏景不容他俩冒险。

  嗲嗲说什么就是什么,六六改踹为拽,好像拔萝卜似的将乖乖拔回了人间。

  一大两小三个人平白折腾半晌,小相柳从一旁抱着肩膀看着,适时冷笑一声:“阿骨王……”

  堂堂阿骨王,自己居然不会穿梭阴阳,自中土幽冥来的大贵人确是不怎么露脸。

  苏景才不当回事,不理小相柳,嘉奖了两个小娃几句,问起他们最近的修炼。

  闭关几十年,重返嗲嗲身边,细鬼儿说不出的开心,而苏景之问来得正好,兄妹两个手拉着手、挺胸昂头,没法说的那么得意非凡:“嗲嗲请看……变!”

  话音落,两个小娃消失不见。

  呼吸功夫,苏景、相柳两人眼前空地,咔咔脆响连绵不绝,地面上土石翻腾,一枚接着一枚春笋破土而出、迎风便长,前后盏茶功夫,方圆数里一片翠竹林随风摇曳,哗哗竹叶摇摆涛声悦耳,旋即小娃的嬉笑传来,兄妹两个还是手拉着手,一路小跑自竹林中显身,来到苏景面前。

  “啊?”苏景与小相柳对望了一眼,两个糖人脸上一模一样的惊诧:小娃依旧是小娃,但细鬼儿不再是细鬼儿。

  两个娃娃变了,从阴煞身变成了童阳身,从小小厉鬼变成了真正的人间稚童!

  模样未改,可是两个娃娃的娇嫩、漂亮,根本无法以言辞形容,连“粉雕玉琢”这等言辞,在两个小娃面前也全无味道!

  苏景讶然:“怎会如此?”

  “启禀嗲嗲,闭关一甲子,阿姆费心费力,以她竹叶儿灵宝为我俩各自炼化了一副春笋法身。”乖乖应道。得法身,这倒难怪了,难怪会如此漂亮。师兄尘霄生得白藕法身,美艳男子绝伦天下,这一双春笋法身自也不会差。

  乖乖之后,六六开口:“可惜我俩资质浅薄,受不得更高深的法术了,大师兄就比我们强上万倍,阿姆将那一段真灵根须为其炼化入身,将来成就不可限量呢。”

  苏景愈发惊诧了。不听有三宝,竹叶根须青灯藤,样样不得了,她竟以其中两样为几个孩子炼身炼元?这等大手大脚,以后不过日子了么!尤其那枚根须意义非凡,不听真能舍得?

  小妖女行事无端,总有出人意料之处,她究竟怎样想的姑且不论,可她又哪来这样的本领。想师兄尘霄生,经了多少辛苦、得了多大的机缘,才给自己炼就一副白藕法身,不听现在已经比得上那时的尘师兄了么?且还一炼就是两个。

  两个春笋法身。

  可惜,对其中内情小娃并不知情,解不了苏景疑惑。

  解不了便解不了,攒下来、留待将来从瓶中取红豆时直接去问不听就是了,苏景转头望向相柳,笑问:“你看怎样?”

  “天衣无缝。”小相柳四字作答。

  着法身,化阳人,全无破绽,除非知晓内情否则谁能看出他俩是穿了法身的小鬼?只当他们是人间的漂亮娃娃!

  这白鸦城中,继夏离山、唐果之后,又添出了两个精致绝伦的糖人娃娃。

  苏景挥手唤出损煞僧兵首领,指了指两个小娃:“教他们认字、讲话。”跟着又嘱咐细鬼儿:“此间非中土,寸途寸凶险,不识此间文字不懂此间人言,无异自蒙视听。不可懈怠,要好好学。还有神通法术,更须得多多习练,尽快适应这片天地。”

  凶僧、小鬼领命下去不久,炎炎伯驾前侍卫首领方戟来访,口中说着“有巡卫发现精修丁人尸体,恐其曾对白鸦城不利,特来探望”,而话锋中透出的则是“只有炎炎伯保得住你,否则万古山来寻仇尔等死路一条”的意思。

  丁人纳新游就被剧毒烧死在自己面前,当时苏景就大概猜到了炎炎伯此举用意,对方戟到访全无意外:“人不是我们杀的,但这丁人修士确曾窥探白鸦,且与我们兄弟动法激战。”

  方戟摇头:“夏离山,你说人不是你们杀的,我信,可万古山会不会信?那丁人修家从你城中一场斗战,离去后不久便告陨丧,这件事怕是不那么容易说清了。”

  苏景叹了口气:“唯有炎炎伯做主了,方大人明察秋毫,定能护我白鸦城周全。”

  这番话落在方戟耳中,无疑是示弱之言,方戟唇角笑纹浅淡:“夏疆皆知,古人方、炎炎伯一脉最是爱惜下属,只要做部署的对主上心存敬畏,天下哪个丁人修宗也休想动方爵府的人。”

  苏景明显松一口气:“大人教训,夏离山牢记在心,爵爷爱惜下属,实为白鸦之福。”

  方戟哈哈一笑,正待再说什么忽觉脚下轻轻一震,一直抬着冰城阔步疾奔的四位昆仑力士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将肩上巨大玄冰平稳摆放地面,不再前行了。

  笑容就此散去,方戟皱起眉头:“为何止步?十八雪原精兵战擂为驭皇钦命重差,岂容耽搁!”

  “大人容禀,说来惭愧,夏离山、唐果技不如人,遭那探城的丁人修家重创,本来还在咬牙强撑着,哪晓得炎炎伯早知此事,可笑、可笑……此刻实在走不动了,须得集结奴仆布阵疗伤,还请炎炎伯稍待,耽误行程实非所愿,务请恕罪。”

  送客、停驾,苏景不走了。

  耗着吧,看谁耗得过谁。

  耍无赖?小师叔在中土没输过。

  第七百四十八章 入夏

  远赴“雪原七”甄选杂末精兵是为钦命,对这桩差事无论当初炎炎伯如何失望,也不敢真正怠慢,“选出白鸦夏家尸兵一道”的消息他早已传讯回京师,向朝廷复命,此刻夏离山托词疗伤不肯走了,这让方画虎如何是好!

  强掳?以方家现在的实力,还真拉不动那座冰城;打杀?糖人重伤,且“软肋”在握,杀了他们或许不难,可这趟差事也算是真正办砸了,就算万岁英明,不治罪于炎炎伯,古人方家以后再想得重用也变成痴人说梦。

  得方戟回报,方画虎勃然大怒,何曾想过真会有如此胆大的糖人,炎炎伯才露狰狞,他们便还以颜色……

  方画虎忍了!不忍怎么办,深吸一口气,等上一个时辰,传令:“沉降云驾,随我去见夏离山!”

  贵人金驾才到白鸦城前,忽然城门大开,四位昆仑力士重新显身,将巨大玄冰搭负肩头准备重新启程,夏离山依旧端坐于软轿,精神比着原来更要萎靡得多,侍从唐果干脆就没露面,当真是一副遭受重创的模样,夏离山开口,有气无力:“劳动大人亲自探望,夏离山诚惶诚恐,且请大人放心,哪怕我重伤害命,也不敢耽搁太久,这就启程了。”

  小小一次交锋,胜负之分点到即止,炎炎伯一下来苏景就启程。

  “静心养伤,但有所需,随时通传于我。”炎炎伯笑容和蔼,又哪见丝毫恼怒模样。

  尸兵操练,小鬼学语,白鸦城再次奔驰起来,随后一段时间云驾、冰城两方相安无事,行途也坦坦荡荡,其间苏景得闲也会去往云驾,向炎炎伯问声安好,继而谈天说地,主属和睦的模样。

  “梦中仙长为兄,传道授业”这个说辞,炎炎伯只当是无稽之谈,但闲聊之中还多次提起此事,本意是想看夏离山如何来圆,圆得好圆不好都是伯爵大人眼中的笑话,图个开心。

  苏景则言辞玄虚,泛泛以论,不去提“梦中仙长”具体怎样,只谈仙长指点下的玄机如何;不去解细致功法,只去讲说苍天大道、宇宙宏论。

  而苏景在中土几百年的修行,见过多少高人?从离山陆九到莫耶魔女,从古刹神僧到阴司大判,从墨色神祇到幽冥神君,更毋论各大天宗名士和诸多邪魔老宿,他见过的高士比着旁人见过的驴都多;他听闻的大把道理,比着凡人毕生听过的蝉鸣鸟唱更广。虽都是空谈泛论,可内中藏蕴精妙见解无数,拉开架势说起这些,反倒把方画虎、方戟之辈听得如醉如痴。

  越是聊得多,方画虎就越觉得这个白鸦糖人见地精深,可再仔细思索:荒居雪原之杂末,他哪来的这些见识?

  夏离山眉目精明,总能看出大人心中疑惑,每逢此刻是一定一定会提醒一句:梦中仙长兄长曾说……

  闲聊,于方画虎来说不过打发时间,排遣路途无聊罢了;但在苏景而言,不敢说句句有的放矢,至少会有刻意牵引,了解此间风土,了解凶獠实力,更少不了的、要追究两界封印之事。

  苏景有的是耐心,沿途上时间大把,前面几次铺垫,这次终于得以点题,不着痕迹说起“世界勾连、禁法断路”这话题,炎炎伯不虞有他,笑道:“你有所不知,咱们这驭皇乾坤,也和一方世界相连!”

  苏景全不掩饰自己的好奇:“我们所在世界也有此等奇事?夏离山见识浅薄,以前从未听说,还请大人指点。”

  炎炎伯伸出了三根手指:“三千年前!”

  三千年前,于毫无征兆之中,此间天空绽开一道裂隙,裂隙边缘七彩光华环绕,内中则是浓浓黑暗,即便绝顶高人也望不穿黑暗中的景色。

  不见其景,但彼端有一阵阵香甜气意传透过来,嗅之,让人心神舒畅精神大振。这道裂隙开放的地方,正在驭人把持的“春疆”之内。

  驭人之中不乏见目光卓越之辈,一眼就看出空中裂隙为跨界之途。

  天上显出通往陌生世界的道路,事发突然,这个时候就显出了六耳的彪悍,当朝皇帝得属下禀报,当即一声令下,裂隙附近精锐六耳腾空,一队接一队向着裂隙冲去。同个时候道道大令自皇城飞散八方,驭、古、丁、刽等各族大军火速集结。

  一个莫名世界摆放眼前,对六耳杀猕来说就只意味着一件事:杀。

  屠三留七,占那方天地,霸另个乾坤,敢反抗之人一律屠灭……但那道裂隙出现的突兀,闭合得也很快,不等杀猕麾下诸多大军赶到,裂隙就一点一点消失不见,冲过去的人马也再回不来了。

  何止回不来,冲过封印的杀猕无一得活,被尽数斩杀——只因封印另一端、裂隙出处为今日中土第一天宗,离山!

  苏景故作惊诧:“那边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怎会与此间相连?”

  炎炎伯双手一摊:“或许是锦绣仙界,没准是修罗地狱,无人能知,不过以那裂隙中传出的香甜味道来看,应该不会是太差的地方。”

  苏景再问:“之后呢?那道裂隙可又再出现过?”

  炎炎伯摇头:“裂隙开过再合,这可不是小事情,你想一想,若这是一道封印,对面真要有人把持……那他们岂不是想什么时候过来就能过来?危及社稷啊!天子召集高人,广派大修,下了严令着众人追查裂隙线索,奈何……无数精修高士驱神识、御妙法,查了整整三千年,到现在仍一无所获。”

  封印两端,中土、驭界。中土一边清晰可见封印所在;驭界这边却探不到封印丝毫气意,找都找不到更毋论破掉它。如今封印阵力渐渐枯竭,会给中土引来杀猕大祸,但封印破裂这件事情本身和杀猕并没有干系;另一则,在中土封印固定不动,就在离山深处;对驭界来说,却“飘忽无定”,三千年前它开放通路于春疆重地,三千年会后苏景被“顺着封印”送过来,却落在茫茫雪原。

  随后苏景又是一阵旁敲侧击,但再没问出有用之事。至于中土南荒深处、远古时老蝎迎战杀猕大军的事情,方画虎更是一无所知。

  一路行驰,日夜赶路,不久之后一天里突然气温直直上升,黎明还置身于冰天雪地、耳中只有寒风呼号,待到晨末光景已然置身于炎炎至夏,天空青蓝无边不见烈日,但天光毒辣,晒得人心底烦躁,怪虫趴伏树荫下长鸣不休,有些像中土的知了,可它们的叫声仿佛铁皮敲击,实在吵人清静。

  从晨末到午前,一个时辰多些的功夫,天空忽然变得阴云密布,阵阵炸雷贲烈、层层紫弧穿梭,滂沱大雨轰落,是雨,可砸在身上比着冰雹还疼。那雨水倾泻如瀑,置身其中连呼吸都为之不畅。苏景人在炎炎伯云驾上,小相柳随行,方芳猫对相柳笑道:“由冬入夏,这交界地方气候很暴躁,等再向前行会好些。”

  炎炎伯也暂停口中闲聊话题,望向苏景:“自古以来,只有从别域送入雪原的杂末,从未见不是火役却能离开雪原的糖人,夏离山,你好福气啊。”

  “拜大人所赐,炎炎伯提拔之恩,夏离山铭记在心,永不敢忘。”该应酬的时候,苏景从不会吝惜词句。

  方画虎笑了笑,转开话题:“入夏境,其后都是炎热天气,夏离山,你也该换换衣裳了,大热天捂着一块裘……纵非凡物,终归也是皮子,不嫌燥热啊。”

  无论中土还是驭界,苏景都是天底下最不怕热的那个人,置身烈焰只当沐浴嬉戏的金乌弟子,什么时候会把“天热”当回事,苏景现在还不舍得脱去白裘,摇头:“前阵子那探城丁人伤我不轻,身魄受损,这盛夏气候对常人来说燥热异常,对我却阴冷如冰原,只嫌不够热、只怕太寒冷,这件厚衣袍还得再穿些时候……过阵子,待伤势痊愈体魄恢复再脱长裘换薄衫。”

  “好家伙,入夏还嫌不够热,你这是要把天下都变作火海才开心么?”方画虎呵呵呵地笑,说笑话,没承想说来的是夏离山的心里话……

  入夏境,仍疾驰不休,苏景得了炎炎伯同意,时时可以出城、坐在自己的轿子里观览四周风光、只要不耽误赶路、不离开冰山百丈范围内即可。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白鸦城所在玄冰为法术所为,入炎热地方也不融化。如此一来,夏境之内便现出了一副奇景:天上贵人云驾飞驰、地上四个巨灵怪物扛着冰山飞奔、大热天小轿子里坐着个穿裘袍的清澈糖人……一路上,惹来惊奇目光无数。

  入得夏境第三天,黄昏时分,又逢滂沱大雨,天上云驾忽然传来号令,命白鸦城即刻止步。

  不止白鸦,连炎炎伯也散去云驾,落足地面……打从上次苏景“疗伤”以来,为赴擂始终不曾停歇片刻的队伍,第一次停止了行进。

  苏景自白鸦城中出来,来到炎炎伯身边:“到地方了?”

  炎炎伯面色肃穆,不回答。大人身后方戟代为回答:“不是,你且看前方。”

  第七百四十九章 左右为难

  苏景早就看到了:正前方,一座山,有恢弘大庙沿山而建,法殿重重栉比鳞次,颇有些气势。

  方戟继续道:“那是我夏境之内,规模最巨、香火鼎盛的驭祖仙祠,大人行至此处,要入祠去向仙祖祈愿进香。”

  驭人不拜天不敬神,宗庙神祇皆为本族仙祖。而杀猕统御这世界的年头,比着汉人繁盛于东土的时间也毫不逊色。漫长年岁,强权制下,除了宁可灭族也不肯臣服的“番人蛮”之外,其他几族皆不见了自己的信仰,这世界,全天下只有一幅图腾:驭人仙祖!

  拜神拜神,拜得久了,假神也成了真神;别人的神也成了自己的神。对驭人仙祖,古人信、丁人信、刽人信、杂末也信。当初炎炎伯左右奔走,为自己谋求一桩皇家重差时曾来此向驭仙祈愿,到底差事降下大失所望,不料却在“雪原七”遇到白鸦糖人……虽然夏离山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但尸兵确有独到之处,说不定就能打动天子,这还不是驭仙祖有灵么。

  赴擂归程,再经神庙,无论如何也要进去拜一拜的。方画虎满心虔诚,相距仙祠三百里外就散去云驾,改飞驰为步行。

  苏景坐轿,跟在伯爵大人身后:“愿与大人共入仙祠,清香一炷祈愿仙祖。”

  方画虎回头看了苏景一眼,语气漠然:“怎么,你有求于仙祖么?”

  “夏离山身为杂末,哪敢还有奢望,只求仙祖能保佑大人,从此官途坦荡,年年高升。何况入庙拜神,本当如此。”

  方画虎笑了起来:“你也晓得自己是杂末,此间已为夏境,不是你们的雪原,更不是你夏家的白鸦。”

  方戟接口,替下了自家大人对苏景道:“夏离山啊……我才讲与你知,前方仙祖祠乃是我夏境中最具规模的神庙,何等高贵地方?莫说四等刽人,就是等闲丁人也资格踏入山门半步,非得如我家大人这般身份,才能在殿上进香祈愿。你想拜仙祖?回去你白鸦城仙祖龛前去拜吧,非要想进前面神庙也不是不行……待你得万岁赏识、洗脱杂末贱籍、入得贵户以后再说。”

  “这么麻烦啊……”苏景呵呵一笑,未再多说什么。

  炎炎伯落地之后,说是步行,其实也就是摆出个态度,一行人都在贴地飞掠,速度着实不慢,不料想来到山前三十里处,大路上忽然转出六个人,拦住了去路。

  六人之中五个是青衣小帽,侍从打扮的丁人,另有一位古人,也是仆从衣着但看上去地位高些,是个管事的。

  没落的大人也还是大人,眼见前方有人拦路,不等炎炎伯说话,方戟便已眉头大皱,作声叱喝:“前方何人拦路,未见古人方家旗号么?炎炎伯金驾在此,安敢放肆!”

  拦路的古人管事笑容谦和,但全无让路的意思,对方戟道:“请阁下上前叙话。”

  方戟转目望向自家大人。

  见对方也是贵人门下的样子,炎炎伯不欲生事,对方戟道:“无需大呼小叫,上前去把事情弄清楚。”

  方戟应命上前,低低交谈了几句随即面色骤变,待对方向他亮出一块腰牌后,方戟的神情变得毕恭毕敬,双手捧了腰牌回来呈于炎炎伯,后者也是一惊,接下了那块牌子迈步上前,亲自去见那位拦路的管事……

  皆为低声交谈,可糖人的耳目何其精强,他们说话全都听得以一清二楚:拦路之人,古人秀,火珊王府中仆从。来时路上,苏景几次听说这位王爷。

  古人一族修持的是水法,但他们的辖地都在夏境,是以大小官爵封号几乎都与“火”有关。

  方家是伯,秀家为王,地位相差悬殊,何况方画虎门厅败落,人家秀王爷却权倾一方。如要从当今天下所有古人中选出四个“最高”之人凑成一桌马吊……选财雄、选势大、选兵多将广、选麾下大修高深,无论怎么选,那桌马吊中肯定会有一张椅子是火珊秀的,难怪王爷家奴敢拦住炎炎伯去路。

  王爷此刻正在山上神庙进香,更要紧的,即便贵如火珊秀,于今日山中也只是个陪客。主客来自春疆、王家儿郎,易应春。

  “易”为驭人皇族姓氏。

  今朝天子兄弟五人,三弟登大宝,四、五两位御弟分封浮玉、望荆两王,今日山中拜奉先祖的易应春即为望荆王膝下独子。

  驭人亲王世子、独子,少说将来也是一方富贵侯爵。且天下皆知,当朝天子膝下无男丁……谁敢说,望荆王世子将来就不会从伯父手中接下这无边江山!

  世子微服巡游,已在夏境内流连多日。是微服、但并非私访,只是没摆开仪仗而已。到现在世子将返程,临行前再来本地神庙拜奉先祖。

  古人火珊王门下、拦路的古人管事言辞恭敬,把山中情形对炎炎伯交代清楚后又说道:“小人也曾常常听我家王爷提起大人,几次称赞大人您才智兼备、是为国家栋梁。”

  客气话罢了,被派来封路的家仆在王府中地位怎可能太高,哪有资格时刻跟在火珊秀身边,谈什么“常听王爷提起”,而好端端的奉美言做恭维之后,多半就会是些不中听的话了,果然,对面的古人仆从面上带起淡淡笑容:“以炎炎伯的身份地位,要入山去拜奉仙祖、见望荆小世子、见王爷自是全无问题,只是这个时候实在不巧,世子与王爷已经进山好半晌了,刚刚小人接到山中传讯,两位贵人已然起驾,正向着这个方向下山,大人您进去,两支队伍必是迎头碰上,您也晓得,前面山路狭窄,怕是……怕是多有不便。”

  王府下人封路,所得命令为“无论何人一律挡下,不许踏入山中半步以免冲撞小世子”,但这等生硬辞令直接向炎炎伯转述不妥,管事换了个委婉说辞。炎炎伯不精明,不过这么简单的关窍还是能够想通的,未曾动怒,只是免不了的,心底沉沉一叹:说到底,还是方家不值钱。

  远时不提,单只方画虎祖父还在世时候,若遇到这样的场合,王府管事早就传讯入山去向王爷请示,王爷也一定会着其让路,请方家人入内相见……现在却全都省下了。

  随口应酬了两句,炎炎伯转身走向自己的行伍,正迎上夏离山笑吟吟的目光,方画虎只觉心中又闷又气,刚还耻笑糖人没资格入山拜仙,哪想到现世报来得快,自己也被人挡在山外了。尤其可恨的,一向少言寡语的那个糖人唐果突然又多嘴,问:“大人不进山么?”

  闷哼一声,全当没听见,炎炎伯传令自家队伍退让路旁,心中早都没了再去拜神的兴致,不过既知古人火珊王、驭人望荆世子将至,想拔腿离开也不成,只能安安静静地等着。

  道路两旁另有不少人被拦下,等在道路两旁,都是今天来山中进香之人。驭仙祖祠高高在上,一般人连踏入山门的资格都没有,此刻被挡在道路两旁的非富即贵,不过都是些小门户,远远比不了方家。眼见炎炎伯大队人马都被拦下来,那些人心中倒是莫名其貌地添出了一份安慰。

  少不得的,路旁等候众人中有官职在身的,或带了家眷子嗣、或独自一人,陆陆续续上前参见伯爵大人;更少不了的,路旁人等暗中指指点点,好奇打量着炎炎伯从雪原带回来的那座玄冰城池。最近这段时间,晃晃冰山穿行夏境十足抢目,白鸦城、雪原兵的名气实在不小。

  对小官迎奉,炎炎伯心中烦不胜烦,年节吉庆时从不见他们登门,还不是适逢其会、没办法视而不见才过来打招呼的?真正烦心的是:被挡在路边不能进山,很露脸么?简直就是被人家看了个大笑话!

  只有当有人提及“冰山”、提及“听说炎炎伯此行甄选杂末精锐十足骁勇”时,炎炎伯心中才会稍觉得意,白鸦糖人在手,这趟差事办得未必不能扬眉吐气!念及此、有心给面前那几个会讲话的小官引荐下糖人,可转回头找人的时候才发现,夏离山早觉得无聊、带着唐果回去冰城了,走时都未和炎炎伯打声招呼……

  “驭人王公的独子,”白鸦城内,相柳望向苏景:“六耳皇帝的亲侄子,怎么想?放过去还是斩杀了?”

  没外人的时候,苏景无需部署抬轿,自己加持一道风法,由此轿子变成秋千,前后飞荡悠哉摇晃,苏景开口:“左手一个念头:小不忍则乱大谋,咱们是要诛灭皇帝。杀这世子难保不露行藏,以后再要做什么事情可都难得很了。但右手也有一个想法:吃到口中的就是肉,谁就能保证咱们一定能诛灭驭人天子,现在杀个世子,至少这一趟没白来!难啊……左右为难。”

  小相柳不耐烦:“到底杀不杀?”

  “走着瞧呗。”苏景笑:“易应春死活不在我,在他自己,看他是不是讨人嫌了。”

  几百年精修不辍,白马镇上那个小小候补捕快不知不觉里已经变成了主掌他人生死的凶悍大修!

  六耳皇侄又如何,苏景要杀、他便活不了……

  第七百五十章 对轿

  不多时,天空、地面光影浮动,一道道灵识如须四散蔓延,王驾、世子随行精修护卫先行出山巡查,个个都是隐遁身形,若无异常他们不会现身,但很快一个玄衣丁人散去了隐身法度,出现在大路中央,目光阴冷望向路旁炎炎伯一行。

  之前负责封路的那位火珊王府中管事快步上前,管事虽为二等古人,但对这个丁人修恭敬异常,身子半躬、低低言语,将炎炎伯的身份解释清楚。

  丁人修家并无放松之意,迈步上前来到方画虎身前,炎炎伯明白他的意思,当即将自己的伯爵命牌、御赐印鉴自袖中取出,供其查验。

  验证过身份无误,丁人修躬身一礼。值得一提的,这世上礼仪不似东土汉家那么繁复,只有全礼、半礼两重,前者是平躺下去后脑叩地,半礼更可笑,弯腰鞠躬但双臂斜张向后,双手绷直向地面,在东土只有顽童学小鸡咄米时才会用到的姿势,可鸡咄米是低着头,驭界半礼还得抬着头向受礼者注目。

  行半礼,玄衣丁人身形晃动再去查探旁人,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

  再过半炷香功夫,遥见一行人说说笑笑自山上下来,全都是绸袍绣帽,虽富贵但不见王袍官靴,皆为常服便装。

  百多人的队伍,人数不算少了,可是和路边炎炎伯的行驾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炎炎伯光仪仗便三千之众,再加上仆从、护卫……还有一块近百里的大冰坨子。

  走到近前,下山众人中为首一个长目中年古人停下脚步,不知是不是故意做作,面上微显得惊讶,先看了一眼炎炎伯队伍的旗号,继而目光一转望向方画虎:“方世侄?”

  方画虎快步上前,扬身便躺:“方画虎拜见火珊王驾……”

  “无需大礼,”长目中年伸手把方画虎拦了下来,笑得亲切和气:“此间不是堂上,着常服,无需官爵相称。世侄也来进香神庙、祈愿仙祖?”

  方画虎毕恭毕敬:“小侄奉旨前往雪原七甄选杂末精锐,归途中路过神庙,不敢不去拜奉仙祖。”

  “这可巧得很了……可为何要列队路旁,不入山去……”话说到此,火珊秀眼现恍悟,面色微沉转头瞪向之前拦路的那个古人管事:“秀玄,炎炎伯的行驾你也敢拦么?大胆奴才,你办的好差啊!”

  咕咚一声那古人管事直挺挺躺倒在地,后脑碰地砰砰有声连声请罪。

  若连这点戏文也看不穿,方画虎干脆挂印归乡去算了,急忙摆手道:“王驾息怒,不怪这位管事,是小侄这一路上飞驰急急,形容狼狈,得知贵人在山中,生怕自己这副模样贸然进山会冲撞金驾,这才停队整备,在路旁等候。”说话同时,心中又是沉沉一叹,见面短短功夫足够他看清陪世子进香的队伍,大都为古人权贵,其中有几人的官爵尚不如自己,但要么是实力在握,要么是后起之秀,在火珊王眼中地位远重于方家。

  得炎炎伯解释,火珊秀收了火气,不再理会管事:“世侄随我来,为你引荐真正贵人。”说话间,手势引向他身边。

  再也好认不过,一行百多人,火珊王尚且步行,余者更不必说,唯独有一人乘轿,轿中人身份不言而喻。

  轿子不大,可样式古拙且狰狞,非布料,是由春疆皇域特产、极品莽龙藤蒺编结而成,藤蒺颜色黑中透金,蒺上根根长刺皆为三十六寸,轿身四周锐刺四乍隐显幽蓝、饱蕴剧毒。

  莫说整整一座莽龙藤蒺大轿,就是藤上一根蒺刺放在普通修家眼中都能算得上好宝物。此轿辟易水火,纵元神大修全力一击也难以摧毁。而狰狞轿、珍贵轿,相比抬轿之人又实在不值一提了。

  负轿者,罗裙彩绦、婀娜身姿,一前一后两位少女出尘脱俗,美得不沾人间香火……本也不是人间生灵,抬轿两位少女,皆为画中真灵:古时驭人大修圣手丹青,穷尽毕生修为、将自己想象中的仙宫彩娥会做长绢,画中十三美人,是称十三玉钗图。

  作画者为驭人族中重要人物,死去后十三玉钗图被供奉于皇城,受香火浸染千年后,画中玉钗竟然转活过来,施施然移步出长绢、从此侍奉于历代驭皇帝身边。当朝天子对自己这位望荆子侄颇为喜爱,赐下两位画中灵魅专门侍候。平日里望荆世子进进出出,都以这两位美人儿抬轿,时刻不忘显示这一段圣上恩宠。

  非说不可的,驭人要靠本族女子繁衍后代,可杀猕男子都不喜爱本族女子,它们思海中的美人倒是与汉家审美颇为贴合,画中十三玉钗姿色不输三位矮神尊的海灵儿婆姨。

  小轿凶猛,负者绝色,想不引人瞩目都难!

  炎炎伯上前行礼,画灵魅素手卷长帘,轿中六耳身形魁伟但眉目间尚有稚气,颈下挂着一枚银色项圈,正是望荆世子、小王爷易应春。

  性情使然再加上高高在上习惯了,易应春接人待事远不如火珊秀那般圆润行通,不过总算还有些面子,挥手免去了炎炎伯的礼数,简单应酬了两句,跟着视线自然而然落到了路旁那座醒目冰山上。

  易应春眯起双眼、满口獠牙龇出:“我最近听说,一座冰山自雪原中入夏域,一路招摇过境、引得流言纷纷,都说炎炎伯排场惊人,皇命要他甄选杂末精兵,他却搬了一座杂末城回来,生怕天下不晓得他得了皇帝重用……我本道炎炎伯行事稳重,那些闲言碎语不过是坊间无聊人物编纂的,不能当真,未承想……”

  天大帽子,足以压断方画虎的脖颈,方画虎大惊失色,一边往地上躺去“叩拜”一边惶声说道:“世子明鉴,下官携城而归只因白鸦人需得以城养兵……”

  话没说完,望荆世子易应春突然大笑起来:“玩笑罢了,炎炎伯哪用当真,何须分辨!若非不得已谁会扛着一座大城来回跑,这才真真证得炎炎伯为不负皇命倾尽全力!待我归京定要将此事启奏皇帝,为你请下一道嘉奖,你快请起,快快请起。”

  一句斥、一句赞,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方画虎冷汗淋漓背心湿透,心中惊骇自不必说,暗道贵人心思无以琢磨,这才是真正的驭下之术、真正的上位威风。殊不知,此刻冰城之内两个糖人正相顾大笑,苏景问:“世子威风?”相柳答:“装模作样,两个大耳刮子下去,他就学会好好说话了。”

  望荆世子留给两位糖人的初见印象,怕是不太妙。

  白鸦城有绝音法禁,苏景笑得再响亮易应春也听不到。

  世子开怀,自火珊秀以下随行众人,再到路两边众多丁人小贵族全都附和作笑,就连炎炎伯也跟着一起僵硬开颜。待炎炎伯重新站好,世子又问道:“我还听说,你这次从雪原带回来一个怪人,酷暑之中长裘裹身,还会时不时的打个寒战?”

  炎炎伯恭敬应道:“回禀世子,确有其人,为白鸦城内糖人夏氏子孙,名唤夏离山,下官这次甄选出的尸煞兵,便是此人祭炼的。”

  “有炼尸诡道在身,算得奇人;盛夏裹裘,算得怪人。奇怪人不能不见。”六耳世子饶有兴趣的语气。

  驭人皇,天子嫡亲侄儿;杂末膻,卑族中的贱族糖人。云泥之别,地位相差太过悬殊,由此小世子想见夏离山的念头,委实无端甚至有些诡怪。炎炎伯迟疑道:“杂末糖人,灵智蒙昧未经造化,连礼数都不懂的荒人蛮子,万一要是冲撞了贵人,下官实在担待不起……”他说话同时,一旁火珊王密语传入耳中:“世侄,此事其中另有缘由,不可推阻,小王爷要见人你就让他见,小王爷要杀人你就请他杀,无论什么事情都与你无关。”

  听火珊王话中意思,望荆世子竟有杀人之心?这又从何说起,怕是以前世子连糖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会生出杀心?炎炎伯心中又惊又苦,且不论自己还在夏离山身上拴了一份立功的希望,单以火珊秀之言而论:无论出什么事都与我无关?

  又怎么可能无关!自己身上负的是皇命。现在贵人说得好听,真要因此惹出麻烦,万岁怪罪下来,什么王爷、世子,又有谁真会去替门厅凋零的古人方说一句话?还不是得自己扛下这欺君之罪。

  心乱,脑子也跟着一起乱,方画虎本就没什么应变之才,一时间竟呆在了原地,面色仓皇口唇呐呐,全不知该怎么办,忽然身后一声轻轻咳嗽,熟悉声音入耳:“得贵人点名,小人不胜荣幸,夏离山拜见贵人。”

  回冰城时未和炎炎伯打招呼的糖人,这次一样不等伯爵大人召唤,又自作主张出城,直接来到伯爵身后、世子轿前问礼。口中说是“拜见”,人却坐在轿内,连轿帘尚未完全卷起。

  见世子还敢端坐轿内,放眼这座世界能有几人,如今又多了一个白鸦糖、夏离山。

  两台轿子相隔七丈,相对。

  第七百五十一章 刍狗

  糖人的轿子是白鸦城遗留之物,凡品,相比龙藤蒺藜轿天地之别;给糖人抬轿子的是腌臜尸煞,相比世子轿夫画中玉钗天地之别;可最最关键的轿中人……望荆世子生于豪门、出入皇廷,还有几次被皇帝伯父带在身边朝见群臣,早已养成上势,何须刻意做作,贵人气意自然流露。但、要看他面前之人是谁!

  得整整一个世界的凡俗人香火祭拜,佑世真君万民敬仰,杀猕皇侄的富贵气度比得中土神祇么。

  身藏屠晚剑灵,早早于心中养下一道纯粹剑意;再得丈一君王辅佐,两度唤起剑冢万千凶刃效命,更添少年锋锐,杀猕皇侄的彪悍气度比得东天剑尊么。

  大圣玦、离山巅,一妖一仙两大气窍让主人气韵天成,一品判、阿骨王,两重身份让苏景俯看轮回,杀猕皇侄的威严气度比得身具妖仙传承、曾得阎罗钦点的芙蓉塔主人么。

  黄金锦匣、天蚕丝绒中摆放的彩色石头,与普通铁盒里横陈的旷世美玉摆放一处,哪个更夺目?

  苏景着白裘,虚弱却清秀,疲倦而雍容,对着六耳杀猕点点头、微微笑,两个年轻人,一上一下一石一玉,气韵立判高下。

  苏景咳了一声,全无下轿的意思。

  再有气度糖人也还是糖人,见小王爷还敢如此怠慢,世子伴从皆尽大怒,轰一声数不清多少人同时斥骂,莫说火珊秀一行,就连等候在路边那些闲杂人等也都呵责出声。唯独两个人未开口,一是小王爷本人,似笑非笑打量对面轿中糖人,顽童低头看一只正想从自己脚面爬过的蚂蚁时才会有的目光;另个不出声的人是炎炎伯,方画虎已经懵了,糖人这是直接来顶撞小王爷!火珊秀就算为了巴结望荆王府也得治他个“纵容手下欺天”的大罪。

  炎炎伯真就盼着眼前事情是一场噩梦,赶快醒来、快醒来……

  小王爷身边几头六耳杀猕都在等……只等主人一声号令,立刻抓出对面糖人拆骨扒皮。

  苏景也在等,等是“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是“吃到嘴里就是肉”,在冰城时和小相柳说好的,动不动手、杀不杀这六耳皇侄,交给易应春做主,他的性命,他自己去把握好了。

  世子身边有绝顶高人守护,但苏景的丈一已在暗中蓄势,相距一场杀灭,就只差苏景一个念头。

  “夏离山体魄伤残,废人难离轿,不能全礼相见,还请贵人降罪。”苏景声音平静,于四周无数斥责声中传出。

  便如火珊秀所言,十八雪原比擂中另有其他事故,容不得白鸦城去出风头,易应春本想随便和糖人说上几句话,抓他言辞间一个破绽就此治下“不敬”之罪将其斩杀了事。

  以易应春的身份,杀个糖人无异踩死一只臭虫,本无需“抓破绽”这么麻烦,可现在糖人率兵赴擂勉强也算是“身负皇命”,杀他总得有个借口,万一皇帝问起此事也好交代。

  至于派出身边心腹高手,匿行潜踪、神不知鬼不觉斩杀糖人,这条路是万万走不得的,易应春深知自己的皇帝伯父手眼通天,他若想查什么就一定能查得到,到时查明易应春是主使,皇帝问上一句“我选杂末精锐入夏比擂,你灭掉其中一路,你想做什么”,这句话可万万担待不起!

  不过易应春实在没想到,白鸦糖人敢不下轿子不问礼,这算是主动把脑袋从脖子上摘下来捧手里,就等着小王爷拿去……如此易应春反倒不急着杀此人了。

  不是不杀,是遇到了有趣的“玩意”,再多留一会、多玩一阵。

  “这人是谁,你是残废,他也是残废么?”小王爷伸手指了指侍奉轿旁的小相柳,他一开口周遭立刻安静下来。

  “他叫唐果。”苏景应道:“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兄弟,我若得道,他必升天。我做什么他做什么,我不做之事,他也可免。”

  这话说得可不是“空口无凭”,苏景早就对小相柳讲过“你若不能登仙,待我破道时动用大判愿术,带你一起上去”。

  苏景前言话说完,不等对方反应,又把话锋一转:“夏离山从未离开过雪原,有一事不解还望贵人指点:以我的身份,不能入山去向神殿进香么?”

  “哈!”六耳小王爷一声笑,简直有趣,越来越有趣,真想问问古人炎炎伯怎么就能从茫茫雪原中选出这样一枚奇葩,小王爷暂时把“无礼”之事抛开,就着现在的话题追问:“你?想要进山入殿去朝拜仙祖?”

  “是。”

  六耳小王爷身体微微前倾,眼中笑意更浓:“夏离山,你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么?”

  苏景摊手、无奈语气:“糖人,下族中的下族,杂末里的杂末,卑贱到不能再卑贱了。”

  小王爷笑道:“蛤蜊住泥塘,天子坐金殿,任你翻遍史书,可曾见过有过金殿上摆着一枚泥巴蛤蜊的记载?”

  不知是不是两个世界底蕴相差的缘由,这例子落在中土人耳中简直狗屁不通,只勉强有那么一点点意思,苏景闻言笑呵呵,但也顺着对方的话向下说:“泥巴里趴的是爬虫,地上奔跑的是走虫,云端穿行的是飞虫,都是虫,世子以为又能有什么分别么?蛤蜊的泥巴窝,天子的金銮殿,都是虫子巢啊。世子当知,神佛高高在上!皇帝乞儿、灵鸟猪羊,刍狗、刍狗、还是刍狗。”

  在中土世界,哪怕稍稍接触过修行的小童儿都能随口说出的话,放之驭界却是闻所未闻的道理!这便是不同世界的灵长的认知差异了,中土修家参天悟道,认为天为中地为正,中正大道才是逍遥之道;可驭人讲求独霸天地,争胜于乾坤,天生我所以我即天子,天子亦为天,唯我可独尊,想杀谁谁便死才是快活之本。

  短短两句话说过,驭人望荆小王爷微愣了下,随即又笑:“我也刍狗?父王刍狗?皇伯刍狗?糖人,这是你的意思么?”

  苏景不点头,但也没否认:“仙佛眼中万生万灵并无分别,仙祖祠人人可拜,仅此而已。”

  小王爷呼了口闷气:“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入山去,登神庙拜仙祖?”

  “能拜自然最好,不拜亦无妨,夏离山所求:是这天下万生万灵,无论身份贵贱、族等高低,都能进山去、入神庙。”苏景神情疲惫,不过他的语气凛然:“唯有如此才不负仙兄长与我梦中交谊。”

  “仙长,梦中交谊?”小王爷又被苏景说糊涂了。

  “夏离山梦中得仙长传道、情同兄弟”这等胡话炎炎伯哪会当真,自也不可能在复命奏本上写下此事,是以小王爷全不知情。

  夏离山说了半晌的话,累了,懒得再开口解释,不受寒苦的娇贵样子,又裹了裹身上白裘,向后依靠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来坐着。

  望荆世子伴从早都想把夏离山从轿中揪出就地斩杀,可是小王爷难得高兴,谁也不敢扰了他的开心,都侍立一旁跟着贵人一起笑。方画虎倒是清醒了些,有心喝骂夏离山,但被火珊秀一句密语“不可扰了世子雅兴”给挡下来。

  小王爷只道对方说疯话,没作深究仍抓着原先的话题:“先不用替天下操心了,你想进庙……迈步请走!”说完身体微微前倾,对把持轿子前杠的绝色画灵儿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画灵儿娇笑点头,身体不动右足探出,在身前地面踩下一枚足印后便收回玉足,开口时声音柔媚入骨:“世子有令,若有杂末敢过此足印半步、格杀勿论!”

  “诺!”

  小王爷身后侍卫、从人齐齐应命,皆以真修灌入气息,吼喝震天响亮。

  远不止望荆、火珊一行,那些等候道路两旁的古人也高声应和,世子之令人人得闻,人人领奉,就连炎炎伯也做相应,同时递给方戟等自己下属一个眼色,夏离山若真敢前行,一定要自己这边亲自将其斩杀。

  苏景看着画灵儿踩下的足印,无奈摇头:“我本一番好意,开神庙之禁,换天下各族归心,善善之请、世子奏于朝堂,或可得天子另眼相看,将来世子承大统、登大宝的把握可再多上一分。”

  驭界比着中土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没有“莫谈国事”这一重,朝堂传承于凡俗间不是禁忌,谁都可谈。不过要是说的话不对贵人心思,又正巧被贵人手下探听到,讲话之人也还是得死,死得惨惨的。

  “奈何,世子不听肺腑言,也许……会耽误了前程。”苏景没有前行的样子,稳稳坐在轿中放厥词。

  相柳早都不去听苏景的闲话闲聊了,开始的时候他还如临大敌,目光自世子身后侍卫、火珊秀随行大修中转来转去,现在连敌手都懒去找了,眼神落在小王爷的“轿夫”身上,上下打量,凶兽的性子,何时懂得掩饰?直勾勾地看,阴冷目光几乎是在剥衣裳了。

  相柳冷峻,他身上的男子凶狠气意世所罕见,再配上他的糖人身份、他的“唐果”名姓就更有趣了,而驭人性淫,淫人画出的灵魅也是放浪之辈,前轿杠的画灵儿背对世子,欺贵人看不见,眼波盈盈一转,向着“唐果”转出了一份笑意,似是勾引,这还不算完,她又伸出丁香舌尖在自己的唇角轻轻一舔。

  唐果也伸出舌头,舔了下自己的上唇……饱暖思淫欲,温饱尚在淫欲之前,小相柳是饿了,也馋了,这辈子还没吃过画灵儿。

  第七百五十二章 显灵

  相柳一贯没表情的,舔舔嘴唇在小王爷一行人看来不显什么,可浪荡灵魅媚态毕现,落在苏景眼中再也清楚不过,轿内夏离山传音入密,笑骂唐果:“狗男女啊。”

  苏景笑,驭人小王爷也在笑,放声大笑:“你说……我的前途?”

  当朝皇帝膝下无子,亲王独子的前途岂不是就皇位,一个糖人妄谈大统也就罢了,居然还说世子“不听我言、误你前程”,众人发噱,这次不是附和贵人,是由心而发真觉得可笑了。

  现在不止世子,所有人都觉得这白鸦糖人有趣,有趣极了。

  ……

  山前大路上喧闹一片;山中古刹也不得安宁!就在盏茶功夫前,庙中突显怪事:配殿供奉的众多仙祖护法神祇像前,那巨大香炉中六百六十六根清香突然急急燃烧开来,尺半长香仅在一个呼吸间便烧灼殆尽,长长香灰直挺不落、燃起的香雾也耸如直线凝固不散。

  如此景色闻所未闻,而神殿自有秘法护篆守卫,断不可能是有人施法作祟。神庙方丈颇有些见识,闻讯赶来见过配殿异象,惊诧道:“这是……这是有仙祖显真灵!”

  驭人神祇,一位祖仙正位,九弘道护法帝王,配殿中供奉的就是这九位“小神”。

  此外还有十六祖帅,八十七天将,三百一十二仙鸿等等,地位也就更差了些。神庙主持传谕,撤去大香炉,以小法鼎对九位弘道护法帝王尊位逐个燃香,很快试探出显真灵的是赤武大帝、郎齐神君。方丈不敢稍有耽搁,急忙忙赶去后山,这等大事他做不了主,非得请一位在此闭关的高僧大德出关主持不可。

  ……

  山前,大笑一阵,小王爷心怀舒畅,再开口:“糖人,少再顾左右言它,你要进山去、拜仙祖,为何还不动身,走啊、走吧!”

  驭人、古人一群精修护卫暗运修元,只待苏景一过地脚印就立刻动法,大家心里有个一样的念头:只打断四肢和脊骨便好,先不忙要他性命,交由世子发落。路两旁的闲杂人等也纷纷鼓噪,这个叫喊“糖人,快快入山去”,那个笑骂“若不敢就赶快下轿请罪,天下皆知小王爷宅心仁厚,说不定能赐你一个好死”。

  抗轿子的尸煞兵未得主人号令,就跟长在地上生根了一样,纹丝不动。苏景坐在轿中左右看看,问小相柳:“都记下了?”

  相柳回答:“人人都有份,不用记。”

  哄一声,大路上笑声愈发响亮,这是还打算报复?傻瓜随处可见,但能傻成白鸦糖人这样子的千古难遇。

  苏景又看了看前方地面足印,问小王爷:“我若前行,就死了?”

  小王爷哈哈大笑:“难得,难得,现在不傻了。”

  人人作笑,少不得无数鼓噪声、催促声,“糖人,还不走”,“杂末,怕死就直接说了吧”,“在小王爷面前装傻,你是真傻”……

  苏景才不走,望着小王爷继续道:“打个赌吧,我前行、死不了。”

  一道密语阴森,悄然传入易应春耳中:世子放心,老奴已钉死杂末,凭他们两个,翻不出世子手心、更翻不出什么风浪!

  父王派来暗中随行护驾的前辈不是说笑的,自己手下的随行大修也非等闲之辈,易应春放心得很,一摆手压住众人喧哗,兴致勃勃反问:“打赌,怎么赌?”

  “我前行,死了一了百了,唯有来生再来报效朝廷,没什么可说;若侥幸不死,还请世子保荐炎炎伯,伯爵大人一路风尘仆仆,皇命时刻记载心头,更不忘对春疆方向朝进香晚叩首,端的虔诚、委实忠良。夏离山所愿,炎炎伯加官晋爵。”

  方画虎从一旁听了,心里又惊又骂,和小王爷打赌,小王爷要输了就给我加官晋爵?

  这哪里是帮忙,根本是在坑人!

  没落门厅、浅薄古人,他要不毒杀纳新游以要挟苏景,苏景今天一定不坑他。

  果然,小王爷的目光扫向炎炎伯,似笑非笑:“嗯,大好忠臣,大好忠臣。”

  方画虎哪知该如何应对,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再往地上去躺,不过此刻没人在乎他,因夏离山又想起一事,补充:“还有、还有,贵人见谅,夏离山另存了一份小小贪心,万一贵人相让容我赢下这一局……您的画灵儿轿夫,盼能赐予我这位外戚兄弟……只要一个,前面这个。”

  在中土,皇帝赐予臣子的东西都要在家中供奉起来,小心伺候;驭界没这个朝纲臣纲的讲究,皇帝送出手的东西,送给谁就是谁的了,随便新主人怎么用,若非如此易应春哪敢把灵魅当轿夫。

  糖人讨重礼,小王爷却实在想不出对方的生路在哪里,痛快点头,笑容之中言出金口:“赌了,你快快前行吧,等得我都困倦了。”

  世子催促,大路上聒噪再起,苏景笑容浅淡,双掌揉拳双拳并拢,以此间生灵拜奉仙祖姿势,向着神庙方向遥遥施礼,只是他不下轿,这个礼拜得不伦不类,到这时候也没什么人再管他礼数如何了,或笑或骂,告诉糖人此刻再抱佛脚晚矣。群情激昂,小王爷更加开心:“拜庙、拜庙……夏离山你真糊涂了么?不知那庙中供奉的是谁家仙祖么?那是我驭人仙祖,你当我族仙祖会不顾子孙虔诚,去护一个杂末糖人么?!”

  接连三问,路上众人再次欢笑,可就在小王爷三问落地、苏景拜过山中神庙撤礼一刻,突然山中洪钟响彻八方,驭人经唱如惊雷连绵轰动于天地,旋即血腥气大作,目中只见一道血浆大路自山中扑卷而出,疯长、蔓延,鲜血之路自神庙中直直扑卷到苏景轿前!

  中土讲究金光大道,莫耶讲究星光大道,驭界则以血光大道为尊、为仙途法径。

  可是神庙中仙祖显圣,以血光之路接引苏景入内?

  下一刻,八方寂静。

  笑声憋在吼中、笑容僵于面膛。谁能想到竟会有如此异象显现!

  望荆世子、火珊秀、炎炎伯……所有人愣愣发呆。但事情未完,血光大路铺就,山中另有一蓬金色光芒炸起,如电激射苏景身前。

  金光散去,一头身披黑色袈裟的中年六耳显身,全不掩饰目中惊诧、打量着轿中苏景。

  一见黑裟六耳,小王爷面上惊骇更甚,以他金贵之躯,竟也急忙忙起身下轿,身体鞠躬、双臂后扬、仰头注目于来者,问半礼、恭敬道:“易应春见过王兄。”

  当朝皇帝兄弟五人,老三做皇帝,老四老五封王公,老大老二哪里去了?出家去了!天下驭仙祖祠,皆由两位皇兄掌管。

  并非争位失败遁入空门,而是这驭人天下,仙祖神庙地位奇重全不逊于皇廷,自驭人君临天下,神庙便归于皇家把持,所有侍神之事非得是皇帝身边最最亲近之人掌管。

  天下之主见了神祠之主,从来都是要恭敬问礼的。

  神庙在这世界里唯一职责仅在侍奉神祇,有信徒但无僧兵,有护法但皆为方外之士从不过问世俗,神庙本身对社稷不存丝毫威胁,可不知为什么,驭人皇族对仙祖祠的重视要更甚于朝堂,外人不解其中玄虚,只道驭人重孝、敬祖先。

  前方仙祖祠为夏境中规模最宏大、地位最崇高的神庙,平时事情都交由方丈打理,但内中岂能没有大贵人主持?山中神庙真正的主人,就是大皇兄的次子,易应春的堂兄易海法。

  族内以论,易海法为兄,易应春为弟;身份以论,神庙为上社稷在下,五蠹为一方大祠主持,易应春则还未领爵封,只有个因父亲是亲王而来的“世子”称呼。两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见到易海法,望荆世子不敢越礼,认真问安。

  易海法对易应春摆摆手,声音漠然:“世子无须多礼,方外之人早已忘记俗世身份,贫僧五蠹。”

  驭人称霸天下,规矩决不可废,小王爷之后随从伴当、道路两旁古族众人顾不得心中惊骇,尽数施行大礼,对黑裟僧侣恭声道:“拜见五蠹上师。”

  五蠹不理旁人,径自对苏景问礼:“五蠹拜见上师。”

  众人向五蠹施礼,五蠹却向糖人施礼;众人对五蠹敬称上师,五蠹却称呼糖人为上师。

  “区区杂末,安敢领受大师之礼,夏离山见过五蠹大师。”苏景还是那副神气,虚弱、疲惫、温和、雍容。坐在轿子里还了个礼,苏景说话不停:“我愿入山拜祭仙祖,奈何杂末身份,不可入山。”

  “上师言重,法驾临山,阖寺僧众荣幸备至。小僧来此就是为了迎接大驾。”五蠹和尚不敢有丝毫怠慢,就算心底再怎么惊诧、脑中再如何疑惑,九大帝尊之一显灵千真万确,此事绝绝作假不来。

  当知,苏景面前这条迎宾入山的血河大道,并非山中僧侣的法术,而是庙中那座泥胎神像挥手撒就!

  苏景多矫情,就这么起轿入身万不可能,他还在轿子里,目光望向小王爷易应春:“贵人严令,若有杂末敢踏过地上足印半步,必做诛杀、格毙当场。”

  第七百五十三章 不成器

  开始的时候,苏景没想太多,了不起就是斗法杀人,请动丈一神剑屠灭一方,但到小王爷易应春到来时,苏景忽然心念一动,又将炼化于身的那枚青果气意绽放,奈何六耳贵人、杀猕大修都无感查。

  本就是随意一试,对方察觉不了也无所谓,不过苏景并未就此收势,而是凝气意入神念,在将神念遥送山中,去探那驭人神庙……苏景会这样做,说起来还要谢过天外归仙忠义天魔,老太监驾临空来山天魔大殿,引动诸般魔相,苏景就是从此事中得了灵感。

  苏景是“糖人”,可他炼化了郎齐的意如果儿,那是杀猕仙家郎齐将后代之愿融以本元仙基才结成的果子,苏景将其炼化于身,那对那庙中无智泥胎来说,他就是郎齐,就是本尊,就是赤武大帝。

  驭仙祖祠,太祖元始仙以下九大护法帝尊之一,郎齐金身驾到!

  果不其然,当苏景神念送到驭仙祖祠,护法神祇赤武帝尊大像立刻就有了反应,先是满殿香火疯燃、烟雾归线凝立,继而泥胎之塑缓眨眼慢仰头,望向山外苏景所在方向。再随着苏景一道心识相加,大像猛挥手,撒出一条血光大道,接引苏景入山。

  至于山中神庙主事为皇帝长兄此子,身份地位更要高于小世子,苏景早听路旁闲人讲过。

  既然青果能“勾动”庙中神像,既然庙中僧侣更最尊贵,苏景就高高兴兴地和小王爷打赌了,他连动用丈一神剑的心思都动了,还有什么不敢干、不能干的?

  这才是山内山外连串异象的根本……神庙主事五蠹和尚遁起金光出山,是相迎也是查探,五蠹知道国内将有大事发生,若在此刻能迎回一位先祖归仙,简直再妙不过!只是他未料到,“唤醒”赤武帝尊真灵之人,居然是个杂末糖人。

  即便是杂末,五蠹也不敢怠慢,当务之急是先要弄清事情缘由。五蠹僧冷眼望向易应春,但大庭广众总要给堂弟留一个情面,未作斥责又转回头望向苏景:“世子心性活泼,开玩笑的。戏言,上师无需挂怀。”

  苏景神情释然:“开玩笑啊,那就无妨了。唐果,将那脚印擦了去吧。”

  小小一道法术自唐果手中送出,风掠于地,抹平印记。

  五蠹和尚把声音压低了些:“小僧斗胆,敢问上师与郎齐帝尊有何渊源?”

  苏景笑了笑,不作答,反问:“我能进山?”

  “小僧头前引路,上师请随我来。”有什么话都不妨去往山内再做细谈,五蠹僧迈上一步,做引路之势。

  刚才大群人嘲笑催促,苏景都不起轿,此刻就更不着急了,笑道:“请问大师,我能邀同伴共行么?”

  “自然,上师为敝寺贵客,贵友亦为贵客。”

  苏景开心而笑:“炎炎伯一路带我入世,恩高义重,还请同行。”

  方画虎不知该说什么,只有呆呆地应上一声。

  可苏景还不动身,望向世子,两人还有个小小赌局,如今胜负分晓,赌注尚未结清。小王爷到现在还如坠梦中,根本就不晓得发生了何事,区区一个杂末怎么就一下子成了王兄眼中的上上贵宾!

  可连脚印都被涂掉了,那还有什么可说,心中再如何愤怒小王爷仍维持面上风仪,唇边笑纹浅淡:“回府后我会禀明父王,请他老人家保荐炎炎伯;寐儿,随夏公子去吧。”

  叫做寐儿的抬脚画灵放下轿杠,先对小王爷送去一个恋恋不舍的眼波,再转身向苏景走去,一双星眸中又换做了欣欣欢喜的眼神。

  苏景摇头:“不是随我去,是随唐果去。”

  不料这时唐果忽然问道:“这女子,能吃么?”

  画灵寐儿立刻站住了脚步。

  夏离山也吓一跳,还道相柳是困了,不料他是馋了,当即摇头:“不妥,忍忍吧。”

  “那我不要了。”相柳冷冰冰的回答。

  “你回去吧,他不要了。”苏景又多嘴重复一句,把都到手的绝色佳人退回去了,这记耳光未免扇得太响亮了些,世子眼角一跳,可面上笑容未改。

  这个时候,自从显身从未在外人面前下轿的白鸦夏离山,竟在小相柳的搀扶下走出了软轿,对前方五蠹僧笑道:“此去山中,不可简慢,否则怎能显我心中虔诚……”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徒步入山时,苏景又继续道:“须得换一顶轿子。”说话间,白裘大袖抖动,银铃般悦耳笑声中,一双小娃落地,纳头便拜!

  拜身叩首之礼本为六耳杀猕古礼,想当初苏景与不听喜结连理时,第二头杀猕归仙来到离山就曾对苏景叩首,不过驭界中这一脉六耳为适应天下,早将礼法做了修改,融合各族致敬办法,将礼数归一为全躺、半躬两种,废弃叩拜之礼。此刻两个小娃对苏景施以古礼,于普通人眼中古怪异常,在见识广博之人看来,心中却难免一惊。

  而当两个小娃站起来,场中众人尽数暗暗喝彩一声:当真灵僮儿!

  世子驾前两个画灵儿虽有几分魅气、有绝美容貌,可到底也是法术本源,灵气十足但举手投足之中总是少了几分真实生命才有的灵动、造化使然才有的和谐,比起一双冥法祭炼无数年头,再得春笋铸炼肉身的僮儿……将龛中神像与真正大逍遥的天仙摆放一处会有怎样差别?世子灵魅与糖人灵童差别便是怎样。

  如玉的娃娃。

  不是身形、体肤如玉,而是他们眸中神采、眼里光芒如玉!

  两个娃娃兴高采烈,乖乖在前六六在后,同时把身形溜溜一转,驻足时肩膀上已然扛起了一副小轿,异口同声:“请嗲嗲上轿。”

  细鬼儿随阿姆闭关近一甲子,修为长进,原来的滑竿也升级成了软轿。

  外人不晓得,苏景身边人都知道,这两个小娃就喜欢抬轿子,这些天里看着苏景进进出出都坐尸煞的轿子,他俩一度委屈得泪眼汪汪,直到苏景点头答应有朝一日一定会坐他俩的轿才算罢休。

  有朝一日,就在今天。

  苏景出一轿,入一轿……滑竿也好,软轿也罢,这是细鬼与生俱来的本命法器,一双小鬼在真正脱珠胎、化灵煞前就被苏景养在王袍中祭炼,是以苏景一坐进去,身内阿骨王袍与软轿气意相融相合,冥冥之中猛穿透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是鬼哭狼嚎,但鬼因喜极而哭、狼因狂欢而嚎,自中土幽冥投射于驭人世间的诡怪声潮中满满的欢呼雀跃之意,阴煞放声朝贺王驾登临此间!轿上水纹行布,水纹里翠竹摇曳,竹涛内蟒痕道道,若隐若现,更有无尽阴森煞意自轿中绽放,猛地扩散开去……此刻在相比苏景的轿与望荆世子的轿?

  天上青鸾,枯藤之椅,云泥遥远。

  轿夫、轿子、轿中人,白鸦糖人富贵逼仙,那是阎罗神君亲自点头加封的阿骨王!

  苏景坐轿中,对小世子点头微笑,在场之人十个里有八个忽然想起了“泥塘蛤蜊、金殿天子”的旧话题。

  “炎炎伯若不嫌弃,就请坐我那顶轿子吧。”苏景换了轿子,唐果还跟在身边,另一顶轿子空着也是空着,炎炎伯神乱魂更乱,苏景留给他的哪是一顶轿子,分明是口油锅!

  等夏离山,是因为他让赤武帝尊显灵,五蠹和尚有这个耐心;见那古人吏犹犹豫豫、左右为难的模样,五蠹却全无同情,声音淡漠:“上师请大人入轿。”

  大贵人发话了,炎炎伯心底一声浊探,咬着牙钻进轿子了。

  苏景伸手拍了怕轿杠,细鬼儿机灵,脆声高呼:“起轿!让……路……啊……”唱声之中拔腿便走。

  可才前行了两步,轿子里的糖人忽有开口:“险险忘记了,还有两件事,头一桩需请大师指点迷津。”

  “上师请讲。”五蠹僧停下脚步,笑容谦和。

  “夏离山看天看地,看人看世,唯独一个‘势’字看不穿……我势弱时,与他无关他却笑得开怀,想不通。”

  五蠹来到此间一小会,早有人传音入密,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与他知晓,五蠹明白苏景指的是谁,微微笑:“上师稍待。”言罢眼皮撩起,内中凶光一闪,望向道路两旁大群闲杂人等!

  之前他们笑话过上师来着,上师记仇,还曾让唐果记下他们。

  “掌嘴。”五蠹两字出口,道路两旁古人没半分迟疑,扬手掌嘴,转眼啪啪脆响连绵。

  上师不惑了,笑了笑:“打一下就好了,小惩大诫。”跟着话题一转提起另件事:“另一桩是私事,不劳大师了。小王爷,你心中可有愤懑?”

  打赌输了灵魅送出去又被退回来,轿夫轿子样样不如人,杂末糖人有什么倚仗姑且不论,单说他明知自己终能站到上风却一字一句引着对方跳坑,根本就是在戏耍!堂堂望荆世子被耍了一场猴子戏又焉能不气恼!不过世子现在不敢发怒,以后如何都等回头向堂兄探明情形再说,笑着摇头:“是我性情鲁莽,未认清上师法驾。回府后当禀明父王,领下今日罪罚……”

  “上师又如何!”小王爷话为说完,苏景突然打断!声音铿锵,字字断喝:“想我驭人,霸世界、主乾坤,凭得便是心中一份凶悍,血里的一道桀骜,我不低头天地低头,我不让路神鬼让路,我不死挡我者死!这才有了凡我驭人所至,万生俯首之千秋盛景;这才有了凡我驭修驾前,阴霾退散山石碎末的万载荣光!再看你……”

  “贵为王储,皇族血脉,明明心中愤懑却还笑容满面,你心中凶悍何在;明明满腹委屈,却都留待日后分说,甚至不敢来问我一句‘你凭什么是上师’,你血中桀骜哪里?之前我说你阻我入山会自误前程本为戏言,但现在我看你……”

  “不!成!器!”

  第七百五十四章 不去了

  最后三字,非苏景口中言说,而是一道洪声直冲九霄,再从天际返落,如三道奔雷接连,是为郎齐帝尊显灵开声;三字喝断同时,血光大道上红雾漫漫、顷刻结形,正是赤武法相,面色愠怒、扬手虚指易应春面门。

  郎齐帝尊显灵化形。

  我看你,不成器!

  易应春面色大变……这不是一个糖人的胡言乱语,是能排进本族仙祖前十中的一位仙祖显灵之言啊!

  挨一句骂少不了半块肉,可曾被本族仙祖显灵、叱喝“不成器”之人,又哪还有机会再继承大宝。

  平时不敢外露,可想要继承皇位的心思,从易应春懂事那天起就在胸中生了根,直到今天,黄粱美梦化作一场空空。

  小师叔正道高人,讲究一诺千金,之前说过他会“误前程”,现在就一定帮他“误前程”。对自己人没架子,厚道心;对仇敌浩大的威风,针鼻儿的心眼,小师叔一贯如此,好几百年了。

  小王爷面如土色,旁人却被糖人的连声振喝惊得心头发颤——他的言辞,字字扣于驭人本心本性,他是糖人是还驭人?!

  莫说别族,就是等闲驭人怕也说不出那一番话……本已高深莫测,此刻再添扑朔迷离。其实何止苏景,这番话中土有近万修家都会说,只要曾去过邪庙、见过郎齐残魂的人都成,学舌又不是难事。

  被短短六字喝断前途的易应春再也忍耐不住,声音稍显嘶哑:“那你就说一说,你为何是上师,你凭什么能请动郎齐帝尊仙灵!”

  “你猜?”糖人的声音重归温和,带笑,啪啪两下手拍轿杠,小鬼再喝:“起轿子……让路啊……”脚下登风,飘飘摇摇向着山中走去。

  那条从山中铺出的血光之路,随苏景前进而缓缓收缩,苏景进一丈血路缩一丈,路彼端在神庙,此端则永远在苏景轿下。

  可来到了山脚下,苏景忽又一声叹息:“意兴阑珊,不去了,作罢作罢。”

  戏耍,戏耍,从头到尾的戏耍。

  此间无我怜惜之人,个个皆可拿来戏耍,看景如看戏,纵意其中才好开心快活,苏景闹前闹后,闹得人心发慌,到了最后一句话:不去了。

  叹气过后,苏景语气漠然:“大师,可以么?”

  五蠹僧面色平静:“帝君仙灵,血路迎驾,人到山前就这样离开了,上师于心何安?”

  苏景笑而摇头:“仙长于梦,梦发于心,我心中有仙长,这供奉仙长的神庙于我不过是一座香火缭绕的房子,路过时入内朝拜会让心中清静,但若不拜我也心安理得。他日若再起兴致,少不得再来叨扰大师。”

  五蠹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已急急转过连串念头,片刻后笑着点了点头,不强求:“如此,小僧随时恭候上师法驾。”话说完又转目,望向另个轿子里的炎炎伯:“方大人呢?夏先生不再入山,方大人还去拜奉仙祖么?”

  别人不去拜祭,你就不去上香了么?那你虔诚何在。

  是询问,不过五蠹的意思再也明显不过,要炎炎伯入山去,有关这个夏离山的出身来历、如何中选、可有过什么异常举动等等,五蠹有大把问题要问方画虎。

  奈何炎炎伯整个人现在都懵了,如此简单的含义竟然没听出来,脑中只想着以后可得把这位姓夏的糖祖宗照顾好了,对五蠹愣愣摇头:“下官也不去了。”说完才想起自己还在轿子里,赶忙起身跨出轿外。

  五蠹皱了皱眉头,加重语气:“过仙祖祠但不入内奉香?大人真不去拜望仙祖么?”

  炎炎伯这才若有所悟,急忙再点头:“我去,去拜。”

  苏景狭促心起,板起脸、也加重了语气,在轿中问:“大人真要去?”

  “不去……不是,去……去还是不去啊?”生平第一次,炎炎伯想死。

  苏景哈哈大笑:“当然要去!大人不是本就要入山向仙祖进香么,侍奉神尊、本心虔诚,何必理会旁人,快去快去,我在此地静候,大人快快上轿启行。”

  炎炎伯“哦”了一声,心慌身也慌,意乱脚更乱,又钻回了轿子,但四个尸煞兵才把轿子抬起来方画虎又忙不迭跑出来:“我、我不用坐轿,更不敢劳动大师引路,我自己进山,认识路。”

  五蠹心中称奇,哪来的个糊涂官!可偏这糊涂官从雪原上带回来了一个“真灵”糖人,奇上加奇。五蠹和尚笑:“大人就莫再客套了,反正是同路。”说着先向苏景施一礼,起身后又对古人王火珊秀点点头,最后传音入密自己堂弟“你先回去吧”,密语中却没去看易应春一眼,拉着身边方画虎,遁化金光入山去了。

  苏景稳稳当当地坐在轿子里,传音入密和身边小相柳聊天:“只想吃,不想睡?那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九头蛇怎么生养?”

  “异界怪物,只吃不睡,等回到中土再想睡谁的事情。”小相柳冷冷回应。

  “完了,方芳猫也没希望了,我看那个小丫头除了娇气些其他都还不错。不过也好,待回中土……”

  “三尸不在,你就变成三尸了么?”

  苏景失笑,随之也想到了三尸:“也不知他们三个何时才舍得过来。”

  想到了“何时”,苏景又想起了另个人的另个何时:小不听何时才能出关呢?这趟杀猕疆域之行正变得越来越有趣,若小妖女出来,两口子加三尸再加面冷心黑的小相柳,大家一起做这坑人的勾当,当真是一番好滋味。

  苏景霖铃,锵锵不听……想起洞房花烛时,小妖女轻笑着把两人的名字连到一起念,苏景心神微微一荡。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人影闪动,正是此间除了望荆世子外身份最最尊贵的古人王火珊秀,火珊秀未出声,微笑中对苏景施了一礼,转回身重回望荆世子身边。

  且不提什么仙灵、上师之类怪事,单只五蠹向苏景施礼,火珊秀就得在离开前来应酬一下。只是世子还未走,火珊秀不好对苏景太过亲近。

  王驾如此,随行的一群古人权贵也纷纷向苏景施礼,都如火珊秀一般,只作礼不出声。另一边,望荆世子哪里还呆得下去,狰狞且贵重的轿子被浪荡灵魅负起,御风轻去,火珊秀等人继续随行,不多时全都消失于视线。

  ……

  炎炎伯没让苏景等太长时间,一炷香功夫过后就从山中返回。他所知有关“夏离山”所有事情,包括前阵子纳新游探城所得,原原本本都讲与了五蠹。

  这个时候苏景收回一双细鬼儿,又坐回了原来的尸煞轿子,借两个娃娃来摆摆排场没问题,真要让他们抬轿子赶路苏景不忍心,明知他们都是凶魂猛鬼也不忍心,看上去粉粉嫩嫩的一对小娃。

  还是老样子,苏景不入云驾,坐轿子回自己的冰城去,入城之际命尸煞轿夫转了个身,面向道路两旁的众多等候进山之人挥了挥手,毫无意外,路上人立刻躺成了一片。

  对这白鸦糖人究竟如何对待,五蠹僧并没有明确表示,事情来得太突兀也太重大,五蠹须得立刻动身赶赴京师,将此事面呈去父、叔、皇帝,请长辈们来定夺,在有定议之前一切照旧,白鸦尸兵仍是来自雪原七的杂末精锐,继续去打擂。

  倒不是五蠹托大怠慢,而是他晓得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看清楚,这糖人究竟是个什么人。

  不过再启程后主客易位,炎炎伯哪还敢再直呼“夏离山”之名,也把苏景唤作“上师”,这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一个疏忽惹恼了上师,再经过哪座神庙时、也跳出来一位赤武帝尊法像,指着他的鼻子骂上一句:我看你,不成器!

  这天行途之中,炎炎伯又来叫城,老规矩,外人不许入冰城,苏景迎了出来:“大人何事唤我?”

  “有两件事,下官特来呈禀上师,一是行途将尽,至多再有两天路程,就能赶到‘离火城’,这一路上日夜兼程,劳烦上师与下官一起赶路,您老辛苦了,等到了地方,就可以歇一歇了。”

  离火城正是十八雪原斗擂之处。

  待苏景点头,炎炎伯又继续道:“另件事情,下官……这个……上师切莫怪我多嘴,我来请您多加小心。”

  “小心什么,大人请直言。”

  “比擂时,务必提防雪原五杀威兵,雪原十福禄兵,雪原十一鬼且兵和雪原十七不归兵这四道凶兵!下官自是晓得上师亲自调教的夏儿郎天下无敌勇猛无双,但多加个小心总不会错的。”

  苏景饶有兴趣:“这四道兵有何特殊之处?为何要单独提防,还请大人指点。”

  “上师言重,指点二字万不敢当,这四支凶兵究竟特殊在哪里下官也不晓得,不过我已探明,他们身上都是带了‘重注’的。”既然来报,便务求详尽、不可吞吞吐吐的道理方画虎是明白的,当下给苏景细细讲来。

  第七百五十五章 甲子局

  驭人皇征兆杂末精锐不是最近的事情,早在一个甲子前大令就已传道雪原,至于朝中商议、确定此事还要更早些。

  早在朝廷拟定征兵大令之初,几家驭人权贵就已经绸缪着,借着十八雪原精兵斗擂来赌上一场。

  有擂就有赌,这不算什么新鲜事情。若在中土世界,此事只能暗中进行,毕竟雪原征兵是朝廷政令,把皇命当成赌局,说没事也没事说杀头便真杀头,哪能太过明目张胆。不过在驭人界、大贵族间这场赌局闹得沸沸扬扬,连皇帝都知晓此事,而驭人好赌之风犹胜淫靡本性,皇帝非但不予制止,还在六十年前象征性地落了一注……

  苏景身边相柳问道:“皇帝也落注,押谁胜?”

  “回禀大法师,”夏离山变成了上师,外戚护卫唐果也跟着变成了大法师,炎炎伯恭敬回答:“当朝天子押得就是咱们这雪原七精兵、夏儿郎!”

  这可是十足稀奇事情,苏景诧异道:“六十年前皇帝就押了我们?”

  “擂分上下两台,是以赌也分上下两盘,前一台,十八雪原决胜、只有一支队伍能夺魁,这一盘赌局是驭人权贵们看中的,多有重注相加,但万岁未参与,这才是万岁善待臣民之处,这一局里他老人家要是也落注,那别人哪还能再押?那不成了和万岁对赌,可不敢冒犯天威;后一台擂比,驭人骁骑约战雪原魁首,这一盘赌局没什么悬念……是以没什么人来赌,万岁就落住于这一局,他老人家没押自己人,押的是十八雪原中胜出的那支队伍。”

  方画虎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上师的夏儿郎必能打出威风,且不提对上驭人骁骑会如何,至少能从十八雪原中夺魁……皇帝押胜出队伍,不就是押注于上师么。”

  苏景也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大人言辞功夫实在了不起,糖人佩服。”

  接触渐久,方画虎也慢慢发现,糖人上师的架子说大也大,见官不下轿遇贵不问礼;但说不大也小得很,说说笑笑轻松随和……归根结底,以彼之“目”还施彼身,你若小看他他必蔑视你,你若平视他他待你如亲友。他怎样的态度,取决自对方。

  是以方画虎现在放松得很,一起笑了几声转回话锋:“万岁如何押注都只是个意思,无关大局,真正的豪赌就在十八雪原争胜这一擂上,六十年前,朝上征兵大令尚未发下,驭人族内众多权贵便已派遣能员赶赴雪原,查访诸多冰城,为自己寻找落注军马,待到大令发布后十年,诸权贵访查完毕各有选择各投重注,大家画押做鉴于注纲,一场豪赌就此封盘,静待五十年后比拼有了结果再兑现赌注。”

  这个时候一对细鬼儿脚底离地三尺,飘着来到方画虎面前,囡囡手捧茶杯,只有茶叶未冲水,哥哥则拎着一只满盛热水的铜壶,异口同声:“大人请喝茶。”

  一个捧杯一个沏水,香茗奉上,方画虎受宠若惊,连声称谢接过杯子小小的抿了一口,继续说道:“权贵入局,赌盘富贵,以身份地位、财雄势大而论,以其中四家为尊……”

  一为神庙供奉,辈分上比两位主掌神庙的皇兄还要更高,不过此人平时不在庙中侍神,而是跟在皇帝身边,领了个“国师”的虚衔,随着皇帝一起上朝,但从不发一言,就没见他说过话。驭人神庙中的僧侣,与中土释家法师相差遥远,自称方外但样样不空,酒色财气尽在手中,“国师”入局是为神庙代表,落注雪原十福禄兵;二为当朝两位亲王,浮玉望荆两王并作一注,押在了雪原五杀威兵身上,望荆世子易应春来夏境本是替父亲、四叔来照看赌局,但临时有事又被召唤回去,启程前去了趟神庙,结果惹出了个“不成器”的倒霉事,只能自叹时运不济;第三注来自当朝宰相,三朝元老树大根深,驭境内皇帝之下就以此人为尊,复姓千马单名一个沉字,千马为驭人三大门阀之一,他的宝押在了雪原十一鬼且兵;第四注来自外姓王,此人名唤宗庆,家门不差但比起千马等大门阀要差了一个档次,但此人修持精深斗战狠辣,为官至今五百年战功显赫,五百年中被他斩杀的番人蛮,要比着之前五千年加在一起还要再多上几成,百年前被封做王公,这次押注雪原十七不归兵。

  神庭、皇家、老臣、新贵,都在这一局中凑齐了,赌注大自不必说,面子上更是输不起。谁都想赢,可杂末的实力又实在有限,四家选出的“精兵”是从矮子中拔出的将军,哪有必胜的把握,这又该怎么办?

  说到这里,炎炎伯不自禁压低了声音:“下官刚刚知晓……四大贵族派人去雪原查访、找寻有潜力的精兵只是其一。另外在这六十年里,四贵各遣猛将去往雪原冰城,授妙法传杀阵教斗战,不曾有片刻懈怠,务求擂中夺魁!六十年的光景不算短,得名师指点,得良药补身,再得妙法修持,就算一群猫崽儿也都能变成猛虎。说不定连凶猛法器都发到杂末兵手中、以备不时之需了。上师的夏儿郎对上他们的时候,务必要加一个提防。”

  正事讲完,方画虎稍顿片刻,喝了口茶水又道:“上师当晓得,我官卑职微,根本就接触不到上面的事情,就算刻意打探也得不来丁点消息……我能将此事报于您老,全赖火珊王照顾,是他老人家传讯过来告知此事,请上师多加小心。”

  火珊秀是古人之王,他有意示好苏景,这个功劳方画虎可不敢独吞。

  真正的大赌局早在五十年前就已封盘,到如今其他人也不是不能赌,不过相比之下,只能算是“零零碎碎”的玩意了。

  而不久前神庙山外望荆世子动了杀灭白鸦糖人的念头,也是因为收到消息,得知“夏儿郎”很有些实力,不想让苏景去搅扰赌局。

  苏景口中称谢,不忘嘱托炎炎伯再回讯火珊秀代呈谢意,心里又把整件事情滤了一遍,问方画虎:“皇帝不知道么?”

  借擂开赌,还能算是驭人习气,但暗中支持、调教一方那就是另外一件事情了,真正欺君!皇帝是要看杂末兵如何精锐,不是要看手下能把杂末训练到什么样子。

  “今朝天子英明神武,不是说他老人家能知晓一切,但只要他想了解的,就一定能查得出。”炎炎伯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

  苏景点点头,笑道:“好家伙,夏儿郎若要夺魁,是不是就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这个……上师您看,要是您投入不少精力、花了不少本钱、一定要争胜所以辛苦经营的‘甲子局’突然被人搅了,”炎炎伯不嫌啰嗦,实话实说:“这心里怕是多少会有些不痛快的……尤其这‘甲子局’还是个‘唯胜局’。”

  唯胜局,驭界中的说法,具体到十八雪原之擂,就是按照赔率大小布注,哪一家投注多少都经过仔细计算,十八原十八军身上都有人落注,买冷门就以小搏大,一注通天;押那四家凶兵则彩头有限。说穿了,这一局没有“打和撤注”之说,重注投入,除非赢了,否则再也拿不回来。

  苏景来了兴致,问:“谁在咱们雪原七上押注了?”

  炎炎伯应道:“驭人族中一位扎姓门厅,本为侯爵,祖上曾有显赫功勋,能入这一局的非富即贵,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上师可还记得‘曼陀城’。”

  苏景记得,雪原七上的大城,此城斗锐刚出手时着实凶悍,引人注目,可惜后劲奇差,前三轮打得虎虎生风,第四轮便疲惫不堪,待到第五战就败阵下去了,都未能进入最后一战。

  见苏景点头,炎炎伯继续道:“曼陀城就是扎家刻意培养的……可扎侯爷实在不走运,四十年前办砸了一桩重差,惹来天怒被褫夺爵位罚没家产,贬为古人凡户。而扎家对曼陀兵的操练秘法特殊,讲究四十年不能中断,一旦断了兵马会遭反噬,以至骨力衰弱,难做持久之战……扎家完了,养活自己尚属勉强,哪还有力气再去训养雪原兵,不得不半途而废。”

  不过,贵人操练杂末兵马于一城,落注则是以雪原而分,曼陀兵未能出头,来自雪原七的另支精兵夺魁也一样是扎家得胜。扎家现在完了,但落难前就已将赌注封于盘内,是以仍在赌局中……

  苏景低头沉吟一阵,再抬头时笑容重盈于面:“大人以为,我还用再去争那个‘雪原魁勇’么?”

  炎炎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雪原魁勇?

  再勇再魁也是雪原来的杂末兵,今时苏景可是唤起帝君真灵、连皇侄五蠹僧都要敬称“上师”的人物,再去争那个擂台实在没什么意思,何况还会得罪这天下最有权势的四家大贵族,赢了只是帮了个落难草民,根本划不来。

  问过之后,不等炎炎伯回答,苏景笑道:“劳烦大人,替我传个消息给那些贵人,雪原七夏儿郎无意搅扰局面,请他们放心……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第七百五十六章 四季如春

  没办法不难看……几天前神庙山外,白鸦糖人大显神奇,引得真君显灵泱泱数千人见证,但很快便有密令传下:封口!在确定糖人身份之前,这消息不能泄露出去半字。

  驭人之令莫不敢从,消息被严密封锁。是以外人并不晓得糖人的神奇之处,雪原七选调来的精兵也不见得比着别家更强。

  外人不知晓,可炎炎伯哪会客气,急调心腹归家,机密话题是不敢多讲,不过盘点家产孤注一掷非做不可,上师带来的精兵焉有不胜之理!五十年前就告封盘的是权贵豪赌,到得擂比前夕仍有其他赌局,只是相比之下不值一提罢了。

  权贵眼中“不值一提”,炎炎伯手上全副家当,不止如此,他还叮嘱家人:去借,能借多少借多少,算上几分利不必计较。如今赌注投入再休想撤回,哪承想……上师不争了。

  头大,头疼,头大到快要裂开所以疼得要命,炎炎伯面如土色,心中唯一庆幸仅在:幸亏家里人没能借来多少钱。刚刚还在骂人人势利,此刻才晓得幸亏他们势利,落魄了也不是全无好处。

  哭着脸、涩着声,炎炎伯对苏景道:“不敢相瞒,下官在上师身上,押、押下了全副家当。”

  苏景可没有一点同情的意思,失笑:“那你完了,这次得赔个一干二净,我可帮不了你。”

  “本就是小人糊涂,怪不得上师……唉!”沉沉一声长叹,除此再无言。双臂向后撅去,躬身对苏景施个礼,愁眉苦脸炎炎伯告退了,但才转回身,轿中苏景又笑道:“争胜我肯定不会去争,再说就算我争也不一定就能得胜,这样吧……不是吩咐你传讯出去,告知那些入赌局的大贵人我不会搅局么,你再添上几笔,就说我本意是要抢这个头筹的,但经你相劝才打消了主意,具体如何措辞你自己看着办。将来若有机会见到那些贵人,说起此事我也会提一提你。”

  稍加思索,炎炎伯霍然大喜,夏离山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自己就送出了一个人情:送给国师、两位亲王、宰相大人、新贵外姓王的人情。贵人们接到消息时候,当会赞一句“这个炎炎伯还有几分机灵劲”,就算自己倾尽家财,能换来这样一个印象么?眼下是赔了,但长远看还是稳赚。

  炎炎伯登云,夏离山归城,最后两天路程平安无事。十八雪原争擂之日还在半个月后,苏景一行人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在他们之前已经有八支雪原精兵抵达“离火城”,毫不意外的,先到的见雪原七来人居然还扛着座冰城当即吓了一跳,其后陆续入城的杂末兵看到那座冰城也都吃一惊……不提什么“上师”之说,只以招摇而论,非雪原七莫属!

  待到比擂前五日,忽又有圣旨传入离火城,六十年前就定好的比擂日期忽然更改了,向后推迟三个月,圣旨上的借口是杂末兵自雪原入夏境,寒暑交替怕会引起身体不适,特宽赦三月以适应新地,务求比擂时发挥出上上战力。

  贵人眼中,杂末斗擂无异鸡争犬咬,他们说什么时候比就什么比,来自雪原的精兵只有听命的份,这段时间里也不敢怠慢,各居于指定校场日夜操练不休。

  苏景的冰城太大,得特许摆放于离火城外,他和夏儿郎不去校场,就在自己的冰城中待着。至于“上师”的事情,无论朝堂还是神庙都没一个准确说法传来,苏景有耐心,等着便是。

  而这段时间里,苏景和相柳几次探到有精修高手潜入冰城,两人佯装不知,由得对方去探,不过城中几处“关键”地方都被他们严防死守,于探子看来便是:白鸦城表面平平无奇,但内中暗藏玄虚,探不到。

  其实内中比表面还平平无奇,苏景扛着冰城到处跑就是个障眼法罢了。

  三个月平平静静,唯一一次事端是有天夜中,三百人面鹰身的怪物振翅冲入冰城,不发一言直接纵法行凶,要说这些怪物实力不算太差,奈何对上的是小相柳,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屠戮一空。

  在将此事报于城守后苏景才晓得来偷袭的是五等族,番人蛮中的一支兵马。敌人的敌人,也未必就是朋友,第一次打交道苏景对番人蛮并无好感,当真是生番,嗜血成性只知杀戮,若他们得势何尝不是另一群“驭人皇”。

  杀了就杀了,没什么可懊悔的。

  上师大人遇袭?这还得了,炎炎伯怒火万丈,大闹离火城城守府邸,奈何没用“上师”身份报名、而古人方没落门厅,城守全不放在心上,虚言应酬了一阵心中不耐烦了,反唇相讥“允他驻兵离火城外、玄冰城内已属开恩,如今遇了贼寇不死算那些糖人命大,炎炎伯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炎炎伯双眼通红,拂袖而去,城守浑不在乎,不承想几天之后古人王驾火珊秀门生入城,不提“白鸦遇袭”之事,直接列出城守贪赃枉亏空公款几桩大罪,当场摘了帽子扒了官袍投入大狱,城守至坐监还不晓得自己究竟得罪了谁。

  新上任的城守就要乖巧得多了,左思右想、觉得前任倒大霉多半和冰城、炎炎伯有关,特意加派精兵去冰城四周驻防同时,他还辗转打听到炎炎伯投下全副身家押胜白鸦城。

  炎炎伯有火珊秀撑腰?那一定是亲近得很了。炎炎伯敢把所有身家都放在白鸦糖人身上?那多半是从贵人处得了消息。新城守的脑筋不白给,一环扣一环地想下来,也拿出一份重金,不敢自己去赌,转弯绕脚换上了一个不相干的身份去落注:押白鸦,大大的!

  落注后,新人城守满面春风,盘算着自己这次赢下的财帛,若好好的一番运动未必不能卖个“御赐驭人”的身份,说不定将来有机会能搬到那四季如春的好地方去安家落户。

  ……

  四季如春?

  没有四季,只有春。是以此间鲜花常开不败、清风永远徐徐薰暖,但与中土春季有一样不同,这里的春天太安静了,没有虫豸欢唱、不见鸟雀嬉戏……是春天,但死气沉沉的,全无春之生机昂昂。

  没有春意的春地中心,驭人皇域,京城。

  京城里样样不缺,有鸟有虫也有猫儿狗儿,只是今朝皇帝喜静不喜闹,登基第三天一道圣旨传下:每天只许虫鸟牲畜欢叫半个时辰。

  杀三留七,莫敢不从。倾天下万生万灵皆尽俯首,圣旨传下七天后,皇城便告安静下来,只有每天辰时半,才能得闻虫鸟鸣叫。可那是发泄的声音,聒噪,再找不出一丝悦耳味道。

  京师浩瀚,远胜中土帝王皇城,泱泱千里巨大城郭,驭人皇、春京都,鸾明城。

  抛开花丛柳木,偌大城池就只有三个颜色。

  从皇宫到诸多司衙,从王府到普通驭人百姓民居,房屋大小有别,无一例外,乌墙乌瓦乌梁柱,黑建筑。

  皇城的地面,无论大街还是屋内抑或花园小径,一律以惨惨白石铺就,白地路。

  杀猕喜着青衣,从不曾有明确命令禁制旁人穿红挂彩,可若无显赫身份谁敢保证自己穿了别色褂衣不会碍了贵人的眼?此间百姓、百官都着青衣,穿驭人喜欢的颜色,青衣人。

  可惜了这永不更变的好春时节,寂寂安静皇都,寥寥寡色鸾明。

  与中土皇朝相若,驭人皇帝也以年号纪元,但驭人皇帝开一元便再不改年号,直到旧帝崩新帝继,再改元另开新年号。

  今朝皇帝登基时开年号“真元”,可是在一甲子前,不知为何万岁忽然传下圣谕,改号“狩元”。

  皇帝在位中途换号改元,这是驭人一统天下之后从未有过的事情,寻常人家不晓得万岁爷为何要这样做,不过从“狩元”这年号中,人人都嗅出了一抹杀意……天下大统,各族归心,番人不足为患,六耳杀驭又要狩谁?

  狩谁?狩元,新元新世、新乾坤……

  皇宫内院,算得偏僻角落中的一间旧殿,狩元靠座于一张软椅上:“难得啊,浮玉王推磨的景色,难得一见。”

  殿房不大,由此正中摆放的那口方圆七丈开外的漆黑石磨也就更醒目了。石磨旁一个头发斑白的六耳杀猕自袖中取出了一方玉匣,打开来,有古怪声音传出来,很轻微,稍有刺耳;匣子里一片浅浅白光,似有什么东西在内中缓缓蠕动……唯有大修运起神目辨尘入微才能看清楚,白光之内密密麻麻,拥挤着千万人,个个都是僮儿,赤身裸体,从杂末糖人到生鳍古人都有,正四处乱冲乱撞,拼命挣扎着。

  那轻微的刺耳怪响正是大群僮儿汇聚而起的哭号。

  收纳须弥的法匣,装了九千三百娃娃。

  匣倒扣,娃娃们身不由己,呜呜哭喊中落入黑色石磨的磨眼内,旋即黑磨上青光绽放,显出一道道驭家古篆。空匣子收回袖中,天子家人、狩元四弟浮玉王推动磨盘,石磨转动起来。那哭号惨叫之声猛扩开来,但很快便告沉寂。

  哭号不再,只剩石磨转动、摩擦时的咔咔钝响。

  第七百五十七章 驻颜

  推磨的浮玉王眉目带笑:“记得幼年时,你我轮流替父皇推磨,父皇就说我推得最好,不快不慢力道匀称。”

  推磨只是儿戏,那些被碾碎在磨中的娃娃不值一提。

  狩元也笑了,今日帝王颜容枯老,欢笑时皱纹叠叠,开口说话声音浑浊、嘶哑,但话题是轻松的,幼时怎样、兄弟如何,他杀了我的伴读童子我吃了他心爱宫娥云云,当年五位驭人皇子间的趣事,旧殿里磨声轧轧,一帝一王欢笑不断……半炷香的光景,黑色石磨忽然震动一下,磨身上青色法篆光芒暴涨、又再刹那间消散。

  浮玉王不再推动磨盘,翻手取出一枚浑圆青玉筒,闪身抢到怪磨前。

  叮咚轻响,一枚指肚大小的朱红丹丸自石磨出口中滑出,落入青玉筒,滴溜溜转个不休。

  浮玉王双手将青玉筒呈上:“皇兄,好了。”

  狩元望着筒内、由近万僮儿的血肉性命炼出的红丸,一声长叹唏嘘:“老了……”叹息间伸手解衣袍,不一会功夫皇帝赤身裸体,手一引红色丹丸飞出,正落于他头顶上第三眼、眸正中。

  丹丸又一转,化作一滴殷红鲜血。

  血珠鲜亮,仿若赤血宝玉。

  皇帝天灵上第三目一眨,鲜血收入目中;

  那只眼睛第二眨,浓浓血浆突然自天目中滚滚涌出,血之浓如半凝腐墨,血之嗅如烂尸残体!

  熏人欲呕的恶臭中,血浆从天目里喷涌不休,自头顶流淌而下,面门、脖颈、肩膀、胸膛……缓缓将苍老的六耳皇帝覆盖、包裹。

  “那个糖人,查得如何了?”血浆腥臭,内中传出的声音似也沾染了臭味。

  这世上总有些心生反骨的生灵,明知驭人不可悖逆但仍要赴死……一只苍蝇如是,不知从哪里飞出来,抵不过腐臭血液的诱惑,转着圈子飞到皇帝身上,但哪等它落足稳当,立刻就被浓稠血浆黏住、淹没、不见了。

  目送着苍蝇溺毙,浮玉王应道:“还没有消息……皇兄也知道,这么多年的来来往往,虽每个人在下面都有仔细记载,可卷宗实在太多,且杂末卷宗并无专人照看,夏离山以前又名不见经传,且还可能是托名换姓,想要从头追查并非易事。二哥已经亲自去了下面督办此事,不久前刚传讯于我,要我转告皇兄,还需得一点时间。”

  等待一阵,未能再从血浆中得到丁点回应,浮玉王又问:“糖人能让赤武帝尊大像显灵,此事非同小可,或者……我去向那位老人家请示下?”

  “莫打扰!他那道法术事关重大,且惊扰他老人家还好些,若一个不慎惊扰了那些老祖宗,你我万死莫赎!何况糖人是真的还不好说,万一是个装神弄鬼之辈,老人家降罪下来谁能承担。”

  前两字沧桑老人声音,后三字稚嫩幼童奶腔,再三字又变成少年男子变声似的公鸭嗓,如此,短短一句话里,一个人四五种不同年龄的声音来回变化无端,让人毛骨悚然。

  又是片刻沉默,再开口时血中的声音稳当下来,中气十足嗓音嘹亮,弱冠已过但不及而立、真正有冲劲的少郎年纪、少郎声音:“光在下面查不够的,是以这次我让老五亲自过去……儿子在糖人手上吃了闷亏,老子正好名正言顺和他对一对,放开手脚试探一次。”

  话说完,皇帝天灵上第三目第三眨,腐臭血浆仿佛艳阳下的薄雪,肉眼可见迅速消融。当血浆散去,身形佝偻满头白霜的苍老皇帝不见,换做体肤光润、身形健硕的少年天子!

  九千三百童子,入乌骨青篆磨碾碎、炼化血丹一枚……为吾皇驻颜。但也仅仅是驻颜罢了,该是多大的年纪仍是多大,剩下多少寿数仍是多少。

  鲜血散,但恶臭仍充斥于陈旧殿堂中。

  皇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因满意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转回身去取自己刚刚脱在一旁的衣衫,就随他身体一动,殿内空气遽然颤抖开来,哗哗怪响连成一片,无数残肢碎骨自虚空落下,本就不大的殿堂被残骸铺满。

  皮无光、肉无血、骨无髓,九千三百条性命被压榨干净。

  恶臭从尸骸中来。

  穿好青袍,伸展着身体,狩元的笑容愈发开心。

  浮玉却微皱眉头,有些替“五弟”担心:“那个糖人不好对付,老五的性情又有些浮躁……”

  不等说完狩元皇帝就摇头笑道:“放心,不止老五,三叔也陪他一起去了,你还怕老五会吃亏么?再说老五是我驭人的王爷,这是在我驭人的夏境!莫说一个糖人,就是真正赤武帝尊法驾归临,又能把他怎样!多虑了,多虑了。”

  浮玉的神情立刻放松下来,微笑点头:“三叔他老人家也去了?那就再没问题了!”

  皇帝传声于外:“来人。”

  殿外侍臣入内,半礼躬身,皇帝指了指满地残骸:“收敛了,熬汤……这次清淡些,熬两碗吧。”说完又望向浮玉王,笑道:“你给我推磨,我请你喝汤。”

  原汤化原食,驭人族中有这个讲究。

  ……

  离火城,比擂前十天炎炎伯又来拜访选冰城,在他身后还跟了个丁人笔吏,左手笔右手书,一本正经的样子让苏景想起了离山的白鸟笔仙。

  书笔小吏以前苏景未见过,并非炎炎伯的手下,是这次十八雪原擂比的官员。

  有外人在炎炎伯不好问礼,但措辞仍客气得很,寒暄几句过后说道:“十日后擂比,日期不会再变了,最近一段时间还请夏先生好好休养,登擂时候也好有个好精神。”

  苏景听出话中另有意思,问道:“我也要上擂么?”

  “圣上体恤,知晓诸路雪原兵马与自家将帅同吃同住,情如手足,特地传下圣旨,对比擂的规矩稍作修改,十八队精兵比擂时候本队将帅都一同入战。一是将为骨帅如根,有了根骨儿郎们作战时也能更勇武些;另则将帅可临场指挥,依据战局变换自家军阵,如此斗将起来也更精彩些……”

  夏先生轿旁唐果冷笑森森:“便是说,我家主帅随时可能会被敌人诛杀于擂台?”

  “这一重请唐先生放心,只要认输即可全身而退,对方再不能伤人了,否则国法论处。”炎炎伯解释认真:“另外今日要确定下每支雪原精兵的入擂人数,一千为限,每一人都要登录造册。”

  苏景这边哪够一千人,夏儿郎只有七百,就算加上苏景、相柳和一对细鬼也只七百零四人,一目了然的数字,苏景就报了个“七百零四”的数目。

  书笔吏开始登记名姓,恶人磨本来就有自己的名字,如今全都冠以“夏”姓……登录小事,无需炎炎伯与夏离山操心,炎炎伯又对苏景道:“还有一事要请先生知道:擂斗之中除非输了否则不许半途退出,您的夏儿郎怕是不能随打随补身了。”

  炎炎伯语气轻松,反正上师不争此擂,打算输掉的擂台,缝合身体之类事情都无所谓了。

  苏景点点头,确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气。

  登记完毕炎炎伯告辞,归途中小吏愤愤不平:“大人,下官不明白,不过一个杂末糖人,大人对他未免太宽厚了些,看那糖人娇气的,连轿子都不下来!”

  “咳,你不晓得,我全副身家都押在他身上,比擂之前总得顺一顺他的心。”炎炎伯随口扯借口。

  小吏眼睛一亮:“大人……白鸦糖人胜算很大么?下官……也想搭一手大人的顺风金云。”

  “随便你,万一输了别怪我就好。”自己找死,炎炎伯拦也拦不住,干脆不拦。

  “赢了只有感激之心,输了绝不敢有半字埋怨。”小吏满面笑容,心中开始盘算自己投注多少合适……

  几十年前的贵人豪赌,下面的官员、百姓根本都不知晓,那四城凶兵收敛得很,外人如何知晓他们才是真正有料的?倒是白鸦,一座大冰城万里迢迢都扛着来了,前不久又杀灭偷袭的番人,如今白鸦糖人的盘口热得很,人人都道夏儿郎胜算极大。

  ……

  十天光景,一晃而过,正日子终于到了。

  四季落地,天无日月,但驭界却有白昼黑夜,这一天清晨时分三声炮号震彻云霄,吱呀呀的闷响中城门大开,十七雪原杂末精锐由雪原中将他们甄选上来的主官引领着,一队一队陆续出城,赶往城东的大擂。

  大热闹,无数百姓夹道观看,鱼贯随行。大擂由钦差大臣主持,更有无数驭人权贵自春疆皇域特意赶来观战,这不奇怪,封盘几十年的豪赌将于今日揭晓,赌为赢钱,更为人在局中见证输赢时那份生死一线、惊心动魄的刺激。

  入局者只要身上没有要事牵绊,怎舍得不来离火城。有大员,有权贵,但事先修建的擂场足够宽阔,且还另有秘法加持,再多人也能装得下,是以不禁平民入内观战……

  第七百五十八章 望荆王

  白鸦城坐落离火城北,天不亮时炎炎伯就带人来到城外,此刻也引着苏景一行向城东擂台赶去。

  今日盛会,苏景特意请了细鬼儿出山,为他抬小轿。

  小轿后面就是那座大大的冰山,夏儿郎不能在比擂中途回城,这块冰对今日拼杀没有用处,可夏离山把它当宝贝,时时刻刻都得让冰坨子在自己视线之内,一定要带上同行的。至于七百夏儿郎并未显身,现在还在白鸦城内。

  炎炎伯的人马头前带路,其后一小轿跟着一座大冰山,这就是白鸦糖人的排场。另有不少平民因落注夏儿郎,也都早早出城随苏景同行,未入擂输赢还不知道,不过夏域中人饱受酷暑之苦,跟着一块大冰坨子前行享受着丝丝沁人凉意,又何尝不是一份快活。

  绕过半座离火城,来到城东擂台,苏景在轿中张望了一下,随即笑道:“好家伙!”

  别家擂台都是高高搭建,此间擂却正相反,偌大坑场深深挖掘,坑底距地面整整三百丈,整齐铺就巨大条石再铺以细沙黄土,方圆二十里开外。

  坑壁开敞斜斜向上,铸有梯座,供人落座观战。驭人以南为尊,南侧坑壁层层,观战台修建得更是讲究,镶铁石扑红绸高檐如拱遮阴纳凉。

  斗场不是专为今日雪原斗擂而建,驭人有观角斗为戏的习俗,死囚残杀、俘虏相斗由来已久。

  擂坑之中摆放着一座座堂屋大小的巨箱,被厚厚黑布蒙罩,不知内中装了些什么。

  十七支队伍外加一座冰山到齐,先不入斗场而是列队不远处静静等候。

  看着别家雪原精兵都整整齐齐地列阵,炎炎伯稍显不安,问轿中苏景:“您的夏儿郎……”

  “孩儿们虽是尸煞但也有喜怒哀乐,本来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大杀一场,可后来听说不争这一擂心中颇有不满,为顺军心我应承每日可以多睡一会,现在还睡着。”

  炎炎伯吓一跳,但还不等他说什么苏景就继续道:“大人莫急,辰时一刻便会醒来,辰时三刻才入擂斗战,完全来得及,现在不也没人来催促咱们不是。”

  确实,并没什么官员来理会雪原兵,各司其职都忙碌着,或引导八方百姓入座,或对南台做最后布置以迎候大贵人到来。

  等候不多久,南方忽然传来一声烈烈啼鸣,似龙吟但不若龙吟清澈,似鹰隼呼啸却又远比鹰鸣更响亮千倍,旋即之见一头背生双翅蜈蚣模样的巨虫自南方急掠而来,以修家眼力目测,怪虫身形怕是会有十里开外。

  怪物急行至附近,巨大身形猛然一震,就此崩碎开来,一截截身躯随之幻化做驾七丈鬼面蜻蜓青甲六耳精兵,分散四周巡查,巨大蜻蜓上有旗号飘扬,不见文字只有一盘荆棘。何须文字,见了这旗号谁不晓得,来得正是当朝亲王、天子御弟望荆王的亲卫。

  驭界中赫赫有名的几道骁勇军马之一,阴蜓卫。

  六千阴蜓卫,于盏茶功夫内巡查八方,到得这支兵马显身,苏景也终于得见当年郎齐说过的“凡我族人所至,万生万灵俯首噤声”的景色,从花草林木到途中的蛇虫蚁鼠,全部头颅低垂、蜷缩于原处瑟瑟发抖!

  见无异状,带队将领一声呼喝,杀猕兵手拍座驾蜻蜓头颅,就此落地。

  落地后蜻蜓周身黑烟升腾,片刻黑烟散尽凶物消失不见,而阴蜓卫的胸甲上多出了一双小小的透明翅膀,如胸花,不醒目却漂亮。随即六千青甲齐齐向东方施半礼,可笑的礼姿,但因兵马雄壮施展之际自有杀气冲腾,阴蜓卫呼喝之声如金铁交击之声:“恭迎吾王!”

  “不成器”回京师去了,换做望荆王亲至离火之擂。

  苏景轻而又轻,吸了一口凉气,面色微惊、但喜色更甚!小相柳传音入密:“手痒?”

  “手不痒,剑痒。”苏景密语笑道。

  “小不忍乱大谋”还是“吃到嘴里就是肉”,一样的问题又来了……修行到了,战力够了,更要紧的是手握绝杀一方的仙器后,果然觉得处处有风景。

  两人密语之际,南方天空黑绿色浓云滚滚,不男不女的尖锐唱喝传遍天地:“上上驭,望荆王到!下界百官迎驾!”

  喊喝刚落,云驾中另个洪厚声音响起,大笑:“官员无需迎驾,百姓无需问礼,本王今日前来并无公干,只为看一场好拼斗,与庶民百姓全无分别,不需行礼、不许行礼。”

  王爷的笑声和蔼言辞宽厚,苏景却目光带笑:这位王爷挺聪明的。

  以望荆王的身份,此间千万人都得躺在地上,但苏景肯定不下轿子,外人不晓得,王爷肯定得知此人“上师”身份,且如今还不能点破,到时候是装看不见还是过来训斥?与其平添麻烦不如免了所有人的礼数,还能落个平易近人的好名声。

  王爷笑声才落,侍臣尖声又起:“王命如山,今日不准叩拜,违令者落罪追罚!”

  那还有什么可说,大伙都垂头站在原地,也没谁冒着“落罪追罚”的危险非去给王爷躺地上。

  很快云驾落地,阴蜓卫先是戒卫四方,待云驾散开后得王驾示意,六千兵卒变阵,退到了一旁,阴蜓卫是王府禁军,但还算不得王爷的贴身护卫。

  望荆王身形中等,不比普通糖人更强壮,放在六耳杀猕族中算得瘦弱,面上不见皱纹但两鬓微染霜白,显出些中年人才有的气意,颈下挂紫金项圈。

  因此行并非公务,是以望荆王身上未穿王袍,一袭青衫不知什么材料织就,薄如葱衣,有威风吹拂时衣袂并不摇摆,而是自绸面之间掀起层层涟漪,风动、光动、涟漪动,唯独衣衫不动,单看他的衣袍,精致之处不输于苏景的白裘。

  望荆王的贴身随从不多,只有十余人,比着他儿子的排场差远了,但其从人个个引人注目。

  左右相伴于王驾,两位半身六耳,鹤发鸡皮、瘦弱残废,仿佛曾受腰斩极刑一般,腰身之下空无一物,不过这两人不乘轿更无需旁人搀扶,各自施法、一道浅浅青风托浮起身体,不知为何偏还要把风驾贴地,是以二人头顶还不及常人腰际。

  即便苏景才到驭界不久,也几次听说过两人的威名了,天残地缺双叟,尤其炎炎伯还专门提到过,两个半身杀猕是世子易应春的师父。

  王驾身后,一团淡灰色雾气蠕动缓缓,隐约可见内中有七人行走,蕴足金乌目力方能看出,七个人都是人身鬼面的凶獠,他们的穿着很是奇怪,黑白交杂毛茸茸的,乍一看更像野兽披鬃毛,仔细看才知是粗陋衣衫,麻袋片似的披在身上;身体裸露之处,狰狞疤痕横陈,有如荆棘长疤也有茶杯口大的凹痕。

  不看时想不到,一见便对上号了,苏景自白鸦城记载中见过,驭人之中传承有一族类似苦修的古怪传承,唤作“鬼发”。他们的鬼面并非天生,而是一出生就被具有秘法加持的鬼面选中、扣中,成长之中普通脸面渐渐变成鬼脸,面具上蕴藏的玄法也会注入其身,助其修持。“鬼发”这一族杀猕在修行中,要以自苦、杀人为辅,自苦不必多说,他们身上的累累伤痕就来源于此;杀人则需每杀一人取其七根头发,“鬼发”信奉如此会让死者之力注入己身。

  由此那薄雾中七人身上怪衣来历也再明白不过了:死在他们手上之人,每个七根头发,到现在已能织就麻衫。

  薄雾鬼发之后,则是九个红妆女子,她们不是杀猕,红裙背脊开缝露出背鳍,皆为古人。不得不说古人亲水是以肌肤莹润,族中女子长相大都不错,随王伴驾的艳艳彩女更是倾城之貌。

  自不会是普通侍妾,不过她们的本领连小相柳都看不出来。

  带着随从,望荆王缓步上前,先和早来的权贵与本地官员打过招呼,又来到诸多雪原精兵列阵之处,一阵一阵地浏览下来,偶尔驻足向带队官员或杂末首领询问几句,笑着聊上一阵,当真是爱民如子亲厚王爷的样子。

  走着走着,王爷来到白鸦城前,目光望向轿中苏景,面上笑容不变,当先一道密语直问苏景:“夏离山啊,你是人还是鬼。”

  密语之中,望荆王的语气阴冷。

  苏景微笑以对:“王爷说呢?”四个字,声音平平语气漠然,话是“王爷说呢”,内中之意却明显:是人还是鬼,你说了不算。

  稍顿,苏景又反问了一句怪话:“吃到嘴里就是肉,这句话王爷怎么看?”

  苏景同样以密语回应望荆王,不过他的密语不瞒相柳,由此永远那么冷冰冰的唐果大人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句话是有前提有后语的,苏景愣生生提出了这样一句,就算是仙佛也猜不到什么意思,望荆王没办法不发愣。

  不过见糖人唐果发噱,望荆王至少晓得苏景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第七百五十九章 夏儿郎

  发愣只在一瞬,望荆王没去接这个听不懂的话题,面上的笑容反倒更加亲和,就此撤去了密语,再讲话时所有人都能听到:“夏先生身边这位糖人侍卫精干彪悍,即便小王修持浅薄,也能看出他非同一般。驭下乾坤人杰地灵,杂末雪原亦有能人辈出,实乃天下之福。”

  人客气,苏景便客气:“唐果何足挂齿,追随王驾身边的诸位才是真正高人。驭界天下谁不知晓‘天残地缺’、巅顶大修;雾中荆发苦修,杀人织衣,修为早已臻入化境;还有那九位仙子,养得仙灵在身,真正了不起!纵是天上的逍遥仙剑、威严神佛,见了王爷威仪怕也要俯首退避了。”

  望荆王笑容满面,但听过苏景之言,他眼中精光一闪……

  最后一句纯粹应酬,不听也罢。天残地缺与荆发苦修早就是成名人物,被人认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情。可那九个红妆女子修持的是真正秘法:鬼胎。

  以元阴之身再采集至阴戾气,生于天地间、行走阳世中,却以妙法蔽守自身不沾染丝毫阳气,以阴滋戾、以阴养煞,在体内豢养下孤阴鬼胎一头,斗战时九女唤鬼胎,九鬼连幽冥,施展出的那道杀阵,称其为绝世凶法亦不为过。

  这九个女子根本不是望荆王养下的,而是来自先帝赏赐,自从望荆王十八岁起就追随身边,但这些年里她们从未出手,对她们的本事外人自也不晓得。谁都知道她们不简单,可究竟如何凶猛无人了解。

  九个女子永远排在“天残地缺、荆发苦修”之后,就只有望荆王知道,她们才是自己身边最凶猛的护卫。

  望荆王未料到,面前这个“夏离山”竟一眼就看穿了、一言叫破了她们的本事。“养得仙灵在身”,外人听上去不觉怎样,望荆王又怎么可能听不出内中真意。

  苏景是中土阳间正道天宗小师叔,更是幽冥世界阿骨王,只要那件蟒袍穿在身上,什么鬼法修持也休想瞒过他的洞察。

  目中精光闪过,望荆王并不掩饰自己的惊诧:“夏先生好眼力,好见识。有这等高才,训得精兵必不会差,难怪小儿归京后,与我谈起白鸦城、夏家人时推崇备至,还请我务必于朝上保荐带先生出雪原的炎炎伯。”

  听得王爷金口点名于己,方画虎不知是福是祸,更不知该如何应答,只有点头哈腰满脸讪笑。

  望荆王对方画虎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礼,目光仍望着苏景:“那依先生所见,白鸦城夏儿郎,比起望荆府阴蜓卫又如何?”

  话刚说完,苏景背后冰城中忽然传出一阵钟声,时候到了、夏儿郎们起床了……下一刻城门打开,七百尸煞三一群五一伙,有的揉眼睛有的打哈欠有的手持粗针缝补着自己的破烂身体,稀稀拉拉散漫不堪出得城来。

  哪里像训练有素的精兵,比着懒汉上田笨学徒上工还要更懈怠更不像个样子。

  见了主帅苏景,躬身抱个拳,再对面狠心恶无论如何不能得罪的小相柳露出个谄媚笑容,乱哄哄地苏景身后一站,这就算完事了,什么队列军阵全没有,跟一群鸭子似的,有人面朝南有人面朝北,反正都站着就已经不错了。

  没一个夏儿郎多看王爷一眼,倒是有不少尸煞对着王驾身后九位鬼胎娘子挤眉弄眼。

  苏景麾下三队猛鬼兵,损煞僧本就来自战死沙场的铁血英魂,沉舟兵浴血幽冥百战精锐更不必说,唯独“恶人磨”,平日就是这样一幅德行,不上战场时候不像军卒更像泼皮。

  散漫尸兵出城,主人不见如何,可来观战的大群百姓、小小富贵人家却都面露失望……自从来到地方,白鸦夏儿郎还是头次露面,外人还道他们个个都如搬城巨灵那般威风凶猛,是以大把人落注于雪原七,硬是把夏儿郎炒成了夺魁最大热门,哪承想真正的夏儿郎竟是这样一群慵懒腌臜的“东西”。

  真金白银的已经押了出去,今日得见真相,谁能不心疼。

  忍不住的,有人低呼出口,声音虽低奈何人数众多,呼声汇聚一起成了不小的动静,浓浓失望尽在其中。

  苏景看了看自己的军容,似乎也挺无奈,口中回答王爷的话:“差远了,没得比。”

  没有主、宾的言辞,谁比谁差远了?谁和谁没得比?苏景的话模棱两可,望荆王也不再追究,哈哈一笑,不再理会苏景,迈步向着下一家雪原精兵走去……

  望荆王查看雪原兵马之际,又有几位贵人到场,尤其五十年前对这一场赌局投入重注的几家,都有门内重要人物来观擂,老宰相家三子,外姓王的亲兄,国师麾下大弟子陆续到来。不过他们的身份比不得亲王望荆,排场自也差得远,尤其国师的大弟子,方外修行人打扮,连护卫侍僧都不带,孤身一人前来。

  可也就是这收敛僧侣,引得苏景微微一扬眉,传音小相柳:“此人不是杀猕。”

  三目、六耳、满口獠牙,真正驭人模样,怎么不是六耳?

  “这是灵宝化形,脱胎于法器、成就人身。”不等小相柳发问苏景就给出了解释,那个僧侣与幽冥七十三链子是一样的“道理”,不过以苏景目测,和尚的本领可比不得七十三链。

  谁是什么小相柳全不关心,舔了舔嘴唇就算是个回应了。

  望荆王走马观花,看过诸多雪原队伍,对他和四哥着力支持的“杀威兵”也没未显特别关照,一个圈子转完就去了擂场南看台,与道场贵人说说笑笑。

  过不久,主擂钦差驾临,十八雪原、近两万斗锐沿甬道进入“坑底”但有钨铁栅栏相阻,一时还不能登入擂台。

  静待吉时……猛一声炮号轰动四方,主擂钦差手拍木案,以真元灌注于声,昂头吼喝:“开笼!”

  随叱喝,擂坑底早就待命的大群刽人武士快跑上前,伸手撤去那一架架大箱上蒙着的黑布,不是箱,皆为四四方方的巨笼,笼中囚着大群鹰隼大小的白色鸟儿。

  鸟儿唤作“白鸦”,苏景“捡来”的冰城就是以此禽命名。

  白鸦的血最是香甜不过、且内蕴酒意多饮醉人。上至驭人皇族,下到刽人平民,最喜饮宴时以白鸦生血为酒,不过血中添加香料不同,血酒价格差别遥远。此外白鸦的性情也激烈异常,若不遮挡黑布它们会不停撞笼不惜骨断身损要努力冲飞于天。

  黑布撤去,白鸦醒来立刻展翅开始冲笼,同个时候巨笼之中扎扎机栝声传来,曾受法术祭炼的笼栏就此变化,栏杆退荆棘出,笼空大小变得正好可供白鸦飞出,但那根根铁蒺长刺锋锐,鸟若钻出必受刀刃重伤。

  白鸦暴躁,全不理会荆棘,拼着重伤也要冲出牢笼……几乎八成白鸦脱困,振翅疾飞高空,可出笼时候它们都被割伤,血流如注力量也从身体中迅速消失,它们飞不高飞不远,勉强盘旋于擂坑,莫说高高蓝天,就是这座深坑它们也无力飞出!而那甜美鲜血随白鸦盘旋泼洒四方,猛一阵欢呼雷动,四壁看台上百姓、尽数起身,喧闹着欢笑着昂起头张大嘴去接那从天而降的美酒,尤其少年、僮儿,更是雀跃跳起,手舞足蹈大笑着迎接这场血雨。

  刹那气氛轰然,白鸟冲笼一刻,擂官又再次开声断喝:“起闸,十八雪原入擂!”

  十八杂末精兵争擂不同于在雪原时的甄选,不存什么两两角逐逐层筛选,十八支队伍就放在一起厮杀。

  欢呼暴涨,擂坑之中最先冲出的队伍,白鸦夏儿郎!

  比着别家入场都快,只因雪原七的拦闸不是自行升起,而是被尸煞兵硬生生冲碎的……来到这世界,苏景第一次动了恻隐之心,就是为了那些为高远天空毋宁身死的白鸦。可他不解这世界习俗,开始时候根本未想到会有“开笼泼血”的仪式,愠怒下喝令儿郎冲门出去已然晚了,白鸦翱翔,悲鸣声声。

  不久,白鸦纷纷摔落。但,自半空摔落时已然气绝,每一头白鸟都死在飞向天空的途中。

  总是挂在脸上的温和笑容敛去,轿子里的糖人面沉如水,一字喝令:“杀。”

  尖笑、嘶吼,笨拙的皮囊也挡不住杀人饮血时的狂欢激越,七百夏儿郎一哄而散,八方杀去!

  要什么阵势?你队往东我队往西,主将那盏小旗儿一招老子就得跟着跑?烦气;找什么破绽?撕下他的胳膊你看他还怎么挥拳,咬碎他喉咙你看他怎么喘气,拧下他脑袋你看他还怎么叫唤,死就是破绽!入战场,就容不得那个“活”字,要么他别活,要么老子死。痛快!

  如猛虎,如疯魔,管他们谁跟谁打,夏儿郎眼中看到谁,谁便是凭空生出杀妻灭子大恨的死仇。

  没规矩没战法,扑上去,杀。

  本已高涨入极的欢呼硬生生地又做暴涨……见冰城来得煌煌赫赫,谁能想到夏儿郎列队时那么稀松无序;见夏儿郎之前如此差劲,谁又能猜到他们上了战场就发狂、见了别队活人就疯癫。

  第七百六十章 兵败

  逮谁打谁,孤单单一个人就敢向千人军阵冲锋的夏儿郎,腿断了还要抱着敌人的腿张口猛咬的夏儿郎。

  二十里有余的擂台坑,随处可见雪原七、白鸦城来的尸煞兵。

  其他诸多雪原队伍都比着夏儿郎晚出来了片刻,军中士卒还想着登场先要向南台贵人致礼,毕竟主擂钦差喊得是“入擂”不是“夺擂开始”,至少得先把那些装白鸦的大笼子撤掉才会打。哪想到闸门一开,疯狗似的尸煞兵就嗷嗷怪笑着冲杀上来了,一下子就被打乱阵脚,才开擂,场中乱象横生,血肉裹挟惨嚎飞溅四处。

  主擂钦差可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皱眉头欲叱喝,正琢磨着自己喊喝之后下面的尸煞若不听可该怎么办时,望荆王的声音传来:“自己找死,就由得他们。白鸦城、夏儿郎?和那些白鸦也没什么区别。”

  驭界基本太平、少战事,来观擂之人曾从军者寥寥,何曾见过这等比蛮子更蛮的打法,甫一开战即刻搅动乱局,台上欢呼此起彼伏,尤其在热门白鸦上落注者重,那些人更是兴奋。

  曾帮白鸦登录战卒册的书笔小吏也是满面喜悦,咬着牙攥着拳,心中连连赞叹;可同样在夏儿郎身上押下大本钱的城守大人却面色惊疑……戎马出身、带过兵的人眼光自是不一样,他看得出:好景难续,这般打法夏儿郎必败无疑!

  炎炎伯也在南台上,莫看他庸庸碌碌,但少年时读过兵书战策,还曾随军出征小小的和番子打过几仗,见地倒是和城守大人相同:夏儿郎输定了。

  不过方画虎面色平静,他早都得过苏景亲口确认“不争”,只是他没想到,上师行事古怪,即便要败,也败得这么狠辣。

  夏儿郎四下冲打,搅得擂场一片混乱,可是莫忘记,一共有十八座雪原出兵赴擂,且除了白鸦城,其他所有杂末斗锐都是千人满员,夏儿郎面对的是二十几倍于己的敌人。

  尸煞斗战如疯狗,气势惊鬼神,谁遇到他们谁倒霉,死在尸煞手中的雪原兵不计其数,不过能从一方雪原中脱颖而出、来到这离火城做大擂角逐的诸城斗锐也非等闲之辈,最初慌乱过后,军中主帅连声叱喝,前锋队伍拼死拦住“疯狗”,后方大队军马急急结阵,狼狈归狼狈、每家有不小伤亡,但总算稳住了局面。

  雪原中有四城得当朝大员相助,堪称凶兵,其他十几家也都有贵人落注,多多少少都得了支持,斗战阵法行转开来自有不凡之处。

  人家扎稳阵脚,情势顿时不一样了。七百夏儿郎,分到每支敌人队伍前不过三五十人,现在再去冲人家的严谨军阵未免自不量力,尸煞兵伤亡急急增加。

  夏儿郎已经打出当头彩,此刻最聪明的做法莫过于全军收拢、敛兵归阵集结主帅身边,集合力量耐下心思,开始慢慢于敌人周旋。台上观战众人人都是如此想法,不料坐在小轿中的白鸦主帅根本不传令儿郎,就那么微笑看着,目光稳如磐石。

  苏景稳当,夏儿郎可不稳当,依旧狂呼嘶嗥着冲锋,他们悍不畏死,所以死得很多,死得很快;苏景稳当,台上观擂众人如何能稳当得住,眼看着尸煞兵陷落敌阵被层层剿杀,之前纵声欢呼者开始急声呼喊,之前目瞪口呆者开始大笑大嚷——前者大都买了白鸦城赢,后者正相反,他们落赌注于别家。

  渐渐惊呼变成了怒骂,不是尸煞羸弱只怪主帅无能,眼见白鸦城败局注定,数不清多少人厉声诅咒破口大骂,而他们身边还有更多人尖叫嘶吼,面色兴奋,看台越来越乱。

  他乱任他乱,苏景混不理会,用顽童看蚂蚁打架的目光,注视着自家的夏儿郎一个个被敌潮淹没、被乱刃分尸。

  从入场算起,连一盏茶的光景都不到,忽闻得一阵鼓声隆隆,主擂钦差再度起身,扬声吼喝:“雪原七,白鸦城,兵败!”

  这场比擂的规矩,主帅入战于阵内,只有调兵行阵之权,自己不得亲自动法参与斗战;哪一家主动认输或者兵马折损半数以上即为战败。

  白鸦城夏儿郎近四百兵尸身倒地,已然输了。

  即便未落注于雪原七之人,事先可也想不到来时候气派这么大的白鸦城,居然是第一个被判负出局的!看台上猛然沉寂,但也只刹那安静,旋即怒吼者愈发歇斯底里,欢呼者更加兴奋雀跃!这世上,人凶猛,沾血成狂。

  离火城守、书笔小吏只觉心口发闷,想吐血又吐不出来,重注啊!数不清辛辛苦苦攒了多少年的财帛就那么没了。两人不在一处,但同时抬头望向炎炎伯,目光如毒箭,恨不得直接扎死那个害人的方画虎。

  方画虎的神情也不怎么好看,即便明知白鸦会输,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底就被钦差一声“白鸦兵败”给喊没了,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夏儿郎输了但却不肯出局,剩下的少半尸煞哪管钦差说什么,口中怪叫不休,还能站起来的继续冲,站不起来的爬着也要冲,现在不能死,还想再吃一口活人肉喝一口活人血!

  钦差为驭人,三目瞪圆声音铿锵:“夏离山,听不到本官说什么?你白鸦已败,还不约束你手下兵丁,速速退去。”

  后轿杠、六六往地上一坐,矮了;前轿杠,乖乖使劲踮起脚尖,高了,由此小轿斜倾向上,轿内苏景得以直视看台钦差,摇头:“儿郎尸性难驯,我也约束不住……死就死吧,哪处黄土不埋人。”

  这是什么怪话,赌气么?提前就说好不争,但还非得把自己儿郎全都打死才算完?不等钦差大人再说什么,苏景伸手拍了拍轿杠,细鬼儿会意,扛着小轿,脚下登风飘飘摇摇,向着场外撤去,一对小鬼儿异口同声,威风凛凛扬声高喝:“公子起驾,闲人避让,阻路者罪无赦,打灭神魂永世不得超生……让路啊……”

  单听乖乖六六的呼喊,真看不出他们是战败离场。

  不理尸煞兵,由得他们自生自灭,苏景走了。自哪里来回哪里去,退回出兵甬道,但并未去往看台或大坑外,就留在“门口”看热闹。甬道即为场外,不算违反规矩,也不在贵人的视线内,也没人再管他们。

  望荆王面色满意,转回头与国师首徒、宰相和外姓王的家人微笑对望,目光相触时都点了点头:当今天下的核心人物,都晓得白鸦糖人或有个特殊身份,也都得了炎炎伯的“白鸦不争”的传报,还算这个糖人识相,后面有什么事情都再说,至少眼前的豪赌中他没搅局。

  尤其望荆王,很是开心的,这驭人天性贪婪,参与甲子局不算,还专门派下亲近人物来主持“零散局”,现在热门白鸦输了已经为他赚上了一笔。

  擂中,很快,夏儿郎被屠戮殆尽,随着尸煞军被斩灭,看台上因白鸦糖人不济而起的疯狂骂声也渐渐散去,输了就是输了,没得改了,众人的精神重新集中于剩下的十七家雪原兵。

  短暂试探、阵型几转,混战终于爆发,十七家兵马绞杀于巨坑、黄沙!法术呼啸与战士长嗥并起,利刃闪光映衬着鲜血颜色,这坑中人命生死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一条命,连一声叹息也换不回。

  鏖战如火如荼,直到半个时辰后,局势才明朗起来,杀威、福禄、鬼且、不归四支凶兵果然远胜同辈,战阵调度严谨法术行转从容,根本无需动用贵人赐下的厉害宝物,只凭自身战力就自混战中脱颖而出……鼓声一阵接一阵,主擂钦差一次次起身、昂声宣布哪城斗败。

  没有哪家败兵像夏儿郎一般宁死不退,伤亡过半被判出局,主帅就把阵旗一卷收拢残兵就此退场,别家也不作穷追猛打,继续去斗其他强敌。

  再过燃香功夫,战场中的情形很清楚了,四家凶兵都在,其他诸雪原的杂末兵基本被淘汰干净,就只还剩一家,来自雪原二的飞灰卒。

  兵阵变化、恶战暂告分解,擂中最后五支精兵稍作后撤,重新开始对峙……四家凶兵早有默契,先并力扫清全场,在各凭本领争胜。

  飞灰兵也不是傻瓜,人在局内看得明白,斗到现在心中大概想到那四家凶兵的打算。飞灰卒收拢阵型,剩下的六百卒个个气喘吁吁,面色铁青,晓得自己输定了,军中主帅也再踌躇,要不要就此认输。打,必败无疑,徒增伤亡;可就此收兵,会不会惹得扶植自己的贵人不高兴?

  杀威、福禄、鬼且、不归四军却不容飞灰多想,蓄势三息后四军主帅同时将手中战旗一摆,遥指“飞灰”开声断喝:斩杀!

  诸凶兵齐齐进军,阵动杀机动,军中恶卒则齐齐昂首开声,应和自家主帅。

  看台与擂斗同抑同扬,刚刚对峙时观战者都屏息凝声;冲突再起中喝彩、加油声如雷轰动!可偌大看台、泱泱人群,无数人吼喝汇聚的巨大声浪,竟不足以遮蔽擂场中一双稚嫩声音,奶声奶气的长息呼喝:“公子起驾,闲人退避、让路啊。”

  一双金玉娃娃,一顶奢华暖轿,一个残废糖人,一个凶悍侍卫。第一败下擂台、撤出场外的白鸦夏离山又回来了,细鬼儿飞遁急急,抬着轿子正来到了、挡在了四支凶兵与飞灰军中间。

  第七百六十一章 卸衣袍

  对贵人来说,这场比擂到此刻才将将开始,哪承想开锣一刻糖人居然跑出来捣乱。主擂钦差起身怒叱:“夏离山,去而复返,输了又来,藐视此擂罪同欺君!”

  苏景微扬眉:“白鸦输了?”

  糖人端坐轿中,目光宁静不变,声音平和不变,什么都没变的,只是莫名其妙的、他的轿他的人甚至他身边的侍卫小鬼都平添了一道杀气,望他们一眼、双目竟有刺痛感觉。

  糖人搅局,但擂中凶兵已然动阵冲锋,若再驻足正犯了兵家大忌,是以四家主帅谁都不理会前方糖人,旗令不变精兵急突,有人挡路?管他是残废还是傻子,碾碎了便是。

  钦差与苏景短短对话两句的功夫,凶兵战阵前锋已然侵入糖人身前,糖人不战、两个小娃身法奇快,随敌人前进而退,彪悍唐果更没有出手的意思,目光空空洞洞,置身于虎狼面前居然不知再想什么,他走神了。

  就是这个时候,苏景不再理会钦差,淡淡传令:“夏儿郎,卸衣袍。”

  夏儿郎?早都死光了,甚至连一具完整尸身都不曾留下,有的被砸碎了脑袋,有的被截断了身体,连命都没了还脱什么衣袍。

  没命了?打来打去,充其量只能算是被扯坏了衣衫罢了!当苏景六字军令出口,那一片欣喜到疯狂到歇斯底里的怪叫声,从一具具残损尸煞兵体内传来。下一刻,残尸崩碎,恶鬼出征!

  穿着皮囊,他们是夏儿郎;除去尸身,他们是恶人磨。

  皮囊不堪、破东西。附魂其中动作迟缓,行动时束手束脚。对上杂末兵时,对方一刀能砍得皮囊骨断筋折,尸煞就完了,得躺在地上不能再起身,可同样一刀若砍在附魂于尸煞的凶魂上呢?只当是清风拂过……他们是恶人磨。

  曾在剑狱中经阳火祭炼,曾在阿骨王袍内得至阴滋补,曾在浅寻手上得戾煞调养,曾在幽冥乱世里趟过刀山剑雨纵横八方未尝一败,他们是恶人磨。

  白鸦输了?那是主擂钦差老眼昏花,白鸦兵根本没死,一个都没死何谈伤亡过半,何谈败阵出局,充其量……他们躺在地上看了会戏。

  终于摆脱了皮囊的桎梏,早都憋闷无比的恶鬼大笑大闹,何须主人再次传令,恶鬼已然迫不及待,显身一刻即为入战一刻,杀戮一刻即为狂欢一刻!

  此刻再看坑底可还有谁能挡住他们的冲锋么!

  雪原凶兵曾得能人调教。

  凶兵杂末资质比得剑狱凶魂么;调教凶兵的能人比得小师娘么;从能人赶去雪原训练他们之日算起到现在不过区区一甲子,苏景以剑狱在西海收服恶鬼又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今日恶人磨在中土世界,不比几天宗豢养的精奇道兵逊色半分,何况附魂尸煞的鬼物都是恶人磨军中最最强壮彪悍之辈。至于杂末兵……扔到中土幽冥去,怕是连一个时辰都活不下去,他们算得了什么。

  动作快慢,如苍鹰搏于鹌崽;力量大小,如熊罴戏弄小蜥;身体强弱,如铜锤碰撞泥瓦。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战斗,什么阵势演变,进退调度?纸人扎起的阵势再严密,能挡住几下剪刀。

  且、凶兵全无防备而恶人磨蓄势已久,七百恶人磨脱壳入战来、杀人来……不过较之“穿着皮囊”的时候,现在的“夏儿郎”要整齐一些,至少他们杀人的方式是整齐的:刚刚冲起、乱糟糟自各个方向冲入敌阵那第一息,他们不动法不动兵刃甚至不动拳脚,就凭借身体强悍,滚铁球砸瓷瓶似的冲撞——行戾气布煞元,凝身阴罗金刚,体魄如百炼金锤,突进八方横扫八法。

  恶人磨,金刚杀。

  杀威、福禄、鬼且、不归四支雪原精兵躲不开更拦不住,阵碎身碎性命散碎。

  以金刚之杀、急冲如风疾火烈,他们速度何其迅疾,呼吸的功夫足够恶人磨怒进百丈,人人身后拖开一条烈烈血河!

  而两息过后,恶人磨发现这般杀人有些太快了……杀得越快狂欢结束越早,不好不好,难得显现真身,总要多玩一会才够本,是以身法齐齐变化,一下子轰动如山仿佛要撞碎天地的猛烈气势不见,中土恶鬼化身轻烟,裹起无尽阴风缭绕。

  恶人磨不见了,化作七百道灰烟,雪原凶兵只要被灰烟侵身,身体顿时一僵,口中突生獠牙十指鬼甲暴涨,旋即发疯发狂,乱抓乱咬身边同伴。

  恶人磨,附魂杀。

  同伴忽然变成了索命的厉鬼,雪原兵轰然大乱,阵势彻底崩溃,彼此残杀人人自危。

  附魂杀很好玩很有趣,可终归不是亲手杀人,是以玩上一会还成,时候稍久恶鬼便觉无趣了。三息、短短三息恶鬼心生无聊,灰烟自雪原兵体内渗出、落地,重新化作恶人磨……只是七百人都变小了:三尺不到、皮包骨头,又瘦又小的鬼儿。

  身形变小,手掌却大,侏儒似的小鬼,高举着三丈开外的两只巨掌。

  身形高高跃起,胳膊挥动首长拍下,巨大手掌足以遮蔽雪原兵眼中的天!

  恶人磨,遮天杀。

  啪、啪、啪……手掌拍击地面的脆响如爆竹连绵,一蓬蓬鲜血自掌沿、指缝溅出,当巨掌挪开,被硬生生拍爆的雪原兵化作黄沙上触目惊心的红。

  金刚、附魂、遮天……杀法多变让人眼花缭乱,但落在精修高人眼中,恶人磨这些杀法只能算是“花架子”,不同的法术变换的只是不同的残杀方法,于恶人磨的战力并无实质帮助。

  实力增长?那才不是厉鬼要操心的事情,入身鬼袍或者剑狱中,他们的身体自然变得越来越强壮、戾元自然越来越浑厚。平日里他们凑在一起琢磨着、研究着的事情就只有一样:怎生变着花样杀人。

  恶人磨,远非中土世界最凶猛的道兵,别的不说,至少他们不是损煞僧的对手;可放眼中土阴阳两界,可还有比他们更残忍的军马么?!

  拍掌声也只维持了三息,遮天杀一切都好,唯独有一个小小遗憾,手掌下去,遮住敌人活路同时也捂住了他们的惨叫,听不见被杀之人的惨叫,好像盛宴无酒,难尽兴、不过瘾!

  是以恶人磨还原身体、不再施展法术,冲煞之中抓住敌人,各依兴趣各施所长,比如以鬼指在敌人足踝一捏,揪出体筋勒上敌人的脖子,用他自己的筋绞断他自己的喉咙;比如鬼甲在雪原兵的大腿血脉上一挑,趁着鲜血喷涌之际再抓着雪原兵的脖子把他的脸按上去,那个人一定在嘶吼痛号,这时鲜血覆没了他的口鼻,把他呛死在自己的血中……

  残杀!

  可惜,才刚开心了两个呼吸功夫,轿中苏景就已经传出严令:不得玩耍,速战速决。

  从恶人磨显身到此刻,那四支雪原兵已然被屠戮了九成!伤亡半数即为败阵,可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也太惊人,主擂钦差目瞪口呆,来不及更没想起来要喊喝“败阵”之令。

  随着苏景八字军令,恶人磨都停下了“活计”,把手中残卒一扔,尖啸着扑跃而起,或两人一伙或三人一队,疾风般扑向最后的幸存者,抢到身前抓手抓脚,撕碎!

  七百恶人磨同时挥臂,手中残肢抛向天空,扬威!

  四支雪原凶兵,屠戮殆尽。

  前后不过十一息。

  四道雪原凶兵的确藏了贵人传下的宝物,但恶鬼就那么一下子冲垮了、杀光了他们,来得实在太快,纵有宝物在手也根本都不及取出,更毋论发动……战罢!

  分胜负、分生死。

  坑中擂台,满满残肢碎肉,鲜血混了细沙黄土变得浓稠异常,流淌得吃力。

  恶人磨大获全胜,而四壁看台中那些眼力不精的看客,甚至都没能看清到底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了什么,什么跟什么,活人呢?!

  不是没有活人了,擂台中除了苏景、唐果,还有最后一队杂末兵:雪原二,飞灰卒。不知是默契还是苏景暗中有令,恶人磨只杀四道凶兵,之后暂告收手,东一伙西一簇的站着,低头舔着敌人被杀时溅到自己身上的血浆,眼睛却翻翻着,狞红色的眸子、阴恻恻的目光,紧紧盯住最后的飞灰兵。

  哪还会有丝毫犹豫,飞灰卒主帅立刻开口……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喉咙被噎住了,竟无法发出声音,急忙紧喉结用力大咳清嗓:“认……认输!”

  两字落地,对面那些红眼睛恶鬼尽数露出失望神情,眼帘垂下不再去盯飞灰卒,专心致志地从自己身上找血舔。

  苏景点头:“飞灰卒夺次勇之位,恭喜将军。”说着挥了挥手,命恶人磨让开道路,飞灰兵却宁愿绕上一个大圈子也不敢从恶鬼丛中穿过,个个心底提上一口气勉强迈步,逃也似的从这杀戮炼狱中退走。

  苏景说过“不争”,最后夺魁也的的确确不是争来的,千万人作证,是飞灰兵认输,主动让位。

  不搅局、不坏贵人好事。苏景对炎炎伯说过那番话以后,小相柳都没多问过半句,因为:他不信。

  别说小相柳,就连苏景自己都不信。

  第七百六十二章 可敢一战

  苏景来到驭人世界几个月,从冰雪荒原进入夏境深处,这一路走来他看得清楚,古、丁、刽、杂末诸族完全臣服于驭人,驭人的皇帝就是他们的皇帝,驭人的仙祖就是他们的仙族,甚至驭人的青衣都是别族富贵人家才穿得起的好颜色。

  此间,别族,样样以效仿驭人为荣,其中也包括驭人的残暴:古人对丁人苛酷,丁人对刽人欺压,刽人对杂末残忍,就连杂末也要在族中分出个三六九等……人对人残酷,是习气更是彰显地位标榜身份的手段。

  扭曲世界,残忍为荣。

  既然如此,苏景便让他们见一见中土世界的厉鬼!请这驭界之人开个眼界,且看中土恶人如何以杀人为乐,如何也残虐为乐。

  下离山,夏离山,来自中土的狠辣滋味,敬请品尝!

  看台上死般寂静。

  如此良久,当心中的惊骇仓皇渐渐平复、当胸肺间那股翻腾逆气缓慢消散,“名利”二字又重新填满脑海……忽然间,仿如凝固了的看台上响起“哇哈”一声怪笑,突兀且响亮,一个古人小贵族双眼圆睁双拳进握,心中实在太过激动身上肥肉都跟着一起簌簌发颤:下注于白鸦,白鸦败阵死光,哪料到……尸中有鬼、煞内藏魂,夏儿郎脱了“衣服”又来了。

  十八雪原谁独占鳌头,看那满地浓血,看那无数尸骸间专心找血喝的狰狞猛鬼,他们是:白鸦夏、夏儿郎!

  一个反应过来,个个得以惊醒,小贵族怪笑未落,巨大声浪便从看台上掀起,无数人疯狂欢呼,失而复得的惊喜可要远远胜过夏儿郎按部就班打下“第一”的快活。

  之前痛骂糖人,恨不得将苏景剥皮熬汤的是这些人,此刻嘶声赞颂,跳着把大拇指竖起生怕夏离山看不到的仍是这些人。

  城守大人与书笔小吏的心情也和欢呼众人一般无二,狂喜于心于面于口中怪叫!可同样因为这场擂赌赚了个盆满钵满的炎炎伯却“哎呀”一声惨叫,全身力气都被抽光一般,一跤跌倒在地:赢了?哪里是赢了,分明是要被灭门绝户才对。

  他得糖人指点,特意给朝中权贵传书,说明白“是我方画虎苦心规劝才让糖人明晰大局,打消了他要争雄夺冠的念头,下官担保夏儿郎绝非威胁,不会搅局”,结果糖人干脆把“局”给杀了。

  何止搅局,根本是杀局!

  这算什么?苏景戏耍炎炎伯?不止不止,还是炎炎伯一封密信把国师、王爷、老臣、新贵四个这世界最最强大的势力全都戏耍了一遭。这不是灭门之祸又是什么?

  方画虎双目通红,自己也分不清是丧是怒,费力抬头望向擂中糖人,糖人居然知道他正望来,举目相应传音入密:“纳新游,大人毒死的;神庙前,大人动杀心。”

  一句话解去炎炎伯心中疑问。

  初到雪原、乍见苏景时,炎炎伯高高在上;神庙事后,侍奉上师恭恭敬敬,但方画虎也只道苏景有特殊倚仗,不觉自己比他差什么;直到此刻方画虎才真正觉得……无力,任由人家将自己戏耍于股掌,若非糖人点破,自己连死都不明究竟。

  方画虎想抬头向着天空问上一句:这个糖人究竟是谁,从何处来!

  看台轰动,喧闹翻天,七百恶人磨缓缓抬头,眼中望着台上众人的疯狂模样,个个龇牙咧嘴,也都露出狰狞笑容。见此情形,看台上的欢呼愈发响亮,他们只道凶猛鬼兵是在对自己致礼,哪想到恶鬼心里想的只有人肉滋味。

  果然,很快恶人磨首领就来到苏景轿前,尖声细气地说道:“启禀吾主,这些人吵闹聒噪,小人恼他们扰了主上清静,愿请令:为主分忧、带精兵一道杀光这些……”

  不等说完苏景便摇头拒绝,笑道:“愚民罢了,不必计较。还有,你们以后想吃人喝血,少打我的题目。”

  不能就此上去撒野,猛鬼首领悻悻退去,但七百凶獠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凑到一起,不长时间不知又商议出什么主意,首领重新来到苏景身前,又次躬身请命,这回苏景非但没摇头,反倒目露赞许,笑着点点头:“好,依你们。”

  恶人磨首领大喜,急忙对苏景道谢,旋即转身昂声,吐气开声向着坑外呼吼:“那彪兵马,看似强壮,可敢入擂来与某一战!”

  首领手指所指,赫赫然,随王伴驾而来、驭人知名精锐骁骑:阴蜓卫!

  到现在人人都晓得夏儿郎彪悍,可仍是没能想到,这伙子雪原兵竟敢邀战阴蜓卫,正沸腾的看台陡然肃静!夏儿郎挑战阴蜓卫?何异白鸦夏挑衅望荆王。

  而首领开口,坑中猛鬼个个开口,或叫或笑:可敢一战?

  可敢一战?

  可敢一战?!

  恶人磨叫阵阴蜓卫。

  糖人搅局、灭局,看台上诸多大贵人早都怒火中烧,只是碍于场合与身份不便发作罢了,尤其望荆王本性暴躁,更是气得心心肺欲炸,不承想糖人还敢邀战于自己精兵。

  望荆王当下便要点头,这个时候忽然一个冷漠声音入耳:“不可应战。”

  夏儿郎是雪原杂末的队伍,阴蜓卫却是威名远播的驭人精兵,打起来的话,阴蜓卫赢了完全谈不上露脸,输了足以连累驭人皇廷颜面扫地,这一仗无论输赢,都无荣誉可言。

  如此简单的道理望荆王怎会不懂,只因胸中一口怒气难平才要应战,耳中得高人指点后强压下怒火,眼角余光向着旁边的主擂钦差一扫,后者会意扬手一拍几案:“糖人放肆,凭你区区杂末,也配约战阴蜓天兵……”

  苏景打断了钦差之言:“入擂前,王驾垂询:夏儿郎与阴蜓卫孰强孰弱?我以为王驾有意看个究竟,才纵容儿郎约战,王爷心意钦差以为不妥?”

  望荆王的确问过此事,此间人人得闻,是以苏景这盆脏水泼得写意且从容。

  钦差愠怒,扬手指点苏景正欲叱喝,坑中那对金玉僮儿足下一转,扛着轿子向一旁飘开,不受他的指点。十足可恶啊,堂堂钦差总不能手指空地开口喝骂;可要是追着轿子方向指下去,两个鬼娃娃还得飘着躲开,钦差陪着小孩做游戏么?成何体统。

  场面可笑,看台众人不敢稍作莞尔,擂上恶人磨又哪管那么许多,轰一声哄笑出声。

  这时候一个阴冷声音传入场中:“虾兵蟹将,不知所谓。仗有几分修持便敢目中无人,本座兄弟翻翻手掌便能让尔等魂飞魄散、从此世上再无白鸦夏……糖人,你可信么?”

  开口之人,望荆王身边双叟中的“地缺”,说话间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直视苏景。

  老叟之言是指着猛鬼兵说的,可最后的措辞含糊,“白鸦夏”也是包括夏离山在内的。

  倒要看苏景应“信”还是答“不信”。前者是为糖人气馁,怯战怕死;不信的话,两个老者为巅顶大修,自信得很,出手必能给对方一个沉痛教训。

  忽然,老叟眼中人影闪动,糖人唐果飘身挡在了轿前,相貌俊逸但目光凶残的青年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冷冷冰冰一句话扔了过来:“夏儿郎修行至今整整一个甲子;你们天残地缺两叟修行了多久?”

  修持了几千年的人物去问一甲子小修:我一掌打死你你信么?

  这句话没什么,但经小相柳一句反诘,老头子口中“我一掌打死你你信么”何异“我不要脸你信么”。

  苏景坐在轿子里笑了,小相柳平日沉默寡言,但偶尔一句话还是能直戳心窝的。天残地缺想要就此动手,可王驾就在身后,总要问得一个许可,当下密语请战。

  要入战也轮不到天残地缺两位大修,望荆王挥手命双叟退开,目光如针刺向苏景:“夏儿郎邀战本王阴蜓卫?便依你!”

  望荆王有疾在身,少年时修行一门唤作“癫杀”霸道功夫,贪功急进以至走火入魔,后经高人施救逃过一劫,身体与经络都告复原,但心中添出的那道“癫杀”魔念再无法抹去,心魔深重以至脾气暴躁,此刻再顾不得耳中声音劝阻,决意出兵。

  但非说不可的,脾气暴躁只是缘由之一,望荆王敢派兵入擂也是有信心的,他的修为不俗、眼力卓越,看得出:擂上夏儿郎虽凶残,但展示出来的战力比着自家阴蜓卫还要差上一筹,两军对垒阴蜓卫的赢面至少能占七成。

  而王爷麾下另有十三位好手藏身阴蜓卫,个个都是元神境界大修,混迹于普通军卒,待会入擂有他们在军中主持,稳操胜券。

  阴蜓卫斩杀夏儿郎全无荣誉可言?那至少也能杀灭糖人气焰。必胜之局,王爷要出胸中一口恶气。

  随王爷手中令玦一召,六千阴蜓卫立刻聚拢为一巨大圆阵,旋即如命盘一般层层转动不休,须臾圆阵开解,凶兵向着两侧散开,只留下圆心处七百人,精兵中的精兵,十三元神大修尽藏其中。

  人数相等,七百六耳精兵驾鬼面蜻蜓于空中盘旋飞行,渐渐降落于坑中大擂。

  蜻蜓贴地三寸悬浮,七百杀猕卫结阵如锥,阵锋遥指苏景一方。

  夏儿郎还是老样子,散漫懈怠,乱哄哄地站着,有的站烦了就走动几步,没蹲下没坐下已经算是纪律严明了。

  唯一一点变化仅在,尸煞兵的首领扬手打出一杆大旗。艳红旗帜随风飘摇如烈焰翻腾,旗帜上三个大字狰狞!

  第七百六十三章 夺旗

  金乌阳火旗未变,但旗上“恶人磨”大字变了,中土的四方汉字,苏景怕驭界中人看不懂。

  苏景特意炼化、将旗号改成了驭界文字,也改成了他自己的名字:夏离山。

  我自中土而来,我自离山而来,我叫夏离山,所以我的人都叫:夏离山。

  两军对峙,大战将起,苏景却又在轿中摇头:“王驾误会了。”

  望荆王声音低沉:“误会?何在?”

  苏景解释得认真“启禀王驾,夏儿郎嗜血,是以在我们夏家内,他们还有另外一个匪号以称,唤作‘鬼蚊郎’,王爷的兵是阴蜓,夏家的兵是鬼蚊,两军的军号对得死死的,水火难容,蚊子蜻蜓可是生死天敌,断断不能共处一片天地间。是以夏离山以为,此战为夺旗之争……”

  何为夺旗?

  换个词,“拔旗”来得更贴切,毁旗灭号,输了的队伍若未死光死绝,就算以后还当兵也再不许用原来的军旗军号。

  话说至此看台上一片哗然。

  来自白鸦城的猛鬼兵的确彪悍,可是就凭着杂末的手段,敢挑战驭人出名精兵?未免自不量力;王爷开恩命阴蜓卫入战,赏给大伙一场好戏来看,不料糖人居然还大放厥词,说什么夺旗之战?白鸦城有什么名气,夏儿郎的字号又值得几文钱?敢去换人家阴蜓卫的招牌?

  “糖人大胆,冒犯王爷龙虎之威,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区区杂末,小小赢上一战便不知天高地厚了么?”

  “哈哈,天大笑话,夏儿郎是什么东西,能与我主驭王家的阴蜓卫相提并论,你也配!”

  ……

  有人起头,顷刻看台上又掀起怒叱声潮、讥笑声浪,刚刚还在为夏儿郎欢呼人群变了脸也变了口气,放眼望去,沿坑四壁无数看客,个个都是一副怒容。

  是真怒还是奴性?苏景分不清楚,真的辨不出。

  夏离山的话才刚说了一半,看台便告轰乱,而夏离山是个“废人”,从入擂开始连番提气开声,到现在似是再也没力气了,嘴巴开阖仍在说着什么,只是他的话早被四周喝骂淹没。

  “皆与本王收声!”望荆王听不到苏景的后半段话,很是不痛快,开口叱咤如雷。

  你替王爷喝骂,王爷嫌你聒噪……苏景笑了,转头看了看四周。

  王令如山,四周即刻安静。

  换了口气,苏景继续说道:“此战为夺旗之战,生死存亡、无需公平,夏儿郎邀战的是整支阴蜓卫。待会征战,夏儿郎必当倾尽全力,王驾也无需怜惜吾辈,请遣阴蜓卫全军入战吧。”

  即便王爷有令,糖人的狂言还是在看台上又激起一阵嗡嗡喧哗,七百夏儿郎,挑战阴蜓卫还嫌不够,居然要对方全军登擂?那是整整六千人,将近十倍于夏儿郎。

  糖人疯了,他不求公平一战!

  不知是不是极怒,望荆王笑了起来,声音森然,反问:“夺旗之战,倾尽全力?夏离山,你们几个也要入战么?”

  夏离山废人?唐果重伤?望荆王可不会去信这些。

  苏景摇头:“儿郎兵战,与我无涉,我们四人不入战,何况我还是个废人,累赘。”说话时候,一双细鬼儿扛起轿子向一旁远远飘去,小相柳不理旁人只跟在苏景身边,也随着轿子一起撤开。

  这个时候与望荆王共坐一排的那位国师弟子站起身来,对六耳王爷道:“刀兵无眼,夏离山身上还牵扯着一桩公事,容不得丝毫损伤,贫僧愿入擂,护得他的周全。”

  神庙,皇廷本就是一家人,国师弟子口中说的是守护,实则是下去给望荆王帮忙,看住糖人不容其插手战事。

  这位国师大弟子来历神奇,本领了得,有他下场已然足够,不过望荆王要确保万无一失,换颜和蔼一笑,传令身后天残地缺:“与上师同行、做助。”

  二叟领命,追随国师弟子身后飘身入擂,三人如品字,就往苏景小轿前一站,稳稳盯住了糖人。

  望荆王这才回应苏景先前言说:“何须阴蜓卫全军入战,这七百卒足矣。夏离山,你太看得起自己了。”万众瞩目,望荆王真没那个脸面把六千精兵全派下去。

  苏景双手一摊,不强求:“如果夏儿郎侥幸得胜……”

  望荆王忽然放声大笑:“放心,如你所言:此战夺旗!若那阴蜓七百卒败于你家夏儿郎,本王自毁军旗,世上就再无‘阴蜓卫’的旗号!”

  “夏儿郎斗战不死不休,败了就是死光了,旗号自然跟着一起消亡。”苏景语气不冷不热,接了一句。

  “你道谁会在乎你的夏儿郎旗号?!”望荆王大笑声中,握兵符的左手一起、一落,四面八方战鼓轰鸣!

  鼓令已动,两军入战。

  夏儿郎猛作声起欢笑,首领挥舞大旗,儿郎迈步跟住旗帜,还是老样子,呜哇怪叫中纵跃着、奔腾着,乱哄哄一窝蜂地冲向敌阵。

  七百阴蜓卫谨守战阵,并未发动冲锋,鬼面巨蜓依旧悬浮但六翅嗡震、蜓上精兵半屈膝腰力沉,待命,军中十三大修心念流转勾连法宝……一方混乱好像泼皮打群架,一方沉稳相应蓄势于迎头重击,两军高下立判。

  可高下分判又有什么用?恶人磨所以是恶人磨,全因他们把恶战当狂欢,以杀戮做盛宴,他们是来过节的——打仗的,和过节的,有得比么?

  恶人磨冲跃如风,顷刻两军前锋只差三百丈距离,阴蜓卫军中主将猛开声:“杀!”

  擂中阴蜓卫,全军应令一字吼喝冲霄:杀!

  流光暴散、破空锐啸,军中十三大修法宝出手,十三剑幡脱手去,每幡炼藏三百三十三枚玄金游蛇剑。

  是剑,也是蛇。

  天生异种诡蛇,蛇头尖尖、蛇身扁平,鳞片锋锐堪比修家飞剑且身蕴奇毒,被大修收入幡内以金瑞浆果喂养、以利金气意滋养、炼化,一晃千多年下来,随便哪条蛇都是成了气候的凶物,再于征战中配合剑阵法度行转,威力何其凶猛。

  十三幡戳立半空,四千剑蛇滚滚“流转”迎向恶人磨。

  大修动法时,阴蜓卫杀阵也随之发动。

  每个精卒当先伸手扯下鬼面蜻蜓头顶的小小军旗,旗子才一离开、鬼面蜻蜓当立刻昂首、大口猛涨喷出一蓬黑沙——每头鬼蜓每十七天要吃一个人,血肉果腹魂魄滋神,尸体的筋骨则被炼化做鬼冢冥沙,寻常人哪怕只沾到一粒也会全身溃烂死得苦不堪言,而鬼蜓食人无数,腹中养下的毒沙不逊千斤……身形数丈的怪物吐沙如龙,场面不可思议。七百道黑沙自天空汇聚,化作乌黑长河一道,向夏儿郎席卷而去;吐尽毒砂,鬼面蜻蜓周身阴风弥漫,再眨眼阴风崩散,巨蜓消失,只见一枚枚周身篆刻法篆、三十丈开外的鬼头八棱乌金杵破风飞起,不多不少整整七百枚,荡漾罡风狠狠砸向夏儿郎。蜻蜓并非活物,皆为法器变化,平时都以头顶军旗镇压,旗在时它们只是普通座驾,当旗子撤去、先喷毒沙再化本形、飞去杀敌;座驾归真,七百阴蜓卫个个落足地面,阵势不变、又将手中令旗向前掷去。令旗脱手,第一震尽数化作幽蓝色三尺长针,第二震向前激射、激射途中第三震悄然隐没空气,匿去行迹,再难捕捉……

  剑蛇结阵第一杀,毒沙天河席卷第二杀,鬼头巨杵轰砸第三杀,长针匿踪第四杀,四杀接踵封天绝地,阴蜓卫的骁勇之名绝非幸至!莫说对面只是七百夏儿郎,便是千军万马外加十座大山也会被扫灭一空!

  务求一击必杀,为望荆王、为阴蜓卫扬威,入战七百杀猕精兵甫一出手便出全力。

  剑蛇之阵当先,迎上恶人磨,就在那第一柄剑堪堪刺到面门时,冲在最前的夏儿郎首领嘶声怪叫,将手中高擎的大旗猛力向土中一插。

  “夏儿郎”烈火旗巨震,陡然间一声沉闷咆哮传撤四方,充其量丈许见方的艳红旗帜内,一团幽幽淡绿的煞气暴散开来,内中赫赫然一头巨龙摇头摆尾。

  龙狰狞!

  不过它的身体“古怪”,半透明的,如薄薄烟霞,即便平凡人也能轻松看穿它的身体,看到“身体”另一边的景色。怪龙尾、爪、鳞、须、角一应俱全,但其眼窝中空空洞洞,有眼无珠,仅在那对深暗窟窿内,藏着针尖大小的一点玄光。

  不是真龙,仅仅一道气息而已,但这点气息已然足够了……

  恶人磨的旗帜还是原先那盏旗子,只是被苏景改炼了三个字。

  还在中土的时候,苏景曾对同伴讲过:烈火旗内暗藏风雷池,杀骄阳天尊得来的“幽龙煞”就在风雷池内,阿骨王袍身上那几条鬼蟒平时栖身池内、吸敛炼化恶龙煞气。

  此刻旗子里放出来的,便是那道龙煞。

  阴蜓卫中十三大修从幡中放出来的剑是活的,它们是剑也是蛇,虽灵异,可说到底也还是甚至混沌的蛇子罢了。

  龙为蛇祖,三千世界中,没有一条蛇不怕龙。

  或许幡中蛇的力量比着普通妖精要更凶猛,但灵智未开、只能算异种凶兽。没有灵智也就无法克制本能,所有行动皆以本能而发的兽。

  龙煞气意绽放!

  四千剑蛇轰然大乱,瞬间里大阵崩溃,任凭大修如何做法持咒毒蛇都再不听指挥,或是身体瑟瑟发抖摔落地面盘成一团再不敢稍动;或是掉头就跑,有些钻回到幡内去、有些则慌不择路一头迎上紧随其后的黑沙天河,吱吱怪叫着拼命挣扎。

  剑幡徒劳无功!其实怪不得那些军中大修,既然从军随伍,平日修行法术、祭炼宝物都从战事着眼,他们可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阴蜓卫会被派去杀龙,更想不到敌人会从军旗内放出一道真龙凶煞来。

  煞气骇人,但并不杀人,惊退蛇群后便告收敛,但大旗中仍有法术行转,红红旗帜迎风暴涨,在半空里铺就一片灿烂火海,阳火之海!

  鬼面蜻蜓也好、鬼头法杵也罢,根底上不外三重元基:剧毒,阴冥、锐金。

  阳火辟百毒,黑沙迎上火海,刹那鬼哭狼嚎声音充斥擂坑,黑沙之河顿化袅袅青烟;阳火克阴冥,鬼面八棱杵冲入火海,顷刻失去了力道,浮浮沉沉里迅速融化掉了;阳火鉴真形,阳火克锐金,火海所致七百根尖锐长针无所遁形,全被烧了出来,肉眼可见蜷曲消弭。

  火海汹涌,迎阵破法同时顺便把那十三盏剑幡也一起卷了,幡为金基、一样怕火,何况是最最纯烈霸道的阳火。军中大修急忙撤回宝物,奈何晚了片刻,剑幡多多少少受了损伤,没有几个甲子的滋补休想再用了。此外宝物与修家神魄相连,宝物受损主人也遭反噬,伤得不算重但也绝对不轻。

  “夏儿郎”大旗法术连破阴蜓卫四道杀阵,不过旗子的法力似是也将告罄,毁掉敌人的攻势后并未就此席卷去烧那些阴蜓卫……火海不去攻杀,恶人磨脚步不停,嘶嗥大笑着、“赴宴”而来。

  动法、破法,兔起鹘落,不过几个呼吸功夫,场面固然惊人,但七百阴蜓卫面上全无异色,军中主将一声叱喝,七百卒行元转气凝力在身,同时翻手、左手天雷轰右手紫弧锥,既是法器已为凶刃,可在贴身肉搏中绽放凶术。

  旋即、冲锋!

  阴蜓卫动,逆冲迎敌。

  夏儿郎?来便来谁怕谁!六耳杀猕本为善战之族,奉王命入擂者更是精兵中的精兵,七百对七百,他们浑不在乎!

  七百……对……七百?

  七百夏儿郎张牙舞爪冲杀近、阴蜓卫个个高举手中军刃、两军堪堪要剿杀于一处这刹那里,突然欢声大作笑语如雷,半空凝滞的火海中如红云,下“雨”了。

  鬼雨。

  就那么毫无征兆的,从火海中跳下来一群鬼……一大群、猛鬼!

  从穿着打扮到神态气度,甚至那眼中的狂喜之意、那口中的嘶哑欢呼,都和正冲阵来的七百夏儿郎一模一样的猛鬼,只是数量要多得多了,足足三倍有余……

  白鸦城七百兵是称夏儿郎,没错。可糖人从未对王爷应承过他的“夏儿郎”就只有这七百人,正相反,糖人有言在先:此乃夺旗之战,不求公平,大家要倾尽全力啊。

  明明好良言,望荆王不听,糖人都出言请阴蜓卫全军入擂了,可王驾说“七百个足够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反观夏离山就很老实,不狂不傲言出必践,夏儿郎一军倾尽全力……三千恶人磨,全军尽出,外加旗内风雷池中修炼的、阎罗神君亲自施法加持于阿骨王袍上的那群鬼蟒!

  这世界连太阳都没有,阳火是闻所未闻的东西,这世上大修哪怕臻入化境登临绝顶,也看不出阳火大旗中藏纳的玄虚;不知旗中藏了兵,又哪里想到苏景之前那番“狂言妄语”都是在给此刻垫话:给以多打少、以三千欺负七百垫话——大家提前说好的嘛。

  轰一声,看台大乱!王爷就在南台端坐,此间无数看客哪个敢不义愤填膺,军旗中两千三百恶人磨显身一刻看台上骂声一片,有人顿足有人怒拍石座,早已喊哑了的嗓子再次撤开,口中来来回回也不外是“糖人狡诈子孙万代不得好死”、“夏离山罪当极刑”之类恨言。

  望荆王又何尝不是勃然大怒,扬手一掌将面前乌山铁木桌案拍个粉碎!现在再回想之前糖人那些话,王爷怎会不知道怎么回事,可当时又怎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见王爷动怒,雾中七位苦修、九位鬼胎阴姬齐齐踏上一步,擂台内负责“看护”苏景的国师大弟子、天残地缺双叟也同时抬头向着王驾方向张望过来。擂外候命那五千多阴蜓卫自不必说,众兵飞身跃上鬼面蜻蜓……所有人蓄势,只待望荆王一声令下便会突袭入场,救同袍、斩杂末。

  苏景也在抬头看,从神情到目光平静不变,甚至还在笑。

  望荆王在拍碎几案、目中凶光闪了几闪之后,竟咬牙忍了下来:上了驭人的恶当,丢人;自家精兵吃亏,丢人,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了,无可更改。但大家已明言在先,此刻幡然毁诺再派兵入场更丢人,徒增耻笑。

  驭人王爷心中就只剩两字:憋闷。

  于苏景而言,望荆王毁诺不算意外,驭人真要翻脸糖人不怕大开杀戒,不过望荆王忍下这口气也是苏景意料中事,见对方未在派人下来,轿中夏离山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跟着放声传令:“夺旗之战,务尽全力,夏儿郎,与我杀!”

  回应苏景的是,凶魂恶鬼好一阵开怀大笑……

  七百对七百,赤手空拳夏儿郎对左右双刃阴蜓卫,谁胜谁败?没答案的事情,除非真正打过一场才会见分晓。

  不过可以肯定的,当三千夏儿郎兵分两路,其中七百迎面冲来、另外两千余自半空砸进敌阵后……破七百阴蜓卫易如反掌。

  也不比着之前白鸦兵诛灭四道雪原兵时间更长,上下夹击!

  六耳军中那十余大修有伤在前、不防在后,尽数葬身于鬼蟒口中,不过鬼蟒来去匆匆,杀了那些关键人物就返回烈火旗内去了。

  就在满台满场的痛斥、嘘声里,三千恶人磨把七百阴蜓卫撕扯个粉粉碎碎,大旗收拢了火海后,于充斥鲜血味道的腥风中摇摆片刻,就此隐没、不见了。

  双叟与国师弟子对望了一眼,恶战结束,自家七百精卒全被糖人给冤死了,自己还留在坑底做什么?就此拔身而去,重回南面看台。

  恶人磨既已全军显身便不再回去了,汇聚到一起,勉强列了个横不平竖不直阵势,学着驭人礼,笑嘻嘻地对着自家主帅行了个“抬头鸡咄米”半礼。

  见恶鬼向糖人行礼,四面看台哄声大起,骂声与嘘声交织一起,越发的响亮了。而在这满天斥责声中,三千恶人磨站直身体、猛抬头,神情狰狞目光如血,高昂首尽开声,放声大唱:“我等至恶,宁死不行善!”

  “我等嗜杀,饮血如琼浆!”

  “即为天生恶,便做恶中恶!恶人自有恶人磨!”

  “夏离山,恶人磨;夏儿郎,恶人磨!”

  “管你是非对错,管他天理如何,我等所过之处只问两句:恶人何在?可有我恶!”

  千鬼哭丧的悚然调子,万鬼赴宴的快活吼声,短短一首杀生调唱过,三千恶人磨齐齐长嗥,反反复复最后八字,当年苏景于幽冥立此军时的八字训言:恶人何在?可有我恶!

  恶人何在?可有我恶!

  ……

  吼声震云霄,中土来的恶人磨在此,斥问此间——恶人何在,可有我恶!

  凶气滚荡杀威弥漫,顷刻击碎看台喧哗!时至此刻,巨坑中所有人都恍惚明白:若谁再聒噪半字,坑底的恶鬼真敢就此冲杀上来,管是谁,碎他尸、万段。

  恶人磨凶相毕露,这还了得,只听得擂外一阵阵法令回荡,团团乌云自四面八方滚滚压来,云头大旗飘摇,内中大军陈列。不止夏境的古、丁、刽军,乌云兵驾至少有四成为青衣杀猕,是王爷自春疆皇域内带来的精兵,虽比不得阴蜓卫精锐但数量远胜。

  见驭人亮兵,“夏儿郎”非但不存惧意,反倒是轰隆一声欢笑起来,“快活”二字从心底写到了脸上了。

  苏景摆了摆手,着身边“夏儿郎”安静下来,稳稳开口:“糖人侥幸,赢下一战,刚刚王爷金口答应过我:此战夺旗。”

  杀光七百阴蜓卫不算完事的。

  望荆王面沉如水,回头传令:“毁旗!”

  “阴蜓卫”从何而来?想当年,古时候,这彪军马追随驭人先祖征战此间,横扫八方屡克强敌,不知杀了多少敌人不知阵亡多少军卒,生里死里才打出了这一卫的威名,这杆军旗干脆就是血海尸山垫起来的,自驭人皇统一诸族独霸世界时就存在的真正精兵。

  此刻只因望荆王一时不慎,便永远毁旗灭号,从今往后世上就再没了“阴蜓卫”这三个字……驭人的奇耻大辱。

  夏离山客气得很,见驭人卒咬牙自毁旗号,不忘道谢:“多谢王爷。”

  说完,稍顿,他又想起了什么,继续道:“我记得,驭人桀骜……不到最后一卒身死,军旗不倒不灭。”高人得志,免不了多说上两句的。

  第七百六十四章 天条

  军卒为军旗陪葬,这不止是驭人的“风俗”。

  “旗在人在,旗毁人亡”无论哪家世界哪支军队都会有这样的训言。

  训言归训言,驭人再傻再笨也不可能因为苏景这一句话就拔刀自刎殉旗。不过他们死不死是他们的事情,该挤兑人的时候苏景一定不吝惜言辞。

  望荆王面色沉沉,全当没听见苏景的风凉话,侧头轻声对身边钦差低低吩咐了一句什么,主擂钦差就此起身,放声宣布:“十八雪原争擂,白鸦夏儿郎力克群雄、脱颖夺魁!”

  夏儿郎问鼎后就邀战阴蜓卫,以致钦差大人都没功夫开口,到现在才宣布“正擂”结果,若一切正常的话,当钦差金口判定雪原斗锐胜者,看台上应该有一阵欢呼才对,可是白鸦人又“加戏”狠狠扫了王爷的颜面,谁还敢再欢呼,人人坐在原处,口中不出声面上摆出一份不屑之意。

  钦差话未说完,继续道:“擂战落幕,托天子洪福本官幸不辱命……但、其后还有一桩公事须得审断。”

  擂台了结,后面的事情与钦差无关了,垫过一句话引出后言,钦差大人一身轻松,坐回了原位。

  钦差落座,刚刚回来不久的国师大弟子又复起身,其声嘶哑却绵长,好像两根粗麻绳摩擦一般,听上去让人心里感觉毛毛扎扎地不舒服:“白鸦夏离山,灰山神庙前引动异象蛊惑视听,本座领奉国师法旨,出宫彻查此案!”

  灰山即为不久前苏景以青果气意引动赤武帝尊仙灵之处,神庙事情自当有神庙这一脉势力负责追查才名正言顺,不过国师平日里都是个“哑巴”,他的弟子本领高强却谈不到权势,空有个身份而已,表面上是这僧侣主审,大局仍是望荆王来主持。

  国师弟子话音落下,望荆王也站了起来,开声朗朗:“神宗问断仙玄事,无关人等请退去吧。”

  言罢双手将自己的衣袍用力一抖,衣袂抖动声中富贵青袍奇光冲腾,龙吟虎啸声音自冥冥穿透,袍子质地不改但样式陡变,自剑袖窄领变作宽摆大袖,团团云海纹路显现,前后衣襟各有一头飞虎入画,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冲出衣袍吞噬一方。

  王袍加身,权威熏天!

  王驾祭起煌煌之势,助审于国师弟子。

  双叟飞起,一个单掌擎天一个手指点地,旋即天摇地动,只见一道道细密裂隙自天穹、地面疯长开去;七个荆发苦修仍隐遁于雾,但雾气暴涨开来,内中传来声声哀号,所有死于他们手上的亡魂显现轮廓,痛苦挣扎。

  “阴蜓卫”胸前翅膀重化鬼面巨蜓载着主人振翅飞天,分作数百小队来回飞巡。本来威风凛凛,奈何刚刚丢了军旗字号,再摆出狰狞之态显得有些尴尬。

  双叟、七苦、六千阴蜓卫绽放威势力,口中整齐叱喝,一遍遍重复王驾谕令:“神宗问断仙玄事,无关人等退去,无关人等退去!”

  这等阵势,就算下一刻有滚油自天空浇入擂坑也不稀奇,现在人等哪还敢再做逗留,忙不迭起身就要退去。

  坑中两个抬轿子的娃娃得了嗲嗲密语指点,乖乖立刻开口:“且慢!你说我嗲嗲蛊惑人心,我却说他老人家得仙祖眷顾、赐福天地泽被苍生。阿嗲是什么人?仙长入梦授业,一念连天通玄!此番是为我驭人千秋霸业出世而来,连番显露神奇手段,你等却视而不见!说什么‘蛊惑’,不怕天谴么?”

  六六接口:“想我驭人,独霸乾坤永享天地,遇仙佛不低头逢鬼神不行礼,唯独一点敬畏之心只牵系于祖先,大祖一统各部让千万驭人归心凝成一股力,九位帝尊神武非凡各立奇功扫灭异族……若无仙祖何来我驭人盛世!可再看今日,我家阿嗲人在轿中,尔等可还有丝毫谦卑敬畏?台上的、天上的驭人,个个忘了祖宗了么?!忘了祖宗,又算什么驭人,空有一身好皮囊,原来是畜生!”

  两个娃娃奶声奶气,言辞却犀利十足,尤其囡囡六六,一番话的大概意思是苏景教的,具体措辞都是她自己发挥,小小的娃儿已然颇具坊间厉妇的狠辣风范,斥骂之言字字如刀戳人。

  无可避免台上又是一阵微乱,小娃儿的话所有人都听得懂……虽未直说,可词锋内外藏着的意思:这糖人是驭人的祖宗?

  两个娃娃本为一对冥珠煞胎,心中自有灵犀,一人一句之后又异口同声:“你要办公事,我等便随你办公事!公事即为公家事、众家事,何必遣散众人,今日此间,擂台四方,人人无需走!所有人都留下吧,且看这一桩公事如何了断!”

  国师大弟子闻言不怒,声音放得柔和了:“王令如山,已传令清场,娃娃,你可知……他们若不走,便是犯了王法,个个死得苦不堪言。”

  乖乖的词锋稍差,张口欲反诘可一时间又抓不出词来,幸好还有六六,稚嫩嗓子作声冷笑:“王令如山?王上有君、君上还有仙!仙令如天,哪个敢走便是触犯天条,个个碎身锢魂、镇于寒窟冰渊,永世不得超生!”

  国师弟子笑了,不止他一个,自王爷以下、诸大修、贵人、直至擂中平民都笑了,童言无忌,连“天条”都扯出来了。如今驭人那边四方大军压顶、精修高人蓄势,哪还容得糖人撒野。

  王命重还是天命重?哪个拳头硬、说出的话来自然就重,此刻谁肯去听小娃娃的狂言,四面看台无关人等纷纷起身,一边摇头笑着一边迈动脚步,于场内军卒指引下向着甬道阶梯走去,这就要奉王命离开了,可还不等他们走出三步,头顶处突然古怪声音传来:扎、扎、扎!

  巨石摩擦大响惊心动魄——摆放在坑边的玄冰白鸦城,两扇大门正在怪声中缓缓打开!

  城门开,三声朗笑高远浩渺,寻常人间难得听闻,只有戏台上老神仙登场时才会如此叫上一串“开场板”,笑声里,哗哗轻声连绵,有些像蜻蜓振翅声音,但要更响亮些……旋即一人手持折扇,另只手负后,笑容清淡脚步从容,缓缓走出城门。

  单以行止气意,倾世无双大宗师之势,可惜大宗师是个矮子,还不及常人一半高,长相就更不敢恭维了,肥墩墩的身形,脸面胖胖五官仿佛小包子似的拥挤在一起。

  人怪,打扮更怪,上身赤裸金箍束发,眉心缀红玉脐眼贴金箔,下身好像穿着一条裙子,在他迈步之际旁人才能勉强看出原来是灯笼似的肥大裤子;打扮怪,他手中的瘦骨折扇更怪,一面上空荡荡只有三个古怪大字陈列,像古文更像梵篆,驭界中人无一识得,扇子另一面则是一幅香艳春宫,六条半人半蛇的美艳妖女彼此纠缠,檀口半张似在娇喘连连,星眸半闭内中欲望满溢,只看一眼便让人血脉贲张。

  看过了扇子,众人恍然,就此明白了大宗师的打扮……和扇上蛇女一般无二。

  中土世间,有三个矮子从来孟不离焦秤不离砣,小胖子只是其一。

  手打“绣色扇”,好色鬼拈花神君驾到!

  不用见面,只听之前城中笑声小相柳就晓得是谁来了,苏景与三尸心牵冥冥,最近有所察觉他们三个快到了,自也会告知身边同伴,可小相柳还是面露惊诧,转回头看了苏景一眼,目光里有些疑惑:三尸赶来相助没问题,抹次脖子而已。不过三尸死后从来都是显身于苏景身后,怎么会从冰城中出来?

  只有一个解释,擂坑内、轿子里这苏景是假的,小师叔真身一直留在城中。

  两个苏景?分身不可能,他的境界未到没那本事,那就是……影身了?

  正是影身,但非同寻常!第八境破无量时,苏景得阳火正法本命法术“阴阳乌”,红日于阴阳两界有两种不同形态,人间骄阳东升西落,炽烈凌空;冥间金轮隐没不可见但依旧照耀着那一片幽绿世界。金乌有阴阳两变,本命法术也分光暗双乌,斗战之中前者煌煌夺目不可一世、后者隐形蹑踪神鬼难查。

  苏景破无量破了两回,第一次“现世报”第二次“天无道”。

  由此这一境所得本命法术也自“光暗天乌”衍生了一般变化,得全无破绽影身一道:这影身看得也摸得,若苏景愿意,影身吃饭喝酒都没问题。小相柳的目力如何?九头蛇的本能妖识怎样?与苏景影身近在咫尺也全未察觉破绽,直到三尸来了他才看出异常……

  小相柳对苏景的修行进境一清二楚,是以很快猜透内中关窍,跟着又想起初入驭界时,苏景曾夸赞他的影身是“端的妙法,堪称通仙”,当时相柳还觉得奇怪,现在回想才恍然大悟:小师叔夸赞的哪里是九头蛇,根本就是在夸赞他自己啊!

  由此,糖人唐果脸上显出啼笑皆非之色,所有人都看惯了他冷面冷眼,此刻他似笑非笑,落在旁人眼中显得异常古怪。

  小相柳心中转念只在须臾之间,冰城里怪人还没走完排场。

  第七百六十五章 上师

  拈花身后,第二人接踵而出,一样的从容步伐一样的宗师气度,不过打扮得整整齐齐——未免太整齐了些,红帽插红翎、红带束红袍、红裤蹬红靴,再配上胸口一朵大红花和脸上一双红眼珠,这新郎官来得太喜庆了,硬是把小相柳看懵了,不自禁眯了下眼睛。

  小相柳尚且如此,何况场中无数驭界中人。此间以青为吉,不过风俗习惯全不影响艳丽颜色对视线的冲击。

  下一刻相柳就明白了,赤目这个新郎官不是白打扮的:在他身后还跟了新娘子,一个接一个,整整十二个新娘子,莲步款款轻柔,身姿婀娜妩媚,更勾人的是她们蒙了红红喜盖,看不到她们的样子,但以管窥豹、只从身姿和喜盖下隐约露出的柔美下颌,所有人都自心中笃定:来者必为绝代风华!由此更想看她们的模样了。

  越想看越看不到,勾得人心……痒。

  新娘子身后有轿夫扛轿,有喜乐吹吹打打,即便驭界人从未见过中土嫁娶,也都能从中体会浓浓喜庆之意。

  身带“花烛夜”,贪婪鬼赤目真人驾到!

  第三个矮子出来了,瘦骨嶙峋,细弱肩膀顶着一颗大头,让人不免担心他行走之际会不会身体不堪负重一头戗在地上……还有,他穿戴的是什么,正面看一袭员外袍,胸口斗大一个四方字,只有苏景等人才识得,“善”,面上油彩勾画,笑容柔和,戏文里善长仁翁才有的扮相;走没两步他忽又开口猛喝:“是人是鬼!”随即转过身倒退着前进,背后赫赫然一副嗜血修罗打扮,后脑上带了个面具,青面獠牙不说,面具还另有机关,一根细绳隐没衣领贯穿袖口,绳头落在雷动手中,他一拉面具的嘴巴开阖咔咔作响,在咬人似的。

  痨病鬼矮子扮相可笑,但他身后跟随的“东西”却不可笑,一团浮光掠影中,十七头凶物缓步前行,不提长相如何可怖,不提神情如何狰狞,只说那团光影中透出的气意:穷凶极恶。

  没道理可讲的——凶残。

  引动“是人是鬼屏”,饿死鬼雷动天尊驾到!

  坑中一阵低低喧哗,糖人居然还有援兵?而白鸦城内亮出来的阵势……王爷身边有九个艳妆古人女子,夏离山手下有十二个红袍新娘;王爷身边薄雾隐苦修,最后出得白鸦城的那群凶物则是一团浮光掠影;王爷身边追随天残地缺双叟,糖人唤出来三个侏儒矮子,半身老叟倒是和侏儒差不多的高矮。

  明明白白,这是对阵对板加对头!

  三尸才到冰城,还没来得及和“真苏景”说上两句话就被请出冰城镇场面,是以并不知外面的情形,出得城来三个矮子目光乱窜,很快就找到了坑底的苏景,有心下去和本尊汇合,可实在舍不得此刻的风骚,在排头的拈花心中犹豫,干脆扬声去问坑底苏景:“要作甚?”

  值得一提的,三尸与本尊冥冥相连,苏景学会驭界言语,三个矮子来到这里与他相见后无需再重新学过,自然也都会说了“本地方言”。

  无需坑底苏景开口,轿旁小相柳便冷声回应:“哪个离开,打灭身魄永拘残魂。”说着,扬手向着四周看台正要离开的无数观擂者指了指。

  望荆王王令如山,要他们走,谁留下便治谁的罪;夏离山仙令如天,要众人留,哪个离开便是触犯天条!

  三尸一起打了声哈哈,应道:“好说!”

  言罢也不见三尸动法,其中拈花手打折扇迈上两步,来到坑边抱膝蹲了下来,小胖子嬉皮笑脸,对着巨坑中无数人笑道:“别走啊。”

  擂台为重地,边缘处忽然钻出来一群怪物,驻守坑外的兵马立刻分出一道前来镇压,三千刽人兵驾棕褐怪鸟结阵飞来。为首一位古人将领扬声叱喝:“哪里来的……”

  才说四字,拈花扬起手中瘦骨折扇向天一招,一条半裸蛇妖脱扇而出,扇内春宫欲女,扇外半裸妖精,对上刽人军、她把檀口微微一张,先是一声娇笑随即挺胸长吸……一口长气仿若龙鲸吸水,飓风暴起席卷刽人军阵!

  那些卒子远远算不得精兵,战力不比中土的小妖丁更强,贵人传令他们上前本也是存了“试探下对方深浅”的意思;反观“六合青龙”,死前皆为洪蛇大妖,个个修为了得,被炼化做尸煞后又在褫衍海洗炼巨煞凶气,那可是大无常、春秋蟾、夜叉鬼的凶气!此番修炼堪称脱胎换骨,等闲大修见了她们也要退避三舍!孰强孰弱全无悬念,飓风降临刽人军登时大乱,前队五百人身不由己、被青蛇煞一口气摄入口中。

  随鲜活血肉入口,蛇妖身形暴涨,自娇滴滴的美人儿化作三百丈巨大凶物,哪还有美人,下半身蛇尾不变,上半身浮香玉体转瞬青黑,背刺七根倒长、双肩白骨甲胄铺开、额头独角钻出、双目由横改竖、口中一双毒牙凸出红唇,就此化身本相青蛇煞,来自中土幽冥,随主人一起“下离山”的凶残尸煞!

  五百人一口吞入腹中,青蛇煞再度张开大口,连串凄厉啸叫中,大片骸骨如瀑喷卷向前……瞬间吸干血肉,残骸吐出,只是这些人骨在青蛇煞肚子里转了一圈,尽数沾染剧毒,不闻恶臭反倒透出阵阵腥甜。

  赶上前来的那队刽人军刚受飓风袭击,前队被吞掉后队正混乱,骸骨喷到时全无机会躲避,被打了个正着,下一刻,两千五百人、连兵卒带座驾尽数发疯发狂,口中嗬嗬怪叫彼此挥舞兵刃自相残杀、互相啃食,人间难得一见残酷景色,幽冥炼狱中才有的恶鬼争食,争着把别人当食,自己也被别人争着当食。

  莫说被毒骨毒汁碰到,就是被那残骸上的古怪香气沾上一点,这些平凡刽人军卒也抵受不住。

  忽又重闻咯咯娇笑,青蛇巨煞又变回半裸妖精,身柔若无骨,春葱般手指抹下唇角一滴鲜血,之后手指纳入口中细细吸吮着,媚眼中春色摇荡,全不理会半空里杀成一团的刽人,扭腰摆尾钻回拈花的绣色扇中去了。

  才一入扇,内中另外五条妖精立刻游弋上前,与之身体相缠、四唇相接,舌儿探入她口中只为尝一尝残留的鲜血香气。

  坑中待退场众人只觉毛骨悚然,拈花还蹲在坑口,笑得更开心了些,三字重复:“别走啊。”

  只动了绣色扇中一条青蛇煞,至于赤目、雷动和两人身后的“花烛夜”“人鬼屏”根本全无反应,仿佛:小场面,不屑出手。

  坑底众人只觉两腿僵硬,没办法不站住脚步,凶物逼人,性命大事谁敢妄动!

  糖人、王爷较量,无数观擂之人跟着遭殃,不敢留又不敢走,真个彷徨……

  国师弟子、望荆王口中说着“审断公事”,其实心里明白这只是试探,至少在找出夏离山的破绽前不能真的把他打杀了,事先也料到夏离山会冷面相对,但切切没想到对方如此强横,连一寸话锋都不相让……何止不让,干脆就是在不断找茬,逮到个机会便发难。

  更让贵人想不通的是,之前明明几次探查白鸦城,内中神神秘秘多有玄虚不假、但肯定不会再有凶猛人物隐藏,怎料一下子又冒出来这么一群狠角色,这真是要做拼杀了么?

  国师弟子面色阴沉,一挥手拦下了正欲赶上前对坑外怪物再做围剿的杀猕精兵和同行高手,就这样打杀起来可不是他来此的初衷,国师弟子望向苏景,冷声道:“你若为假,天无门地无路必死无疑;你若为真,又有谁能冤枉于你。无论真假皆为你与我驭人之事,于旁人无涉,不肯放他们离去,你心胸何在。”

  这番话旁人听不懂但明白者自然明白,且以退为进反将对方,谈不上大智慧但也是聪明话。

  轿中糖人似是体力不济,身形微微晃动了两下,也只有苏景自己晓得,晃身是因“真、影归一”,此刻糖人已经是真身了,神情没什么变化,甚至还能以“和气”形容。

  面目和气,言辞却冷冽:“我心胸何在?一路走来我都放开心胸,奈何今日驭人混账,别族更是不堪,我放开心胸,却有人不停欺我颜面,我的心思冷了,拿人命热血来暖暖。”

  如今糖人就咬住了一件事:谁走杀谁!

  你执意让他们离开?不是不行,打呗。

  国师弟子一哂摇头,欲再开言,苏景却不再理会他,目光一转望向看台上另一人:“炎炎伯,我是真还是假……你以为呢?”

  炎炎伯脑中嗡一声响,愁肠百转啊,这样的场合哪有他说话的份,何况糖人所问直奔要害,这又该如何回答。

  愁归愁、怕归怕,但炎炎伯并未让苏景多等,咬牙开口:“炎炎伯拜奉上师。”说话时人在看台,双臂后仰躬身半礼。

  不是不难选,而是没得选:夏儿郎杀赌局,古人方彻底得罪了驭人权贵,完全无法弥补的事情,唯一活命的机会就只剩“上师”这条粗腿了,非得紧紧抱住不可。

  老天保佑,糖人是真的上师才好……贵人眼中,炎炎伯微不足道,人微则言轻,他说什么全无用处,但他好歹有个古人沿袭的伯爵衔位在身,此刻当众认了“上师”,实实在在、又把望荆王、国师弟子的颜面削下一层。

  看台普通人众不明事情根由,可乍见堂堂一方伯爵竟侍糖人为上师,这可就越发惊诧了。

  第七百六十六章 妖法,邪术

  苏景笑了笑,口中话锋一转:“炎炎伯,可还记得你我在雪原时,曾有贼人探城,将我打伤之事?”

  话是对炎炎伯说的,却又把望荆王说得一惊:糖人在白鸦城内藏下的玄机太重,和自己同行而来、那位始终未现身的高人、在三尸出城后已然匿踪入城去,亲自做探查。此事就只有望荆王知道,做贼就会心虚,听苏景好端端忽然提到“探城往事”,王爷心里难免忐忑。

  所幸,糖人提及此事是以为引出另外一道话题,待炎炎伯满眼惊慌地点点头,苏景又道:“我受伤了,体魄奇寒,是以到了炎炎夏境也要穿着这件暖裘……几个月下来,伤势痊愈得差不多了,这件冬衣可以脱去了。”

  言罢,白狐暖裘上一阵玄光闪烁,就此隐入苏景身内、消失不见了。

  白裘撤,蟒袍现、异象生!

  以坑底、小轿为心,方圆千里境地,眨眼间天色化作幽绿颜色,滚滚煞气自地下汹涌而出,瘆瘆阴风充斥八方,一座座荒坟拱出地面、无数怨魂钻出半身、双手撑地奋力撑住泥土挣扎着想要摆脱桎梏,哭吼与哀号充斥天地……千里人间尽受阿骨王袍浸染,朗朗乾坤化归幽冥鬼域。

  突然间,一声焦雷震裂苍穹,幽绿天空上一座金煌王宫显现,何须半字解释,所有得见异象之人自然明白:那王宫是他的,是糖人的。

  比着天下之主、驭人皇帝的宫殿还要更奢华宏阔的天上王台!

  如此,三息,天色转蓝、鬼冢隐没,狰狞景色层层消散,天地又复正常,天空中的阿骨王台实相撤但蜃影仍存,再看糖人黑袍加身,一头头龙样鬼蟒于袍中缓缓游弋,糖人唇边笑容不见了,面沉如水不怒而威。

  威风赫赫!

  台上、台下,两位王驾先后更袍、遥遥相对。

  望荆王袍上一对飞虎啸天,气势磅礴;可相比糖人幽冥蟒袍……画里猛兽比起真正的海中蛟龙,萤火争辉于日月吧。

  阴阳相生更相克,阳间人忽然从鬼蜮里打了个来回,从身到魂从皮到骨全被恐惧侵蚀,这是本能无可避免。此刻一切恢复正常,可众人的心神更加混乱了:杀人如欢宴、入战当节庆的猛鬼兵簇拥左右;金玉僮儿只配为他抬轿;

  三个矮尊者各领可怕凶物随时候命;

  他自己又身穿一件比着驭人王袍更要凶威昭彰万倍、气焰远胜无数的蟒袍。

  糖人究竟是什么人!

  此时抬轿子的囡囡再得嗲嗲密语指点,昂声叱咤:“啊呔,上面的国师弟子、驭望荆王,不是要审断公事么?哪还那么多啰嗦废话,我家嗲嗲就在此间,要论公事、便陪你论到底!”

  囡囡声音落下,乖乖吼入稚虎:“但、尔等不知天高地厚,惹出我家阿嗲王袍加于身、王宫现于天,权兆已显!……他老人家换过了身份,再非是雪原来的杂末军主!堂堂真王法驾临世,若求他老人家开金口不是不行,性命来换!”

  什么意思?国师弟子没太听懂,微皱眉。蹲在坑边上的拈花笑呵呵地开口。给他解释:“有审就有问,你想问什么尽管开口,但要想他回答……就得先和咱家儿郎打上一场了。一问接一斗,不死不休;想听真言?赢了、知无不言,输了……尔等本为该死之人,怎么算都是不赔,还不谢过我家王驾天恩泽被。”

  雷动和赤目也耐不住性子,迈上两步和拈花一起蹲着,雷动天尊眯起,望向望荆王:“你身后跟了那么多凶猛修家,闲着也是闲着嘛。”

  三尸蹲成了一排,绣色扇在拈花手中没什么可说,人鬼屏撤去浮光掠影化归屏风立于原地一动不动,但“花烛夜”十二个新娘子都牢牢跟住了唯一的新郎官,赤目蹲它们也蹲,红红火火整整齐齐,一排蹲在了赤目身后。

  斗一场、答一问?或者大家现在就放开手脚,你动法我拔剑你出兵我冲锋直接打个天下大乱!苏景无所谓,反正就这两条路,由得对方去选。

  卑微糖人,弱势杂末,一步一步走了下来、不知不觉间已变得咄咄逼人,只要不是傻瓜都能看得出,他所谓“一斗一问”根本就是量着望荆王画下的规矩:你身边不是有精修高人?下场来,比一比。

  全不容对方说什么,领受本尊心意的赤目把双掌啪啪一拍,身后十二新娘煞红裙飘摆,裹荡香风重重,落入坑底擂台,先敛衽向苏景盈盈施礼,随即其中三人退后,另外九人莲步轻移、飘至擂台中间,面朝南方俏俏然站住脚步。

  小相柳举目望向国师弟子与望荆王:“她们死,随你问!”说着伸手指了指九位新娘煞。

  糖人邀战却未点名,可又与点名何异,十二煞出其九,数量相对;红衣喜盖红火女子,身份相对,分明就是要望荆王身后那九个养鬼阴姬来斗。

  “审断公事”是驭人提出来的,如今对方答应了,可先得斗法……不斗?望荆王如何丢得起这个人。那九位阴姬养得鬼胎在身,本来就是戾气深重、嗜血喜杀之人,此刻被坑中新娘煞的阴识缭绕于身,个个都变得目光虐戾,为首阴姬密语传音主人:“妾愿入场诛妖,求请我王应允。”

  望荆王密语应了阴姬“小心”两字,口中对苏景漠然一笑:“你送部署登绝路,本王何吝送她们一程。”说话间,身后九阴姬三三结品字阵,同时凌空飞起,向着擂坑飘然落去,云带飞扬姿态曼妙,真就如天上仙子降世来。

  王驾身边真正高人动身,看台四面立刻扬起一片喝彩声,苏景接连显露峥嵘,可驭人于此界积威无数年头,若这场争斗也能开个赌局,场中人九成九还是会买“驭人大胜糖人惨败”。

  人尚在半空,九阴姬已催行秘法,唤醒腹中鬼胎,她们心里明白,只要落足擂中便是斗法开始,务求落擂一刻即成九鬼连阴之阵,到那时再看下面九个红衣怪女如何惨死!

  鬼胎苏醒、阴姬登擂。

  擂上早已蓄势的九位新娘煞随之而动,动身不动法:右手扬、三指钩如鹰爪、身形快若飞烟,急扑阴姬。

  九阴姬面带冷笑,对手这样的打法未免太小气了些,打普通修家或许还行,对上九鬼之阵却何异送死?阴姬心念动,催促刚醒来的鬼胎速速现身结阵,不料就在此刻腹中剧痛传来……面上冷笑刹那扭曲,目光虐戾陡化恐惧,跟着刺耳惨叫自九个阴姬口中冲起。

  惨叫才一发出便戛然而止——新娘煞欺身近前,早就扬起的右手稳稳扣住了她们的咽喉,把她们的惨叫死死卡在了胸腹中。

  臂长,扼住阴姬后,新娘煞的右臂迅速长长,眨眼自两尺变作两丈,新娘煞双脚稳稳站在地面不动,右臂却在增长之际不断高扬,就那么扼着阴姬的脖颈,将她们挑上半空。

  再看阴姬,全无反抗之力,双手死死捂住小腹,面容扭曲双腿乱蹬,层层血浆自她们腹中涌出,只才呼吸光景双手就再也捂不住了,四肢抽搐身体诡异倒弓,小腹突兀破开大洞,恶鬼噬主破身而出!

  身形不过七寸的小鬼身披鲜血,青面獠牙个个狰狞丑陋,眉下平实不生双目,全靠着鼻子不断提息分辨味道,落地后并不攻击敌人,而是循着气味来到九头新娘煞身旁,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以自己的狭窄额头紧紧贴出了新娘子的红鞋,口中呜呜有声,似是在哽咽啼哭。

  看台上惊呼连绵,南台端坐的望荆王圆睁双目,怎么可能如此?这一仗没打就分出了生死!九头鬼胎竟临阵噬主、拜母于红衣娘。

  新娘煞同时挥手,将手上阴姬丢到地上,跟着她们俯身,混不嫌腌臜将九枚小小鬼胎轻轻柔柔抱在了怀中,转身向回走去。来到苏景面前,九位新娘煞向他托起了怀中的小鬼。

  小鬼到了苏景面前,呜呜哭得愈发可怜了。

  ……

  凡眼看来,只道糖人的“红衣蒙面姬”比着望荆王身后彩女厉害千倍,伸手一掐脖子“彩女”就被种下鬼胎、破腹惨死全无还手之力,惊呼过后四方看台再陷死般沉寂。

  可实际里这一战九位新娘煞只是摆设,就做做样子罢了,蛊惑小鬼反噬、害阴姬惨死者——中土幽冥、阿骨王!

  与之前龙煞惊疯剑蛇颇有几分形似的,这些小鬼并非自然造化,乃是修家邪术炼化而来,小鬼虽凶狠但灵智混沌,平日里听主人的话就是他们的本能,可这一次苏醒过来,它们同时察觉幽冥王驾气息。

  得了王驾神识指引俯首听令又是更高一层的本能,登时噬主脱壳赶来见驾。

  来自中土的冥间王公,在驭界也有权威?这不奇怪,两个世界彼此相连,虽尚未探明但可以肯定,二者之前必有深厚渊源,谁敢说当初以神力开创中土世界的那位仙尊,不是这驭人界的拓创者?谁敢说曾在中土幽冥称帝建造轮回的阎罗神君,与驭界的轮回全无干系?

  那九个阴姬都看出苏景王袍不凡,但做梦也想不到袍子竟会有这样大的威力……

  没人能听懂九头小鬼的哭诉,唯独苏景有王袍在身能解其意:小鬼是凶物,也是惨物。逆造化而生,时时刻刻都在受剧痛煎熬,偏又因为本能克制让它们无力反抗,来自“主人”的滋养越浓厚、它们越强大,煎魂熬骨之痛也就越强烈,真正生不如死。

  苏景叹口气:“莫怕,没事了。”言罢袍袖挥动,九头小鬼尽数收入袍内,有王袍相护可保得它们不受痛苦,正宗冥法炼化可渐渐化解它们的“逆造化之罚”,这九头小鬼遇到苏景才算得遇明主!

  三尸还在坑边蹲着,大天尊老成持重,见这一战分出胜负,非但不开心反还摆出一状痛心疾首的模样:“破腹夺胎啊,何等恶毒之事,这苏锵锵,几个月没跟在身边听我教诲,就学得如此歹毒了!”

  破腹夺胎啊,被雷动如此一说,苏景登时变作邪佞妖人。

  二真人主掌私欲,见苏景平白就抢来九个小鬼手下,只觉心花怒放:“天尊此言差矣,救苦救难,是我正道本色啊。”

  三神君从旁看热闹,精神集中在那九个小腹开血洞、身体仍在抽搐的阴女,笑道:“哟呵,想不到来到此间,还能见识天魔宗的嫡传绝学。”

  雷动和赤目正要就着苏景“是正是邪”好好争上一番,听得拈花之言立刻不争了,眉花眼笑异口同声:“不错不错,天魔绝学。”

  辛辛苦苦养得鬼就这么送给苏景了,为他人作嫁衣裳……嫁衣裳,天魔绝学。

  只凭王袍在身,一念毁去望荆王随行九个养鬼阴姬,夏离山。

  之前阴蜓卫被夺旗,望荆王颜面大损,但毕竟只是阵亡七百人,阴蜓卫真正实力犹存,生气则已还谈不到心疼,可是此刻那九位鬼胎阴姬……先帝赐予他的“镇宅”之宝啊。居然如此憋闷惨死,驭人亲王心痛如绞,连眼角都忍不住地跳动。

  天残地缺双叟追随王驾已久,不等命令身下云驾祭起,腾空飞入擂台,要为自家主上分忧!

  南台上两个半身人动了,坑边三尸也同时“哈”一声怪笑,纵身踏上童棺追落擂台,矮子对矮子,天经地义。

  双叟落入擂台,目光如电望向三尸:“怎么,由你们三个送死么?”

  三尸正要搭话,不料身后苏景淡然道:“何须他们三人出手,两个娃娃取你二人项上人头。”

  乖乖、六六欢呼似的答应一声,把肩上的轿子交给新娘煞,跟着迈上几步身形滴溜溜地一转,须臾间枚枚春笋破土、嫩竹迎风而张,擂台中央迅速长出半里多竹林一座,稚嫩笑声再度传来,一对娃娃手拉着手,站到竹林边缘:“老汉,来来来!林中有无常,等你多时了。”

  两个小娃身形滑溜,说完一转身又没入林子不见。

  双叟震怒!既然对方找死又有什么好说,斩杀了便是!不过贸然钻林子这等傻事双叟再恼怒也不会做,各自叱喝、扬手,左首老汉七枚天残金环挥击,右首老汉放出地缺三钩飞舞、匡护于兄弟二人身畔。

  天残环,一环结生七法,七环相连七七四十九道秘法可同时发难,便是一座大山也能轰个粉碎,何况小小一片林?灭了林子,林中小娃自也得变成骨肉渣子!却不料,当第一环上第一法才触碰边缘翠竹,那片竹林突兀疯长,自半里林陡扩为十里林,双叟身法了得却快不过林子扩张奇速,身形顿时被湮灭其中。

  身陷竹林,双叟不愿冒险多待,正想要抽身飞天去,忽然不远处传来一个轻柔动听的年轻女子声音:“走不了了,安心赴死。”

  双叟这才发现身边有人,急忙行法护身转头观望——碧裙女子长发、赤足,正荡秋千,她的笑容明浩却是天生“异类”:目环三瞳。……由此她的眼睛迷离、妖冶。

  不止一个陌生女子,还有个陌生光头小子,同样也是僮儿,此子正认认真真给师娘推秋千。年轻女子转头问童子:“打得过么?”

  参莲子二话不说,身形遁化青光一道,直接向二叟飞扑出去。

  同个时候秋千空了,不听不舍得让夫君的开山大弟子独自冒险,也告出手。

  林中恶战掀起,外人再看不到竹林内的事情,只得见竹林剧烈颤抖、竹叶哗哗摇摆。糖人稳稳坐在轿子里,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枚琉璃瓶,内中盛放了十几枚红豆。

  瓶子在手中把玩,琉璃清透红豆艳艳、相映成趣,夏离山笑眯眯、很开心的样子。

  盏茶功夫后,竹林平静下来,但没人出来。

  看台上人人屏息,拭目以待,再等片刻,忽然林中传来对话声:“你来砍吧。”

  “你是阿哥,你来砍。”

  细鬼儿声音,两个娃娃在林子里不知商量什么。

  苏景也好奇,扬声问:“砍什么?”

  “启禀嗲嗲,您不是说取他们项上人头么?”囡囡的声音,回答同时不忘告状:“阿哥胆子小,打死人以后不敢割脑袋。”

  苏景咳一声,笑道:“不要人头了,尸体留在林子里做肥料吧。”

  数不清第几次,轰一声看台再掀喧哗。

  望荆王身后九位彩女从未当众出手过,外人难知她们的底细;可天残地缺双叟是早已成名的前辈高人!那竹林哗啦啦摇动一阵,一双得道高人就……就死在了两个连尸体头颅都不敢割的小娃手里?

  “啊!”望荆王怒吼出声,胸肺间逆气窜行,憋闷之下连头皮都在发炸,他自己也分不清是心疼还是极怒,但事情慢慢进行到现在他至少能明白一重:再不能被糖人牵着走了,每走一步那糖人都拿刀割去本王一块肉!

  有关望荆王身边高手、随行精锐不是什么秘密,平日闲聊时苏景早都向炎炎伯问得明白了,炎炎伯不知道的事情苏景凭鬼袍冥眼也都自己看清楚了。

  是以他一次发难一个坑,只要望荆王迎战,必定一个跟头栽进坑里。

  望荆王扬手想要拍桌子时才发现桌子早已被拍碎了,就势挥手,纵声怒叱:“邪法!妖术!害我忠良!与我斩杀,除夏离山活捉,余者尽做诛杀!”

  苏景纵声大笑:“邪法?妖术?”

  望荆王吃亏学聪明,再不肯与苏景搭话,吼喝传令:“杀!”

  王令下,精修者取法宝在手,大军中号角连连,威势轰荡这就要挥戈开战,便在此刻远天处突然炸起一声巨响,洪钟大吕,浩浩天音,随即之间一条血光大道自天际铺展开来,直直落入擂坑,一个高大人影昂首阔步,沿血路急行:杀猕巨人顶天立地,身披万丈霞光,此界生灵无人不识:供奉于神庙,永远高高在上享受香火的那位护法帝尊,赤武大帝!

  赤武大帝再显真灵,口中四字如龙吟虎啸:“安敢无礼!”

  血路此端落入擂坑就在苏景轿前,彼端则落在灰山,仍是苏景挫世子的那座仙祖祠,神像显威灵……何止一祠一像?

  “安敢无礼!”第二声叱喝,第二道血路铺天,第二位赤武大帝金身结像,急急赶来;安敢无礼!第三道血路铺天,第三位赤武大帝;第四条路,第四位赤武……一个呼吸功夫,前后三十四道血路,远近三十四位赤武大帝,一路并一路,一像接一像!

  自灰山至离火城,路途遥远漫长,其间要经过四十七座古人掌管的城池,四十七城池中有三十四座规模不一的仙祖祠堂,苏景一路走来没闲着,凭炼化的青果,每过一祠便会勾连起一道赤武大帝神位灵气,只是当时未让其显灵,都留到了此刻。

  三十四祠,堂堂显灵。

  三十四位赤武大帝,尊尊显身。

  不等众人明白怎么回事,三十四灵像已然置身巨坑,先对轿中糖人含笑点头,再转身目寒如刀注目四方,又是一声齐齐天吼:安敢无礼!

  何等惊骇场面,四面看台人人心惊肉跳,半数呆若木鸡僵立原地,另半两腿发软一跤跌坐于石台。

  苏景口中还是先前四字反问:“邪术?妖法?”,糖人的大笑声响亮:“个个拜神,拜来拜去拜得忘了祖宗、瞎了心眼!真相就在擂中,是帝尊显灵还是蛊惑人心?凭尔目凭尔心凭尔虔诚,自行分辨吧!”

  看台上百姓骇然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四方军兵、护驾修家个个都有修行在身,是以他们比着普通百姓感受得更清楚,三十四座灵像座座真实,又哪有幻术能如此逼真,明明白白就是帝尊显灵了……由此他们心中比着百姓也更惊诧更仓皇,一边是亲王军令一边是仙祖真灵,究竟打是不打?

  就在此刻,突然又一声轰隆大响:擂坑旁,白鸦城,一枚金红火球冲起、于城池顶上九丈处轰然炸碎。

  也不过是磨盘大小的一枚火球,于其爆裂之后竟炸起了满城、冲霄大火!

  第七百六十七章 冤死的

  火球?

  可怜这世界不存日月星辰,在场无数人却无一识得,城中先冲腾再轰碎的,分明为一盏金轮。

  那是一轮苏景以阳火正法凝结的小小太阳!

  师叔陆九代兄长传于苏景的帛绢上,记载妙法无数,其中大半都有境界限制,苏景每破一景、都有资格修习新的法术,只可惜小师叔实在太忙,之前几百年里都没能抽出太多时间来仔细沿袭。

  但破无量、斩玄天后,因六耳封印松动和叛徒叶非势力显露、未来将有重大战事之故,苏景暂停境界修行,转回精力专攻斗战之术:与杀猕归仙精炼剑术、研读无双传承炼化秘法,当然也少不得本门功课、从帛绢上寻找适合当下情形的阳火杀法。其中,便有一道阳火杀阵,刚好可在踏入元神境界后做修持祭炼。

  是杀阵,阵名却全无杀气,唤作:扶桑。

  扶桑是什么?是为神木,金乌诞生、修炼、栖身的所在,换言之,扶桑树就是三足金乌的老巢。即为老巢,岂容外人踏足!阳火杀阵“扶桑”,取的就是此意,行法布禁,阳火绝杀,敢入阵半步,焚骨灼魂让来人死得连一点灰烬都休想剩下。

  帛绢法术样样不凡,杀阵威力自不必说,尤其奇妙的是这道阵法布下后真元隐没、法力敛藏,几乎全无禁制法术成形后的灵气震荡,敌人入阵后浑然不觉已经置身于险地,自帛绢上见到“扶桑”阵法苏景当时就笑了,这么映衬心思的法术哪能不学。

  阵法修习有成,但一直没什么机会施展。来到驭界、捡到白鸦后屡屡遇人探城,自然勾起了苏景的心思,于冰城内布下了一阵,心里琢磨着说不定哪天能抓条大鱼……从雪原到夏境,苏景扛了一路的白鸦城里什么都没有,但这冰城本身就是一座凶狠火窟。

  阵法布置完毕后,也曾有过修家潜入、刺探,不过等闲之辈的性命还不如苏景的阳火“值钱”,小师叔不屑动阵,直到此刻,一道心念流转、“扶桑”杀阵爆发,白鸦城化作阳火窟!

  阵通神,城内大火翻腾崩裂,对城外包裹的玄冰却丝毫无损,剔透冰晶包裹赤红烈焰,小师叔手上的好法术、苏锵锵眼中的好景色!

  只是……坑内动兵,有大动干戈之势,糖人却动念去烧坑外的冰城?

  点火取暖还是放火助兴?这是何等呆傻行径,以至看台人众还道城中大火并非苏景所为,而是望荆王密令焚城。

  可望荆王看到城内凶火冲腾,脸上大惊失色,想也不想脱口就叫道:“救火!速速救火!那人……城池大火不灭尔等个个处斩!”

  驭人王驾身边从众暂顾不得去理会苏景,纷纷施法或撮土扬沙或呼云唤雨,霎时间擂外天空风起云涌,轰轰大雨与万钧沙同时奔袭冰城。可城中燃烧的是什么?天道正法、金乌真火!一轮红日照耀阴阳世界,放眼天下无不可烧,管它是土还是雨、是山还是海,若金乌真个震怒,万事万物入火来皆可做燃烧之柴。

  普通水、土入城,非但未能减弱丝毫火势,反变作火上浇油,只听得轰隆一声,城中烈焰瞬间暴涨,煌煌金红阳火焰又猛地拔高千丈。

  望荆王须发贲张,哪还有丝毫王公风度,双目如刀怒视苏景,厉声叱喝:“夏离山,尔敢……”

  刚说五个字,怒骂尚未真正出口,突然冰城中冲起连串凄厉长嗥,一道人影自城中冲出、周身上下处处残火,飞遁之中身形摇晃、逃得狼狈不堪。

  这等凶残火阵,竟还有人能从城中逃生?擂坑众人无不吃惊,有些心思灵活之人已然大概猜到:城起火、望荆王又急又怒,莫不是因为此人在城中?如此一来事情就理顺了,望荆王遣人入冰城探查、夏离山纵火焚城想要烧死此人。

  不过逃出来的又哪里是个“人”,那道影子体色幽绿,皮肉如雾,五官扭曲煞血披身,分明是一头凶魂厉鬼。

  夏离山轿旁,糖人唐果微扬眉:“这鬼物哪来的?”

  九头蛇的灵识了得,可直到恶鬼逃出城前他都一无所查,本还在纳闷好端端苏景为何要烧城。

  “附于望荆王体内,杀猕厉魂,开擂前就到了。它身份大得很,连望荆王都听他的话。”苏景密语回答。

  厉鬼由望荆王藏于体内,此獠修为精深,无论金乌神目还是相柳凶识都难查其存在,可苏景“看”鬼靠的是阿骨王袍,蟒袍加身、再凶猛的丧物也休想逃过苏景辨查。

  是以杀猕厉魂的一举一动早都被苏景收入眼内,不过苏景没去点破罢了。

  开始的时候杀猕魂无甚异动,偶尔传声望荆王指点一两句,望荆王听或者不听厉魂也无所谓,到得白鸦城开、三尸执扇挎红大摇大摆出来,杀猕魂对冰城重视起来,自王驾身内悄然遁出,潜入白鸦查探。

  杀猕厉魂高深莫测,苏景估计若不把“丈一、屠晚、和尚”等等这几样自己最大的本钱翻出来,怕是斗不过此獠,不料对方主动钻进“扶桑”杀阵去了,这可再好不过了。

  冰城内扶桑阵苏景殚精竭虑、前后布置了两月有余……狸猫斗不过豺狼,可阵法是做什么用的?布阵中,每天狸猫都把自己一次扑击之力存入阵眼,一点点积攒起来,直到杀阵发动、聚力成杀。

  厉鬼入城,扶桑阵起。

  坑是苏景挖的,但人不是苏景推进去的,是他非要往里面跳,所以苏景觉得自己这次不算坑人。

  其实这也算得苏景心思独到的地方:一座醒目冰城带着寸步不离,不许外人入内,城池显得玄虚神秘,旁人只道内中藏了他重要之物,谁又会想到这醒目异常的城只是个醒目的陷阱!

  太醒目了,反倒让人辨不出真相。

  只是苏景没想到那头杀猕凶魂本领如此高强,竟能破阵逃生。

  厉鬼身上仍有阳火未熄灭,被烧得惨嚎不已,身法急急向着望荆王扑来。阴丧凶物,本相为生前模样,但被烈火烧得太狠以至失去了形状、更难再维持隐身法术,由此在场众人无论修家还是凡俗都能看到它、看得出它是恶鬼却又辨不出它是杀猕阴魂。

  望荆王身边护卫见恶鬼袭来哪能不理会,同时冲起迎敌,不料身后望荆王怒吼传来:“滚开,统统滚开、让路!”

  驭人王驾飞身,斥退护卫,疾飞向前亲自去接应恶鬼。

  于此一刻,擂上夏离山又开口了,声音平缓、语气中颇有些无奈意味:“今朝驭人皇帝,两重昏庸之罪,其一为老眼昏花……”

  话里藏蕴真气,声声远播、字字清晰入耳,场内众人也不知该怎么去评价这个糖人了,连串异象频发,让人目不暇接、更扰得人心神大乱,如今糖人又无端指摘起了万岁,这话题他是从哪里扯出来的?

  苏景话说一半的时候,望荆王已经接应上那头被烧伤的恶鬼,只见两人在空中一碰,恶鬼就此没入王爷体内,消失不见了。

  “皇帝老眼昏花!自家胞弟遭恶魂附体夺舍却浑不知情,仍委以重任……这不是眼花、是眼瞎!而妖孽称王,国统何在!”后半句,苏景语做铿锵,皇帝的第一条罪状数过。

  苏景话音未落,那三十四头赤武帝尊灵像同时开目怒视、戳指怒指望荆王,振喝化天音、夺人心:“妖、孽!”

  四面看台惊呼一片,糖人之言入耳亦入心,堂堂望荆王竟被恶魂夺舍,是个傀儡?

  这脏水不止是糖人泼的啊,有赤武帝尊灵像鉴真鉴证!更要紧的是,望荆王“身携”厉鬼为机密事情,除那位国师弟子外无一人知晓,望荆王身边随行明里暗中的精修心腹都晓得王驾不修养鬼驭魂的本事,此刻亲眼看着王爷一反常态、接应着一道厉鬼入身……

  望荆王暴跳如雷!那厉鬼无论辈分还是身份都比着自己高得多,它被烧成重伤,回京后皇兄必然治罪下来,再听得糖人张口就诬陷,大怒之中喝道:“大胆……”

  眼见人心涣散,这个时候国师大弟子不能不为望荆王分辩,也同时开口:“你可知……”

  王驾骂两字,高僧说三字,不等他们再向下说,坑底糖人夏离山猛纵身跃出小轿,与三十四尊先祖仙灵大像一起昂首望驭王、又次齐声开口一字喝断:“杀!”

  哪会再给对方留下分辨机会,怒喝之中三十四尊大像冲天而起,挟雷霆震怒飞扑望荆王,这便要除妖魔、清君侧。

  审断公事,国师首徒与望荆王会审夏离山,怎会一下子变成糖人揭真相判望荆王实为恶鬼傀儡?

  场面乱、心神更乱。无论王驾是真是假都容不得糖人随意打杀,无论是不是从京中来的、此间每个武士和修家都护驾有责;可现在正扑来、要斩杀望荆王的是那仙祖祠内、神帝龛上赤武帝尊仙灵,是这场内所有驭人古人丁人刽人自懂事起就跪拜供奉祈愿求福的信仰之一!

  打还是不打、又该怎么打?人心彷徨,但仙灵决绝,怒声吼、扑袭去、举手捏杀印,扣落!随即那一声轰动巨响,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吧,声浪蕴怒横扫四方……下一刻灵像消失、天地隐没,浓浓大雾冲腾弥漫!

  以炼化掉的青果气意勾连赤武真君神像灵犀,请驭人仙祖仙灵,吓人不难,可杀人做不到,因为苏景的境界不够。想要指挥灵像动法杀人,除非苏景自己也是飞天金仙,是以真正要打杀的时候还得靠苏景自己。

  收拢自南荒狐地的大雾炼得三变:本相迷雾、白玉长弓、白狐暖裘。其中最最好用、也是苏景喜欢的仍是此宝的本形本相……饱蕴狂狷气意的大雾,突兀充斥擂坑。

  无论精深大修还是浅薄刽卒,深陷雾中就只剩“三尺”,目力再精强、看不到三尺之外;灵识再敏锐,穿不过三尺外!唯独这怪雾不封耳识,人人都在惊呼人人也都能听到惊呼,可看不到探不到,由此心头更慌张。

  观擂的平民百姓顷刻大乱一团乱跑乱撞人仰马翻,数不清多少人就此摔入深坑。兵马也比着百姓强不了多少,深陷迷踪大雾人人心中惶恐,即便还有忠心卫士想要舍命护主,奈何现在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晓得,又谈什么保王护驾。

  不过大雾来得快散得也快,短短半盏茶的功夫不到,弥漫四方的大雾就那么一下子消失不见。

  天地重新明朗,视线与灵觉又复清晰,众人第一反应是望向之前王驾所在地方:空空如也!

  望荆王不见了。

  找不到王驾,再急忙转目去看坑底擂台,夏离山、僮儿、唐果、三个矮子、六对新娘、三千猛鬼夏儿郎……擂台上所有人都在,似乎根本未曾挪动半步。三十四尊仙祖灵像也已收势、重新环绕在糖人周围。

  坑底糖人一部一个人都不少。

  何止没少,反倒还多了一个:就在帝尊灵像身前三丈地方,一位驭人横身地面,心口破开大洞、天灵深深塌陷,赫赫然正是当今万岁御弟,望荆王。

  已然死得透了。

  毫无意外的,寂静擂坑中猛又掀起无数惊呼。

  凡事都有个积累过程,从十八雪原争擂、糖人那一声“夏儿郎、卸衣袍”大令开始,夏儿郎残杀雪原四部凶兵,恶人磨夺旗于驭人阴蜓卫,国师弟子提起公事望荆王亮袍立威,三个矮子率凶物出城,夏离山更袍扬施,九彩女与双叟殉身,三十四尊仙祖仙灵,玄冰城大火突起,恶鬼遭闯与王驾汇合,糖人道出王爷实为被附魂傀儡,灵像出手伏魔大雾弥漫八方,最后大雾散去望荆王惨死……样样惊心动魄,可所有这些事情加在一起也还不到一个时辰的光景。

  到了现在,八方人众的心情已然无法用言辞形容,心中只有一问“这夏离山到底是人还是鬼,是仙还是魔”,而他们再望向苏景的目光,除了敬畏还是敬畏。

  炎炎伯的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当初灰山神庙前,世子骄狂被夏离山请来仙灵点上一句“不成器”,由此断了前途;如今世子他爹再来,干脆就直接弄死了?!且还不是立刻取其性命,先夺精锐兵旗、再杀精修手下、最后斥其妖孽当场击毙,这糖人的手段未免太狠辣了些。

  惊呼因本能而起,四面喧哗,但满天兵马并无异动,全都呆立在原地。因糖人身前,有仙祖帝尊灵像相护。

  仙祖显灵堪称神圣事,望荆王的地位一人下万人上,若灵像去杀王爷众人护卫有责,非得出手不可。可是现在王爷毙命,大军就此去冲击“仙祖”那是万万不敢的。

  苏景不去看望荆王的尸身:“望荆王被恶鬼附体,至少也还是驭人的皮囊。可其他什么闲杂东西,无端来掺和驭人间的事情,配么?”

  这话题来得莫名其妙,尤其后半句,没人听得懂。夏离山对着南台众人扬了扬手,这时众人才看到在他手上不知何事多出了几段红绳,本来是一条绳子,但被利刃截开、斩断成了四五截。

  老宰相的儿子、外姓王的胞弟,来自京师中地位崇高的几位贵人认出了他手中的红绳,面色又是一变,不自禁转头张望……找不到那个人。先前大家都把精神放在望荆王身上,由此当大雾散去后,谁都不曾留意南看台上,除望荆王之外,还少了一个人:国师大弟子。

  国师弟子并非肉身凡胎,乃是驭皇台仙祖神祠正殿内一根吊钟红绳,受熏陶得造化、获点化开灵智,又修行漫长年头才得脱本形化得人身。

  如今这段红绳四分五裂,被苏景拿在了手上,国师弟子的下场不言而喻。

  借一场大雾,诛望荆灭红绳,连杀场中两个最最重要之人!

  夏离山笑了下,语气漠然:“王爷被附体,皇帝不查,一重昏庸;绳子算什么东西,皇帝派他来问驭人家事,两重昏庸。”

  一边听着糖人之言,现在场中两个地位最高之人也在密语商议,宰相儿子传声问外姓王胞弟:“要不要打?”

  两个人身份、地位、官职、辈分都不相上下,不过宰相为文官,外姓王是军功封王、为武官,望荆王死后以驭人兵律,此间军马就归外姓王胞弟统带了。“胞弟”很有些犹豫:“你看呢?”

  叹了口气,宰相儿子应道:“糖人有灵像相护,不敢打;糖人杀了王爷和国师弟子,又不敢不打啊。”

  是废话,但也是再明白不过的实情了,进退两难。

  稍顿,宰相儿子倒是有决断了:“打或不打都不是个事,那就看打不打得过了!”

  这倒是句痛快话,里外都难办那就不琢磨这一重了,就看能不能打得下来,能就打,不能就别打。

  外姓王胞弟摇了摇头。糖人身边实力不菲,那场怪雾如果再来、纵然提前有所防备怕也不好应付,不过这些都还好说,关键是现在他们谁也看不穿糖人是不是还有其他倚仗。

  糖人的态度摆得太高了!

  再就是军心动摇,莫说麾下兵马,就连诸多贵人现在对苏景也是畏惧远胜憎恶。

  这个时候坑底夏离山忽然开口:“哪位主事,还请当面细谈。”说完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笑了,抬头环顾于四面看台:“公事审断完毕,大家好走。”

  之前王爷要清场,“糖爷”不让走;如今王爷死掉了,大家就散了吧。

  后面或许还能有热闹看?看个屁,谁也不愿和这煞星再多相处片刻,看台上又是一阵大乱,无关人等争先恐后地撤走,苏景全不理会,径自望向南台贵人席位。

  宰相儿子,外姓王胞弟愈发踌躇了,见面细谈?下到擂上去?身边重兵相护还嫌不够了,迈步下去万一被灵像伸手一指鼻子尖骂声“妖孽”哪受得了。

  正犹豫难做决断之中,坑底糖人笑道:“大人莫踌躇,我上去就是。”说着坐回轿子,伸手拍了拍轿杠,一对细鬼口中长呼:“退避四方、挡路者死!嗲嗲……起……驾……”细鬼每次起轿喊得词都差不多,但每次也都不一样,估计他俩也没有个统一辞令,每次都是现想现喊,反正兄妹心意相通,喊出来肯定异口同声。

  小鬼儿登风,小轿摇摆,向着南看台荡荡飘去,就只有苏景和一双僮儿,其他大队人马都留在了擂台上。

  是胆色还是轻蔑?至少南台贵人见状心里踏实不少。

  轿子落下,其他地位不够之人撤步退开,宰相儿子与外姓王胞弟并肩迎上。

  小鬼掀轿帘,苏景一贯淡漠语气、开门见山:“望荆王是携鬼而来,并非被鬼附身,他是被我冤死的,但他死得不冤。”

  他被冤死,但他死得不冤!

  第七百六十八章 琉璃城,火金铃

  明知望荆王未被恶鬼附身,请仙祖仙真灵,斥其妖孽强加罪名当众正法!行凶之后却又对宰相之子、外姓王亲弟坦言真相。

  嗯,是我冤枉他。

  两位贵人都没想到糖人竟把话说得如此直接,驭人今朝宰相复姓千马,其子名唤千马归中,闻言皱起眉头,未应声。

  外姓王胞弟名唤宗旺,武将出身半生杀伐,说话时语气中自有一份威严带出:“明知王驾冤枉?夏先生轻轻松松一句话,便是逼我与你生死相见了,否则我回京无颜再见圣上。”

  绝音法界布下,几人密谈,此刻再遮遮掩掩地说话是为不智,心中有想法就直接撂出来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生死相见?分不清是觉得无聊还是心底不屑,糖人笑了起来,懒得去接对方话锋:“望荆王非死不可,我诬他被厉鬼傀儡,已经是留面子了,给今日驭人皇帝留了情面。”

  喊打喊杀,外姓王兄弟宗旺硬着头皮去应;审案断事,宰相公子千马归中咬着牙来接,当即反问:“望荆王非死不可?”

  苏景“嗯”了一声:“灰山神庙前,他儿子冒犯于我,但小孩子不懂事,且不知我是谁,不知不罪、略作惩戒便罢,我不伤他性命;望荆王就不一样了,既知灰山前事情,知赤武帝尊为我显灵仍要来做试探,死罪了。将我放在离火城外晾上三个月,死罪;让我仍与之前一样入这雪原擂,死罪;见面后直呼我名,死罪;对我大呼小叫冷嘲热讽,死罪;纵手下与我部署相斗,死罪……”

  连串死罪在身,死得不冤枉。

  可这番话另还点名了一个关键:试探!

  千马也罢、宗旺自能听明白其中意思:来做试探是皇帝的命令,是以犯下死罪的是皇帝。这糖人不是非杀望荆王不可,而是这次皇帝派谁来试探,夏离山就要杀谁,不管被斩杀的人是谁,此人都是皇帝的替死鬼。

  当众诬陷望荆王为厉鬼附身是给事情留一个缓和的余地,未做绝;今日行凶直接杀了望荆王则是向那皇帝示威:他是替你死的。

  只因稍稍怠慢,出手诛杀一位当朝王公,这是何等凶狠……更是驭人再也熟悉不过的“霸道”。

  这是驭人的霸道,驭人的行事办法。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错了错了,苏景扮的就是驭人,他所作所为,皆为驭人手段。今日擂台上所有与白鸦夏离山有关的杀戮统统都是残杀、虐斩,包括让恶人磨来扮夏儿郎而非本领更强的损煞僧,这些安排、做派都不是没道理的。

  千马、宗旺对望了一眼,宗旺声音沉沉:“那你……究竟是什么人?”

  口中几次提到“我们驭人之事”、行事风格狠辣凶残的糖人。

  夏离山一哂,摇了摇头,但他目中之意再清楚不过:问我为何人,你们两个还不配知道。

  不答其问,苏景径自道:“回京去吧,带我口讯与皇帝,我会在此等候七天。”

  这些话非得问明白了不可,千马归中问:“等什么?”宗旺问:“七天之后又如何?”

  “等今日驭人皇帝一个说法。”神情中显而易见,糖人有些不耐烦了:“七天后若不见消息,夏离山启程赴京见驾。”

  赴京见驾,说得还算客气,可只凭他今日所为……七天之后糖人上京,这一路上引动仙祖灵像、率领虎狼纵火海开血路杀过去吧!

  “话止于此,两位请便。”轿中糖人向后依靠,坐得更舒服了些,轿帘放下一刻苏景忽然又笑道:“来日有暇,来我霖铃城中做客,风穿霖铃,好声音。”

  天上一座金宫掠影,地上一座刚被大火烧过的白鸦城,“霖铃城”又从何谈起?这等细枝末节两位贵人无心追究,随口应了一声,眼见一对细鬼儿把软轿抬欲离去,千马归中又急忙开口:“夏先生之言我两人会转呈圣上,不过……先生总也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交代?”轿中苏景声音带笑,似是沉吟了一下,又笑道:“好吧。”

  笑声落下时候,忽有一阵阴风不知从何而来,卷动着轿帘微微一荡,就于这帘儿晃动的须臾,千马、宗旺两人又见到轿中糖人……又哪里是一个糖人,虽只白驹过隙一晃间,但两个人看得一清二楚:在轿子里端坐的,岳峙渊渟气凝如玉,上上驭人!

  啪、啪,两声轻响,轿中人拍了拍内杠,细鬼儿得令放声长呼:“千里肃穆,万灵噤声!恶鬼俯首、怨魂退散啊!起……驾……喽。”

  架风飘摇,小轿归去。

  两个贵人却仍震惊、于原地呆立,直到糖人离得远了,千马归中才转头望向同伴,声音干涩:“你……可看清楚……轿中人的眼睛……”

  宗旺的目光里满是惊骇,僵硬点头:“青线!”

  外族不晓得,但驭人族中自有传说:一道青线隐隐、纵穿于眼眸,是为归仙之兆。

  眼睛里有青丝一线的,是为破宇逍遥去、飞升又复归的仙家!

  驭高人不与小辈为难,夏离山给了他们一个“交代”。

  两位贵人压下心中惊骇,绝音禁法不急着撤去,先仔细商议了一阵,千马摆了摆手又把场中几位权位重身份高的同僚唤到身边,不打是不打,但也少不得一番部署,谁家高手来监视糖人动向、哪队军马来做支援等等,安排完毕后两个人挥散全场,自己也带着人离开了。

  “荆发苦修”、“阴蜓卫”主力……望荆王还遗留下大把手下,但又哪还有斗志,垂头丧气整队撤走。

  千马、宗旺同路同行,雪原擂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俩沿途上少不得再做仔细商议,也就不再分开云驾,于重重兵马护卫下自擂坑冲上高空,人到高空时心底滋味复杂,因糖人欺势太狠不甘、因能全身而退觉得庆幸、因来日回京呈报此事会不会引得龙颜大怒忐忑……唏嘘中忍不住低头再鸟瞰这要人命的地方,不料一阵绮丽光华忽然从地面流转开、迷人眼。

  定睛一看、免不了又是一阵惊诧:玄冰内、白鸦城彻底变了个模样。

  一场大火肆虐,本应毁灭一切,可白鸦城未化灰烬:七彩旖旎,清澈却又迷离的那一座琉璃之城!

  阳火恶,焚天化地;阳火善,滋养乾坤;阳火入斗战,一滴火焰烧穿浩瀚汪洋;阳火做祭炼,八荒六合尽化煌煌金玉!“扶桑”阵中一场杀灭,白鸦城上精巧焠炼……城门上匾额高举,霖铃!

  这城已被苏景改了名字,从此驭界再无雪原白鸦之地,只剩离山霖铃之城。

  金玉琉璃的城池,裹挟于玄冰内,当天光照射何等绚烂,但还远远不止,城墙、屋檐等等所有建筑、所有地方,被挂满了一枚一枚阳火凝淬锐金而成的红色铃铛,当有风掠过,全城铃儿轻轻摇晃,叮叮悠响飘摇弥漫。

  贵人恍然大悟,这就是夏离山提到的“霖铃城”。

  “苏锵锵,以前没觉得你怕老婆啊!”苏景一行进入城中,赤目边走边看边嘟囔:“炼了个城,嚯啊,满世界挂铃铛、改成媳妇名字,巴结的你啊。”

  “真人此言差矣,”拈花手摸肚皮,三尸的怪衣服都是在幽冥请顾小君帮忙做来的,专门就为了配“绣色扇、花烛夜、人鬼屏”,拈花上身赤裸就在脐眼上贴了片金箔,现在摸肚子更方便了:“这不是怕媳妇,这是疼媳妇,哄得小不听开心了,就不回去闭关修炼了,留下来专心致志给苏锵锵生娃娃。”

  不听出关了,与苏景并肩而行,她的眼睛亮极了,望着这座苏景送给自己的城,左顾右盼时莫耶女子神采飞扬!莫耶女子不喜羞赧,把夫君的胳膊紧紧抱在怀中,全不掩饰自己的喜欢。

  喜欢这城,喜欢这人。

  相比之前的恶战,苏景更关心身边同伴,先问不听:“出得关来,修炼完成了?”

  不听摇头,笑眯眯地:“好久以前,苏景从南荒回中土的时候我就说过,若和他凑得太近会影响修行,果然是不错的。”

  闭关于阿古王台……这个地方平时被收敛于法棍内,不受外人打扰最是清净,可这里其实不太适合清修的:当晓得,宫殿是她洞房花烛之处,是她数豆子、放豆子、向外拿豆子的地方。

  以不听的根基,修行的时候肯定是能入无我无物之境,这一重肯定没问题,不过小妖女这一趟修行想要得圆满,须得一个漫长过程,其间不完全是忘我入定,还要穿插着回神凝思、体会自身元灵与外间世界的交融呼应。那每次她从定中醒来,立时就会想起这里是洞房啊。

  想到了洞房,再想起来的事情可就多了,又多又不能说。

  这一个甲子中,随不听一起闭关的参莲子和细鬼儿总能看到师娘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第七百六十九章 要紧时刻,正经大事

  总会心神迷乱,这一趟修行自难持久,几天前不听就再次从入定中苏醒,想苏景想得心里痒痒的,同时又尽量收敛绮念想要压制芳心萌动,说是天人交战或许夸张了些,但也的确有些“挣扎”,更要命的是王宫隐于欢喜罗汉棍内,外人难查内中玄虚,内中人却只需动动念头就能探知外间情形,每次醒来不听是一定忍不住要“看看”苏景的。

  是以不听晓得,苏景来到了什么地方,看他装神弄鬼,看他欺负恶人,看他纠结于“吃到嘴里就是肉”和“小不忍则乱大谋”,看着外面那个小子富贵但孱弱、温和却凶悍,不听越看就越喜爱。

  苏景对不听的情谊绝不会错,娶得这个女子为伴,苏景觉得自己走运极了。

  可如果一定要在两人间、就“用情”二字追究一个深浅,他不如她。

  苏景对不听的喜爱,远不如不听对苏景的情意深厚:三千世界,这无穷乾坤之中,不听就只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一个真正的亲人,一个真正的依靠:苏景!

  当年齐喜山毕竟山坳中钻出来的小丧修,已然变成了一座世界,不听的世界。

  茫茫宇宙万万福禄,不听就有两个心愿:报仇、厮守。只是她觉得很可惜:如果为报仇陨身,不能跟他厮守,很可惜;但两件事如果反过来,为了厮守便不再去报仇,她一样不会接受。

  由此不听更为自己庆幸——她晓得,苏景会与自己同仇、同喜!

  待到十八雪原开擂,夏儿郎连牙齿都磨尖了入场去准备吃人的时候,不听就再耐不住寂寞了,悄悄默默带着参莲子出关了。她出关时苏景真身还在冰城内……

  苏景伸手指了指细鬼儿:“我听他们说,你将自己的莫耶灵须和竹叶宝物都炼化了给了孩子?”

  细鬼靠着竹叶宝物得春笋法身,参莲子占的便宜更大,他本为草木灵身,干脆与莫耶灵须做融合,如今修为精进不知几许,这还是半途出关之故,待到将来灵须被彻底炼入参莲子体内,大弟子成就不可限量。

  一向苏景有问必做回答的不听这次却轻轻摇头,面色显得有些凝重:“这桩修行法度本为机密,我不能随便讲与旁人,但你来问……你须得帮我做一件事,我才能对你说。”

  娘子的事本就是夫君的事情,还有什么“答应不答应”的,苏景痛快点头:“何事,你说。”

  “不急,你答应了就没问题,留待以后我再请你出手相助。”不听一笑嫣嫣,就此转回话题,说起这次闭关有关三个小娃的修行。

  法术奥妙玄虚,即便苏景已经是行家了,可毕竟大家不同宗,不听若想把道理解释清楚也不是件简单事情,是以不听直接略过道理,只说原因和结果:细鬼儿的春笋法身也罢,参莲子与灵须合一也罢,都是浩大异常且复杂到极点的法术,凭不听现在的修行本难以成术,可不听手边另有一根青灯藤,事情就变得简单了。

  藤子神奇,不止自己会挂铃铛,还有“跑合、掮客”的本领。有青灯藤为媒,从中“周转”,那两件木行灵宝都随不听所愿,将本蕴法力以不同方式融于三个后生。

  这个过程不妨看成“做饭”,米面生食难下咽,烹饪蒸熟后香喷喷,三个小娃大吃大喝,青灯藤就是那个做饭的“厨子”。

  “那段灵须是莫耶世界的最后残留,我本舍不得把它祭炼掉,可孤须无以为继、世界死时,灵须亦将亡,没得救了。到闭关时我想开了,与其看它枯萎、死掉,不如将它化入有用之身、留下它的力量做有用之事,这也是它自己的愿望。”说起莫耶,不听的笑容浅淡了些。

  三尸中赤目忍不住发问:“那又何必给参莲子,你是莫耶人,自己炼化这段灵须更合适。”

  “一来,参莲子的体魄神魂与灵须更贴合;二来,我有青灯藤了,它认我这个主人,将来它的法力就是我的真元。”后半句话就是不听这次闭关自己修行的真谛所在了。

  最后不听又微笑道:“再就是,干娘对参莲子喜爱得很,待到她老人家飞仙去,参莲子跟我的时间也最长,他是中土的神奇木灵,却是我莫耶人教养、长大的。”

  名义上参莲子是苏景的大徒弟,其实这娃娃真正是莫耶人的弟子,由他继承灵须再合适不过。

  听到这里,苏景若有所思,转目望向参莲子……这孩子天资奇特,几百年修行下来未见炼成怎样的惊天本领,不过资质与机遇摆在那里,将来定能搅动一片风云、前途无限,本就是莫耶人所教,如今又与莫耶世界灵须相融,苏景有心将把他“过继”了。

  不过这念头暂时被苏景存在了心底,现在大家都身处敌境,有什么事情都等回去中土再说。

  苏景把目光从参莲子身上收回,又望向三尸,想问问他们来时经过、如今中土情形如何。三尸那边并没什么异常,从紫霄国取来六耳画皮,求请小师娘帮忙祭炼以便带入杀猕世界。

  除了那件画皮外,苏景的“炼尸三宝”也在三尸手上,扇子新娘屏风既是三尸眼中的大好排场、也是苏景的忠心手下,浅寻一并施法做了祭炼,不过时间不够宽松,这几样宝物只能随三尸来去一次。

  一次便足够了,而祭炼之中浅寻并未闭关,苏景跨入元神境界,三尸跟着一起力量暴涨,浅寻为中土世界的剑上英魁,又给三个“矮弟子”指点了一番剑术。

  三尸受益匪浅,待到画皮与宝物炼好,三人抹了脖子去往本尊身边,来的时机刚好,正赶上雪原大擂。

  不过雷动不等苏景开口发问,也全没解释的意思,大天尊把面色一沉:“苏锵锵,我且问你,你可知我们的处境如何?”

  人在驭人世界,满满一座天地尽为仇敌,又刚斩杀了一个驭人亲王,处境怎样苏景自然晓得。

  待其一点头,雷动肃容道:“既知大敌当前,说不定下一刻便有无穷杀灭从天而降,如此紧要时候,你怎还不分轻重?我们三个不都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么?又还罗里啰嗦多问什么,赶紧说一说之前擂斗心得、琢磨下敌人的手段早做准备才是正经!”

  三尸心意相通,大天尊引出话题,二真人冷笑一声,接口:“但,正经之中有正经,关键之上有关键,值此要紧时候,还有一桩事情比着御敌更要紧!苏景你忘了,我们却没忘。”

  见苏景神情茫然,拈花一声沉叹:“不成器的苏锵锵啊,两位仙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你竟还未领会,罢了罢了,我直说了吧:正所谓,小别胜新婚!”

  三位仙长言罢,剑鸣如龙剑光闪烁,殷天子出鞘入手,三尸瞪目如虎堂堂凛然:“若有敌人犯境,自有我等抵挡,你二人放心厮混去吧。”

  强敌环饲大战当前,此时此刻最最关键之事莫过小别胜新婚!

  浑人浑话。

  忽然间,欢喜调子大做,花烛夜不止十二新娘,还有一对鬼乐手,得了赤目一个手势立刻鼓起腮帮挥起锣鼓,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不听那么精灵诡怪之人都被三尸说懵了,偷眼去看苏景。苏景行事不羁但好歹也是正道出身,在离山熏陶多年,早已养成了一份正气,面色稳当轻轻咳嗽了一声,对不听道:“不可辜负了三位仙家。”

  话音落法棍亦落,咚一声顿地响,阿骨王墟地下显现,不听只觉眼睛一花,浑人妖怪徒弟恶鬼都不见了,只剩身边良人,置身于王宫之内。

  前方寝殿大门上,八个大字龙飞凤舞:来者止步、掩耳静候。那是洞房花烛时赤目真人一来一去、离开前特意写在大门上告诫来人的,之后苏景没将其擦去,一个甲子了、字迹依旧清晰眼前,那晚欢喜仍在眼前。

  拉起不听柔若无骨的手儿,苏景迈步向寝殿走去。管他满世界的妖魔鬼怪,时候到了小丧修与小妖女要厮混!

  阎罗神君曾说,他老人家主掌幽冥时前后钦封十三王驾,人人得蟒袍人人有金宫,幽冥王驾各自主掌一方,平日都坐镇金宫主理政务、军务,唯独第十四王苏景,没事从不在殿中待着,每次入宫必是带上娘子、一番云雨际会时……

  入得寝殿,朱门闭好,不听坐在软榻上弹了弹,笑道:“自己的床啊,坐着就是舒服!”跟着又把话锋一转:“先说正经事情,刚刚外面讲过,有件事要请你出手相助。”

  这时候旧话重提,未免有些突兀。苏景稳了稳心思,问道:“是什么事情?”

  小妖女努力想摆出一派正色,奈何脸蛋红了眼儿媚了声音也跟着软了:“我这衣裙钩带紧扣盘扣密扎,自己解着既吃力又无聊。”

  三尸要紧时刻要紧事,小别重聚快去厮混;不听好大一件正经事,请夫君助我解罗裙……苏景哑然,自己身边围着的都是些什么人。

  无奈且唏嘘,苏景二话不说伸手上前去解裙带。

  第七百七十章 羸弱

  缱绻缠绵,春风一度。

  琉璃瓶中少了一枚红豆。

  青丝如云披散开来,他的肩膀做枕,不听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欢愉仍未消退。

  翻云覆雨、两人缠绕得再怎么紧密,归根结底也只是“方式”、向对方说出我对你心中喜爱的方式,而云雨初歇、身体归复平静后,仍流转在心田的欢愉才是不听真正的享受。

  好半晌,星眸张开,迷离不见了,换而清澈明媚,不听微转头,忽然张口对着苏景的肩膀咬下,吓得小小丧修赶忙撤散修元……真修护体,风火双元可不是闹着玩的,再把娘子的门牙震掉两颗那可就不好看了。

  一口咬中,可不听也不知为什么咬。是以不听笑了,想咬就要咬了,无需交代。

  松开口,不听滚。

  好像小猫似的,她打了个滚。不听本躺在苏景怀中,又是向着苏景方向打滚,半个翻身、干脆直接趴在了夫君的身上。

  流连片刻,因为角度变换所以苏景在不听眼中的样子稍稍改变,看上去怪新鲜的。长发垂下,将苏景的脸膛笼罩其中,不听笑问,没什么专门话题但也无需刻意寻找,随口说笑:“我沉不沉?”

  苏景摇头,他若愿意一座小山都能扛着满处跑,小妖女这点分量算得什么。身体不动苏景目光向下,也笑了:“你挤不挤?”

  “挤?”先是一愣,旋即恍然,咯咯笑声中小妖女再滚。

  她本在床内侧,苏景躺在外侧,继续滚翻下苏景身就直接滚下床了,随即不听跳起来走到寝殿门口。

  苏景不解:“干什么去?”

  不听不答,轻而又轻地将大门打开一线,贼头贼脑地向外张望,很快眉花眼笑:“没人。”

  当然没人……阿骨王墟为神殿,谁能擅闯。身形一闪不听回到榻前:“园中有清潭,游水去!”不由分说,拉起苏景就向外跑去。

  两个人未着寸缕,自己家里,穿什么衣服。

  独处时光总嫌不够,可也不能真就一辈子待在宫内不出去。好在无论哪里、两个人总是在一起的;好在两人都有大好修行与机缘,有机会破道飞天,待到登仙时待到报仇后何妨厮混他一个宇宙无尽……

  一个对时过去,阿骨王墟重归法棍,小小夫妻穿戴整齐重返冰城,苏景走进平时栖身的夏家大宅内,三尸欢欢喜喜地迎上来,不问春光如何,一个拉起不听两个推着苏景,纷纷笑道:“终于回来,就等你了,快快去做见证。”

  小夫妻不明所以,被三尸簇拥着进入正堂,见堂中已被三尸布置起一座香案,案上一块琉璃瓦竖立,临时从房上揭下充当神位,上刻一行小字:莫耶福地、彩虹蓝氏、蓝祈仙神圣大祖母。

  三尸给大师娘立了一尊神位,参莲子正在案前垂首肃立。矮子们不忙解释,对参莲子连声催促着:“你师父到了,这便开始吧,快快跪拜向仙祖奉礼。”

  苏景何等心思,见状心中登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小别胜新婚”前他还动念要把参莲子“过继”,原来三尸与他想到了一处去,不过大好弟子不能随便送人,事情稍作变通,让参莲子拜奉蓝祈做仙祖母,这一来参莲子既是苏景徒儿也是蓝祈孙儿。

  从此,参莲子就是名正言顺的莫耶晚辈、莫耶儿郎。

  苏景心中舒适,这就是默契了,且不提什么“仙神圣大祖母”这词汇的不伦不类,至少参莲子从名分上接了莫耶传承是所有人都愿意、开心的。

  三尸唱礼,参莲子恭敬做拜,谈不上如何热闹但也欢喜十足,礼毕过后香案撤去,琉璃瓦神位交由参莲子小心收好,雷动对苏景道:“苏锵锵,你不在中土时,离山又出了一件天大喜事。”说到这里,大天尊眼皮低垂,双目半闭,先轻轻咳嗽了一声清嗓子,再重重一咳找自己的声音调子,下一刻猛将双眼圆睁开来,运起一口正宗东土京调:“那——一——天,黄昏时分夕阳晚照,半座天空湛蓝万里半座天空鎏金烫赤。倦鸟已归巢游鱼沉湖沙,放眼人间处处炊烟袅袅。”说到炊烟想起晚饭,雷动天尊吞了口唾沫。

  赤目及时接口:“安详乾坤、静谧世界,却不料,就在这懒懒散散暖暖洋洋之时,陡然间连串龙吟冲天而起,若登上九霄上便可清晰辨得:阵阵神龙长啸间,东南西北四方海面,巨浪凝天龙、天龙冲苍穹,到得天穹弧顶,各方水龙滔彼此纠缠,化作无边龙云!”

  “龙吼做天雷,龙云飞如电,浩浩荡荡向着中土席卷而来,天景惊人,惹得诸大天宗戒备、无数高人飞天,但那洪浩之云未入东土境界,过南荒、穿剥皮、最终落在齐凤妖国都城天空……再转眼、风云变、龙云结煞暴雨化剑,真真正正一场天海神龙杀劫盖头灌顶!”拈花说话间跳上了一把椅子,手舞足蹈,站得高气势登时不一样了。

  两个兄弟说话的功夫雷动不知从哪摸出来个馒头来,吃掉了,精神大振:“摧城之劫,但不伤无辜,所有杀法只向一人:我离山一代弟子、齐凤妖国圣天君王——尘霄生!只是我尘师兄赤胆丹心,毕生狂狷但毕生匡护人间,怎会做出恶事引得天怨神怒?这无端端的杀劫从何而来?”

  听到这里苏景已然眉飞色舞,但三尸还没过瘾不容苏景打断,赤目伸手一拍大腿,啪啪脆响:“嘿!哪里天怨神怒、更非无端劫数,只因我那师兄,修正道、破肉身、化厉鬼、参冥法、结藕身、破三清、又再悟透大逍遥,修成神仙果,这才天劫降!”

  “只见我家师兄——”拈花站得更高了,两位兄长说话的空子里他又搬来一把椅子,椅子摞椅子、这座房子都快容不下他了:“昂首一笑喝退浩荡杀雨、开口一唾啐散满天龙云,度大劫毫发无伤,又是三声大笑,震得天地摇晃万山瑟瑟!”

  三尸说话有个习惯,三两句时候不显,长篇大论时大都由雷动开头、再由雷动收尾:“万里杀劫散,无尽云烟消,而……那苍穹崩!那金光绽!尘霄生师兄拱手一声大喝:雷动赤目拈花,三位好仙长,今日暂别人间,来朝仙庭再听你们教诲,某……去也!正是:生生死死,义气之辈,到头来;人人鬼鬼,仗剑狂徒,飞、仙、去!”

  “好书!”小不听开怀大笑,苏景高声叫好。

  三尸学先生唱书耍宝可笑,但他们说的真正是一件开心事,尘霄生师兄看破大道,遁宇飞仙去了。

  又一位离山弟子位列仙班,尘霄生。

  三尸两个在地上一个在椅上,满面欢笑齐齐抱拳,待得拈花跳下来,赤目摇头道:“神君,你说得有些太夸张了些,尘师兄一口唾沫啐飞了天劫,这、这也太……”

  拈花瞪眼睛:“天尊还说师兄走之前专门跟咱们道别来着,他听见了?”

  雷动摆手打圆场:“咱没听见没看见无妨,他们也都没见着不是。”说着手指头往苏景不听点去。

  尘霄生悟穿大逍遥问、劫数为水灵化龙云、师兄顺利扛下破空飞仙去,这些事情都是离山传入幽冥的消息,断断不会错,至于其他随便三尸怎么说,三尸怎么高兴怎么编。

  除了尘霄生飞仙去,中土地面平静如常,毕竟苏景才离开几个月而已,格局怎么可能有太大变化。灵元大潮依旧,天下修家各得其惠,离山白羽成还在耍着那套体戏,暂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天宗得于灵元潮汐的好处远胜新崛起的修家,只要再没陨星之类的无妄天灾,至少最近百多年里会是个越来越强盛的局面。中土正富强,但反观其“肘腋之患”杀猕疆界呢?

  苏景笑着摇了摇头:“斗雪原擂斗望荆王,两重心得,其一……实力未免太过羸弱。”

  望荆王这次带来的人,探城凶魂、天残地缺、鬼胎九阴姬、荆发七苦修、六千阴蜓卫再算上一个国师弟子,实力不俗了,可是得分怎么比。

  此间不分修道与凡间,朝廷把握了最核心的力量,堂堂亲王,地位上总能当得中土世界一座天宗了吧?

  擂台上的连番恶战,望荆王一脉几乎全军覆灭,这其中固然是苏景占了鬼袍、阳火、隐藏实力料敌先机等诸多便宜,可如果还是苏景这一批人,随他如何耍心机使手段,若他不动用丈一,有可能挑得了一座天宗么?

  差得远了。其他不提,就说最后他放出去的那场狐地大雾,对上沈河、蒹葭、辰光、紫游牵这些中土巅顶人物,怕是立刻就会被破去,根本不会被雾气困扰。

  且在雾中苏景真正出手了,以自己的风火杀法配合剑术去狙杀望荆王和国师弟子,感受得明明白白,这两人的修为不差劲,但两人加在一起,碰上离山樊、龚等长老中任一人,根本没有逃命的机会!

  雪原大擂上,唯一算得凶猛的也只有那个探城的厉鬼而已。

  仅次于皇帝的高位重臣,就是这样的班底、这样的实力?

  第七百七十一章 收账

  本以为是一场恶战,和尚屠晚丈一剑三样最大的本钱都做好动用的准备了,不承想何止那三件重器,就连小相柳、三尸都未动,不听出手也不过就是照顾了下小孩子。

  杀猕世界的实力如此差劲?如果封印开放,又怎会是中土的劫难,根本是这个世界的大祸。

  不过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的,三千年前封印破裂六耳冲出,可给离山货真价实造成了不小伤亡。

  小相柳插口:“那时离山初立,山中第一代弟子才修行了几个甲子,会不会是那时候离山弱小,由此把杀猕反衬得过于强大了?”

  “有这个可能,但还是说不通。几位老祖还在山中,纵未飞仙他们的手段、见识也绝不会差,他们花费大精力相助镇士重塑封印,足见他们觉得:六耳为祸患!能让那几位觉得是‘祸患’的东西,怕是天下难寻吧。”雷动摇了摇头,又继续道:“何况,南荒那座远古战场杀伐激烈、要七大圣赶来相助;前阵潜伏东土的六耳凶残,连无双城都被它们占了;苏景遇到过两个六耳归仙,前者为残魂后者实力大损,但那也是仙,真正强者。前后种种,足见六耳非等闲。”

  三尸难得说次正经话,得闻者均觉荣幸。

  从往昔种种可见,六耳实力绝不会差,也许比不得中土,但也绝差不出太多。如此,苏景之问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望荆王为何这么差劲?

  这个时候有守城“夏儿郎”来报,说是炎炎伯叫城,求见上师。

  擂台事情了结不久炎炎伯就来了,上师是他唯一希望所在了,不敢不着力巴结。不过他来时正逢“要紧时候”,帝婿带着帝姬回宫去办“正经大事”,小相柳就让方画虎在城外等着,之后城中人就把他给忘了。

  炎炎伯等候了好半晌,忍不住再求请夏儿郎通报。方画虎久居官位,懂得小鬼难缠的道理,少不等奉上财帛,不料“夏儿郎”不要钱,说道:“下次来时,记得带些鲜活血肉。”

  炎炎伯连连应声……

  苏景点头命儿郎带炎炎伯进来,小不听身形一转,青巾青袍青束带,换上了一身男子装束,但并不掩饰本来面目,任谁一眼都能一眼看出她为女儿家。

  更变装束,不听挤开小相柳,占了唐果的位置。夏离山是个废人啊,羸弱娇贵,美貌小厮暂时不打算回去修行了,要追随公子左右。

  唐果看了看不听,转了个圈子站到苏景另一边去了:侍奉夏公子?小相柳脑子没坏掉、不会巴结这桩差事,不过此行有趣、身份有趣,大大一场好戏九头蛇舍不得就此下台。

  炎炎伯被带入夏家大宅,见糖人身边又多出个美貌小厮和一个光头小娃,不禁微微一愣,上师身边的人不停冒出来,算得神奇了,但多问是万万不敢的,恭恭敬敬对苏景施礼,“上师扬威雪原擂,一战扬名轰动天下”“霖铃之城剔透无双,放眼春夏秋冬四境难寻之福地”之类奉承一句接着一句。

  听了几句,见对方尽说些没味道的话,夏离山微笑打断:“望荆王死于我手,炎炎伯以为,他该死么?”

  炎炎伯吓了一跳,但此间也没外人,狠了狠心、咬牙点头:“冒犯上师之人,个个该死!望荆王死得活该!”

  漂亮小厮初来乍到侍奉公子务求周到,拍拍挎囊摸出纸笔,把炎炎伯这句话抄录下来,放入方盘捧到伯爵大人面前,他说的话,请他签认画押。

  不听今天才真正出关,但早已灵识探过此间好久了,苏景读书学字的时候她也一起学,一行驭界文字写得工整漂亮。

  这个押鉴如何敢签啊,炎炎伯脸都白了,口中喏喏想要退阻但一时间何处去找借口,真正不知所措。万幸,托盘中那张纸忽然燃烧起来,转眼化作灰烬,俏丽小厮笑颜明媚:“不作押,便是无用之言了,我家公子身体不好,还请大人体恤,少废些时间多说些正事。”

  话说完又退回到糖人身畔,炎炎伯抹去额头冷汗,心里算是明白了:夏离山身边、个个厉害人物。

  “此番求见上师,是为三件事情。最最要紧的,下官有眼无珠,曾冒犯上师,务求您大人大量……”

  认罪道歉也是废话,苏景直接道:“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是下官受人所托……”方画虎知趣,立刻转到正题:“上师可还记得,我曾说过雪原擂甲子局、甲子赌,落注雪原七的那位扎姓驭人?”

  姓扎的本为驭人贵族,参与此局买了雪原七,后办事不力被朝廷降罪抄家、贬为庶人。苏景记得此事,笑道:“赢下此局,富贵盈门,要恭喜这位扎先生了。”

  炎炎伯摇了摇头:“赢是赢了,可富贵现在还谈不到……以姓扎的现在的身份地位,想要去讨要赌注未免有些自不量力。”

  姓扎之人名唤扎广,落难后连在京城落户的资格都没了,搬来了夏境定居,日子过得清贫但也平静,这次雪原擂他也来观战,本就是看个热闹,哪想到自己竟然赢了。

  未开擂时,扎广偶尔做美梦也梦到自己赢下这场甲子局,不过因为自己都不信,是以心里明白得很:就算真赢了自己也不能去讨赌注,那是找死。但真见夏儿郎夺魁,自己竟赢下来天大富贵,心中那份贪念立刻膨胀开来,不舍得不要啊。

  不舍又不敢,好生愁苦,于扎广而言,赢可比输要煎熬得多了。再往下看,发现白鸦城的糖人主不得了啊,请仙祖仙灵、斩当朝亲王、连皇帝都不放在眼中……且那糖人似是高看炎炎伯一眼。

  富贵机会就在眼前,总要拼一拼,莫说全部赌注,就算只得其中两三成,也足够大富一方。被褫夺官爵已然对不起祖宗,搏来个富贵至少还能荫护子孙。成则万事皆休,败了……了不得不就是一条命么?自己现在这条命也不值钱。

  无论汉人驭人或者其他灵智之族,人人体内有“三尸”,而三尸主掌欲望也绝非简简单单的“要这要那”,它们都聪明得很,总能为主人找来各种各样光鲜借口,由此欲望变成了慷慨。

  炎炎伯继续道:“擂比之后,扎广就来找我,盼上师能为他做主讨回甲子局中赢下的赌注,若此事能成,扎广愿以半数所得孝敬您老。下官觉得这也不是坏事,是以斗胆……”

  事情已然明了,无需再啰嗦,见苏景点头方画虎立刻收声。

  苏景饶有兴趣:“请我去要账?不怕我要来后一股脑吞下去么?”

  “扎广说,愿意拼这一回。”场面话就不必多说了,炎炎伯直接给出对方的原话。

  三尸都觉得这买卖不错,尤其赤目真人,听到“要钱”二字眼睛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不过他还不忘问炎炎伯:“姓扎的又许给你多少?”

  炎炎伯如实回答:“他没直说,只问我想要多少,我应的是‘先看上师肯不肯出手帮你再说吧’,不敢相瞒上师,追溯往事,扎家势大时也曾对我古人方有过照顾,且这件事里我所做的不过是代口传言、动一动嘴皮子的力气。到最后事情如果办成,扎广当是会给我备一份重礼,不过具体多重下官都不会计较的。”

  苏景不置可否,径自问道:“甲子局封盘时,落注之人当都有一份文契在手吧?”

  “有,有,扎广对我说得明白,文书就在他身上带着。”见上师言辞松动,炎炎伯语气中颇有喜色。

  拿得文书在手,光明正大地去讨债,只凭“让驭人别扭”这五个字苏景就决定接下这档差事了,口中则又是一问:“封于盘内的赌注只是财帛么?有没有法器宝物?”

  “肯定是有的,但具体有多少、都是什么宝物下官不知,上师想知详情,下官这就传讯命扎广来白鸦……霖铃城觐见。”

  苏景点头同意,炎炎伯退后几步、半转身放飞灵讯唤扎广前来相见。

  炎炎伯来找苏景是为三件事,认罪求恕、受人所托代请收账,两件事说完,还差最后一事,苏景问:“还有何事?”

  方画虎满面恭敬,口中言辞又变得华丽起来,不敢说得太啰嗦,赞过几句后大着胆子带出正题——提亲!

  为自己的妹妹方芳猫提亲,向上师外戚糖人唐果提亲。

  炎炎伯此举固然是想古人方家和上师一脉捆绑得更牢靠些,但不能就此说他“卖妹求荣”,自小相依、唯一亲人,方画虎舍不得卖的,盼着方芳猫能嫁给唐果,确是为了她着想:因为白鸦糖人出世,本就没落的方家又得罪了满朝权贵、愈发风雨飘摇。

  方画虎明白得很,若上师是真自己还有活命希望,若上师是假,方家就算完了、死得妥妥的。到那时糖人与朝廷翻脸,哪里还会专门来护着他们古人方。

  可不管上师是真是假,他们都是真正有本事、有实力的凶狠人物,妹妹真能跟了唐果,无论将来局面如何至少身边会有强悍高人守护,总比跟着他这个哥哥更好——嫁了唐果,上师为真,妹妹富贵可能更大;上师为假,妹妹活命机会更多。

  做哥哥的,总要为唯一的妹妹做个打算,提亲不是将错就错,而是如今方家所处境地下,最好选择莫过于此。

  苏景不替相柳做主、他也做不了九头蛇的主,目光回转去往小相柳,笑着问:“你以为呢?”

  小相柳的答案熟悉得很,问炎炎伯:“你妹妹能吃么?”

  第七百七十二章 天命大限

  炎炎伯顿时额头见汗,用力摇头:“万万使不得……”

  对面苏景对小相柳摆手:“你又不缺这一口,别总想着吃。”跟着转回头又对炎炎伯笑道:“放心,唐果爱吃人不假,但不会胡乱害命。方小姐的为人……其实我看倒是不错的。”

  拈花闻言喜滋滋:“你看不错,那你娶了她吧!”

  赤目目光如火:“古人嫁妹,嫁妆怎么算?”

  雷动双目半闭:“两位仙家,咱当着矬人别说短话。”

  当着媳妇别说纳妾的事情,雷动提醒另两个矬人。夏离山身边那个漂亮小厮不知是不是真那么没心没肺,笑得又开心又好看。

  三个浑人抓住起哄的机会是一定不会放过的,苏景不理三尸:“方小姐得闲时候,随时可来我这霖铃城做客,赶得好天气,她若想野游散心,不妨把唐果也喊上,我等都是来自雪原的乡巴佬,巴不得能有机会四处转转开眼界、长见识了。”

  不提什么相亲嫁娶之类事情,大家有来有往只当熟人相处,能情投意合再好不过,若最后也没能长出那份心思至少还有一份朋友交情。如此安排再好不过,方画虎点头赞同同时认真说道:“上师、唐法师神目如炬,自是能看出舍妹有些小姐脾气,但请上师明鉴,方芳猫会如此都怪我这个兄长,唉,家中人丁稀薄,自小我就护着她让着她,骄纵得过了头……不过方芳猫这孩子的本性柔善……”

  一路相处,白鸦糖人是个什么性子炎炎伯心里大概有数,是以一定要把这番话交代明白,苏景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放一百二十个心,唐果绝不会吃了方小姐。”

  看似主人大包大揽,实则是苏景开口提小丫头来向相柳讨一个“安稳”,相柳懒得废话,点下头:“放心。”

  这个时候守门夏儿郎通报,门外有个姓扎的驭人来求见。

  扎广并未远去,暂时落脚离火城等候消息,收到炎炎伯传讯立刻就赶来了。

  炎炎伯算是中间人,向上师告声罪转身去城门处相迎,引着扎广来到夏家大宅方画虎又代为介绍双方,之后不用扎广多说什么,苏景也未去问赌局中究竟封了多少宝物:“有话我便直接说了:你赢下的赌注我替你讨。”

  扎广大喜,苏景不等他道谢就继续道:“但有一重,这笔账讨回后,法器宝物我会先做挑选,若我都喜欢便会全部留下;若我都看不上眼,一样不要全给你拿去又何妨。至于账中财帛俗物,我分文不取。”

  钱无用,苏景不要,只看有没有瞧得上眼的法器。

  哪怕“赔”到了家,也是法器宝物不见、大笔财富还在,扎广全无异议,连连称是。

  苏景稍作沉吟,又说道:“钱财我不要,不过有件事要请扎先生知晓,这笔账不好收、得罪人啊。我与先生素不相识,所以应下此事,全是看在方大人的情面。”

  就看在方画虎在意妹妹的心思上,苏景为他点下一重富贵。

  上师的“指点”到了,扎广听得明白、做得也光棍,当即说道:“宝物事情小人不敢做主,但财帛到手,总有三成是方大人的,扎广能重振门楣,全赖炎炎伯所赐,更不敢忘记上师天恩……”

  苏景摆手打断,话说明白就成,虚辞不听。漂亮小厮迈步上前,白嫩手儿往扎广面前一伸。代为讨账,总得有那份赌局文契在手才行。

  到底大贵族出身,扎广心眼灵活立刻就明白对方要什么,行事间也带了一份大气、既然请了你就不再怀疑,至少表面上全然信任,当即伸手入怀取出赌局文契交到不听手上。

  “另外还要请扎先生再写一份文书,说明讨债之事是我家公子受先生委托,这才真正名正言顺。”

  不听想得周到,扎广笔走龙蛇、落鉴画押,一份文书写得工工整整。苏景不坑他,也取过纸笔将“自己受托代扎广收账”之事立书一份,写好后交给了姓扎的。

  道理上讲,以后苏景把账目讨要到手如果不给扎广,扎广可凭手中文书去告官,但这个官司天上地下都没地方去打,苏景此举不过是为了办事干净、让对方安心而已。

  双方都把文书收好,一桩大事就此落定,苏景心情不错,着细鬼儿奉茶、请客人落座,说说笑笑宾主和睦。

  聊上了一阵,话题自然就转到了昨日擂斗,而说到斗擂,自然也就引出了惨死南台的望荆王,苏景语气清淡:“夏离山生在雪原、修在雪原,消息闭塞得很,有几件事还要请教两位……不知望荆王府的势力究竟怎样?”

  如今大家算是同坐一条船,糖人有问,方画虎和扎广知无不言,只是糖人这一问未免太浅薄了,当朝亲王、万岁爷的老兄弟,说一句“权势熏天”也不算夸张,又何必多此一问?何况有关望荆王的身份、势力,炎炎伯早都给苏景做过解释。

  可苏景问了,不由得两人不再仔细解释一番。

  问过势力再问实力,问过实力再问王府成名高手是否有人未到……一问接着一问,话里说的是“向二位请教”,糖人的目光大多时候都盯在扎广身上。

  若只是为了收账,苏景根本用不着和扎广见面,就让炎炎伯在中间跑上两趟传递文书便是。

  他要面见扎广的本意就在:姓扎的曾是驭人大贵族,扎广所知事情,比着炎炎伯多得多……

  很快,苏景所问都有解答:望荆王强横,不提手上的实权单说他的望荆王府的修家实力,比不得皇宫和神庙、或许也比不过浮玉王和老宰相,然后……就再没比不过的门廷了。

  这驭人天下,以府中修家力量做个排行的话,望荆王府稳居前五,其府中翘楚就是两叟、七苦、九阴姬。

  换言之,如前论:实力弱!擂台上苏景见到的就是望荆王府的真实力量,它能排进前五,这天地又有什么了不起?

  闲聊继续,说到了望荆王府中高手,很快话题又被引到了此间修家的修行上,扎广的见识远非炎炎伯可比,举一而反三,就着望荆王麾下天地双叟说开去,把京师重地各贵人家的知名大修好一番指点,但说来说去言下意思里,他对天地两叟颇为推崇。

  两个半身老头子如何厉害,还不是惨死在上师驾前一对僮儿手上,夸赞双叟就是在致敬糖人了。

  不过扎广对双叟的推崇也不全是为了恭维苏景,天残地缺坐拥盛名,在驭人大修中真正是排得上字号的人物。

  苏景招手唤过一对细鬼儿,微笑道:“你们是真正斗法之人,对双叟怎么看,来说一说。”

  “孩儿以为,两个老汉本领是不差了,吃亏在没了双腿,跑动起来不若我俩灵便。”

  听起来可笑却非虚妄之说,竹叶舞天风,两个娃娃鬼物出身天生好身法,再得宝叶塑法身,斗法时他俩行动的飘逸灵动大修难及,自己的身法好,自然显得对手的身子笨。

  “除了腿脚不便,再就是两个老汉的根基不够扎实,空有高高境界,斗战时力气却差得远了。”乖乖先说心得,六六再说体会。

  扎广从旁笑道:“两位小仙子一语中的!要说根基扎实,今日修家确是比不得古时候了。”

  “今日、古时……”,终于听到了个关键,苏景来了兴致:“还请扎先生指教。”

  扎广连连摇头:“指教万不敢当。上师也是修行之人,当是知晓的,修家天命大限两千年整……”

  “还请扎先生从头说起。”

  苏景怎么问扎广就怎么说,稍作思索找出话题开端,从头开始讲,苏景一行全都留意倾听。

  此间修家练气办法与中土有相似之处,都有“筑基”“乾坤”“元神”三个大阶段,每破开一境都能增添阳寿等等。

  可是在境界上两界修法又有很大差异,最最明显的:一是这里的修行不存领悟境、没有“三劫十二境”中的前两劫,修元修力修身唯独不需修性;另则,中土修家晋入元神境后才会有“三千年大限”之说,驭界各族则是从第一滴天地灵元收入身体时就要领受“两千年大限”。

  两千年到了,管你什么境界,直接天劫打下!

  “不过,古时候不是这样的。”扎广把话锋一转:“在古时,修家的天命大限要更长得多:整整五千载。”

  三阶十二景,三、九、廿七、八一年,三、九、廿七甲子,再加上最后的三千年,满打满算加起来修家能有五千多年的寿数,虽然苏景踏入修行后结识的高人大都没修满这个年头,但那些人皆为惊才绝艳之辈、且都有自己的大机遇,不能以常理做论。

  而驭界修行没有领悟境,是以他们古时的五千年,算起来比着中土的三阶十二景的满寿还要更长,有了时间来修行自然就凶猛。

  但当五千年变成了两千年,修行须得求个“快”字,到了巅顶境界时才有望成功渡劫,又哪还顾得上稳扎稳打。

  苏景已经有所猜测,但仍还要做一问以确定:“五千年变成两千年,多久前的事情?”

  “差不多两千八百多年前。”扎广应道。

  古时候,驭界修家可修行五千年;

  三千年前,封印松动、驭人精锐攻入离山;

  再过百多年,驭界修家天命大限急剧缩短,变作了两千年。

  第七百七十三章 天治

  苏景再问细节,扎广一一道来:

  三千年前驭人重地天现裂隙,精兵入内一去无回,不久后裂隙消失,一场虚惊。但过不几年从仙祖祠传出消息,说是仙祖降兆,昭示未来:“天治”将改,修者五千年大限会缩短,可是具体缩短多久不得而知,要世上修家早做准备,尽快突破境界以防不测。

  道道灵讯通传驭界各族上下门阀大小修宗,只是这消息太过匪夷所思,惊者众而信者少。

  随后百多年里,神祠托仙祖显灵之名,又先后八次传下相同警告,可惜一样的话说得次数多了,大家也就渐渐不当回事了。

  不料想待到两千八百年前,一天清晨,本应天光时分可驭界四境天空皆漆黑如墨,众人正彷徨,突然一道惊雷轰动四方,笼罩苍穹的重重黑云顿化血色,崩裂做千百重,分赴四面八方……一重血云便是一道劫数,飞仙大劫!一重飞仙劫,稳稳扣中一个精修之士:寿数满两千年的修家。

  无论境界无论种族,只要踏入修行满两千年者,尽数于那一刻应劫!

  苏景、不听、三尸、相柳这些人都是一方翘楚,大场面司空见惯,可即便如此,在对扎广所说景色加以想象时候,仍不禁变了脸色:同一时刻,数不清几千几百人一起迎来自己的劫数,那景色该如何如何壮丽。

  亘古未有、闻所未闻之事。

  渡劫者众多,其中没有一个是“应该迎来劫数”的,修行之事差之毫厘阴阳永隔,三个时辰之后血云散尽一切归复正常,无一人飞仙去,无数精深大修尽数丧命!

  苏景吸溜着凉气,转头与小不听对望一眼,本来两个人都是惊骇的,乾坤挥刀一扫、天下修行高人尽数陨丧,何等震撼事情,可小丧修细一看小妖女的僮儿打扮又漂亮又古怪,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夫君笑,小妖女也一起笑。

  震惊驭界八方、几乎是凭空将这世界的实力抽干大半的惨事,上师和小厮眉来眼去地笑了。

  “是以新的‘天治’也告清晰,两千年。”扎广不敢去问“上师为何发噱”。

  那天过后,陆陆续续仍有天劫降临,凡是修行满两千年的修家都要应劫。

  扎广说得比较清楚,但苏景为求准确还是追问道:“新天治前,修行了一千九百九十九年者……”

  “新天治后一年迎来天劫。天治不理其他,只看你修行了多久。天这东西最最欺人:它改规矩是应该,你不适应新规矩死了活该。”扎广应道。

  苏景笑了笑,觉得对方最后这句话挺有意思的。

  随后十余甲子的时间里,新的“天治”几乎成了修者的灾难,五千年的功课被缩短成两千年,还有谁能“过考”?

  新天治何异天一刀地一刀、一下子就斩断了修者的飞仙大路。

  “不过世事无绝对,心无穷则力无尽,新天治到来,孱弱之辈自暴自弃、怨天尤人的时候,有志之士已然昂首上路、破荆棘跨险阻,为求永生再攀仙途……”扎广的目光渐亮,语气兴奋起来:“到得新天治八百年时,短短一个甲子中,我驭家新锐先后有五位大贤,应劫数破天宇、登入仙庭去!”

  免不了的,苏景又是一惊:六十年中接连五人飞仙,这等速度放在中土也算得奇迹了,何况五头杀猕都只有两千年的修为。

  “而这五位前辈所以被称作五贤,不止是他们智慧了得、志气惊人,更因他们心怀慈悲眷顾晚辈,飞升前都留下厚重典籍,原来他们将新天治后的修行心得、破境窍门详细记录下来,传于后世。”

  未免争抢,五位飞仙者留下的修行心得由仙祖祠收拢一处交予朝廷,再由朝廷抄录副本发放驭人各门各宗。

  而古、丁、刽等族也有能人出世,再后百年里各族也出现飞仙之人,他们效仿驭五贤,同样留书后辈。

  修行宗派不同,练气法门五花八门,但得了前辈心得,再印证于本门修法,于修行中不停摸索、调整以契合新天治……毕竟,修行本为逆天事,修者心中有这个概念,敢入修行之人都不怕辛苦不怕磨难,只要有希望就什么都不怕了。

  如此,时局渐渐安稳下来,各宗各派将本门修法去芜存菁、一点点的修改着,再过十个甲子修者恐慌消散、重归于秩序,直到现在。

  不过,不管怎么改功法,两千年“速成”总也比不得五千年按部就班来得更扎实,新天治降临,驭界实力大打折扣是一定的,今日的巅顶大修,无论心智、修元还是斗战本领,都比不得几千年前的前辈们。

  便如天残地缺双叟,他们是今时的巅顶人物,要放在三千年前,说他们不值一提或显夸张,但凭他俩还没资格领袖望荆王府群修。

  有关“新天治”,扎广仔仔细细交代明白,由此苏景先前提出的那一问“驭人羸弱”,也得以开解。

  在中土,驭人的“待遇”与别族无异,所以六耳凶残;在此间,三千年前还是旧天治,杀猕与奴族都能修满五千年,实力比着现在强出老大一截,难怪离山诸位祖师爷爷会重视封印。

  随后苏景转开话题,又问各族来历、这座天地古时情形、驭人是如何到这里来等等,可惜,扎广虽曾身居高位,但对这些事情也一无所知,究其原因,各族彼此征伐了无数年头,即便强悍如驭人,也一度被逼到灭族边缘,其他各族更不必说,生死离散几起几落,那些远古事情早都没了准确记载,各族留下的传说倒是不少,可都是臆想妄言,不足以参考。

  谈了好一阵子,苏景在面上挂起倦容,扎广识趣就此告退,方画虎为在扎广面前显自己与上师亲近、硬着头皮又多留了一会,估摸着扎广走远了,他才起身离去。

  闲杂人等走了,三尸急着抖机灵,雷动眯起双眼、手摸肚皮:“新天治,看似天罚于驭界、天助于中土,实则……内中有个关键,万万不可大意。”

  眯眼睛是赤目的招牌,摸肚皮是拈花的嗜好,这次全被老大给占了,另两个矮子一下子都没说话的兴致了,雷动乐得自己显能耐:“那便是——太巧了!早不新天治晚不新天治,偏偏在上一次封印被破不久就来了新天治……若真是天灾自然再好不过,如果是人祸,那就不可不虑了。”

  连三尸都能想到的事情,苏景不听等人哪会没有想法,只是此事扑朔,现在还全无头绪、拿出来讨论也只能算是胡猜乱说,没得意义。是以苏景一声“天尊高见、不可不虑”把雷动打发了。

  不听在旁边另起话题,问苏景:“炎炎伯上门前,你说道雪原斗擂两重心得,一为实力太弱,另个心得还没来得及说。”

  重拾旧题,苏景点点头、说道:“此间修家,多有冥法修持。”

  阴蜓卫、荆发苦修、鬼胎阴姬,或多或少都有冥法修持在身。不止望荆王的手下,金乌神目探得明白,几乎每位驭人大贵族身后都有冥法修行的护卫。

  不管他们这里的轮回有什么诡怪,地面上总算是阳间,不是阳世人不能修鬼法,但修鬼法的太多可就不太正常了。

  三尸个个眉头大皱,明知废话仍要开口:“恁地奇怪,怎会如此……苏锵锵,你怎么想?”

  “本来模糊得很,但得了份口供,也就有了一点猜想。”苏景笑道。

  三尸更纳闷了,异口同声:“谁的口供?”

  “皇叔的口供。”苏景不卖关子:“斗擂时那个潜入白鸦、遭我‘扶桑’杀阵重创的猛鬼,是皇帝的三叔。”

  恶鬼被阳火烧得乱七八糟,逃回望荆王体内,苏景纵起大雾斩杀望荆王时,恶鬼也遭屠戮,但苏景抽去此獠魂精一线收入王袍,又分神一道入袍审讯……

  苏景问供的本领高强,但也不是包打天下,那恶鬼自知无幸坚决不肯招供,有用的东西几乎没问出来,不过那道恶鬼魂精痛苦入极神志疯癫,无意间透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鬼不是望荆王养的,正相反,望荆王充其量只能算个“轿子”。

  中土人间也有恶鬼,远的不提,离山刚飞升走的那位就是,但中土阳世的恶鬼都有个共同之处:未入幽冥。

  阴阳司可不是个摆设,上至一品大判下到小小鬼差皆奉轮回铁律,只要鬼魂落入幽冥,除非得了阴阳司许可否则再休想返回人间,就算有个别鬼物逃回去,阴司大差也会立刻入世追捕。不过那些因执念不散、不入幽冥逗留阳间的鬼物,阴阳司一般不予理会。

  这是中土阴间的规矩,可驭界“皇三叔”不在此列,阿骨王袍对此獠修为探得明白,他并非是阳间修行的丧物,而是死后魂入幽冥、又在阴间修炼大成再重返人间的恶鬼。

  看清了“皇三叔”的修为来历,苏景所说“一点猜想”也就不言而喻:驭人皇廷、神庙等核心力量,与幽冥怕是有不小的联系。

  话说到此,苏景忽又一笑:“对了,还有件事喜事。”说话时候,身上阿骨王袍玄光流转,一群人自袍中迈步而出。

  第七百七十四章 成何体统

  为首者,肤色白皙、面色痴呆影子和尚。

  和尚身后一溜排开九朵灿灿金莲,每朵金莲莲心处几片花瓣柔柔、都包裹着一个面色惨然的小怪物:身体畸形四肢短小、脖子纤细头大如斗,眼睑浅薄一双乌黑大眼突兀,再配上一口歪歪扭扭地尖牙,十足的丑陋。

  正是从九个阴姬腹中夺来的鬼胎。

  不过比起原来,鬼胎都多出了少许变化:头上香疤九枚、眉间梵篆一点,九个鬼胎都出家、做和尚了。

  依着禅宗礼节苏景对影子和尚合十躬身,微笑道:“恭喜大师,收得九位高足,神圣地摩天宝刹后继有人,来日重开山门再振佛光。”

  影子和尚看着痴呆是因为记忆混乱,但不影响他现在的思识,摇头:“重振摩天刹,这话说得太远了些,我可不敢想。将它们收录门下只因看他们可怜,由此和尚动了恻隐之心。”

  和尚心怀慈悲绝不会错,不过九枚鬼胎也确实身蕴先天灵光,资质不俗。

  收徒弟是喜事,尤其是摩天刹收录弟子,不听、相柳、三尸等人纷纷上前恭喜大和尚。

  相柳曾受和尚恩惠、不听要为夫君做面子,都有珍贵见面礼送上,三尸可就没那么大方了,不止不送礼还问和尚什么时候摆素斋宴请客庆祝……

  和尚出来转了一圈,没待多久身形微震返回王袍去了,赤目眼疾声快对着王袍喊道:“和尚,你把徒弟忘了。”

  九个金莲灵胎都被被和尚留在了外面。苏景笑道:“怎会忘记,这九枚灵胎留在外面是要和我试炼一桩法术。”

  “什么法术?”拈花替所有人问道。

  “灵胎归服于王袍后曾向我呈禀,动法斗战时他们可施展九鬼连阴之阵,若‘皇三叔’再以一道法术加持阵中,阵法还能再生一变:随意送人出入幽冥。”

  这本是一道保命手段,一旦遭遇危险,施法既可将望荆王送入幽冥,糖人就算本领再高也不可能追杀到阴间去,堪称万无一失。结果谁也想不到鬼胎都投靠了苏景,望荆王自也逃命无门。

  留下鬼胎在身边,苏景是想凭着自己身上王袍和一双细鬼穿梭阴阳的天赋,试试看能否破出“皇三叔”秘法的关键,如果能成功,靠着九枚鬼胎帮忙,小师叔就要去驭界幽冥转一圈,看看驭人皇和幽冥究竟有什么联系、在图谋什么勾当。

  当然还得试一试,这世界的轮回到底够不够结实!

  谈谈说说,不知不觉里大半天过去,这时夏儿郎来报城外又有客人来访:轻装简行十余人,为首的青衫薄裙、俏丽少女,大家的老熟人了,炎炎伯的妹子方芳猫。

  丫头这就来找小相柳出去玩了。

  气候是炎热了些,但天光明媚花红叶绿,算得野游踏青的好时节。

  三尸好事,本就不愿在城中待着,当即你推我拉簇拥小相柳出城。细鬼儿、参莲子则是娃娃心性,来到此间也想出去转转,求得苏景许可后,大大小小一群人都由方家小姐带着游玩去了。

  刚还热热闹闹的霖铃城一下子就清净了,苏景身边人除了一个漂亮小厮外,全都走得一干二净。

  夏家大宅中,苏景对那九个正准备和主人试炼法术的金莲灵胎和蔼道:“刚刚脱开阴姬身体,你等还有些虚弱,法术事情先不急,再回袍中休养一天吧,过两天我们试炼法术。”

  九个灵胎得了和尚的点化,混沌脑海中已然升开出一线灵智,闻言一张张丑陋小脸上全都流露感激之色……会如此并非苏景多宽厚,只因旧主残酷苛刻,何时也不曾对它们有过半点体恤,两下对比反差太悬殊了。

  苏景心中不忍,将鬼胎收入袍后又特意调遣几道阴风为它们抚身。

  不听坐在不远处一张大椅上:“试炼法术推到明天?为何改变主意?”

  金乌神识远远播散开去。小相柳那一伙子人登云驾雾,去得远了、都已离开灵识范围;夏儿郎骨血凶狠,但对苏景不敢有丝毫悖逆,未得召唤不敢靠近大宅。远远散开在城边巡逻……

  “难得清静啊,”苏景眼睛特别清透,干净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夏家也有床。”

  说话间迈步上前,拉起不听的手向后宅走去。

  不听“嘻”的一声笑,由他牵着、跟他走。

  苏景脚步不慢,但还没脸用上提纵飞遁之术,刚跨过前堂忽听身后不听笑道:“公子气力不济,走路这种小事交给奴儿吧。”话音落,苏景只觉先是腰一紧、跟着身一轻,被不听打横抱在怀中了。

  苏景又惊又笑又别扭:“成何体统?”

  “没人看见。”不听不撒手、反倒双臂用力,抱得更紧了,才一迈步忽又“啊”一声叫,脚下也踉跄了半步:苏景挣扎了——抓她胸。元力没轻重法术不留情,小师叔是正道高人不能胡乱发力伤及无辜,出此下策口中轻轻叹息、满目的委屈。

  脚软手不松,胸口遇袭漂亮小厮也不放手,心思不改,抱着公子找卧房,高人无奈,只好把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

  “远近无妨,但提前说好,这趟出来玩可不能马上回去。”童棺上,雷动天尊对方芳猫正色嘱托。

  赤目与拈花心疼棺材,都站在了小相柳的云驾上,闻言大点其头:“三五个时辰是不够的,怎么也得一两天的游荡。”

  三尸其他时候胡闹不停,可心眼里都体恤本尊,晓得苏景、不听难得独处,不打扰、不打扰。

  相距雪原争擂才过去不到两天,但坊间已然传遍那件“惊骇事”,来自白鸦城的糖人夺魁不算、击败阴蜓卫不算,连赤武帝尊都为其显灵,更看破了望荆王被妖孽附体当场击毙!于离火城周围,“夏离山”这三个字可比着九霄神雷还要响亮得多、轰动得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夏离山出名、身边一干同伴也都被吹得神乎其神。尤其露面最早的小相柳,坊间猜测纷纷,都猜他还未露真身,多半也有一位仙祖的仙灵相护。

  方芳猫这次携了一伙子“传说里”的凶狠朋友同游,只觉说不出的开心,先痛快点头应下三尸之言,随即又想了想,说道:“此处往西八百里,有一片清凉山,其中主峰清凉峰景色最是宜人。”

  清凉峰算得名胜景致,尤其山顶上的天池,潭深千丈水青如碧,不过等闲之人根本不能接近山顶,那里是一处古人大贵族的行原别苑,主人家姓奎,和方家一样都是世袭伯爵,但他们的势力比起方画虎要强得太多了。

  古人奎也来观擂,擂战前夕方芳猫自赤炎城中见到奎家女儿,方芳猫一片热心,相请奎家女儿擂后来驿馆游玩,姐妹们好好聊一聊,不料人家一哂,面上优越十足、目光鄙夷隐隐,淡淡一句“擂后我与家父要去冰凉别苑消暑”打发了她。

  如今方芳猫就要带着小相柳去清凉山拜奉闺中“密”友,扬眉吐气去,让看不起自己的旧朋友来见见自己了不起的新朋友。

  旁人哪晓得女孩家的心思,反正她怎么指引大家怎么走就是了。

  云驾不徐不疾,方芳猫沿途为小相柳指点风土,沿途遇到人烟稠密地方方芳猫都会降下云头,落足于集镇后小姐掏钱请大家品尝当地特色美食,雷动天大欢喜,吃过三顿后就觉得小相柳应该娶了这女子。

  不管他们落在哪里,必会引得一阵大乱,一对僮儿如金玉晶莹,三个矮子摞起来不比常人更高,青衣糖人阴冷彪悍,这一群人如此醒目,谁不识得他们!方芳猫乐在其中,浅薄是浅薄,但她开心也来得货真价实。

  走走停停,区区八百里行程,一行人足足走了大半天的光景,来到清凉山已是黄昏时分,几个时辰里连吃了七顿饭的雷动天尊觉得该吃晚饭了,招呼着大伙再落云驾,来到山边出一家专营野味的酒寮。点酒要菜众人落座,方芳猫挽起袖子亲自给所有糖人斟酒,跟着举起酒杯对小相柳微笑盈盈,正要敬上一杯,小相柳忽然冷哼了一声:“杀气泄露,这山中的埋伏可不怎么高明。”

  方芳猫愣了下,不解:“杀气?埋伏?”

  杀气这种东西无嗅无味,但小相柳是什么样的妖物,传承太古凶兽血脉、自幼生于山林,未成道前每时每刻都在做着两件事:猎杀与逃避猎杀!凶兽天识再加漫长年头的磨炼,他对杀气再敏感不过。

  大山深处,杀气弥漫,虽还相距遥远,却逃不过小相柳的洞察。

  杀气从何而来?自然是埋伏。

  谁在埋伏,又要伏击谁?方芳猫引着一群糖人来山中游玩?方芳猫反应过来,俏面上颜色骤变:“山里有埋伏?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小女孩慌了,想要辩解但心中惶恐下全然找不到有力说辞,翻来覆去就只有那句“不是我”。

  小相柳又看仔细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下:“嗯,不是你,喝酒吃肉。”

  第七百七十五章 中土女冠

  真不是方芳猫,她全然不明白怎么回事,小相柳是真正的老江湖,一眼就能看出她是真迷茫还是假慌张。

  再说如今古人方巴结上师都嫌来不及,又哪里会陷害;退开万步,就算要害也得请出真正高人,相隔百多里就被小相柳察觉杀气的修家实在不够看。

  拈花夹起一根不知名的青菜,放进方芳猫的食碟,笑道:“唐果说不是你就一定不是你,放心吧。想必山中另有杀伐,和咱们无关、无需理会了。”

  人在敌境,须得万事小心,虽觉得山深处将起的杀伐与自己一行无关但仍不敢大意,拈花给方芳猫布菜同时,另只手打开扇子给自己扇了两下,扇子一开一动,画上妖女少了两个。

  另一旁参莲子对两个细鬼儿点点头,春笋法身仍留在桌上,从神情到动作都木讷许多——真魂脱壳、与两道青蛇煞一同隐身遁入深山查探。

  方芳猫这边惊魂稍定,但很快又想起主峰顶上别苑正住着奎姓一家,奎家女儿虽瞧不起自己,可她们小时候曾在一起玩耍,方芳猫心地柔善,回头对自己的随行侍卫叮嘱几句,侍卫躬身告退、赶去别苑给奎家报信、请他们多加小心。

  山中埋伏果然不是冲着糖人一行来的,盏茶功夫不到远处杀气暴发,埋伏者已然动手了,再过片刻小相柳嗅到了血腥气味。但,山中并没什么大动静传来,杀戮于无声中进行。

  远在方家侍卫回报之前,青蛇煞与细鬼就传回灵讯,是番人与古人之战,大队番人蛮正偷袭主峰、刀锋直指峰顶别苑,前沿驻防的古人兵正被悄然除掉,到现在别苑中的古人还懵然无知,根本不知大难临头。

  这种“一嘴毛”的事情,相柳等人连看都懒得看,更不会参与。

  再过盏茶功夫,尖锐钟声突然轰鸣开来,别苑中古人终于发觉了敌人偷袭,鸣钟既是示警也是求援;钟声才起,沉闷号角也响彻山峦,乃是番人蛮的冲锋之号,再不掩藏形迹,自四面八方冲向山顶别苑。

  相柳、三尸等人无动于衷,继续吃喝,雷动时不时就会赞叹一句这个好吃,那个香甜……方芳猫则变了脸色,有些仓皇无助的样子,以她本意还是想救同族的,但自己力有未逮、身边同伴是真凶猛却无意参与此事,她也不敢出口相求。

  不长时间,法术轰鸣声音自山中响起,古人修家的怒声叱喝、番人高手的凄厉长啸混杂,山中打得热闹了。

  小相柳停箸,神情冷漠声音亦然,对方芳猫说道:“这种事情,永远莫指望旁人。”

  无情说话,实情说话。生死搏杀、性命攸关之事,永远莫指望别人!小相柳独来独往,毕生如是,自己想去打的仗就是自己的仗,与旁人无关,不指望!而苏景相交天下,行事又何尝不是一样。不是没有人与他生死同行,但他从不会指望更不会要求:你和我一起去吧。

  方芳猫沉默无言,奎家的灭门之难,岂是她能管得了的。

  可就在这个时候,小相柳忽又皱了下眉头:天空灵元滚滚震荡,有修家正从远处向着山中急急赶来。

  九头蛇灵识辨认清晰,来人的修元不算厚重,境界浅薄,可身法奇快、且饱蕴犀利剑意,是个用剑的好手。

  前后几个呼吸的光景,来者冲入大山深处,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口音古怪、说得是半生不熟的驭言:“生番,还我同伴来!”

  番人偷袭古人,女子追逐番人来讨要同伴。

  女子是另一路,与山中恶战并无直接牵连。

  喝断落下,回答她的是番人充满敌意的呼啸声。凭言辞要人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女子剑修再无废话,下一刻剑咒自她口中响亮冲起,女子荡剑冲入混战!

  也就是这剑咒响起的一瞬,小相柳面色再变,浓浓惊诧充斥目光,再眨眼青衣糖人冲天去!又何止相柳一个人,三尸、参莲子尽数拔身,利剑出鞘寒光纵横,法诀在手灵元轰动,苏景身边一群凶神恶煞全部纵跃而起,赶赴山中战场。

  众人纵身去往战场,只因女子剑修那一声咒言!

  不会她的法术,但一群糖人至少能够听出,女子正施展的剑咒为中土才有的修家敕令!

  方芳猫知晓他们都是厉害人物,可这群家伙一路八百里游玩相伴,大都有说有笑或是和和气气或是胡闹耍宝,除唐果一个外余者都让人很容易亲近……直到此刻个个显露峥嵘,刹那反差,方芳猫真就觉得,自己正置身于有一片正崩裂的大山脚下:渺小、无力、仓皇。

  皆为巨兽,独她是一只小小蚂蚁。

  方芳猫的脸色愈发苍白了,突然觉得脚下微微一轻,是参莲子散过一片绿叶将她托浮而起,大弟子仁厚心肠,觉得把方芳猫一个人丢在这里不如跟着大家身边安全,带着她一起向山中赶去。

  旋即方芳猫如坠梦中,噩梦,满满鲜血颜色、无尽惨呼号啕的杀戮梦境!

  ……

  霖铃城,夏家大宅,厅堂正中方桌陈列,一副绢棋盘铺开,盘上黑白落字十余枚,只是棋桌两侧圆凳空空,并无人落座,摆棋之人坐在厅堂的大椅上,两个人坐一把椅子。

  三尸等人已然离去一天了,苏景、不听躺过夏家的大床,早就起身重返正堂,没有正经事,全无志气似的两人腻在一起,苏景坐在椅上,不听靠在苏景怀中,低声说笑着。

  突然门外传来人声嘈杂,出去游玩的众人都回来了,三尸大呼小叫,好像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跟着苏景来驭界之人个个修为了得,脚下何其迅捷,说话声传入时候他们已然步入正堂,再看苏景不听,对坐于棋盘两边,你扣着黑子我摸着白匣,坐姿端端正正,面带清淡笑容。得闲不厮混,弄棋以消遣,果然一对神仙眷侣。

  手执黑子、摆足模样,苏景抬起头想问他们游玩得怎样,脱口却是“咦”了一声:多了两个。

  三尸一行人中,多出了两个糖人女子,一个双十出头丫鬟打扮的俏丽女子,但面色晦暗目光散落,显然有伤在身;另个则是面目焦黄一中年女冠。

  丫鬟打扮?驭界婢女可是另一副装束,受伤的女子衣着为中土服色;女冠就更“干脆”了,此间世界根本就没有道士这回事。

  但不等苏景开口,俏丫鬟就抢先笑道:“奴儿夭夭拜见佑世真君。”字正腔圆,正宗东土汉话,带了几分江南口音,体魄受创中气不足更闲的字糯声软。

  佑世真君名满中土,莫说修行中人,就是凡间百姓又有几人不识君。

  看服饰就大概知道对方来历了,是以被俏丫鬟叫破身份苏景并不如何惊讶。

  丫鬟他不认识,但对这女冠有印象。之前未曾谋面,不过前面几十年里中年黄面女冠在东土颇有名气:三路来历不明的修家,四处去挑战因灵元大潮而新崛起的门宗,披了画皮的苏景是一路,黄面女冠也是其中一路。

  黄面女冠也面露笑容,与奴儿夭夭的笑意相比,她笑容更亲切,由衷地轻松和开心,伸手自面上一抹面目陡变,二十上下的女子,五官清秀气韵宁怡,可眼角眉梢间又天生了一份媚气。

  撤去画皮同时,幻声法术也一并散掉,女冠的本来声音带了少许沙哑:“涅罗后进弟子蜂侨,拜见苏师叔祖。”

  辈分算得清清楚楚,礼数更是一丝不苟,当年在剑冢采剑时曾与苏景有过一面之缘的涅罗坞蜂侨对苏景行晚辈大礼。对外门朋友苏景不以长辈自居,离座位伸手搀扶,喜道:“你怎也来了这里?在中土时启巧还专门提到过你,要我寻访你的踪迹,这可太巧了些……就你们几个,咱家大队人马杀到?”

  不听则望向相柳等人,目光里满满纳闷。不用等她发问雷动就开口道:“大伙跟着方芳猫去清凉山游玩,正赶上番人蛮大队人马偷袭山中古人贵族,此事与我等没关系,本不想出手,没想到蜂侨道友凌空赶来,要从番人手里解救同伴。”

  当时众人不知黄面女冠是天宗同道,不过认出了她的咒言、知道她是来自中土的修家,岂能坐视不理。一群阎王爷从天而降,番人倒足大霉,一下子从猎人变成了猎物,想逃都没的机会,被糖人狠打伤亡惨重,随队携带的一个俘虏也被糖人轻松救走,就是那个俏丽丫鬟了。

  方芳猫也在场,大家都说汉话她听不懂,圆溜溜的眸子里尽是迷惘。

  不过口中言话不同,人名发音是不会让改变的,方芳猫听得雷动提起自己,赶忙在俏面上挂起微笑,向他和不听点头致意,值得一提的,方芳猫的笑容里颇有些得意——不是对糖人,而是因那清凉山一战。

  糖人出手,相助两个女子同时也顺便救下了奎姓伯爵一家的性命。回想方才,大战落定后,在清凉峰顶,势利旧友向自己道谢时,对方面上惊讶、羡慕、感激、嫉妒诸多情绪混杂于一起的古怪表情,方芳猫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得意!

  第七百七十六章 真嫩

  雷动说话、方芳猫得意同时,涅罗坞蜂侨也开口回答苏景的问题:“启禀苏师叔祖,我来此间是因一桩意外,意外发生时候晚辈与三位掘谷弟子,正在查探东土西北修罗涧。落入这世界后我身边就只剩夭夭姑娘,另两位掘谷传人不见了,不知有没有过来。”

  蜂侨暂不提如何来到驭界,只说来之后的情形,她和夭夭不如苏景走运,直接掉进了番人窝里,还不等弄清楚怎么回事便开始动法打杀,那一战之苦不作赘言,不断冲杀之中两位中土女子失散,蜂侨最终逃出生天,夭夭则被番人所擒。

  这倒不是夭夭的本领不如蜂侨,只是夭夭太不走运,逃亡路上尽遇到番子高手这才失手遭擒。

  虽然和夭夭全无交情,但是天宗弟子自幼得名师教导心中早养下“道义”两字,不会轻易舍弃同伴,何况置身于陌生世界,孤身一人的滋味实在不好受。蜂侨一直在寻找机会救回夭夭,待到后来番人倾巢而出,自荒僻野岭潜行入清凉山准备猎杀古人贵族,俘虏被他们随军携带,蜂侨一路上远远跟踪,待番人攻山时她也出手想要救出同伴,不承想又遇到了另一群老乡……更让她觉得亲近、真正志同道合之伴。

  先把苏景当头疑问解释清楚,蜂侨正待细说自己在中土遭遇的那场意外,忽见苏景面露惊骇,下一刻蜂侨也有所察觉,一道狂猛贲烈的力量,正在远方向着霖铃城急行而来。

  力未至,威势业已催枯灵识、攻杀入心!一行人忙不迭跃出大宅抬头观望,目中只见天际血云滚滚,飞驰如电!

  刚被救回来城中的女修夭夭发出一声尖叫:“怎会是天劫……我的升仙劫?!”

  劫数因修家而起,是以应劫者对劫云感知远胜旁人,苏景不听等人还未探明那重血云中究竟藏蕴何物时,夭夭已然明白:这是她的飞仙劫数!

  但又怎么可能,她才刚破如意胎,相距元神修家的三千年大限还有两千二百年……怎会现在劫数就到了。

  苏景心中一动,急声问:“从你修行日起,至今两千年整?”

  性命劫数、心神大乱,夭夭本能回答:“应该……差不多吧。”

  具体时日她没记清楚,毕竟对中土修家来说,什么时候开始修行不算顶顶重要事情,大概年载是记得的,可具体要有零有整地算明白却难……她不记得、天记得!两千年前的今月今日今时今刻,还是稚童的夭夭在那位面带伤疤的青衣公子指点下,将一滴天地灵元吸敛入身、正式踏入修行道。

  新天治,两千年!才脱虎口的中土女修又迎来驭界飞仙劫!

  莫说夭夭身遭重创,即便她毫发无伤修元盈满,凭她十境修为也休想挡下此劫。夭夭面色惨白、心思全然混乱了,目光凄苦无助望向苏景。

  分不清是悲是怒还是怕、夭夭只觉胸口被堵住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她的目光苏景又怎能看不懂:救我。

  求你救我。

  眸儿酸楚,眼帘本能落下,剪断了凄然目光,夭夭眨眼。可是不等她再开目,血云至天劫到,银弧中天威浩浩,挟持万钧巨力轰杀中土女修!

  此刻旁人即便置身血云下、哪怕合身扑挡在夭夭头顶,此人也感受不到天劫的丁点力量,夭夭受到的打击同样不会减少半分……天劫与旁人无涉,但别人也休想为夭夭挡劫数。

  受伤母狼般的啸声自劫云下响起,没人能辨出那声音是夭夭的哭还是怒。

  夭夭毕生都追随于疤面青衣身边,敢与这样的主人为伍她自然不怕死,只是她不想死得那么不明不白,伤痛身躯中残损修元尽数暴发,明知必死无疑却仍要誓死一拼。

  不甘所以不屈,不屈所以反抗,反抗所以更痛苦,夭夭不求好死,她愤怒!

  以前夭夭极少在修行道上露面,包括蜂侨在内苏景这边无人知道她的身份,眼看着东土来的修家糊里糊涂入劫数,看着她咬牙切齿满心愤怒地徒劳抵抗,人人心中不忍,拈花心肠软黯然长叹,可是这声叹息未完忽然眼前一花,女修夭夭与血云杀劫一并消失不见。

  是苏景出手。一道心念流转将夭夭收入了自己的黑石洞天。

  以苏景现在的本事,迎飞仙劫数一样必死无疑,不过他另有想法,将夭夭藏进自己的洞天,好像陆老祖那样,天劫只看应劫者,找不到夭夭它自然也就消失了。

  退一步讲,即便天劫“发现”夭夭藏进苏景体内,当头去打苏景,他也能应付一时:短短片刻功夫苏景已经看清,血云劫数是“循序渐进”、内中降下的雷霆轰杀一道比着一道更强,现在天劫刚至威力还不算太凶猛,若苏景去挡至少能为夭夭争取一个交代未了心愿的时间。

  素不相识,但同来于中土,总算是一场缘分的。

  可惜盘算得好,事情却不以他想象变化,夭夭被收入黑石一刻,血云劫数也随行齐动,一起钻入了那气窍洞天!

  苏景先是一惊,但很快又复镇定,“规则”是不会轻易改变的,血云在洞天里仍只打夭夭一人,并未伤及其他,对苏景也没有伤害。

  一道神识投影于黑石洞天,看着夭夭应劫,苏景目光沉黯,他救不了她。

  而最初的慌乱、愤懑过后,夭夭也冷静了许多,她的见识不差,知道苏景试图救自己。血云雷霆中幽幽声音传来:“先生好意,夭夭收到了,可惜今生无以为报,若还有来世再求报答。”

  苏景摇了摇头:“不用说这些,仙子心中所愿不妨示下,力所能及决不推辞。”

  笑声楚楚,夭夭摇头:“我的心愿与先生之道相悖,不提也罢,但我求能死个明白,这劫数究竟从何而来,先生晓得么?”鲜血自夭夭口中汩汩流出,她已撑不住了。

  “此间天治迥异中土,修家修行满两千年,大限劫数就会落下……你来的……时机不太好。”

  身体簌簌颤抖,掐诀的纤细手指因太用力显得苍白异常,夭夭却在笑:“什么破世界!”说话间,手诀松开了,力气将尽,最后的一点时间、一点修元,她做了另一件事:录写了玉玦一方。随即她把玉玦向苏景掷去:“有朝一日,若先生见到我家公子,请将此玦给他,内中所录为夭夭遗言。我家公子与先生本是旧识:离山弃徒、青衣叶非!”

  苏景一愣,伸手接玦……敌也好友也罢,到底是一个与自己无害女子的遗愿,苏景会成全她,点头道:“你放心。”

  “佑世真君,正道高士,没什么不放心的。”夭夭七窍沁血,雷光中身体渐渐枯萎,可她的面目已归安详,缓缓闭上了双目。

  只是,她才告闭目猛又想起另外一件事,神情陡然凄厉猛又张开双目:“你刚说,天治两千年?!不可能……”话未说完命火枯竭,陨身。

  临死一刻,苏景从她眼中看出一个字:怕。

  连死都不怕的人,还会怕什么?

  见了她眼中恐惧,苏景心底也突兀一惊,他省起了另一个人……

  浮玉王已经站了一个时辰了。

  这阳世中能让浮玉王肃立许久、却不敢开口问上半字的只有一个人——驭皇帝。

  雪原擂结束不久浮玉王就收到灵讯传报,糖人竟将望荆王和国师弟子一并给斩了……还有他们的皇三叔!

  浮玉王大吃一惊,但当时未敢进宫,他晓得皇帝收到消息只会比自己早不会比自己晚;他更晓得皇兄的性情,出了这等大事,皇帝需静心沉思、最恨有人在他身旁聒噪打扰。

  是以浮玉王在快两天之后才入宫觐见皇兄,问他的打算。

  然后浮玉王就站了一个时辰。

  面前三丈处,驭人皇帝端坐书案后,闭目沉吟久久不语。不久前才用九千性命换来的年轻容貌已经消失,驭人皇帝是个行将就木、周身散着一股腐烂味道的老人。

  终于,皇帝睁开了眼睛,却不去提及雪原擂:“夏离山的来历,下面还没查清楚么?”

  浮玉王摇了摇头。

  皇帝未发怒,又问起了另一件事:“半年前那场天劫呢?查出结果了么?”

  差不多半年前,秋疆内突然掀起一道飞仙劫云,于一处荒僻山谷绽放威力。要知道驭人掌控天下甚是严密,麾下各族谁家修士到了什么境界、哪个修士大限将至均有详细记载,可这道劫数来得却莫名其妙,附近根本不该有渡劫人的。

  待驭人高手赶到地方查看时劫数已过,山林莽莽不见丝毫痕迹。事情蹊跷,驭人皇帝命人追查,手下人将界内快到大限的修家筛选了几遍却一无所获,就是凭空冒出一个精修高手渡劫,这桩悬案至今未破。

  这是和雪原擂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强要说联系也仅在于时间:半年前莫名高手秋疆渡劫,半年后凶狠糖人雪原出世,两件怪事如此相近发生,是巧合么?

  见浮玉王又次摇头,驭人皇帝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这是他的习惯、暴怒征兆,浮玉王提紧了心神,正要硬着头皮去迎皇兄雷霆震怒,突然门外有侍臣到来,躺在门口唱道:“启禀吾皇,刚刚观天监传来消息,探得飞仙劫云一道。”

  精修之人记忆非凡,皇帝心中装着“谁该应劫”的账目,闻言皱起眉头,最近没有要渡劫之人,当下顾不得发怒,问道:“可知渡劫之人是谁?劫云落去何处?”

  “何人渡劫不得而知,劫云落在……落在离火城外,糖人的白鸦城。”

  “查,看白鸦城何人渡劫。”传令之后,皇帝出奇地收敛了怒气,对浮玉王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容我再想一想。”

  ……

  夏境霖铃城。

  苏景命参莲子带领一队夏儿郎护送方芳猫回离火城。纵然语言相隔,家里摆着个外人也总觉得不方便,对糖人上师方芳猫不敢丝毫怠慢,恭敬施礼、告辞。可对小相柳她就亲热得多了,笑眯眯:“过两天再来找你玩……到时候你教我下糖人的棋。”

  她来时见上师和那位漂亮小厮对坐棋桌,分不清是人俊秀还是棋雅致,觉得说不出得好看,打算要学这门雅技。想想将来和小相柳摆棋对坐,那滋味一定美得很。

  九头蛇吃棋没问题,下棋可不会,看了看棋盘看了看小姐,没应声。

  方家小姐离去后苏景不急着向同伴解释夭夭渡劫的情形,先招呼大家落座,再问蜂侨:“来时经过,还请细说。”

  “是。”蜂侨的嗓音天生一丝沙哑,老天爷送给她的风情。

  中土世界三万年不遇灵元大潮到来,短短几十年里催生修家门宗无数。新晋修家忽得大力在身,心境不稳难免骄狂,不将旧宗放在眼中,四处问剑挑战着实搅扰别人清静。但另有三宗修家,行走于世专门就去寻这些新起门宗的晦气。蜂侨所扮黄面中年女冠是为三宗中的一路,自称掘谷的莫名人物是另外一路。

  大约半年前,蜂侨只身去往新宗里好大名气的修罗涧,巧遇掘谷三人也来此挑战,但修罗涧一片寂静无人应战,正疑惑中忽然自涧内传来一声惨叫,蜂侨与掘谷弟子入内查看:山壑深处,修罗涧弟子皆尽丧命且死状恐怖,个个尸身两段,都是小腹爆裂、腿还盘坐在地面上半身却被崩飞远处,血浆仍在缓缓流淌,紫得发黑的颜色触目惊心。

  蜂侨、掘谷弟子都是见识广博之人,看亡者死状很快就有了判断:盘坐行元、勾连天地,将大乾坤中的灵气收入自己身体……但他们的灵元不受主人控制、于丹田中爆裂开来。将修家的身体炸成了两段。

  最后一声惨叫就来自修罗涧修的掌门人,他的修为最高,坚持的时间最长,可到底还是没能阻挡异样灵元的崩裂。

  当时蜂侨目光诧异,走火入魔见得多了,灵元不受炼化反噬修家的情形也不是没有过,可一个门宗数百弟子死得如此“整齐”闻所未闻。细细查看山壑、再找不出幸存者,正待仔细思索事情缘由,修罗涧内忽又有异象显现,七彩光芒自地面下暴射而出。一时间彩光迷离,整座山谷都被映照得光怪陆离。

  蜂侨不敢再多待,一道灵讯传回师门,同时拔身而去想要先撤回到安全地方再说,不承想七彩奇光中突然绽放怪力,一下子将蜂侨抓住,以她的本领根本无力相抗,旋即只觉天旋地转、浑不知身陷何处。待一切重新稳当下来,蜂侨身边只剩下掘谷三人中的那个侍奉丫鬟,放眼望去,周围无尽莽莽山林。

  侍奉丫鬟夭夭立刻将一道灵讯打出,被送来陌生地方,她第一反应是要先找到自己公子,可灵讯送出并无回音,跟着四面八方古怪的号角声鼓荡群山,她们从未听说过的生番潮水般涌来,厮杀起……

  蜂侨与夭夭来到驭界的经过就是如此了,苏景听得认真,待她全部说完后问道:“你可还记得,修罗涧奇光显现、你被怪力卷入此间的具体日子、当时时辰?”

  蜂侨说出当时的月、日、时辰,苏景相柳三尸等人对望,确定了、踏实了:正是苏景和小相柳被送入驭界之时。

  既知前因后果,苏景很快就想通其中关键。来之前离山高人与镇士就已探得,中土与驭界的封印虽只有一道,但通路却有两条,封印是一法锁双路之术。

  两条路,一条就在离山脚下,算是大路;另一条在何处不得而知,可以看作小路。如今想来,那条“小路”就在修罗涧,蜂侨与“掘谷”弟子适逢其会,恰当时候出现在恰当地方,苏景相柳被误送入驭界时,虽无显像可查但封印必会有瞬间松动,蜂侨与夭夭就此陷落。

  至于修罗涧弟子惨死,封印躁动、对大小两条路都会有影响,大路这边有镇士守护是以无妨,小路那边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封印摇晃怪力横生,岂是修罗涧这等新晋门宗的修家能承受的,外间环境引动体内真元爆裂……只能说他们选错了门宗坐落的地方。

  苏景简单解释两句,又说道:“夭夭是叶非的人。”

  三尸齐齐“啊”了一声:“哪个叶非?”

  还能是哪个叶非,中土世界又有几个能让苏景记住的叶非,雷动追问:“叶非也来了这里?”

  “不得而知。至少……夭夭过来后没能联络到他。”苏景的面色有些复杂:警惕,叶非要是也被卷过来,他们不可不防;不过警惕之外,苏景神情上兴奋和开心还要更浓些,叶非来了?

  只嫌敌人不够看,从不怕事情不热闹,这就是苏景的性子了。一场大戏、登台的人越多他唱起来就越过瘾。

  苏景话锋一转,叹了口气:“夭夭未能扛过劫数,已然陨身了。再就是此间天劫与中土有些不一样。”

  中土天劫要命不要魂,是身死道消之杀,修家死后游魂下幽冥再入轮回;血云劫数却要命也要魂,魂飞魄散之杀。夭夭在黑石洞天里渡劫,苏景本还想试着以鬼袍去救护下她的魂魄,不料夭夭被彻底打灭成烟,身体与魂魄都没留下。

  说完,稍加停顿,再开口时苏景加重了语气:“有件事情要和大家商量下,我马上要闭关,我不在时驭人那边又该怎么应付……”

  “突然去闭关、作甚?”不等苏景说完小相柳就插口问道。苏景能分心十段,等闲法术参悟无需入关清修的。

  苏景笑了笑,目光里无甚欢愉,反倒是沉重之色更多些:“想办法,开青灯!”

  请影子和尚动法咒、请屠晚神剑绽锐意,什么办法都好无论如何一定要把青灯境打开一线,他得送一个人进去避难。跟着苏景又问小相柳:“你还有多少时间?快了吧?”

  刚听说“两千年新天治”的时候,苏景等人的确都没反应过来,这算得思识的惯性,本心深处总会觉得这个世界种种古怪,与自己并无直接干系,此为其一;另则,小相柳从来都是个后生模样,看上去比着苏景还要年轻些……本来就没多想,加之九头蛇在大家心中还是个“年轻人”,不知不觉就忽略了他。

  直到夭夭突兀迎来劫数,苏景才猛地想起小相柳:看似年轻,可凶兽为妖,它们的寿数远非修家可比。且相柳说过,九头蛇修行有九杀九劫,他已历遍九杀、经过七劫,又岂会太年轻!

  “快了?”小相柳笑了起来:“过了,上个月刚过两千岁整寿。”

  拈花满面无奈:“你这人怎么如此糊涂,此间天治问的不是寿数,是踏入修行的年限……”

  “相柳为天生凶物,出生一刻、啼哭之时就开始修行了,寿数即为修行年头。”相柳应道。

  苏景等人面面相觑,这可十足奇怪了,同为中土来人,夭夭就要领受此间天治制裁,相柳就没事?可不管怎么说,唐果不用挨天劫总是好事,内中的蹊跷大可留到将来慢慢寻找答案,苏景大是松心,笑道:“咳,你这人,两千岁大寿也不说一声,好歹我给你摆上一桌。”

  “不用——”相柳回答得冷冰冰:“那天正好番子袭城,我吃了顿好的……你们作甚?”说话功夫里,雷动赤目拈花三个矮子走上前、把相柳围在中间缓缓打转、一眼接一眼的上下打量,看得九头蛇浑身不自在。

  赤目眯眼睛:“两千岁,老妖精了啊。”

  “既是老妖精,为何不见白胡子?”拈花接口道。

  雷动冷笑不已:“不见白胡子也还罢了,居然还是一副小白脸的扮相,九头怪,你装得挺嫩啊。”

  两千岁不算年轻,可那得分和谁比,人家相柳一族,熬过九杀九劫就算不能飞仙去,活上个千秋万载也不算个事,两千岁的小相柳在自家族中的的确确还是年轻后生。

  小相柳不是装嫩,是真嫩。

  这个时候苏景忽然又做了一件怪事:身形震、妖光绽、那一系白色暖裘又重新穿着在身。

  第七百七十七章 三息

  苏景动作反常,三尸立刻就不去纠缠小相柳了。同时转头望向苏景:“你冷?”

  “不冷,我怕,怕它跑了。”暖裘裹身,糖人富贵。

  “谁跑了?”三尸愈发稀奇,闪身踏步自小相柳身边散去又把苏景围住,不过之前他们围住小相柳是“围观”,现在围苏景则是“围猎”,三尸个个目光警惕手脚灌力,本尊怕什么东西逃走,三位矮神君全都加上一份小心,不管“它”为何物,苏景要留三尸就帮助一起拦。

  “天劫。”苏景的神情很有些古怪,不过笑意居多……夭夭受“天治”制裁,丧生于驭界劫数,但她死后那片劫云并未就此散去,而是留在了黑石洞天内。

  威力内敛、雷霆藏蓄,血云不发威也不动,好半晌了。

  初时苏景不觉得什么,以为过不多久它就会散去重新归入大乾坤,不承想它全无离开之意。它没走?苏景心底陡然跳出了一个字:贪。

  天大一个贪字!

  那可是一道飞仙大劫,内藏灵力何等浑厚,若能将其炼化……那还有什么犹豫的,真元行转三重乾坤并合,心念催动阿骨王袍结法全身封阻去路,如此还嫌不够再把暖裘加身。这狐地妖雾的白裘之变重在防御,和盔甲一个道理能挡外就能阻内,苏景穿裘等若又在皮囊外加扣了一个壳子,进一步隔绝大天地与自己小乾坤的联系,务求留下这劫云。

  简单解释两句,三尸恍然大悟,原来是不让天劫逃掉啊……猛一声怪叫三个矮子同时向后跳开,这还帮着“围猎”呢,围猎天劫?矮子宗师不找这个倒霉!不听也担心不已:“你小心!”

  小相柳可没那么客气:“你疯了?”

  扑哧一声,蜂侨笑了,天劫逗留修家体内固然稀奇,正道天宗小师叔的贪心和大胆更让人大开眼界。

  其实苏景不是全无准备,剑魂屠晚与影子和尚此刻都被他请入黑石洞天,一僧一剑严阵以待,万一天劫发难他们会立刻出手,总能抵挡片刻,大不了到时候再脱衣服开洞天放天劫离去。苏景正待向同伴解释这一重,黑石内血云突然震颤起来。

  苏景先一骇,随即又面露惊喜。

  霖铃城内最最关心苏景的那个人非霖铃莫属,见夫君面色连番变化,她急急问道:“怎了?”

  “天劫传力小乾坤。”

  于急急震颤之中,一道道灵元力量被血云缓缓送入小乾坤——黑石洞天是一重“大地”,与天乌剑狱对应成小乾坤一座。

  苏景三座乾坤同源同根同命,彼此勾连相套,一道小乾坤得滋补,另两座小天地照样会强壮起来。

  不听得了答案,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蜂侨的眉目灵活,见三尸不停眨巴眼睛知他们不解其中奥秘,开口解释道:“天劫本为天地孕育,修家渡劫后,劫数力量会重归于天地。”

  赤目攥起了拳头:“便是说……这血云天劫走错门了,把苏景的小乾坤当成了大天地?打完了人,劫数中的灵气都便宜苏景了?”

  雷动已然开始手舞足蹈:“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解释,这可不是好人有好报、造化了么!”

  拈花“哇哈”一声笑,双臂大张撒腿向着蜂侨抱去,苏景要是真能收去飞仙劫中灵气可是大喜事,怎么也得庆祝一下。

  蜂侨哪里想到还会有这样的“仪式”,小姑娘脑子都懵了,愣在原地不知是不是该拔剑,幸亏苏景动作更快,及时抓住了拈花的肩膀拦住了他。

  不听在一旁安抚蜂侨:“他们三个都是灵怪,行事间只看……只看真性情,唐突孟浪、万勿见怪。”

  蜂侨没事,就是被吓了一跳,小脸有些发白,摇头笑了。

  拈花这边,被苏景按住肩膀,他仰头望向本尊:“你也看上她了?”

  “也”从何来,拈花不说。

  没法回答,干脆不理,放开手就此盘膝坐地,催动风火双元行转于三重小乾坤,有条不紊收敛血云送来的力量。

  血云送出的真元纯净、淳厚,不存阴阳之分不在五行之列,是为最最干净不过的本源元气,归入苏景的阳火真元后无需着力炼化自然就被“沁染”,再也省心不过。

  众人不打扰苏景行功,散开到一旁,拈花等了片刻就觉无聊,跳到厅堂正中那张棋桌上,招呼不听:“小不听,咱俩把这盘棋续上。”拈花可不是不学无术之辈,色欲灵怪常年混迹声色之地,琴棋书画他样样拿得起来。

  不听的目光都快绑在苏景身上了,心不在焉说了实话:“东土的黑白棋我不会下。”

  “那怎么……”三个字后,拈花明白了,笑嘻嘻地不问了。

  蜂侨不禁莞尔,很快又忍住了笑意。

  劫云蕴力强大,想要尽数收敛为己用绝非朝夕功夫,可苏景端坐不久就睁开双眼重新起身了。

  “这么快就收完了?”不听诧异。

  “没,血云还在,不再送力了。”

  赤目语气不甘:“被它认出来你那小乾坤不是大天地了?”

  苏景沉吟片刻,缓缓开口:“不知是不是巧合,我觉得……劫云散于我的灵元力量,和夭夭的修为差不多。”

  若夭夭未受伤,苏景至多也就看出她大概的境界,休想能看穿她的修为深浅;但夭夭来时身遭重创,无力再抱元守一,就瞒不过金乌神目的洞察了。

  “夭夭来时是十斤馒头,血云将她轰灭后,给了你十斤白面?”雷动若有所思,举了个不伦不类的例子,跟着又合十向天:“就事说事,有怪莫怪,夭夭别见怪。”

  例子不像话,可意思是没错的,夭夭渡劫时什么样的修为,血云就给苏景的小乾坤送出多少灵元,不过还原成了纯粹元力……

  叶非来没来,他的修行年头可足够长了,来了的话直接就得应劫吧?

  夭夭死得不值,可为何她受天治,真嫩的小相柳没事?

  血云劫数打灭了夭夭,又把同样一份力量归入乾坤,这是什么道理?

  小相柳等人清凉山游玩一趟带回来个叶非手下,也跟着带回来连串疑问,苏景站起身来对同伴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先散了,独自一人去往后宅、寻了个清静院亭重新坐了下来,手上写写画画,口中喃喃自语,很快陷入沉思。

  漂亮小厮就跟在夫君身旁,但不靠近不打扰,坐在远处单手托腮望着苏景,很快也看入了神。另一边,三尸带上蜂侨游览霖铃城,拈花殷勤,把这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来头、自己这一行人之前经历种种都给蜂侨交代清楚。

  一晃半天光景,已是子夜时分,苏景传声着参莲子来相见。

  眨眼功夫参莲子赶到,躬身行礼:“弟子侍奉师尊。”

  “再请你辛苦一趟,去离火城请方画虎过来……让他带上妹妹。”

  参莲子不多问半字,纵身飞去离火城请人。大半夜的,炎炎伯都已经睡下了,被小娃喊起来、听说这时候上师召唤、还特意要自己带上妹妹?

  这如何使得?提亲一是回事,献寝又是另一回事,方画虎面苦口苦心更苦:“小、小法师容禀,舍妹自幼身体娇弱,昨天随唐果法师出去游玩一趟,回来以后就病倒了,请了大夫来看,说她决不可见风……”

  “师尊命我请人,他老人家谕令即为天条,言出法随!少要啰嗦,与我复命去!”秃头小娃冷声呼喝中,方圆百丈地面突然颤抖开来,一条条粗大黑藤破土而出,四面八方钻入驿馆,无关人等都被藤子卷出放置远处。

  随参莲字一字叱喝“起”,黑藤将这座驿馆连根拔起,飞天去!

  黑藤法术动静不小,立刻惊动了巡城兵马,转眼间离火城中光明大作,一队队丁人卒刽人勇围拢过来,参莲子不怒反喜,纵身出驿馆,脚下踩着一根尤其粗壮的黑藤立身半空。

  参莲子要想走,凭面前这些军马根本阻拦不住,但秃小子止住了前行:他们敢拦我?

  魔女蓝祈照看长大的孩儿、南荒天斗山时刻追随裘大都督、黑二都督四处打架的小子,苏景面前的乖徒儿在外面就是个小土匪、小魔头,一人对上重重军马却懒得解释半字,更不会搬出师父的名头,扬声叱喝:“三息不退,屠灭离火!”

  童声响亮,连相邻的霖铃城都听得一清二楚。

  最近二百年参莲子“归了”小妖女,不听听见徒弟在外面装凶扮狠,皱眉头、闭眼睛,深深一吸再一呼,吐气开声音动天地:“一息!”

  话音落,不听再一吸、一呼,复开声:“二息!”

  而这“二息”呼喝可就不止小不听一个人了,三尸、相柳、细鬼儿连带满城夏儿郎齐齐大吼,帮着一起数,众人都来起哄。

  好徒弟、好师母、好同伴、好手下啊!苏景哭笑不得,暗凝息蓄势以待,他不担心参莲子,倒是有些怕这小妖怪发了性子真会把一座离火城给打得飞灰湮灭。

  蜂侨忍不住又笑了。

  不修行的时候蜂侨看书、弄琴、摆弄些花花草草或者自己和自己下棋……或许是觉得自己眉目间天生媚气有“招摇”之嫌,所以蜂侨从不会像启巧师姐那样风风火火四处交朋友,她是个安静孩子,平时都是那么清清淡淡的。可来了这霖铃城,真正见识了小师叔,就总也忍不住想笑。

  这位离山小师叔的行事,似是和以往听说得不太一样。

  第七百七十八章 浪浪仙子

  离火城中,嘎啦啦巨响轰动,地面四分五裂,又有无数黑藤疯长出来,参莲子蓄势、只待师娘给自己数出“第三息”,他便要大打出手了。

  炎炎伯又惊又怕,这要是打起来那就真正得罪“上师”了,前面诸般努力尽归清风,且炎炎伯觉得上师虽骄傲但不是蛮不讲理之人,“妹妹侍寝”的事情还有求情的指望,可要打起来便一切免谈。抢在霖铃城“三息”吼喝响起前方画虎飞出驿拦在两方中间、双手乱摇:“误会误会,是我随小法师去见夏先生,你等快快退去,不可鲁莽。”

  拦路军马本就心头发毛,见事主如此说,就算城守怪罪也有个交代,立刻让开道路。

  参莲子爱打不爱说,撇撇嘴角也没再说什么,再做前行直接把驿馆带入霖铃城。

  夏家大宅正堂,苏景来见炎炎伯,摆手打断方画虎对刚才事情的解释,问道:“你还有什么亲人?孩儿有么?”

  方画虎不解“上师”何来此问,张着嘴巴摇摇头,这些年为光复家门殚精竭智,根本没去想要子嗣的事情。

  “妻子呢,有么,带在身边了么?”

  方画虎脸色更白了,带上妹妹还嫌不够么?!苏景也觉出这话会让人误会,失笑摇头:“莫担心,我是想让你带家眷来我霖铃城中暂住,没有其他意思。后面或许会有些危险,不想你家人受连累,也免了你的后顾之忧。”

  前一句让方画虎大大松了口气,可后半句又把他的心提了起来,摇头道:“有妻室一房,但那女子不提也罢,她若死了我反倒开心!上师明鉴,下官唯一牵挂之人就是猫儿这丫头。”

  人家房内事、夫妻事,苏景不多问,闻言点头:“那就成了,请炎炎伯随我登城。”言罢挥手起云驾,带上方画虎去往城头,包括蜂侨在内一众同伴都跟在苏景身后。

  前行之中,炎炎伯问道:“不知上师唤下官前来,何事吩咐?”

  “此去驭人皇城,一是请炎炎伯指点方向,另则来往联络还要麻烦你。”苏景说得轻松,炎炎伯却大吃一惊!“上师”这便要开拔了?可没听说有圣旨传来准他前行啊。

  但苏景之事岂容方画虎来问,转眼来到城头,苏景转目望向方画虎。

  方画虎明白他的意思,不敢稍有悖逆,伸出手东南方向一指:“皇城在春域,从此间去到春域须得先过秋疆,这个方向。”

  苏景临时起意,一改之前想法突然启程,看样子竟要直捣黄龙,身边同伴也没想到,不约而同一愣,唯独一个小不听,笑容明媚全无吃惊的样子,苏景已经给过她太多惊讶了,这等“朝令夕改”的小事情,小妖女浑不觉有什么。

  而最初惊诧过后,自小相柳、三尸再到参莲子、细鬼儿或目蕴兴奋或眉飞色舞——苏景不好惹,这次随他来驭界的更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白裘大袖抖动、苏景神念传令,四位昆仑力士奉王诏跃将出来,跳下城头将偌大霖铃城扛负在肩,旋即只听得城中阿骨王身边细鬼儿扬声高喝,不过这次两个娃娃没再异口同声,丫头六六先开口:“步破乾坤、路开天地,敢拦路者……”

  小子乖乖顺腔接口:“尔来往我身后看,血海是我掀,骨山那我堆,找仔细,可见尔尸骸也在其中?!”

  一人一句后两人再齐齐喊道:“上圣仙王、起……驾……啊!”

  或是觉得这趟行程当有大凶险大斗战,细鬼儿的开路辞较之往时复杂了不少。更在呼喊中以本元真修引动阴曹气意,冥冥中无边厉鬼啸叫附和!

  就在阴风卷荡之中,四力士迈开大步,向着东南方向急奔而去。

  霖铃城四周可不是“白地”,不久前千马、宗旺离去前于附近布下了些兵马,平时城中人进进出出那些军马不会干涉,如今“上圣仙王”要走,还是向着驭家重地方向前行,这又如何能放它同行。

  城动一刻四方鼓声如雷,驻扎附近的兵马齐齐出动拦路,为首者是一名驭人,本为宗旺身边侍卫首领,被留下来暂时统带兵马。

  相距霖铃城百丈,杀猕带着一队精锐人马腾云驾、横阻半空,措辞还算客气:“末将宗来广,求请夏先生登城说话。”

  夏先生就在城头,但不出声,身边自有人代为搭话,对驭人将领喝道:“讲!”

  “先生曾与我家将军、千马公子定下七日之约,如今才满三日,皇城圣谕未至先生便要开拔,是何道理?”驭人将领想和苏景讲理。

  苏景笑了,驭界没有离山,自也没有“天宗小师叔”这个人,穿王袍裹白裘的,随心所欲域外飞魔!他想怎样便怎样,哪来明白道理!苏景仍是不答话,转目去看身边不听,把这个发狠扬威的机会让给自己娘子。

  不听笑吟吟地,也没出声,俏目一转望向新来的蜂侨,霖铃城那么漂亮,女主人总得讲个待客之道,蜂侨来了这世界一直担惊受怕,扬眉吐气的机会留给她。

  蜂侨未推辞,涅罗坞淳厚火行元注入气息,字字响亮威严,但因嗓音里天生的一丝沙哑,又平添几分妩媚些许诱惑:“三息不退,屠灭全军!”

  直接学了小魔头参莲子的调子,这位涅罗坞小师妹也是个趣人,若无趣又怎会被启巧当成亲妹妹似的那么喜欢。

  驭人将军宗来广只觉两腮发酸,自他降生以来就只有驭人不讲理的份,何曾尝过被别人恃强欺凌的滋味,要就此退走万万不成,违抗军令端的重罪;可要打的话……贵人派兵留守此处不过是个“态度”,人数不算少但绝拦不住糖人,毕竟三天前糖人那“七天约定”说得明白,没人想到他好端端的又会反悔。兵不少但不精不锐、修行高人几乎没有,若开战无异自寻死路。

  宗来广无奈道:“小将奉命行事,还望先生莫为难我等……”

  话没说完,前方城中陡然一声咆哮掀荡:“一息!”

  城内三千恶人磨替蜂侨数时,纯清与妩媚共生的俏面上神情不变,可蜂侨自己晓得,自己心里惬意得很,做恶人、做凶人的感觉以前可从不曾体会过。

  宗来广咬牙,行转真元准备斗战:“既然先生相逼,莫怪我……”

  “二息!”哪管他废话,恶人磨第二声虎吼,一道道阴风云驾自城内升起,凶兵显身、摆开了冲锋杀人的势子。

  同个苏景忽然“咦”了一声,望向宗来广:“你的本领大得很啊。”

  不止苏景,霖铃城头诸多来自中土的年轻高手都露出警觉神情——就在驭人将领蓄势时候,浓浓威压自高空播散开来,真正的浩大法术前起势之兆。

  再眨眼,九霄天穹之上,一声剧烈暴鸣轰碎子夜,炽烈白光迸射四方。金乌神目看得清楚,光色本为七彩,但它们来得太强太猛烈,以至肉眼看来尽为苍苍惨白颜色。

  而巨响与强光炸起一瞬,天上滚滚灵元乱冲乱撞,搅动飓风重重掀起气浪无边,其间另有万千紫弧穿梭……这不是法术,分明是一场风暴,乾坤真灵与天地元力掀起的可怕风暴!

  所幸,足以剿杀一方的风暴只在高空肆虐,若它沉落地面,苏景怎样、相柳如何?只怕逃命都没有机会!饶是那风眼相距众人头顶千里遥远,边缘强风已然把霖铃城吹得摇摇晃晃,不远处离火城墙崩石裂房倒屋塌,驭将领统帅的兵马也被吹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真正天威!苏景将一道灵识打去高空想要探一探内中力量究竟有多强大,奈何“灵识”这等虚无缥缈之物才靠近风眼,居然立刻被怪力撕扯个粉碎,天上力量深不可测。

  中土世界根本不存在这等元力风暴,来到驭界后苏景曾在白鸦城书典中读到过有关记载,这种风暴来无征兆去无踪影,不知因何而起也不知因何而灭,有时千百年难得一见,有时一个月会暴发三五次。

  只看文字记述他没太当回事,这次真正遇到了才晓得它何其可怕,根本就不是人力、修家力能够抗衡……才想到“无人能抗衡”,忽听得一阵铜铃般响亮到有些刺耳的笑声,循声远眺之间远方天空里一道灰黑斑驳的云驾疾驰而来,云驾薄薄如叶,一个看上去十三四岁的少女端坐其中。

  不是杀猕,也非古丁刽等族,少女居然也是个杂末、糖人模样,她指挥着自己的云驾一路赶来,到最后、一头扎入风眼。

  跟着就见云驾翻来滚去,在狂猛风暴中时隐时现,那铜铃似的笑声更加响亮欢快了,她……在玩耍!如飞鸟追云龙鲤戏浪一般,糖人女子追逐风暴、玩得开心。

  驭界内、霖铃城外就再没朋友!若这少女向他们发难,唯一能和她相斗的只有丈一。

  认识“上师”这么久,方画虎从未见他拿过兵刃,这次亮出那么老长一把宝剑,方画虎哪能不明白苏景的心思,急忙进言:“上师放心,浪浪仙子不理凡间事情,绝不会来找您的麻烦。”

  第七百七十九章 生死

  “浪浪仙子?什么人,哪一族?”苏景从未听说过此人,说话时候警惕不变,神识勾连丈一,富贵唐人看上去平静如古潭无波,但那万剑杀灭随时可能暴散开来!

  上师垂询,炎炎伯不敢怠慢,仔细解释:“哪一族也不是,这位仙子自古便存于天地间,从不理会各族征伐,也不会和旁人说一个字,她独来独往,永远追逐这元力风暴,何处风暴显现她一定赶来,就像现在这样,搏击长空嬉于巨浪,待风暴消失时候她就会离开、无人能知其所在。”

  来处莫名去处古怪,从远古至今只以追逐风暴为乐的浪浪仙子。

  乍奉惊世之人,苏景没办法不好奇,问:“自古就在?她不受天治限制么?”

  “世上生灵无数,无论哪族修家,又或是山野里的兽妖木怪,既苟活于世就要受天治所限,唯独这位浪浪仙子,活得岁数长到没法数了,天治不管她,要不她被称作‘仙子’呢。”炎炎伯不怕啰嗦,只怕话说不清楚惹恼上师。

  小不听是莫耶皇族出身,虽家族早已不再把持天下,但她自幼听着先祖故事长大,耳濡目染、对“权术”两字多有了解,闻言问道:“驭人能容得她?”

  浪浪仙子身具可怕力量,无人知她来历,驭人独霸天下岂容猛虎安睡于榻畔。

  “不容也不行啊。”炎炎伯压低了声音:“听说古时候驭先祖皇帝曾想过围捕浪浪仙子,可大军也好大修也罢,统统有去无回,幸亏浪浪仙子心存慈悲从不会反戈一击,否则今日天下是谁的……可都不好说啊。到得后来朝堂也晓得这仙灵惹不起、且她不为害,也就作罢了。”

  说完,见苏景还持着丈一神剑,方画虎又道:“上师无需担心,浪浪仙子只是追赶风暴,不会来主动为难的。”其中后半句他加重了语气,生怕苏景会抢先动手,没的惹来煞星:“自古至今,从不曾听说仙子会找上谁……”

  不承想,话还没说完,天顶风暴中笑声突然收敛,几乎同时众人只觉眼前人影一晃,浪浪仙子放弃了她的游戏,人到霖铃城头、立足一方箭垛!

  方画虎登时说不下去了。

  从不主动找人的仙子,主动找上霖铃城了。炎炎伯心中九分恐惧,另外还剩了一分惊奇:上师神奇,果然不能常理以论。

  浪浪仙子,十三四岁的模样,身形尚未完全长开,隐隐有了些窈窕气韵但还显了些孩子才有的单薄,身穿古朴长裙,长长头发披散垂肩,尖颌薄唇琼鼻瑶口、蛾眉弯弯,本来十足十的美人胚子,但却全毁在了一双眼睛上:口鼻脸庞再如何精致,若眸儿不亮也显不出精神。而浪浪仙子的眼睛又何止“不亮”,干脆是浑浊。

  眸中黑白不分,灰蒙蒙地混沌,其中还有一道道紫红色血丝乱盘,眼睛全无半点生气,甚至……腐烂。她的眼睛看上去仿佛正腐烂,由此她的目光也是腐烂的。

  她不看苏景,正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三尸。

  腐烂目光缠绕于身,三尸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在缓缓腐烂、鼻端甚至都嗅到了隐隐腐臭,这种滋味实在不舒服。三尸个个眉头大皱,雷动怫然、回瞪浪浪仙子:“你看什么?”

  赤目冷笑接口:“哪里来的无知女子,可知你招惹的是什么人?”

  拈花声带萧杀:“若敢枉为,纵是仙子,他也让你魂飞魄散!”说话间小胖子伸手指点苏景,指点中小胖子溜到了苏景身后。

  另两个矮子各自祭起宗师气度,四方步迈开,也一起躲到了苏景身后。

  “尸啊。”声如铜铃震动,清脆却不悦耳,浪浪仙子笑了,唇红齿白、不看眼睛那是好漂亮的笑容,可连着她眼睛一起看,这笑意说不出的阴晦。

  两字出口,浪浪仙子左手食指拇指叩成圆,指甲对碰两下,哒哒轻响。

  响声未落,三尸身后突然煞气涌动:六道青蛇煞、十二鬼新娘连带三口童棺同时显现真形……不是三尸唤他们现身,这些尸煞都是被浪浪仙子“请”出来的。

  浪浪仙子那一声“尸啊”也不是喊破三尸身份,是她看出三个矮子带了上好尸煞。不止尸煞,还有那三口棺材她也喜欢。

  苏景和不听对望一眼,浪浪仙子是被自己这些“好尸”引来的?

  城头箭垛上单薄身影又是一震,浪浪仙子改站为坐:“给我吧,我喜欢。”手扬起,指了指那些尸煞。

  赤目眼中精光乱窜,自苏景身后伸出头来:“你想要尸煞?白白拿走那是做梦……若有交换倒是可以商量。”

  “不肯给?”浪浪仙子口中对三尸说话,目光却流连于尸煞,越看得久面上的欢喜之色就越浓重,仿佛柔善心肠的孩子看到小猫小狗的样子。

  让赤目舍弃尸煞何异剜他的心头肉,赤目想都不想,立刻摇头。

  “死都不肯给?”浪浪仙子又问一遍,这次添了两个字。

  话中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赤目眼色一冷,恻恻低笑:“小丫头,你不知道你得罪的是谁。实话讲与你知道,莫说这些尸煞、那三口六翅童棺,就连我们兄弟三人都是糖人夏离山的,你先问过他吧!”

  红眼睛宗师毫不示弱的一番话说完,重新躲到苏景身后去了。

  山芋烫手,那苏景也得接着,手中丈一斜指地面,苏景开口:“这些蠢物虽不成气候,可也是我少年时用性命拼回来的,你要拿走他们,总得让我心服口服。若我心折服,几头尸煞送你何妨。”

  域外魔头,来此世界遇弱则恃强欺凌,遇强则辩理论道,苏景和浪浪仙子讲理:“尸煞于我,无异儿郎。若跟了你能得一个好前程,我心甘情愿,但你炼尸塑煞本领不如我就带不走它们。如何,赌一场吧。”

  天顶罡风肆虐气浪澎湃,苍穹摇摇欲坠。风暴可怕,却是浪浪仙子的游戏,这个仙灵女子似是很爱玩,只是能让她玩得开心的事情太少了些。不过苏景投言入其心,能看得出苏景的“六合青龙十二煞将”不凡之人,自是炼丧高人。果然,听闻炼尸二字浪浪仙子眉峰微挑:“比炼尸?”

  “炼尸之道。”苏景纠正。

  少女好像没什么心机,直愣愣问:“打赌,你有几成胜算?”

  “十成。”苏景的回答全不留余地,但下一句话又古怪了:“不过你也不会输。”

  浪浪仙子摇了摇头,她不懂苏景的意思,苏景缓缓说道:“我输了,尸煞尽数归你,我赢了大家从此两不相干各走各路。”

  苏景赢了少女全无损失,无需浪浪仙子下注她自也不会输。

  “你十成稳稳赢,我十成不会输?”如此简单的事情,浪浪仙子居然也要做一番思量,坐在城头上晃荡着双腿、缓缓闭上了双眼,暂时不说话了。

  没了铜铃刺耳说话,不见浑浊腐烂的眼睛,浪浪仙子看上去很恬静、很清澈,她变成了漂亮了的女孩子。

  过不多久,忽然一个笑靥绽在闭目少女的脸上绽放开来,那个瞬间里,冷漠相柳、浑人三尸、城中三千夏儿郎杀人魔不自禁、不自觉全都随她一起笑了,那是个会传染的笑容。

  下一刻浪浪仙子张开了双目……那双混乱晦暗的眸子,正迅速清晰起来,分黑白、透灵光,不由得众人不暗暗喝彩、不在心里暗暗问上一句:天上神姬无数、宇宙处处仙子,但、可有一双眼睛能比得浪浪仙灵的眸子更灵动么!

  本为精致少女,当双眸从腐烂中脱变、化作晶晶珠儿……却未能让她变得更漂亮:双眸神采充盈时,身体发肤枯烂时!肉眼可辨,盈盈玉润的肌肤层层黯淡,从盈白变苍白、变惨白、变惨败直到青灰,随即腐烂、腐烂、腐烂,枯萎后不断的腐烂下去。

  当她身体饱满时眼眸混沌;当她眼神凝彩身体又开始腐烂!只能得其一的浪浪仙子。

  “美丽”二字距她不过一线之距,但这一线又何尝不是一重天涯,近在眼前却永不可及。

  “若未能赢,我也许会翻脸。”浪浪仙子浑不在乎自己身体的变化,用枯烂的脸笑着,声音还是铜铃那么响亮:“以前我从未‘不赢’过,没经历过的事情、不太好说。”说话时她耸了耸肩膀,小女孩的俏皮,可身体溃烂流出的脓血早已浸染了她的漂亮裙子。

  苏景笑了笑:“也不会比你直接抢我尸煞更糟糕。”

  灵动眸儿里笑意隐隐,浪浪仙子点头:“说你的炼尸之道给我听。”

  苏景收敛心神,只看对方的眼睛:“炼尸之道,说破乾坤也逃不出两个字:生、死!”

  人死尸陈,炼煞转活,炼尸炼得就是这“生死”两个字。这道理天大地大但全无新奇可谈,就算初入门的小修童也能说得出来,只靠着“生死”二字苏景可过不了关。苏景也没打算就这么应付,只是为了引题而已,一边说着一边向旁边迈开一步,把藏在他身后的三尸又给让了出来。

  第七百八十章 喜欢

  “仙子可曾看出,他们三人与我有何干系?”苏景发问。

  想也不想,浪浪仙子开口便答:“同命共生、生死牵挂,似分身而非分身,彼此联系深厚牵于冥冥。”无论哪个世界,三尸这种东西都不会跳出来大摇大摆行走天下,哪怕大罗金仙也只能看出三尸与苏景渊源深厚,却辨不出他们的本来面目。

  浪浪仙子的回答没什么,中规中矩的一句话,苏景却微扬眉,他听出了话中一处“关键”,但不急点破,继续道:“仙子法眼如炬。此三人本为我以本命精气养成、炼成的灵怪,其中炼化的关键,便是我悟破的‘生死’之道。”苏景望向三尸:“有劳三位,为仙子展示你们最最拿手的本事吧。”

  “吃?”

  “抢?”

  “睡……睡谁?”

  三尸一人接一句,把自己最拿手的本领说了一遍,不太确定浪浪仙子会想看这天大神通。

  苏景笑而摇头:“三位仙尊太谦逊了,你们的本领可不止那些事情,你们真正拿手的是:死。”

  一语中的。论死,三千世界妖魔鬼怪谁能比得三个矮子!神佛怎样,法力无边金身不败,与宇宙同寿永远都不会死,可“不会死”和“擅长死”根本是两回事。

  三尸左眼得意、他们能死得天下无双,大本领;三尸右眼委屈,本尊让他们“表演”死,想当年青灯境内初遇时候他们可对苏景说得明明白白:死一次疼得很。

  真不是苏景不心疼三尸,只因这浪浪仙子太凶猛,真要动手非得发动“丈一”不可,偏偏这种打斗全无意义,苏景不心疼自己的性命,可总得拼在驭人身上。

  三尸识大体,雷动沉沉叹、赤目沉沉叹、拈花沉沉叹,脚步错动结铁叉之阵但背向外面朝里彼此相对,右手垂左手动各自掐诀结印,一位手掌摊开一位拳头紧握一位食指中指岔若剪刀,一局胜负难分又一局,拈花斗印落败凄然一笑,雷动赤目并肩抱拳长长一揖,下一刻拈花神君拔剑自刎,从头至尾三个人不见半字言说,沉默之中说不尽的沧桑与唏嘘。

  “啊!”一声,炎炎伯惊呼出声,他哪晓得三尸的能耐,见拈花竟真的引剑自裁吓得脸色煞白。

  “咦?”,浪浪仙子目光灵光闪动,见小胖子就这样死了她也微惊,而这边尸身尚未落地、那边拈花又重活于苏景身后,可就让她更诧异了。

  大道不可言传,纵有万万言说写满苍穹可将“生死”两字解释清楚么,一番演示足以证明苏景对“生死”的领悟,伸手一拍拈花肩膀,又将之前说过的半句话加重语气,重复与浪浪仙子听:“这三位灵怪,是我以自己领悟的生死之道炼化的。”

  “你这是……蒙人呢。”浪浪仙子或许不解三尸重活的奥秘。但一眼就看破了苏景的“羊头狗肉”,不过笑声也自她口中响起,满满欢愉,觉得这场戏法也很好看。

  苏景对尸煞打了个手势,蛇女、新娘纷纷上前,围拢于少女身周。尸煞又冷又硬哪有可爱之处,可少女却喜不自胜,摸摸这个肩膀拍拍那个头顶。

  “仙子追逐元力风暴是为好玩,我家兄长以一场生死博你一笑只为你能开心……能欢喜便是造化了,今天事情就这样算了吧。你若喜欢这些尸煞、童棺随时可来找探望它们,找它们玩耍,又何必非得把它们带在身边。你当晓得,丧家弟子对尸煞珍若性命,我不会虐待它们,更不会将其拱手让人。”苏景笑着,声音里全无敌意,不过话说得很清楚,尸煞上前只是陪浪浪仙子玩耍,想就此带走万万不能。

  炎炎伯心一沉,暗道“完了”,莫说浪浪仙子,就是自己也不可能被苏景这样打发了。不料浪浪仙子全无思索痛快点头,甚至还占了便宜似的有些喜悦:“随时都能来?”

  “随时能来,内子一手好厨艺,还想请仙子品鉴来着。”苏景话没说完时候不听的密语就传来:“我不会做饭。”

  苏景瞪她:不会做饭也敢嫁我?是瞪眼睛,可眼睛里尽是笑意,不会做就不会做吧,苏记老铺的少掌柜还怕做不出请客的菜肴么。

  一沾上夫君,种花天下的笑语仙子总是那么“面”,又笑道:“我学,苏老师教我。”

  “我们这行不叫老师,叫师傅。”

  小夫妻眉来眼去之际,浪浪仙子已然从箭垛跳入城上甬道,和尸煞耳鬓厮磨咯咯笑个不停,而那些杀四方吞凶气的尸煞对浪浪仙子也异常亲热,永远阴森的目光里居然透出阵阵欢愉和暖意。

  “那成,我爱吃辣。”浪浪仙子一点也不客气。

  一场干戈消散得莫名其妙,苏景转开话题:“浪浪仙子不是你本名吧。”

  这仙灵平时都不和人说话,旁人又怎么可能知道她叫什么,“浪浪仙子”只是大家给她起的绰号,由其戏潮逐浪而来。

  见仙子摇头苏景又道:“在下斗胆,请仙子示下名姓。”

  “知我名姓,便要娶我,你可敢娶么?”腐烂女子语出惊人。

  苏景失笑摇头,可浪浪仙子不罢休:“摇头?不敢娶?可是觉得我配不上你?”

  苏景继续摇头:“一是我已得心上人伴随身边,再无他求;就算再退一步,你也不是过日子的人。”

  眼睛眨了眨,那目光实在清澈,浪浪仙子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倒也明白自己的确不是过日子的人。一旁雷动则开口问道:“你也是莫耶人?”

  知道名字就得娶我;嫁了你才能将姓名与你性命与你。虽有差别但大同小异,难怪雷动会有此问。浪浪仙子摆了摆手:“莫耶啊,那个地方我没去过,听说那里都是反着的,女人盖房子男人生孩子。”

  之前浪浪仙子已经讲出过一个“关键”地方了,她说三尸不是苏景分身,须得知道此间世界与中土修行迥异,没有一气化三清之说也就根本不存“分身”这概念。此刻她又把莫耶事情说得与中土臆断讹传一样,她又来自哪里?

  “你到底叫啥?”拈花又做追问,告诉谁名字就嫁给谁?拈花神君怕她那个!问过后又加重语气:“你来自哪里?”

  “我姓茅,名字就算了,我还没想好。”少女应了,什么“嫁不嫁”根本是她的玩笑,之后不提自己来自何方,在尸煞群中走向蜂侨,伸出一双几乎腐烂见骨的手,拉住了蜂侨的手儿。

  蜂侨名门出身,心中惶惶但面不变色,微微笑:“怎么?”

  “我喜欢你,好漂亮的妹妹。”语气里带了些羡慕,腐烂更甚,她说话时口中一颗牙齿掉落了,丑陋仙子看着自己的牙齿掉落地面,转眼化作齑粉随风散去,目光微微一黯,但很快她又开心起来,放开蜂侨、一转身又抱住了不听的胳膊:“但我更喜欢你,你漂亮、还快乐,笑得那么亮堂堂啊。”

  不听是明媚女子:“喜欢我们就常来看我们。”

  “那你快快跟苏师傅学做饭。”小小元神境界修家密语瞒不过仙子,浪浪仙子丑陋不堪,却没法让人不喜欢她。随即她又放开不听,转往苏景:“我最喜欢你,因为你会用正宗法门炼尸,越相处心里就觉得亲近。”说话、迈步、上前,双臂张开看样子是要给苏景一个大大拥抱,但到得身前时她又止步了,嘿嘿笑:“不成不成,男女授受不亲。”

  话是用驭界之言说的,可驭人地方哪有这汉家礼教言辞!

  喜欢这个更喜欢那个最喜欢授受不亲的,浪浪仙子在城头小小地转了一圈,身形一飘登上来时那片薄薄如叶的斑驳云驾,摆一摆手笑道:“走了,以后得闲来看你们!”

  云驾微震欲离去,忽然她又想起一件事,自云驾上回头,指了指苏景手中丈一神剑:“你的剑法也很好吧?”

  初来时仙子蛮横,为何听苏景絮絮叨叨,以她的本领以这些糖人的境界,直接抢了尸煞就走岂不痛快?

  当年褫衍海中墨巨灵司昭一眼就看出了“丈一”的可怕,浪浪仙子比起那黑色怪物强得多,怎会看不到剑之君王的怒火狠辣!

  从见面时的平静到打赌时的轻松再到最后大家说说笑笑时的开心惬意,无论情绪与表情如何变化,苏景一道神识始终牢牢牵挂于丈一,大不了火焰变化不要了,大不了罗汉法棍不要了,何况还有自己一条性命,三次发动丈一的机会,苏景怕得谁来。

  或许浪浪仙子不怕丈一,但既晓得神剑凶猛,哪里还会再触这个霉头,不过到了后来接触时间稍长,便如她自己所言……觉得他们挺亲近啊。

  “瞎比划、吓唬人的,我经络受损是个废人。”

  浪浪仙子能不能看穿苏景的底细,那是她的目光和本事,苏景不管,坚持自己的“态度”,随即又反问:“你说我剑法好,那个‘也’字从何而来?”

  这世上还有其他绝顶剑修么?苏景稍动心,有机会的话一定要见识一下的。

  “嗯,前阵子看见个人,剑法很是不错,可惜是个傻子……他没什么力气,就凭着剑术抗天劫呢。别说,还有模有样的。”

  “可看清模样,他下场如何?”苏景追问。

  “那时我急着赶路,一瞥而过,没看清模样,下场不用看……死定了。”最后一句话落下时候,云驾如电远去,浪浪仙子早已消失不见。

  第七百八十一章 碾城

  夏境,白头丘,一座座山丘此起彼伏,绵延六百里,一处“番人蛮”的老巢。

  此间番子原本人数众多,且其中不乏身怀巨力、通晓凶法之辈,但不久前去往清凉山猎杀古人高官,本来进行顺利却不知从哪钻出来一伙糖人,没半字废话直接大开杀戒,番人伤亡惨重,头领与伍中高手几乎伤亡殆尽,残兵败将自密道小路仓皇逃回了老巢。

  刚遁入白头丘,逃亡路上被推举出来的新头领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前方山峦中突然传来同族的惨叫声连连。番头领大吃一惊,急忙命手下人去探查究竟发生何事。

  很快,去探查的番人回来了……头颅回来了。

  头颅被揪在糖人中。

  身上青色衣衫腌臜得几乎分辨不出颜色、左颊一道深深伤疤贯彻、有极重伤势在身要靠手中长剑支撑才能站稳的糖人。

  咕咚一声,人头被丢到番头领脚下,青衣糖人面色苍白,声音虚弱,但他的目光很平静:“半年前,有个女子于此传出过一道灵讯,她人呢?”

  又是糖人,番头领心中大怒,何况对方伤得连一阵风都能吹倒他,番头领哪会和他废话,口中咆哮声起,身边手下尽数扑上前去……青衣糖人手中剑光绽起!

  番人有智慧但无教化,他们的语言实在太简单,根本不足以形容疤面糖人施展的,是怎样的剑术。

  短短半顿饭的功夫,番人尽数丧命,只剩那个头领,被糖人踩在脚下。

  糖人的呼吸急促,脸色愈发苍白了,他呼出的气息微微染着红色,因为他的内伤太重,心肺间精血化细雾,随他呼吸涌出。

  疤面人调不匀呼吸,开始大声咳嗽,口中的问题不变:“她……人、人呢。”

  ……

  霖铃城中,苏景长长呼出一口气。

  敌友莫名、出奇凶猛,面对浪浪仙子这样的强者任谁都会紧张,苏景自也不例外。

  等片刻,见对方的确是走了,苏景缓缓开口,并不评论浪浪仙子,而是给身边同伴说起了炼尸的事情:“和修家境界一样,尸煞也分作十二品,唤作十二重塔,因传说里古时四大尸仙都居住高塔之内,所以尸煞品阶也以‘塔’相称。”

  提到“尸煞几重塔”的来历,话题自然转到古时四大尸仙身上。

  尸煞是不能有具体名字的,或如浅寻麾下猛将,只以阿大、阿二这等代号相称;或如苏景手下“六合青龙十二煞将”,笼统以称,这是丧修门内的规矩。已死之人,没有性命也就没有姓名,行走于阳世但非阳世中人,不许名姓以冠。但四位尸仙不在此例,他们各有自己姓氏,其中两人一个姓白,一个姓墨。

  出身以论,白、墨双煞本为“师兄弟”,为同一白姓之人炼化。白尸感念主人再造之恩,成道后继承了主人姓氏,穷尽无数年头忠心耿耿守护主人的后代血脉;墨煞截然相反,不知为何成道后恨绝了主人,既然那人姓白,他便要姓墨,同样是花费了无数精力与时间,用尽手段一定置白家后人于死地。

  这故事三尸都没听过,一个一个瞪大眼睛:“两大尸仙斗上了?”

  苏景点点头:“他们是仇人。”

  说过前两个,再说另外两人,另两位尸仙成道和主人的关系不大,是他们自己的机缘和造化,远古时候中土世界有两处地方以豢尸炼尸著称,两位尸仙分别出自这两处地方,他们的姓氏就以地名而冠。

  “就好像东山虎看不上西山虎一样,两位尸仙都觉得自己的出身地才是天下第一丧修灵秀之地,是以这两位尸仙也不是朋友。”

  拈花嘿嘿笑:“咱们丧家门中几位老祖宗,可都不怎么和睦啊。”

  “确是如此。”苏景笑了下:“那两个地方,一处为湘,一处为茅。两位尸仙,一个姓湘一个姓茅。”

  赤目眯起了红眼睛:“浪浪仙子也姓茅……还有她的身魄,不是眼睛烂就是身子烂……也是尸煞?”

  雷动口中嘶嘶作响,倒抽凉气:“身具十三重高塔,浪浪仙子,我中土世界四大尸仙之一?”

  所有事情都还只是猜测,没办法确定什么,苏景笑道:“以后见面了再仔细问问。”

  这个时候天顶那场凶猛风暴已告收敛,再看那些拦路军马早被吹散了,霖铃城四周一片白地。参莲子双手一摊:“还挺走运。”

  是走运,拦路兵马走运!刚好得了“风暴”的借口,否则何以撤兵,不撤兵又如何活命。仙子离去、拦路者散,一双细鬼儿识趣无需嗲嗲吩咐就高声唱路,四位昆仑力士再度扛城拔足,向着东南方向赶去。

  昆仑力士脚程惊人,短短片刻功夫就已消失于视线尽头。

  再过几息,霖铃城原先所在地方偏北十三里外,空旷地面突然拱起了一个小小土包,旋即一个身形矮小的古人老者钻了出来,又向着糖人城池离开的方向眺望了一阵,确定他们已然走远不会再回来,古人老者翻手亮出一只铜钱大小的朱蛙,口中喃喃、将糖人去向、刚刚所见事情简要交代了一遍,跟着又念了个咒,扬手将朱蛙抛到地面。

  朱蛙落地向前一蹦,空气中微微涟漪掀荡,小小灵物消失不见,替主人传讯去了。

  古人老汉并不停留,身形一转想要钻回土中去跟踪糖人,不料身形甫动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讯京师?告诉皇帝我们过去了?”

  古人老汉大吃一惊,顾不得回头急急催促咒法,但哪还有机会出手,背心处先是一冷继而一痛,扑通声里尸身倒地。

  糖果随手扔掉手中那棵已然被捏烂的心脏,拔身而起飞上半空。

  领奉贵人命令潜伏四周监视霖铃城的精修之士不止古人老汉一个,余者以灵识探得同伴惨遭斩杀,个个心中侥幸:还好自己更沉稳些,没急着现身……庆幸念头尚未转完,人在半空的小相柳遽然将双手猛一张,七千银鳞如雨泼散去,入地遁空、扫灭一方。管是谁、管是用什么办法匿藏,所有匿藏之人尽数杀灭!

  凭这些人的修为,想要躲过苏景、相柳的洞察还差得远,之前留他们是觉得这些人无关痛痒;此刻斩杀则是因为:糖人赴皇城,需得有个态度。

  小相柳这才真正启程,追赶自家城池去了。

  霖铃城上,苏景唤过参莲子吩咐了几句,小娃躬身领命,站直身体后行元动气,一道法咒再加一枚手印向天空一扣,一道道纤细狭长、其形如长刃的古怪树叶自空气中飘扬而出,不算太多,三百片叶儿绕城徐徐旋转。

  这法术刻意显露痕迹,只消修家以灵识一探便可得知:怪叶不伤人,它们的作用只有一重,斩讯。

  绿叶包围,外人再想要传递灵讯入城就再不可能了。糖人拒绝收任何外面的消息?此举意思明显,仍是一重态度:此去皇城,尔等少与我隔空喊话,有事情直接派人来城前求见,至于糖人想不想见,看来人的身份、还得要看姓夏的心情!

  糖果杀尽耳目,僮儿怪叶绝讯,苏景也不闲着,扬手打出那面阳火大旗,迎天风、大旗暴涨,烈烈卷扬于霖铃城的天空上,旗背金乌昂首,可笑此间几人识得神物,旗子正面三个大字狰狞“夏、离、山”,驭人文字,这世上所有人都认得,但还是可笑,可笑此间几人能解其真意。

  夏离山,下离山,霖铃城、域外魔,皆自离山而来!

  威风凛冽,巨城急行。

  见苏景暂时清静下来,蜂侨迈步来到苏景面前:“苏师叔祖兵发六耳皇城,扬我中土威风,晚辈心折。但晚辈还有些想不通,如此大张旗鼓,会不会有些……有些……”

  见她欲言又止,苏景身边雷动昂然道:“没什么忌讳,此间又不是中土,不用太计较辈分礼数,中土来人皆为兄弟姐妹、斗杀猕。”

  “晚辈以为,此举稍显孟浪。”

  “孟浪就对了,谁不知我‘东天剑尊’兄弟四人,三位矮宗师猛,一个苏锵锵浪。”拈花贫嘴寡舌,一边说话一边对着漂亮蜂侨挤眉弄眼,不出意外把苏景不听都给气笑了。

  另两个矮子围住拈花嘻嘻哈哈,赤目还连连点头“神君之言深得吾心”,不听不去理会三尸,径自问蜂侨:“妹妹以为该当如何?”大家各论各的辈分,乱得很。

  既已直言发问,自是没有再隐瞒的道理,蜂侨怎么想就怎么说:“我以为当再耐心等上一阵,有六耳归仙的画皮、能勾动赤武帝尊灵犀,再凭师叔祖智慧,想要夺下驭人信任不过是个时间功夫……”

  不听笑吟吟的,原来也是个能坑就坑的,蜂侨在向苏景提议“该怎么坑人”。

  苏景也笑了下:“约定为七天,但三天全无动静,足见后世儿孙不敬,老祖宗发怒也再正常不过了,再就是……我看不出驭人的本钱在哪里,一次天治变化让驭人实力骤减,可真的减下去了么?他们若真有本钱,我不相逼怕是永远也逼不出来。你刚说到时间……你我时间不多的。归根结底,关键两处:一是我要占主动;二是看他们的本钱,只凭现在六耳亮出来的实力,我们能扫了他们!”

  拈花不甘寂寞,又凑到蜂侨面前:“你没见过苏景。你准备应付大敌。你偷偷祭炼了一件好宝贝威力无边。你和苏景碰见了。”

  一连串怪话把蜂侨说愣了。

  看着美貌女子难解宗师深奥道理,拈花得意得很:“你遇到苏景,苏景亮出离山命牌,你信了他的身份但对他这个人谈不到信任。”

  “中土八大天宗同气连枝,你勉强把苏景当个同伴,不过也犯不着给他看你那件厉害宝物。”

  “苏景总找茬,说你做饭咸了烧炕不热还不肯伺候他洗澡,仗着自己高高在上的身份打你,你不想打但忍无可忍,只好和他对打,打来打去打出真火还是打不过,没办法只好把那件厉害宝贝亮出来。”

  “苏景心里有数了,若对付不了你那件宝贝,再往回拽不迟:我是磨炼你呢,咱都是一家人啊。来来来,吃饭喝酒。”

  这算是个什么例子,小孩过家家都比拈花这番话更真实些。但道理勉强说通了……苏景想打就打想停就能停,因为他的身份重,这就是“主动”,苏景足够强、若蜂侨不动厉害宝贝就得被他打残打废。这就是“只凭现在的六耳,我们能扫他们”。

  之前苏景说的两重关键,都落在拈花的“家家酒”中。

  “主动”还好说,但“横扫此间”蜂侨不觉得苏景有这个实力,不过苏景能不能做到姑且不论,她至少明白了他的想法。

  明知对三尸的话不必较真、蜂侨还是忍不住问一句:“中土八大天宗?”

  “嗯,等小师娘祭炼宝物的时候,我们兄弟商量过了,再回去中土时当开宗立派,唤作‘恨天低’宗,并驾于另外七宗。”拈花微微笑,说出了三个矮子在幽冥定下的天大事情。

  苏景也是第一次听说第八天宗要开张:“开宗前别忘了给我发张请柬。”

  “没有请柬,你不算客人,得帮忙张罗酒席。”拈花不和苏景客气。

  蜂侨又有些不明白了,这些人……心里真没有一点紧张么?这可是与整座世界为敌,天下皆凶,他们却谈笑风生。

  其实苏景给蜂侨的解释并不完全,因为蜂侨不了解他在南荒剥皮国的经历,苏景就懒得再费口舌、大概意思让她明白就是了。

  一个是举着大圣玦,一个是引仙祖显灵,都是冒充祖宗,但驭界之行与南荒有个根本区别,剥皮妖皇的图谋不能缺了大圣。若当时蛇妖皇帝无需大圣归窍的法术,平白跳出来一个祖宗,洪吉怕是会担心多过开心。

  如今驭界便是如此,无论皇帝是不是在筹谋大计,他都用不着这位糖人祖宗。何止“用不着”,简直是添乱,迎祖宗回朝?那要不要再请祖宗坐一坐龙椅?

  那儿孙怠慢,祖宗就得生气,驭人何其狠辣,子孙不能为我所用,斩尽杀绝又何妨!苏景非得横起来不可的。

  霖铃城急速前行,过不多久视线尽头连绵山峰显现,稳稳坐落于糖人前行路上,山前有大城一座,规模犹胜离火城。

  炎炎伯及时进言:“启禀上师,前方乃是三百里天鼓山,山前天鼓城。山、城挡路,需得小小兜个圈子绕行,我们再向前七里会有岔路一条,转上岔路随路而行也就是了。”

  苏景两字回答:“不绕。”

  不长功夫灿灿琉璃城就来到天鼓城前,城中军马已然得了离火通报,早就晓得糖人赶来,不过城中守备未接到“阻拦”之令,本还挺庆幸的,哪想到糖人不绕路,驱力士负高城,轰轰烈烈地跑过来了。

  来到城前三里处,力士奉命暂止脚步,细鬼儿六六纵上城头,开声喊喝:“城中主事何在,站出来搭话!”

  城守早早就登上了自家城头。

  能引动真灵、斩杀亲王的怪物是万万不敢招惹的,能够夺旗阴蜓卫的凶兵也是绝对打不过的,城守还算识趣,对这小童儿也不怠慢,“昂头鸡咄米”的半礼,应声道:“天鼓城兵马管带鹤唤见过……”

  六六不听他的啰嗦,扬手将一只长香打入半空,催动一团阴风托浮着:“你来看!这一炷香烧完之前,清空你家城池。否则恶鬼刀上无眼、力士脚下无眼、王母城天威无眼,人命你自己担待着吧!”

  言罢再不搭话,六六转身下城。

  城守鹤唤犹豫了下,问身后属下:“我记得,离火城传来的消息,炎炎伯也在霖铃城内?”

  待属下点头确认后,鹤唤面色稍显轻松:“传我大令,所有人速速立城,那炷香烧光前务必清空此城。”给没名分的糖人让城,对上面没办法交代。但方画虎好歹是为伯爵,官衔比着城守更高,“受炎炎伯之命”让城,应该能脱了怠战之罪。

  自从失势后处处受人冷遇被人看轻的炎炎伯,如今又成了城守大人的救命稻草,这可是方画虎自己都没想到的。

  长长一炷香,烧足整整半个时辰,足够天古城清散一空,待到香灰落尽时,细鬼儿一声“起驾”,力士扛起霖铃城直直向前冲去,跟着墙崩石裂嘎嘎巨响灌入耳鼓,偌大霖铃城,就那么硬生生撞进去、趟过去了天鼓城!

  一城穿一城,一城碾一城,触目景色惊心怪响,古人城守鹤唤直觉头皮发麻,但惊骇之余心中仍存不屑:撞得了城还能撞得了山么?到山脚下还不是得绕路,只要霖铃城一转方向,便是个:十足可笑。

  霖铃城又怎会转向,以昆仑力士的力气、以阳火淬炼的宝城破一座山又算的什么。能破山,但未破,霖铃城并未直愣愣撞进天鼓山去,因那四百里大山正迅速消失:破城后,忽有八位巨汉跃下霖铃城,快步抢到山中,旋即大地轰鸣山峰震颤,昆仑力士发威,那一座座山峰被接连拔起!

  先是连根拔起,随后被远远丢开!

  第七百八十二章 你凶你杀,信徒无数

  轰轰闷响,力士拔丘岭;呼呼破空,山峰被抛开,翻着跟头卷动飓风;隆隆暴鸣震彻九霄,山峰斜横摔落在地,激起尘沙万丈。

  山落地,恐惧则砸入古人心底,那恐惧的分量比起山峰能轻得多少。

  城不让路崩城池,山不让路卸山岭,糖人的威风,比起驭人的霸道又如何……从小养成的习惯,蜂侨一贯“收敛”着目光,她的媚气来自眉目间,让眼睛别太明亮,妩媚就不会太重。可这时候,眼睛看着一座座山峰飞来荡去,脑中想着离山小师叔狂浪行事,心里品着这份从未尝到过的混横霸道的滋味,蜂侨的眸子亮了,眨眼间妩媚横生。

  不听就在蜂侨不远处,笑道:“你这样子好看得紧,何必刻意收敛。”说完,长发一甩回头去望苏景:“是吧?”

  苏景点头附和:“是,无须敛目的,媚之一字,本为一美,既是美的,何不绽放开来。”

  于东土汉家,妖媚、狐媚不是什么好词汇,可就算说辞再刻薄或鄙夷,也改不了媚是美丽的事实。

  媚目一转,蜂侨笑得开心:“谨遵苏师叔祖法谕。”

  这又算什么法谕,苏景一笑摇头,此时城上忽然传来一阵哈哈大笑,苏景等人循声望去,见三尸正手指来时方向,一个个兴高采烈:天鼓城毁、天鼓山崩,但那些被清出城池的各族军民见过了糖人的凶猛,非但不见毁家之恨,反倒是横躺一片,满脸虔诚向着霖铃城离去方向大礼觐拜。

  这世界,杀为尊、凶为荣,你凶你杀,便信徒无数!

  苏景不觉这事有什么可笑,转回头对方画虎道:“炎炎伯,烦你费心,想一想沿途还有多少‘天鼓城’,都传灵讯过去,着他们提前散城吧,干等一炷香无聊得很,不会再等了。”

  炎炎伯立刻开始盘算路途。

  霖铃城周围灵叶杀讯,但不会阻挡城内向外传讯,用不了太久时间,糖人前行路上十一座大小城池守备都会接到了炎炎伯的灵讯:上师将至,速速清城!

  炎炎伯忙完上师交代的差事,见眼下没事,去到“驿馆”探望妹妹,自从来到霖铃城方芳猫还未出来过。

  见哥哥来了,方芳猫笑道:“来得正好。”说着拉起兄长的袖子来到长案前,这段时间古人丫头没闲着。

  卓上铺着一卷画轴:一幅地图。

  地图简陋,城就是个圆圈,山就是几个三角、河就是两条弯弯墨线,标距全谈不上准确、大概而已,且只从离火城画到秋疆与春域交界地方,再深处的道路房方芳猫也不晓得了,不过也足见她的心意了。

  依着方芳猫的心思,这幅图先不急着呈于上师,等上几个时辰再让兄长拿出去给糖人,这份辛苦功劳方芳猫不要,由哥哥去领。方画虎笑了:“我又怎能贪你的功劳,何况我已然得罪过他们,但你不一样。”

  也不容妹妹再多说什么,炎炎伯向苏景献图,言明是妹妹所绘……

  差不多就在苏景看图的时候,浮玉王收到皇帝传召,急匆匆起身入宫觐见。

  仍是偏僻角落中的小殿,浮玉王见到了皇帝,没有外人,皇帝摆摆手免去了他的礼数:“老五的身后事,料理得如何了?”

  望荆王惨死雪原擂,尸体已然运回京师,皇家亲王丧礼隆重,相关事情都有浮玉王负责料理。

  “两天后五弟下葬。”先应上最要紧的一环,跟着浮玉王将丧事细节一一呈报皇帝,大到礼祭仪典小到随葬诸物,所有事情都在浮玉王心中装着,说起来仔仔细细、有条不紊。

  待皇帝点头后,浮玉王忍不住又提起旧话:“白鸦来的糖人……七天之约,皇兄准备如何回复他?”此刻相距霖铃城启程不过几个时辰,皇城还未接到糖人毁约的消息。

  皇帝神情木然,不答反问:“那个夏离山你觉得他是真的么?”

  “这……”事关重大,浮玉王不敢妄下定论,沉吟着说道:“看上去是很像,但还要当面见过才好笃定。”

  皇帝缓缓摇头:“何须见面,你心里有数,至少有个七八成的把握,他就是真的。”

  能引动赤武帝尊仙灵,于驭人来说,就如同在妖域中亮出认主的大圣玦,这是决绝不可能出错的铁证。之前还有个“疑窦”:为何他是个糖人。但在雪原擂后,夏离山对千马、宗旺显出驭人身魄,有关他身份的最后一个“窟窿”也堵住了。

  “就当是真的,你我用得着他么?”说话时,皇帝的目光阴鸷:“平时见个面、行个礼,应酬他几句都没什么大不了,他对我指手画脚又当如何……迎他入京无妨,不过总得先让他明白,这是驭人的天下没错,但这天下姓易、不姓郎。”

  驭人大仙祖座下九位神武帝尊,郎齐是为其一,姓易的是另一位帝尊的血脉传承。

  “回复?为何要回复?七天之约是他定下的,与我何干,他想找我要个说法,不理就是我的说法了。”皇帝声音冷漠:“七天后,看他如何了。了不得打断他的手脚,他还如何指手画脚。”

  浮玉王晓得了皇帝的心思,可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老人家出关后,万一认可夏离山,会不会怪罪下来……”

  “老人家人在关内,不理凡间事务,当今天下谁才是他的口舌眼耳?”皇帝反问。

  浮玉王应道:“是他老人家唯一真传弟子、当朝国师。”

  “那就是了,夏离山耀武扬威,狂过了头,连国师爱徒也一并斩了……是徒弟,也是他的心上人啊,国师震怒、三天里三次向我请命要去问罪夏离山,我一直都压着,有什么事情都等七天以后再说。”皇帝笑了下:“雪原擂上赤武显灵,这件事有些轰动……”

  不是不敢对付夏离山,但“不敬先祖”的罪名能不担还是不要担,莫说别族,就是驭人族内信奉赤武帝尊的也不在少数,这让皇帝多少有些忌讳。

  浮玉王的神情立刻变得轻松了,笑道:“国师问罪便是老人家问罪,这便再好不过了!”

  “没有让国师独力承担的道理,我会传旨宗庆,着他调兵配合国师,此外你回去后……准备浮玉大阵吧。”

  外人不晓得内情,只觉得“浮玉”封号挺好听,其实这封号就因他传承了“浮玉大阵”而来。

  浮玉王又是一惊:“皇兄要动用这座大阵?”

  “有备无患。”皇帝应他四个字。

  国师出手,不为辨明真伪只为报仇雪恨;宗庆为外姓王,他有个绰号,唤作“宗屠子”,驭人已然嗜杀成性,能被这一族唤作“屠子”的,足见其凶狠了;浮玉大阵更是杀灭决绝的凶阵……再没活路了。雪原擂还是试探,但这次大不一样,七天后如果夏离山张狂不改便再没活路。

  皇帝不再说话,摆摆手示意浮玉王退下。

  浮玉王就此退下,但还不等他退出大殿,忽然有侍臣来报:糖人携琉璃城开拔,行进方向直指皇境!

  皇帝一惊,七天之约,足够皇帝从容准备,可三天就发难,这边才刚定计……一惊过后皇帝又复沉静,冷声道:“传我讯谕,问那糖人,自毁其约出尔反尔是何道理!”

  第一位内臣领命退下同时,第二位内臣带了细报来禀:夏离山一路张扬,且布法绝讯。

  夏离山不收灵讯,那还质问什么,驭人皇眼中怒色毕现:“请国师,传宗庆来见我!快快快!”

  ……

  糖人前行,白鸦城被阳火祭炼后去芜存菁焠本归真,城池大小未变但分量轻了许多,且力士在奔驰中苏景以王袍行法为其再添神力,如今他们前进速度比起当初自雪原入夏境要快得多。

  沿途之上,十一座城池清空过半,但有五座大城不肯退让,那也没什么好说的,或是恶鬼袭城摧枯拉朽、或是力士上前直接掀翻一方地面连城带人一并扔开去,霖铃城面前只有坦途大道,全无阻碍可言。

  夏境由古人治辖,多族混居,糖人阵中不听相柳等大将都没出手的机会,倒不是因为古人全无实力,而是那几位古人王商议过,觉得连驭人都对夏离山态度莫名,自己这边实在犯不着强出头,麾下精修高手与精锐军马没有派出去。

  一路上张扬跋扈,只碰到了一个状况:夏境内规模第三大的仙祖祠正正坐落于道路,这个东西讨厌,趟过去有点不像话、毕竟“赤武帝尊显灵”是糖人的招牌,可要是绕路未免又坠了威风。

  小小难题,何须打扰夏离山,不听对参莲子吩咐了一句,光头小娃施展法术黑藤裂地破土,将整座神庙高高举到半空,霖铃城从容通过,只是也没把它摆回原地,依着苏景的心思,参莲子就把神庙“绑了”放入霖铃城,带上一起赶路。

  一晃四天过去,待到第五天清晨,前方巨湖挡路,此湖名唤“金秋”,茫茫水色,一眼望不见尽头。苏景翻看方芳猫画的那份行图,已到夏境边缘,过了湖就算进入秋域了,那是真正驭人管辖的范围。

  而短短几天行程,足以使得“糖人上师”威名再涨,沿途所过万民横躺大礼相拜,仍是那个道理:这世界里,你凶你杀,便有信徒无数!

  第七百八十三章 君臣纲常,欠债还钱

  简陋地图上画得明白:大湖彼端,有驭人的两处神圣地方,不过都不在苏景前行路上,一处是渡过大湖后路左首十里处,设“南尊圣天碑林”,座座巨碑镌刻驭人历代皇帝的功绩,是皇帝家的荣耀地;路右首三十里则是一座浩大仙祖祠,据说规模比着灰山祠更恢弘。

  三尸踮着脚尖和苏景一起看图,赤目费力伸手去指图上神祠:“也搬了吧……待你到了驭人皇城,带着一排溜的神祠,多大威风!”

  “你也心疼心疼昆仑力士,那么多神祠都搬了得多累赘,不挡路的不必理会。”苏景摇头。说话时候霖铃城来到湖畔,昆仑力士无法长时间飞遁但生俱踏水浮身之能,全无减速之意快步奔驰到水面上。

  开始渡湖,但才前行,负城四力士前两人湖面、后两人还在岸上时候,不听忽然“咦”了一声,只见她的乌黑发髻动了动,从中跳出来三寸长的一截小小藤蔓。

  是小藤儿,但行动举止好像一条调皮小蛇似的,就在主人头上噼啪噼啪跳了几下,摇头摆尾,根脚还缠在青丝间,藤尖作势一个劲像往水下去的样子。

  藤子上挂了一连串小小的六角铃铛,随幼藤摇晃铃铛轻轻作响。

  老熟人了,青灯藤。

  藤子自青灯境中被采出后,一直养在师叔净水精元凝炼的花盆内。不过出来青灯境,藤子前前后后给自己挂了大串铃铛,元力疯长体魄强壮,再不需要“花盆”滋养了。

  不久前不听闭关,青灯藤愿与主人分享元力,先帮着主人被那“花盆”炼化了。

  没了花盆,青灯藤就“四处为家”,有时睡在不听的生生袖中,有时候钻进主人的乾坤囊里,有时化作衣领上一道花纹,有时还会跑去发髻中或者鞋底上,反正就是不离开主人。

  苏景伸手点了点藤子尖,打招呼:“小贼,好久不见。”

  “小贼”是不听给藤子起的名字,不过它能把离山宝库上重天都偷个大半,“小贼”这名字真委屈藤子了。

  小贼挺亲热,绕着苏景的指尖缠上了手指,跟着苏景就觉得一股轻轻力量自藤上传来,好像是要拉自己下湖去。

  不听笑道:“这湖下怕是有不凡之物,把咱家的小贼给惊动了。”

  苏景挑眉峰:“那就下去看看……啊!”话没说完,手指上巨力传来,以苏景的本事都未能把持住身形,被青灯藤“拉着”一头栽进大湖。

  藤子迫不及待,不听哈哈大笑,也纵身跃入水中:“就快入‘秋’了,你留城中以应不测,我带小贼下去就是了。”

  苏景点点头,以不听的机巧和本领不用多嘱咐,倒是对“小贼”,苏景忍不住笑问一声:“你劲可够大的。”看看藤子上挂的那一串铃铛都是什么,它的力气又怎么可能小。

  “小贼”在苏景手上磨蹭了两下,不知是耍乖还是道歉,跟着拉上主人潜入大湖深处去了。

  苏景回到霖铃城,昆仑力士未停步,继续前行,但速度放慢了不少,还未走到大湖中央时,水面摇荡不听飞出,她自己回来的,“小贼”还在湖底。

  正要对苏景解说湖底景色时候,天空里忽然突然一声鹰隼啼鸣,一头白翅金睛、双膀展开十丈开外的大雕迎头飞来,雕身挂鞍銮,端坐一头六耳杀猕,迎上城池开声喊喝:“前方重境,来者止……”

  话还没说完,耳中突然响起一阵蛇信嘶嘶低响,眼前阴影一晃而过,跟着杀猕只觉身体猛地一沉,胯下那头巨大白雕居然消失了。

  霖铃城内,小相柳的嘴巴漱了漱,喉结一动吞下了什么,跟着嘴巴一吐,当当响声里一副鞍銮掉落地面。蛇、鹰本为天敌,九头蛇什么时候也看不得鹰隼之类的东西在自己眼前张牙舞爪,长信一吐大鹰落肚,可怜那头大鹰到死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杀猕突失坐骑身体摇晃落下,急忙提气以本身修元重又飞起,身形狼狈但凶狠态度不变:“前方糖人听了,我知你在夏境耀武扬威,那里是古人地方,我们懒得去管,但你来看!”叱喝间回手指向身后:“前方为我驭人秋域,容不得尔等放肆,想要入境不是不行,停步伐静候原地,遣派使者通报来意,能不能再前行自有将军定夺,若敢擅闯,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驭人话说完,就觉劲风刮面,四力士扛着霖铃城前行不停,根本没人理会他。

  一只小蚂蚁跑到巨人面前摇头摆须……理他作甚。

  可这位驭校尉给自己选的位置不太好,正在霖铃城正前方,不动的话就得被撞成肉泥,不自禁他就向后退飞,可这一退,那份尴尬可无以形容了。

  六耳杀猕面色惊怒,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身后不远处忽然传来呵斥声音:“孽障,敢对夏先生无礼,还不滚去一旁。”

  随呵斥声音,大湖彼岸重重金光冲天而起。一队队驭人精兵自金光中飞驰而出,转眼摆开偌大阵势!此刻苏景所在这座金秋湖规模巨大,宏伟霖铃城在湖面上如一叶落潭塘,而金光中飞出的驭人精兵足足铺满了整座大湖,水面、天上尽被遮蔽。

  泱泱兵马围城。

  围城但不定身,一队队杀猕兵卒缓缓游弋,前后左右东南西北天上水面,从七人小伍到万人大队,彼此穿插环绕。

  雪原擂台时,只见一两支杀猕兵马时并不明显,但此刻真正的驭人军容亮阵,霖铃城中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升起两字:难怪。

  难怪驭人能称霸此间,难怪各族都对驭人俯首称臣……自城头向外眺望,密密麻麻都是敌兵,乱七八糟的行动看不出丝毫章法,但修家灵识探得清清楚楚,这座巨湖、这一片天空,正在杀猕军马的游移中迅速“合拢”:气势合拢。天、湖、杀猕军正渐渐勾连成一个“整体”、如圆,浑浑却完美无瑕、不着力却无处不可发力。

  再细看阵中卒勇,身魄强健目光锐利,举手投足干净利落,不存一丝多余动作;军中校尉、统领更不必说,眼中暗蕴玄光、手上宝物光华隐隐,都有不错的修持。

  不过此间驭人军马再多,比得当年幽冥、不津一滴水一个兵的肆悦血海么,苏景笑了笑也就是了。

  军马无尽,遥遥可见中军一杆大旗高挑,背面三头六臂九目十八耳狰狞杀猕图案,大旗正面一方大字龙飞凤舞:宗。

  旗帜下,一个头戴天宝金冠的六耳杀猕身形犹为高大,未着驭人喜爱的青色甲胄,而是披挂了一身紫绦金甲,显得异常醒目。无需通名道姓,苏景早都听说过此人多少次了,军功卓著贵封王公,宗庆宗屠子。

  宗王贴身有三队人马,一队千人众,青色甲胄,个个左手青旗右手紫铃,是为军讯联络军候,为大帅主掌大阵;一队三百人众,与大帅打扮相若,全都是金色甲胄,不过缚甲丝绦不是紫色、是浅浅的杏黄颜色,应该是元帅的亲兵近侍;最后一队人数最少,寥寥四十人,或麻衣草鞋或布袍薄靴,不做军戎打扮,无论长相丑陋还是凶残,这群人都养得神韵在身,四十人中七成是杀猕,另外十余人有古有丁也有刽,各族精神大修追随王驾。看上去他们不像望荆王府的“两残七苦九艳女”那么整齐,但以苏景、相柳等人目测,宗庆身边大修实力比着望荆王府还要更强些。

  苏景随手一拍墙垛,负城力士领会主人意思,暂时停步。

  杀猕长相凶残,但以杀闻名的宗旺看上去却比着普通杀猕和气许多,他的目光是“软”的,遥遥扬声:“夏先生可在城中?”

  夏先生当然在城中。那顶软轿由细鬼儿抬着,飘上霖铃城城楼,轿帘卷开糖人露面:“宗帅?”

  一样的明知故问,却是截然不同的声音,宗庆气贯肺腑声音响亮飘荡全湖,人人清晰可闻,夏离山只是寻常说话,连茶楼先生讲书都比他的调子更响亮。

  我懒得大声说话,你想聊,请运耳力。

  两重声音一响一喑,说话人的“气势”立判,威风霸道或许还是驭人的,但金贵骄傲稳稳当当是糖人的。

  宗庆的神情没变化,寒暄客套,不像猛帅人屠、更似个招呼主顾的掌柜:“离火城、雪原擂,白鸦夏儿郎一战成名、威震天下,夏先生能调教出这等精兵,宗庆心中佩服。”

  “夏离山思念皇帝,急着赶路,宗帅有话还请快些讲,先在此谢过。”轿中糖人一边说话,一边从锦绣囊中拿出了几张纸,递给了身边赤目。

  “宗庆想向先生求一个道理。”宗庆受催促但语气仍不徐不疾:“夏先生是高人,自晓得君臣纲常,先生想见万岁,总要先问一问万岁是不是也想见你,你……”

  话正说着一半,霖铃城中突然想起一声雷霆般的大吼:“啊哈,欠债的,还钱来!”赤目真人看清了苏景给他的那两张纸上写的是什么。

  第七百八十四章 三百银矢,三声喝问

  宗庆说话为之一顿,但那等没头没脑的喊喝他不予理会,吸口气再振声,正要接着向下说,只见一个红眼睛矮子跳上了城楼瓦棱,面上满满开心:“呔,宗庆老儿,少要顾左右而言他,今天想打想杀都能如你所愿,但动兵之前先得了结旧账,欠了我们的账目速速还清!”

  指名道姓,宗庆目光微冷,而红眼矮子言语不敬,浩大大军齐齐开口吼喝,一字三遍重复:“榨!榨!榨!”

  “榨”为古驭战声,道理上就和今时东土军马喊“杀”、莫耶晴族当年征战天下的大军喊“大风”是一样的,无数凶兵共做一字吼,军威震震尽显威武。

  待三声吼喝落下,宗庆放声笑道:“那矮人,说得什么疯癫话,本帅从不曾欠你什么。”说到此他把话锋一转:“这等伎俩既无趣、也不衬夏先生高人身份……”

  “呸!”城楼顶子上的赤目跳起一尺、遥唾其面:“连你家儿郎都晓得你欠了账,你还装傻才是真正无趣伎俩,丢人现眼!”

  宗庆绝非蠢人,可一时间脑筋真就转不过这个弯来,什么“儿郎都晓得”,贵为王公,和一个泼皮似的矮子纠缠有失颜面,脸上笑容不变口中轻轻哼了一声,列队元帅身后的三百亲兵同时跨步,金灿灿长弓跃入手中。

  长弓显现时即为弓弦震颤时,“嘣”,三百弓,整整齐齐一声弦响,三百银亮长箭离弦。

  弓弦震颤时即为长箭诛灭时,三百箭篆法铭咒,破空逾距,就那么直接出现在赤目眼前、做诛杀!精准自不必说,更了得的是三百箭错落有致,箭身上法篆闪烁法力彼此勾连,一箭一箭之间互相策应牵引妙法,分明是一道犀利法阵。

  无论赤目想躲逃想抵挡,还是城中人想阻拦想救人,都得先破了箭阵再说,但哪怕破阵只一瞬,三百箭中那几道真正夺命矢早已把矮子射穿几个窟窿了。

  只凭这一道箭阵杀灭,便稳胜阴蜓卫的怪幡剑鱼、鬼蜓尸沙等种种手段,驭人屠的威名绝非幸致。

  城中无人出手,赤目一心追债根本没想着挨打这回事,惨叫一声尸身被钉在城楼,死了。

  宗庆的笑声仍是那么和善:“我自与夏先生叙话,闲杂人等少要打扰……”这次话也没能说完,红眼睛矮子惨死,惹恼小胖子矮子,飞身上城楼怒声咆哮:“千万儿郎面前,堂堂宗庆、可敢应你家拈花仙长三问么?”

  既然扯上了全军,宗庆总要应他一声,但他周到不忘礼数,先说了句“那就请夏先生稍等”,这才对拈花道:“你问。”

  宗庆说话时手捻颌下短须,一副看狗熊戏的神情。

  “这是什么,你敢应么?”拈花从赤目尸体手中把那两张纸又拿了起来,远远地对着宗庆挥舞。

  为防这两张“宝贝纸”损毁,苏景还特意做了番祭炼,不敢说太结实,但只凭三百箭还毁之不去。

  太远了,就算宗庆自己看得见,大湖上下那么多军马看不见也没意思,糖人大弟子参莲子催起一咒,一轮巨镜凌空高悬,正正倒映拈花身形,镜子大拈花的脸就大,差不多能有百亩地方圆的脸。那两张纸也映呈于天镜:一份赌局文契,一份委托糖人代为讨要赌注的证契。

  第一份赌契中清清楚楚有宗庆的押鉴;第二份证契中清清楚楚落这“扎”姓驭人的大印。

  甲子局,雪原七胜,曾经豪门如今落难的赢家扎姓驭人请苏景帮忙讨要赌债……

  手一僵,不捻胡须了;心翻个,这事讨厌。

  不等元帅想好怎么回答,拈花神君的第二问便来了:“我家兄长受扎姓驭人所托,问你赌账之事,两份文契白纸黑字、有凭有据。连这大湖上千万儿郎都晓得你欠了谁的钱,齐声吼喝‘扎扎扎’提醒于你……人人都知晓这账目从何而来,独你不晓得么?”

  这就更没法应答了,从头去给糖人解释此“榨”非彼“扎”?

  那一声大笑中蕴了怎样的悲愤,拈花神君第三问响若天雷:“欠债之人纵凶恃强,杀灭催债之人……欠债的杀了债主子,姓宗的,你王法何在!”

  赤目转生于苏景身后没再上去,往远处说是为了“死而复生出其不意”,近处所图就是拈花这第三问。

  “你王法何在?!”如此露脸的机会雷动天尊按捺不住,跳上城头跟兄弟一起喝骂:“已然杀了一个,不妨继续动手,射箭啊、杀人啊、毁字据灭活口啊……来来来,快杀我,不杀我你妄为三眼驭!”

  浑人无理时上能搅八分,何况这次天大道理握在手中,宗庆一个不慎惹来矮子撒泼,大帅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眼看两位兄弟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城楼顶上跳着叫着,赤目大大羡慕,也想上去……还好忍住了。

  苏景身旁众人里,蜂侨哭笑不得,神情古怪,而她目光扫过不听、相柳等人时,又发现人家个个面色如常,轻轻松松、既不显得特别得意也没露出太多“此事荒唐可笑”的意味。看来……他们跟在苏景身边时间长了、习以为常了?

  此外,蜂侨还有个自幼养成的好习惯,遇到事情,无论是长辈在处理门宗事务还是高深修士斗法动手,她总会将自己代入其中,暗暗问一声“若我是他,我当如何”,习惯已成本能,这次她一样自问“若我是那矮人,当如何”,如何也说不出人家那番话,演不出人家那份气势。由此蜂侨大概明白:真心跟不上苏景一伙的拍子,差得远了。

  这三问算是胡搅蛮缠也好,算是故意误导也罢,可都货真价实的难回答,宗庆贵为一方统帅,不可能当着全军面前赖账,但现在认账是不是就得先还钱?身上没带着家里也没有,都封存京师局内,得带着他们回京去拿,那这仗还怎么打。

  甲子局赌输了心疼肉疼,但宗庆财雄势大,不是输不起,是这笔账现在根本没法兑。

  宗庆事先又哪知道姓扎的把账目交代了糖人,更没想到糖人早都憋了坏心:来拦路的是普通军卒便罢,要是账本是那几位贵人,那就得先说说账目了。

  这时候夏离山的声音响起了:“宗帅教了我君臣纲常……但世上道理不止君臣纲一重,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何尝不是另一重铁律,宗帅,驭家千万好儿郎面前,夏离山要向你讨个交代。”

  讨债事情搅得所有人心里都不是个滋味,驭人阵中十成倒有九成九没留意,苏景“要交代”时开了“天音”,腔调仍如先前那般有气无力,但他的声音清清楚楚落入所有人耳中。

  交代?

  没法交代,在场军卒无数,个个敢为大帅赴死,随便杀一个就能抵命,可那样的话军心何在?何况偿命以后还得还钱,这事越扯越扯不清,宗庆朗朗开口:“莫说你有契据在手,就算没文书,该我还的账目也不会推诿,你放心那笔债目落不空!那位矮先生枉死,此事自有监军司审断,驭律如铁,定能还他公道,若司中大人以为本王有罪要斩我人头又有何妨……但、凡事总须分轻重,天大官司大不过君臣纲常,宗庆一人性命重不过军勇职责!夏先生擅闯重境,眼下便要速速了断了。”

  不是不交代,是问过你的欺君大罪后再给你交代。

  能把无赖耍得如此慷慨算是宗庆的本事,糖人不动怒,意料之中事情,阵前逼债不过是为了添他恶心破他气势,本也不可能就这样让他退兵,再开口声音又变成了普通人说话:“宗帅讲得一口好道理啊,如今我该如何行止,请你指点。”

  宗庆面上笑容早已收敛,声音沉沉:“退回离火城、递送请罪诏……先生本为惊世奇人,纵然小小逾礼,只消真心悔过,万岁必不会计较的;若先生执意不退……赌局里我输掉的,就直接送去给扎老弟了。”

  “夏离山最后一问——”城楼、轿中糖人神情仄仄:“赤武帝尊仙灵为我显现,此事皇帝、宗帅、满朝文武都知道的,是吧?”

  糖人会提及“显灵”神情早在宗庆意料中,提前已然做好安排,不必他来回答身后副将便昂声断喝:“夏离山,少要再做啰嗦,退或不退速速决断!”

  话说到此,宗庆身边军讯校尉手中令旗挥舞开来,随即号角声响起,大湖驭军陡然加快行阵速度,转眼间杀气如潮催压霖铃城。行阵之中千万杀猕卒昂首引声,又复虎吼:“榨、榨、榨!”

  声震天地,说不出的威武雄壮;可是“替姓扎的讨债”之事在前,又让驭人在喊喝军威时不由自主觉得自己好像再催促大帅快还钱似的,由此心里也说不出的不对劲……

  宗庆翻脸、大军示威,退则生,否则亡,再也明白不过的态度。但湖面上那座璀璨琉璃之城不退也不进,负城四位昆仑力士突然身化青烟回到苏景的袖中,霖铃城没了托扶立刻向湖水中坠落……

  第七百八十五章 三寸小贼,紫金双灵

  城落、城不退,不退便要攻城做诛杀,宗庆身后三百亲卫应变奇快,“嘣”一声弓弦沉闷,三百箭破空袭城,出手不留余地直接向着“匪首”夏离山射来。

  赤目是为让宗庆难堪故意被射死的,同样手段又怎可能对付得了苏景,不过不等相柳、不听等人动法迎击,城楼上蜂侨便低低一声叱咤,翻手也亮出一柄乌背青弦长弓,弦震箭凌空,六尺六寸黑色长矢!

  蜂侨如今只是五境修家,力量有限,即便长弓神奇也不足以抵挡那三百驭亲兵的箭阵……可又何须力量,驭人第一次发动箭阵时她已然看到破绽了。

  乌黑长箭迎空,射中银色箭阵边缘处一根敌箭,不偏不差,蜂侨箭锋正中其尾翎上一寸地方。那根驭人银箭立刻斜横飞去,又中阵中另一箭箭簇下两寸;第二根银色箭矢也告偏斜,击中第三箭箭身正中……便是如此,箭崩箭,明明彼此护持错落有度、以巨力都难化解的飞矢杀阵顷刻大乱,歪歪斜斜飞得散了,既没了法度更再难有杀伤。

  一箭破一阵,这是蜂侨修为全废后重新修来的一重好本领,她不拼力,以绝伦精巧和精湛眼力炼成的神射之艺。

  箭阵来袭,乌矢破法只在电光火石一瞬,不等苏景等人为蜂侨喝一个彩,轰隆隆水响压入耳鼓,霖铃城坠入湖中,惊起重重巨浪!

  天上、湖面大军重重,但湖下并无兵马,城沉巨湖可保得一时平安,宗庆见状不怒反笑,对身边将领道:“省事了。”

  副帅迎奉笑道:“糖人那几分心思,又怎逃得过大帅的神机妙算!”

  宗庆左手又重新捻起短须,右手一拍腰间挎囊,取出一张符篆,与中土灵符相似,驭人符亦为黄底赤字,但那黄底为三十六道阴火精炼的人皮、那赤字为一滴滴刽女处子心头精血!

  符篆为“接引”敕令,本身无甚威力,但因炼化手法奇特,敕令打出之后纵是巅顶修为的高手也难以半途拦截,除非拦截之人的木行元力能比那片湖底青木更精纯。但湖底林为至水所化,初木之元,何其纯净……

  七天之约,三天毁诺,苏景提前动身确确实实打了驭皇帝一个措手不及,宗庆得急令匆匆调兵来迎霖铃城,国师因要准备法术,行驾还在宗庆之后。

  调兵也得需要时间,宗庆来不及去往夏境阻拦糖人,干脆就在由夏入秋必经之地“金秋湖”摆下阵仗,如此才由得糖人在夏境耀武扬威,耍足了威风。

  但动兵晚了些对宗庆来说也不是全无好处,因这大湖神奇,凭湖迎敌让驭人军胜算十足:远在驭人之前,丁人一族刚刚来到这世界的时候,这片水域不叫金秋湖,它被当地人唤作“金秋潭”,湛湛清清一座池塘,水不深,也谈不到什么规模,三五里的占地,潭水清凉甘甜。不过这潭水是在缓缓增长的,漫长岁月、无尽年头,水潭一点点浸润、蚕食周围土地。

  待到刽人初入这世界时,金秋潭已然改了名字,改成——金秋海!

  浩荡水势、无边无际,真真正正一片内陆汪洋,而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大到洪荒宇宙小到一虫一草都逃不脱这八个字,由潭化海、涨到极限后的水域,又开始渐渐萎缩。等到驭人来到、征战、一统天下的时候,金秋海又变成金秋湖。后来,有驭人大修驻道此湖,本来只是因为这处湖水广阔浩淼,是个清秀的好地方,不过停驻时间长了,驭人大修发现了这湖水的神奇之处……湖底有裂涧,涧底生秀木。

  不是水草湖藻,是一片挺拔清秀的林子,不知名,但只看其形便可知这是陆上土中才会有的树木。

  湖底长出树林,是何道理?不外一个解释:生生造化,五行轮转!

  五行有相克,五行又相生,其中一道“生转”即为至水生木。这片金秋水从潭变海是过去事情,再追究也无甚意义,但它自海变湖的原因就再也笃定不过:水生木,水行衍至极处化木行,五行渐变,海中水生出木行林,水势自然缩减,再过无数年头这片湖会荡然无存,化作无尽繁茂林。

  湖地的林子是“初木真形”,有模糊灵智,懂得守元归气,普通修家想要把它们的灵气炼化为己用难比登天,也曾有过驭人修家来此夺元,奈何实力不够反倒被林子吞了,“樵夫”变肥料。

  无法将林子中的元力收入身体,但杀猕中能人辈出,几位杀猕宗师花费心机无数,退而求其次,最终研创出一道符法,发动之下能让湖底木灵暂时听命于敕令,发动狠击狙杀强敌。

  由此,这座大湖成为驭秋境的天然屏障,如果古人造反、逆袭驭秋重域,何须千军万马、只凭一道敕令就能让渡湖敌兵葬身泥底。

  此人宗庆发动的就是这道敕令,唤请湖底青木天灵动击,杀灭逃入湖中去的霖铃城!

  符篆入水,轻飘飘地在水面上打了几个转子,陡然一震化作一盏箭令,向湖底激射而去。

  昔日的青青木林,如今已经长成乌绿颜色森莽,密密麻麻扎根、布满湖底巨大深渊。

  林渊旁,一个身着翠绿衣裙的小姑娘正蹲坐在湖底,她只才三寸高,成人的手指长短。

  细看长相,七八岁孩儿的容貌,五官清秀漂亮,但乌溜溜的眸子转动之际,总会流露出一股“贼头贼脑”的坏样子,她的头发既未梳簪也不披散,而是编成了十几条小辫子,每条辫子的辫梢上都绑了一枚小小的六角铃铛。

  三寸丫头双手托腮、满面诚恳口唇嗡动,对着林渊说着什么,外人听不到她的声音。

  正唠唠叨叨之际,三寸丫头忽然面露委屈:她察觉敕令入水来,若等其抵达湖渊就会打断自己和林子的“聊天”。红红的小嘴嘟起来,很不开心地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是摇头太用力,辫子上两枚铃铛掉落下来。

  铃铛落入湖泥,就此消失不见了,换而两棵树破泥而出,一棵紫干梧桐,一棵金叶榕木。两棵树有模有样、但实在太小了些,才一尺高。

  树微晃,就此化作两个武士,梧桐变成紫甲青年,榕树变成金盔壮汉,仍是一尺高,两个武士分水而去迎上驭人箭令,张开双臂猛一抱,好像憨子捕大鱼似的,一左一右将箭令抱住了。

  若有驭人精修之士在此,当会大吃一惊:紫金二灵究竟是什么来头?能拦截敕令便说明他们体内的青木本元比着湖底“初木真形”还要更纯净……他们没来头,他们是铃铛。

  箭令立刻摇头摆尾地挣扎,两个武士蕴足力气连脸孔都憋红了,好不容易才把箭令拉到三寸丫头身前,此刻湖底木灵探查到敕令气意,霎时间林叶摇摆,带动得整座深渊都开始摇晃,三寸丫头赶忙伸手去抓箭令,然后……送入自己口中,咔咔有声好像吃糖葫芦似的、一根箭令被她从头吃到尾。

  敕令气意就此消散,林渊恢复沉静,三寸丫头松了口气,没把铃铛重新挂回辫梢,蹲着向前挪动了两下,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口中嘚吧嘚吧,推心置腹、继续和山林聊天……

  湖水远处,霖铃城向着湖底不断沉落,苏景搓了搓双手:“我是火行。”

  不听搓了搓双手:“我的心思都用在小贼身上,得照应她。”

  拈花把文书小心收好在自己的棺材里:“我们兄弟喜欢讲理,不爱打斗。”

  炎炎伯都让他们说懵了,谁都不出手么?就沉在湖底……游?他都没发觉,一群能人互相推诿之际,糖人唐果已然消失不见了,自霖铃城落水后片刻,他就纵身入水……

  湖面之上,驭帅宗庆手捻短须,双目半闭微笑等待,敕令入水七息后,湖底青木结法动杀,大帅调匀呼吸,心里一次次地数着。

  七息过去了,湖中一片平静。

  手又僵了,短须捻不下去了,但大帅还心存侥幸,这敕令是先祖高人炼化,谁能破得?重新来过,很快又是七息过去,平湖如镜、还是不见丁点动静。

  哪里还能再等待,宗庆回手打出一个手势,身边侍令青甲会意,手中令旗猛震,悬于湖面半尺地方的杀猕大军中,奉旗军令立刻分出重重小队,内中军卒纷纷取出避水灵符纳入口中,随即军刃法器握在手中,纵身如鱼嗖嗖入水去追查敌城下落。元神身后四十大修中也有三人掐诀遁水,前去查看湖底青木为何不接令。

  元帅不再稍有犹豫,又传下一令,三百亲兵再引弓以待,弓上箭矢直直湖面;近四十大修个个行元动咒,宝物脱手悬浮半空,蓄势于湖;湖面、天空的大军也迅速调整队形,结阵蓄势,只待大令传来便会破水攻城!

  就在这个时候,宗庆身边一位白发大修目露喜悦:“动了!”

  他探不到湖底青木,但他能查到这大湖深处有法术灵动。精修之人灵觉敏锐,探查果然无误,两字话音未落,大湖陡然蒸腾起层层白烟。

  普通水汽,虽浓重但不迷眼不扰人,只是彻骨寒冷!

  第七百八十六章 冰杀六合,唐果威风

  须知此地乃是夏秋交界,气候温润宜人,何时也不曾有过这等水寒烟……可又何止寒烟,前一刻水雾腾腾,后一刻湖水陡然变得清透明澈,湖中景色纤毫毕现,一目了然:驭人兵卒如凶鱼游弋、三位大修正向湖底深渊急急赶去,璀璨城池沉落到堪堪接近泥底,还有那个糖人唐果,相距霖铃城百丈,正昂首、目染寒霜盯着湖面。

  刹那清透,大湖突兀一震,旋即、时间就此停顿!

  入湖去的兵卒、修家,都于这个瞬间里“凝固”了,凝固了身形、凝固了动作、也凝固了表情,还有这大湖中的游鱼虾蟹水草湖藻……包括霖铃城和唐果在内,所有一切统统静止不动。

  诡异情形,仍是在须臾之中,再一眨眼诡异就变成了惊天动地!那是整整一座大湖,就那么全没道理的冲腾起来,比着雷霆轰鸣还要更凶残更刺耳的嘎嘎巨响冲荡天地,千万道狰狞裂隙在冲腾中、巨响间暴散蔓延于大湖!

  水受外力影响时,会揉波起浪会涟漪叠荡,但水不是玉不是石,永远不会长出裂隙的……除非水变成了冰。泱泱大湖,无边秀水,就在那刹功夫里被冻成一块巨大冰坨,只因:故乡中土北寒冰海、天生九头九命、修成了大气候的凶兽掐指一咒。

  水?那是相柳的天下!以他今日之能,放眼几重天地,又有几人敢和他在水中斗战。

  大湖清空、巨冰冲起;

  冰碎万万、爆碎弥天!

  冰碴冰凌,皆尽锋锐如利刃,这发难毫无征兆,近在咫尺又笼罩天地,细细密密冰刃满铺于每寸空间,这让湖上驭人兵马如何躲避。

  自从来到驭界后始终追随夏离山身边、跟着“主人”一起装病的小相柳终于发威——点湖冰,杀六合。

  相柳威风。

  袭杀犀利,根本没时间躲也没地方躲,但驭人精兵非同凡响,大难迎头却不见慌乱,无需军令吩咐、早已蓄势的军阵立刻发动,挥手间重重巨盾凌空架起;来不及架盾者凝气于身、以修元护住要害,护不到的地方也自有坚甲固胄裹护。至于元帅中军更从容了,一群大修齐齐施展法术,匡护贵人与众将。

  轰轰荡荡,小相柳的冰湖一击与千万驭卒大阵狠狠对撞。短短几个呼吸间,玄冰破裂声、冰铁交击声、骨折筋断声、沉痛闷哼声交织一处,巨大声压随风四散!

  四息过后冰屑落尽,偌大金秋湖变成了无边无际的一座巨坑,霖铃城端坐于湖底,不远处小相柳负手独立。

  遭冰杀冲袭驭人伤亡不少,但对整支大军来说这点损失算不得什么,阵势因巨力对撞稍有松散,不过阵脚未乱,中军更是完好无损。

  这等猛击都未伤其筋骨,足见驭人的精锐凶猛。

  未伤筋骨,可到底被人打了下子狠的,宗庆勃然大怒:“与我……”大帅军令才传两字,不料大军中突然冲起无数惨叫。

  数不清多少驭人兵卒,口中同时凄厉惨嚎,有人忙不迭扔掉手中巨盾,有人手忙脚乱卸下自己的甲胄,有人伸手在再自己身上乱抓乱挠……湖化冰,可在化冰一刻,相柳还施展了另一道法术:毒染湖。

  中土世界有多少剧毒之物?阴褫,玄鸩、瓜蛛、笑蝎……有的早已绝种,有的千年罕见,但若把中土第五圆中曾出现的毒物做个排名的话,有多少算多少,九头相柳总能排进前十的。

  刚刚爆起的冰凌不止有刃,更有毒,相柳之毒。即便未沾身,染到了盾牌甲胄上,也一样能传到杀猕身内去。

  小相柳精修到现在,体内剧毒早已炼得如修元一般,剧毒行布后,他想让其发作就发作,他不想伤人,大碗毒液拌了面吃都不会拉肚子。

  十个杀猕兵卫中几乎有九人中毒,剧毒腐身蚀魂,这疼痛根本不是人力能抗衡的……但非说不可的,近九成兵马中毒,丢盔解甲哀号乱滚的不过其中半数,仍有大群杀猕脸孔筋肉扭曲身体簌簌颤抖、口唇都咬出了血来仍拼命忍耐着,未得军令不肯躁动。

  不动的才是长久追随宗庆的本部人马。

  糖人拔城突然发难,宗庆仓促出征来不及召集所有本部人马,行军途中临时征兆了别路杀猕兵马,比起古、丁、刽人军马堪称精锐,但和宗帅的屠子兵还没得比。

  半数乱已然足够了,天上、“坑上”驭人军阵就此散乱。杀猕军卒随身都带有辟毒灵药或灵符,大乱之中个个取出药丸入口、点燃灵符化灰合水吞下……丹符灵验,只要自救及时他们都能活命。

  毕竟大湖如此磅礴、相柳将剧毒行布其中被淡释得太多了;且剧毒自冰入甲盾再浸染敌身,几经染转毒性又削弱许多……说到根底上,以小相柳现在的修为,想要毒杀这里所有杀猕还力有未逮。

  本也没奢望能将他们毒死,军阵大乱已然足够!

  宗庆又惊又怒,明知大敌当前但又怎能眼看着那半数好儿郎不自救、生生被毒死?就这短短一会功夫,阵中已然尸身摔落入雨了。中军大令急改,三十七位精修高手与中军护卫齐齐动法狠力轰袭敌城与相柳,另有一道号令着中毒儿郎速速自救。

  眨眼风雷轰动,三十七位大修咒令起,诸般宝物绽放各色奇光,呼啸着向那湖底冰城击去;三百亲兵再引弓,但这次弓弦上搭起的再非箭矢,而是一道道亮紫色“天雷轰”。凶气离弦一刻,金弓背裂碎弦崩断,三百亲兵则口喷鲜血、面色惨白,自毁神弓与身魄的一击,三百天雷轰引荡重重九天罡雷,落坑底!

  军令明白,生死不吝务求压制敌城片刻,为众军解毒争取一点时间。

  驭人法宝凶猛,法术犀利,向着坑底霖铃城轰杀而来,蜂侨一声叱咤,乌弓再次入手,弓弦震颤不休连珠箭起迎空,只凭她一个人,肯定挡不下那天洪倾泻般的轰击。不过到了现在大家又怎会袖手旁观。

  一直高挂城头的那盏烈火大旗暴涨开来,火海滚滚,内中王袍赤蟒身体翻腾、迎空;一双细鬼嫩声呼喝,手舞足蹈中千万翠绿竹叶旋转流光,扶摇之上,迎空;折扇摊开、洞房门敞、屏风画消,六道青蛇煞裹阴风浩荡,十二个蒙着盖头的新娘煞氤氲凶气,十七头半人半鹰邪佞迦楼罗狰狞尖笑,齐齐迎空;还有两声沉闷大吼,霖铃城左右忽然钻出两棵小树苗,迎着法术荡起的烈风长、长长长!转眼树干充,枝丫横,一蓬冠盖擎天撑开。城左紫皮梧桐巨木,颤一颤化作紫甲天灵;城右金叶榕树粗壮,枝叶晃动化作金盔巨神,一对庞然大物咆哮跃起,亦迎空!

  ……

  青灯藤挂铃铛一串,但田上尸、擎天树叶、第一鱼拓之类的宝贝都内藏大玄虚大力量,小贼还小,加之得了宝物的时间短暂,距离炼化全功还远得很,唯独紫桐仙宫、金榕木殿两个铃铛得以炼化完全,小贼想要打架的时候可将二铃归本形再化灵将,身形大小由它随意控制。

  两座宫殿本就是开了灵根、无数年头吸敛天地灵元的妖物,再得青灯藤炼化多年,身躯坚硬若金精、体内蓄力可搬山,又各自有几手凶悍木法,算得威猛强横。

  小贼与不听心意想通,见自家城池要挨打,无需主人吩咐就把紫金二灵将派来帮忙了。

  涅罗蜂侨、王袍赤蟒、珠胎细鬼儿、尸煞迦楼罗、紫金二将先后动法。

  或为名门弟子,或为神赐仙灵,或为幽冥中饱洗凶气的恶煞……他们一起施展足够瞧得了,不仅保得霖铃城不受敌袭,还能于稳守之中抽空动法逆袭天上敌人。

  小相柳身形一闪,自湖底返回城内。城上百丈处诸般法术纠缠已然打得灿烂生花,但苏景、不听、小相柳和三尸这些真正凶物都稳当得很,不急着出手。

  苏景对小相柳点点头,大袖甩动八位昆仑力士显身,对阿骨王抱拳。跟着苏景又把双手啪啪一拍,城内陡响起一阵散乱却响亮的怪叫:“儿郎在此,侍奉亲爹亲爷爷!”

  三千恶人磨早都开始磨牙了,主人终于有了传令之意,群情兴奋,自从出得幽冥都好久没打过兵家大仗了,恶人磨太高兴口中对主人称呼乱喊。

  “出得城去,不准乱冲乱杀,牢记尔等职责:护卫昆仑力士。”亲爹亲爷爷对他们极少和颜悦色,这些恶鬼本性不堪,三分颜色也给不得。

  恶人磨些许失望,不许乱杀么?不过还好了,能杀人总比干呆着强!

  应命声轰然响起,三千恶人磨簇拥力士冲出城外……

  半空里,宗庆把牙齿咬得咔咔情形,齿缝中挤出一次次低吼,号令周围精锐人马:“与我压住,绝不允此城躁动,与我压住……”正恨声低语中,巨坑下突然细嫩声音直冲云霄:“生杀予夺,法力无边,天将神王,屠灭乾坤,吾主……起驾啊……”

  细鬼长路,恶鬼呼啸,八位力士昂昂大吼,将霖铃城扛负在肩拔足飞奔!

  第七百八十七章 祖宗礼孝,圣天碑林

  从相柳点湖成冰到现在一共才多长时间,驭人兵马哪来得及完成驱毒,就算有些动作麻利的、体内剧毒尽去短暂间也无法回复全力,阵势混乱军力不整,人数铺天盖地的那么多也没了用处,自顾尚且不暇又如何去阻拦敌人,何况护城冲阵的是浅寻亲手带出的恶人磨。

  蜂侨、火旗、尸煞、灵将都随城池一起行移,即便有在城外动法者也始终把让自己跟在霖铃城百丈距离内,唯一被“抛下”的人就是小贼,满头铃铛的小丫头不理会战局,专心致志蹲在深渊边缘和林子聊天,好在她才三寸高、还蹲着,相距战场中心足够远,没有人留意到她。

  不听与相柳负手站立于城头,面色平静心中提起精神,一个看护半空斗法同伴,一个看护城下恶人磨与昆仑力士,随时准备出手以防同伴遇险。

  压住?哪里压得住!霖铃城说走就走!不过城池移动方向很有些古怪,不去冲击中军、不从正面强行渡湖抢滩、更不是就此退走,而是向着西南方、斜刺里冲碾过去,拦路者死,余者放任不理,由得驭人去解毒回力,大好机会都不打。

  宗庆胞弟宗旺悄然显身,站在兄长背后,虽为手足不过军中要分尊卑,须得官职相称:“启禀大帅,糖人城那几个要紧人物都未出手,要不要请旗中那位前辈……”

  中军大旗迎风飘摆,正面“宗”字铁画银钩,背面三头六臂的杀猕神情狰狞,绝顶画工,旗上怪物栩栩如生随时都会冲出来大开杀戒一般。

  不等兄弟说完宗庆就摇头:“请那位前辈出来,直接斩杀了夏离山?不妥……万岁的意思是:我们打得狠辣些无妨,夏离山真要被湖中木秀斩杀也没什么可说,但真要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候,夏离山这个人最好还是让国师来杀。”

  大帅宗庆面色铁青满脸恨意,但递入兄弟耳中的密语声音轻松:“既然如此,又何必把咱们的家底都投进去,缀住、围住、缠住就好,拼命伤元气的事情能省就省了吧,划不来。”

  说完稍顿,宗庆又问道:“国师那边如何了?”

  “刚刚传讯过来,正急急赶来,快到了。”

  宗庆不再理会兄弟,几道军令连连传下,着中军狠打再狠打,务必打垮那座城;着敌城逃窜沿途兵马结阵逆冲,杀夏儿郎杀鬼力士,一定要拦住那座城;着其他四面八方大军速速疗伤,速速整备。

  军令如山,赴死阻拦霖铃城的六耳兵卒着实不少,杀伐不可谓不激烈;不过真正四方大军都在驱毒、回力、整队,并未投入围城恶战中来。

  只凭“沿线”杀猕,内中大半还都被毒着,又怎可能挡住霖铃城。

  八位力士蹬足如飞,于满天法术光芒映照下霖铃城烨烨生辉,向着西南方向轰轰前行。

  湖底的厮杀如火如荼,吼声震天轰鸣法术剧烈咆哮,驭人军卒时时刻刻都有人惨死于恶人磨的手下,但这伤亡宗庆全然接受得了。

  霖铃城自从再次开拔就未在有过片刻停顿……一路冲杀,鲜血铺路蚀海垫脚,燃香功夫之后,霖铃城终于冲过泥湖、跃上了岸边。

  这一炷香的功夫,也足够驭人军马休整,此刻军中将士又复生龙活虎,随重重号角与将官叱喝,浩大军阵重新行转开来。

  霖铃城已然登岸,算是进入了驭秋域,虽无意拼命但就此放糖人深入自己重地也是万万不能的,中军大令传下,驭人大军层层叠叠、或自后方急追或从侧翼迂回,死死缀住糖人,不让其从容移动。

  便如宗庆对宗旺所言:缀上、缠住,等国师来。

  霖铃城中,苏景端坐城楼,问身边不听、相柳:“谁辛苦这一趟?”

  不听青衣小厮的打扮,笑吟吟:“相柳刚扔过冰湖了,这趟我来,你听着点木铃铛。”话说完,窈窕身形于风中迅速浅淡,转眼消失不见,小妖女隐身匿踪溜下城头,落地后辨了下方向,随后敛气意动身法,向着秋域深处钻去了。

  待不听离去后,苏景伸手拍了拍城楼围栏,始终向着西南急行的八位力士同时错步,飞驰中的霖铃城突然止住前进之势,大城掉转、掉头,刚刚从湖坑中冲上来的霖铃城又重新面对湖坑、面对无尽驭人大军。

  随即城楼上糖人声音传遍战场:“宗帅,我有几句话想说。”

  糖人主动“拖延时间”,宗庆求之不得,微笑应声:“夏先生有话但讲无妨,本王从不是不容旁人开口之人。”说话中身后军令传出,麾下大军暂停攻势、严阵以待。大阵缓缓行转蓄势自不必说,随军的众多术士也都提起了精神,驱转法符飘散军中,糖人想要故技重施再用毒攻、效果当大打折扣。

  两军主帅交谈,驭人兵暂停攻势,霖铃城一方也都收了法术,周围恶人磨重返城内。

  驭人中军内,一众修家身形挪动,结圆阵将大帅匡护正中,他们已然发现敌人城楼上那个青衣小厮不见了,刺帅杀驾不可不防。

  城楼上夏离山根本不看压城重兵,他的目光空洞,眼中空无一物:“之前宗帅教我君臣纲常,夏离山受益匪浅,但我心中另有一惑,还请指教……祖宗礼孝,宗帅又怎么看。”

  话音落下一刻,重重血光大道铺展于天际,诸多赤武帝尊大像显灵,踏血路跨天际,赶来霖铃城。

  老把戏,不新鲜了,中军宗庆冷笑开声,不理苏景之前所问,只说此刻赤武帝尊显灵异象:“夏先生的把戏无聊得很。你兴兵犯境、叛国逆君,纵能请得满天神佛……”

  不等宗庆说完,城楼上夏离山就淡漠开口,气贯中元声音传遍四方:“驭人不认神佛,只认祖宗。君臣纲常不知大不大得过祖宗礼孝。再就是……若君不顾礼孝,臣是不是还要再守纲常。”

  “无稽之谈适可而止吧,再说下去,反倒让本王看轻了你。”宗庆笑了笑:“先生不晓得的,得知赤武帝尊显灵,万岁龙颜大悦,率领皇族神庙祭拜在先,亲自安排仪仗准备远迎先生法驾在后,奈何,你一意孤行,恣意妄为又不听劝诫,委实辜负了圣上一片心思。夏离山,还请听我一句良言,速速撤回夏境离火城吧。你所犯罪责自有圣上裁断,没我说话的份,但、我敢应你:若你退去,刚刚那一战所有伤亡损丧,本王绝再向不追究!”

  这个时候,自从不听离去后苏景捏在手中的木铃铛轻轻动唱,糖人笑了,收起铃铛就势向宗旺摆了摆手:“不啰嗦了,夏离山只问宗帅:皇帝不要祖宗了,那你呢?你还要不要祖宗。”

  “妄言乱语,其心当诛!夏……”糖人狡诈,宗庆不想谈、也没法谈了,那个夏离山口中句句都是大逆不道之言,再说下去宗庆就不能等国师了。

  但宗庆呵斥之辞正说到一半,西南方向突然风雷轰动,肉眼可见一片巨石被一道云驾托浮、向着战场飞驰而来。

  方圆十余里的巨石,颇有些气象,但它不是法器是以本身不存法术。

  有小相柳冰湖施毒在前,驭人哪敢丝毫大意,大帅身后一道令旗猛做摆动,兵卒动箭阵修家挥法宝,蓄势以待,只要巨石再靠近些他们便要迎空拦击,无比将其击碎化灰。

  可大帅宗庆脸色骤变,他大概识得那片巨石的形状,由此恍然大悟:为何糖人会向着这个方向突围,那个消失了的青衣小厮究竟做什么去了……宗庆急急嘶吼:“不可!”

  过大湖,路左手十里处,南尊圣天碑林,记载驭人历代皇帝丰功伟绩,是为杀猕天下一处神圣地方,皇家贵族出游时路经此处都会入碑林做虔诚祭拜。

  适才不听离城就是搬这片碑林去了。

  碑林神圣不假,但春秋两境内这种碑林大小十余处,从无人敢对碑林不敬,负责看守的兵马也不算太多,不听没费多少力气,碑林就被她运来了战场。

  竟敢妄动碑林,宗庆怒声叱喝:“大逆不道的夏离山!你……”

  城中大笑起,自两军相见,驭人兵马第一次见他面露真正欢愉:“没有先祖,何来儿孙!既然儿孙不敬祖宗,祖宗又何必眷顾儿孙……不是不眷顾,是不要也罢,这等儿孙不要也罢,连礼孝都不懂的小畜生有何颜面镌刻功绩于碑林,毁了好,毁了吧!”

  大笑声声,霖铃城畔数十赤武灵像齐声断喝:“碎!”

  破空声轰荡,霖铃城自力士手中斜飞而去,冲云霄、撞碑林!青玉石头如何与阳火淬炼的坚硬城池相抵。轰隆隆巨响声中南尊圣天碑林被撞得粉碎。

  糖人恼怒发狠,竟把神圣碑林摧毁,就在无数驭人兵卒面前。

  这算什么。

  这算是揪住了皇帝的衣领正手给他来了一记耳光:打你个不肖东西;跟着又翻手抽了在场所有驭人一记耳光:我打皇帝了,尔等奈我何!

  宗庆只觉脑中“嗡”一声响,让糖人在自家大军围剿下、当着自己面前毁去圣碑林,无论如何也难逃大罪了,厉声怒喝:“与我攻!”

  驭修动法驭卒冲阵,全力攻杀糖人。

  第七百八十八章 乾坤三味,锥目祭旗

  苏景麾下诸多尸煞、灵将、细鬼儿再次出手,这次参莲子也出阵动法,而驭人攻城之初、恶战刚起一瞬,霖铃城上天空异象横生!

  城头天空,那盏烈火大旗扑卷开来,里面藏了三千恶人磨与几条赤蟒,驭人早都见识过了,不觉新鲜,但他们没见过的,那一庙一池!

  “夏离山”大旗左侧,突兀跃出一方宏伟庙宇,中土庙宇格局方正,三方便门上巨匾三字横陈,驭人不识得的三个大字:损煞院;大旗右侧,一方深潭凌空,潭内水清如碧,不知深几许,潭前有巨碑,三字纵列,同样为驭人所不识:沉冤池。

  不到半息时间,突然间烈火大旗化作火云百里,三千恶人磨与赤蟒显身;看上去宏伟圣洁的庙宇血浆涌动,强壮彪悍的僧侣跨步而出;平静安详的潭水无风起浪,重重白骨自潭底浮上水面,六千沉冤郎两人驾一舟,三千白骨梭!

  宗庆瞳孔微缩,驭人名帅,兵马成色如何逃不过他的眼睛,湖中兵战力不逊夏儿郎,且人数更多、阵势玄妙;庙里的古怪僧侣人数少可他们身上的凶悍气意……就算三十个夏儿郎绑在一起,也比不得一个和尚!

  再半个呼吸光景,三军尽出自天空倾泻,不护主不护城,只管逆袭敌阵,斩杀猕!

  久经沙场,宗庆心中不慌,冷声笑道:“夏离山,终于舍得亮出家底了么?不过如此。”驭人军马数量远胜,大阵滚滚调动,一队队围剿上前,狮虎再如何凶猛,闯入无边蚁群迟早也会被啃成白骨。

  宗庆冷笑未落,霖铃城头一阵大乱:被小贼派来帮忙的紫铜金榕两个木灵将,法术凶狠斗战勇猛,但此刻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疯,眼中满满恐惧面上五官扭曲,竟不再与攻城敌人打斗,各自转身撒腿就跑。这两个大家伙一跑,附近的青蛇煞、新娘煞被其冲撞,城头片刻混乱。

  驭人见状大喜,宗庆身后副帅更是大笑:“糖……”才说了一个字,声音戛然而止:两个大家伙临阵脱逃,但一个更大的家伙自城中显身!

  大若山岳之人,非顶天立地不足以形容,他站在城中,可霖铃城高大城墙尚不及他的足踝!是人,更是火,巨灵周身金红烈焰滚滚燃烧,仿佛烫穿天地的目光直射驭人中军,随即巨灵拔足,冲敌阵!

  紫金二将是青木本元,苏景“放出来”火巨灵,他们两个没办法不害怕,这才急忙跑开,待火巨灵冲入敌阵,两棵妖树又跑回原位,继续守城……

  城楼上糖人笑声狂妄,无法无天:“宗帅也不认祖宗了,那便莫怪祖宗无情,我留你作甚!”

  城周围,诸赤武再次开口,齐喝:“杀!”

  上次一群赤武帝尊喊“杀”,不久之后望荆王就被斩杀……

  一声震裂啼鸣,小小的金色三足鸟急冲高空,旋即化身滚滚火云,云压战场、火雨滂沱火雷轰荡,夺罡本命法术,金乌巡天。

  声声尖锐叫喊,一个个拇指大的小儿钻出地面,手中金红长鞭挥舞得啪啪作响,击于地,烈焰喷道道火河汹涌奔流,冲煞本命法术,地映阳川。

  第五境冲煞、第六境夺罡、第七境宝瓶,三个境界合称“自成乾坤”,是中土修行的一个的阶段,苏景破境所得本命法术也是在宝瓶后同时加持于身的,既然烈火巨灵显身,另两道本命法术自也随之成形。

  火从天降、火从地生、火为巨灵杀伐,苏景自成乾坤的三重本命法术,正正扣合“天地人”这乾坤三味,昔日幽冥西仙亭阳火盛景重现于这驭界金秋湖坑!

  灵性之火,无论来自天地或巨灵,都能够分辨敌我,落在敌人身上,一滴烈焰足以烧穿他们的肚肠;泼洒于苏景儿郎身上,阳火滚荡化作温软甲胄,为其添力为其护身。

  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瘆瘆阴风席卷天地,烈火已无情,再得风助势!尤其驭人军大都还在湖坑内,地势大不利,熊熊阳火灌注巨坑、凶神恶煞横冲直撞,搅得庞大军阵散乱不堪,大军阵内四面八方血肉迸溅性命如烟……

  从宗庆到大修到将校卒勇,到了此刻哪个驭人还能不明白,从双方遭遇湖面开始糖人根本都没想过“是进是退”这件事,皇帝派来的人惹到了夏离山,所以他突围去砸碑林;砸过碑林之后,他还要灭此军、杀宗庆!

  驭人乍遇强袭,整座战场都变成了中土阿骨王的烈火炼狱,只才片刻功夫杀猕伤亡惨重。

  真正见识了糖人翻脸的凶残可怕,宗庆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反倒沉静了,大令传下:“锥目。”

  第一令随号角传人军中,驭人军马不存半分犹豫,自腰畔抽出一根铭篆咒法的青黑匕首,扬手倒刺自己天灵上第三目,同个时候只见中军大旗上血光冲腾!

  锥目为宗庆军中激发潜力的邪术,以阴沉法刃自破第三目、中军大旗正是这道邪术的“阵眼”,顷刻邪法行布于军中每一卒,让驭兵力气大涨、身骨皮肉随之坚若岗岩。尤其诡怪的是,施展邪术施展之下,纵是要害受创性命沦丧,尸身还能再得半刻“活命”,继续与敌人纠缠。

  而驭人的第三眼神奇,纵被刺破也能痊愈重开,不过战后施展邪术之人大病一场是免不了的,会折损大把阳寿,且其中总有两成人没机会挺过这场大病。

  驭人善战,绝非浪得虚名,宗庆动用这等浩大阵势,也不是苏景挥挥手就能破去的,之前宗庆舍不得拼命,如今再不拼命就没了,哪还会再有半分犹豫。驭卒锥目战力猛增,纵烈火焚身也能坚持片刻,或成群狂攻霖铃城,或结队与苏景儿郎纠缠厮杀,浩浩战场乱成一团,但驭人已然止住颓势,两军僵持。

  自中土带来驭界的凶兵皆已投入战场,“天地人”三道适合战场的法术亦然施展到极致,占下了大便宜但想要就此摧毁敌军还不够……那就再加一场大雾。

  不知从何处而起,大雾滚滚弥漫开来,自家恶、冤、损煞三军日日都得苏景秘法洗炼,不受迷雾困扰,但身陷白雾的驭人就只剩下三尺境地,看不见敌人了,这一仗又该怎么打。

  一样不是什么新鲜伎俩,若没办法应付,宗庆根本不会跑这一趟,见糖人动用大雾他再传一令:“祭旗。”

  时刻追随大帅身边的亲兵排开腰畔藏宝囊,自其中取出连串人头:乌青细链连串,一颗颗首级接连保存完好,细看眉眼稚嫩清秀,各族都有,皆为童女。一兵一囊藏一链,一链三百童女首级,三百兵、整整九万童女!人头链层层环绕中军大旗,宗旺口中喃喃亲自施咒,片刻后挥刀刺破指尖,几滴血珠与邪咒最后一字同落于旗杆,猛听得天地间凄厉惨嚎冲起,九万首级肉眼可见迅速枯萎,一道道赤血精气自人头中升起,扶摇直上没入正疯狂翻卷的中军大旗。

  须臾,旗中桀桀狂笑声音传出,九个杀猕老者昂首阔步依次跨出大旗,这九头杀猕青甲平凡,看不出什么奇特地方,与普通驭卒的区别仅在于他们每人身后都背了一战黑幡旗。

  九个黑幡杀猕排成一排,最后大旗又是一展,旗上那三头六臂九目十八耳的驭人怪物也跳出来了旗子,身悬半空,声若闷雷:“宗庆吾孙孙儿,何事唤醒你家老祖?”

  战旗为宗庆镇军、镇门之宝……驭人宗姓一脉,自古从军追随历代皇帝征伐四方,每一位宗氏子孙战死后,魂中一道戾气都会被摄入大旗,积年累月大旗不知攒下了多少淬厉魂气,再以秘法祭炼整整两千一百年,待传到宗庆手中时法术终于祭炼成功,其中藏三首六臂旗祖一头,法力如海实力惊天;另有旗灵九名,各有本领,但不得旗祖点头他们纵有天大本领也施展不出。

  宗庆能从军中脱颖而出,战无不胜大杀四方,与这盏灵旗有着莫大关系。

  宗庆满面虔诚:“糖人妖法,雾吞吾军,孩儿求请老祖破了那妖孽白雾。”

  三头杀猕无需转目,自有一头望住战场内的大雾,凝视片刻狞笑道:“区区薄雾,何须本座持法,旗灵儿,持我令鉴破去大雾!”说着将一枚令牌抛于那九个旗灵。

  旗灵接令后齐齐厉啸,九灵结圆背上幡旗刺天,随咒令声声动荡,九头旗灵身形突兀消失,换而一张长满獠牙的血色巨口张于苍穹。

  巨口猛做提息,果然是不凡法术,战场全不受提息怪力影响,但那片浓浓大雾被尽数抽起,向天空上的巨口飞去。

  三头六臂的旗祖见状纵声大笑:“雕虫小技,算得什么!”

  “算你有眼无珠,不识真仙法度。”正被抽到半空的浓雾中冷漠声音回答,话音响起同时浓雾突兀收敛,只剩下一个夏离山。

  着黑袍、执长弓的夏离山。

  白玉长弓。

  弓弦震,真法变,灵宝变,苏景一箭激射于苍穹、那张满满獠牙的血口。

  白雾化神弓,九尾仙狐现。

  第七百八十九章 旗灵旗祖,九身九宝

  变化只在瞬息,但血口不是没有防备,猛一声咆哮里,无尽尸骸自口中喷出,蕴剧毒、挟巨力,宏瀑似的骸川迎上仙狐……可惜,不够!苏景手中白玉弓,当年幽冥一箭清空三十里煞血海,只凭旗灵这道毒骨天川想要阻拦白狐还远远不够。

  狂狷狐啸刺穿乾坤,“箭”破骨川冲袭血口。

  逆冲不是对手,血口急急闭合,嘎啦啦的怪响、血口上下两排獠牙扣合一起,如天柱交错,纵是千百雷霆并力也难撼其一……仍不够,白玉弓第一次“出世”便在西海邪庙中射杀小邪佛,九个旗灵非凡、可加在一起也比不得那“刹天摩”中生出的凶物。

  獠牙崩碎,白狐入血口!嘶哑惨嚎震颤人心,腥臭血雨泼洒满天,九个旗中邪灵想要夺下白雾,反被雾气化箭一击粉碎性命。中军处为旗灵压阵的老祖出手救助不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下惨死当堂,当即暴怒成狂,由此狞笑变作厉啸:“糖人杂碎,还我奴儿命来!”

  怒吼中旗祖催动云驾,于急行中三身齐动陀螺般旋转开来,邪物身形也随之暴涨开来,眨眼间自八尺高矮化作百丈巨物,三头六臂各显神通。

  三张大口,一喷阴火如潮,一喷万剑如龙,一喷厉鬼无数!

  六只大手一翻,摄地金环、白象魂灯、不问神锣、拘仙千丝锁、百死劫截钩、锯海龙头鞭六样凶猛法宝亮出,各展威力齐齐向着苏景打来!若被他打得实了,方圆百里之内什么敌人友军山川湖泊一并夷为平地,区区一个糖人焉能幸免。

  就在凶法升腾、堪堪击下之际,旗祖忽觉眼前人影一飘,一个青衣糖人挡在了黑袍糖人面前:“忠心侍卫”糖人唐果赶来“救主”,将夏离山挡在了身后。

  旗祖怒火中烧,管什么青衣黑衣,只要是糖人就个个该死、该吃、该化成恶臭熏天的肥料,口中凶法手中厉宝继续挥击、向下。

  陡然间腥风大作,那个小小的青衣唐果身形也暴长……不止身形,随其一起长出的还有头、有身、有手,九头九命九身相柳,他的身形变化多端可分可合,晃身间小相柳化作蛇尾人身、九头十八臂的巨大凶物!

  三头六臂?在普通修家看来不得了,在小相柳眼中可远远不够瞧的,九口齐开,玄阴冰海倒卷冲天,什么冥火剑龙厉鬼尽数湮灭其中!旗祖手中六件宝物非同小可?且看摩天刹的珍藏的修罗凶器又如何,琵琶天音动禅魔,禅灭魔丧修罗现;寒蝉鼓鸣寒蝉谷,寒蝉封天皆寂噤;鬼诡钟声催鬼诡煞,三声钟落煞生仙;欢喜罄上欢喜谣,一曲轻唱仙佛罪!

  琴鼓钟罄四重法器,请修罗、生迷谷、唤煞神、行布天地戾气,自称一域法阵、内中凶鬼封天!

  得到宝物是一回事,修炼到将宝物威力真正发挥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小相柳自摩天刹得九宝传承后没少为其花费心血,奈何修元不够,灵宝威力发挥实在有限。直到六十年前他赴离山斗玄天,那一战他打到濒死,却因祸得福,命火枯竭时阴魄疯长,勾连到宝物本源,当时肯定是用不了的,不过再回去北方冰海闭关六十年里,对九宝多有领会。

  到得应过第七劫、入幽冥时候,他已然能将宝物威力发挥到两成有余,尤其四样“乐器”,他能请出快三成威力。

  两成多的威力,听上去不怎么样,可是莫忘记这宝物的主人是谁。修得阿修罗四部王之一金身本相,摩天宝刹斗战神僧十八罗汉合力才将其制服的“毗摩质多罗”!

  四件乐器横生凶法,而此战是小相柳入驭界后第一场真正大战,为求稳妥他将九宝中毗摩质多罗四样兵刃也投入战团,六件旗祖宝物与八件相柳凶器在半空里滚滚相斗,打得煌煌烈烈好不热闹,一时间高下难分。

  相柳出手迎敌,苏景落地后退后了两步,全无出手的意思,夏离山可是个废人,打架这种事情不太适合他,那个漂亮的青衣小厮显于公子身后,亦步亦趋追随护法……

  天空里,旗祖见青衣糖人竟能挡下自己的“三口六宝”,目光颇为惊诧,不过凶獠本性桀骜、遇强越强,三张大口同时咧开,呲着獠牙森森笑道:“好妖孽,可还有别的本事!一并亮于你家老祖来看!”

  小相柳一贯沉默寡言,不喜口舌之争,闻言冷哂,巨大蛇尾摆动九头十八臂之身扑跃起,以肉身直接扑向杀猕旗祖。虽未应声但在也明白不过的意思:神通法宝都不分上下,那就比比体魄蛮力吧!

  旗祖也正有此意,尖声大笑中,身形又开始急急打转,如疯狂陀螺般冲向小相柳,他转得太快以至身形模糊成一团,纵是金乌神目也难看出,他那六只手上指甲如刀正疯长,再好的宝贝也不如自己的身体来得可靠,而旗祖专以自魂魄戾气精炼体魄,尤其这三十甲刀,等闲大修的宝物都能一击割裂,他倒要看看妖怪糖人的血肉有多硬。

  两个庞然大物对撞一起,三头六臂对九头九身,缠斗之中旗祖心中大喜,也不过如此!甲刀挥舞,轻松割碎糖人的皮肉,不片刻就把糖人划得鲜血淋漓,皮外伤虽不打紧,但血为精气之本,照这样打下去,用不了半炷香的功夫就能把他的血放个干净!唯一有点遗憾的是这个糖人性情阴沉,明明眼中既痛苦又愤怒,偏偏听不到他痛吼半声。

  没了惨叫哀号,让杀人的惬意减弱许多,不过无妨,看他眼睛,旗祖喜欢看人满是痛苦的目光,九目连眨死死盯住了糖人的眼睛,仿佛那眼睛里有花似的……然后他就从糖人眼中看出了一朵花来。

  黑色花朵。

  真是从糖人的一只眼睛里飞出来的,花儿盛放,乌黑颜色却说不出的美丽,美得惊心动魄,美得腐骨蚀魂。

  旗祖只有瞬间愣神便反应过来,心中暗道一声不好,扬身形急急后撤,同时口中开声想要骂一声妖孽狡诈,待他开口时才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了,随即糖人不见,他看见了自己的身体,双足、三身、六臂都在,但……头呢?

  头正向下摔落,三颗脑袋整整齐齐,如品字形。

  临死之前,他知道自己死了,不糊涂。

  黑花飘零,三头起落。阿修罗天王九宝四乐器四法器和一朵花,花为九宝之首!

  最后一宝小相柳未出手,与旗祖肉搏时还防备对方藏宝,花藏眼中留作护身,待确定对方再无“私藏”后,相柳懒得和他打了……

  人头落尸身落六件凶猛法器一并掉落,地面上夏离山急急忙忙,坐着细鬼儿的轿子、带上漂亮小厮去接旗祖的环啊、鞭啊这些宝贝。

  小相柳大获全胜但也暗暗心惊,心里明白得很,若非九宝傍身,对上这头旗祖大家轰轰烈烈的打一场没问题,但到最后八成是自己得逃命,以自己分光化影的本领撤走不难,想要杀它难上加难!

  此外九宝都未能炼化完全,经此剧战后宝物灵基颇有些躁动之意,大战结束后须得小相柳花点时间来做“抚慰”。

  身形先一震变回普通模样,又一闪光电般沉落,抢在旗祖人头落地前接住了其中一颗,只见凶獠三目圆睁满满愤怒,是个死不瞑目的下场,唐果一哂,随手捏碎了那颗头颅,修家修斗战,修的不外是身法、杀法和宝物,宝物就是道理,你死我活有什么可不甘心的?

  其实相柳误会了,旗祖死不瞑目不是因为敌人宝贝犀利,而是明明凭体魄蛮横做肉搏的,怎么你还藏了宝贝……

  旗祖惨死!中军内大帅宗庆大惊失色,这又怎么可能!本以为旗祖一出所向披靡,哪承想连个糖人侍卫都未能斗过就横尸于地。突然间,忽一声怪响,中军大旗燃烧开来,旗祖旗灵尽丧,这杆军中重最最核心的法术被破去,就此燃烧化灰……可军旗中还牵连了另一项法术啊,锥目激发凶力的邪术是此旗为阵眼。

  此刻阵眼焚毁,那桩浩大法术也随时告破,正吼吼发狂着抗衡烈焰、与糖人家恶鬼兵做生死搏杀的杀猕兵只觉身体中力量迅速流逝,从四肢百骸到五脏六腑都如针扎般剧痛!腿软了,刚还纵跃如风的身形一下子瘫倒在烈火中;身软了,刚还坚硬如岗的皮肉在恶鬼利爪下变成了豆腐。

  还不等宗庆想出应变的办法,突然耳中传来护卫示警:“大帅小心!”

  声音响起同时,中军四周团团七彩光华暴现,空气震颤中糖人夏离山显身,面上带了些惊诧,不怎么痛快:“怎么还设仙踪禁了?胆量啊!”

  自从引动白玉弓击杀九旗灵后,苏景就分出影身一道,影身留在战场,由不听护卫着;真身则隐匿潜行,不急不缓向着中军行去,没想到宗庆谨慎,于置身周围行布妙法,不能拦阻攻杀不能护卫贵人,但何等成色的隐形潜踪的法术都会被识破。

  苏景的隐身术被破去同时,还引动阵中七彩光华闪现、示警,苏景没忍住抱怨了一声。

  第七百九十章 血云弥天,动鼓惊仙

  战场前方是驭人如潮大军,竟被“贼酋”不知不觉摸到机要中军。

  所幸只是一个人……哪里是一个人,简直莫名其妙,糖人身后突然就跳出来三个矮子,其中一个尤其“触目惊心”,口中哇哇怪叫“还我的性命来”,手舞长剑杀了进来:死人!千万人都亲眼看见他被利箭射杀于城头,怎么可能现在又跳出来!

  宗庆脑中混乱,他不是昏庸无能之辈,但他所有功勋、毕生富贵皆从“灵旗”中来,若那旗子安好、哪怕闲置不用他也能从容镇定;但旗子完了,早都成习惯成本能的“倚仗”变成了灰,宗庆没办法不彷徨。

  所幸大帅身边军马足够精锐,无需吩咐立刻出手狙杀强敌。可是法术才出手,敌人就不见了,眼前只有大雾,身前只剩三尺!

  旋即耳中矮人怪叫与同伴惨嚎同时响起,苏景与三尸入雾,若无人能破掉大雾,那他们就只有一个下场了……大帅副将、亲兵与精修之士个个彪悍,乱则已,却绝不肯逃,提气行元护卫自己同时还在四下乱钻低低呼喝,盼着能冲到大帅身边护着他一起逃。

  乱跑乱找了盏茶功夫众人一无所获,忽然雾气中糖人声音传来:“你有孩儿么?”

  大帅声音嘶哑狠毒:“妖孽,要杀便杀,你记好,今日宗庆死于你手无妨,来日我儿必定手刃于你,以祭我在天之灵!”

  “哦,有儿子就好,那笔账目不能落空了。”糖人声音落,宗庆惨叫半声、命丧黄泉。

  国师就快到了,可惜宗庆没等到。

  大帅已死,雾中驭人再不敢流连,就此轰散向着四面八方逃窜,不知是不是阿骨王袍行法摧心之故,雾内中军驭人人人都莫名想起糖人之前说过的话:这样的儿孙不要也罢!

  初闻此言时又有谁能想到,凭他小小一座城,凭他少得可怜的一点人马,竟真的击溃了大军、斩杀了宗帅!再不敢置信也不存意义了,驭人此刻只嫌自己身法不够快,东南西北各个方向,认准一条直路奋力急冲,雾气迷人却不拦人,这么多人一起逃活命机会很大……突然间,雾中驭人惨叫声大作。剑魂屠晚,影子和尚。“随身携带”两个凶物破空而出,与苏景、三尸一起四下狙杀中军……

  时间不长,不足一刻,大雾彻底静寂了,旋即雾气收敛。中军人数太多,一时半会杀不光,挑着些甲胄漂亮的、修持精深的将军与大修斩杀也就是了。和尚与神剑在大雾收敛前就已归身,坑人的本钱现在还不能让外人看见。

  苏景还抓了个俘虏,宗庆胞弟宗旺,将其修为打散后装进了赤目的棺材,赤目老大的不乐意。

  元帅死、军中大将与精深修家陪葬,军旗焚毁、大军邪术告破,一战至此再无悬念,苏景“真影归一”收敛法术,和不听、小相柳等人回城去了。

  主人收手,阿骨王麾下那些尸煞鬼兵也都随主人一起收阵,唯独恶人磨,杀翻了性子不愿停手,苏景由得他们,传令道:“八十里吧。”

  随便打杀,但不可远去八十里范围外。惊天动地的欢呼,恶人磨脸上的笑容太真实也太真挚,由心而发,由此显得很是天真烂漫。

  血肉盛宴、生死狂欢。

  天真烂漫恶人磨。

  ……

  驭人京师,东北三百里处,锦绣平原中一座紫褐色巨峰独立,山形如刀直指苍穹!

  山本无名,却牵扯着一场狠烈杀伐:这山就是浮玉大阵的阵眼。是以驭人皇廷内寥寥有限几个知情人把这山唤作浮玉山。

  浮玉王就在浮玉山,山顶处,盘膝端坐,双目微闭。

  要动用浮玉大阵,非得浮玉王亲自入阵不可,他是阵眼中的阵眼,但成阵无需他施法或者主动做什么,只消坐在山尖尖上就行了:开阵秘钥早已被先皇施法,注入其血脉,当大阵行转时浮玉王的身体自然会勾连起阵意,由此发动无穷杀力。

  浮玉王端坐,三个瘦骨嶙峋的杀猕老者结品字势、匡护于王驾身周,突然间,一个老者目中精光暴现,低声呵斥:“何人如此大胆……”

  话未说完,空气中有传来一个低低声音:“放肆!天子驾到,还不噤声!”随叱喝,空气中一阵涟漪震颤,驭人皇帝与一个内臣打扮的杀猕胖子显身高峰绝岭。

  浮玉王面露惊诧,不知为何皇帝竟会亲自赶来督阵。王爷带着三个老者赶忙起身,皇帝摆了摆手免去他们的礼数,问浮玉王:“大阵何时能好?”

  “快了,但能有多快说不好,不过最迟迟不过六个时辰。皇兄明鉴,这大阵封印太久不曾动用,只才四天光景实在有些太仓促,再就是如今主持大小阵位的同族比不得当年……”

  皇帝没耐心听下去,摆了摆手打断道:“尽快吧……刚刚宫中命殿里,宗庆的魂玉破碎了。”和中土天宗为门下弟子设下魂灯一个道理,驭人的魂玉崩碎,便说明此人已死。

  浮玉王大吃一惊!声音不自禁颤抖起来,倒不是多害怕,而是惊讶到不能自已:“会不会弄错了……”半句之后他自己也觉问话无稽,玉碎人亡绝不会出错的,马上变过了问题:“是怎么回事?”

  皇帝摇了摇头:“战报我还没接到,具体情形我也不晓得,已然派人去追查了。”

  见皇帝面笼寒霜,浮玉王知道不该再问什么了,可心里还有一问忍耐不下,咬了咬牙又大着胆子道:“那国师……”

  “国师大概还得半个时辰才能碰上糖人,我已然传了急讯通知他此事,其实不告知也无妨的,他前行路上定能遇到宗庆手下兵卒,对战况他比我们了解得清楚,打或者不打都由他自己做主好了。”

  浮玉王寻思了下国师的性情和他带去的底子,觉得国师不会退避,当会趁一场大战刚歇、糖人整备未稳时打上去。

  皇帝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再度加重语气重复道:“大阵,尽快再尽快!”

  言罢皇帝与内臣两人身形氤氲飘散,转眼消失不见。他们回宫去了,死了一个军中大帅,后面有的一番忙碌,得提前做准备。

  ……

  半个时辰一晃而过,八十里内杀无可杀,恶人磨总算舍得回营了,霖铃城并未立刻开拔,倒不是需要太多整备,而是小贼和湖底深渊的林子正“聊”到了关键处,大伙得等会她。

  苏景也不急着启程,这一趟是兴师问罪迎难而上,又不是逃命,走快一会走慢一会都无所谓。

  等人无聊,就在苏景和同伴们说笑够了,准备审一审宗旺的时候,东南方向、天角尽头,一道赤红云驾显现,云极巨,几乎遮蔽了小半苍穹,向着霖铃城催压过来!

  又有人来了。

  苏景和身边同伴对望一眼,都笑了笑,来就来吧,迟早的事情。

  咚、咚、咚,一声声沉闷鼓声自云驾中传来,而这云驾与其说是飞,倒更像是“跳”:闷鼓响一声,赤红云便猛铺千里,随即停顿、等到下一声鼓响,红云再度向前展阔千里……便如此,一个又一个千里接连,重重浓云一直压到霖铃城前。

  云驾停止鼓声却不消减,猛然隆隆闷击不休,久久不息。

  天上鼓声不见停顿之意,云中来人也没有露面迹象,于霖铃城糖人眼前摆足了架子,夏离山还没说什么小相柳先不耐烦了,袍袖摆动中一尊巨鼓坐落身前:金边金框灿灿辉煌,纹篆的花纹却是怨魂受难、恶鬼血宴等等炼狱景色,富贵中透出残忍嗜血气意,看上去让人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再看鼓皮,委实诡怪,浅淡白色薄如蝉翼,这还能用力敲么?怕是用手指轻轻一点就会破掉吧。

  鼓棒上斜插鼓槌……六棱降魔杵!镌刻阿修罗不生不死咒,镶大永明石花骨锤头,夺天之精致机巧一对鼓槌。

  毗摩质多罗九宝之一,丁灭寒蝉神鼓。这鼓随主人心意变化如意,若主人为三寸灵儿,它不会比粒纽扣更大;若主人为巨灵天尊,鼓盖一方汪洋又何妨。

  相柳也亮了鼓,自己却懒得敲,左右看看:“谁来?”

  冷冰冰一人应声:“本座试一试。”随说话一人迈步走出,身无三尺高面无四两肉,瘦到皮包骨大天尊雷动来到丁灭寒蝉鼓前。

  眼见大哥“出阵”另两个矮子一定捧场,拈花拍掌喝彩:“雷动擂鼓,鼓如雷动,真正好彩头!”赤目回头招呼同伴:“来来来,且看我家兄长一鼓惊天地、两鼓动乾坤,三声鼓落惊煞逍遥金仙!”

  雷动伸手抄起了六棱大明槌掂了掂分量,微微一笑:“我不太会打鼓,不过我晓得另一套自上古时传下的竹板神仙调儿,用这鼓打出来应该也差不多。”言罢提足荡起长袍下摆,就势掖入腰畔,跟着双足不八不丁沉腰扎马稳、双手高举大明槌,闭目、聚神片刻后猛提息,昂首一声大喝:“四方富贵!”

  声落鼓槌落,身形纵跃起伏如疾风涌浪,两臂挥舞如风火双轮,霎时间鼓声轰动,真就如拈花所说:雷动擂鼓,鼓如雷动。

  鼓为上上灵器,轰动之际真有惊仙气势!

  毗摩质多罗,唯我独尊之神,丁灭寒蝉鼓,唯我响亮之声!“寒蝉”两字不是为了合辙押韵才来的,宝物内自有玄妙法度,神鼓起天音,这面鼓一响起来天地四方万声寂灭,除了九宝中的另外几样乐器,其他什么动静都无法与此鼓共鸣。

  云驾内的鼓声不过是普通法器,与凡器唯一不同也就是声音更大些,毕竟驭人从无“鼓乐”之法的修行,如何与中土来的上上灵器匹敌,霖铃城的鼓声一响起来,天上的闷鼓立刻乱了拍子。

  能感觉,云驾中击鼓力士使出了更大的力气,奋力想把自家鼓声打得更凶更强、以求压过霖铃鼓声,可这是纯粹的宝物较量、灵鼓之争,和人并没太多关系,反倒是云上力士越用力,他们的拍子就越混乱,鼓声也就越不成体统。

  再看雷动天尊,不知何时双目已然瞪得溜圆,咬牙切齿满目狰狞,完全不去理会天上的乱声,全副心神都沉入自己的雷鼓中去。不得不说的,矮子的鼓打得端的漂亮,击心击边击侧帮,不同位置不同力量,变化错落此起彼伏,一面鼓硬是被他打出了一副响亮调!

  不听面露惊喜,笑道:“看不出雷动天尊心藏锦绣,还有打鼓的本事!”

  刚刚那一场大战打到一半的时候,古人炎炎伯就想开了,爱咋咋地吧,至少……上师打胜了总比被对方宰了强!人一破罐破摔了,心思自然敞亮起来,此刻双目半闭满脸享受,点头附和:“了不起、了不起啊!妙鼓灵音,天上难寻!”

  另两个矮子、参莲子、细鬼儿等人更是兴高采烈,但苏景神情有异,惊诧之中又隐隐透出些啼笑皆非。

  忽然间,铮铮弦音大作,冷冰冰小相柳被雷动的神仙调子引出了兴致,亮出心爱琵琶,动弦相和。九头蛇原本不通音律,但炼化宝物自解其中玄妙,不提什么修行,现在把小相柳扔去中土凡间、只凭手上的琵琶弹稳稳当当也能混得个“大宗师”头衔,何须本谱,琴弦追鼓,相辅相成。

  两乐齐动,这便更不得了了,短短片刻猛听得云驾中怪声起,云中那些巨鼓一个不剩尽数震碎。

  这时不听望向苏景,不提云驾事情,心思只在雷动的好鼓上:“隐隐觉得雷动的鼓调有些熟悉,好像在中土听到过,你可知是什么调子?”

  一曲响亮调,快板时行云流水,重落时山崩石碎,轻巧时蜻蜓点水,意浓时天音连绵无绝尽。纵知如此撼动人心主要是因神鼓玄奇,但这调子也功不可没,待回去中土不听打算学一学。

  苏景点点头:“我从小听熟的,莲花落。”

  不听扬眉:“莲花落,好名字啊。”

  “嗯,要饭的讨门时专打这调子,的确算得源远流长了。”

  话说到一半小相柳把琵琶收起来了,不只琵琶,连鼓一起收回来了……堂堂仙灵法器,绝代高人传承,被个浑人拿去打要饭竹板调!尤其可恨,一群人都附和着喊好,小相柳自己都纵弦以应。

  不怪大伙,一群人里要么是造化灵物,要么是一方翘楚,个个都是修行奇才但都埋头修行,就算在人间走动也不会主动去关心人间事情,哪个晓得这调子是干什么用的。唯独苏景,白马镇苏记老铺的少东家,食铺、酒楼、茶寮这些地方都是乞丐喜爱的买卖,铺子总有乞丐上门,苏景从小就听熟了。

  口腹之欲的灵怪,会打个要饭的莲花落不奇怪。

  鼓打半截被主人收走了,雷动挺不高兴的,但天尊做事有始有终,不论是不是主动停鼓、鼓声都停下来,一道莲花落也算完了,雷动昂首又做一声大吼:“老板发财!”这才吐气收势。

  四方富贵为引,老板发财为末,雷动的莲花落正经做好了全套。

  城内糖人被雷动胡闹搞得哭笑不得,此刻天空云驾开,来者踪迹显现,一头身体明黄、十丈开外的巨汉手执天雷杵遥指霖铃城:“糖人妖孽,触犯天条,金钟上师法驾到此,尔等速速出城负罪可得好死!”

  “金钟上师”四字出口,霖铃城中方画虎脱口惊呼:“国师亲至?!”

  驭人国师,身在庙堂中,心奉仙祖祠,名号就唤作“金钟”。

  参莲子面露聪明相:“国师到来,难怪行鼓纵云、血盖苍穹这好大的排场。”

  大天尊有同伙,大师兄也有拥趸,乖乖六六异口同声:“大兄长明见万里。”

  听说了对方的来头相柳的面色好转了,难得笑意浮现唇角,先问炎炎伯:“你们这里有叫花子么?”

  三千世界皆有乞丐,炎炎伯点了点头,小相柳眼中笑意更浓,昂首对血云中巨汉说道:“鼓声相对,一争胜负,总要让你们输个明白,你家国师的行云鼓输在我家乡叫花子的要饭调子上。”

  巨汉勃然大怒,厉声叱咤:“狂妄!妖孽受死!”轰雷杵脱手飞去,直上云霞后法宝急急旋转,转眼引动乌黑旋风。苏景身边众人都不动,小相柳亦然,抬头看着敌人的法宝,清清淡淡的面容,无动于衷。

  但不等轰雷杵绽放法术,血云中又传来一个声音:“不忙动法,你且退下。”

  语气漠然冰冷,声音却如洪钟大吕,响亮中满满充斥锐金戾气。巨汉不存半点迟疑,立刻收了法器向后退开,浓重血云中又有四五个人显身,皆为六耳杀猕的模样,全都身穿驭家僧衣,但身形差异极大。

  为首杀猕看模样普普通通,除了一双眼睛明亮得吓人,再无特殊之处。于他左右两侧,一头杀猕又矮又胖,让人觉得他说不出的稳当敦实,呼吸中带出嗡嗡沉响,另一个瘦得不像样子,但非痨病鬼那种皮包骨的瘦法,其实此人算得匀称,但没道理的就让人觉得他很“飘”,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卷走。

  三个六耳身后还跟了两头杀猕,看样子是晚辈、身份差了一重,都是方头大脸的巨汉,一个五丈左右,另个就大得离谱了,足足六十丈开外,这两个晚辈的神情都有些木讷。

  见国师喝退手下,炎炎伯心里稍作放松,暗忖:糖人上师能请动赤武帝尊真灵,算起来应该是神庙门下,这次神庙中巅顶人物到来,大家一脉相承,或许……不用打了?

  第七百九十一章 一镜遮天,人间共鉴

  “正中之人即为国师金钟,出入朝堂跟随天子左右;他身边两人皆为仙祖祠弘法天师,敦实的那个唤作玄鼎,飘逸的那个法号玄彩,是国师的师弟。”以前炎炎伯就曾给苏景讲过国师一脉的重要人物,这次不嫌啰嗦,又给苏景介绍了一遍。

  玄鼎、玄彩两人名分上是国师师弟,其实他们是为国师弟子。不过那时候金钟还未出师,门规所限还不能收徒,是以他收下鼎彩二人时用的是“代师收徒”的名义,三人彼此之间都以兄弟相称。

  金钟的师父也不把两个便宜弟子当做传人,只有金钟才是他的衣钵传承。

  身后那两个四方巨汉杀猕则是国师另外两位弟子,法号分别唤作动声、惜音。

  在朝堂中国师为神庙代表,在神庙内国师自然地位超然,于驭界的出家人中国师算得领袖,不过他只顾清修很少去管侍神法事,仙祖祠中大小事都交由师弟和弟子去主持。

  血云并未完全散开,即便苏景也看不出内中玄虚,但驭人仙祖祠重要人物齐至,足见云中阵仗不凡了。

  国师金钟自云头俯视霖铃城,不急着说什么,静静与苏景对视片刻后,漠然道:“剥画皮,凡我仙祖祠弟子共鉴。”话音落,身后血云中一道奇光直升苍穹,待到其冲入高空,猛震中奇光崩散千百道,飞去四面八方。

  呼吸功夫过后,驭界之内大大小小诸多仙祖祠“通天井”中都显出倒映一方景色,正是国师血云与霖铃城对峙的情形。

  异象很快引得仙祖祠中僧侣注意,各祠主持不敢怠慢,立刻召集全寺僧众,里外三层又三层的围拢通天井,凝神观看。

  通天井为仙祖祠的“纯净水池”,比着普通水井大得多,小潭似的,所有神庙都有。

  这法术与玄天道攻离山时的“天镜凌空”相若,不过威力上逊色许多,玄天道当时是一镜遮天,中土生灵抬头既可观瞧;国师法术只能让自家庙宇中的井水显像。

  国师此举再明白不过,夏离山请赤武帝尊显灵已然为天下人所知,神庙平白打杀了他怕是说不过去,是以他要当着天下信徒面前先剥画皮再诛灭妖孽。不但平息人言,还能让神庙地位更上层楼,一举两得。

  从夏境过来路上糖人“抢了”一座神庙,就在霖铃城内,国师的法术苏景自然明白。

  不等公子开口说话,身边青衣小厮就冷哂作声:“仙祖祠中供仙祖,只是庙中神祇么?错了错了,龛上众神为所有驭人先祖,只让庙中僧看这景色,你置庙外驭人于何地?既是所有人的祖宗,就让所有人看清楚吧!”

  话音落,金湖湖坑深处灵气轰动,青色光芒冲腾而去……下一刻、一镜天!

  你才“映”了几口庙中井,我却照于整座天下;你只让自己手下看,我却敢请天下人齐来作证!高低上下,仙祖祠、霖铃城前后两道法术立见分别!

  国师吃惊不小,随即省起此刻行事为世人瞩目,行止须得万分小心,急忙一眨眼泯去目中诧异。

  邪魔田上的本事不听居然会使,连苏景都吃惊不小。其实田上施展“一镜天”靠的是一样宝贝,他的宝贝都藏在肚子里,身死后宝物基本损毁殆尽但“镜天”得以存留,小贼将邪魔的身体挂了铃铛,尸身还远未炼化完成不过这件宝贝倒是炼成了,不听一个心思过去,小贼于聊天之中给天空罩上了明镜。

  国师身边玄彩师弟轻飘飘地开口:“妖术惑众亵渎先祖,夏离山,你的把戏早被国师看透,今日明镜当头,天下共鉴,你还要再做顽抗么?出得城来伏法认罪吧。先祖慈悲、国师慈悲,当会赐你全尸。”

  说辞全无新意,但这番话坏得很,玄彩僧抢了个主动:明镜突然出现天空,跟着国师身边大法师问罪夏离山,天下人都不晓得前后经过,只道这一镜天的法术是国师等人催动的。

  等闲以论,城中人会更重视妖僧说的罪名,急着出言反驳不去留意“谁家的镜子”,可霖铃城中有一个等闲人物么,不听直接问:“请大师给天下一句真言:一镜天是谁家法术。”

  谁家的一镜天,就是谁主动请天下来作证,这个主动不听绝不会丢。

  当堂被问住。硬说是自己的?人家对着镜子说一句“大家看好了,我现在收了镜子,三息后再放出来”,谎话立刻揭穿,徒惹笑话。玄彩和尚无言以对。

  他不出声,三尸出声,一个个笑容欢畅:“好叫法师知道,我故乡中有句俗语,唤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嘴。”

  另个国师师弟瓮声开口,声音低沉地让人心口窒闷:“镜便是镜,开目于天下,谁家法术何足道,世人共做鉴证才是根本!少要再顾左右而言他,夏离山不是……”

  “大师说得好!”大师话还没说完就被喝彩声打断,喝彩之人红眼灵怪赤目真人,身形一纵又跳上了城投瓦楞,那张难看面目上怎么就那么开心:“就是要请世人做个中证,本座有一桩公事要与国师了断……金钟和尚!你欠债不还,这笔账目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苏景身边有个人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清清澈澈的恬宁与妖妖娆娆的妩媚汇聚一起,真是好看得紧。算算时间,来驭界与苏景等人汇合不过才几天功夫,发起于心的欢笑比着过去几十年加起来都要更多,蜂侨自己心里也觉得挺奇怪。

  甲子局内封藏宝物钱财数量姑且不提,至少牵连足够大了,两张文契在手,驭人显贵全都欠了苏景赌账。

  之前宗庆有多纳闷,现在国师就有多糊涂,无需国师开口身后弟子“惜音”就怒声叱喝,未料不斥还好、一斥骂矮子更来了精神,矮子满面正色:“便是说不认账了?堂堂国师不认欠账,你可知‘羞’为何物,可知‘脸’字怎写?”

  城中雷动赤目两人闻言齐齐跑到苏景身边去摸他的锦绣囊,摸出纸笔挥毫弄墨,须臾功夫两个矮子也跳上楼顶,各擎一张宣纸,一张纸上龙飞凤舞大大一个“羞”字,另张纸上铁画银钩狰狞一个“脸”字,齐声喝:“看仔细了,你不会写,你家仙尊教你!”

  矮子们耍闹,巴不得国师现在飞出一剑把他们斩了,又可以故技重施再加他一重“欠债杀债主”的大罪。不过国师可比宗庆稳当多了,不是不想杀矮子,天上一面镜子照着,行事须得稳重有度。

  国师挥手止让弟子收声,先望向三个矮子:“无稽之谈,扰乱视听,再如何作祟也只跳梁小丑罢了。”说这话目光一转望向苏景,笑了起来:“夏离山,本座知你自恃妖法了得,不会甘心就戮,但也真不曾想到你会用这等无聊手段。”

  苏景身边小厮代为搭话:“小厮浅薄,难解国师话中深意。我听不懂:你是觉得自己未曾欠债,还是根本就不想还账了?”

  言辞把戏,除非国师承认赖账否则跳不过“账目”这一环去继续正经事,金钟唯有耐下心先打第一场官司:“本座三百年不曾离开京师,与尔等素未谋面,何来……”

  话没说完,城楼顶子上两张契据亮出来了,天上一面大镜子照着,万万人都看得清楚,国师顿时说不下去了……与宗庆当时一模一样的心思:这事讨厌!

  赤目聪明,特意把甲子局赌约展开,国师投入的赌注细账罗列。大贵人尚且郑重其事、封闭数十年的赌局,内中赌注在凡俗人等看来,简直是能买下苍穹的巨大财富,人世里、城镇间一阵阵低哗涌动。

  仙祖祠高人语塞,霖铃城小人得志。

  漂亮小厮微笑明媚:“国师若认账,还请先把数目结清吧,免得落人口实:三百年不曾离开京师的圣法师是为了这笔账目才出京、诛妖的。”

  没带在身上啊。

  哪个大修家去打架还会带上一大兜子金银财宝。

  离火城,扎姓驭人尚未离开,这是和“上师”事先说好的,他就在城中等候,待上师帮他讨回赌债会派人送来此城。天上明镜显现,姓扎的也在人群中举头观看,待见那两份契据被矮子亮出来,他口中哎呀一声怪叫两腿发软直接跌坐在地。哪怕事先已决定“豁出去了”,见到天上景象还是吓得肝胆俱裂:国师与夏离山为敌,夏离山拿着自己给他的契据去寒碜国师……自己还能有个好死么!吃力半晌重新爬起来,姓扎的不敢停留,匆匆出城找荒僻角落逃命去了。

  金秋湖畔,国师金钟沉吟片刻,开口道:“有赌必有偿,这笔账目确为我输与扎先生的,待今日事了,所有账目我自会于扎先生了断清楚。”

  赤目“哈”一声大笑:“老扎如今沦为平民,无权无势无兵无将,你对上我等尚且赖账,对上老扎……怕是他见你之时即为丧命一刻!”

  霖铃城上,糖人坐暖轿,淡淡接口:“国师为当世高人,一字万金不易,若说得‘不认’二字,那笔账目夏离山一笔勾销!”

  第七百九十二章 赤武封灵,天下寂静

  国师金钟双目半垂,既未理会矮子嘲笑也没回应苏景质问,而是借着一镜天、通天境的法术传令自家弟子:“凡我仙祖祠下弟子听命,寻访扎先生行踪,觅得此人后当以大礼相奉,不可少有怠慢,再传讯于我知,我当亲自去见过扎先生,双手奉上欠他赌注。”

  先找到人,非但不能杀他,还得小心护着他千万不能让他死了,否则真就有口说不清了。

  跟着再办上一份大排场,当众将赌债奉还于他,至于姓扎的私通糖人之罪是万万不可追惩的,须得昭告天下他是被糖人蒙蔽,国师慈悲既往不咎……为今之计只有如此了。

  但这个法子只是“弥补”,今时此刻被糖人逼债的被动局面无论如何也扳不回来了。

  传令过后,国师眼中精光猛震,遥望苏景:“天地昭昭、仙祖有灵,本座一诺神佛难改,赌账事情本座自会与扎先生交代!你信或不信、再如何纠缠,都难逃今日惩戒,少要再装疯卖狂,亮你真正本领吧!”

  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结局,账目就是用来恶心人的,改不了大局,对宗庆如此对国师亦然,夏离山稳坐城楼:“真正本领?国师指得什么?”

  “你的本领不外唤请赤武帝尊英灵结像以蒙蔽世人,但你骗得过凡人肉眼,又焉能骗得过本座!皆为妖术幻象罢了,赤武帝尊真灵何时也不曾因你这妖孽而动!”一字一字之间金钟不断提高声音,说到此处他的法音已如天钟轰鸣、震耳欲聋:“来来来,你这便再请仙祖显灵来,本座法驾在此,看你妖法如何还能成术!请天下百姓都看个清楚,你在我面前还能不能再请动灵尊!”

  苏景未动念,又布镜又讨账的聊了这么久,他早都探出国师的法术了:之前国师以奇光崩散、布法让通天境显映战场情形同时,另外还有一重法术加持于诸多神庙之内,那是一道“封灵”妙法,所有仙祖祠中的赤武帝尊都被封印灵气。如今苏景再以青果气意勾连神像,至多也就是让它们“挣扎”、低吼几下,想要它们显灵像来到身边却做不到了。

  等片刻,见糖人没再唤请帝尊显灵,金钟身边师弟“玄彩”纵声大笑:“怎么,妖法不灵验了么?须知道,真灵只为真神而动,你若是真神,谁能阻你请帝尊显灵?!”

  笑声狂妄,但道理是没错的,常理以论凡人本领再怎么大也不可能阻止仙佛显灵,由此足见国师的“封灵”法术了得。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没有制住“帝尊显灵”的本事,金钟也不会这么大张旗鼓的来对付糖人。

  夏离山沉默不语,房顶上几个矮子见自己的戏唱完了也都溜下了瓦楞,站在本尊身后同样无话可说。

  平时动不动就请赤武帝尊显灵结像,这次国师一来糖人就没动静了,事情似乎再明白不过了。而这天下人见夏离山似是示弱了,猛地暴发出一阵喧哗,也分不清他们是在欢呼还是斥骂,个个都是那副“我早知他是妖人”的神情……人心擅妒,最最下贱的糖人竟能引动仙祖真灵?此刻眼见“妖人”画皮被撕下,驭界众人都开心得很,就连夏离山的同类、雪原上的杂末,也全都露出惬意神色。

  金秋湖畔“玄彩”笑声未落,国师另个师弟“玄鼎”喝断又起:“妖孽,张大双目看个清楚,看何为真灵,看真灵何在,看我驭人仙祖的真正神武威风!”

  瓮声叱喝中铺天血云彻底散开,云中所藏兵马尽数展露霖铃城前、展露世人眼中!

  不是兵马,是神,是所有驭人的仙祖——正位大祖,传说中开天辟地破混沌、滴血剥肉造后人的驭始祖昂首立于天空;九大武帝王、统帅驭人全族征战天下,杀三留七屠灭无数生灵终让驭人永霸乾坤的护道弘法真君;立下赫赫功勋、率兵所过之处崩山倾海的十六祖帅,祖帅身边得力手下,一怒威风血海骨山的八十七位天将,还有扬剑纵法畅游于天地逍遥于宇宙的三百一十二仙鸿……

  驭人仙祖祠中有什么大像,国师金钟的云驾上就有什么样的“人物”。

  无一例外,都是“活”的,个个身披锦霞身蕴玄光,面上表情或笑或怒各不相同,但它们望向霖铃城的目光无一例外:萧杀森严!

  再转眼,满天仙祖齐齐扬手遥指霖铃城,声蕴玄法叱咤如雷:“妖、孽!”

  轰一声,驭人间四境、各处,齐齐暴发出惊呼!不是庙中木雕泥塑,天上仙祖神祇都是活的,那还能是什么?除了仙祖显灵还能是什么。糖人装神弄鬼搞出偌大动静,也不过请动了一位仙祖法相,国师这边才一“亮相”便是所有仙祖。

  驭人圣仙,尽受国师所唤,显现真灵、结化圣像。

  惊呼落下,驭人界内各族属民也齐齐倒地,有人满面虔诚有人目存敬畏,慌忙不迭向天镜中的仙祖灵像叩首施礼。

  国师金钟占尽上风,冷声开口:“夏离山,你还有何话说。”这次说话并不如何响亮,但声音中暗藏仙祖祠一脉伏魔音吼神通,浓浓气势有如实质一般,自国师口中喷薄而去,直击人心。国师身边一沉一飘两位师弟悄然对望,目光中都藏了些笑意,就只有他两人知道,师兄这一声浑喝正是他拿手本领的“开场锣”。

  外人无以察觉,国师望向苏景的目光里已然暗藏迷彩,说给糖人听得话中隐蕴玄声,在不知不觉里,一道迷魂法术施展开来。

  无论中土或驭界,迷魂法术都是小道,蒙蔽凡人还算好使,对上精修高手只能徒惹耻笑。不过国师非浅薄之人,他晓得夏离山非凡,哪会选无用手段来对糖人。

  “封灵”之法源自恩师传下的宝物,迷魂妙术同样来自师尊传承,与那些普通迷魂办法天差地别。国师知道糖人凶猛,但他更明白师父更是惊乾坤荡鬼神的绝世强者。

  金钟对自己的师尊信心满满。

  之前先用“封灵”断了糖人的“显灵”必让其心生愤怒、后亮出所有先祖真灵又迫其心神巨震,此刻最怕他沉默不语,只要糖人能与国师“聊起来”,国师自己觉得有把握兵不血刃收服糖人,到那时糖人的嘴只能说自己想让他说的话。

  似是才从震惊中醒来,已然垂首良久的糖人终于抬起头来,再不见往时的慵懒与从容,他的目光里平静不再。但也非恐惧或惊慌,于他眸中,只有深深悲哀。

  恶狼归巢看到自己的崽儿惨死、大雁落地发现自己身边同伴尽数消失时候,才会有的目光。

  糖人不去看漫天仙祖一眼,对国师道:“我非糖人,我不叫夏离山。”

  免不了的,他的话又让驭界四方掀起一阵低哗:承认自己冒名,这是准备伏法认罪了,又难怪他目光哀伤。

  “修得上乘妖法,你自不会是普通杂末,如实招认了吧,你姓字名谁,从何而来。”

  魂魄灵气微微摇荡,国师能察觉糖人心志坚定,不过无妨,迷魂之术不靠强攻硬打,讲究的就是缓缓引陷,一寸一寸循序渐进。

  夏离山缓缓摇头:“我问过他老人家,我究竟唤作什么,但他说:想要回来,你须得自己想。想起自己是谁,才能想起所有本领,才能重回玄虚宇宙,重返辉煌仙宫。”

  这一番话说得莫名其妙,连宇宙仙庭都被他扯进话题里,无人能解其意,可是再看他的忧伤目光,心中又是另一番味道了。

  “你忘了自己是谁?确实是件苦恼事。”国师的声音在旁人听来无甚变化,还是那么中正浑厚,但落入苏景耳中却柔软绵长,且会多出一层蚊蚋似的异响。

  “我来了许久了,也想了许久……回忆很多、有苦有乐,可惜还是记不起我是谁。”说话间苏景的眼皮微微一跳,想要眨眼睛但很快又忍住了……凡人眨眼睛是因眼珠干涩,修家采纳天地灵元铸体练气,体魄远胜普通人,莫说苏景已到元神境界,就是三四境的小修也再不会觉得眼睛干涩更无需眨眼。

  苏景一辈子不眨眼睛都没关系。

  不过,即便飞升登仙之辈,也还会保存许多肉体凡胎时的习惯,那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非必须、但已根深蒂固。

  国师心中一喜!糖人想眨眼又忍住?错了错了,不是糖人主动要忍的,这是受金钟一脉魅惑法术所驭的前兆,受惑之人自己无法察觉什么。

  “那你都记起了什么,不妨说与我听。”一半是为施术搭话协扰,另一半却是好奇,凭空蹦出来的凶猛糖人,国师也想弄清他的来历。

  “好。”

  应过一字,糖人并未急着开口,而是稍作沉默。此人来历一直扑朔迷离,此刻终于要宣讲天下了,人人凝神等他开口……于此一刻,苏景不言时,天下寂静!

  第七百九十三章 三十归仙,儿孙狼子

  过了四五息光景糖人再度开声:“我醒来的时候,冰天雪地、寒风锥心,冷得剧痛。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前因后果,我行走于雪原不留半点足迹、我低头打量自己看不到半点身躯。”不难解,谁都听得懂,他醒来时是一介孤魂,身羸弱力孤小。

  “冰城白鸦行过身边,入其中,夺舍少年身体,我成了夏离山。”糖人的目光愈发伤恸:“渐渐得知,杂末糖人身份卑贱,我什么都记不起来是以无所谓,卑贱就卑贱,能有身体已然知足了,家门还不错,我为公子、当不会被进献火役,活着就好。”

  “夺舍第七年,夏离山十五岁,生日时宅中大排筵宴,血酒香甜我大醉酩酊,便在当晚仙长入梦。驭人高高在上,糖人大礼参拜,仙长却伸手搀扶:你我兄弟,无需行礼,可还记得什么?”

  “我于梦中懵然摇头,莫说梦中,即便清醒时候我也不记得什么。仙兄长一笑摇头,与我言道:听我讲法。自那晚起,夜夜仙长入梦,授业传道教我修行本领,吞吐灵气练气筑体养魂滋魄……我贪功求进,未听仙兄长劝告,真元反噬体魄重创,无以补救了。夏离山无以补救,但我还有的救,累年积月梦中修炼,我已记起一重关键:我是哪一族!”

  “夺舍到的糖人皮囊破了,怕什么?仙兄长妙法传授,我可以魂生身、以魄活骨。乾坤有造化,天地存灵犀,既有造化灵性,何妨以我魂魄修真身,还我本来面目……还我驭人面目!”

  话音落,霖铃城上轿中糖人发髻退、肤转青,天灵一道血线绽后第三目开、腮边筋肉蠕动长出六耳尖尖、满口白牙变作两排獠牙狰狞,孱弱糖人就此变作凶猛杀猕!

  糖人有杀猕之像,雪原擂最后曾对千马、宗旺显现过,此事朝堂要人晓得,可天下百姓不知,乍见夏离山竟也变成了驭人,如此意外事情心中怎能不惊骇,异口同声惊呼冲天。

  再说国师,既知夏离山能变成杀猕。来之前早都做了完全准备,这又是另一件灵妙宝物了……

  这世界水中有怪物,身体如巨龙伟岸头上却青面獠牙仿佛阴曹恶鬼,自古被番人土著唤作“四幺”,意指作恶幽冥遭鬼王惩治、毁去面目扔入人间的恶龙,后来的丁古刽驭等族也就传承了这个“称呼发音”,跟着一起叫这种怪物“四幺”。四幺的名声不怎么样却是真正凶悍东西,金钟的师尊有大能为,曾游走天下四处猎杀四幺,拘其魂炼其身,以秘法炼化漫长年头终铸成宝镜两面,一唤“幺儿晶晶”一唤“幺儿闪闪”。

  两面镜子都是一模一样的法术,不过“晶晶”为雄,威力更大一些,“闪闪”为雌,稍稍差了一点。

  以金钟师尊本意,执宝镜动灵咒,宝镜光芒喷薄,将敌人先摄入镜中,只消片刻功夫灵境会再将摄入之人“吐出来”,吐出来后的那个就不再是“人”了,会变作一头四幺凶兽,就此被灵镜傀儡,镜主人说什么凶兽不敢半点悖逆。

  可惜,不知道国师师尊在炼化“晶晶闪闪”中漏算了哪一步,镜子威力大不如意,一吞一吐敌人变成听话凶兽没错,但力量全失,莫说奉命行法,就是站都站不起来,只能趴在地上发抖,寒颤个盏茶功夫就告丧命。

  其实,即便功效不如实现算计,“晶晶闪闪”也算得一等一的宝物了,御敌之际会有大用,可是国师的师尊性情骄傲,不屑使用这等“残废”宝物,就将其赐予衣钵弟子。

  驭人在人间几乎不存敌人,两面镜子国师以前从未动用,将其封印于聚灵之地让镜子自行吸纳天地灵气。这次为了对付糖人金钟做足准备功夫,特意携重宝出山,此刻正是动用它的时候!

  金钟觉得自己的迷魂术就快拿下夏离山了,但对方突然变作驭人引发骚动,怕是后面再会生出麻烦,取出二镜之一幺儿晶晶,一个吞吐驭人又会变成怪兽,届时诬他“被本座法宝打显原形、什么糖人驭人、上师显灵,皆为此这四幺修成气候蒙蔽天下”,再打杀了他的同党,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只是幺儿晶晶与“封灵”宝物、迷魂玄术都不相同的,这宝物一旦动用会吸敛主人精元,国师师尊自是不怕,弟子金钟还是很有些忌讳的,是以不曾一上来施展此宝,可战场形势时刻变化、须得随机应变,如今也顾不得灵镜吸元了。

  糖人身魄变化,国师一声冷笑,翻手就要取出“幺儿晶晶”,却不料“夏离山”的眼中爆起一道犀利剑意!

  迷魂法术仍牵连于两人,金钟于苏景四目相对,因法术关系彼此目光纠缠许久了,乍然间锋锐到无以言喻地锐剑气意冲腾,国师只觉双目痛极,真就好像被长针狠刺入目;伴以剧痛的还有天旋地转让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还有心胸憋闷欲炸让他难以说出半字……屠晚剑意绽放,冲贼目、破妖术!

  苏景深藏屠晚剑魂与影子和尚,剑乃极锐之魂,除非它心甘情愿否则神佛下凡也休想收服了它;僧有浩然正气,一道清静法咒可让天地清醒乾坤破梦,有这两道“魂魄”在谁能蛊惑了苏景的视听!金钟自以为他的迷魂法术非凡,到头来自找苦吃,影子和尚都没未出手、只凭屠晚就足以破他图谋。

  被剑意侵体让金钟短时里痛不欲生,法术被破会让金钟神志片刻间混沌,都是短时苦难、并不会造成实在伤害,不过“短时”也足够了,国师身边同伴感受不到屠晚锐意,见金钟闭上双目一言不发,不知他有什么打算,可是趁着这个功夫苏景的说话声音愈发嘹亮:“以魂修体,九死一生天大凶险,但仙祖保佑,让我冲过九杀九劫之难,重得驭人体魄!历大凶险,自有大收获,过生死关、破阴阳障,体魄修成一瞬,渐渐往事浮现!”

  九杀九劫是人家相柳的修行,苏景觉得这个词挺威风随口借来用用,说话之间霖铃城楼中的杀猕三目一闭、再猛一开,惹得天下惊呼——天空明镜纤毫毕现,人人看得一清二楚:这个驭人眼眸得细细青丝贯穿,传说中的归仙征兆!

  眸中贯青线,但那份深深悲恸未改。

  “我本古时驭人,破域飞仙去,何其有幸得遇同族真仙,何其有幸得前辈青睐结成忘年之交,吾师吾兄吾友:赤武帝尊郎齐!”

  “携手同游、逍遥宇宙,那时何等快活!但、仙庭乱、敌族现,所有驭家仙拔剑歃血,定与邪魔周旋到底!妖魔定毒计、欲毁我驭人根基、杀灭凡俗世界,三十驭人仙临危受命:抽身战场、自天归凡尘守护儿孙郎。我便为三十归仙之一!”

  “归途艰险,噬仙灭神的残天风暴无数,邪魔一路埋伏暗算,杀劫无数血战连天,三十仙……尽数丧灭,只剩我一个……”话说到此,驭人仙猛昂首,声若孤狼凄厉、字字顿字字血:“只剩我一个!”

  “金身崩碎,法力抹灭,不知是心志使然抑或老天慈悲,丢了所有记忆的一缕残魂竟又回到了故乡……只是这里还是故乡么?如今我已记得,在我修行之地,无古无丁无刽更没有杂末,四季不落地而归于天,穹顶之上日月星辰轮转有序,锦绣世界瑰丽无边!这又是个什么莫名其妙地鬼地方、狗地方!”

  谎话里一定得有真话才行,正道高人没修行的时候就明白的道理。

  深吸气、声音重归平复:“所幸,此间仍有我驭人,仍有我儿孙,那便无所谓,有我驭人之地,即为我家!这便是经过了……我本飞仙去,为护儿孙归,孤魂落人间,梦中郎齐来,重修、炼体、入世……”

  无人能做辩驳,所有事情都是夏杀猕一人所言。那他所说一切是不是真的,有没有证据?有孱弱糖人、归仙驭人两重身魄为证,有一次次郎齐大仙真灵显圣为证。

  一番话算不得滴水不漏,可至少来往经过都串联得通顺,再加两重铁证如天,至于天下人信不信……爱信不信!

  夏杀猕笑了起来:“但有几件事我不曾想到。”

  “自冬入夏,我请郎齐兄长显灵,我对当朝贵人现真身,四天前我得皇廷答复入京相见,本以为会有一场快活盛会,不料想须得大开杀戒……尔等看清楚!”说话时苏景扬手,一颗杀猕首级被他扔上天空,人头翻滚,就算不识得此人面目,至少人人知道他头上金冠:外姓王、宗庆宗屠子。

  人头还不曾落下,霖铃城中高人暗暗催动玄法,扑于湖坑中的杀猕兵卒尸体尽数被抛向空中明镜。

  刚刚结束的那一场恶战,苏景一边究竟烧、杀了多少敌兵?多到无以计数,此刻尸体尽起,而田上法镜玄妙,这边无数尸体砸向镜子的时候,天下四方看镜百姓只觉得天上正下场尸雨、仿佛那些尸体都要砸下来一般。

  就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夏杀猕”声音再度响起:“我没想到的,儿孙郎变成了儿孙狼子!伏重兵,结大阵,欲斩杀我于金秋湖!”

  话音落,城池起,“糖人”一方突然发难,阳火淬炼的霖铃城卷起熊熊烈焰,向着天上国师一行狠狠冲去!

  第七百九十四章 幺儿晶晶,藤儿丁丁

  已然动法抢攻,就算国师现在还晕着,身边同伴也不可能束手待毙,另外几个妖僧同时动法,洪浩巨力自天空卷起,正正击中霖铃城。城池坚固无比,并未被直接轰碎,但强攻的势子再也维持不住,受力反挫,斜斜摔飞开去。

  就在翻滚途中,霖铃城猛震几下,溜溜一转变受力挨打为借力,向着正东方向急急飞去。与此同时,不听身边青光一闪,三寸高的小丫头回来了,晃一晃化作青灯藤本形、辫梢上又多出了一枚小小铃铛,不用问了,小贼如愿以偿,把湖底的“初木真形地”收了。

  小贼也不远去,只见藤儿一摆消失不见,不听右脚鞋面上多出了一道青藤纹绣,还挺好看的。

  小贼回归只在转瞬之间,无人留意到她。天上妖僧见城池飞遁只道“糖人”要逃,立刻催法动驾,霎时间奇光迸绽,诸仙祖圣灵法驾与妖僧一并向着霖铃城追去。

  霖铃城飞得急,但内中响起的说话声却不急,字字清晰句句震耳:“见此间拜奉诸仙祖,我曾满心畅慰,对神庙僧众心怀感激。虔诚二字说着简单,做起来却难,我道他们都是好孩子。”

  “我没想到的,国师不查真相,见面即斥我为妖……国师不是神庙领袖么?神庙不是为侍奉仙祖而建么?既然侍神变弑神、虔诚化亵渎,那还要神庙何用!”

  到此刻,国师金钟终于挨过了剧痛折磨,重新情形回来,之前迷糊不知身外发生何事,但糖人之言句句入耳,一俟清醒立刻能记起对方说过什么,再见霖铃城飞驰方向,国师脑中闪念:“不好!”

  过了金秋湖,两重神圣地,一边是南尊圣天碑林,一边是规模巨大仙祖祠,相距不过几十里,纵法急行、区区几十里全然算不得什么,苏景两句话说完时候霖铃城已逼近秋域边缘的神庙。

  国师想要阻拦又哪里还来得及,耳中只听得风雷声音滚荡,一座规模不算太大的仙祖祠自霖铃城中冲飞而起,挟凶猛力量、狠狠砸进地面神庙!

  轰隆巨响,土石崩散,浓浓灰尘弥漫,苏景以神庙砸神庙,尽粉碎!

  两座神庙崩碎瞬间,这世上有数十座仙祖祠,内中人都听到了一声沉沉叹息……来自庙中供奉、龛上赤武帝尊之叹。

  “毁了去,毁了吧!”苏景口中重复不久前对宗庆说过的那六个字,霖铃城也停止了飞遁之势,哪里是要逃,这城飞来此处就是为了砸神庙的。

  当着王公面前摧毁南尊上圣碑林,当着国师面前砸毁仙祖神庙,既是驭人的霸道,更是苏景的凶猛!

  之后,苏景举目望天,沉沉一声叹息,与赤武帝尊一模一样的叹。

  他行凶、他张狂、他连神庙都砸了,天下望镜之人目圆睁、手掩口,惊得呆住了。而再听得他那一声沉叹,所有人的心都为之一沉,刹那里似是明白了他眼中浓浓哀伤究竟有何而来:由儿孙变狼而来,由神庙亵渎而来!

  归仙为护晚辈,已得永生逍遥不惜赴死返乡,到得地方发现,天不对了地不对了,儿孙更是忤逆该杀,又有谁能不伤不恸。

  叹一声,心思了断,夏杀猕眼中忧伤散去了,只剩下无尽凶残!

  国师又气又恨,封灵于赤武、显圣于诸仙,明明已经占尽上风怎料就被人家几句话扳回了局面!不存丝毫犹豫,金钟扬手亮出“幺儿晶晶”,怒声叱道:“少要再装神弄鬼,妖孽还不显出本形!”

  幺儿晶晶玄光迸射,直奔苏景而去,但动镜瞬瞬、霖铃城头一道窈窕人影突然挡在了苏景面前。

  即便不知妖僧手中为何物,也能猜到这宝物凶残,那人竟舍身相护。

  不是不听是谁。

  赴死之际青衣小厮还在哀哀呼喊着:“休伤我家公子!”

  金钟怒极而笑,敢挡镜?无所谓!国师慈悲,有人找死他一定成全。玄光流转,正正将不听整个人笼罩,下一刻宝镜光芒一敛、人已抓到……抓到了么?

  不听还在原地。城头、轿前,青衣小厮昂首闭目慷慨赴义的样子,好漂亮的。

  国师与“晶晶闪闪”都有灵犀牵连,感受得明白,宝镜确是抓进来了一个人……灵镜一次只能抓一个人,那就是说小厮身内还藏了另一个人?国师脑筋奇快,转眼想明白了怎么回事:想抓公子变成了抓小厮,小厮也没抓来抓了个小厮的小厮?

  不管了,反正抓进来就得死,国师纵声断喝:“明镜无瑕天目昭昭,本座早已看穿尔等真身,皆、四幺!怪物,还不与我显现原形……咦?”

  即便明知不是场合不是时候,国师还是没能忍住那声“咦”,镜子把所摄之人吐出来了,它也的确是原形,可它是个什么东西?三寸的小藤子,藤上还穿了一串六角铃铛。

  四幺呢,巨兽呢?

  它应该趴在地上哆嗦啊。

  三寸藤摇头动身,兴高采烈晃铃铛。

  这可是师尊赐下的宝物,幺儿晶晶不是藤儿丁丁。

  一阵铃声清脆。

  很悦耳,只是铃声不止从藤上传出,还从国师自己的手中响起。金钟吃惊再吃惊,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手中拿的再不是镜子,竟变成了一枚大大的六角铃铛。

  这是见了哪家的活鬼!

  ……

  以小师叔两口子的情谊,若在危机时候替苏景去死,小不听不会有丝毫犹豫,不过这次不是,第二战才刚刚开始,又哪里谈得到“死”。是小贼看出“幺儿晶晶”好东西,想要在自己身上再穿一个铃铛,这才请主人移步去受宝镜一照,然后镜子就变成了铃铛。

  国师懵了。

  可惜小贼现在只会偷东西,还没修成打架的本事,否则这时候爆起发难必能让妖僧吃个大亏。

  藤儿溜溜一转化作三寸丫头模样,旋即满头小辫甩甩,金钟妖僧手中的大铃铛不见了,丫头辫子上又多出了一枚小铃铛,小贼偷到了宝贝,稚嫩声音张狂大笑,喝断一声“妖僧受死”,转头就跑。

  怎么容她从容逃走,国师于惊怒交加之中怒叱“走不了”,一道黄金长索自袖中探出。但还不等黄金索完全挥舞开来,国师耳中忽然听到一声弓弦震颤。

  嘣!

  霖铃城城头,苏景开弓,白玉弓。

  第七百九十五章 贼不走空,锐金青木

  如今白玉弓炼化有成,一天之内能够连动三射。

  弓弦嗡动一刻,仙狐杀灭一刻。国师听到弓弦声音的时候,九尾仙狐已然近在眼前!金钟哪敢怠慢,低吼中灵念转动,黄金索不再去追击小贼,长索回转急急画圆,随即空气层层涟漪涌动,一枚枚金色手掌自涟漪中探出,或握拳或手刀或捏印,三百只混金巨掌齐动、击妖狐。

  无论哪样手势,每一只手掌都藏蕴开山碎岳之力!

  法术名唤三百金印,至刚至强的威猛神通。

  轰一声巨响,灵元崩散,气浪翻卷,三百金掌齐齐碎裂,妖狐不过身形微微一顿,又复爆起疾冲、诛金钟。

  金钟这个人,一辈子高高在上的习惯了,骄傲难免,又因平时少与人说话,言辞激辩不太在行,可在斗战中他的应变决计不差,见自己三百金印拿不下灵狐,身形立刻向后退去。

  人在退,但法术也在行转,那条黄金索又是一卷,就那么全无来由地自天空中卷来了一道煌金色雷霆,索于金弧共舞、自上而下劈斩灵狐!

  玄鼎玄彩两师弟、动声惜音两徒儿一起跨步,与国师并合一处,同门五人翻手同时扬起一掌,每人掌心间都扣了一道紫金法印,掌心印光暴涨。

  印光通玄,玄色连天,引动雷霆是三千。

  三千雷霆破天而现,并非一盘散沙,而是三五纠缠、彼此互绕,顷刻间三千归一,化作煌煌灿灿、紫金天龙一般的洪浩天雷一道。雷如龙,龙狰狞,于黄金索的指引下,斜劈九尾灵狐。

  第二声巨响暴散,无尽罡风席卷八方,让草木成烟让险峰无棱!

  两大大神通对撞、对毁,同时消散开去。

  白玉神弓、九位仙狐一射,被仙祖祠五大魁首联手挡下。

  但真灵巧变,灵狐消失不见,大雾弥漫四方!狐地妖雾就此展开,浩浩荡荡压住敌人。

  身在雾中国师面色不变,双手用力搓动,口中断喝:“诸灵开圣光,求请仙祖指引!”一句话说完,他的双手已然搓成鲜血颜色,双掌分、举手擎天。同个时候,随他同行的数百仙祖灵像齐扬手、捏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天灵上第三只眼转动两下,旋即金色光芒自天目中暴涨开来。

  金光炽烈,大雾一下子变得“透明”起来,三尺禁锢不再……

  苏景擎弓飞射国师之际,小贼早都逃回到霖铃城不听脚边。相比城前战局,三尸更关心这条小藤子,雷动先出声:“小贼,来来来,说上几句。”

  小贼正要往不听鞋面上钻,听到浑人召唤犹豫了下,化作三寸人形,一头小辫子扎铃铛,来到雷动面前,扶手仰头看天尊,嘴巴微微撇着,不大瞧得起人的样子。

  不听微微一皱眉,不过不等她开口,小贼立刻换了副神情,低眉顺眼面色恭谦,连背后的双手都拿到体侧、低着头显得又乖又恭敬。

  “自家人,你是苏景不听的孩儿,就是我们的孩儿,不用那么拘束,”雷动弓起了身子对小贼笑,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个子真高。面上笑容和蔼可亲,语气也慈祥得紧:“你这孩子,从小会偷东西,是以你干娘给你取名小贼。”

  小姑娘又嗲又娇嫩,把不听说成是她主人雷动觉得不是个滋味,不如干娘来得亲近。

  小贼向着不听望去,显然拿不准这个称呼。不听向她一笑算是人头下了,随即只见三寸高的小小丫头眼睛亮了、笑颜绽放,打从心眼里泛出来的高兴快活!

  青灯藤天生灵瑞,体内藏纳大玄虚,但她才刚得人形不久,能听人言能揣摩人心但现在还不会说人话,她和宝物“聊天”用的是她们“爪哇之语”。

  转回头,小贼满心高兴对雷动点头,铃铛丁丁响。

  “那你可知,在你的名字里,还暗藏了你娘亲的一份期许。”拈花走上前,接下文,同时抻了抻裤腿蹲在三寸丫头面前。

  铃铛丁丁响,小贼摇头,不知那份“期许”何在。

  贪心鬼赤目走上前来,干脆坐在小贼面前:“贼之巅顶:永不走空!你娘叫你小贼,是盼你从出世起就贼不走空啊,在驭界如此,在中土如是,将来要是再去了什么其他神奇地方,一样一样的贼不走空啊。”

  连离山都偷了,还有什么其他地方不能偷?三寸小贼天大本领,一定得保持发扬再发扬保持,三个大宗师可是心意十足,满满期许。

  小贼目光坚毅,从她降生一天起怕是从未如此认真过的奋力点头,少不得,又是一阵铃声大作。

  三尸哈哈大笑,雷动摆手道:“好孩子,回去吧,快好好歇一歇,以后飞天入地都记得你三位舅舅今日之言。”

  小贼乖乖一鞠躬,溜溜反身回不听鞋面去了。

  雷动开心之余肚子饿了,把摆放脚边的棺材打开忽然勃然变色:“本还剩三十二个馒头,为何少了一个!”

  饿死鬼把馒头当命,一个一个都算得清楚;三寸丫头知道他们是自己人,但刚学会的“贼不走空”,不好下狠手,那就拿个馒头意思意思得了。

  三宗师谆谆教导、饿死鬼馒头遭窃……三尸胡闹大家早都见怪不怪,也没人专门留意他们,都把精神放在城前战局中。

  蜂侨微皱眉:先破白玉弓,再破狐地雾,驭人国师的门道果然深得很了。尤其他们请来的“仙祖真灵”,比着苏景唤请的赤武灵好使,赤武帝尊真灵来了只能摆样子,但人家的真灵会法术,看起来打架也不差劲。

  参莲子则低低冷笑:“金行?”似是喃喃自语,不过声音不小,说话时目光里也带了期盼望向师娘。

  国师也好,身后“仙灵”也罢,施展的法术都透出锐金气意。锐金克青木,单以行属而论参莲子对上敌人会吃亏,就是因为“相克”,小魔头才更不服气。

  相克不假,但力量才是根本,修金的打修木的的确占便宜,可一百个金行小真一加起来,也休想打得过一个木行宝瓶身。

  不听对参莲子笑着点点头,另外一招手,把两个细鬼儿也唤了过来……

  国师这一边,小贼跑了镜子丢了,但他们也在须臾间破去霖铃城一箭两变的厉害法术,金钟沉声冷笑:“妖孽,只有这点手段么……”

  不等国师的场面话说完,城头“夏杀猕”冷声打断:“破烂流丢一口钟,恁多废话。”自双方见面,糖人的话可比国师说得多得多,如今反去指责对方啰嗦,让场面显得有些可笑。

  可国师不笑不怒,他吃惊,数不清第几次了,大吃一惊。

  国师吃惊的时候,春京都东郊浮玉山顶上,仰头观镜的浮玉王也倒吸凉气,一口气尚未抽尽身边空气颤抖,刚离开不久的皇帝又复显身。

  “此人看破了金钟真身!”见了皇兄,浮玉王脱口道。

  “我看到了。”皇帝面上没太多表情,又次追问原题:“大阵准备如何了?”

  答案仍和原来一样,就快好了,至多五个时辰,但至快什么时候说不准,皇帝没什么表示,翻手亮出一枚乌黑印鉴。见了此印浮玉王瞳孔微缩:“你要去见……”

  并无半字回答,皇帝将乌黑印鉴倒扣于眉心,下一刻与他身内鲜血崩散,整个人消失不见。

  目光闪烁片刻,浮玉王重新抬头,接着去看镜中“大戏”:金秋湖畔,又兴法术相斗!

  国师被苏景喊出真身,他身边弟子晓得师父心意,“动声”当即大吼一声“又来妖言惑众,孽障还不受死!”叱喝时候,一双大手猛拍,耀眼光芒绽放,动声身前三百六十丈巨杵跃出,杵身道道法篆诡怪光芒闪烁,催动凶气破风飞驰攻向霖铃城。

  非劈非砸,好像撞钟似的,巨杵向前猛转。

  城头上那个漂亮的青衣小厮“嗤”一声笑:“晚辈对晚辈就是了,小小青木一双,领教仙祖祠锐金妙法!”

  阿姆身后一对细鬼齐齐吆喝,飘身城外,结定身、兄妹两个各自伸手,双手相握。就在两只白嫩手掌间灵光闪烁,一朵小小红花开放。

  此处花开,彼处花映,城前三里空中也有一朵红花跃出空气,正正迎着妖僧打来的混金杵、绽放!与娃娃的掌心花儿颜色、模样完全一致,只是要大得多得多,连村落小镇都能吞下的巨红花迎风招展,一口便将金杵吞没,再眨眼巨杵消失花儿隐没。城前两个娃娃则齐齐退了一步,小脸有些苍白。

  但娃娃法术不休,合扣双手松开,各自亮出一片竹叶儿,遥遥对着动声一招。

  就在这“招动”间,竹叶上叶脉怪变,结成了一个人像:妖僧动声之像。

  细鬼儿并未就此扬手打出宝物,正相反的,他俩把竹叶儿收回、空着的另只手上去,奋力一撕。

  自己把自己的竹叶撕碎了,叶子上的妖僧叶脉像也随之破碎。

  动声只觉身体剧痛,冥冥之中两双看不见的巨手,撕草纸一般正拿住他的身体,要把他也撕碎,动声妖僧法力凶悍,察觉杀机降临,闪念如电幻化真身,金色光芒暴现间人不见了,只剩下一根五丈长短乌金桩,咔咔两声刺耳响声中,乌金桩上拔出两道裂璺。桩晃动,又变回了妖僧动声。

  霖铃城前两个细鬼儿拍掌大笑:“被打出了原形,还道你是什么,原来是根撞钟的桩!难怪你叫动声,你一动就敲钟有声音啊!”

  第七百九十六章 巍巍钟阁,小小妖孽

  笑声开心可手上法术不作丝毫停歇,细鬼身形转动,三里竹林显现身边,翠竹挺拔,不过有一个奇怪地方,无论粗细老嫩所有竹子都是光溜溜一根杆,没叶子……叶子在敌阵,动声和尚身周,千万竹叶飞旋呼啸,斩杀!

  动声变回人形闷哼盘身猛坐,肉眼可见体肤迅速变作乌黑颜色,行似朽木却坚若玄钢,他以不动金精体魄硬扛锐叶斩杀。并非只守不攻,动声牙齿错动咬破舌尖,遥遥向着一对细鬼喷出黑血。霎时间细鬼儿身周天昏地暗,一头头身形七寸开外的乌金飞蝗密密麻麻地蹿出来了,激射娃娃。

  树林疯狂摇曳,木元结盾青竹挥鞭,于细鬼催促下法度流转护佑主人。

  两边都是个“远攻近守”的架势,只看谁先攻上去、谁先受不住。

  苏景见状笑了笑,两个小娃还不错;不听却撇了撇嘴角,她的竹叶宝物威力可远不止如此,两个小娃还未能完全炼化,施展法术大打折扣。

  细鬼一动手,参莲子也蹿出城外,小小魔头遥指金钟:“要你命!”

  点名邀战。

  金钟地位崇高,与皇帝平起平坐,哪能主动出手去和一个看上去才三岁的小光头斗法,国师冷哂不理,身后自有晚辈迎战,另一位弟子惜音纵出云头,遥遥喝骂:“小妖不知死活,活该你魂飞魄散!”

  骂声响、动作更快,双脚稳稳扎于半空不动,妖僧惜音双臂舞动双手翻飞,指上诀印连连变化,看起来好像跳舞,但他身体太过巨大,小巨灵似的,“舞蹈”之中不见柔美舒展,更像跳大神。

  样子难看何妨,法术凶猛即可,随惜音诀印牵引,天空中一片接着一片流光闪出,仿佛惊鸿掠影,自四面八方向着参莲子聚拢而去,不过“流光”不扑击冲杀,只在参莲子身周流转,段段呼应层层缠绕,呼吸功夫变成千丈彩晕,正把参莲子困在中央。

  苏景、相柳等人一眼就看出,惜音妖僧施展的是结域法术,流光化境彩晕封疆,自大世界中凝化出一道自行其是小天地,外人看不出什么,只有参莲子能查知境内杀劫层叠不休、犀利凶猛!

  法术成形,光晕困敌,参莲子面色平静,本领如何姑且不论,至少气度上真真有些大师兄的风范。他左手低垂不动,只把右手举到胸前,手指轻轻跳动,一盏盏青叶符自指缝中飞出,飘零翻飞为主人挡下境中杀劫,守得滴水不漏,而参莲子激进飞冲的势子不见丝毫停歇。

  人人看得明白,那个光头娃娃是在“光晕”中没错,但根本未被困住,娃娃以法带势、以势动天,他把敌人的法域带了起来……带着一起去冲敌人的阵!

  国师弟子何尝不是仙祖祠的领袖人物,单打独斗还不是一个小娃的对手,这让惜音大不甘心,目中戾气狠毒,猛催法元、心咒变响咒、手印变宝印,铜黄色宝印入手,向着自己胸口膻中大穴一扣,妖僧就此消失于半空,而阻拦参莲子的那团彩晕光芒暴涨,炽烈光华把天地都染得光怪陆离——惜音以身入法境,人域合一,必杀参莲子。

  参莲子急进势子终于停顿,面色依旧清冷,始终垂下的左掌举起,一只手五根指头,拇、食、中三指如铁叉品点天穹、无名与小指斜岔人立指地,而后人不动、手掌开始缓缓旋转。三上两下,很简单的手势,可又说不出古里古怪。

  霖铃城上苏景看出弟子法术的端倪,眼中微微露出些惊讶,一旁的不听笑了,还是这个大弟子有些意思……

  参莲子左手凝怪诀,缓缓转过一周之后,奇光绽烁的彩晕中突然炸起一声怪响,流光就此凝滞不动!随即只见一道道裂璺自光晕上散开,眨眼功夫密如蛛网。

  开璺、龟裂、片片散碎。

  当其层层绽裂、片片剥落之后,碎去的彩晕里渐渐显出一座楼宇来。

  古香古色,四方宏阔,青瓦青砖的庄严楼阁……绝不陌生,除了荒居雪原杂末和不服教化的番子,这世上所有人都识得这座楼宇的形质:仙祖祠内,天钟阁。

  光晕落进,钟阁巍峨。悬浮于半空一动不动。

  观战众人正纳闷的时候,忽然间钟阁的青黑大门打开,参莲子自其中走了出来了,冷声笑:“钟阁也能成精么?这倒是稀奇事情。”

  三尸看得莫名其妙,蜂侨善解人意,从旁给他们解释:“妖僧惜音精擅法域之术,为斗参莲子师弟……师、师叔,妖僧以身入法,师叔动诀破了他的法域、也一并定住了他的真身原形。”

  三个矮子也不是完全不懂,得了蜂侨指点便告恍悟,雷动笑道:“是钟楼成精,房子变来的妖怪,难怪拿手封疆化域的法术。”

  蜂侨点头搭腔:“这不奇怪,真正难得是参莲子师叔。那妖孽道行匪浅,在师叔手上却走不到一招半式。”

  拈花笑嘻嘻:“班门弄斧,活该倒霉。”

  国师一共三个徒弟,最凶猛的死在了雪原擂,剩下这两个本领差不多。可不听身边三个娃娃,比修为、比斗战、比炼入身体的宝贝,无论哪一样参莲子都远胜一对细鬼儿,动声和乖乖六六打得难解难分,惜音对上参莲子岂能逃得好处。

  尤其是参莲子正炼化灵须,那宝贝是莫耶世界天地根上的须毛,生天地养天地的灵物,惜音对参莲子施展“小天地”法术,干脆就是自寻死路。

  参莲子定住妖僧本形,不知是心软还是慈悲,并未动法毁楼杀人,一挥手把身后偌大钟楼扔向了国师阵中。钟阁破风,凌空飞行之际已然破开禁法、又变回惜音妖僧,巨大身体自空中灵巧一翻,落足于师父面前。惜音知道自己对付不了光头小娃,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勇气再上前去打,满面惭愧对师父躬身行礼,可还不等他把谢罪之词说出口,身前“玄鼎”“玄彩”两位师叔便同时怒叱:“恁地歹毒!”

  叱喝声里,“鼎、彩”二人抢步到惜音身畔,一个双指如钩直取师侄的左目、一个左掌如虎爪去挖惜音的肚皮。

  下一刻血光现、惨叫出,惜音被自家师叔所袭,白白丢了一只眼珠、一截肠子,哀号着摔倒在地!遭重创,不过性命无碍。

  两个妖僧师叔脸色青佞,他们手上的“眼珠”“肚肠”迅速腐败,呼吸功夫就化作枯灰随风散去、只剩下来两颗刚刚发芽的种子……

  玄鼎玄彩两人是在救人。

  之前斗法、在将惜音定住身形时,参莲子于其身内种下灵种,只消片刻功夫,灵种就生根于妖僧骨血、蔓枝于惜音体肤,彻彻底底傀儡了他!参莲子那么大方把人放回去了?看着漂亮整齐的光头娃娃,先追随魔女蓝祈再师从妖女霖铃,他是真正彪悍凶狠的混世小魔头!

  惜音自己浑然不觉,还好自己阵中有高人,被两位师叔及时取出妖邪种子。

  灵种捏碎、玄鼎玄彩一起瞪向小魔头:“小小妖孽……”

  “惜音本为成名人物,偌大的年岁,漫长的修行,跑出来与我年幼徒儿斗法,本已经丢人现眼了,但好歹惜音也算个晚辈,孩子们动手比试,便由得他们去吧,做长辈的从一旁看着就好。”霖铃城头上有人开口了:“倒是你们两个,身为长辈出手作梗,坏我孩儿法术,不要脸皮了么?”

  玄鼎愠怒:“这等歹毒手段也敢妄用,不怕遭天……”

  “少废话了。”莫耶人的“理”可不是随便说什么人都能讲得通的,不听就看见两个“大人”出手破了孩子的法术,最后四字说完,城头不听忽然消失不见,同个时候金钟等所有人只觉天色突兀沉黯:一片密林不知从何而来、怎生长成,就在毫无征兆间,突兀笼罩了他们所有人。

  莫说玄鼎玄彩,就连金钟国师也暗暗吃惊,不敢盲目突围……先将大袖一摆,七十七道人皮符篆散出,护卫自身、护卫师弟。不料符篆才动法术未出,天光又显,笼罩于周围的密林仿佛个水泡泡似的,“卜”一声崩碎了。

  国师还在,显灵还在,地上躺着的重伤惜音还在,唯独玄鼎玄彩两个师弟不见了。

  密林不过障眼法,就在人间第一大法师眼皮底下,霖铃妖女掳走了名满天下的两大高僧!这还了得,金钟口中大咒冲天而起,天灵上第三目神光暴现,将天地四方照射得通透异常。

  灵目之下,不听也无所遁形,金钟看得清楚,三百丈外那个妖女以怪法卷了两个师弟,正向着霖铃城遁去。

  莫说国师阵中,就连霖铃城头苏景等人,见了不听的法术尚且齐刷刷倒吸一口冷气。

  不听施法抓走的远非两个妖僧那么简单。

  她搬动的是乾坤一隅。

  将大世界中的“一块”拿出来,移转走,虽只小小一块,怕还比不得一座农家院子更大,也足矣引得一群大修目瞪口呆了。

  而两个修持精湛的妖僧对自己遭遇浑然未觉。

  第七百九十七章 挪移乾坤,煌煌天钟

  不听妙法,内中人一无所查,之前两个妖僧眼中是什么样的景色,小天地挪移后仍是怎样的景色,一切全无变化。

  国师心中再如何惊骇,既已查知妖女形迹,又怎容她把人带走,金钟开口怒喝:“咄!”口中金光一闪,一件养于体内无数年头的宝物被他唤出,务求诛杀这个可怕敌人。

  只是金钟没想到的,宝物才到口边,脚下突然响起了一声凄厉惨叫,委顿在地弟子惜音猛地跳起来,周身上下血脉贲张,一条条蚯蚓似的蠕动着,眸子变成黑绿颜色,内中疯狂光芒闪烁。身形巨大的妖僧嘴里嗬嗬怪叫、四肢忽忽乱舞,对着平时连大气都敢长出的师尊疯狂乱打。

  远处参莲子放声大笑,傀儡身体致人发疯的灵种,他给惜音种下了三颗……不听及时出声主动去寻两个妖僧的晦气,就是为了转走敌人的精神,掩护尚未被发现的第三颗种子。

  国师挥手想要将惜音击飞,没想到疯子的力气远胜往昔,竟抓着了国师的手,张口露出两排獠牙狠狠咬下!惜音已疯救无可救,当着天下人面前,堂堂国师又怎么能被一个疯子咬到,当即狠下心,国师将头微微一转,口中金光电射,打入惜音头顶!

  惜音身形猛一顿,目光似是清醒了一瞬,诸般情绪交缠,但不等他说半个字,巨大身体轰然粉碎,炸裂成千百段。

  鲜血碎肉、裂肤碎骨四散飞溅。

  血腥一幕只维持了片刻,短短呼吸功夫过去,大片血肉突兀变成了残砖碎瓦沙石土砾,忽忽地摔落地面。

  钟楼崩碎,一个弟子惨死,随即又听得妖女那边咯咯一笑,对着城楼笑道:“学艺未精,让公子见笑。”

  笑声之中,小妖女不再理会两个“俘虏”,身形飘飘如烟,一个人返回霖铃城了。

  那一方小小空间失去法术把持,于半空里跳动几下,壁垒碎裂重归于大天地,内中玄鼎、玄彩二僧只觉身周一阵冷风刮过、眼中的景色似是扭曲了一下,之后发现自己居然离开了师兄和一众仙灵身边,莫名其妙跑出来老远,彼此对方一眼,目光里浓浓纳闷。

  回到霖铃城,不听对苏景笑眯眯,掩饰不住的得意。小天地、真挪移,这桩法术虽只施展了一半,但也足以震撼八方!这是何时修来的本领、为何只施展一半……苏景想问但没机会,霖铃城前方远处,国师金钟已然纵身而起!

  见面开始,从言辞到气势、从斥骂到法术,你来我往双方斗了几个来回,仙祖祠接连惨败连徒弟都死了一个,金钟早知道糖人不好对付,但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这群人强成这个样子,自言及法,样样要命!到得现在国师哪里还能不明白,和这群人去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会让他自己更糟糕,既如此,再无“分枝斜桠”,直接动法见生死便是。

  “除魔卫道,护卫仙祖英灵,护卫天下四方,本为我仙祖祠一脉本分,好惜音、好孩子,死得好……不枉为师千年教诲!”金钟妖僧直直飞上高空,其声哀哀却透出一份豪迈,老泪纵横里目光说不出的坚定,念过惨死弟子后金钟口中话锋陡转:“而、邪魔仍在作祟,妖人食古不化,金钟求请仙祖慈悲,金钟求请诸仙圣灵……除妖魔!”

  话音落,随他同行的诸仙祖真灵齐齐腾云驾,不过没有直接去冲霖铃城,大群“仙祖”都追到了天空高处,围拢在金钟周围。

  金钟向上猛冲的势子陡然停顿,周身上下炸散金光万道,干瘦年老的侍神僧侣于满天辉煌光芒中变身化形——大如山岳、灿灿洪钟一尊!

  钟暴鸣,气浪翻卷涌向外席卷开去,但浓浓灵气却逆潮而行,自四面八方向着洪钟所在方向聚拢过来!等闲人等无以察觉,只有精修之士才能探到:那浩浩荡荡、仿佛汪洋大海一般的厚重灵气!即便苏景、不听、相柳这等凶猛人物,也忍不住于心中喝彩一声:好一道聚灵法术。

  霖铃城头“夏杀猕”放声大笑,对高空处妖僧点头:“好和尚,有你的!”

  不是平白夸赞,一般来说,这等聚灵法术在修行时施展会有莫大好处,对斗战却没并无太多意义,此间灵元浓郁了不止一方得利,是敌对双方都会受益。但金钟聚灵不同:他只抽一种真灵,只有自己人能用、别家修者全无用处的:阴冥金煞。

  除非敌人也是鬼修、且还是正金至性。

  蜂侨仰头望向高悬天际的那鼎巨钟,口中声音轻轻,问身边三尸:“他正行转法度,这时候不打么?”

  一贯对蜂侨都巴结迎奉的拈花神君,这次大改平时模样,微微皱起了眉头:“偷袭?有失正道本色,不是我辈所为,蜂侨妹妹莫要再提此事了。”

  蜂侨又笑了,点头:“嗯,高人。”这些天总是笑啊笑的,慢慢习惯了,但如今她心中又有了新的诧异:居然不紧张?若是以前遇到这样的阵仗,就算身边有师长相伴,心中也难免有些小小忐忑的。

  发现自己不紧张,蜂侨又仔细想了想,以她玲珑剔透的心思,一旦想到此节立刻就发现,原来不止她一个,从不听、相柳、三尸到小一辈的参莲子、细鬼儿再到诸尸煞、众凶兵,大家都一样的:轻松。

  苏景身边每个人,即便面临生死大敌依旧轻松。

  不听出手、相柳逞凶、三个矮子胡闹等等等等,所有人登台各玩各的,真的是在玩,几乎没有谁是得了苏景吩咐去刻意为他分担。

  这伙子人根本就不存在“分担”这个念头,每次恶战只求全情投入、耍个过瘾!

  不自禁地,蜂侨望向霖铃城中最正道最高人的那个同伴:三眼杀猕端坐城头,昂首等着高空处国师聚真灵添大力,三只眼睛满满杀意、脸上神情似笑非笑,煞有介事的模样,以至蜂侨都有点不太确定了,离山剑宗的小师叔是真把自己当成“归仙护佑儿孙、不料儿孙皆成狼子”的可怜杀猕了?

  蜂侨不是离山弟子,不过小师叔在修行道上实在太有名,他常挂在嘴边的调子中土修家皆知,蜂侨也早都听说过那句“攀一阶一阶看一景一景”,初闻时蜂侨只是觉得这句子挺有意思的,可今朝相处一段,才算明白:这凶险杀戮、这旧圆怪物、这不正天地、这满世界不知所谓的生灵……其他中土修家决绝不愿有的经历,在离山小师叔眼中照样是一道锦绣风景!

  既是风景、既已投身其中,何不玩个痛快。而真正难得的是,苏景是个能领着大家一起玩的人。蜂侨的“不紧张”何尝不是因为她也在不知不觉里被苏景领进了这重景色、这场好戏中……

  浮玉山巅,浮玉王看着天镜中倒影的战况,口中不自禁地阵阵发苦:他们兄弟都信了苏景的“归仙身份”,但心中并无敬畏:若他身体无伤修元十足,心中一念便能翻天蹈海,何必隐忍于糖人身份入世;若他法身不妥修元不整,那又何必怕它?伤了的老虎凶不过猫。

  只是没想到,老虎伤了不假,自己在人家眼中却连猫都算不得!

  正胡思乱想,空气中突兀传来一声爆鸣,与炮仗声音相仿但要更锐利得多,跟着咕咚一声,一个人凭空现身,不久前施术遁入空空去见“老人家”的万岁爷回来了、跌回来的。

  重重摔倒在浮玉王身边。

  驭人皇帝自幼精修本领了得,此刻摔在地上竟连爬都爬不起来,四肢颤抖费力挣扎。

  浮玉王入主阵眼大位,可坐可站可说话闲聊,唯独不能离开那个位置半步,不能上前搀扶,疾声传令自己那几个吃惊发呆贴身护卫:“愣着做什么,还不上前搀扶万岁!”

  几人上前扶圣驾、送真元、喂灵液,短短几个呼吸功夫,皇帝的面色重归红润,长长提息呼吸平稳下来,但顾不得稍作休息,急忙忙自怀中取出一尊紫金灵位拜奉面前,以驭人大礼祈拜,口中喃喃低语;“老人家息怒,老人家息怒,是孩儿无能有负您老眷顾大恩……谢过您老不杀之恩。”

  祈念之中头颅砰砰猛撞地面,非但不敢凝功护体,反还不惜元基受损强行散去些本命真元,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的身体变得“脆弱”些、才能在叩首中把脑袋磕出血来以示虔诚。皇帝面前灵位空荡荡的不存一字,白板一块。

  语气诚惶诚恐,礼数一丝不苟,好半晌,祷礼周全后见灵位未闪光未震动、全无异状,皇帝松了口气,将灵位收入怀中。由得脑袋皮开肉绽也不擦血包扎,皇帝转回身对浮玉王苦笑了下。

  见皇兄主动招呼,浮玉王才敢发问,小心翼翼:“皇兄……见到他人家了?”

  “嗯,这趟运气还不错,他老人刚完成所有法术准备,正调养精神、堪堪就要真正着手去做那件大凶险事情,我正好赶上这个空子,得了老人家的允见,有关糖人事情我尽数呈禀。”

  “老人家怎么说?”浮玉王神情关切。

  皇帝面上苦笑更甚:“不可能、糊涂、滚。”

  第七百九十八章 抽夺天地,别捣乱了

  最后的“滚”是说给皇帝听的,同时“老人家”还赐下一脚、当胸一脚将他蹬了回去,用的力道还算有分寸,给了皇帝些苦头但没真把他伤了;中间的“糊涂”自不必说,也是骂万岁的。至于前面的“不可能”也不难解。

  “老人家的意思是此事荒唐?姓夏的不是归仙?可姓夏的所行所为……”

  浮玉王早都信了糖人的身份,忽听得“老人家”骂此事荒唐,心里着实有些意外,全然本能反应出声为“夏离山”辩解,但话才说了一半就收声了,“老人家”又不在此处,他说破了大天也没用。

  再说,凭他浮玉王的身份,哪有和老人家说话的资格,更毋论辩解。摇了摇头,浮玉王把后面一堆话都吞了腹中,就在此刻山巅上又是一阵人影闪动,六人凭空而现,就在皇帝、王爷身边。

  这座山是何等要紧地方,山上两位贵人又是何等要紧身份,此山早已被重重禁法封闭,即便穿空遁也不存进山可能,六个人从何处来?浮玉王身边有护卫、万岁爷驾前有内臣,见莫名人物突降他们齐齐怒叱一声,内臣驾起皇帝就向后退去,王爷身边护卫则直接亮出宝物意欲上前应敌。

  “都与我住手!”万岁一声呼喊急忙,想要制止手下,但为时已晚……万岁呼喊五字的时间,已经足够新来的那六个人捏碎王爷护卫的宝物、再把三个护卫活活撕裂。

  毁宝物、撕大修,赤手空拳。

  浮玉王三位贴身护卫本领如何?至少比起望荆王身边的天残地缺二叟不逊色分毫。但在六个突然出现的驭人面前,三位浮玉亲卫加在一起也不比着一只鹌鹑更强大。

  三个精修护卫碎尸落地时,浮玉王认出了来人身份……不同于普通驭人传统打扮,这六个杀猕都顶红帽、着黑衣,身形挺拔强健可须发皆白面容苍老。身上的皮肤仿佛树皮一般寸寸龟裂开来,裂璺下隐约可见暗红色血肉。还有他们的眼睛:目如遮蜡,全无生机的白色。

  皇帝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以拜祖宗的大礼相侍:“易吃归拜见六位老祖,孩儿驭下不严、冒犯老祖罪该万死。”

  浮玉王留在原地不能离开,但从神情到礼数不甘怠慢丝毫,一样大礼相对:“易指会拜见六位老祖,孩儿身在浮玉阵眼不能上前侍奉老祖,万乞见谅。”

  六个红帽黑衣杀猕没表情也没反应,只有为首者自袖中取出一枚黑色铃铛,捏碎。

  铃为贮音法器,被捏碎后一个尖细稚嫩的声音响起:“关键时候,容不得杂碎捣乱,我让他们六个上来相助。”一句话说完,稍作停顿那个声音又尖锐作笑:“凭金钟手段,他若真想杀谁,这世上绝无人能活,这六个小子来是为有备无患。待斩杀了那个装神弄鬼贵的糖人,他们六个人分驻四境,你的皇宫和金钟的神祠枢庙各留一个,这些日子你们盯好了吧,别再节外生枝。”

  “老人家”的话说完,皇帝面露喜色,即便只是铃铛中存下的声音,皇帝与王爷仍再施大礼,谢过“老人家眷顾大恩”。

  不等皇帝“谢恩”完毕,六个黑衣中为首者就打断问道:“何处。”

  皇帝应道:“夏离山自夏境而来,国师摆法驾于夏秋交界、金秋湖畔,给贼子以迎头痛击。孩儿这就安排飞彩云驾护送六位……”

  “无需。”为首者的回答仍是两个字,话音落实他们已然纵云登天,惨白色云驾之中苍穹,向着战场方向赶去,转眼六个人消失不见。

  随直到他们远去,皇帝才真正放松下来,可还不等他再说什么,突然闷响自四面八方传来,犹如朽木相击,这声音入耳让人心里沉甸甸的压抑,但浮玉王面露喜色:“启禀皇兄,诸位灵讯已到,大阵准备好了,这便可以行法动阵……”话说半句,浮玉王的语气迟疑起来:“不过……老人家派了六位老祖入世,想来这大阵用不上了。”

  皇帝思索片刻,对浮玉王摇了摇头:“该行阵就行阵吧,蕴元走力先把法术准备好,以防万一。”

  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浮玉王不存片刻犹豫,一道令旗散出千百令鉴,散去诸多阵位,浮玉杀阵就此行运开来。但并非就此发动杀劫,此阵规模惊人,想要真正用它去做打杀,还需得一段工夫的蓄势……

  春驭皇境浮玉动阵时候,金秋湖畔国师聚灵法术完成。

  当空巨钟微震,国师化归人形,遥对霖铃城上众人一笑。很是和蔼,全无火气,好像熟人间一个招呼,只有笑容并无说话,跟着国师身形一转,就在天空急旋起来。

  国师转,守护左右玄鼎玄彩两师弟也随之而转,还有那数百驭仙祖真灵,尽数急急打转,眨眼狂风暴起!

  风旋转,很快飓涡成形。国师一脉,个个旋转,一人主掌一道风眼,片刻后人消失,只剩下风——人入法术内,法藏飓风中!

  自地面仰望,只见苍穹上一枚接一枚的风眼,仿佛国师的法术让天空溃烂了一般,说不出的刺目恶心。

  风眼仍急旋,每一转规模便扩大两倍有余,短短三五个呼吸功夫,道道风眼边缘开始交汇,彼此间不见丝毫冲突,仿佛水乳交融,数百风眼交融。

  一瞬,风眼相接;

  二瞬,彼此相融;

  第三个瞬间,数百风眼归一,天黑,天亮!

  “归一”瞬间,天地陡然漆黑一片,所有光芒、所有生气就那么一下子被风抽干;天黑短短刹那,煌煌灿灿金色光芒绽放于乾坤……天色沉黯依旧,亮起来的是风。

  将世界明亮窃为己有之后再做绽放,此刻正如混金一般、贯穿于天地的那道疯狂飓风!

  飓风风口笼罩方圆百里,狂旋之中抽夺乾坤。

  早已不见了人影,风中只有狂放大笑:“妖孽夏离山,冒充驭仙祖,伤我驭天兵,今时此刻报应已到,死到临头悔之晚矣!”

  雷动把被风吹到脸上的衣襟拉下来,重新遮住肚皮,一边带着兄弟往小相柳身后躲一边翻着怪眼望向城外不远处的飓风:“这大风,你再把浪浪仙子给召来,惹得起么?!”

  蜂侨身形一晃自苏景背后高高跃起,乌弓满月黑矢如电!

  东土汉家有后羿射日的传说,故事里大神以九箭落九枚毒日,是以东土精修弓矢宝物的修家都以“九”为吉数,壶中配箭多为九、十八、廿七这三数箭矢。

  但蜂侨不同,她的箭壶远比普通修家更大,一壶箭足足八十六枝,弓弦连振、十三前十六后二十分散迂回廿六先冲天再垂落,须臾之间八十五枝法矢连珠而去,最后一箭也不留壶中,将其搭于满弦宝弓之上。

  眯秀目,蜂侨修元如怒海激荡、灵识却似游丝起伏。十成修为完全倾注于弓上最后一箭,全副心识则分布于刚刚暴散去的八十五箭。

  八十五箭,各有秘法炼化,各有刁钻轨迹,杀伤之力斐然,但它们于蜂侨心中只存一个真正用处:试探。

  黑色箭矢看似散乱,实则行阴阳藏五行占八卦,所有法术行衍的灵元变化办法尽在蜂侨八十五箭中,一蓬暴射之后蜂侨自忖当有七成把握能探得敌人法术的破绽,之后则是弓上这绝杀一箭!

  与苏景的“丈一君王”相似的,乌弓第八十六箭也是有代价的,不过稍稍温和些:箭出元基散,蜂侨变回一介凡人。至于箭上威力,一箭临海暴潮退散,一箭入地纵川千里。

  舍却全副修为,换来穿宇一箭,乌弓墨矢第八十六箭,是称:凡邪。

  今时蜂侨手上,威力最最强劲的一击。

  凡邪已动,以蜂侨现在的修为就算想收也收不回来了,只盼着前面八十五箭能找出妖僧法术的破绽吧。

  这一箭实在有些冲动了,可是上一场斩宗庆的大战中,苏景麾下鬼兵尸煞逞威,小相柳九宝九头十八臂与旗祖好一场狠斗;待遭遇国师,细鬼和参莲子都显出不凡本领,“小师婶”更在谈笑间挪移乾坤。他身边之人个个精彩,蜂侨不想示弱……其实也不能算是“示弱”,就是不想在他面前显得没本事,蜂侨自己心中琢磨:我才刚过小真一啊。

  刚过小真一,境界低浅,守不住心中清静想要一箭争光也无可厚非;刚过小真一,修元平平,丢了修为被打回原形也不太可惜……大不了就再从凡人重修呗,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蜂侨扬弓,凶狠一箭蓄势以待!

  忽然一只手从斜刺里伸出来,搭住她的肩膀,随即温暖火行元力流入经脉,轻轻柔柔地替她化去了箭势,最后一箭射不出去了,自也没了反噬,同个时候耳中带笑声音传来,苏景的声音:“快别捣乱。”

  若是换成旁人,蜂侨多半要不服气了,明明拼命帮你,怎么就成捣乱了?可实际里,她心中根本连“我怎么不生气”的念头都不曾动过,倒是觉得他口中那四个字落入自己心里还挺受用的……是啊,说得没错,放着一大群来自中土的凶狠家伙在旁边,什么时候轮到一个第五境小修家来舍本元换一击。

  快别捣乱了。

  第七百九十九章 悖逆乾坤,花开如塔

  才转念,蜂侨散出的游丝灵识尽被斩断,之前射向飓风的八十五箭于同个瞬间被巨力搅碎成烟!

  游丝都断了,还如何去寻破绽,幸而“凡邪”未发,否则也是白白废掉自身修元,伤不到敌人毫毛。

  至此,飓风也再没有片刻停留,轰轰巨响中,百里风先倒卷而起、再迎头落下!而风无形,可化万万形,就一起一落之间,神龙般的飓风化作紫金巨锤,遮蔽半边苍穹,轰砸霖铃城。

  只不过,风雷灌满乾坤仍遮掩不住霖铃城中那一声阴阴冷笑。

  落入耳中是冷笑,自耳中滑入心底时就变成了毒蛇吐信的嘶嘶怪响。

  就在冷笑响起时候,夏离山身边忠心伴从,糖人唐果也眯了下眼睛,左眼,一朵花从他眼中飞出。

  黑色迎风、长到碗口大小,比起覆盖百里的锤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但是管他天上还是人间,“毗摩质多罗”九宝之首,谁敢忽略不计!

  见小相柳放出黑花,拈花“嘎”一声大笑,昂首向天对着国师的法术怪声叫到:“锤子算个锤子!”

  果然,当黑花招展,浓浓血气自娇嫩花瓣中绽放,恶鬼咆哮来自冥冥喝断,撞!

  轰隆巨响,玄光崩散,那一刻天是微微明亮,飓风受相柳宝物猛挫,夺自于苍穹的光彩逃散了些。

  黑花娇嫩依旧,金锤反崩向天,这次轮到赤目放声带笑:“看着吓人,原来银样蜡枪头!”

  少有的,小相柳皱了下眉头……他没察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凶兽本能,让他以为敌人未出全力……

  巨锤自天空翻一滚,破空之声重做暴鸣,锤又卷土重来;“毗摩质多罗”魔花无声急射,再迎金锤,撞!

  立见分晓,花妖冶,锤崩碎!

  嘎嘎的断裂声音直挫耳鼓,天下抬头望镜者,百人中九九掩耳,面露痛苦身形颤抖。眼见小相柳大获全胜,三尸又想喝彩,但小相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法宝、主人灵犀相牵,九头蛇感受明白,花未受力。

  巨锤不是被花儿撞碎的,是敌人主动变法:

  一锤崩四段,不偏不倚分赴东南西北摔去,旋即碎片重化飓风,四道、百里就金龙狂旋!

  六里飓风变成百里锤,锤崩四片,每一片都变成百里风,何须灵觉查探,凡胎肉眼足以分辨了,国师法术威力暴增四倍。

  风无相,可化万万相,四道飓风猛跳中再变、变四象!

  中土人间,四象皆有神兽图腾,是为青龙白虎玄武朱雀,而驭人传承迥异汉家,杀猕也有四象图腾,但不是兽,是刃。

  东春荷环、西秋宫钩、南夏流鞭、北冬偃钺,四象凶刃,各有百里巨硕,劫杀来!

  眉头仍紧皱,可相柳的眼睛亮了,心咒转,黑花摇,宝物又显现,“毗摩质多罗”九宝中四样把兵刃自花中冲上九霄,另外四样乐器同样自花中飞出,向下钻入地面。

  黑花倒转,心向地梗朝天。

  一花藏八宝,花开分天地,杀伐天,音乐地。

  “毗摩质多罗”有经传世,天上神祇长生逍遥,琼乐仙曲万世回荡;地上人间苦难煎熬,刀兵杀伐永无尽头,是以阿修罗王恨,恨天不管地恨神不理人,居然不管不理,又何必造三千世界衍万万生灵?

  阿修罗并不眷顾人间,但他恨天!

  “毗摩质多罗”平生大愿,让宇宙血腥无尽,让人间享乐无边,所以刀刃向天冲、乐器入地来,这是他的悖逆乾坤。

  驭人风化四象借势乾坤四隅,求四方安稳大力;相柳花开八宝颠倒天地,以逆反正乱他的安稳扎实,是斗法斗力斗宝,更是斗势。四百年前,妖皇身边少年侍卫遭遇苏景,骨雕四季岁月流年,苏景奇遇连连,小相柳又何尝不是精进不休。

  不知不觉里,他早不再是当年那个冷漠小子了,历经九道生死杀七次妖仙劫,炼金玉菩提焠邪魔九宝,小小相柳凶猛大妖,凭宝物以斗势,他有这个本事。

  正四象、逆天地,于驭人凶器冲到霖铃城之前,“毗摩质多罗”四刃自天降、四乐破地出,会同倒反黑花齐齐绽放法力,第三次与国师妖法轰撞剿杀,短短三息争斗,莫说法术威力覆盖之内,即便远隔千万里、自镜中观战之人都觉天旋地转,脚下站立不稳乱哄哄跌倒各处。

  破空锐响,仿若女妖嘶声哀号,四象凶器亦如煌金巨锤一般崩裂碎去,每样凶器断做二十七截,加在一起一百零八件断刃碎片飞退……碎片化风,一百零八道飓风。

  “妖僧啊,为何不做百里风了?”赤目又开口了,红眼珠子里满满讥诮。

  飓风不再是百里规模,风口笼罩二十里左右。可是这一次连苏景都皱眉了,他看得明白,金色飓风规模缩小、但威力不曾减弱分毫。

  风形大小国师能够控制,不过飓风内蕴藏力量磅礴,控制得越小对他的消耗越大,但不缩小不成了,那些风龙若还都是百里规模,这一道法术就得覆盖万里幅员了,杀贼呢还是灭世呢?

  即便三十里风龙,百零八道也足够瞧的了。

  风又震,再化形。

  驭人传说,太始老祖刚刚诞生于宇宙时并没有具体形质,他似风似雾蒙蒙一团。老祖想要有个形质的话须得自己来用法术塑造。他不敢直接在自己身上下刀子,便在一座世界中捧土捏泥来试做初形。

  第一天,他造出了十八棵树,但树不能动,不满意;第二天,他造出了十八条虫,可虫子太难看,不满意;第三天,他造出十八尾鱼;第四天造出十八只鸟;第五天他造出十八只兽……到了第六天,他开始融合前五天的经验,手中捏泥巴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一天只做一形,又是接连十八天,连着捏出十八头怪物。

  待到第二十四天,太始老祖终于用手中泥土捏出一个自己满意的形状:三目观天地,六耳听乾坤,双脚可奔驰如风双手能搬山填海,好一头得天眷欺造化的俊物!

  由此老祖化作六耳杀猕之形,世界中才有了驭人,渐渐繁衍成势。他前面二十三天造出的树虫鱼鸟兽和怪物等九十六“雏形”也都得灵气化生命,成为天地中万万生灵的鼻祖……九十六祖落世,二十四天成人。这是驭人间流传无数年头的传说,无稽之谈吧,却滋润过每头小杀猕的童年时光。

  此刻九十六道穿天飓风再做变化,化的就是那“九十六祖”之形。

  借过天地势,妖僧再借“人旺”,九十六祖,诛杀霖铃城!

  苏景看得出,小相柳挡不住了,这妖僧的法术诡怪,越打力气增长越快,且不论什么“人旺”单说此刻风法中蕴藏力量,已然是初战时近百倍了。可是不等苏景开口,小相柳就怒声道:“我自己来!”

  心中真火冲腾,这仗打得别扭,小相柳犯了凶兽性子,不容苏景帮忙,手中妖诀翻转,八宝重回黑花中,随即那朵黑花收瓣敛蕊,竟然闭合、变回花苞。

  闭合只刹那,再绽放时魔花暴涨,九百丈方圆黑色花朵高悬于城上天空。花开九层如塔,当花瓣舒卷开来时赫然可见:每层花瓣上,都稳稳端坐着一个小相柳。

  每个小相柳手中都捧了一枚黑色花苞。

  方画虎人在城头,心惊胆颤地观战,乍见花中异象,急忙转回头去看小相柳,刚还站在他身旁不远处的糖人唐果此刻已然消失不见。苏景迎上了他的目光,微微笑:“唐果入花去了。”

  花开九层,层层相柳。

  开目、起身、九个相柳跨步而出。

  相柳离花,花塔轰碎,但巨花化灰飞烟之际,九个小相柳手中黑色花苞再告盛放,不再层层似塔,手中花开得漂亮却简单,每花分八片月瓣,每片花瓣上都还有一个小相柳端坐,手中各自捧着“毗摩质多罗”九宝中另外一样宝物。

  九相柳,九朵花,一花再开八宝八相柳。

  开目、起身、七十二相柳跨步而出。与本已置身空中的那九个相柳并肩、结圆,极九之数整整八十一个相柳!

  从相柳城头施法到八十一相柳显身不过三两个呼吸功夫,八十一个相柳齐声叱咤,冲天去!

  转眼大战起,驭人乾坤九十六生灵祖恶斗中土世界八十一尊九头凶兽,巨大力量四散爆碎,狠狠撕扯天空,隆隆巨响连绵不绝,震得大地疯狂跳动。观战根本看不到谁在冲锋谁在施法,只有无尽炽烈光彩充斥目中。

  苏景只看了片刻就转回头,对不听笑。

  糖人变成了杀猕,模样丑陋不堪,但双眸中清透目光不曾稍改,是以不听只盯着他的眼睛看,还了夫君一个迷离笑容,而她笑容未散手诀已起。

  旋即清冽长啸贯彻苍穹,不听纵身冲入天空战团,体内真元滚滚行运,混横力量由内及外立刻崩碎发簪,满头青丝先是如瀑垂落跟着又翻卷飘散,俏面上再没了明浩、迷离、妖冶,只剩浓浓杀意,那漂漂亮亮的青衣小厮就此变作可怕魔女,莫耶邪魔、晴族霖铃。

  不听入战,全力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