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仙侠武侠>升邪【完结】>第八百章 藤田乙木,红日冲霄

  世界沉黯。

  天本就黑了,所有天光都被国师妖风抽夺,苍穹变成了一块巨大黑幕,沉沉笼罩在战场。但此刻“黑幕”不见了,天没了……只有藤!

  赤橙黄绿、七彩斑斓各种模样的藤,有的粗豪千人难合抱、有的纤细如蚕丝,无数藤无根无源、就那么突兀地从天顶黑幕中蔓延疯长,彼此纠缠层层编结,转瞬编结成网。

  密不透风的藤网遮蔽了方画虎视线内所有天空。

  藤网遮天,青木杀风。

  猛一声天雷闷响,道道刺目强光绽放……何止遮天,还要换天!金钟汇合众仙灵行飓风抢夺了天光,苍天不罚藤天罚、不听罚,长藤天蕴惊雷!

  不同普通天雷那般紫弧、银闪的,藤天乙木真雷如鸿,这雷不是长弧而是飞鸿。

  藤中穿梭的是一道道巨大青鹤,顷刻酝酿成形、自天穹俯冲激射,眨眼间青光透混金,炸碎!千百神雷绽烁战场,助相柳斗妖僧。

  一重长藤天,万道飞鸿雷,还有满天紫金藤!

  藤天乙木,惊雷重重中,一根根紫金藤倒垂下来,藤梢随风摇摆,一枚枚青玉葫芦自藤上结形,一息再一息,青玉葫芦完全成熟、脱梗落地。就在垂落翻滚之间,葫嘴开,吸风再暴涨。

  战场之内,风非天际来,皆为妖僧法术。玉葫敛风,是为釜底抽薪。

  再一息,本能稳稳托于手心的漂亮葫芦疯狂长到厅房大小,视线之中,千万枚巨葫长到再无可长时候,猛跳动冲入“驭乾坤九十六祖”阵中,再碎,亦如雷!

  藤天酝神雷,神雷催紫枝,紫枝结玉葫,玉葫敛妖风,妖风反炸于敌家法阵……但这场法术还未完结。

  青玉葫芦挟风反噬妖僧,自爆于无形,可是葫芦碎了籽还在,一葫三千籽,籽分青紫两色,青籽哗哗如雨下……跌落地面立刻钻入泥土,紫色葫芦籽于微微震颤中化作无数紫蝉,蝉蝉震翅膀疾飞,挟木之韧厉、铺天盖地卷向九十六祖!

  冥冥之中金钟怒啸凄厉,外人看不见,金钟开口吐出一枚满刻法篆的金玉咒胆,重器入妖法,刚刚被压住的九十六祖怪力猛增,本已稍稍减弱的风势再做暴涨,紫蝉片片崩碎,藤田摇摇欲坠,八十一个小相柳个个脸色苍白,咬牙苦斗。

  妖僧呼喝,不听亦做叱咤,一字一字大咒钻天入地。本就被巨响震得发抖连连的大地忽然泥土崩裂,无数树苗破土、长!不听一咒十六音,最后一字发音落下,稚嫩种芽长做参天大树!

  玉葫青子落地,绵延仙林撑天。

  藤天木地结连一处,生韧乾坤再杀风。

  这才是一件完整法术,小妖女面色微微苍白,但她双眸闪闪,明亮到无以复加。

  风再被压住,九十六祖陷落于天藤地木之中,只觉束手束脚空有一身巨力却施展不开,口中虎吼连连拼命挣扎。隐于妖法中的金钟和尚三目如血,狠狠挥手用锋锐指甲,硬是在自己的眉心剜下一块肉来。

  皮肉创,鲜血飚溅,妖僧空着的另只手掐诀一引,那道血箭飞射出去,正中之前吐出的咒胆,精血染重器,咒胆内透出刀剑交击般淬厉声音——非人言,但是一道天灵大咒。

  恶咒冲腾传遍八方,风雷再咆哮,九十六祖无论是何形状,周身都腾起袅袅黑雾,又一次邪力暴涨、破藤开林狠辣反扑。

  自残行法,哪个不会?小相柳面笼戾气,小妖女目露凶光,心头都有狠念生,开始准备身血之祭,要与妖僧分生死,就在此刻霖铃城中一轮红日冲霄!

  苏景还在,哪容得同伴自伤体魄……小相柳九条命还好说,媳妇他可舍不得。

  红日升,烈焰横扫战场,护同伴杀妖祖,还有一声大叫从艳阳中传出,对相柳:“我是帮不听!”

  ……

  从金钟以邪风化形九十六祖,苏景就晓得这一战只凭相柳撑不下来。

  平时无事闲聊时候,小相柳和苏景说起过毗摩质多罗九宝,待这九件宝物炼化到极致时候,可让主人身结九像,尊尊皆有本尊十成修为,再加上宝物的斗法威力,到那是小相柳真要翻天覆地了。

  相柳本来就有九身九命,再得宝物相助一下子唤出八十一个自己来晃人也不稀奇。

  毗摩质多罗传承委实神奇法器,可相柳对宝物的炼化还差得远,对九十六祖时,他变化八十一法身基本就是充门面的,其中只有九个是有真材实料。说穿了,九头蛇还是一个九头蛇,斗战时全靠分光化影来勉强维持。

  妖僧的九十六祖个个“货真价实”,皆蕴藏厚重大力,小相柳强悍毋庸置疑,但现在他还不能包打天下,不是金钟的对手。

  小相柳平时挺知道进退的一个人,可惜凶性真上来的时候他就不管不顾了,非逞强去斗金钟,不许苏景帮忙,苏景心里真没把握,要是自己出手了小相柳会不会翻脸。

  那就没办法了,请自己娘子出马吧……九头蛇能跟苏景翻脸,还能好意思和兄弟媳妇发怒么?

  不听动法之后,苏景就光明正大的动手了,九头蛇凶天凶地也凶不着小师叔帮小师婶打架。

  八十一相柳,青木小天地,再加苏景红日;驭仙祖祠三位绝顶人物和数百真仙天灵,结法唤出的杀猕世界九十六祖……两方精锐尽出,诸般法术凝于一道凶残力量之中,撞、碎、轰动、那是怎样的一声爆裂轰鸣!

  隆声炸于天,罡风卷于地,方圆千里世界,管他山川河流还是花鸟草木,一切一切尽化飞烟,地面巨坑深陷!藤木崩碎,烈火熄灭,一群相柳就只剩下了一个,脸上不存半点血色,呼吸粗重。

  霖铃城坚固,于怪力横扫中稍有损伤但璀璨依旧,苏景一行人复归城头。

  九十六祖彻底崩碎,消失不见了,空空旷旷的天地,剧烈躁动后不出所料、却又显得如此突兀的寂静。

  蜂侨未入战,但心跳快得难以抑制,由此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妖僧……败了?”

  “未败,还有的打。”说话时苏景手伸入挎囊,已然将丈一神剑握住了,但并未将其取出来。

  寥寥几字,才说完风声呜呜怒鸣又复回荡,一道道金色飓风重新显现于视线中,数量更多,粗略张望风龙六百道!妖僧邪法威力再翻六倍。重重风龙围拢着霖铃城急急打转,不过没立时扑过来。

  雷动满脸不耐烦:“越打风越大,这法术太邪门,直接请丈一来下子吧!”

  苏景短暂思索、摇头:“舍不得。”

  雷动拈花不高兴,一起向赤目怒目而视:“都怪你!”

  私欲灵官,主掌“小气”,苏景财迷不舍得动丈一,馋鬼和色鬼立刻把怒火扔到小气鬼头上。赤目不生气,陶陶然的、赞苏景:“好兄弟!”

  另两个正想再开口,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一看,连同自己兄弟带不听、蜂侨等等所有人,全都被苏景收入了黑石洞天。

  一道心识投影于洞天,苏景来陪大伙。

  ……

  夏境、离火城周围,声声鹰隼啼鸣尖锐,身着月白僧袍、驾驭黑色雄鹰,彪悍古人飞驰如电,目力凝聚仔细巡梭地面,根本顾不上抬头去看天镜中的恶战。

  国师有令,务必要找到扎姓驭人,据悉此人最近曾在离火城显身,附近仙祖祠侍神弟子急匆匆赶来,欲找到此人。

  洪上岩疾驰于半空,他负责离火城西北方向的搜寻,国师之命即为圣谕,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不知不觉里,洪上岩已飞出六百里,周围景色渐渐荒凉,不见有驭人痕迹……忽然,一个人影跃入视线。

  是个糖人,周身是血身带伤创,正斜斜依着一块裸岩,口中喘息不停、目光盯住天空,入神观看霖铃城中人与国师的恶战。在他身边还有一柄剑,被鲜血与泥土掩住了锋芒。

  洪上岩心中冷哼一声,这里是夏境,绝非杂末糖人能待的地方,看那个糖人的模样,不用问了,必是哪家贵人买来的“火役”半途杀人逃脱。

  神庙不是官府,庙中侍神僧侣不管抓逃犯的事情,不过红上岩饿了,且最近清修辛苦,好久不曾吃过新鲜糖肉……轻拍鹰隼头颈,凶禽领会主人心思,双翅猛震向着地面糖人俯冲去。

  待靠近些,洪上岩看得更清楚了,这个糖人双眼无神面色惨白,脸颊上还有一道深深疤痕直贯入衣领。

  有疤痕无所谓的,可糖人伤成这个样子,让洪上岩心中颇不痛快:失血太多,难免骨肉干涩,会影响味道了。念及此,洪上岩微微皱了下眉头。

  就在皱眉之际,古人僧侣看到疤面糖人转过头来,向着他呵呵一笑。

  古人僧侣不禁也笑了下,糖人这可是吓傻了么?见了煞星,该哭该骂该逃命才对,怎么还要笑?

  无论怎样,古人僧侣都不喜欢爱笑的糖人,洪上岩心里琢磨着,待会要用慢火活烤,让糖人晚些死……享用美餐前先听杂末惨嚎,本就是上族的一大乐趣。

  脑中转念,鹰隼疾驰,洪上岩相距疤面糖人更近了,可糖人的笑容非但不曾散去,反倒还笑得更开心了些。

  第八百零一章 火上生风,娘子快来

  霖铃城头,苏景黑石洞天内,雷动抢先开口:“你怎么打算?”

  苏景的回答不出意料:“打到这份上再请丈一无论如何不甘心,金钟的法术邪门,但总会有个极限。”

  这是正理,人在天地间,谁能无穷尽?再强也有个限度!

  妖僧收纳“仙灵”合身一处,以无形之风化有形之杀,风成邪,一转四,四化百,百再生千……这法术算不得金钟施展的,以他的灵智根本参不透术中玄虚,所以能动用此法,全因他师尊将一道元咒种入其身。

  风邪自国师手中绽放,根底上却来自于那道元咒。本非人间术,邪法无穷尽,莫说百生千,就是化万、万万,飓风法术也同样能做到,关键仅在于国师能否驾驭。

  便如现在,九十六祖被破去后,法术规模再涨,六百通天飓风旋转,这已经是国师的极限了。准确而言,六百风已然远超国师极限,还能勉强支撑靠得全是那些“仙祖真灵”。

  而国师此刻已经骑虎难下了,元咒催风邪,这法术偏佞得紧,威力会随着此此狠击暴增,但想要收术只有一个办法:摧毁敌人,法术自然消散。否则就变强再变强,直到施术之人无法承担、暴体而亡!

  宗庆大军覆灭,幺儿晶晶被一根小藤子莫名其妙地破去,就连霖铃城中的后生小辈都能轻松斩杀仙祖祠核心高手,待到双方真正翻脸动手,国师哪还敢对敌人再存丁点轻视,是以甫一动法直接唤请诸灵合身、催元咒生风邪。

  可麻烦的是:即便金钟以为自己不曾轻敌,到头来他还是小看了敌人,在他的算计里“九十六祖”必能斩杀强敌,哪承想对方扛了下来,直直逼出了他的极限,六百风!此役过后,就算将霖铃城连根拔起、将城中人斩尽杀绝,国师也免不了元气大伤,性命或无碍但到时候还能不能保住修为尚未可知!

  没退路了,金钟只有紧咬牙关死撑到底,六百风准备化形了,这个时候隐身于法术内的金钟忽然见到,霖铃城正变得璀璨起来:琉璃灯晶莹剔透,很好看,但要看它最美一刻,须得将火烛放置灯内……一模一样的道理。琉璃之城变得璀璨,只因有了火。

  火海!

  城头敌人全都消失不见了,换而一片金红火海,轻轻涌动起伏着,充据整座城池。

  黑石洞天里,赤目张望着外面的情形:“你想以阳火破邪风?”

  拈花脑袋晃动:“不成,你够呛打得过。”

  七岁稚童也会算的数术:刚刚苏景施展红日杀风已尽全力,再得小相柳和不听的凶猛法术,这才和“九十六祖”拼了个势均力敌,此刻国师的邪风法术再添数倍威力,苏景想要凭一己之力打下敌人,怕是力有未逮。

  “我自己肯定不成。”苏景也摇头,说话时他看了看不听,再看了看相柳:“还是咱们联手和他斗一斗。”

  所有人都在看着苏景,是以蜂侨也无需掩饰了,盈盈目光尽系于苏景身上,她有些奇怪,神识投影,眼睛也能这么明亮么?

  苏景的眸子亮极了,快乐、兴奋,酒鬼见了封存深山三千年的兰陵酒才有的目光:“也不光妖僧会风法,咱们也有风。”

  金风玉露,相逢胜却人间无数!那时节,小小修士才入离山几天,就钻进山核小院去,得大师娘赏赐修得这道奇妙本元:玉露金风!

  伴随阳火而生,有怎样的烈火,便能得怎样的厉风!外人只道苏景修剑修火,却没几个人知晓,他还修丧炼、修阴风!甚至以本元论起,风法尚在剑法之上。

  火风剑丧,曾为四门功课吃尽无数苦头,才炼成了这个驭人世界中的夏离山。

  “金钟的风邪能借本族本界之势,你我皆从天外来,无论用什么法门,先都得吃这个‘势’字的亏,唯独风法,同源同元之争,于世无关,与‘势’无赦。”

  邪风无形金风亦无形,无形对无形,当先就破去金钟的“无形入有形”,既然结形无效,自也谈不到借势。

  法术的道理没错,但和苏景双眸发亮没关系,蜂侨还不晓得,以敌之长破敌法术,这才是离山小师叔最最喜欢做的事情!

  大家同命共生,苏景兴奋三尸也跟着激动,雷动攥起了干瘪的拳头:“几成胜算?”

  “两成?或者三成,我也说不太好。”打不过不丢人,苏景如实回答。

  登时泄气,三尸都嘬牙花子不说话,可苏景眼中玄光不减,两三成?实在打不过再请丈一君王不迟,万一要赢了呢?那省下来的可是一条命。

  为了省命去拼两三成的机会,谁会稍作犹豫。

  不听一辈子都不会给苏景拆台,只会捧场:“怎么个合力法?说来听听。”

  “相生!”苏景眉飞色舞……

  金钟妖僧目光紧盯霖铃城,长长吐气、再长长提息,心咒急转开始为六百风龙化形,借过四象借过人旺,这次妖僧要借“梦”借未来:驭人信仰,待到世界穷尽时,原始老祖会派遣仙屿六百六十六座,琼屿降世搭救子孙,从此驭人永远逍遥宇宙,再不受天地之苦。

  这一回金钟就要化风龙为仙屿,管那城中火海有什么古怪,一鼓作气扫灭强敌!

  不料法术才告行运,霖铃城内火海突生变化,本来涌动跳跃的层层烈焰,于一瞬里尽数凝固,冻住一般再不稍动。

  下一瞬,凝固势子崩裂,而“复活”之后的火海,较之前躁动了何止千百倍,金红火焰凝结起如山巨浪扑向天空,炽热风浪奔涌四方,视线随之扭曲,天地都变得歪歪斜斜,仿佛承受不住这凶猛高温就快融化了似的。

  忽然,火海中一声叱咤传来,夏离山声音何其响亮,暴躁火海就此风旋开来,转眼怒潮生巨漩,肉眼可见一道阴晦之风自漩眼内拔起!

  火海转,阴风亦转,阴恻恻的飓风通天去!

  风因火而生,霖铃城也亮出一道飓风。

  天下人间,四面八方喧哗声响,谁也不能想到“夏归仙”也会风法。

  外观以论,“霖铃风”显然逊色,国师的风为灿灿混金颜色,足足六百之数;夏归仙的风孤零零一道不说,颜色也是晦暗中透着惨青,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可若忍住了阴风入眼带给心底的烦躁后再仔细观察,那生于火海中怪风不知为何却又说不出的华丽,华丽何来?找不到缘由,没道理的……风对风,看谁强!本已被之前连番恶战惊到目瞪口呆的天下人,此刻又兴奋起来。

  城外六百邪风正塑形一半,国师一咒又将其撤散,精修妖器自然晓得“本元之争与势无涉”的道理,不去白费那个力气。

  城中火海不理国师如何,旋转越来越快,玉露金风飓越卷越狂。

  “风?去!”金钟声音响亮,前一字冷笑,后一字敕令,他那六百邪风中的一道得咒拔地起、向着霖铃阴风倒卷去,如鞭一击之下!

  火海中寂静无声,但阴风飓似有灵犀,斜斜一摆迎击来袭。

  啪!

  脆响犀利,如银瓶爆碎……这银瓶是爆碎在人耳鼓深处的,所有人!透过天镜观战的各族凡人只觉尖锥刺耳、入脑,连反应的机会都不存倒头便栽,不知多少人被碰了个头破血流。

  两道飓风相击,胜负立判,苏景阴风立火海顶苍穹,稳稳旋转,国师驱来的那一道邪风则崩碎散落,被彻底杀灭。

  苏景阴风胜得一阵,天空上却传来金钟的轰动大笑:“敢与本座仙法做本源之争,还道你的风有何独到之处,原来不过如此!妖孽,就凭这点手段也敢与本座相争!”

  蔑笑回荡,城外邪风领奉妖僧咒令突兀行移起来,一桩桩连天风龙彼此相会相融,金钟又把所有飓风归一……法元归一,但浩力不减,六百风汇聚一起,再看天飓哪里还像风,如有实质一般,根本是一根粗豪无匹的混金天柱。

  金柱翻卷,催袭阴风!苏景全力行元,阴风飓挥荡而起,迎击!

  邪风之内龙吟虎啸,阴风之中哀鸣颤颤,仍是高下立判可胜负易主,力量相差太过悬殊了,阴风飓顷刻黯淡无关,簌簌颤抖不休!风自火中生,此刻受巨力侵袭的绝非单止阴风飓,琉璃城内火海也告翻腾轰动,几乎维持不住急旋的势子了。

  任谁都看得出,只要火海怒漩一散,阴风飓龙立刻就会崩碎。

  若这阴风、火海真垮掉,苏景必遭重创无疑。

  混金光芒大作,阴风飓苦苦支撑,但哪里还有生机……黑石洞天中苏景一声怪叫:“娘子快来!”

  三尸都咬牙切齿地紧张,可紧张也挡不住浑人的浑话:“不听快救亲夫。”

  夫君撑不住,娘子立时出手,双足离地悬浮三尺,双臂满满撑开如抱月,螓首仰天朱唇半张,只见一道浅绿灵息自小妖女的口中直冲洞天穹顶,乙木青青,那是不听的本元真修。

  这就是苏景的联手办法,这就是苏景刚刚说过的:相生。

  五行相生,青木生火,以我木行元助他阳火烧天!

  第八百零二章 灵云三环,拔腿就走

  五行相生,不是说不听把自己修为投进火里去烧,两人合力是依五行相生至理,以木扶火,让并元联手威力更加壮大。

  不止不听,还有参莲子。师父动用连环法术,徒儿怎能袖手旁观,与师母一模一样的,光头小子张开嘴巴,一口气吐尽灵息。

  当不听、参莲子的真修木灵冲入铺满火烧云的黑石苍穹时,火烧云迅速散开。青木灵元就凝于天顶正中,转眼结化一朵湛湛青青的云,灵云。

  青云为心,火云环绕,煞是好看呢。

  两道真灵彼此相依,厮磨亲昵,而青木入火来,让苏景玄力疯长,霖铃城内泱泱火海,突然传出了窸窸窣窣的轻响,那是草木破土、花儿绽放的声音,普通人听不到、却是人世间最最动听之乐。

  木元助火元,阳火怒海中自有木行气意氤氲开来。

  已然呈现散乱之势的巨漩勉强又复行转起来,阴风自阳火中来,火长则风强。

  堪堪就要被妖风法术压碎的阴风飓重新变得整齐了些,奋力支撑。

  城外天空,大笑声仿如洪钟轰鸣,妖僧金钟的声音传遍天下:“差得远!”

  确是差得远,阴风飓的情形比着刚才好转了一些,但还未摆脱必败境地,不过是让坚持的时间稍稍延长一阵。

  国师不怒反喜,待到妖人坚持不住时、他们会败得更难看。

  洞天内,看上去不听与参莲子只是嘴巴一张,实则皆尽全力,委顿摔回礁石上,除非这场恶战完结、真修灵元重返经络气窍,否则他们回复不来力气了。

  苏景赶忙上前扶住,同时他再次开口:“相柳!”

  两口子加徒弟不够,那就呼朋唤友。黑色礁石上连串空气暴鸣,青衣唐果摇身化作亘古凶物,巨大九头蛇显现原形,方芳猫乍见心上人变了大怪蛇,嘤咛一声就昏过去了。

  此时此刻九头蛇哪会再去理会旁人,九头摇摆毒口向天,九道湛蓝灵息向穹顶青木灵云喷薄去!

  又一人添力,再一重相生,至水生木!

  真修九道结灵云,那一片湛蓝到几乎要滴出水来的灵云升空,相融于青木灵云之心,红绿两环就此变作红绿蓝三环。

  水灵润木来,木灵扶火去,霖铃城阳火海内又添出新一重异响:叮叮咚咚,泉儿欢唱。

  火海巨漩旋转得愈发稳定了,阴风飓力抗混金邪风,隐隐又有抬头之势……两道狂风一道自天穹倒挂,一道于火中扎根,都是摇摆无定,如神鞭两道互做攻伐,交击巨响一次次震撼天下。

  洞天内联手、相生之术已到极致,三尸没元气帮不上忙、其他人修为浅薄不值一提,阴风暂时维持住局面,可敌人法术浩大,苏景局面依旧大不利,还不如他之前料想,能有一成胜算就不错了。

  之前参莲子他们小辈相斗时候,屠晚神剑向苏景传透灵犀一道:精修苦炼之中,尽量少做打扰,若逢大难时剑魂自会出手;影子和尚倒是比屠晚好说话,随时能够出来帮忙,不过苏景不甘心,风对风,他还想再斗一斗。

  “困兽之斗,又有什么意思。”天空里金钟声音再度传来:“能与本座斗到现在,妖孽以论、也算你有些本领了。但堂堂归仙仅才如此么,连我一个老朽都敌不过,你还敢大言不惭、妄称归仙?!”

  讥笑之中混金邪风摧城之势不变,将阴风飓死死压制……突然间,城中火海层层收敛,从先前满铺全城的规模缩至三十丈方圆。

  火海大小随苏景心意变化,三十丈火内中蕴藏威力不比铺天盖地之火逊色半分,依旧维持着急漩之势、牢牢支撑着阴风。下一刻,三十丈火突兀抖动起来,跟着猛一跳,竟跳出了霖铃城。

  阴风扎根在火中,火一动风就跟着动。出城后三十丈火行移如电,阴风飓也改了打法,自孤守一处变作纵跃游斗,阴风飓挥荡开来,围住混金邪风团团打转、抢攻!

  人家邪风也能动,势大力沉仍稳稳占据上风,不过邪风比起阴风灵活稍逊,由此苏景的胜面勉勉强强、从一成不到变作差不多两成。二八开,其实也和必输无疑差不了多少吧。

  情况稍稍好转了那么一点点,游斗同样也是苦斗,如此、吃力异常的斗了半炷香的光景,占上风的越来越把握主动,阴风飓颓势也更加明显……

  宝物开灵修成人,终归是后天转生、比不得先天便得造化的人,或许法宝妖物能有不得了的智慧,但它们的城府不会太深,金钟也不例外,心中恨极了夏离山,此刻终于胜券在握,总也忍不住开口讥讽,斗上一阵他又复出声蔑笑,可这次还来不及说话,只笑出了“哈”一声,地面上那三十丈火仿佛被吓到了似的,“拔腿”就跑。

  打到一半见势不妙,拔腿开溜也不算不得什么稀奇事情,只是糖人自从横空出世始终气势十足,真应上了东土一位词圣人“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名句,由此汹汹归仙突然逃了,还是让所有人都吃惊不小。

  小小三十丈一个火漩子,扛着顶天立地一重大阴飓逃得奇快无比。

  金钟的笑声先是一顿,旋即笑声再起、愈发开心:“现在才想逃命,不嫌太晚了么!”混金飓风动身,急急追赶下去!

  邪风边追边打,阴风边逃变挡,火中苏景沉默不语,风中妖僧风声大笑……

  “咳!”浮玉山巅,眼看着两道飓风追逃打斗的驭皇帝一声叹,扬手指天镜中的国师妖风,语气尽是无奈:“亏你还能笑!”

  很快,金钟就笑不下去了……那可是两道搬山拔海的凶悍大风。

  在别人家里打架,苏景怕什么!洞天内炎炎伯指点,哪里繁华热闹哪里有仙祖神庙,他就向哪里逃;国师催动邪风吼吼,前面的风逃去何处他就追去何处……在自己家。

  这两道风又冲又打,又有谁能的挡得下?苏景耍了坏心眼,沿途的驭人算是倒足了大霉,守军站在城头,遥遥看着风龙过来,再眨眼飓风至,然后命没了城也没了,只剩下一片白地!

  国师再也不笑了,可也不能就放弃好局、放任夏离山逃走,一路追赶暴跳如雷,只盼速速能将那道阴风打灭,当然少不了的口中声声怒骂。

  苏景逃是为祸害敌境,其实边逃边打让自己力气消耗更甚,追追打打好一阵子,三十丈火突然立定,阴风之势暴躁疯长,再不逃遁、直接去迎击国师邪风!

  普通百姓看不出端倪,见阴风涨势还道“夏归仙”又动用新一重妙法,身处斗战中的金钟却明白:回光返照!最后的反扑,随即就是彻底灭亡了。

  明明能够大获全胜,可国师这一路上灭尽了自家人和自家庙,心里哪能痛快得了……让对头赢都赢得堵心,小师叔的拍子里有这一响。

  混金飓风扑压而下,金钟厉声叱喝从中传来:“妖孽,枉你一身修元,却好不要……”

  赶在国师把“脸”字喊出来前,三十丈火中苏景终于吐气开声:“住口!沿途摧城拔寨,也有你一半功劳。”

  纯粹泼皮狡辩,偏偏国师一辈子也没和泼皮打过交道,一时语塞,胸中憋闷却找不来合适言词,火中苏景就势转话锋,语气带笑可声音威严:“儿孙狼,此间人等,个个该死,之前走火行风,小小一番惩戒罢了。”

  小小一番惩戒,不知摧毁大城几座!

  而苏景的话未说完:“杀钟,本座带你一路杀人,是成全了你的本性,你当开心才对,又何来怨恨?”

  说话时候,丈一君王已被苏景拿出挎囊,打不过但也杀够本了,这场“我乃归仙”大戏不是斩杀妖僧就算完事的,最后苏景还要交代几句“戏文”再动用那诛仙一剑,到时候少不了、又给这世界一个天大惊骇!

  不等丈一君王发威,苏景口中“杀钟”两字已然惊动四方了。

  远古时候,驭人还在与诸族争天下时,有巅顶大修三十三人,合力铸就巨钟一座。是钟,更是一道酷刑:遇到敌城宁死苦战,钟从天降笼扣全城、禁法封闭,内中人破不了钟也无法遁地逃走。钟做轰鸣三声,被困城池的所有娃娃与老人都会被震得五脏粉碎七窍冲血,死得不能再惨;届时钟响暂停,会有驭人猛将喝问“降不降”,不降则洪钟再轰鸣,一次次,震杀所有人。

  更歹毒的是钟上暗藏幽冥法,所有被洪钟震杀者,游魂都无法去入幽冥,只能被困在钟内,受尽法术煎熬慢慢被炼化到魂飞魄散,魂中元力全成了大钟的养料。

  此钟名唤:杀钟。

  驭人一统天下之后,皇帝宣告天下杀钟封存,不会毁去、永慑异族。

  驭人喜杀伐,宝物再凶残他们也不当回事,这座杀钟还被不少人引为国之重器,有关此物传说无数,此间世人皆知杀钟。

  喜欢杀钟没问题,可是有一节:凶器是凶器,法器是法器,永远也没有用一件凶器去侍奉仙祖的道理。

  以凶器奉仙祖,那究竟是孝顺礼敬,还是在向仙祖挥刀示威?

  夏归仙先前说国师是一口钟,现在说得更确切了些……国师是血腥凶器?

  第八百零三章 初到贵境,不成敬意

  国师初到时,苏景借屠晚剑气洗目,看出对方真身是一口威风巨钟。待到双方真正动手、互以风法攻伐斗得天昏地暗时,苏景身上的阿骨王袍渐渐察觉妖僧身带深重“魂怨阳煞”。

  来到驭界这么久苏景等人早就晓得,此间修家多有修行阴鬼法术,敌人身藏煞气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情。但是“魂怨阳煞”不同,这是拦阻魂魄下幽冥、将其拘禁于阳间炼化元力的办法,往小处说此术残忍狠辣,往大处说这邪术的主人犯下了阻碍轮回、篡改阴阳的大罪。

  “杀钟”名动天下,苏景早都得知驭人手上有这样一件邪物,再看透国师的本形、阳煞,哪还猜不到他是个什么东西,于此刻开声叫破。

  在天下人眼前斗法决胜,少不得彼此指责互骂妖孽,国师被喊破了真身,心中惊诧难免但并不如何惊慌,谁能证明?空口白牙泼脏水有什么效力。除非那妖孽斩杀了自己,自己才会尸身显真形。就凭现在的局面,夏离山能再撑上盏茶功夫就算命大了,如何还能再行凶!

  国师心中咒、手上印不停,催动混金邪风不停施压,口中语气懒懒,回应了句:“妖孽血口喷人!”

  三十丈火中,“夏归仙”哈哈一笑,被骂妖孽也不动气,于这世界他本来就是妖孽,继续说道:“想我驭人,自诞生之日起便杀伐天地间,别族哀号做鼓乐、敌寇鲜血当酒馔,本来对凶器就比着礼器更喜爱些,以杀钟来侍奉诸仙祖虽有不敬,但也算不上什么大错,你不必惊慌,凶器入神殿这重罪过我免你责罚。”

  国师怒极而笑:“大言不……”

  “咄!”苏景突然开声振喝,语气森严不说,声音里更是借了鬼袍威严!他就是阿骨王,纵然力不及妖僧但仍能欺势于敌,一字喝断突如其来,国师硬是刹那失声。

  妖僧声断,苏景的话可不会停:“雪原擂上,你派来一根红绳蛊惑视听,本座不与你计较,将其斩杀也就是了,但不承想你胆大包天,断你耳鬓厮磨红绳子,你又带来了撞钟的桩、存钟的阁、殿上的鼎和龛前的幡一起来拦我法驾。”

  金钟一口钟,玄鼎一座鼎,玄彩本为七色幡,再加上绳子、撞桩、钟阁,国师一家子苏景都看得明白,无例外,皆为侍神礼器化形。

  “拦我法驾也还罢了,但、你偷龙转凤,养邪灵冒充仙祖真灵,蛊惑我族一手遮天,是为欺天大罪,万死无赦!”三十丈火中,“夏归仙”的笑声渐渐狰狞了。

  “夏归仙”数出的国师罪状一条比着一条更严重,他说国师请来的仙祖真灵都是邪灵,天下四方观战百姓少不得又是一阵耸动。到现在,驭界中人早已看不清糖人和国师的真正身份了,分不出他们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

  分不出就分不出吧,镜子里的热闹货真价实,大家就看热闹好了,倒是一层层无法确认的真相自“夏归仙”口中说出,引得众人心中兴奋:国师是杀钟、他请来的真灵都是邪灵?那这件事未免太大了些。

  这次苏景不是平白指责,邪灵之说自有解释:“抽夺生魂、祭炼入阴冥金髓,炼成煞金魅,将其藏入仙祖祠诸多神像内、盗敛仙祖香火再对煞金魅熏染些年头,这些邪魅再来冒充真灵,就真的全无破绽了么?”

  金乌灵识、阿骨王袍、屠晚洗目,诸多好处再加一枚货真价实的驭仙青果炼化在身,苏景分辨那些“仙灵”比着看破国师真身还要更容易些。

  国师带来的“仙灵”,根本元身是一种阴金元煞中生出的妖物,唤作阴冥金髓,这种东西与当年苏景炼化烈火世界时遭遇的毕方是一个道理,有形有命但无智无魂,是至纯灵元养出来的命体。

  将这些“金髓”开出一线灵犀,从此能够配合主人施法,再用神庙的香火滋养让它们生出一份“真仙气意”,用来冒充仙灵再好不过。

  至于邪法的祭炼过程苏景不得而知,说起来也是一带而过,细枝末节罢了。

  要不是天上悬着面镜子,国师金钟多半会笑一声“你知道得不少啊”,可惜,镜子碍事逼得高僧说谎,冷声道:“死到临头,还要蛊惑视听,妖孽,你不知幽冥中设有拔舌地狱一座么?”

  反诘之言,引出的却是阿骨王连串大笑:“哈,哈哈,妖僧,你也知冥间有地狱?!既知幽冥冷酷,贼子不存敬畏之心!”大笑声声,风火冲腾,苏景手中丈一神剑高高举起!

  时间不多了,黑石洞天内,水蓝灵云为心、青木灵云中环、阳火灵云外环的漂亮景色已呈现崩溃之像,三环界线浑浊了,再用不了片刻就会彻底散乱,到那时不仅苏景的风法会被破去、自身遭受反噬重伤,不听和小相柳也再无法收回本元就此变作废人,非得动用神剑诛杀妖僧不可了。

  但苏景也不曾料到的,当手中丈一高举,心中杀念冲腾正要传于神剑时,他身上另一柄神剑突然发威,屠晚!

  三尸、蜂侨等人只觉得眼前玄光一闪,剑魂屠晚遁入洞天,随即一道明亮刺目的金色光芒自剑锋上迸射开来,光芒去处不偏不倚,洞天穹顶三色灵云环套的正中心。

  金光?至纯至利的锐金灵气才对。

  继不听木、相柳水后,第四灵再入“相生”来,锐金生水!

  第十一魂,终归不会眼睁睁看着苏景舍去一条性命……

  三色灵云就此化作四色天环,锐金入主中心处,灿灿耀目、比着骄阳又如何!

  蓝水绕锐金,得金元相扶水行威大振,绕环行圆急急流转。

  水行旺则木行盛,青木环蓝水,第三环的灵云同样飞旋起来。

  木添力、木丰郁,满是裂璺几近散乱的最外重的火烧云爆出“轰隆”一声闷响,刹那整齐、云层滚滚火力疯长。

  洞天景色外人不可见,苏景身内连串惊变,最终落在金钟与天下人眼中的归于一道怪声:三十丈火中,自窸窸窣窣木长花开声、叮叮咚咚清泉流淌声外,又复添出一道轰轰烈烈、金戈铁马的杀伐之声!

  三十丈火规模不改,但那漩涡流转之势陡然疯狂,火狂旋,风便猛涨,本都快被压灭打碎的阴风飓,就那么一下子挺拔起来,风龙摆动做狠辣猛击,斗、邪风!

  颓势一扫而空,比起混金邪风,阴风飓仍显弱小,但绝非没有一战之力。

  恶狼与野豹孰大孰小?可真若性命相搏,谁就敢说豹子一定能活。两头凶物之间确有差距,只是这差距非根本、差不多距不远,只看哪个更勇猛!

  战场突变,天下惊呼,驭界之人哪会晓得十一魂入战来,他们只听到“夏归仙”在点数国师罪状、骂金钟该死后法术威力暴涨。

  金钟心中“啊呀”一声惊呼,紧咬牙关全力催动法术。莫名其妙啊,端的莫名其妙,马上就要大获全胜的局面,怎地就有了这等变化,饶是他想破光头也想不出这其中经过。

  苏景眉飞色舞、苏景大惊失色……眉飞色舞不必说,风长了,阿骨王来劲了;可接下来的大惊失色:洞天内,小贼从不听的鞋面上跳出来。

  屠晚显身洞天,把个爱挂铃铛的小怪物惊动了,三寸丫头晃着满头小辫,跑跑跳跳地来到屠晚旁边,蹲、抱膝、动嘴巴聊天,可从未见她眼睛这么亮晶晶过。

  这还了得,不止苏景,洞天里那一伙子人从上到下全都吓坏了,不听立刻叱喝:“小贼你敢!”

  三尸也再不提什么“贼不走空”了,纷纷开口有人柔声劝慰有人厉声恐吓,同时撒腿向前跑去,想先把小贼摁住再说。

  不过混乱才起,屠晚就发出了一声剑鸣。

  剑鸣入耳,所有人心中都有一个念头闪过:无妨,不必惊慌,是屠晚传意。

  不同于不听、相柳,屠晚以金元助战并且倾尽全力,未尽力并非屠晚私藏,而是五行既相生亦相克,内中玄虚无限,青木扶火也好、真水润木也罢,除了同伴要送出灵云,还须得苏景以在黑石内行法以作护持,但除了法术加持,另有一个关键:木不可盛于火,水不可淹过木,屠晚的金也不能凌于水,否则可就说不准是相生还是相克了。

  本来不听的元基弱于苏景,小相柳比起不听稍逊半分,大家都能拼出全力,但屠晚剑魂中封藏力量奇巨,不能全部施展,它还有实力留在自家地头,小贼想要挂它的铃铛全无可能。

  不挂铃铛,屠晚倒是挺愿意和这根小藤子聊会天的。

  得屠晚传讯,众人惊慌稍减,有关注片刻见小贼坐下来,眼中的贪婪颜色变成了开心亲热,不再是要挂铃铛的样子,大家渐渐放下心来,三尸少不得又要纳闷,雷动喃喃:“木行的藤子,和金行的砍刀能聊得那么亲热?”

  拈花纠正:“屠晚是剑。”赤目大点起头,望向老大的目光不屑,连刀剑都分不清了?

  雷动反问:“苏锵锵的外号怎么来的?”

  赤目眨眨眼睛:“白马镇上,有事没事他就磨刀,得来的绰号。”

  “哈,磨刀!刀!”雷动天尊找到了硬道理:“你自己也说是刀!”

  金木水火,四行轮转,让阴风力量大涨,天上地下两道狂风对攻,打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国师仍占着上风,可再想拿下苏景不是件容易事了。

  反过来也一样,占上风都不容易取胜、落下风的想能赢就更难了,斗得一阵苏景见总也找不到取胜机会,心思转转一念送出,第二次、三十丈火“拔腿”就跑,世界那么大,驭人城池多的是。

  难得刮了场大风,借机多走一走,看一看……初到贵境,不成敬意。

  第八百零四章 十一邪种,该死之人

  国师心中又苦又怒,但没有别的办法……三十丈顶着阴风、阴风缠着邪风,又开始摧城拔寨,偶尔火中夏归仙会大笑开声,里里外外也不过一个意思:儿孙狼,惩戒到!

  眼睁睁看着两道飓风肆虐重境、所过之处只剩白地,驭人官焉能不怒,纷纷派遣精锐布下去拦截,想要助国师一臂之力,但风法同元,斗到激烈时候几乎就是混于一起,外人都分不清哪是国师仙术哪是糖人妖法,又何谈插手。也有修家想要釜底抽薪,寻破绽、去破阴风的“三十丈火”根底,可惜黑石洞天里还藏了不少闲人,三尸为首,迦楼罗青蛇煞新娘煞再加大群阴丧凶兵,等闲修家哪里讨得到好处。

  一个跑得快,一个追得凶,倒霉的是这天下……

  还在东土的时候,灵元大潮席卷天下,为让新晋修家收心敛性,离山开课布道为那些人讲解天道、详说修持,苏景身为离山重要人物也曾几次入堂做课,小师叔天性开朗又见识广博,他的课广博赞誉。

  听过他讲道的修家大都会留下四字评价:生动活泼。

  今时此刻,苏景就生动活泼地给驭人讲一讲“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道理。

  风卷八方,杀伐无数!

  此战与慈悲全部沾边,隔绝两界的封印破碎只是迟早事情,驭人越境势在必然。既然大家不可能共存,那还有什么可再犹豫,苏景心地柔善不假,但他从不是老好人,更不会假慈悲!

  纵有罪孽,苏景也只有六字以对:我认了,我背了!

  辗转纵横,苏景懒得去数自己跑了多少里毁了几座城,又再打碎一座山后前方地平线上隐隐又现出一派繁华景色,不是孤零零的一座城郭,那里长墙连绵锦楼高耸,彼此接连的一片大城。

  “金锁十七郡!”洞天内方画虎及时开口给出指点:“十七座锦绣城池,如锁链般彼此相连,大大有名的地方……”

  忽然,三十丈火停止急行,阴风飓随之停步,这又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夏归仙终于心生慈悲念头了?

  心无慈悲,前路有鬼。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苏景挟飓风横扫多处,没遇到能拦住他们的修家,但这并不是说秋境中没有能人——高远处、天空中,犀利气意投射过来,苏景心生警兆:终于遇到了能够影响自己与国师战局的凶猛人物。

  国师同样领受气意,混金邪风对着阴风飓龙狠打不休,妖僧则朗声开口:“何方高人,还请显身相见。”

  话音落时,原本空无一物的苍穹镜下,突然显出滚滚乌云。

  云如重墨、自两道纠缠飓风东南八十里起,远远铺展开去、遮蔽了晴空一隅。

  无需云中人显身,只见云驾国师就晓得他们的来头,声音带笑主动招呼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墨十一到了,来得正好,道友助我擒拿妖人。”

  黑石洞天内众人一起回头望向方画虎,方大人正面露惊恐:“墨十一怎么来了?!”

  墨十一不是人名,是十一个人。

  驭人修家中久负盛名之辈……

  六耳杀猕与汉人差异极大,但杀猕说到底也是人,繁衍后代一样是受孕、怀胎、生产的过程,一胎一两个孩儿,了不得三四胞。差不多两千年前,杀猕中出了个“奇女子”,怀孕时肚子大得惊人。明眼人一看就晓得她腹中胎儿太多,怕不得有七八个。这是绝不可能成功生产的,有人劝驭女尽快想办法处理掉腹中胎儿,以免最后落得胎死母亡的下场。

  但驭女摇头拒绝……不是因为母亲慈爱天性,正正相反的,这女子是一宗邪法传人,这邪法传女不传男,修行的一个关键就在于:落子归元!炼化刚出生的胎儿,将幼婴身带的先天灵气化为己用,以葆青春、添修为。且非得是自己的孩儿才堪大“用”,别人家的孩子拿来炼化效果甚微。

  即便杀猕凶残,这门邪法也是被严格禁止的,孕女为其传人,藏姓埋名隐于秋境。

  她一腹多胎本来也是施展邪术的结果,一个一个的生实在太麻烦了,最好是一次生出来三四个、炼化个实惠,只是她自己也没想到,这次竟一下子孕出了这么多婴孩。她是修行人、自知自家事,细细数过腹中胎儿整整十一个。

  十一个婴儿,便是十一道先天灵气,邪修孕女无论如何不甘心舍掉如此贵重的“宝藏”,且她以前已经吃过三四个自己的娃娃了,修为颇有些根基,自忖应该能应付得来,是以孤身遁入无人荒山,自前辈留下的典籍中寻出另一道保胎邪术,日夜行法为自己“一朝修为突飞猛进”做准备。

  可是不知是自己行运的邪法出了问题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之前本来一切正常,待到相距生产只差六十天的时候,腹中十一个胎儿突然躁动起来!

  不止躁动、还有反噬,十一胎不知为何都变成了邪种,在她肚子里兴风作浪,啃食五脏夺取元灵,活该那邪修孕女心狠意毒,一番折腾过后死得凄惨无比,十一胎最后自己咬断脐带啃开她的肚皮,一个个爬了出来。据说那天里,那座荒山上阴风滚滚雷声大作,似是老天爷知道有邪种降世所以派下雷劫。

  荒山野岭,无人哺育,这十一个胎儿竟然活了下来,且还个个都修成一身厉害法术。不过十一邪种轻易不会出山,也很少主动招惹是非,但哪个要是惹了他们,哪怕只是一声冷笑,也会召来抽筋剥皮九族诛灭的惨祸。

  十一邪种三百岁时候,与一个修行门阀起了冲突,那门阀实力匪浅,有十余个精修千年之上的高人,结果只在一夜间就被十一邪种屠灭满门,从上至下六百三十人尽数惨死,这还不算完,其后百天里这座门阀在外间游历或远行的弟子,个个都被追杀、无一幸免!

  自那之后就再没人敢去朝招惹十一邪种了。就连神庙、朝廷都不去理会他们,肯定不是惧怕,只是没必要图惹麻烦。由此,十一邪种都是驭人中的精深大修,但和朝堂并无往来。

  十一邪种修持本元为风法,千年前由风入云,炼成乌杀天云。云为墨色,十一邪种从此换了个名字:墨十一。

  ……

  金锁十七郡前满天黑云,内中人并不显身,只有一个声音冷冰冰地回答:“当朝国师,神圣之人,墨十一敬仰已久了;夏先生自称归仙,若此事确实阁下即为我辈先祖,得见于此墨十一何其荣幸。”

  声音不客气,可是两边也都不得罪。

  火中归仙语气漠然:“闲话就不必说了,为何显身阻我去路交代明白吧。”

  “两位皆为绝世高人,一场斗法殃及无辜千万,墨十一自忖不是柔善人,但也看不下去了。奈何,你二人各执一词,一时之间难分辨:到底是国师亵渎先祖真灵,还是夏先生蛊惑视听,我等兄弟有心诛妖、有心解去这场浩劫却不知该帮谁。是以墨十一有个想法:你二人不如暂作收手,先将事情分辨明白,墨十一做一次中证、做一次帮手,分出了谁是人谁是鬼,墨十一必当相助‘真人’杀灭妖孽!”

  墨十一又不是什么好人,以他们的性子,国师是不是妖孽糖人是不是归仙,根本都不必理会,如今却来驱法拦路?不外一个目的:墨十一从娘胎里就开始修行,到如今已经一千九百岁有余了,两千年天治将至,他们没把握应付血云杀劫。

  所谓“分辨是非,免去浩劫”不过好听说辞,墨十一是见双方都是风法大修,与自家的修持本元相同,想要趁他们斗到关键时候来敲个竹杠,讨几件厉害宝物,来日应劫也能多几分把握。

  谁家礼重,谁就是真,墨十一便要帮谁。

  论本领,墨十一加在一起,打不过苏景更斗不过金钟,可他们加入足以让战局情势斗转直下,谁能邀到他们帮手,再用不了一盏茶功夫对面那个就得死得凄惨无比。

  就算杀了国师惹来朝廷疯狂报复,大不了逃遁去偏荒角落,反正几十年后就渡劫了,不用潜逃太久。

  墨十一是修风的,不同别宗修家,苏景和国师的法术再如何纠缠,他们也能分清哪重风是哪个人的,入战绝不会打错人;且墨十一早都看明白了,国师与糖人绝无共存道理,不怕他俩会联手先来打杀自己。

  简直“天作之合”,时机对,法术对,就看谁的礼物能让自己更动心!

  金钟缓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怒火,缓声道:“早在我驭人主掌天下前,仙祖祠便已香火旺盛,自金钟入主神庙以来,心中只有虔诚二字,我之所行所做,天下臣民共鉴,有何须我言辞辩解,十一位道友心中自有分判了吧。”

  朗声言辞,说与天下听,另有一道国师密语送入乌云中,宝物、灵丹、法篆甚至一片清修福地,重重价码开列出来,国师出手绝不小气,为杀夏离山他也绝不吝惜。至于其他……都等斩杀糖人以后再说。

  乌云之内,听过国师的条件,十一头凶悍六耳彼此对望,眼中都露出喜色,修为高本领大,可到底是荒山里出来的,家底浅薄,听过国师重利相许着实动心。

  很快,乌云中声音又响起:“确如国师之言,墨十一心中大概有个分判的,但总还要听一听夏先生怎么说。”

  三十丈火内,夏先生桀桀作笑:“听我怎么说?我说:你们拦了我的路就该死。该死之人,不用活了。”

  第八百零五章 苍茫神山,五行齐聚

  连六耳杀猕都避之如蛇蝎的凶狠邪修,还能指望将来他们会对中土生灵有丝毫怜悯么,他们得死。

  与国师相斗良久,打到现在苏景没吃亏,可竭尽全力还是略处下风的局面,想要赢下此战仍要动用丈一。

  中土修行几百年四面八方跑了个遍,从来都是小师叔敲别人的竹杠,什么时候轮到这些杀猕来讹小师叔。给他们宝贝?苏景丢不起这个人。

  还有,夏离山是驭人归仙,归仙……会为那几头小畜生低头让步吗。

  三十丈火中,又是一道狂言震惊天下,与我讲条件,该死之人没这个资格!桀桀狞笑中,刚刚被收起的丈一神剑再度入手。中土君王之剑,只杀一个国师本就不够本,难得墨十一又来添本钱。

  墨十一没想到会遇到这样一位凶气十足的老祖宗,闻言微微一愣后,齐齐作声怒笑:“好妖孽,这便受死!”说话之间满天黑云翻滚开来,化作第三道飓风天龙:墨色污风。

  阴风飓、邪风飓、墨风飓转眼剿杀一起!

  三十丈火轰轰躁动,阴风天龙簌簌颤抖,敌人再添强援,只凭现在的手段苏景绝难支持!全无犹豫,剑上君王斜斜挑起,可第二次请丈一时,黑石洞天里又有异象显现:本来和屠晚笑嘻嘻聊天、亲亲热热的三寸小贼,不知何时面色变得犹豫起来,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而屠晚一声声轻鸣不休,柔和且动听,似是在轻声劝说她去做什么。终于,于此刻里小贼下定了决心,从剑魂身边跳了起来,就在满头铃铛叮叮当当的响声中,丫头张开小小的嘴巴,向着洞天穹顶一喷……

  身体三寸的小东西,脑袋能有多大?比着鸽子蛋大不了一两圈。

  鸽子蛋大小的头颅,生出的嘴巴能有多大?可就是这么小小的一张嘴巴,向天喷出来了一座山,天大地大,险险就把黑石洞天撑爆的一座大山!

  苏景、相柳、三尸等人都是“啊”一声惊呼!并非因为小嘴巴吐出大山脉,大家都是有见识的,小贼喷山的景色虽吓人但还不至于让大伙怪叫。惊骇出声,因那座山给众人的感觉。

  乍见此山,每个人心中都不由自主跃出三字:苍茫山。

  苍茫山又是哪座名山、坐落何处……无人知其所在,这座山只在神话传说中出现过,阴阳分时候、天升地降,那沉降下来的“地”只有一座山,苍茫神山。全靠着这山再长、再蔓延,才最终铺就了人间的大地。

  依传说,没有苍茫山就没现在的世界,依传说,中土万万生灵栖身的大地、凡有泥土地方皆为苍茫山!

  姑且把这传说当真,小贼就算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把中土的“地母”装进她的小肚皮内。众人心中闪现“苍茫山”这个词,是因苏景等人各有不凡之处,身具冥冥感识,探知小贼吐出来的这座山,与故事里的苍茫山是“同类”,是一段地根髓。

  大山翻滚,冲向苍穹,但越向上飞去,坚实大山就越“散乱”,仿佛画卷落入水中、墨色被晕染开来一般,山形层层氤氲,很快大山不见,变成了一团褐色灵气。

  小贼吐出来的不是山,而是一道凝聚成山形、藏蕴了“苍茫山”气韵的灵气——醇厚土行元!

  见了这道灵气,苏景才晓得,藤子……居然不是木行,她是厚土修。惊诧之中转头望向不听,小妖女不像苏景那样意外,但也摇了摇头,她也没想到青灯藤是土元基。

  又何止苏景两口,怕是连陆崖九师叔都看走了眼。不过,还是有“人”认得她的本相:剑魂屠晚。

  旁人听不懂他对小贼说了什么,可是事到如今大家怎还会不明白事情经过,屠晚好一阵子的劝说,终于说服小贼以真修厚土本元入天穹……

  小贼吐出本元,立刻可怜巴巴地望向洞天里的苏景,吃力再吃力、费劲再费劲地说出一个字:“爹。”

  不远处不听立刻失笑出声。

  小贼是自己人自不必说,一直以来和小妖女亲昵得很,刚刚三尸教她“贼不走空”时强拉不听作了干娘,小贼开心满满的。可是有个关键啊,小丫头再怎么高兴,也没憋足力气去向不听喊声“娘”。

  此刻去向关系远一点的苏景憋出一声“爹”。小贼生怕苏景不还她土元了,临时抱佛脚赶快套近乎。

  这一声“爹”把苏景的五脏六腑都喊酥了,受宠若惊:“你放心,放心!”

  短短片刻,黑褐土元结化灵云升上天空,本已入位的金蓝青红四环灵云同时猛扩,让出天心留白,下一刻厚土灵云入位。

  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中再生风……便是这五色灵云齐聚洞天苍穹、环环相扣的一瞬,苏景突然觉得思识根底轰隆一声狂雷炸响!那响声来得实在太猛烈,就算暴体而亡也不过如此吧,直震得苏景脑中一片空白,心底一片空白,眼前同样一片空白!

  黑石洞天内,苏景的神识投影突兀砸碎,消散无形,连意识都被巨响震碎,还谈什么心神十立。

  三十丈火中,苏景两眼一翻直挺挺摔倒下去。

  人懵,但法术仍行转,真元流转已成本能,力量自会遵循规矩行运,否则修家闭关忘我时候就没办法修行、闭关变成装死。

  也是苏景昏厥的同个刹那,洞天内本来静静悬浮黑色礁石的屠晚突然爆起连串欢鸣,疾飞如电、冲上天空,随即玄光一闪,剑魂屠晚没入五色灵云、就此消失不见……

  金钟、墨十一看不透三十丈火,自也不知火中苏景昏厥。其实就是知道他们也不会意外,于这群杀猕来说,今日战事已成定局,管那个糖人是真归仙还是假妖孽,他都死定了!

  混金、乌黑两道飓风并力联手,凶狠力量接踵绽放,越斗越勇,降下的杀劫越越来越犀利,反观阳火中升起的阴风,节节败退、规模不断缩小,短短片刻功夫,已从通天立地的龙飓被打成三百丈高矮的一道小小旋风。

  乌风中,墨十一笑声不断:“还道夏先生真有什么翻天手段,原来不过如此!”

  一句话的功夫,三百丈风又被打散大半,只剩百丈。到了这个时候,天上地下三重风法相较,像极了两条怒蛟正捕杀一条受伤的小蛇。

  墨十一的笑声愈发响亮:“金钟上师,天色已晚了,这便送妖孽去往幽冥吧!”

  “就依十一位先生所言。”金钟也在笑,心忖这一仗可他娘的打完了。说话中两方杀猕同时鼓足力气,混金邪风亮如巨大闪电、乌黑邪风沉黯到几乎失去颜色,双风并起狠砸阴风!

  爆冲起的气浪扫荡沙石,轰隆隆的巨响撼动天地,两路杀猕全部力量的轰击落下……火还在,风也在,仍是卅丈阳火漩百丈阴风飓。

  墨十一的声音微显错愕:“搞什么?”

  妖僧金钟则是一声冷哼:“强弩之末,看他还能撑多久!”混金乌黑两道飓风再起,狂旋怒摆再向百丈风急攻不休,连串轰杀、须臾间接连百十次猛攻,或分左右夹击或相融一处灭顶冲砸,可无论两伙驭人如何用力,苏景的百丈阴风仍在。

  明明马上要死、随随便便一击就能打散的阴风,偏偏就是不死、任你怎么打它都不肯散去,坚韧到一塌糊涂、坚韧到不可理喻的百丈风!

  墨十一与国师大是惊诧,这不是见鬼了么,他们又怎会知道苏景身内情形:五行齐聚,生生不息。

  表面看上去阴风并无任何变化,不过百丈风的根基深深扎入了正五元行之内,五行不灭阴风永驻!就凭着天上两道驭人凶风的力量,想要摧毁阴风还差得远!

  斗战中的妖僧、邪种不明所以,从镜中观战的天下人就更不晓得怎么回事了,眼看着夏离山只剩百丈风、陷入死局苦苦支撑,都道夏离山必败无疑,国师和墨十一不急着杀他是为狸猫戏鼠,故意不下狠手、要在他死前狠狠折辱此人,这正合了驭人的行事风格。见大局已定,四方百姓又复骚动,大片大片的人躺倒在地,头朝仙祖祠方向大礼行拜,拜国师、口中祷念有词面色虔诚庄胜。除了祷念,还有骂,骂糖人妖孽、血口喷人……

  洞天内一群中土怪物照样糊涂,不晓得发生了何事。四色添一色、四行成五行,苏景怎会直接摔昏过去?不听、相柳这些心思灵巧之人隐隐觉得会如此当与屠晚有关:屠晚想助苏景御敌,以剑魂的桀骜本性,多半会直接飞出去与妖僧邪风相斗,此剑一改往日做派、跑来洞天为苏景送上一份金行元本就有些可疑,何况它还少见的柔和、又劝说小藤子喷山……不过屠晚绝非噬主之魂,当不会害了苏景吧。果然,影子和尚痴痴呆呆的声音传入洞天:“无需惊慌,屠晚不会害苏景,当是好事、安心等待。”

  不听赶忙又道:“苏景昏倒在外,还请大师相助!”

  苏景身周,毕生修为凝化成的三十丈烈火漩涡,莫说不听等人现在都脱力难动,就是全盛时候也难做靠近,要救护苏景非得和尚出手不可。

  和尚笑了:“不去,让他躺会也没害处。”

  得了高人之言,大家心思放松不少,就在这个时候,混金邪风内妖僧声音响起:“何人如此大胆,敢搅扰本座除妖降魔!”

  话音未落,北方天边又有怪人赶到:巨鹰身周紫火翻卷,飞行速度奇快无比,鹰背上端坐着一个浑身浴血之人,糖人。

  糖人血流披面,眼神黯淡无光,样子疲惫不堪,可他还在笑,一边向着战场急急赶来,一边开口应声:“我不愿意来啊,可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讲话时,糖人嘴巴开阖,牵动左颊上一条长长旧疤,好像蜈蚣似的摇摆。

  洞天内三尸一见来者,齐齐脱口:“叶非!”

  不听微皱眉头:“听他意思,是来相助苏景的?”

  蜂侨应道:“也不算奇怪,到底都是中土来人……他麾下夭夭也才曾与我并肩迎敌的。”

  不听轻轻摇头,不置可否,但也没再多说什么。

  第八百零六章 修为不再,裁缝剑法

  苏景才昏,叶非又至,洞天内众人多有惊诧,唯独有一个三寸高的丫头,小脸上不见惊讶,只有浓浓的委屈——刚把土灵元吐出去,借用自己灵元的那人就昏厥了;再回头一找,之前亲热和蔼、绝对可信、好一番软声细语哄自己给苏景吐出灵元的那柄剑居然也飞跑了。

  这是要赖账的拍子么?

  小贼只觉天旋地转,事到如今就只剩一根主心骨了,丫头撇着嘴、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先爬上不听的脚面、再攀着裙子一路往上爬,满脸通红地使劲再使劲,终于憋出了那一声:“娘……”

  “乖,别闹。”不听三个字打发了丫头,全副精神都放突然入场的叶非身上……

  洞天之外。

  国师不认识叶非,但他识得糖人的鹰,那是仙祖祠配与护法弟子的坐骑,雄鹰颈下还鎏着神庙的印记。

  巨鹰的模样不错,但远远算不得神物,只是给普通护法僧做脚力的,可糖人驾驭之鹰有两处奇特地方:一是周身紫火乱窜,看上去很是妖邪;另则,它飞行的速度也太快了些,就是比起神鸟仙禽也毫不逊色!

  国师见识自有过人之处,自家的鹰隼变成了“神物”,多半与这个糖人有关。念及此,金钟只觉得心惊肉跳,什么样的法术才能化凡入圣?能施展这等法术的,又会是什么人。

  一个白裘糖人已然把这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再来个疤面糖人,这还了得。

  妖僧才一转念的功夫,叶非已到百里之外,坐下巨鹰似也坚持到了极限,哀鸣一声再也支撑不住,眼耳中黑血流出,连一声哀鸣都未能啼起就告陨命摔落,还不等它摔到地面,巨大身躯就变作一团飞灰,化风归烟。

  疤面糖人失去坐骑支撑,身体一翻居然也摔了下去,货真价实地拍到地上,靠着手中长剑支撑才勉强站起来。

  金钟心底一声冷笑……之前那个夏离山从头到尾装成废人,真动手时候龙精虎猛;现在疤面糖给自己弄了一身鲜血、再摔一跤来扮重伤,休想再欺瞒于本座!

  国师脑中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墨十一可没有那么多算计,乌风中传出阴森笑声:“小小杂碎,墨十一家里儿郎效劳既可,就不劳国师出手了……诛灭!”

  喝令传出,战场百里外、疤面糖人周围泥土中突然钻出重重黑风,几十头山妖树怪齐齐现身,施展的本领与墨十一同出一脉,但要浅薄得太多了。驭界也有妖精,受先天所限能修成的本领有限,是弱小一族、不成气候。这几十头小妖都是墨十一山中奴仆,带在身边侍候主人行驾的。

  妖精来得突兀,叶非急忙闪躲,跨步不过三尺、猛跳只才半丈,动作十足笨拙,被一群小妖围住他逃得跌跌撞撞、狼狈不堪。

  “他……修为尽失?”蜂侨不禁瞪大了眼睛,语气怀疑:“是故意示弱吧。”

  “不会。”雷动应声,大摇其头:“你以前接触的少,是以不晓得,叶非这个人不是一般的自以为是,以他的性子,破通天时就把自己当元神境大修,有了元神他就当自己是玉皇大帝了,此人最喜强势凌人,真有实力在身时或许还会扮个高深莫测的模样,但绝不会让别人看到他落魄样子……除非他是真落魄。”

  三尸平时浑浑噩噩,可他们是主掌欲望的灵怪,最最擅长的本事就是揣摩人之本性。

  “兄长所言极是……不是,兄长之言差矣……”拈花正要附和雷动时候,叶非与小妖的战事异变突生,险象环生中忽见剑光绽放,旋即妖精惨叫连绵、鲜血泼溅四方,片刻间墨十一手下妖怪尽数丧命。

  乍见惊变,拈花连忙改口,又指摘起雷动说错,可是这一次蜂侨却真的看穿了叶非的根底:修为浅薄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手中剑术却精妙到巅极!

  只凭剑术,叶非赢了。

  莫说修行世界了,就是凡人武林道都有“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之说,没有内力、修元,无论招式再怎么精妙也是花架子,没用的。

  真元充沛者,行元转气能让身体坚硬如岗,斧凿难伤分毫、只凭一柄剑如何杀死他?不可能的事情……别人不能,叶非能。

  斩杀一群小妖,叶非以剑做拐,站立原地远眺战场片刻,面上露出了苦笑:他人还在百里之外,平时这点距离就是转转心思动个云咒的事,可现在……叶非真盼着能有匹马。

  叹了口气,叶非拔足、跑。站着都吃力,跑起来就更不堪了,可是无论身形晃动得多厉害,疤面人的脚步都不肯稍停,大口喘息,百里疾驰!

  他奔跑中,“行家们”看得也就更清楚了,此人不是丁点真元不存,最最基本的护身元气是在的,只是这点少得可怜的真力此刻也混乱异常……忽然间剑光又起,叶非再度舞动手中长剑,只是他身边根本没有敌人。

  还有,他的剑势古怪到没法说,与其说是修家剑术,倒不如说是裁缝的本领,仿佛在给自己量体裁衣似的,胳膊、腿、前胸后背,他的剑顺着自己的身体划。

  就在这“裁缝剑法”中,叶非摇晃的身形渐渐平稳下来,身法则越来越快,从步履蹒跚到撒腿飞奔到快逾奔马再到化烟追风!他舞剑是为了助自己飞奔,他的剑舞也真的让自己的前进有了破风之疾!

  谁能不惊讶。黑石洞天中人都眯起了眼睛,三尸已然踏上棺材,蓄势以待,这个叶非太过邪门,若他真有入三十丈火、伤害苏景之意,就算阳火焚身三尸也得冲出去和他斗一斗。

  影子和尚的声音再度传入洞天:“我会看护,放心便是。”三尸一听立刻从棺材上跳下来了。

  战场之中,隐身于天风的金钟、墨十一凝神戒备,已经密语交谈了几个来回,暂作决定,不必主动出手,看他浅薄修为如何能插手强力充斥的斗法。他若真冲进来,立刻就会被凶风卷碎,这绝非剑法能够弥补的事情。两伙驭人都以为,疤面糖人靠近后会再施展其他手段,现在当以不变应其变。

  长剑越挥越快,身形越跑越快,疤面人的目光却愈发涣散,莫说面色,就连双唇都失去了血色,可是都这个样子了,他竟然还在笑,不去看天上怪风,直接问苏景:“夏离山,你可曾想到,有朝一日会让我这个叛徒来相救?今天你要真能活命,以后你该如何再面对你家师长?九泉之下又当如何去将此事呈禀陆角八?!”

  粗重喘息,遮不住虚弱声音中的笑意。叶非并未叫破苏景的真正身份。

  三十丈火内全无动静,苏景不回答。

  叶非微扬眉:“怎么,无脸回应么?名震阴阳之人,叱咤八方强者,连个救命恩人都不愿相认吗?”

  三十丈火内还是没声音。

  叶非干脆笑出了声音:“夏离山、夏离山……这还真是个有趣名字,怎么,你道不应声、待会我救下的就不是你了吗?莫再装聋作哑了,我一路赶来不为其他,只为听你一个‘谢’字,你说这一字,今日你我联手、杀出一条血路去;你不说,我现下止步,转身便走!堂堂归仙就死在那群妖孽手上吧。”

  话说到了死路上,三十丈火旋转得颤颤巍巍,土石崩裂、金戈杀伐、泉水欢唱、草木生长、火焰翻卷……诸般声音都有,唯独不存半字人声。

  还没得到苏景的回答,叶非的笑容没办法不尴尬了,他如此费力赶来、甘冒奇险入战,本就不是为了苏景的性命,刚刚那个说法只是“仗势欺人”而已,可他也真没想到苏景竟真能憋得住、不理会。

  现在拔腿就走?那可就耽误自己的事情了。

  叶非心里闷得慌,洞天里的浑人已笑成一片了,就连小相柳都露出饶有趣味的神情。

  似是犹豫了一下,叶非到底还是没停步,苏景给他那么大一个寒碜,要还笑未免太没脸没皮了些,是以他的声音清淡了:“人命账啊,待此间战事了结,你我再清清静静地做个计较吧。”

  连陆角八都未能诛灭的叛道弟子,叶非是何其了不起的人物,不过以他的见识和眼力,也照样未能看出苏景的阴风暗藏古怪,看上去好像马上落败、可实际里驭人的风无论如何催力就是奈何不了他。

  前前后后说过了几句话,叶非已然冲近飓风战场……忽忽声音,急冲中的叶非才一接触风团边缘就被内中巨力扫中,身势就此散乱,远远摔飞开去。

  第三次,剑光绽放!长剑倒擎在手,叶非挥舞长剑,眨眼间前后左右在身周画了数不清多少个圈子,身体全不和自然规矩、于摔飞半途突兀蹿起,斜飞向上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卷乌黑飓风。

  剑如游蛇辗转无定,一剑一剑横批竖斩,根本看不出章法所在,可就是这无甚力道的重重乱剑中,连山岗一触也会被其爆碎的乌黑飓龙,竟被长剑撕开了一个口子,叶非一头钻如风中。

  只凭剑、只有剑!满身血污腌臜难看,一袭青衣破破烂烂的叶非入飓风。

  第八百零七章 长剑巅妙,金风七彩

  叶非身如青叶,随风翻滚乱转,墨十一的法术非同小可,只凭一柄手中剑叶非在风中连身势都守不住……一柄剑不成,那就两柄,风中叶非手一翻,又是一柄长剑在手,双手长剑并舞。

  小孩子抓住两根树枝抡起胳膊乱打是什么样子?叶非的剑就耍成了什么样子。甚至有几次好像协调不来似的,自己手中两把剑相碰交击,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亮。

  明明是一番可笑情形,但主持乌黑飓风的墨十一尽数瞪大了眼睛,这风不是胡乱吹的,是他们兄弟十一人的得意法术,风中不仅蕴藏大力,且还有层层杀劫流转,杀劫快如闪电来去无踪,绝难抵挡,可就在疤面糖人的“乱披风”剑下,风中攻过去的杀劫尽数落空,要么莫名其妙地受怪力牵引改变方向、要么被一点剑锋戳中“力眼”一下子泼散无形。

  不过糖人的双剑也只是勉强消弭了驭人风中几道邪法,身体都无法安稳下来,他又能撑到几时?

  突然一声叱咤,叶非身体奋力一挺,第三柄剑出!

  剑光再做绽烁,但第三剑光芒未落,第四剑、第五剑……第七剑,叶非一人、七剑齐舞!

  叶非只有两只手,是以永远、也只能有两柄剑被他握在手中,抓一剑、舞、放开、再去抓下一剑,如此。

  是把剑术练成了杂耍,还是把杂耍修成了剑法,无从分辨了,但能够确定的是,七剑回旋身周,剑光交织成笼,乌黑色飓风再也伤不到叶非分毫,来自中土的疤面强者业已把持住自己的身形,于重重剑光笼罩下稳稳凝立狂风中。

  少不得,他又惹出了一片惊讶,从风中驭人到洞天中人再到这全天下的百姓。

  “糖人,你究竟是何人。”混金邪风中,金钟国师沉声开口,声音里不见愤怒之情,但满满戒备之意。

  剑光下叶非又次开口,根本不去理会国师,他还是在唤“夏离山”:“夏离山,你家可有此等剑术?”

  夏离山铁了心,没回答。

  这次叶非倒不着恼了,剑上威风欺凌天下,他只当折服了苏景,旋即又把话锋一转:“我去找过那群番子,听说夭夭被炎炎伯家的小姐带着几个糖人给救走了,是你的人吧……夭夭可还好。”

  稍等片刻,得不到半字回答,不知叶非是习惯了还是认命了,也没再追问。手上加力剑光浮动,一人七剑逆风而起!

  墨十一岂能容他逆袭,黑色飓风突兀一转,风龙形质不变但风向就此暴乱,道道法力流转开去,全力剿杀疤面糖人!原先“黑龙”主攻苏景,此刻重心移转,叶非身上压力暴增,剑光瞬间黯淡,七剑同时哀鸣眼看就要崩碎,于此一刻猛又听得叶非咆哮声起……九十一剑!不再是一柄一柄的自囊中取出,是他一口气又散出九十一柄剑!

  群剑出手,却不会远去,因为一个瞬息里,所有剑又再回入叶非之之手,前后九十八剑四方翻转,始终不离主人身边三尺境地,叶非身形如陀螺急转惊人,把持着他的剑群。

  洞天内、蜂侨一时失神跌坐向地面,这哪里还是剑法。叶非所为,完全超出了她对剑术的认知,说是“仙技”也不算离谱……就在几个月前,她还妄想与此人比剑?!

  蜂侨跌倒,还不等她真正摔在地面,风中叶非突然一声大笑:“夏离山,习剑的小子,看仔细本座之剑,谁敢说明日此时,我这几把剑不会插于你心口!”说话中拔身去。

  从七剑到九十八剑,这变化来得太突兀,剑上锐利增长得太狂猛,墨十一猝不及防,眼看着叶非纵剑、破风,转眼欺近天顶风眼七百丈地方。

  墨十一个个神情骇然,同声怒叱,扬手打出宝物。

  十一人,十一宝,十一盏惨灰色四方旗。

  邪子修法,风云两变没什么大区别,乌风奈何不了的敌人,化成黑云一样对付不来,但这十一面抹天旗入风入云,才是他家法术的精华所在,旗凌风先做暴涨、将叶非重重围困,再猛缩裹住剑光……就在“团旗”合拢只差一线时候,九十八剑齐声激鸣,剑气猛涨、死死撑住了最后的缺口,旋即只见叶非拔身冲出。

  剑尽没落,他一个人冲出来又有什么用……身如惊鸿,七百丈天刹那逾越,叶非猛挥手,又是十一柄长剑护持身边,长剑还是凌乱样子,可是或剑尖或剑刃,总有一处锋锐是向着墨十一子招呼的——墨、第十一子。

  风眼中有十一个人,叶非不管其他,只专心去杀一个。

  来不及退,第十一子双手猛张开,左手打出撕心符散出乌黑游丝千道去缠阻来敌,右手掌心纹刻的换山印倒扣自己额头护住自身;另外十个墨邪修也急忙施法救护老幺。

  十一剑尽数攻敌,叶非自身几不设防……现做防备也来得及,抖长袖,剑飞散,一百二十一剑!

  三尸在洞天里看得眼花缭乱,雷动口中喃喃:“他带了多少把剑来!”赤目声音发紧:“他到底能耍开多少把剑?”

  拈花咳嗽了一声:“杂而不精,落了下乘啦,一柄剑耍好了,比得过千万柄剑。”如此装高人、不要脸之言,另两个矮子都点头附和:“下乘了,他下乘了。”

  乌飓风眼里,叶非身形疯转,一百二十一剑乱斩,挡下墨家十子的围攻,一群剑就那么乱劈乱砍,驭人的强力法术就那么没道理的被卸掉了,可事到如今谁还不知:叶非的“没道理”就是天大道理、剑上的神仙道理!

  群剑护身,攻向十一子的十一剑,六剑破去游丝千道,五剑破去他的护身“换山符”,十一剑尽落之下,叶非闷哼一声他手中又多出一剑,歪歪斜斜刺向是十一子。

  十一子目光、灵识早被团团剑光耀得散乱,魂魄被犀利杀机骇得惊飞天外,再无力避开叶非最后一刺,正闭目等死时候,身周突然金光绽放,随即“当”一声金铁交击大响……一盏大钟凭空跃出,于十一子遭逢大难时将其笼扣,挡下了叶非夺命之剑。

  金钟出手了,他人入乌风风眼,混金邪风也随他一起,并入乌黑龙飓。

  叶非一剑未能杀灭强敌,不存半分犹豫,连手上待身边所有长剑尽数被他打散开去、狙击强敌反扑。修为浅薄、凭借剑术,只能“巧杀”,真要落入这群驭人强者中混战,他必败无疑。

  群剑飞袭敌人,叶非手中再多两剑,胡乱挥舞古怪力生、带着他一闪急逝、撤出了风眼。

  惊心一战暂告段落,叶非撤身于驭人风法百丈外,双手剑舞动得缓慢起来,切风断云生转玄力,托住了自己悬浮的势,忽然,他咳嗽了一声。

  有些闷、有些嘶、喷出些星星点点的唾沫,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咳嗽,却让刚和他斗过一场的墨十一的心底齐齐紧了下子。此刻再看这疤面糖人何异煞星!没修为、只凭剑尚且如此,那他修为在身时又会是什么样子……

  叶非心中也是同样的念头,要是修为还在该有多好,很想念自己那盆水啊。咳嗽声后,叶非的双耳缓缓有鲜血淌下,他的状况实在不好,如此剧烈的激斗,让他伤上添伤。

  双风归一,仍在狠打着百丈阴风,但国师的心思暂时移转到了叶非身上,老问题:“你究竟是什么人?”

  “糖人。”叶非的回答轻松,之后不再去看妖僧,低头望向地面:“我说,你能不能再催起些力量来,好歹把杀钟缠住片刻,容我杀了那个小子。”叶非未抬眼更未指点,可墨十一中的老幺忽然觉得身周微冷。

  长剑轻轻鸣唱,叶非又多亮出三柄剑,“把玩”这五把剑,他悬浮的身势更稳当了。

  应该是纯粹的显摆心性、叶非又对苏景道:“我想杀的人,非得死不可。”

  他想杀墨、第十一子,无冤无仇,之前随便选了此人做目标但没杀成,不可以这样的,叶非要杀的人一定得死。

  等候了三息,三十丈火中还是没动静,叶非有些不耐烦了:“你是失声哑巴了还是吃饭占嘴呢,到底行不行,给个痛快话。”

  这一次终于有了回应,非人声回答,应了叶非的是火,灿灿阳火。

  火涨。

  三十丈、三百丈、三千三万丈……仿佛爆炸式的阳火熊熊暴涨,刹那里铺展开来的烈焰怒潮,谁能见其尽头!

  是火海,更是巨漩,阳火汇聚、一向流转,巨浪翻天怒潮涌动,烫化了辽阔的地面不算,还想要把天穹也吸入漩涡才肯罢休似的。

  漩成狂,风便成狂。被混金、乌黑两道天飓打得“奄奄一息”的阴风飓轰隆一声暴涨开、冲天去,哪还有半分的势弱与逊色,倒卷驭人飓风。

  妖僧与墨十一都猝不及防,急忙动咒行法,催动飓风法力,可地面上一直“半死不活”的阴风似是中了邪,越打就越长,越长便越暴躁、越凶狠!

  五行齐聚,生生不息,让百丈风坚韧无比;而到此刻……古时乾坤经籍上怎么说的,五行齐聚之后是生生不息,生生不息之后是造化生韵。

  风疯了,这阴风得了造化!威力暴涨何止千百倍!

  那还是阴风么,赤光流转、橙霞冲腾、黄气弥漫、绿芒暴散……七色奔放,风杀人、风更迷人!

  打、打不过跑、添了新力再打,打不过又跑……两度想要动用丈一、一路隐忍坚持,终于到了阴风发疯发狂的时候。

  来自莫耶彩虹七族蓝氏弟子、大师娘蓝祈传承的玉露金风!蓝祈为了附和心上人、专门为了太阳真火研创出来的、彩虹颜色的风!

  就是个眨眼的功夫里,形势陡转。

  第八百零八章 看家神兽,乘风归去

  国师施展邪术,除非杀灭敌人否则他的法度停不下来,早就身处“你死我活”之境;墨十一子的法术则收发随心,只可惜……一样没有机会,现在再想逃走不嫌太晚了么,唯有全力以赴、奋力抵挡,只消稍有松懈便是碎尸万段的下场。

  藏身风中的妖僧、邪修口中怒咒连连,心中惊惧交加。

  而火海之中猛又有异象显现、又有法术冲腾:三足金乌冲破火海直冲九霄,随即神鸟化作无边红云,火之雨滂沱,火之雷咆哮;小小人儿成群结队冲出,手里长鞭噼噼啪啪作响,大地开裂火川出海蔓延八方;顶天立地的烈火巨灵飞奔如电,狂野飞纵;还有,起伏旋转的烈火海洋中,隐隐显出了一道巨大身形,影子并不稍动,仿佛沉眠万万年的巨神,他正睡着……

  洞天中人瞪大了眼睛,大家都晓得,天、地、人、影,正是苏景第五到第八境修行的本命法术,只是没人能想通,苏景不是昏厥过去了么,怎还能再施展新的神通。

  影不动,但“天地人”三火皆成狂躁之势,没有主人的指挥它们也不肯就此罢休,哪里有人它们就向哪里去:地平线上连绵大城,驭金锁十七郡有人,有的是人。

  火天火地火巨灵咆哮而去!

  洞天内众人还来不及惊诧,耳中就听到轰一声惊天大响,真就仿佛天崩地裂一般,个个被震得面色苍白,跟着身边忽然人影一闪,苏景又现于黑色礁石。

  能做神识投影,苏景自然是醒了。黑色礁石上,小师叔满面喜色。

  雷动吃了宫廷御宴、赤目得了大内宝物、拈花睡了皇后娘娘后的神情,也不见得能比现在的苏景更开心吧。

  “都放心,我没事。”苏景笑,不急着解释什么,抬头向天上望去,突然脸上现出惊诧神色,脱口道:“叶非在此,小心提防!”

  “嗯,提防半天了。”三尸接口。

  “爹!”头上挂满铃铛的小丫头喜极而泣,见苏景回来,小贼只觉此人比亲爹还亲。

  ……

  连不听等人都想不透事情经过,驭界中人就更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从天上那面镜子看到:夏离山与国师斗法,墨十一子显身拦阻,夏离山说“你们该死”,然后他歇了会,来了个莫名其妙的糖人入场打了一阵,再之后火蔓大地风冲天穹,莫说见、以往就连想象都不曾有过的可怕神通就此施展开来。

  本来占上风的国师,再加上本领高强的墨十一,顷刻陷入劫难,神仙难救!

  不难猜:金钟上师用尽手段,夏离山却没当回事,示弱是故意的,直到最后他不耐烦了……这个人……除了归仙,谁还能有这样的大本领!

  少不得,又是成片成片的人躺倒、行礼。向着归仙行礼,较之刚才对国师叩首还要更虔诚得多。

  “叶非早来了,打半天了,修元好像是散尽了,就靠他的下乘剑术斗墨十一来着。”雷动急急忙忙给苏景解释着。

  苏景闻言稍显诧异:“他斗墨十一,是帮我的?”

  拈花点头:“他一边打一边跟你聊,你都没理他。”

  苏景刚才昏了,此刻闻言愣了愣,本能追问:“他和我聊什么了?”

  “话太多,没点正文,你要真想知道待会和他再重聊一遍。”拈花一句话把叶非这一页揭过去:“你这边到底怎么回事?”

  苏景忽然双眉皱起,摇了摇头……不是他不想答,而是苏景的精神被另个人吸引了过去:“叶非……刚才真的帮了我们?”

  天上,呼啸纠缠的凶风法术外,叶非也正低头看着地面火海,行布于他身周的五柄长剑锐意投射,直至火海阵中、苏景所在!

  拈花一点头:“哪还会有假,他这次是和咱们一伙……啊,他疯了么!”

  话说道一半时候,天空上异变突起,片刻前还在与国师、墨十一动剑拼命的叶非突兀掉转矛头,挟五剑绽杀机,向着苏景藏身的火海直冲而来。再明白不过,他不理驭人和国师了,现在叶非要杀苏景。

  叶非到底要帮哪个?真成了扶弱济贫的大侠了么?谁要倒霉他就帮谁?

  疤面人行止反复,难怪拈花骂他疯子。

  想破苏景的风火,五柄剑可远远不够,叶非长袖猛甩,锵锵锐响之中剑群重现,这一次整整三百剑!

  剑入七彩玉露金风,叶非身形疯旋,御剑破法来。

  一下子,苏景的眼睛就亮了:“果然修为不再?果然只凭剑法!”

  小师叔生平第一嗜好:倚强凌弱欺负不如自己的敌人;生平第二嗜好:剑上寻艺,赏那人在锋锐间才能看到的景色。两大嗜好被叶非一人“独占”,苏景岂能不喜,哈的一声笑出了声。

  为斗苏景,叶非一次就亮出来三百剑,比着之前对付墨十一和国师用过的所有剑加起来还要多,这次叶非直接把自己逼到了极限,七窍同时沁出鲜血,可是疤面人居然还在笑:“莫误会,我和妖僧没交情,但你现在就要杀他,我觉得不是时候,得要拦你一拦。”

  最后一字才脱口,叶非身周压力骤减——苏景的风、火竟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路,对叶非再无阻拦之意。

  叶非不承想苏景竟然对他全不设防,微微一愣,但身法并无丁点迟疑,就沿着风火让开的道路急冲向下,待到相距苏景头顶百丈时,叶非开声喝唱剑诀,三百剑随他点拨,每十剑首尾相衔分化三十路剑蛇。

  头顶百丈处剑蛇刚起,正待攻杀时候,地面上苏景猛扬手,将一物打向叶非。

  是法器,但全无攻敌效用,普普通通一枚玉玦而已,玉中藏了几分灵气,可供修家录书记讯。叶非目光精湛,苏景那边玉玦才一出手,他已然看清玉上篆刻的印记,是他手下大修夭夭之物。

  叶非身边还有三百剑,它们飞舞靠得不是修家灵犀牵引,剑上力量都来自主人的“点拨”,叶非只要稍一停顿群剑就会掉落,他快要把自己忙死了,手脚肩肘甚至前胸后背加脑袋都甩起来去控制那三百剑,想要腾出手去接玉玦他的剑阵就得崩塌一小半。

  也难为叶飞,百忙中张口猛一抽气,直接把玉玦咬在了口中,跟着抻脖子、动喉结,他把玉给吞了。

  “好!”三声喝彩,有人拍手。

  三尸不知什么时候跳出了洞天,苏景已经醒来,自会控制阳火不烧到身边同伴。见叶非张口接玉干净利落,三个矮子眉花眼笑,拈花鼓掌之际还用肩膀撞了下赤目:“当年多兰城时,你当铺里养得看家神兽,也曾这般玩耍过。”

  赤目点头:“是,看见叶非我就想起大黄……那个神兽了。”

  很快,雷动天尊收敛笑容、纵身踏上童棺,手持殷天子、双目半闭,开声高唱:“我欲乘风归去……唯恐琼楼玉宇……高处、高处……我欲乘风归去!”

  中土汉家,词圣人的狂放调。

  天尊招呼,神君与真人齐齐大笑,各自提宝剑踏童棺,借苏景的七彩金风,转圈子扶摇直上,冲天顶、诛妖去!

  苏景风法威力暴涨,天上的妖僧和墨十一登时陷入绝境,这等痛打落水狗、扬名全天下的机会三尸是绝对不肯放过的,他们三个出来本就为了“乘风扶摇”,适逢其会赶上叶非吞玉,顺便喝个彩而已。

  吞了玉玦,叶非仍急转个不休,维持住自己的剑阵,漠然开口:“怎么,想用夭夭要挟我?未免小看我了。”话说的冷,但他的剑阵流转固守、暂时未再急攻。

  苏景摇摇头:“你分出一点精神,读过玉玦你我再聊。”

  读取玉玦记录内容,不止要分出些精神,还须得用去一点点真元,前者还好说,后者于现在的叶非来说实在太宝贵,他仅剩的护身真元现在全都用来催动剑阵了。

  叶非不去解读玉玦:“或者你收手放天上驭人离开,或者等你我打过一场再聊。”

  苏景两次差点动用丈一,天上驭人他非杀不可,岂会退步,当即摇头:“此事没商量。”

  叶非哈一声笑,正想催剑动手,不料苏景身内突然爆起一道亮银色光芒,光芒中那份剑意犀利,为叶非平生仅见,惊骇之下顾不得强攻,身法与手法急变,三十剑蛇立刻收缩、紧紧护卫主人身畔。

  不过那道银色光芒不是冲着叶非来得,银光与三尸一样,顺飓风冲天顶,斩杀邪魔去!

  不听、相柳等人未复原,留在洞天里,仰头望着飞去的那道银光,异口同声:“是什么?”

  “屠晚。”苏景应道:“是他自己发作,与我并无干系。”

  不听晓得屠晚发作的典故,闻言微惊:“墨巨灵?此间也有?”

  “不是,和墨巨灵没关系的。”苏景笑了下……洞天内苏景与同伴有说有笑,洞天外苏景却杀气盈于目,就趁叶非被屠晚所惊的刹那,翻手亮出白玉弓,弓开满弦、妖风起!

  弓对叶非,苏景冷笑。

  第八百零九章 鎏金褪尽,三尺杀猕

  饶是剑阵护身,叶非也不免心头一凛,三百剑舞成一团银风,如今再想抢占先机万无可能,只有硬着头皮去挡这近在百丈的凶狠一箭。

  不料下一刻苏景冷笑变嬉笑,双臂转白弓扬,嘣一声弓弦震颤,妖箭离弦、九尾白狐紧随屠晚之后杀上天去。

  随即苏景再无片刻停留,背后元吉天都火翼展开,他自己也扑向天空。

  苏景动、阳火动,那是铺满视线的无边火海啊,轰轰浩浩的大火尽做追随,与苏景一起……烧过了大地、再烧天!

  同为离山第一代弟子,苏景并未攻过来,叶非却面生戾气!他的性情孤僻古怪,只把苏景所为当做轻视,冷叱一声:“走不了!”喝断中正要挥手散剑猛攻,不料想一道他熟悉异常的萧杀气意扑面而来……天劫、这世界独有的血云天劫的气意!

  叶非只觉脑子里嗡一声响,这次真顾不得去拦阻苏景了,心里不免想不通,可动作不敢稍有迟缓,错动牙齿咬破舌尖借以逼出潜力,同时双臂摆动又放出来六十剑。

  三百六十剑死死护卫周身,叶非眼中既有恐惧又有不甘,神情却是癫狂的,怒声大笑:“又来?好,那便再来!”

  可更让他意外的,在他怒喝过后,天劫气意忽又消失不见了……

  黑石洞天中的苏景对不听道:“上次浪浪仙子说,有个人只凭剑法渡天劫,就是叶非了吧。”一边说着,小师叔心意流转,洞天内刚刚绽放杀意的那片血色劫云迅速平静下来。

  不听若有所思:“应该不错……可他未飞仙也未陨丧,当真邪门。”说完、很快她又笑了:“不管怎么说,至少上次渡劫把他吓得不轻。”

  蜂侨另有担心:“不理会叶非了?莫被他逃掉了。”

  苏景看了不听一眼,后者笑吟吟:“若我没猜错,影子和尚已然离袍而去了吧?”

  “猜错了——”苏景笑答:“影子未离袍,他老人家是穿着袍子出去的。”

  以影子和尚的本领,又有鬼袍在身,没了修为的叶非怎还会有逃亡之路……

  叶非猜不到苏景洞天内藏了一道劫云,更想不到是苏景绽放劫数气意来吓唬人,不过如此一耽搁,凭他“舞剑而行”的身法再想去追苏景是万万来不及了。

  苦笑中,叶非围护身边的长剑一下子掉落了百余柄——因危机突显,他强提起来力气御剑;危机莫名散去,那份力气就再也把持不住了,而猛一用力对他身体损伤颇大,连三百剑也维持不住了,还能护佑身边的,只剩下两百零三剑。

  阳火烧灼、地面几近琉璃形质,被掉落的长剑敲起来叮叮当当地好听。

  地面轻响悦耳,可天上的惨叫却凄厉无比……斗风已然不是对手,再加上三尸屠晚妖狐一箭和苏景的近身攻杀,天上的敌人哪里还支持得住,墨十一倒霉在前,被三尸杀掉两个,被屠晚斩杀三个,又被妖狐暴射炸碎两个,剩下三人魂飞魄散,不管不顾撤了风法就要逃遁,可惜他们争得那“一线生机”并未显现,直接被七色金风剿杀粉碎。

  墨家十一邪修,也算是个异数,修持精深本领了得,只因看错了“便宜”敲错了竹杠,最后落得这等凄惨下场。

  叶非眼见天空战团大局已去、相救不来,叹口气、双足落地,收手了。双袖一笼将诸多长剑重新收起,只留手中一柄剑,想要就此离去。可是才迈出一步、便又停顿了身形,侧头沉吟片刻,他把双腿一盘、也不嫌地面烫人干脆坐了下来,等苏景。

  影子和尚捏了隐身法诀,见叶非未走和尚也就没现身,继续从一旁监视……

  天空战团上,国师风法无法撤销只有拼命坚持,明明希望全无,也还得咬牙苦斗。

  银光一闪没入苏景体内,屠晚不打了;白雾弥漫、一放即收,妖狐一箭威力落尽。但阳火涌动依旧、金风七色妖娆,死死压住国师的混金邪风,三尸各执好剑围住国师猛打不休。

  四面八方巨力轰砸不休,国师一脉维持不住隐身法门,自风眼中显身出来。

  才片刻,他身边两个师弟当先支持不住,齐齐怪叫一声身体爆碎,丧命阵中,国师自己也维持不住人身,化归巨钟本形做最后支撑,只见风眼中巨钟急急颤抖着,于苏景等人的强压下,巨钟一道道深璺绽裂开来,随即金色鲜血流淌出来……

  血涌、血流,而巨钟在被自己的鲜血洗过时,原先的灿灿鎏金迅速退散,露出灰黑本色。

  盏茶功夫,鎏金退尽,若非亲眼得见,苏景根本不会想到天下还有这等丑陋之钟:其行诡怪,斜扭之身,与其说它是口钟倒更像个长歪了的巨大茄子;钟面凹凸不整,仔细看……人面,千千万万、多到无以计数的人面,个个面容扭曲痛苦,眼中满满的不甘与愤怒!

  那是万万只被炼于钟内的怨魂,死前面目岂能不怒。

  到得此刻,天下万万人谁还能辨认不出:杀钟!

  本形显现,真相大白,正如夏归仙所言,国师是凶器杀钟修行得道、化人所扮。

  事情还没完,苏景拿捏的力量恰到好处,重击狠辣偏偏又不会让国师立刻败亡,杀钟颤抖不休、道道开裂中,一枚枚暗灰中透出丝丝惨绿的怪人摔飞出来。

  单看五官,这些“怪人”长得与驭人仙祖祠中诸神祇全无区别,可再看它们身上的腌臜颜色……仙祖真灵怎会是如此污浊之物!

  金钟都告显形,冥金怪灵又哪里还维持得住仙祖真灵模样,被苏景震出大钟后哭号不休,或咒骂或求饶,但又有哪里还有活命机会,呼吸功夫就湮灭风中。

  “金钟,师弟徒弟都死光了,不过你应该还有师父吧?”苏景开口了,风法攻势也随之放缓,容对方开口说话。

  金钟妖僧晓得自己再没活路了,笑声怨毒:“妖人,凭你也配问我师尊?今日金钟败亡无妨,也不过是先走一步,去往阴曹等你过来!到那时我在与你好好亲热!”

  苏景笑了下:“恁多废话,你还欠我甲子局账目,总得有个着落。你有师父就好。”

  金钟狰狞大笑:“想去问我师尊要账……哈哈……好,就给你见一见我的师尊!”话音落处。只听得轰隆一声爆响,杀钟竟逆转修元,功法自爆。

  说死便死,不存丝毫犹豫。

  妖僧自裁、杀钟崩碎。

  就在大钟碎裂一瞬,一头六耳杀猕凭空跃出!

  身形不过三尺,面目尚显稚嫩,跳出来的是个杀猕小娃,只是眉目之间说不出的妖邪诡异。

  再如何妖孽也还是个娃娃,可苏景一见这头小杀猕,双瞳陡然收缩,口中猛暴发一声凄厉怒喝!

  阳火爆起,金风倒转,急攻小杀猕;

  九九剑羽绽烁锋芒、金乌剑狱从天而降、北冥刀螂双剑化形,急攻小杀猕;三尸挟剑飞射、十七迦楼罗持棍猛冲、青蛇煞新娘煞厉啸扑出,急攻小杀猕!

  刹那之间,苏景攻势爆起。他自己则急震双翅向后退去……拼出了所有手段与手下,只为能给自己争取片刻:争来发动丈一的片刻!

  退势如电,丈一君王在手,可那头娃娃六耳真就如鬼魅一般,矮小身形一晃直接钻出风火利剑猛鬼凶尸等等阻拦,直接冲到了苏景面前。

  再也来不及重新退后了,空有神剑在手却没机会发动,那头杀猕就在苏景眼中一闪随即消失不见……消失不假、但绝非“不见”,苏景能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凶物已然冲入自己体内。

  不是夺舍杀魂,那头怪物是施展了一道类似“芥子须弥、身变随心”的法术,化做肉眼难辨之小,沿着苏景的体肤钻入了血脉中去。

  且不论敌人法术如何,单只他的身法,便远胜于苏景。

  唯独庆幸金乌弟子、炼火铸体,几百年精修中火法淬炼血脉,苏景身血可辟易邪法,那头小鬼似的怪物钻入他血脉后,就要受苏景的阳火真血所治、暂时不能再施展其他法度,否则凶物只消还猛扩身躯,就算苏景不被他撑爆也得遭受重创。

  血能克其法,却没办法阻起行移,还不如一粒尘埃大的凶物随血急行,直奔苏景心脏而去!

  敌人虽小,可他在苏景体内,是以苏景查探得清楚,这个怪物正凝聚全力以求摆脱阳血压制、奋力让它指甲长出一截……只消长出如针寸许,它就能戳破心脏、要了苏景的性命。

  凶物潜血、诛心而去,苏景又是一声厉叱,身边再次晃出一片人影:黑石洞天内的不听、小相柳、炎炎伯兄妹等人尽数被扔出体外!

  清空黑石洞天,苏景转念如电,拼却巨大痛苦,将血脉与气脉接驳!

  血脉,明白可见,一刀破开哗哗流血;气脉,玄虚之物,就算一千具尸体完好无损摆放面前,剖开他们的身体,也无法把任督二脉,丹田三窍拿出来吧。

  一实一虚、一真一玄,血脉气脉共处人身内,但彼此从无交集,若百年前苏景想把它们接驳一处也无能为力,这是结成宝瓶身、修家能够完全掌控自己身体后才有的本领。

  根本无用的本领,血脉气脉接上了,能够把人活活疼死,对修行还全无益处。但于此一瞬,这个没点用处的本领却是苏景保命的唯一办法。

  气血相通,小小杀猕自血中落入经脉,苏景不容它有刹那反应,气窍行移、宝物急动……黑色的石头。黑石是离山巅,是洞天宝物,更是苏景的几大气窍之一,能随主人心意于气脉中随意移动:洞天迎上,那头六耳杀猕直接掉进了黑石洞天——

  第八百一十章 仙子执念,洞天灵魅

  旋即洞天迅速封闭,以防凶物再逃去其他地方,跟着一道道神识投影射入洞天,连平时主掌身体的那道神识都一并发动,洞天内十个苏景齐聚,围拢上前……没奢望能立刻打杀了他,和外面动风火利剑一样的道理,苏景只求能拖住它片刻,片刻就好!

  杀猕离开血脉进入洞天,就不再受制于阳血,身形回复原状又变回三尺高矮,可它根本不与苏景缠斗,仗着自己身法通神,自地面一纵、直直冲向洞天穹顶。

  天穹上,五色灵云正静静悬浮。

  五道云,其中只有最外一重火云是苏景自己的,其余四行皆为同伴所有,靠着法术指引行转相生,一旦被怪物冲乱少许,相生的格局便会毁去,到那时水火互噬金木对攻,灵气爆炸开来苏景不死也得重伤。

  凶物眼力卓绝,才进洞天就发觉关键所在。

  灵云若被搅乱,始作俑者也难逃性命,可是小小杀猕根本就不在乎似的,飞身直奔天空要害!

  多少年里苏景四方乱闯,凶狠人物惹了个遍,他倚仗的几桩本钱之一就是“跑得快”,金乌身法远胜同辈修家,这次终于遇到了煞星,十个苏景都未能摸到人家的影子,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头小杀猕一飞冲天去。

  身法以论,除了幽冥时所遇阳三郎,再无人能比得小杀猕。

  苏景束手无策,心念再转,十个逃了九个:恶劫将至。诸心神须得立刻去主持身体、把持元气,尽量……别被炸死。

  但苏景无论如何未能想到的,就在小杀猕堪堪要冲上天顶时,突兀窈窕身影晃动,一个女子自空中闪出,她显身时候、剑咒已脱口、素手抬起向着凶物轻轻一招……剑气如虹,杀劫暴起,诛六耳!

  这变化来得太突兀,以至苏景未能察觉,横空拦截杀猕的女子出手时,黑石洞天的大海变得清澈透明;海中如一群群游鱼般的名剑气意消失于海、尽化于那女子手中惊仙一斩!

  连番冲跃、对那头小杀猕来说也是竭尽全力的施展,全未想到此间竟有人能比自己更快,再也闪避不开,被女子手中一剑正中头顶,口中尖锐惨叫身形倒摔回去。不等他摔入大海,眼中突然血色一片,一朵猩红如血的云飞驰而至,将其身形死死笼罩……

  苏景有两大洞天宝物,为何要把杀猕送入黑石,而不是大圣玦?

  因为大圣玦洞天里没有杀劫血云。

  不久前离火城外夭夭渡劫引来的那道血云。

  劫云不存灵智,它不会分辨对错,被苏景收入黑石洞天后,劫云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待着、从未躁动过。

  苏景是自己的乾坤主人,劫云将小乾坤误当做大天地,如此一来苏景之意便是天地之意,在黑石洞天内,苏景想让血云打谁,血云就会铺过去降下凶猛杀劫!

  可惜只能在黑石洞天,劫云一旦放出外面去立刻就会重归大天地,再不理会苏景。而黑石洞天收人、要么对方实力与苏景相差遥远;要么对方心甘情愿进来。是以劫云留在此间本来没什么用处,但这次凶物入体,苏景正好将其引入黑石,以劫云来做杀灭。

  须得知道小小杀猕发难仅在瞬息之间,苏景能想到这个办法已算得应变惊人了,只是他没想到这怪物的速度会如此之快,若非那个女子相助,自己现在是不是还能三条命完整都不好说了。

  那头凶物的身法惊奇,不过身中玄力还不算太吓人,至少与他的身法不在一个档次,挨女子狠辣一剑身负重伤,天劫到时他已无力挣脱,小小身体缩成一团,苟延残喘之时候,口中还在嗷嗷乱叫,满满地怨毒!

  小小杀猕再无法行凶了,苏景长出一口气,抬头望向空中女子。

  女子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形修长五官精致。

  以前从未见过此人,可苏景还是能认出她眉目间透出的勃勃英气、还是能记得当年他闯荡南荒时候曾有一位同伴喜欢用这种“招手剑意”。

  “扶乩?!”苏景脱口,惊讶、喜悦、疑惑。她怎会变了样子。

  女子降下,站到苏景对面,听了他的招呼似是想点头,可马上又忍住了。

  她望向苏景的目光很亲切,可是说不清楚的、她眸中还藏了一份无奈,静静看了他片刻,她才开口:“你当晓得,扶乩早已死了。早在寻得我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

  眼帘垂下,她的眼神变得哀伤:“她死了,我活了。”

  六个字后,无需苏景再做追问,她又重新抬头:“离山巅,聚灵地,洞天内灵气满溢,早就凝聚成一头剑灵魅儿。可惜,灵魅有命有形却无智无魂……光明顶沉落、离山巅崩飞,落入凶险恶劫角落,离山弟子扶乩历尽无数艰苦,寻得离山巅所在。”

  “但是那地方封绝灵讯、离山巅又沉浮摇摆很快又要消失不见,扶乩没办法也来不及求请同门相助,并没太多犹豫她出手了,功败垂成。离山巅被她取到了手中、自己却已重伤无治。”

  说到此,泪珠垂,苏景对面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哭泣无声。

  苏景也想落泪。

  离山,似乎每个成名弟子都有故事,或荡气回肠,或可歌可泣,他苏景也是离山的弟子。

  不擦眼泪,默默顺理了气息,女子继续道:“扶乩带不出离山巅,她死前做的最后事情:将自己的真传命牌与黑色石头绑缚一起,凝聚所有力量,远抛出去!最后的力气,也是最后的心愿,盼离山巅能脱离险恶地,若它落入凡尘,当能很快被离山其他弟子寻得。”

  “可惜,凶恶地邪异莫名,扶乩身亡地方,与另一片至邪所在冥冥相连,黑色石头未能被扔回凡尘,而是阴错阳差落入了另一片邪佞所在。

  所幸,天意昭昭,扶乩最后的心愿并未落空,离山巅颠沛流离、绕了一个大圈,到底还是重回离山弟子手中了。”说话间,女子走上前,轻轻抱住了苏景,螓首靠住他的肩膀,这份感觉让她很踏实。

  拥抱不过片刻,她放手了:“现在知道我是谁了?”

  “离山巅中剑灵魅。”苏景应道,若此刻还猜不出对方真正身份,他这些年的修行就散去了吧。

  浅淡笑容挂于俏面,她点点头:“扶乩陨身前一刻、盼望离山巅重返门宗,那是何等强烈的执念,尽数落于我之脑海,她死了,我却因她死时执念得以开灵智生意识,得以转活过来……除了执念、还有许多纷乱杂念,一并落入了我的脑海。巧的是她的水行修、剑上修,本都来自离山巅中的法度,是以她的法术我只要记住了便会用了,只是用得不太好。”

  灵魅儿浅浅叹了口气:“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就是扶乩。在遇到你之前我就醒来了,‘扶乩’要带着离山巅返回离山,可惜险恶地劫数重重,我闯不出去,重伤难支垂垂将死,本能使然我将黑石含在了口中……”

  说到这里,劫云下的小小杀猕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凄惨嚎叫几声,被云中劫数彻底打灭。

  ……

  一道灵识投影留在洞天、与离山巅说话时候,大天地里中他已落回地面,但他心思都在洞天,只和身边同伴招呼一声:“放心,我没事,等我片刻。”就低下头再无动静。

  不听、三尸等人都松了口气,拈花心有余悸,吸溜着凉气、也不知道他在问谁:“那头小杀猕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一动起来嗖嗖的,何时也不曾见过这么快的东西。”

  “苏景不是能请仙祖仙灵么,”身边有人搭腔,开口的居然是坐在琉璃地面上的叶非:“人家国师也能请来仙灵……不是那些乱七八糟阴金怪物,最后他请出的、货真价实真仙显灵!”

  叶非的声音很低,仅够苏景身边几人能听得到。天上还有面镜子,叶非不愿自己之言被天下听了去。

  三尸爱聊天,闻言团团蹲到叶非身前:“那个小娃又是什么驭人神仙?没再仙祖祠中见过他啊。”

  “若是仙祖祠中的神仙,就算国师请来,也不可能有这等身法、这等凶猛!”三尸蹲下、叶非站起来了,后退两步,这三个人混蛋的名气在中土大得很,叶非多有耳闻,说不定聊着聊着会突然跳起来开打,就算不开打他们冲人吐吐沫,叶非也受不了。

  叶非架子多大,真要被三个浑人的口水给喷了……

  “你别躲啊,没事。”雷动安慰了叶非一句,继续问道:“不是驭人仙祖仙灵,那是什么神仙仙灵?”

  “神庙中供奉的驭人仙祖都已飞升天外了,仙家不在此间,就算显灵也没太大威力,摆摆样子吓吓人还成,真要动手意思不大。”叶非这时候倒好说话,三尸有问叶非就有答:“以我所知,要想显现的仙灵凶猛善战,不外两种情形:一是请灵之人亦为仙;另则,显灵仙家……就在此间世界!”

  两种情形,金钟不过是个成了精的凶钟,哪里算得仙,那只能是后一种了。

  三尸开始还是嘻嘻哈哈,但片刻后便反应过来,好像被毒蛇咬到了屁股一般蹭地从地上跳了起来:“你的意思,妖僧的师父……”国师死前最后一句话就是“给你见一见我的师尊”,随即钟崩小鬼显,若真如叶非所言,驭界中就藏了一个杀猕神仙,活的。

  “不止是活的,看仙灵那份凶猛势头,这个杀猕神仙当是完备之躯、丰满之魄、十成之修。”叶非轻轻松松,点头。

  他一贯这副德行,仙家?算得什么,老子不在乎。

  第八百一十一章 谋夺天命,坊间妇人

  国师死了。

  浮玉山上,皇帝与浮玉王对望,神情骇然。

  皇帝声音干涩:“他老人家显灵了。”

  浮玉王说话结结巴巴:“刚刚他老人家着六位前辈上来时,法铃传音说过:凭金钟手段,想杀谁对方决不能活……这话指的、指的就是他老人家封印于国师体内的这道真灵吧。”

  所谓真灵,不过是仙家的一丝心识外加一道灵气。这点力量于仙家而言微不足道,但也足以横行人间,这便是仙凡差别!苏景虽赢了“仙灵”,但纯粹是因侥幸。

  “若斗法时候国师直接请出他老人家的仙灵,那个妖人又岂能得活,何必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浮玉王语气不解。

  皇帝却摇了摇头:“他老人家说的是‘金钟想杀谁,那个人必死’,他没说金钟会不会还活着。”

  浮玉王心思不差,稍加思索便告明白:“国师来历不同寻常……可到底还是凡俗中人,若想请动老人家的仙灵显现……他的体魄承受不来。”

  皇帝叹了口气:“就是这样的道理了。”说着,他三眼眯起,抬头望向天镜中的苏景……

  镜中苏景垂头。

  洞天中苏景目光里微有些不解:凶物已死,再无威胁,他本想重开洞天、将不听、相柳召唤入内,他们以前也和灵魅儿见过面,不算外人。可心思转动命令传出,早已拜认自己为主的黑石洞天竟不听话了,犹自封闭、不肯开放。

  迎着苏景目光,灵魅儿轻轻摇头:“我若不理会,洞天是你的;我若有心念、离山巅就不会再听你命令,你当还记得,这座离山巅本来就是我助你炼化入体的。”

  说完,她不去解释为何不肯开放洞天,而是柔柔地叹了口气:“那时候多好……我以为自己只是失了记忆,没想到我根本不是扶乩;我以为我有很多同门很多朋友,可回到离山才发现……他们都对我好,我心里却只有莫名恐惧。他们都是好人,我为何会怕?到现在我也想不通,你知道么?”

  苏景坐了下来,灵魅儿很乖、并坐于他身旁,两人置身的那块礁石很矮、几乎与海面平齐,苏景脱掉靴子把脚身入水中:“怕,是你的思忆根。”

  何为“思议根”?人人都有,潜藏于心底最深处的那一点明慧记忆。

  灵魅儿因扶乩的强烈执念开灵犀、得智慧,她把自己当成了扶乩仙子,可“思忆根”是永远明慧的,它记载了事情的真相,即便灵魅儿记忆混乱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自己是谁,“思忆根”也会化归一道本能,时时刻刻提醒她:不对!

  有人精神受创,以至疯癫或者失忆,将来能否恢复就要看“思忆根”是否也受了创伤,若思忆根完好,此人迟早能恢复正常;若其也遭损毁,那病者就再没机会了。

  就是受着“本能”影响,灵魅儿害怕离山之人,所以她回山不久就借口“外出游历寻找往日形迹”离开了门宗。

  “思忆根?应该就是这东西作祟吧,其实我以为,若我一辈子都把自己当扶乩,当会更好。”灵魅儿笑了笑,转回原题:“我怕同门,唯独……唯独喜欢你。我本来以为是因为你曾救我的原因,不过待我彻底清醒、晓得我是谁的时候,我才明白:苏景啊,原来你是我今生此世、见过的第一个男子。那天我张开眼睛,看到了人,就是你。我封闭洞天,就是想和你安安静静地说会话,不听……她很好,可现在我不想见她。”

  不等苏景开口,灵魅儿话锋转开:“我有如意变化之身,我以为自己是扶乩,就变成了扶乩的样子,今次你见到的,才是我的本来面目。你觉得我好看么?”

  苏景点头:“好看。”

  灵魅儿又笑了,继续着之前的话题:“你可知我是什么时候彻底苏醒过来的?上一次你自幽冥返人间,苦斗玄天,离山最后一层大阵‘千江水月、万里云天’发动的时候。”

  “那一刻,离山危殆,离山巅察觉危机躁动到几欲疯狂……我就是离山巅啊,霎时里识海惊雷动,扶乩、黑石、险恶地、我为何物、我见到的第一个男子……所有所有的事情,就那么一下子涌入脑海,我真正醒来了。扶乩死,我转生;我醒来,世上却再无扶乩了。”又一次,灵魅儿浅浅叹了一口气:“我入主离山巅,发动阵法,一是消耗过巨、另则……脑袋乱了套,我喜欢扶乩,不喜欢自己,所以我再入沉迷。直到刚才,洞天内五行齐聚、相生相扶、造化生韵,我再醒来。”

  说到这里,灵魅儿站起身来,拉着苏景也一起站起:“我有两件事,想请你帮忙。”

  苏景点头:“你说。”

  “久闻大圣玦为洞天福地,盼能去看一看。”灵魅儿的请求很古怪,但她无意解释。

  纯净海、纯粹剑意生出的灵魅儿,也勉强能算作半妖之体,可以进入大圣玦洞天。

  就算请求古怪,对苏景来说也不过举手之劳,可苏景却面露难色:“那里,现在正有件重要事情……”

  第三次,灵魅儿笑了,或许是和出身有关系,这女子的笑容里总有些小小的狡黠意味:“放心便是,我只是看一看,绝不捣乱,更不会坏你重要事情。”

  要说灵魅儿会捣乱,苏景自己都不信,未再推托、伸手扶住了灵魅儿肩头准备带她过去。

  但灵魅儿肩膀一斜、胳膊一扬,把苏景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不容分说:“走吧。”

  心念一转,苏景带着灵魅儿,自黑石洞天跨入大圣玦洞天。这处洞天比着黑石要更广阔,其他地方都和平时无异,但洞天的东方、视线尽头,火烧云轰轰流转,云中一道璀璨到无以复加的银色光芒闪烁,淬厉剑意自银光中四射弥漫。这就是苏景说的那件“重要事情”了。

  灵魅儿不看其他地方,只望着东方天角,口中喃喃:“真是好看……那是屠晚吧。”

  苏景微微一惊:“你怎晓得?”

  “重要事情”算不得机密,但苏景不曾主动提起,外人没有知晓的道理。

  “五行转、生造化,借造化、夺天命。”灵魅儿十二个字说得很用力,随即放松了语气:“莫忘了,五行相生的关键之地是在我的离山巅里,这件事我怎会看不透……不过,苏景,还不够的。”

  “什么还不够?”苏景追问。

  灵魅儿的左手与苏景相握,她的右手却始终攥成了个拳头,此刻右拳摊开,只见一道道金、银颜色气意从她手心流转而去,划过重重光弧,急急飞行东方、没入了天角赤云中。

  苏景再一惊:“这是……黑石海中所养的剑意!你怎地……”

  小女孩般的俏皮,灵魅儿冲着苏景吐了下舌头,笑道:“现在想收也收不回来了,不过无妨,以后只要屠晚入主黑石,离山巅就还是离山巅,相持于星峰,照样能发动千江水月万里云天,放心便是!这些剑意能助屠晚一臂之力,于离山又全无损失,何乐不为!”

  若无苏景同意,灵魅儿进不来大圣玦,她来这一趟只为把黑石内的剑意尽数送与云中屠晚,助它行那“借造化、夺天命”的要紧法术……帮屠晚,就是帮苏景了。

  正事办完,灵魅儿就不愿再做逗留:“回去吧回去吧,这里妖气太重,我还是喜欢咱家。”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苏景心念再转带着灵魅儿重返黑石洞天。

  “另件事……对了,不听有喜没?”灵魅儿是女子,逃不脱女子天性,喜滋滋开始瞎打听。

  苏景失笑,想问一句“与你何干”,又觉得未免生硬,就摇了摇头。

  灵魅儿皱眉头:“子嗣传承,是为大事,你们须得再努力些。”

  这次苏景真笑了:“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嗯,我离开离山,在世间转了好长时候。”聊得多了,灵魅儿渐渐开心起来,语气欢喜的,话锋再转:“那你有没想过,将来有了儿子叫他什么名字?”

  越聊越有“坊间妇人”意味,不过这事苏景还真的想过,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可瞒人,应道:“想叫他苏晴。”

  不听为莫耶晴族,且苏景修金乌的,太阳出来自然是晴朗天气,这个名字没太深刻寓意,但却应景,苏景很喜欢。

  坊间妇人风范尽显,灵魅儿笑:“苏景……苏晴……听着好像兄弟俩似的,你不别扭么?”

  这事苏景也想过,不过实在喜欢那个“晴”字,是以摇头:“无所谓的。”

  灵魅儿耸肩,扬眉:“反正是你儿子,你说了算,你不觉别扭我也没什么好说。”

  苏景受不了了:“咱这聊得都是哪跟哪……”

  不等他把话说完,灵魅儿忽然收敛了笑容,错步到苏景面前,和他四目相对,声音很轻但语气异常认真:“苏景……不行的,你用的办法很好,可是我醒了,所以行不通了……多好的事情,功亏一篑太可惜了。”

  莫名其妙之言,说话时,她把一枚水晶铃铛塞入了苏景手中,随即松开了他的手,不存只言片语的解释,转身飞去。

  并非离开,灵魅儿飞向洞天深处。

  苏景却大惊失色!

  第八百一十二章 世界成妖,玄雷轰动

  离山巅、剑灵魅飞去地方:静静悬浮洞天深处、刚刚将三尺杀猕诛灭的血色劫云!

  她是这洞天的真正主人,她想去此间何处,根本没人能够阻拦,苏景也不行;她是这洞天的真正主人,血色劫云会听她的命令,血云疾驰迎上,随即……天劫绽放。灵魅儿竟是要自裁。

  苏景仓皇怪叫,想要出手相救可又想不到丝毫办法,那血云中蕴藏的是飞仙劫,若他能有办法当初夭夭也不会死。

  且灵魅儿并非置身劫云下,而是直接冲入云中,她引动的、领受的是云内杀劫。

  她给自己的劫数,威力远胜夭夭经历。

  顷刻暴躁!无能为力!就在苏景怒到发根倒竖之际,血云中忽然传来了灵魅儿的声音,柔柔糯糯、淡淡的江南口音,一如当年她刚醒来、初见苏景时的说话声音:“莫惊急,没事的,这劫云已然受我法度,较之以前稍稍有了些变化,我虽无望升仙,但也不会魂飞魄散,待劫数过后会留下一律游魂沉睡……你小心收好,有朝一日你返回中土,再将我送入轮回就是了……转一世,投新胎,我就再不是扶乩,我就真的是我了。”

  “那枚水晶铃铛里我存了一点东西,闲暇无事时候你打开来看一看……对了对了,险些就忘记对你说了,不是有两件事要请你帮忙么,第一件事是去大圣玦洞天;第二件事是请你帮忙想个名字……苏晴、苏晴,听惯了也挺好听的。”说到这里她竟然笑了起来,全无陨丧时候的落寞难过,那笑声是真的开心,甚至开心中还藏了些小小的狡黠。

  扶乩是正道仙子,本性中正心境沉稳;

  她是妖身灵魅儿,天性就带了份调皮。

  ……

  洞天外,大天地,好半晌的垂首静默后苏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抬起头来。少见的,他的眸子有些黯淡。

  三尸能感受本尊情绪,但事关重大、拈花还是要及时提醒他:“叶非说这世界有个真正的驭人神仙,就是妖僧金钟的师父。”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从那头三尺小杀猕显身刹那,苏景就晓得它是个什么东西,否则何以手段尽起连丈一都抄在手中,此刻听了拈花提醒苏景没太多反应,只是点点头:“以前也不是没杀过。”

  说话时掐诀招手,之前散出体外的诸般飞剑、宝物、尸煞尽数收回,浩荡阴风也受他心意指引、顷刻归于体内。唯独悬浮天际浩瀚火海仍留在了远处。

  手诀一变,九霄云上火海猛震,随即惊雷轰鸣、大雨滂沱——阳火之雨!天空火海,化作炽焰暴雨、倾泻人间。

  一方明镜依旧高悬天空,四方百姓都还停留原地、或躺拜或发呆,望着镜中异象。

  火雨成狂,浇落地面后汇聚成川,继而百川归元,蜿蜒流淌着、仿如一条条火龙似的,自四面八方流向苏景。

  但那些金红大川并未归入苏景体内,而是沿他身体蔓延,层层流转着最终汇于他的手心……铺展开来无边无际的火焰大海,倾泻下来淹没千里的狂猛大雨,被收拢汇聚时不过一块贯径九寸的圆盘。

  金红盘,如有实质,浓浓烈焰尽凝其中……半顿饭的功夫,天上地下烈火全部消失,苏景手上多出九寸真火金盘。

  终于,苏景昂首,望向一镜天:“你等,信了么?”

  五个字,喝问天下!

  打出了妖僧的原形,破了妖僧的法术又结果了他的性命,到如今你等可信了我之前所言么:夏离山本为驭人仙,国师金钟是为惑国妖!

  胜负已分,真相大白,除却皇帝、浮玉等皇权贵胄,还有几个人会不信苏景之言,归仙喝问当头时,八方百姓面露惶恐,一下子从震惊中醒来,还站着的急忙躺倒在地,已躺倒的又再加力磕头……可不等他们礼行过半,镜中夏离山再次开口:“晚了。”

  两字出口,归仙眼中那份沉黯陡然崩碎,换做淬厉杀机、换做无尽狰狞!下一刻,“啪”一声淬烈锐响自苏景手中“金红盘”传入苍穹一镜天,再从镜中传遍这世界四面八方、每一角落:金红盘崩碎,化作滚滚红烟直冲于天。

  赤烟弥天,再化无边火云,旋即火云崩做十六盏,分向各个方向驰骋而去……十六盏火云,就是十六场阳火大雨,它们会倾落何处、会焚烧哪里苏景不理会,由得火云自己去飘、飘得累了自己去化焚城暴雨。

  谁生谁死,会不会被火云“选中”,看你等运气!

  一道赤烟火云的大法术施展过后,苏景再没了“应酬”驭人的兴致,对小贼点了点头,后者张口猛吸收了一镜天,此间百姓再见不到归仙行踪,心中只剩浓浓恐惧。

  苏景所作所为,皆为驭人行事办法。

  行法后苏景转目望向叶非,微一点头,不露敌意但也全无客套之意,随后就不理他了,挥手将不听、相柳、三尸等所有同伴都带入黑石洞天,只剩影子和尚,隐身于外继续监视叶非。

  回到黑石洞天,众人立刻就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两处:一是半空悬浮的仙劫血云缩成了一团、正蠕蠕滚动,内中似是包裹了什么;另则是大家置身的黑色礁石上静静躺着一个“人”,面目清秀唇角含笑的女子,身周为阳火与阴风两重法度护持着。

  不用旁人发问,苏景把如何斩杀了三尺杀猕和“灵魅儿”有关事情都讲述了一遍,之后指向礁石上的女子:“这就是她了,身魄自毁于劫云,只剩游魂一线,等我回去中土后送她入轮回。”

  事情不明不白,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或许接触短暂,但她曾是扶乩,与苏景并肩亡命于南荒,为离山赴难迎抗星天恶战玄天,如今只剩香魂一缕,任谁心中都悲戚抑郁。拈花的性情最是细腻,眼睛红了。

  抹了抹眼角,拈花伸手指向半空里蠕动不休的血云:“灵魅儿的劫数已过,劫云为何还在翻腾……内中好像包裹了什么。”

  “从头说吧,会更顺些。”苏景暂时没去提劫云事情,口中话题转去了之前和妖僧的那一战:“金钟持风法攻来,我身负师母的玉露金风传承,欲以风对风,与他争个短长。”

  这是苏景的性子,也是玉露金风的灵性,来自莫耶蓝氏的法术,内中自也蕴藏了蓝家弟子的桀骜狂狷,当国师催起混金邪风的时候,苏景身内玉露金风便已开始躁动了。

  混金邪风是金钟妖僧施展的,但这道咒法来自他的“神仙师尊”,以苏景的修为难以对抗,是以苏景想出了“五行相生、大家联手”的办法。

  此法纯粹是为了打架,苏景并未多想其他,且在他盘算里,不听、参莲子以木扶火,相柳再以水润木,两口子加大弟子再加一个好朋友,这次联手也就算了到头了。不过他没想到屠晚也会出手相助、以金强水;之后屠晚又说动了小贼,厚土撑金来。

  待到五行齐聚,循转相生开始,这件事就再非打架那么简单了……

  当时苏景两眼一翻昏厥过去,浑不知发生何事,待他重新苏醒、再仔细感受身体变化时当即大吃一惊:三重小乾坤内生机凝聚,看不见摸不到的命气生韵充盈满溢于小乾坤内,分明是要开造化、添灵生的样子!

  天宗出身,道统传承,未经事时苏景或许想不到;而事情一旦发生,他也能很快领悟其中道理:无论功法宗派,世上所有修家炼化自身小天地,都是行意专元而成,修家小天地不是真的,是“玄虚境”,唯独苏景是个异数,他的三重小乾坤内都有真实存在的宝物支撑。

  是以苏景迥异其他修家,他的小乾坤有真实一面。

  再加上他的小乾坤中有红日巡天、东升西落,有时间是以分四季、有方向是以划四隅……放眼三千世界,无论哪族哪宗,无论修为深浅,单以自身天地而论,无人能比得苏景天地更接近大世界。

  而比起真正的大世界,苏景小乾坤的真元要更充足得多,小乾坤几乎不曾孕育过真正生灵,是以它更纯净纯粹。

  修家玄虚、世界真实,本难以共存之事在苏景小乾坤内完美相融。

  唯一“美中不足”的,苏景只修火法,他的小乾坤里五行缺四,唯火独占。其实这算不得什么缺憾,苏景修的就是火,凭着现在的小乾坤,将来做进境修持、温养元神全无问题。

  不过若换个角度来看,如果真能凑得五行齐聚、相生循转,以苏景小天地的独特优秀,必会有妖变异象。

  当知,五色灵云是在黑石洞天内,可最外一环的阳火灵云并非凝固不动的:五大气窍、三六一大穴和诸多阿是穴都被接连与二十条经络之中,纯净的阳火灵云自外滚滚不断流入黑石洞天,融入五色灵云内,之后再自黑石洞天内涌出,流转于苏景全身,是以一处五行相生,灵火造化八方!

  看上去,也不过是苏景的火元围着那几色灵元转了一圈,可实际里,阳火的真髓虽未改变,但它真真切切多出了一份造化玄机!三重小乾坤得了这份“滋养”,生机暴发开来……这重变化只有苏景才能感受,不听、相柳等人那时候就在黑石内,却一无所查。

  道理颇为玄虚,苏景也无意仔细解释,大概说上几句了事。这时赤目插口问道:“小乾坤生机暴发……会是个什么结果?长树林子、生出鱼鸟百兽?变成大千小世界?”

  苏景摇摇头:“不会,这份生机是小乾坤的,而非散落于小乾坤各处。”

  三尸如何能明白这其中的分别,异口同声:“啥意思?”

  “意思就是:小乾坤生机暴发,不会生衍千万生灵,只会让一件‘东西’活过来……小乾坤自己!”接口的是小相柳。

  三尸齐齐大吃一惊:“世界成妖?”

  小相柳笑了,阴恻恻的青年,阴恻恻的笑容,一个字回答:“嗯。”

  雷动翻眼苦想,赤目低头沉思,拈花直接追问苏景:“屠晚图什么?”

  苏景凑五行就是为了打架,后来屠晚主动跑来把五行凑齐了,此事苏景管开头,真正的“黑手”却是屠晚。

  苏景应了十二个字:“五行转、生造化,借造化、夺天命。”

  前六个字自不必说,就是这六个字,让玉露金风力量暴涨,也让三重小乾坤都有了转活的契机;至于后面六个字,才是屠晚的图谋所在:他要抢小乾坤的造化、将其天命夺下给自己!

  雷动目光陡然凄厉:“人不能以草充饥,但可以养羊,羊吃草长肥了人再吃羊,烤了炖了涮了都成。”

  赤目森森冷笑:“强盗不会做买卖,但可以先让商贩去忙活,等商贩赚了钱再抢了他们,金子银子铜钱都要。”

  拈花也想举例子:“我娶不起老婆,但能让别人娶老婆,然后我再去勾搭小……”

  话没说完就让苏景打断了,三个例子都似是而非,不过也有那么点意思。

  屠晚没办法自己受纳生机,但它早早就遁入苏景身体,成为他的第十一魂,除非苏景可以阻挠,否则它可随意入主三重小乾坤,融其造化取其天命。这不能算夺舍或“谋财害命”,若一切顺利的话,最终的结果就是:屠晚转活,彻底入主一方小乾坤。

  但屠晚再转活三百次,不管他是人是鬼还是剑,他曾是苏景的第十一魂,那他与苏景的主从之分就再不会变。由此,小乾坤成了屠晚的,屠晚仍是苏景的。

  对苏景全无损失。

  苏景三重乾坤,黑石与剑狱成正气天地,大圣玦与金风剑羽成妖邪世界,小金乌黄金屋与苏景本体成骄阳乾坤,屠晚选的是“妖邪世界”。

  “屠晚算计得虽好,但并不顺利,我醒来时候,你们在洞天内可曾听到一声大响?”

  不听等人同时点头,那声大响来得惊天动地,让他们印象深刻。苏景继续道:“那是屠晚向妖邪乾坤夺天命时引动玄雷之声,道理上讲,一声雷霆过后,屠晚就应该转活了,可他还是剑魂……第一次,未能夺下来。”

  说完,不等同伴再做追问,苏景取出灵魅儿给他的水晶铃铛,轻轻一摇,叮当两声悦耳声音,铃中透出一道绚丽光芒,射入前方碧海。

  碧海如幕,彩光映射下,一个纤细人影显现出来。

  很快,人影从模糊变清晰,正是自己投身天劫、放弃大好性命的灵魅儿。

  或许是法术显像之故,灵魅儿的声音异常缥缈,并无半字客套应酬,开门见山:“先说你,离山巅是你的,但我才是离山巅真正的灵魅儿,我昏迷时、我记忆混乱记不起来自己是谁时,这件洞天宝物对你死心塌地,你尽可使用无妨;可我一旦神智清明,它立刻会与我灵犀勾连。”

  “一宝二主,会让离山巅有些许变化……它会变得不听话……其实也不能怪它,这就好像阿爹教孩儿读书认字,孩儿学得用功专心,可娘亲来了书房,那娃娃就算不抬头也会不自禁的分心。可就是这一点点‘分心’,会让你的修元流转不畅,这变化来得很轻微,若是你稍稍大意些可能都注意不到。”

  “但法术事情,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容不得一点差错的。眼下而论,屠晚第一次夺小乾坤天命失败,就源于此……”

  五行生转、造化天命,什么玄虚事情都好终归都是发生在苏景身魄之内,一切一切的基础就是苏景的真元行转,离山巅这边有了变化,必然也会对其他气窍、小乾坤有所影响。

  灵魅儿的声音不停:“长远来说,影响就更大了,会坏你修行的……我永远也不会害你,可对此事我也无能为力,我本就是离山巅的一部分,它的灵犀与我勾连,我斩之不断的,除非:我死。”

  “苏景,你当记得,我是为你而死的。”

  话说到此,稍顿三息,灵魅儿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虽为水中倒映,可双眸中那满满的开心得意还是再明显不过,她笑颜如花:“吓到了没?不怕不怕,莫担心,我开玩笑的,我不是为你而死。”

  又笑了一阵,俏面上笑意收敛,灵魅儿又把话锋一转:“再说说我吧,我是剑灵魅,我开灵智是因扶乩执念,但我的性命是此间纯透水灵气与剑灵意凝结……气、意凝结的生灵与骨血生灵不同,灵魅儿若能得大开心,会越笑越年轻,假如我要嫁了你,没准送入洞房时双十年华,待你给我揭盖头时我已经笑成三岁小女娃了,不骗人,是真的;反过来、灵魅儿若悲伤忧郁,会枯萎老去,身死也不稀奇。是以我们不太惧怕伤身,我们最怕伤神。”

  “我以为自己是扶乩,我发现我不是扶乩,旁人想来不过是场误会,一笑而过便好;与我来说,却已深深伤神,救无可救了。你可知,我最后的下场会是什么:神乱志癫,变成个疯子。待我真成了疯子,离山巅会和我一起疯。疯了,就没了真正的喜怒哀乐,我也会不老不死、连来生都等不到了。到那时你受反噬重伤不算,扶乩死前心愿也会彻底落空。”

  “自知自己事,我离疯癫,不过三五年遥远了。本就没时间了,又何必再留恋,不如早些了断此生,游魂和转生事情交给你我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正好还能成全了屠晚,事先说好,夺天命只有三次机会,若他还夺不下来那可不是我的毛病了,是他自己笨蛋。”

  “你得给我安排好了,先不急做人,第一世变只蝴蝶;第二世做只小猫;第三世当粉莲花儿;第四世再开始做人,大富之家、貌若天仙、资质卓绝、出生时当有惊天异象……惊天异象要不好弄你就选个大雷大闪的日子口。”

  越说她就越是开心,已然眉飞色舞,但也是此刻、她最最开心的刹那,一切戛然而止,水晶铃中透出的光彩消失,海面重归碧蓝。

  又过片刻,那枚水晶铃突然又旋起层层光华,如此强烈以至整座洞天都被它映得流光溢彩,大海之中也奇光冲腾呼应,就在众人被耀花了眼睛的时候,扶乩仙子破空而来,足尖于礁石上轻轻一点,身形如电投身跃向大海,口中一字敕令:“腾!”

  喝声落,来者身体陡然“散”开了,一个人化作千百蝴蝶、千百蝴蝶再化七彩神光,彻底融入那重重迷乱且绚丽的大海……奇光、扶乩、蝴蝶所有一切仍是铃铛中的幻象。

  这重景色见过的人不多,但苏景记得清楚:斗玄天、灵魅儿醒来,飞身入洞天发动“千江水月万里云天”大阵时的情形。

  灵魅儿讲明了一切,最后用她今生里最最威风、也是最最漂亮的一幕,做了故事的结尾。

  不听与苏景对望了一眼,或许心底感慨有所不同,但目中唏嘘一般无二。

  静默了一阵,小相柳开口了,凶兽本性冷漠,对生生死死的事情,他更看得开,话归原题:“屠晚夺你妖邪小乾坤,另两重小乾坤又如何,你就容它们妖化?”

  见气氛有些压抑,雷动故意打断接口,同样问苏景:“小乾坤要真化妖了,得管你喊爹吧?”

  苏景一笑摇头:“说破了天,它们也是我的小乾坤,我没办法让它们转活化妖,但生机入乾坤,只凭我一个念头就能撤散生机,让他们化不成妖。不过事情另有变化,先说骄阳乾坤,内中我的金乌小元神与骨金乌夺了阳三郎的法身,有魂有身有骨本就是半活之体,生机来了于它是大好滋补,没客气就都吸敛入身了;再说此间……那里、也有个‘谋夺天命’的。”说着,苏景伸手指向始终蠕动不休的仙劫血云。

  正待仔细解释,突然间一声惊雷轰动乾坤,震得天地乱晃,众人立足不稳东倒西歪……苏景刚还讲过这雷声,众人都清楚得很:夺天命时引动玄雷之声!

  第八百一十三章 长命金锁,血发黑袍

  玄雷天音,乾坤轰动。

  就在玄雷动声一瞬,悬浮在半空中、那团已经蠕动良久的血色劫云突然躁动起来:云团先是猛烈炸开,诺大一片云尽化茫茫血雾,弥漫整座洞天。

  旋即呜呜风响贯彻八方,黑石洞天的苍穹自东向西,蓦然裂开一道狰狞裂缝,层层金红光芒自“天外”投射入洞天,天外光芒的颜色辉煌壮丽,可这光芒的气势却阴冷残暴!

  苏景身边同伴惊讶则已,但全不担心,除了方画虎兄妹外,所有人都能辨出“天外光”来自何处——天乌剑狱。

  三重小乾坤中,黑石洞天为一重煞地,天乌剑狱则是一重罡天,正正对应为整齐小天地,如今这重天地上勾下连,结化完成乾坤。

  与前次不同,玄雷非一声,轰轰巨震不绝于耳;天地勾连,离山巅内大海绽放旖旎光彩、天乌剑狱映射火色如炽;血色劫云所化浓浓血雾弥漫于天海之间!

  三息过后,血雾又复旋转开来,化作一道猩红飓风,如龙。

  飓尾落于离山巅大海之内,飓首穿透洞天苍穹,直直扎入天乌剑狱中去。血色飓龙急急旋转,贯穿“乾坤”。

  再三息,玄雷失声,彩光退散,天乌剑狱气息消失不见,黑石洞天苍穹裂隙也告愈合,狂猛飓风又重归劫云之形、再不稍动……就那么一下子,所有异象消失不见。

  突如其来的寂静。

  众人目光望向苏景,苏景不急着解释,纵身而起飞向空中劫云。三尸好奇心重,各自踏起小棺材跟在了本尊身后。

  四个人直接飞入劫云内,三尸战战兢兢,明知劫云不会打自己,但这云彩太过凶险、动辄杀人,他们三个还是忍不住害怕。

  苏景不管身后三个缩背藏头仿如做贼的矮子,一直来到云心深处站住了脚步。

  四个人排成排,前面第一人突然站在,后面三个人都未留意,险险就撞到了一起,雷动大是不悦:“我说苏锵锵,你停步时倒是招呼一……这是什么东西!”

  雷动惊呼,赤目也满面诧异:“小小娃娃?哪来的?”

  拈花倒吸凉气,再接口:“好像苏景,见鬼了么!”

  血色云心内,一道小小白云仿如玉台,其上正躺着个小小婴儿,刚出生不久的模样,正闭目沉睡。

  襁褓娃娃,居然穿戴整齐,一身黑色的小袍子穿在身上正正好好,脚上蹬着双青色布靴。

  细看婴孩五官眉眼、甚至熟睡时小脸上带出的那份笑意,都与苏景一模一样。唯独,婴孩的头发殷红如血!

  苏景伸手,将娃娃抱在怀中,与三尸一起返回礁石。

  见夫君上天转了一圈,带回来一个跟他长得分毫不差、一看就是他儿子的小家伙,不听没办法不惊诧,小妖女面色古怪:“这是……”

  “她于赴难时,以灵魅体内精魄、混以劫云元法精华,结做命晶一枚。再借‘五行相生’的契机,命晶谋夺小乾坤天命,由此得生命,得此婴。”苏景的解释不算明白,但也足够众人听懂了,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皆尽望向礁石上的灵魅儿游魂。

  法术过程复杂异常,且这道法术需得诸多契机,比如洞天内有错认天地的劫云、小乾坤里生机充盈世界成妖在即、灵魅儿能够让洞天彻底听令等等等等,即便苏景大概知晓怎么回事,一时间也没办法解说明白。不过再清楚不过的——灵魅儿决意转世投胎,但她得了屠晚的启发,赴死时候给苏景留了个“儿子”。

  小娃睡得香甜,全无醒来之意。

  拈花不知怎么就那么开心,除了高兴、还打从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娃,踩着棺材漂浮三尺,小心翼翼伸手去从苏景怀中抱过娃娃。矮子正想要说话,不料婴孩怀中丁丁轻响传来,一块小小的金锁自娃娃的袍襟中斜落。

  金锁精致,刻鲤绘蝠,背面四个字为篆“长命平安”,正面则是工工整整的楷书,两个方正字:苏晴。

  拈花咧嘴笑:“这孩子叫苏晴。”之后抬眼望苏景:“这名字,听着跟你兄弟似的。”

  灵魅儿求苏景帮忙的第二件事:想个名字。

  给那即将“谋夺天命”诞生于离山巅的孩儿想个名字。

  小不听这边,俏面上神情可就愈发古怪了——将来孩儿叫什么名字,此事两人在寝宫数豆子之余常常会聊起,她是知道“苏晴”这个名字的,没承想被灵魅儿“捷足先登”了。

  此刻再去看礁石上被风火相护、安详沉眠的灵魅儿游魂,熟睡中她唇角的笑纹中,怎么看怎么有一点小小的得意。

  灵魅儿,天性调皮。

  不听神情古怪,啼笑皆非,但又怎会有丝毫怨懑。灵魅儿不因苏景而生,但她赴死的缘由无论再怎么“理直气壮”,总也和苏景有些牵扯的。她把“苏晴”的名字抢去了……抢了就抢了吧,反正也不是外人。

  红发苏晴是因灵魅儿而生,这一重相论,他算是灵魅儿的孩儿,可这孩子真正的身份是苏景“正气乾坤”的掌界仙灵,将来待他苏醒,他只会拜认苏景为尊、与苏景与小乾坤同命相依,与灵魅儿再不存半点关系。

  小小一个娃娃,三个矮子轮流来抱,抱了一轮又一轮,雷动也笑得合不拢嘴,不过“三大宗师”之首,除非开饭否则何时也不会忘了正事,问苏景:“这孩子对的修行会有何影响?他夺了小乾坤的天命,成你一重小乾坤的主人,剑狱、离山巅以后你还用得了么?”

  “小乾坤成了苏晴的,但苏晴是我的,是以小乾坤还是我的,修行、炼器、黑石洞天收转阳火精元、天乌黑狱纵剑杀敌所有这些事情都和原来一样。”

  “苏晴与这重乾坤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若我修为精进,小乾坤会越发强大,他也力量更大;反过来一样,苏晴虽与我同命共生,但他醒来后,自己也是活的,可单独修持,他若修炼得更强,小乾坤会更茁壮,我的修持也会得益。”

  且与灵魅儿与离山巅灵犀相连、会影响苏景修行的情形不同,早在苏景收服黑石之前灵魅儿就已是洞天真灵,红发苏晴则是“后来者”,他会与离山巅、天乌狱灵犀相牵,不过这份联系本就是苏景给他的,是以不会对苏景行法、修炼有丝毫影响。

  绕口令似的一段话,意思倒是简单明白,听起来不费劲。待三尸点头后,苏景继续道:“如果非要说影响,也是有的:苏晴诞生,正气乾坤被真灵入主,就再没机会生衍元神了……但无妨,我虽有三重天地,可几乎没可能养成三道元神。”

  为何养不出?苏景的情形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帛绢上金乌正法神奇,不过当初研创此神奇法门的前辈也没想到后世里、自家门下会多出了这样一个怪物。

  养一枚元神的办法记载得清清楚楚,三天地生出三元神的法门又上哪里去寻。

  此事乍一想没什么,一个乾坤一个乾坤的温养、生神就是。而实际里修行道路,越往高处就越艰险难行,就以苏景自己的经历,他能结成功结宝瓶、炼化三重乾坤,其中就靠了莫大机缘,如果他未下幽冥或者未能遇到阳三郎,单靠帛绢功法修行,永远只能止步于第七境了。

  宝瓶尚且如此,如意胎又当如何?谁能说三界生三神就不再需要特殊契机,谁又敢说三道元神彼此间不会冲突吞噬。

  若没有这次“谋夺天命”,苏景就只能硬着头皮前行,可帛绢上的记载已然连“宝瓶”修行都难指点完整,元神境界对苏景而言,说是“九死一生”也不算夸张。

  是以眼前这样的情形,对苏景只有好处:

  苏晴、屠晚各自夺走一重天地,苏景就只剩骄阳乾坤,这让他的修行“重归正轨”,苏景留下的是他的“正天地、主乾坤”,将来温养元神足够了。而修行道理上,两道小乾坤易主;具体修炼上,它们都还是苏景的……

  解释中提到了屠晚,三尸急忙又问:“屠晚那边怎么样了?”

  “还剩一次机会。”苏景应道。

  谋夺天命,三次机会,第二声玄雷轰动时候,离山巅、大圣玦中两处同时“夺天命”,苏晴成功得命,屠晚却又次失败。会如此当然不是屠晚弱于苏晴,只因大法术不仅需要实力,还掺杂了天机气运,剑魂运气稍差,第二次也未能成功,此刻正在大圣玦内重新蓄势,为最后一次机会做准备。

  红发苏晴又落到了不听怀里,这婴孩长得与苏景全无两样,爱屋及乌,不听抱过他两息后就再不撒手了。

  拈花找小妖女要了几次都没能要过来,无奈转开话题,伸手指着苏晴一头红发,问苏景:“为何他头发血淋淋的颜色?”

  苏景回答细致,解说全套:“黑衣衫是剑狱气意凝结,青蓝靴是离山巅气意缩成,他一头血发来自血色劫云……他的身魄倒有一小半来自血云,是以云中劫数威力,尽入他满头红发。”

  说着,苏景伸手一指半空红云,微笑:“现在那道劫云只是空架子了。”

  “没用了啊——”雷动点点头,随口向下说道:“那还留着它作甚,看着怪碍眼……”话没说完大天尊就反应过来,嘴里“咕噜”一声怪笑。

  空架子就没用了?

  空架子也能吓唬人,苏景哪舍得驱散它。

  苏景也笑了,小娃未苏醒、屠晚正蓄势,“里面”暂时没了事情,可外面还有个凶狠人物没走,该去见见他了。

  大天地,垂头不语良久的苏景总算抬起头,望向坐在对面的叶非,和气微笑:“你还没走啊。”

  第八百一十四章 无处容身,非反不可

  叶非端坐地面,一柄剑横置膝头。重伤、力战让他面色晦暗,但他双眼已经恢复平静,声音冷漠:“我想走,你让么?”

  “莫名其妙,”苏景摇头:“从我杀驭人、斩妖僧,这好半晌里可能拦阻过你,我不让你走……这话从何说起。”

  叶非面上无甚表情:“六耳不知你的底细,但中土人间,谁不知小师叔麾下能人众多。你未出手,想必是派下了厉害人物来监视。要能真容我轻松来去,要么你真入山穷水尽境地,要么你就不是苏景。”

  叶非他心智了得、看事情明白得很,苏景斗国师,明显还有余力,既有余力又岂能让叶非随随便便离开。

  因修为沦丧,他察觉不到影子和尚隐匿附近,不过叶非能猜到。贸然离开必会惹出“厉害人物”,与其如此还不如留下来,休养回复些力气,待到真翻脸的时候,他也未必没有再战之力。

  话说完,不见苏景有什么反应,叶非面上冷笑浮现:“一代真传叶非、欺师灭祖之罪。离山六十甲子,真传弟子中只有三人悖逆师门,你、尘霄生和我,可惜啊,你们两个都是假的,我才是真的、真悖逆。以离山传人愚忠,就算你无暇兼顾两边战局,也只会弃妖僧驭人不理,专门来与我拼命。你去杀妖僧,自是有人留下准备对付叶某了。”

  这句话算是个“理证”,但也是“显摆”,显摆自己身份重要,于离山弟子眼中,他这个叛徒比着驭人国师要更重要得多。三尸对他点评准确,叶非就是这样的性子,做人做鬼做什么都好,都得要做最重要的那个。

  不料话说完,苏景神情依旧全无变化,似笑非笑望着他,一言不发。

  叶非沉面、凝目与之对望,开始时候目光还笃定,可对望时间久了,他眼眸深处渐渐升起了一丝疑惑……看那小子神情,莫非猜错了……根本没留下人来对付自己?刚才真的想走就能走?

  忽然,苏景笑了:“随你怎么想吧。既然留下来,不如聊上几句,有些事情我可还没能想明白,盼你能指点迷津。”

  不等叶非点头或者拒绝,苏景已然继续向下说道:“你初到时,前前后后和我聊过许多……”

  叶非微微一笑,满带傲意,说过什么不要紧,重要的是那一战里他的剑术发挥淋漓尽致!仅以最浅薄的护身真元、拖着伤残之身,就靠手中剑破去墨十一的邪风,险险就斩杀其一,端的精妙剑法!

  更要紧的,中土剑道素有“剑出离山”之名,如今他这个叛徒的剑法足以折煞正宗、同辈弟子,这让叶非心中满满骄傲。

  “可惜那时候我入定了——”苏景的话没说完,继续道:“你对我说过什么,有何要紧事情?”说到这里苏景撤去了杀猕画皮,换回平时模样。

  “入定了?”叶非愕然。

  “是,正赶上五行生转,乾坤成妖,我须得集中心念把持元修。”昏迷变入定,小师叔最好面子。

  只凭“五行生转、乾坤成妖”八个字,就足以让叶非信了苏景之言,无可遮掩的、叶非目中失望流露。

  苏景练了什么功叶非不在乎,苏景是昏迷还是入定叶非不关心……唯一要紧的是,这小子那时候不知身外事情,竟没能看到自己的惊仙剑术!

  叶非的声音里全无语气:“斗战之中百无聊赖,随便找人聊聊天罢了,无关紧要。”

  “哦。”苏景一点也不追究,就此换了问题:“适才我对付国师,你匆匆赶来,不惜以残躯入战,却先帮我再帮他,是何道理?”

  本就是古怪行止,自然会惹来对方发问,叶非却蔑然冷笑,仿佛苏景的问题无聊到极点:“待你知晓我究竟是什么人,再来问这无趣之问吧。”

  “你是何人?”苏景轻松:“糖人,货真价实的糖人。”

  怪话一句。

  叶非轻轻眯了下眼睛,又一次直直盯住对方双眼,似是想看穿苏景现下的“糖人”之说,究竟是无意之言还是另有所指。

  苏景双眼干净清澈,什么都看不出来。苏景眨眨眼,不和叶非大眼瞪小眼:“你是什么人都无所谓,关键是你怎么看六耳杀猕,怎么看我中土之人。”

  叶非想也不想直接应道:“前者猪猡、后者豺狗,如此而已。”

  这次苏景的神情终于有了些变化,无奈、摊手:“无论怎么说,你也是‘驭人、汉人’所生,不必‘猪猡豺狗’的这么怨毒吧。”

  或许是修为不再所以让心境少了平时的沉稳,叶非闻言大吃一惊,脱口道:“你怎知道?!”

  “夭夭。”苏景并不隐瞒,点出关键……本地天劫对外域来人并不理会,小相柳是为一例,可同样来自中土的夭夭才到天治之年即遭天劫追杀,这其中的差别究竟在于何处?苏景曾做仔细琢磨,前后罗列几种可能,其中让他觉得最“妥帖”的可能是:新天治不问内外,只看族种。

  中土第五园土著来这里,新天治没见过,不理会;但中土的杀猕若来此间,新天治识得他是驭人,不理他“户籍”如何,既认识你便照打不误。

  不论相柳是人是妖,他都是纯正的“中土世界”血统,新天治不认识,所以不打;夭夭或许有此间六族的血统在身,新天治识得她,时候一到必杀无赦……

  若真如此,夭夭的“本地血统”从何而来?这座世界被牢牢封闭,内中六大智族只有一族存于中土。

  不过苏景不觉得夭夭是纯正驭人,就算缝目割耳挫牙,她渡劫时候也必会显露本形,苏景看她从生到死,不可能会被瞒过。归根结底:夭夭不是真正的杀猕,但与中土杀猕有着莫大关联、血脉之亲。

  那还能是什么?杂末糖人吧!只是夭夭的父母一方不是丁古刽番,而是中土汉人。

  凡间小捕快、离山掌刑长老、幽冥一品判官,耳濡目染总会学到些破案的法门,若线索扑朔难做推论时不妨先将“结果”假设出来,再做逆推,若这个过程都能与线索扣合、全然能够说得通,那多半就是真相了。

  即便推断错误,拿来诈一诈叶非也无妨的。

  果然,叶非面露惊诧,算是坐实了苏景心中猜测。

  一吸、一呼,叶非的面色恢复了平静,又恢复了冷漠且无所谓的样子:“凭你这份心思,难怪陆崖九会引你入离山了。”

  苏景不理会这等无味言辞,自挎囊中摸出了骨石香囊,对叶非晃了晃:“这东西对你们不管用啊。”

  驭界里六耳杀猕无需潜藏行踪,骨石香没了用处苏景就将其收起,但还在中土的时候,香囊一直被苏景挂在身外,遇到叶非也从未见他尖笑过。

  “也不是全无用处,骨石香的味道,中土人闻不到,六耳猪猡一嗅便忍不住尖笑,我们这些人来闻则奇臭无比。你闻嗅恶臭会笑么?不笑,便不是杀猕。”看着香囊,叶非语气厌恶。

  “很臭么?”苏景特意把香囊挂在了腰畔:“那你行刺六师叔,欺师灭祖、反叛离山,是受杀猕指使?”

  话音未落,叶非突兀大笑出声:“六耳猪猡?指使我?他们也配!此间杂末何等卑贱,你见识过了,但在中土世界,糖人遭遇比着此间还要更可怕晚辈!中土糖人,若父汉母驭,生出儿郎个个身带残疾丑陋无比;若父驭母汉,孩儿精致漂亮。不管丑陋或漂亮,身体上都毫无破绽、只显汉家血统,且体魄大都不凡,适合修炼。”

  “就是因我等身骨出色,所以才更有滋补奇效……每头糖人娃娃自出生起,就会被驭人活炼,受足煎熬,待到炼满两千一百二十一天之期,鲜血入药成补丹、骨肉上桌烹美味!我命大,五岁时候得了天赐良机,刺杀驭父逃出魔窟,你以为,我还会为驭人做事么?”

  大笑欢愉,好像是嘲笑苏景无知,偏偏叶非口中所说的是可怕悲惨的经历,这让他的笑声平添诡异。

  苏景摇摇头,又问:“逃出魔爪后又得造化,被六祖选中列入门墙?后被六祖看出你‘混血’真身,所以抢先动手欺师灭祖?”

  “已经说过了,我们的身体全无破绽,离山九子虽强但未飞升前终归还是凡间之人,岂能看穿万事?自始至终他也不晓得我为何要杀他……能得修行,有望飞仙,我本心怀感激,奈何,叶非糖人,天地虽大却无我容身之处,非反不可!”

  “越说我可越不明白了。”苏景微皱眉:“你若别无野心,就算隐瞒身份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为何不安心修行下去,离山是什么样的门宗你又不是不晓得……”

  “离山是什么样的门宗?就算诸星峰与天平齐,还不是俗世里的门宗?”不等苏景说完,叶非就开口打断:“我宰杀驭父时,那厮一边哀号一边对我狞笑,反反复复一句话……或疼或狠或哀或恨或笑,各式语气地一句话:你以为,这世间还有你容身之处么?!”

  第八百一十五章 妥当办法,斩草除根

  叶非的神情平复,不见喜怒,唯独目光深处、一缕怨毒:“起初,我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但修行精进、眼见开阔,就越来越觉得那厮临死之言……有道理啊!‘旧人’与‘新人’勾心斗角,我这半新不旧之人……谁把我当人呢?”

  中土世界的糖人几乎没有长大的机会,未脱童年就会被驭人亲长炼药生食。他们的地位,在驭人那边就不必说了,但如果他们都能长大呢?若公开自己的半驭半汉身份呢?半个杀猕,在中土人眼中怕是和六耳也没太区别。

  无需苏景追问,叶非径自向下说去:“到后来,借一个闲谈的机会,我问我那汉人师父商照六:若驭人与中土人结合生子,这些后代该如何处置?你猜他怎么回答?他应道:最妥当办法,莫过斩草除根。哈,答得好!”

  离山九子,心性各异,最喜争战、好勇斗狠的非九祖陆崖莫属,但论起心性狠辣,九兄弟中六祖为甚。“千江水月万里云天”中,商照六封存的法术是金戈铁马,因他本为骁勇猛将,自战场杀伐中开悟入道。是以他处事作风,多有悍将之风,虽人在正道,但他的杀性深如海杀心重如山。

  就因为这重杀心,大祖常会与六祖讲道,时时以作提醒,奈何一人一道,六祖以为若心中无杀意,他的修持也不会有如此成就……可惜到头来,杀心还是坏了他的道心,未能冲过飞仙劫这最后一关。

  但非说不可的,杀心与分辨是非是两回事。六祖生平从未行差踏错半步,降妖除魔无数,造福四方百姓,恶人于他剑下难得全尸、连魂魄都会被打灭,却从未有过良善无辜枉死在他手中。其实当日六祖回应叶非问题时,只当是师徒间的闲聊说话,他不知叶非就是“混种”、更不会晓得对方是存了怎样心思。

  既然闲聊,何必那么认真。“妥当办法、斩草除根”是悍将出身的六祖本意,可真要遇到此类事情,以商照六为人,还是会审度善恶,看其是否无辜再做决断……六祖当是随口说闲话,叶非却牢记在心,当时笑着点头。三年后趁师父行功到要紧时候,突然拔剑行刺!

  幼时残酷记忆;驭父终言阴影;师父无心之言……而最最重要的,是叶非自己心中的戾气!他有一半驭人血统,即便不显于身魄,心根处也会有一道凶残戾气,随他修行越深这天生的力戾气就越浓越重,最后终于化作心魔,行刺师尊反出离山。

  叛逃离山后,叶非遭八祖追杀。

  外人只道陆老九才是离山九子中最厉害的那个,殊不知老八的本领比着老九还要强上一大截,有他出手叶非岂有活路,但事情另有波折,到最后叶非非但未死,反还得了机缘,修得一身厉害本领,不过这一节叶非没去细说,一带而过。

  之后叶非隐匿行踪,他猎杀六耳驭人,对中土土著也生杀随心,不过他也救人……只救一种人:同类,糖人。他身边手下,夭夭也好肖斗斗也罢,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身份:半驭半汉。

  得他所救,为他效忠,且中土糖人都有不错的根骨,得叶非传授修行法度,渐渐成就一番势力。

  “杀猕、汉人,猪猡豺狗,我辈虽得生于这两族,却以其为耻,是以我干脆再立一族:占!凡与我同身同血同命之人,皆为‘占人’。”说到这里,叶非收声了。

  对叶非一带而过之事,苏景是非要追问不可的:“我师尊追杀于你,其中究竟发生何事,让你得以活命。”

  提起陆角八,叶非的神情稍有复杂,发自本心的恐惧与心性桀骜而来、“强撑的蔑视”混在了一起,摇头:“就值这么多了,另外我会再饶你不死一次。”

  苏景被他说糊涂了:“什么就值这么多了?”

  “夭夭玉简我已解读,据她说,天劫来时你曾试过相救。”叶非神情黯然,并不掩饰失去同伴、同族的悲伤:“叶非此生,无爹娘无师父无朋友无兄弟,唯一能算得亲近的,就只有身边几个手下……不管你那时知不知道夭夭真正身份,你试过救她我就领情,之前答你所问,以后饶你一次活命,就这些了。”

  叶非只说“回报”,但不道谢。

  “不用谢。怎么说也是从中土来到。夭夭姑娘殒身前,还在为你带惊受怕。”苏景浅浅叹口气:“夭夭应劫时我就在她身边,应她所求我给她讲了新天治之事,之后、死前刹那,她面色惊恐……她不知你是否也来了此间,若真来了你也会引动天劫,她怕的应该就是这件事了……你渡劫,为何还能活着?”

  借夭夭死前情形,苏景自然引出一个关心问题,叶非的剑法确实“骇人听闻”,但见识过血云天劫的威力,苏景绝不像相信对方就靠着剑法渡劫。

  “我以剑法渡劫,撑过了,就活了。”叶非张口就说。

  苏景气笑了,知道他吹出一张牛皮遮天,可实情叶非不说苏景先在也没办法:“恭喜,为何你未飞仙去。”

  叶非抬眼望天,冷冷道:“我还不想飞仙去,就留下来了。”

  不止遮天,牛皮已然拱破天了,这事没法再往下聊了,苏景换了话题,老问题重拾:“赶来这里,先去对付驭人,又想阻我杀灭妖僧,究竟是何道理?”这个时候,大地微微震颤,轰轰闷响自西北方传来,循声远眺:一座琉璃浇筑的璀璨大城这个贴地急行,于天光映照下,城池泛起斑斓颜色,煞是好看。

  霖铃城。

  与国师鏖战时苏景打发了性子,带着大风扫荡秋境,城池被他丢在了原地,只留下了一对细鬼藏身城内算是看家。霖铃城是苏景以阳火炼化的,虽谈不上化凡为奇,但领受苏景心意、自行飞驰赶来与主人汇合还是没问题的,以前苏景着昆仑力士扛城主要是为了排场。

  不多时城池来到附近,苏景向城中一指,招呼叶非:“进去坐坐?”

  对这份假惺惺的客套,叶非摇头拒绝,不过苏景的问题他痛快作答,因之前曾有言在先“待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再来问这无趣之问”:“于我心中,最想做的事情,驭人尽灭、中土人死光。于我眼中,最漂亮有趣的景色莫过,驭人与中土人相拼相杀。你的心思、本领都不错,就这么被妖僧、墨十一给杀了未免可惜,我还想看你在这里多掀几场腥风血雨。”

  “可是事情反过来,那个妖僧被你给杀了,我也一样觉得不痛快,他有些轻敌了……不是说他没把你当回事,是他以为自己足够重视,结果还是小看了你,你可是中土世界佑世真君。我以为妖僧死得有些不值,最好是他能活着回去,重新做过准备功夫,再来和你大战一场……那样才好看。”叶非笑了起来,发自心底的欢愉。

  “就为此事?”苏景略显诧异。

  叶非说的简单,但双方凶狠斗法他一脚参与进来,身上修为剩不到半成,就算剑法出众,未免也太凶险了,如今虽未死在当堂,可被苏景留在了原地,进退两难,这就是他的下场。

  “我这人贪心,为了小小一点快活都不惜命。”叶非呵呵一笑:“其实在中土,我的打算也差不多,开离山封禁,放驭人入界,你们两家去拼杀吧……不过这件事有个让人烦恼的地方:若离山人强马壮,我想破封印难上加难;若离山凋零残弱,放驭人进来战事就会一面倒,无趣得很,毕竟离山也是我的出身门宗,它被人杀得全无还手之力我也没面子不是。麻烦啊……想来想去,还是得自己强一些才能有机会,‘进离山、少伤人、破封印’的机会。这不,最近开始精修剑法了么。”

  叶非的声音越来越轻松:“六十年前星天劫数和紧跟着来的玄天田上,离山和整座修行世界都元气大伤,于开封印是个好机会,我本来懒得再等,一面倒就一面倒吧,先放猪猡进来再说……不料那场劫数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原来还有人想要毁灭中土,这可让我又不痛快了,就放过了那次机会……不是说我就不做自己的事情了,是那个引动天星劫数的人恶心到我了。他不是要摧毁中土么,我就让中土修家好好休养一阵,也去恶心恶心他,一百年吧。一百年后他爱怎样就怎样,我不管,设法开那封印,放驭人入中土。”

  心中魔障深种之人,行事全无法以常理而论。

  轻松笑容里,他站起身来,长剑握于手中:“今天话说得够多了,烦了,动手吧。”

  苏景起身、转身,迈步就往城中走,大大一个后背留给了叶非,全无防备之意,更不见和他斗法争胜的打算,晾他。

  叶非皱了下眉头,语气里有些古怪:“我说打一架,你就这么走了?”

  苏景不应声,不回头,就举起手对他招了招,再见。

  叶非的语气有些无奈了:“我说,你能不能不把我说的话当放屁?”

  第八百一十六章 皂袍蜡目,红顶老祖

  叶非这句话说得有趣,苏景笑了,头也不回地应道:“开始聊的时候就跟你说了,没打算留你。你说烦了?我听你吹牛早都听烦了,既然都烦了,一拍两散,一路平安吧。”说着话走进霖铃城中去了。

  隐遁暗中的影子和尚得了苏景心识传讯:他若不造次就放他离去。

  叶非现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看着苏景头也不回地入城、再过片刻昆仑力士显身扛起城池大步离开,都没人再来招呼自己一声……

  “真的放了叶非?”洞天内,三尸大是不解,六只眼睛都努力瞪大,望苏景:“总得有个缘由吧?”

  “这是驭界,又非中土。”苏景应道。

  就是这么个简单缘由:此间为驭界。

  六耳、中土人,叶非两个都恨,但这仇恨根源还是来自杀猕对“糖人”的残害,两仇相较他更恨六耳,这一重绝不会。

  那、此间就是驭人世界,他对驭人的祸害又怎会轻得了。

  若叶非是头毒兽,苏景以为,把他放出于驭界四处为祸,比着现在就擒杀了他更有趣,至于自己会不会也受其害……不是不担心,但“担心”未能敌过“有趣”,这是苏景的狂傲。

  他狂,他知道可能做傻事,可他乐意。

  这份狂狷来自大圣玦、屠晚剑、金乌阳火、玉露金风又或者本就是他的天性?苏景自己也不知道。

  再就是……这份狂傲是不是也要算做一份心魔?苏景没想过这件事。

  对苏景的解释,三尸嗤鼻不屑,但没再追问或者埋怨,拈花手指不听怀中血发苏晴:“我儿子怎么回事?”

  出身而论,勉勉强强苏晴能算做苏景的儿子,苏景的儿子就是三尸的儿子,拈花神君当爹很是欢喜。

  苏晴没事,只是不醒,从他夺天命后就一直沉睡香甜,全无要醒来的意思。

  任谁也不曾经历过“乾坤儿子”这种离奇事情,没人能解释原因,苏景暂时没说话,自不听手中接过苏晴,一道真元注入其身,以帛绢的秘法对小娃做仔细查探。

  ……

  叶非皱着眉头,直到霖铃城消失于良久,确定苏景是真走了,他才叹了口气,满心满腹的不痛快。苏景盼着他能祸害驭人,他又何尝不想看“猪狗相争”,双方存了差不多的心思,这一仗自然也就打不来,可叶非还是别扭——若自己修为在身,当是他高高在上,放过苏景,结果变成了人家放了自己。

  自己被人家放了,不痛快。

  顺便,叶非也就更怀念自己的那盆水了。探查修罗涧,适逢两界“小路”怪力绽放,叶非被摄入驭界刹那曾回头看得清楚:端盆的肖斗斗被隔绝在外,虽然肖斗斗奋力想要追随主人,可惜这事他做不得主。

  那盆水啊,叶非几千年的修持都在其中!

  所幸,肖斗斗的本领和忠心,叶非放心得很,肖斗斗必会妥帖护好那盆水的,只要回到中土就能恢复修为。

  可是中土又该怎么回去。

  如果中土之人摧毁封印,两座世界就此通联、来去自如;但若中土那边封印不动,驭界这边根本连“路”都看不见,又谈什么过去……安心等着吧。忍不住的,叶非又一次叹气,随即他觉得今天的叹气实在多了些。

  深吸一口气,静默片刻,再抬头时叶非眼中疲惫、无奈一扫而空!重伤没变、法力不再,他的眼睛“活了”,那是昂扬生气与开心趣味:此间遍地猪猡,恰好手中有剑!

  荡剑、切风、叶非动身,身形飘飘如烟,向着驭人重境深处行去,不过他选择的方向与霖铃城并不相同。

  八十里后,叶非又开始琢磨起马匹、鹰驾的事情了,靠长剑摇摆引荡流风前行,前进之势再如何轻松写意,到底也还得费一份动剑的力气,叶非累得慌,偏偏这方圆数百里地方先被飓风扫荡又遭烈火焚烧,莫说马匹了,就是蚂蚁也不剩一只。万幸,苏景的阳火颇有独到之处,地面被他烧后变得光彩盈盈,挺好看的,算是少见的风景,左右观览能得一重眼福,打发了赶路无聊……正在胡思乱想之中,叶非忽然停住了脚步。

  警兆。

  并非护身灵识发现了什么,这份警惕来自心底,自从反出离山后受高人追杀、千多年徘徊凶险荒野时养成的本能。

  四野平静,一切安泰,什么都没变,唯独空气给叶非的感觉变了。

  在叶非闻来,危险是有味道的,微微地辣呛。

  在弄清楚心底警兆究竟从何而来前,叶非不会再冒进半步,他的呼吸放缓了、站姿轻松了,可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些……突然间连串剑鸣,二百剑汇聚一道银链,自叶非袖中流转而出。

  叶非动剑。

  叶非瞪目,不怒、但惊。不是他要出剑,依旧是来自本能的反应:细品之中、空气里那份危险气意突然变成了一根针,直直扎进了他的脑海深处,佩剑立刻躁动、纵袖而出!

  旋即六个身影,浮现于正前方、地平线,百里外。

  杀猕,但不同于黄胄金甲、僧侣黑袈、兵卒青甲这些驭人打扮,六个人戴红帽、着皂袍,皮肤如树皮干枯开裂、隐约可见皮下暗红血肉,三目仿佛遮蜡,全无生气的黯白。

  ……

  驭京郊、浮玉山,皇帝并未返回宫中,他留在了山巅,天上的镜子早都不见了,他还在抬着头愣愣望天,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知何时,皇帝身上的威严、贵气统统散去了,此刻他就是个老人,看开天命静心安稳的驭老汉,一重气意转变,天下之主成了个听风看景的逍遥叟。

  皇帝身上尊严不见了,浮玉王的面色却愈发谨慎,开口时不再以“皇兄”相称,用上了朝堂敬称:“万岁……老人家派来的那位六位……六位老祖差不多该到了吧。”

  “应该赶到了,谁也逃不了。”皇帝的声音轻飘飘的,甚至有些绵软无力。

  ……

  叶非身形急转!

  他不晓得对面六个驭人的来历,但当他们出现,空气中的危险气意就变了,变成了一股死味。更要命的,这一股沉沉死气并非六个红帽驭人散出的……那味道,来自叶非自己的身体。

  何其明白、简单的事情:他们未现身时,叶非察觉危险;他们显现于视线后,叶非觉得自己要死了。

  二百剑、乱披风,随着叶非身形转动而上下翻飞,远远望去一片银光笼罩叶非身周三十丈地方。

  六个驭人对那团剑光熟视无睹,他们继续赶路,不跑、不飞,他们用跳的,且跳得很奇怪:向上、不向前。从头到膝盖全都不动,只凭脚踝与足尖力量,向上轻轻一蹦,双足离地还不到一尺。

  可就是这一个矮纵起落,叶非与他们的距离猛“缩”一半,自百里开外变作五十里不到……桌子上铺台布、摆放杯盘,别太用力去拉动桌布,那摆放其上杯盘也会随桌布而动、靠近过来。便是这样的道理,六个红顶驭人向上蹦,他们未前进,但他们双脚腾空时候。头顶上的天空、脚下的地面都向他们所在方向急冲而去。

  当双脚落下,一切又复静止。

  他们赶路,他们不前进,自有天地向他们涌去,所做的只需跳一跳,无需太用力,跳个七八寸足够了。

  叶非眨了眨眼睛,居然笑了……狂妄之人从不怕死,只怕杀自己的人不够分量。叶非动身,挟长剑冲前方,百多里太远了,只凭剑术还打不到人,他主动靠近。

  六个人无动于衷,不急不缓甚至有些呆滞地、第二跳。

  天地遽然向前行移,叶非冷声叱咤,六个驭人面前突兀破风声响,两百长剑攻杀到面前。

  再看叶非身边大团剑光仍飞舞闪烁……护身二百剑、杀敌二百剑,一共四百剑?

  只有两百剑。

  以叶非此刻力量,动用两百剑已是极限,他身边围拢的只有剑光——剑光留于身畔,但剑失色不失锐、遁形破空去,杀强敌!

  剑剑精准、无一落空,每一剑或刺或斩,都稳稳击中六个红顶杀猕。

  叶非修元浅薄,但他的剑术无需蛮力,借风借空、剑上所有力量皆凝聚击中敌人要害的那丁点锋芒上,即便墨十一那等修为,正面迎受叶非一剑也必死无疑,可六个驭人对两百剑刺杀全无躲避或抵挡之意,任凭它们打在身上。

  金铁交击乱响。

  枯木般的身体,中剑后连一道白痕都未留下。红顶杀猕每人中叶非三十余剑,毫发无伤。

  一攻全无效用,叶非的笑容反倒更盛,他已经赶到六个杀猕近前,挥手驱散周身剑光同时,又一柄长剑在握。而此刻先击中驭人的两百剑尚未落地。

  叶非探手、第二剑。

  并未击向面前的驭人,他手中一剑,正正敲中了之前散出伤敌的“二百剑”其中一柄……啪一声脆烈爆响,交击双剑同时崩碎!两剑蹦出碎片又击中、击碎了周围三十余剑,淬响依旧、三十余剑也告爆碎,散出裂片再碎旁剑,只于瞬息之间,两百剑尽化锋锐碎片。

  足足千盏碎剑旋转崩碎,可无论是直接激射还是飞旋转圜半周,千多盏碎剑仍攻向红顶杀猕:只攻一个,放任其他五个不理会。

  剑上精准、仙佛难及,碎剑一窝蜂,却各有“归属”:红顶驭体肤像树皮,拔裂无数口子,叶非每一剑都正正插入那驭人的皮肤裂隙中去……

  六个红顶驭,其中一个变成了银亮颜色,他身上插满了碎剑。

  双足落地,六个驭人完成了第二跳,直挺挺地站在叶非面前,包括那个“银色”的,未倒、未碎,只是神情稍稍有些变化,缓缓歪其头,用他遮蜡之目打量着叶非,饶有兴趣的样子。

  银色的留在了原地,另外五个全无相助同伴之意,又是绷足一跳,继续赶路去了:留下一个人足够了,他们还要去追霖铃城。

  第八百一十七章 少年闭目,第十一哥

  既然已停步,便不再着急了,留下来的“银色”驭人只看、不动。

  但他身上插满的碎剑“动”了,肉眼可见、那些碎剑正迅速融化,好像遭遇烈火灼烧的蜡烛,变软、滴泪、消融。

  叶非开口了,他的语气很好奇:“你不疼?”说话时候,他向后退开三步,双手抬起,右手摘下了束发的簪,七寸长的白玉簪,剑形;左手从披散头发中揪下了一根,叶非满头黑发,唯独手中取下的这根,银白色的,颜色如剑。

  玉簪短剑斜指地面,手中银发随风轻飘……

  叶非与强敌的短暂对峙功夫,另外五头红顶驭又轻跳了六次,他们已在数百里外了,虽还未进入视线、但他们晓得,那座漂亮的琉璃城相距不远了。

  第七跳、六十里,当五个红顶驭落地时候,前方远处现出一人,看模样应该也是个糖人,很瘦弱的男子,十五六岁年纪。他的心口破开了一个茶杯口大小的洞,视线能够穿透其中、看到他身后的景色。

  心口都被洞穿了,自也没了心。

  没了心的糖人穿着很干净、肤色很白净。发呈暗紫颜色,不披不簪不冠不巾,由一枚金环松松地束着,马尾似的。

  糖人五官清秀、算得美男子了,可惜不知为何他要闭着眼睛,看不到眼眸、总会显得少了几分灵光。

  “你们跳得好像僵尸。”糖人开口了,声如其人,有些单薄但清晰悦耳,文静的感觉。他是闭着眼睛的,不知是如何看到红顶子驭人跳的。

  五个红顶驭并不理会,他们很少说话,尤其对必死之人。挡在前路、除杀猕本族外、不以大礼参拜者皆杀。双足离地,又一跳。

  红顶驭双足离地一瞬,单薄糖人忽然向前迈步半步:右脚踏出,好像身前一尺地上有只臭虫、他去踩。

  下一刻驭人双足落地……落在原地。从何处跳起来的,又再落回何处,真正“见高不见远”。

  五个红顶驭都是一愣,但不信邪,又次齐齐起跳,同个时候单薄糖人收回了刚去“踩虫子”的右脚。这次就很好了,一切都正常,大地重新从红顶驭脚下涌动起来,六十里甩在身后。

  待其落地,单薄唐人笑了:“还要再试么?”

  谁还能不明白,糖人踩住、乾坤安稳;糖人放足,天地才会随红顶驭人心思流转。

  五个糖人的脸变了,愈发干枯、细细密密的裂纹平添百道,薄蜡似的眼珠则渐渐变红,聚力之兆、爆击之兆!单薄唐人闭着眼睛,看不到红顶驭的变化,他在摇着头笑:“你们要去杀的那个人是我弟弟,不舍得让你们杀,你们自裁吧。”

  话音刚落,万里晴空陡然沉黯、无边大地尽化青蓝,红顶驭法度行转,颠倒乾坤为第一势,其后便是“四季沉落之杀”、“五灵摧魄灭绝”和“三千穿漏轰动”三道凶悍杀劫,皆为乾坤奇术,这世上从未出现过的强大法术!

  可还不等后面三道杀劫绽放,糖人忽然抬起来右手……人被烟火呛了眼鼻,举手扇风驱烟是什么动作?瘦弱糖人便是如此,用的力量很轻,动作亦如其人,文文静静的,让人觉得很好看,出身书香门第的少年举止。

  糖人的手掌扇了扇风,烟散了:五个红顶杀猕,连叶非怒剑都无法伤之分毫的身躯,就被他遥遥招手、扇成了烟!散碎、归风、死得不留半点痕迹,死得连一声惨叫都不存!

  下一刻,地重天青,乾坤整齐了。

  瘦弱糖人伸手摸了摸自己穿洞的心口,又用闭着的眼睛先“看了看”霖铃城离去的方向,再“望了望”驭人前来的方向,他选了后者,似乎少年人的顽皮心性还未褪去,他学着五个红顶驭人的样子,僵尸似的一跳……一模一样的,天地自他头顶、脚下流转,只这一跳,正持簪执发准备动手的叶非和已然化去全身碎剑的最后一个红顶驭被“拉到”了他的面前。

  叶非业已蓄势,莫说突然来了个糖人,就算一颗天星从天空掉落、砸在他的肩膀上,叶非也不会停下自己的搏命一剑!!

  可惜,大好剑术,今日无从施展了,瘦弱糖人落地,笑了笑,对着最后那头红顶驭。

  戈壁有山,经万万年风蚀,山化齑粉散碎——红顶驭人就是那山,不过他被“风蚀”、消融的过程仅在三息之间,枯萎了、化灰了、飞散了。

  不见瘦弱糖人出手,满天神佛作证,他没动手也未施咒,他只是对着敌人笑了下,红顶驭被他笑死了,笑没了。

  五个红顶,得扇扇手掌;一个红顶,笑笑就好了。心口破洞、从不开目、文静瘦弱的糖人少年!

  饶是叶非再有雄心,再有斗志,再有狂傲气意,见了这等情形也没办法再维持镇静,啊一声怪叫脱口,身体本能后跃,以他现在的修为,这一跳算得奇远了,十丈开外。

  瘦弱糖人转头,对叶非也是一笑。

  叶非又一跳向后,随即发现这次他的笑容全无杀机,打招呼而已。

  “你怎么还活着?我弟弟没杀你么?”糖人少年开口,问。

  叶非哪知道他弟弟是谁,深深吸气压住心底惊骇:“你弟弟?”

  “嗯,那个装模作样的夏离山。”瘦弱糖人又笑了,很亲切、很惬意的笑容,远离家乡多年的兄长、提起离家时那个顽皮机灵的小弟时才会有的语气。

  苏景还有这样的哥哥?!

  他妈的……凭什么!

  刚那口气白吸了,叶非心里的惊骇轰隆一下子炸开了,面色诡怪无以言表,愣愣摇头几下才猛地想起自己的“架子”,奋力咳嗽一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能平静、漠然些:“他不杀我?你弄错了,是我放了他的活命。”

  糖人少年根本不理他的牛皮,平静道:“他不该放你的……麻烦你,我想再给他一次机会。”

  什么机会?让苏景杀叶非的机会。

  叶非的倔强性子冲起了,声音还是没办法立刻恢复的干涩,语气却已森然:“你是想再抓我去见苏景?何必那么麻烦,你直接斩杀我就是了,叶非远非阁下对手,但若能与你放手一搏,此去幽冥也当一路拊掌一路笑!”

  “我们兄弟之间,各有主见也各有担当,他不杀的人,我不会动手。”说着,瘦弱糖人转身,学僵尸跳学出了兴致,又向前蹦去。

  还是不见他施法持咒,叶非只觉无可悖逆、身不由己地就跟他一起蹦了,一蹦,不知天地遥远……

  霖铃城中,苏景收回了阳火,摇头:“怪了。”他查不出苏晴的“毛病”,或者说苏晴就什么事情都没有,可就是沉睡不醒。

  “或许……就是得多睡一阵子才能真正转活、苏醒?”雷动说出了唯一的解释。

  大天尊说话,二三宗师是一定会接口的,拈花正想说话,忽觉眼前一花,只见两个人突兀出现面前。

  闭目文弱的少年唐人素不相识,可叶非大家都是认识的,拈花立刻改了话题,作声冷笑:“叶非,刚放你活路,怎么,还不甘心?又带了帮手回来,真不知死字怎么写么?”

  赤目皱眉摇头,与叶非同行的糖人少年虽然胸口开洞看着诡怪,可他的长相文静清秀,赤目对他影响不错:“咳,你这少年,怎能与叶非为伍,他可不是什么好人,速速离他去吧……”

  叶非冷冷开口,不理三尸,对苏景道:“他是你哥。”

  “他是你爹!”三尸齐声叱咤,怒视叶非,这种时候他们三个从来都整齐开口。

  叶非心中纵有万般无奈,又该说与谁人听,除了两字再无言辞可措:“放屁!”

  瘦弱糖人说话了,先对三尸说“我真是他哥,”又望向苏景、重复:“我真是你哥,十一哥。”

  苏景第一反应是“离山同门”,与他同辈的第一代真传中的第十一人,不过门宗剑志他记得清楚,排行十一的那位是为女修,离山排行里他只有十一姐,没有十一哥。

  不认识,苏景并不掩饰心中迷惘,摇头:“十一哥?”问话同时身内真元行转,暗中提防,他那群同伴一边摆出即将认亲戚的期待、喜悦神情,一边暗运真元准备宝物……

  “情同手足一十三人,各自称王逍遥一方,但没想到,如今又多出了一位十四弟。”瘦弱糖人缓缓说道:“若非适逢其会、亲眼得见,我自己可都不信。”

  苏景心中一醒,十三人,皆成王?听了对方的话,他倒是想起来,自己确有一重身份,是排行在第十四的,当初离山前阎罗真君显圣时曾说说:昔日我在幽冥时,驾前列土封疆十三王。

  阿骨王,阎罗座下、中土幽冥第十四王!

  “夏离山,你可曾听说过瞑目王?便是我了。神君驾前,十三……十四冥王中老十一,瞑目王。”文静少年笑着,上前一步拉住了苏景的手,阴廷同僚、行执手之礼:“我叫觅明觅明,外人称我‘瞑目’王号,自家兄弟可直呼我名。”

  说话时候,少年周身玄光流转,一件袍子加持身外,挡住了他胸口的破洞。

  赫赫然,黑底、怪蟒,与苏景一模一样的幽冥王袍!只不过他袍上蟒蛇为紫金之色,如雷霆耀目。

  第八百一十八章 我心欢喜,乾坤献媚

  糖人少年王袍加身时候,苏景身周煞气流转、他的阿骨王袍也告显现。

  不等主人有怎么样交谈,两件黑袍上的怪蟒均已游弋起来,昂首抬头、目光欣喜,遥遥相隔彼此招呼……何须去辨认秘迹、查对印鉴,苏景自己就是幽冥王驾,一见对方着袍,苏景心底立刻升起一道亲切感觉,再也笃定不过,糖人少年的身份绝不会错!

  袍相亲,人相惜,苏景霍然大喜,立刻施行大礼,满面快乐:“承神君恩典,阳间小子忝做神君驾前第十四王,得号‘阿骨’,苏景拜见瞑目王,拜见十一兄长!”

  不光自己拜,还得呼朋唤友,媳妇、三尸、连带小相柳一起都喊上,大家一起向十一哥行礼。不过苏景心底,隐隐觉得面前瞑目王不太对劲,肯定是真的、感觉很亲近,可就是有点不对劲,一时间又找不到由头。

  糖人少年笑了,他的笑容总是那么文静,稍稍带了些矜持、永远也不会有太过充盈的喜意,这次也不例外……不例外的,是少年面上神情,“例外”的却是整个世界:随他面上含蓄笑容绽开,四境乾坤中每一草每一木、每一鸟每一虫、每一鱼每一兽甚至山川湖泊大海流云……除了六族智慧生灵外,这诺大天地间所有所有的一起,尽数放声大笑!

  虫儿笑声尖脆、鸟儿笑声明亮、大山笑声瓮动、汪洋笑声轰烈,那是真真正正的、如人声一般的、笑声!

  瞑目王心中欢喜所侵,全天下,尽作笑。

  无限欣喜,欢快大笑。

  ……

  轰一声巨响崩碎百里湖泊,本来正蹲在湖心小岛、专心致志数蚂蚁的浪浪仙子一跃而起,混沌腐烂的双眼中看不出神采,可她精致面庞上满满惊诧,刹那惊讶过后立刻端坐在地,清心绪、结真印,很快法术成形,浪浪仙子抬手将法术打入天空,口中一字低叱:查!

  法术凌空,四散八方,想去追查这笑声的根源究竟来自何处,但三息过后,浪浪仙子面色更加惊讶,她的法术莫名其妙地散去了,笑声源头不受追查!

  湖心小岛,浪浪仙子叹气同时,浓浓黑暗中一头三尺杀猕突然惨叫了一声!

  与仙子相仿,三尸杀猕施展法度想去追查笑声来历,他催动的是一片银色游丝样的法器,奈何法器才飞天入地去,刚刚开始追杀,遽然阴冷力道袭来,游丝尽数断裂、散碎。

  游丝是宝物,宝毁、主人不大不小受了反噬。

  浪浪仙子、三尺杀猕,这世上最强两人尚且惊慌失色,何况瞑目王面前苏景……他未能见到“十一哥”挥手抹灭六个红顶杀猕的情形。可只凭此刻“一道心意浸染两界,我心欢喜乾坤献媚”的情形,哪会不知瞑目王的本领。

  苏景心中,翻来覆去就只有一句话:这就是神仙手段么?!

  不知是不是瞑目王有猜心本领,他看穿了苏景的心思,伸手把苏景搀扶起来,先说道:“刚刚说过,自家兄弟,无需王号相称,叫名字就是了……觅明觅明,四个字你若觉拗口,就喊我‘二明’是了,他们十二个也都这么喊我来着。”

  二明?

  街坊邻居家里的娃娃么?这么凡俗的称呼……倒也添出了几分亲近,苏景笑着点头,可喊出口来又觉得不知哪里别扭:“二明……哥?”

  “别加‘哥’,二明就成了。”堂堂幽冥真王,手上人命不知能填满几座天地、面上威严不知压碎多少世界的闭目少年挺喜欢自己这个“俗称”,随后他把话锋一转,为苏景解说心中疑惑:“咱家神君地位尊崇,莫说凡俗人间,就是在那浩渺天庭中,他老人家也威严无边,能与神君并位称尊之人怕也数不出几个。我们兄弟追随他老人家已久,聆听教诲、濡染神威,就算再怎么愚笨,也总能修得些本领……大话是不敢说的,但比起凡间修炼、飞升的那些普通剑仙,还是要更强一些。”

  都是神仙,但看守紫竹林的黑风怪比得善财童子么?善财童子比得菩萨大士么?菩萨大士遇到五十三位过去佛和三十五位现在佛是不是又得虔诚礼拜?

  苏景不晓得天上事情,不过至少能明白:且把神君当佛祖,那他驾前十三王驾的身份绝非普通金仙可比,至少也得是“佛陀”之尊。

  苏景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也不等瞑目王追问,就把自己偶得钟大判鬼袍、入幽冥再回离山斩杀田上、如何得神君奖赏作成这个阿骨王的经历,对瞑目王仔细说了一遍。

  袍子不会错、身份不会假,但兄弟初次见面,总得把自己来由交代清楚。

  “田上那厮被你杀了?哈哈,哈哈哈……”瞑目王面现意外,笑出了声音来:“这个田上啊,本为天地本元戾气化身,得了造化被神君收服,又蒙天恩得以修持上上妙法,到得后来他的本领确是了得,比我也毫不逊色。就是他心里少了份踏实劲,想不到折腾了万万年头,最后丧在一个娃娃手中,死得可算真正冤枉。”

  田上被斩杀时,本领远非他全盛时可比,苏景也知道他以前厉害,可究竟有多凶猛就难以揣度了,直到此刻瞑目王点破:鼎盛田上,不逊冥王。

  若那时相见,田上吹口气,都无需用力鼓腮帮子,苏景得就被他吹没了。

  苏景狂狷,但心中自有“敬畏”二字长存,认真道:“我只能算是捡了个便宜,真正制住邪魔田上的,还是钟大判。”

  提起钟大判,瞑目王更开心了些:“老钟为人就没的说了,十三王驾都与他交好,你得了他的传承、没去做判官却成了咱们这边的十四弟,更是好上加好……前人种树后人乘荫,一切神奇归于‘缘分’二字,无论如何你都斩杀了田上、做了阿骨王,成了我家十四弟!”

  说到这里,瞑目王再次转开话题,伸手一指身后叶非,问苏景:“我来时,天上的镜子还没收,你那一架我看得津津有味,我家十四弟修为虽还浅薄,可那份杀人气意、对敌凶狂深得我心。本事差劲可以修持,要是气意不对那可就麻烦了。”

  也就是在驭界,苏景须得装凶扮狠,刚那一战要是在中土,小师叔少不得又得摆出一副得道大修、悲天悯人的气度,若真如此怕是瞑目王都懒得再来看他。

  往事闲谈几句,瞑目王伸手一指他带来的叶非,对苏景道:“你真要放了他?此人将来成就怕是不俗,莫说于你为敌,就是时时跑来对你吹牛,也烦气得很。”

  叶非森森冷哼,奈何没人理他。

  苏景笑道:“是,现在还不想杀。”

  无需兄弟解释,瞑目王痛快点头,转目对叶飞道:“你走吧,再会。”

  叶非是什么样的人?毕生修持,恨天恨地,心中那份骄傲世上几人可比,如今却被“呼来唤去”,这让他如何能够甘心!走,心中愤怒;不走的话……我就不走,苏景你可有胆与我一战……万一苏景还是不理会怎么办,那自己更成了笑话。

  苏景还真能就不答理他。

  叶非恨恨,咬牙、咬牙,咬着咬着却把自己咬笑了,暂未多说什么纵身出城去,前行百丈后他忽又转回身,遥望城头苏景,语气无恨无怒,平平静静:“百年之内,终有一日,叶非当请离山苏景捶胸顿足、呼一声:当年金秋湖畔放过叶非,悔矣。”

  言罢不等回答,抽剑御风、急行而去,看他走得奇快无比,不知是不是怕苏景现在会后悔。

  没人再去理会叶非,瞑目王伸手虚点三下,点过三尸头顶,赞道:“三位灵怪,逆天异物,有你们相助十四弟,好得很,他造化!”

  得瞑目王亲口称赞,三尸心花怒放,异口同声回答响亮:“多谢二明哥!”

  二明哥呵呵一笑,还是那根手指,指向小相柳,指一个人,却足足点了十次:“九头凶兽,杀虐乾坤之物,却得佛法熏染,凶于心善于身,不可限量,十四弟能与你结交,他的福气。”

  相柳微一笑,难得客气:“二明哥过奖。”

  手指一转,转向不听,但瞑目王很快收起手指,改作合掌之礼,显然对兄弟媳妇他更讲究礼数:“弟妹更是不得了的人才,小小年纪、修为尚浅,却已隐隐显得一方乾坤之主的气韵,果然配得我家十四弟!”

  不听敛衽,变作三千世界里最乖巧的小媳妇,轻轻柔柔、认认真真:“十一伯伯谬赞,霖铃惶恐。”

  伯伯是指着未来孩儿喊的,一家人才有的说法。

  到最后瞑目王才望向苏景,既已“瞑目”便再不会睁眼,他闭着眼睛“看”:“那柄神剑正谋夺乾坤,不敢叨扰了,但那位神僧,你不请他出来与我一见,我可不会开心。”

  “记忆混乱一灵怪,何敢称神僧,王驾盛赞小僧愧不敢当。”影子和尚走出鬼袍,双手合十对二明施礼。

  二明实话实说:“确是不值‘神僧’称呼,莫说现在,就是你全盛时也算不得……不过赐予你的‘源法本根’的那位大师,当得‘圣僧’、‘神佛’之称,你自他而来,故而唤你神僧。”说着,二明哥也依着佛家礼数,合十对影子和尚还了个礼。

  苏景、不听、影子和尚等人闻言都面露惊讶,苏景直接问道:“十一哥识得摩天刹中那位盲眼僧?”

  第八百一十九章 装模作样,葫芦劫数

  可惜,二明摇头:“盲眼僧人?未听说也未见过。”

  他说影子和尚“发源本根”了得不是因为见过谁或听说过什么,是凭着“瞑目观气”的法门看出来的。

  影子和尚大感失望,轻轻叹了口气,未再作声。倒是瞑目王,饶有兴趣的样子,向苏景问起盲目和尚的来历。

  苏景将自己所知尽做相告,瞑目王微扬眉,语气欣喜且惊讶:“我还道是哪位佛陀下凡中土、点化影子。不承想,居然是中土地方的修行僧侣所为。”

  三尸专喜逮别人话中错漏,对瞑目王也不例外,雷动开口:“启禀二明哥,盲眼僧人是先修炼到飞升去,三百年后又从西方极乐重返中土人间,归回后点化了影子和尚……如此算起来,盲眼僧人回来的时候也算是佛陀下凡了。”

  二明哥真就是个街坊邻居似的,说话不紧不慢,声音清晰平和:“你也说了,盲眼僧西方去、又复回,其间相隔三百年……时间啊!一切修行无尽道行,归根结底、大凡都要落在两个字上:时间。”

  乍一听瞑目王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但稍稍用些心思就不难体会。满天仙佛坐享无尽寿命,而修行本身又是没有尽头的事情,漫长年头精修不辍,他们的力量和本领何其强大?看看身前的瞑目王就明白了。

  栖身灵山中、坐无垢金莲惬意修行八百万年的佛陀,静极思动或心现灵犀,离身来到一方凡俗世界,点化一个影子和尚算不得太稀奇;但离开三百年的盲眼僧人,让灵活中倒映的影子转活、得道,就连瞑目王也忍不住惊讶了。

  这就是二明哥口中的关键了:时间。

  这就是眼界的差别的,凡人看来,飞升破道的就是仙,仙凡鸿沟如银河宽广,谁能一步跨之?但于瞑目王眼中,凡人与蚂蚁没区别,凡间修家与凡人无异,刚飞升上去的剑仙与普通修家也没区别!

  飞仙,世上无数修家的极道追求,或许只才是真正入道的第一步吧。

  才修行十天、连通天境都没过的小修家睡觉做梦,就在大沙漠中央显出了“十万心念十万人,一点灵精化繁城”,那苏景得多惊骇?一样的道理,瞑目王佩服盲眼僧。

  点活一段影子,未必就是多非凡的成就,可是还得要看是什么样的“影子”,苏景还清楚记得一件事:当年,西海,刹天摩邪庙中杀猕赤武帝尊显身,曾对影子和尚说过“我走运,若你全盛时,我唯一活命的机会就是跪拜求饶、盼你心软”。

  那可是第四圆中,受万万杀猕膜拜,列位前十的驭人仙。

  有这样的影子,又会有怎样的盲眼僧……盲眼佛陀!

  一下子,苏景觉得自己有些理解不来了:理解不来那位盲眼僧究竟有多强。

  疑问无需出口,二明哥已然开口为他解释:“一来呢,神佛本领不是按着凡人排行来的,你想的那个郎齐,在第四圆中地位崇高,飞仙之后他的修为未必就真能排入驭仙前十,不过这个无所谓的,影子全盛时,普通剑仙在他面前确是算不得什么;另一重,盲眼僧的本领么……到底是没见过真人,只凭‘观气’揣度或有不准,我姑妄论之,你姑且听之:普通斗法比试我定能胜他,真要生死相搏他必死无疑、但我至多五成活命机会。”

  盲目和尚如此了得,那第五圆远古时与他齐名并肩的江山剑域主人呢?南方天真大圣呢?

  “你囊中那柄丈一剑的主人我就说不准了,剑之一道无远弗届,或许我修为高他十倍,动法打斗还不是他的对手。倒是你身内那块令牌的主人……生死相搏,一样的是他肯定活不了,不一样的是我未必能有一成回来希望,妖精大圣啊,斗战成狂!”说到这里,瞑目王忽然喉结一动、吞了口口水:“说得我都手痒了、说得我都心馋了!”

  稍顿片刻,瞑目王朗声笑道:“想不到、想不到!第五圆上,竟有这么多精彩人物。人精彩,便是世界精彩;世界精彩,曾为此间把持一方的鬼王爷与有荣焉!”

  苏景一起,眉飞色舞,早已离去万万年头的十一王都开心,他这个土生土长六百来岁的十四王更是欢喜得意,身边锦绣、眼中盛景,他就活在其中、第五圆!

  “还有——”瞑目王笑容更盛、快活更甚:“这些绝伦人物遗惠,居然尽落于我家老十四之手!可惜六哥不在,否则我得请他给你算一算,这是哪里来的气运!”

  哪里来的气运?

  大圣玦是青灯少女相助、认作苏景为主,青灯少女如此做只因——屠晚剑魂钻进了苏景的身体;丈一君王剑本来深埋剑域,只因听到了屠晚召唤才破土、出世,落入了苏景手中,当时它还不是“君王”,丑兮兮黑黝黝、烧火棍子似的;影子和尚本已元气消散,化身成一片巨大的“荫”铺满了整座摩天刹残骸,那时苏景还在离山修行,是屠晚突然“发了神经”,非要拉上他去西海深处……古贤遗惠,皆拜屠晚所赐!

  剑魂屠晚又从何而来?和“苏锵锵”的绰号一样,磨刀磨来的;白马镇熟食铺子少掌柜,为何没事就磨刀,因为一位正道仙长的吩咐嘱托。

  归根结底,屠晚剑魂来自陆老祖的赏赐,那个笃信“机缘”参悟“机缘”的离山九子之末,寒月天河陆崖九。

  “还请二明哥指点,苏景身内屠晚剑魂又是怎么个由头?”赤目就势提起了屠晚。三尸今天特别讲礼貌,提及瞑目王必称“哥”。

  “知道它神奇,但看不穿,看不穿它神奇在何处。”瞑目王没架子、不装腔作势,不懂就是不懂,坦言回答。

  苏景伸手一拍锦绣囊,永远随身携带的青灯被他拿到手中,提过了屠晚、丈一、大圣玦诸物,自然也该说一说青灯了,而苏景最最盼望的,莫过瞑目王也能有阎罗神君那样的手段,一道敕令铸金仙,搭救灯中师叔。

  可是青灯才刚拿到手中,还不等开口发问,瞑目王就惊笑出声:“天理何在!装模作样灯怎么也在你手上!”说话时,瞑目王眼皮微微一动,险险就睁开了……他开目,便是不瞑目了。

  瞑目王不瞑目,那便是星辰崩碎、世界飞烟的大事情。

  阎罗神君保佑,二明哥及时忍住了。苏景则被说懵了:“什么装模作样?”

  “我小时候,身边有个老头儿。”瞑目王居然压低了声音,好像怕谁会听到他的话:“老头儿法力深、目力强,一眼能分清紫薇星上苍蝇公母……”

  说到这里大家都被他逗笑,这也太夸张了些。瞑目王自己也笑,继续:“紫薇星上有没有苍蝇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这老头儿没事的时候喜欢看看书,且不说玉简、法牍,就说甲骨篆、蚕纸书这一类,凭他的眼力看书何须点灯?可老头儿不行,只要到了晚上、他要想看书的时候,就非得在身边点个灯。”

  “这老头儿你猜是谁?”瞑目王问苏景。

  “阎罗神君?”苏景大概知道二明哥为何要压低声音了,十四王回答时声音也轻得很。

  瞑目王咳嗽了一声:“咱们兄弟身受神君天恩宠佑,无论什么时候、哪怕千刀万剐也绝决不会说他老人家装模作样的,所以我们就把他那盏灯唤作‘装摸做样灯’。你手中,装模作样灯是了。”

  若非师叔灯中坐,苏景险险就把青灯撒手了,六百年、从未觉得青灯竟然这么沉。纵知它来历必然不凡,可也绝想不到它是神君他老人家用来装模作样的。

  瞑目王道:“后来神君离开,但他走之前特意又取出青灯,随手一丢,不知扔到冥间那个角落去。十四你想,能用来装模作样的东西,想必是他心爱之物吧,就这么给扔了?咱家七哥名唤温不做,最是饶舌啰嗦,神君为他封王时赐号‘拔舌’,见神君丢灯,七哥立刻发问……”

  三尸最爱听故事,同时发问:“神君怎么说?”

  “神君说:圆圆相连,此间锦绣可期,但第三圆时或会有一场‘葫芦劫数’,我可懒得等那么久。青灯可解此劫,不过只凭灯还不成,须得有能者掌灯……我留此灯,待能者得之,算是留下一份机缘。至于有没有能者出现、能不能寻得此灯、能不能凭此灯解去那场劫数,看造化了,看这乾坤的造化。

  稍顿,神君又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叫它‘装模作样灯’,你们不是好东西。十三王当时就跪了,义愤填膺说何人如此大胆,敢给您老的神灯起绰号,臣等这边去追查不敬妖孽,诛他的九族……”

  三尸哈哈大笑同时,算是真正被勾起了好奇心思,赤目问道:“咱们现在已是第五圆,看来此劫已得化解。不过,葫芦劫数是什么?”

  “葫芦,一截接一截,上肚坐在下肚上,漂漂亮亮、有灵气;可若世界也像葫芦,那就糟糕透顶了,葫芦劫指形不指意,说的是一重天地中,又萌发了新一重天地的种子。若新天地成长,必于旧乾坤冲突,到头来玉石俱焚,都爆碎成齑粉。”

  拈花没太明白:“天地往复,本就是一圆轮转再一圆……”

  “圆转为灵机变,但真正的天、真正的地不会变,你们现在脚踩的大地,即便归混沌又复开,也还是一样的大地,上一圆的驭人也踩过。葫芦劫指的是一方万象天地内,又生出新一道混沌太一,破两仪开四象……直到天地崩天地。”说话中瞑目王转头,伸手虚点,指了指不听鞋面上一个青青藤蔓的纹绣,笑道:“小家伙,说的就是你。”

  小贼顶着一头铃铛,懵懵懂懂地出来了。

  屠晚谋夺天命未完,苏景小乾坤内五行生转尚不能停,自也没办法将各人借出的本真元灵归还,小贼没了土元垫底,纵然挂了许多铃铛也还是精神疲倦,钻回鞋面睡着了,根本不晓得“十一伯伯”来了。此刻被外力点醒,迷迷糊糊地出来,待她揉揉眼睛、看清楚了眼前是何人,面色刹那苍白,咕咚一声、跌坐在地,真正吓得腿都软了。

  十一王摆手笑道:“莫惊慌,如今你算我家中亲戚,我不会伤你。”之后他又将闭合双眼望向苏景:“这根藤儿本名唤作乾坤引,也有人唤她世界根,是一方天地的精华所在。明白了?”

  苏景真正明白了。

  第三圆时,中土世界暗生“葫芦劫”,另一片天地滋生于乾坤内,有大能为之人寻得神君留下的“机缘”,开“装摸做样灯”将那道刚出生、还是一小团混沌的新天地收入灯内虚空、用作封镇!

  虚空被添入“太一混沌”,而后真实天地生,但于封闭重器内,天地残乏、就如苏景看到的模样。

  当年,阎罗将青灯抛于幽冥世界;后世,这枚青灯与大圣玦、解牛刀等物并存于摩天古刹。那位得机缘的大能为者是谁?不敢就笃定说是、但可能最大的莫过于——第四个人。曾与天真大圣、剑域主人、盲眼神僧并位立身的第四个人,来自幽冥、阎罗之后唯一一位帝王,白发苍苍三身獠,祖乐乐。

  祖乐乐修妙法、得青灯,一统幽冥;

  悟魂争有利轮回之道,弃位去、搅乱阴间格局让纷争乱仗永存地府;第三圆劫数生,开青灯收了新天地、保得中土平安;第五圆,墨色侵,再与中土绝伦人物联手并肩,屠灭墨巨灵,打扫战场收巨灵尸入自己宝碗法器以防这些怪物再生祸患,到得最后自己也重伤不支,齐腰被斩三身断裂,藏身碗内苦苦求存……修行之人心智明慧,只在一个瞬间了,神秘莫测的三身獠就在苏景脑中变得清晰了。

  前辈往事,或不曾留下像样的传说,但也因他们的故事无迹可寻,是以初解内中缘由时候……壮怀激烈!

  不过,心中因前辈而豪情激动时候,另还有一份惊骇起伏:墨巨灵。

  随着苏景苦斗褫衍海、血战西仙亭,再到后来拼死斩玄天……一战一战、眼界越发宽广,不知不觉里就将墨巨灵放低了一个位置。至少刚才苏景还以为:这是我家十一哥出门了,五圆古时他若还逗留人间,挥手间墨色随风散去!

  实际里呢,三身獠、盲眼僧、九尾狐、剑域老道……这些人真不比盲目王差许多,甚至可能有一两个斗战起来比起瞑目王还要更凶猛,他们还各有属下,天真身边六大圣、剑域内八剑王等等,打到最后古时绝伦人物、他们的强大势力烟消云散,也只是暂时赢下了一仗、暂时将墨巨灵封堵于中土门外。

  今日还有墨巨灵么?

  看看莫耶世界的遭遇即知……

  再说回小贼,她是“谋夺”中土世界的“贼天地”,乍见旧日中土冥王,本能就会恐惧,小脸煞白一点也不稀奇。

  听说瞑目王不会对付自己,小贼赶忙点头,乌溜溜的眸子里满满感激,攥着小拳头、身体都绷紧了,吃力再吃力地对瞑目王认真道:“爹……”

  可把不听苏景都给气笑了,瞑目王也不受她这声喊,挥手道:“回去睡吧,但你须得牢记,永世不可再回青灯内,否则天崩地裂!”

  第三圆、在中土天地内,小贼只是混沌中的一丝灵气,还没来得及化形就被收入青灯,她是在青灯内长大的,若一辈子不见天日无妨,但她被灯内迷糊老道发现,又被陆九送给了师侄媳妇当作见面礼,得以进入中土世界。

  进中土,随不听游历阴阳两界,采得阴阳二气在身,尤其她有把田上的尸身挂了铃铛……田上是什么来头?中土世界本源混沌中的一道戾气!田上死时修为尽丧,可戾气本根仍残留尸身内,小贼当初抢他尸身,就是为了那份太一之戾。

  小贼在外,采化阴阳、炼戾归身,这些都没关系,只会让她的修为不断增长,不会对中土世界造成危害,可她若再回到青灯去、与自己的原生天地合体,那片天地立刻会疯长开来,怕是青灯都再难将其桎梏,到那时,新天地冲入大天地,真正崩世大祸!

  神君只在书内留了一点“元识”,本意就是显身出来夸一夸忠心臣子,没想到遇到了个苏景问这问那,本就不是为解疑而来的元识,哪里会知道那么许多事情,但“他”也还是看出了,小贼决不能再回青灯。

  小贼本是世界根,所以是厚土本元真木之形,好一些的木行灵元她是看重的,但真正对她有用的厚土元却旷世难寻,也只有离山第三重库里那几样天地初开时的重宝为她所用,故而爆窃之,技惊四座、吓煞了她那双亲生的后爹后娘。

  而瞑目王说明小贼身份,不听的“帝姬”身份也得以开解:忠义天魔拜奉的不是不听本人,是她的身份——天地之主!

  接连几桩疑惑都在说笑中被二明哥点破,苏景欢喜:一段好因果、一件好故事……何尝不是一场好故事。不过他再怎么开心也不会忘记灯中人,奈何瞑目王摇了摇头:“此事我做不来。”

  所谓术业有专攻,田上施展法力能送燕无妄飞仙,论起修为本领瞑目王不弱于田上,可送人飞仙这件事他不会。

  昆仑力士负城飞奔,十一王与十四王主人落座城头说笑叙话,自有一份快活。十一王对苏景区区九境修持、但却一身浑厚修为、满口袋天灵异宝煞是好奇,苏景也有一肚子问题想要问他,可是兄为长且又初次见面,只能请二明哥先问。

  言简意赅、讲过自己的修行经历,饶是二明哥见多识广,对这位老兄弟的离奇经历也颇有惊诧,待苏景说完后他笑道:“十四,我且问你:天将乱,妖孽生。这句话你怎么看?”

  是问,但不等苏景回答,二明哥就给出了答案:“我见过许多世界生灭,这六字……我以为:八九不离十。”

  拈花喜滋滋:“哥,你的意思,苏锵锵是个乱世妖孽?”

  第八百二十章 妖孽之兆,开天辟地

  拈花美滋滋:“哥,你的意思,苏锵锵是个乱世妖孽?”

  “不是你想的那样。”二明摇头:“何为妖?反常即为妖。何为反常?不提其他,只说‘天将乱’这一重:乾坤自有气数,生、长、盛、衰,气数使然。但气数未尽却有劫灭突降之前,会有劫势入世界。此势仙佛真目无以查,唯独先天气数有所感,由此,气数乱、缘法乱,乱因纠杂生异果,异果即为反常果,我口中‘妖孽’是了。”

  “至于妖孽自己想干什么,是去济人还是害命,是要翻天覆地还是独善其身,那是他自己的心思,旁人管不着。”二明的微笑很是文静:“是以我说‘天将乱,妖孽生’,不是说一个妖孽诞生人间祸害天地,而是指一重征兆:大乱之局前,总会有些奇葩怪才横空出世,这些‘妖孽’非乱根,甚至他们有的都不会参与将来乱世,还是那两个字:征兆。”

  “换个说法:风云际会天,蛰鲵化龙时。”说着,瞑目王抬起了手……

  点三尸:“不死无灭之身、无源不绝怪力,妖孽。”

  点相柳:“天种凶根于魂、佛光鎏金在身,妖孽。”

  点不听:“外域莫耶凡女、中土收化天地,妖孽。”

  被人指着鼻子说成妖孽,不听相柳等人非但不着恼,反倒是个个开心欢笑,打从心眼里泛起得意!

  都是浅薄小娃,瞑目王不理会,他的手指已然点向苏景,这回似是犹豫了下:“你,还用我细数么?”苏景身上“妖孽”事情有些多,说起来费口舌。

  苏景目光低敛,一点也看不出他得意:“您给说说吧。”

  瞑目王哈哈一笑,开声:“古时俊秀、独惠一人,妖孽;阳身道统、幽冥王驾,妖孽;悟天无道、破禁忌道,妖孽;三尸落地转生,剑魂入身化灵,妖孽;身怀三重乾坤、纵凶谋夺天命,妖孽;再,就凭你六百年寿、第九境修、区区心花几朵、寥寥修持一点,却是我觅明觅明十四王弟,妖、孽!”

  收回手指,瞑目王声音不停:“修家多奇遇,年纪比你们更轻、运气比你们更好、修为比你们更强的,我见过不知凡几……”说道这里,拈花就忍不住插口打断,提醒十一兄:“二明哥,相柳装嫩,其实两千岁生日都过了。”

  二明笑:“七哥拔舌若在,肯定能和你聊到一起去。”

  说笑一句,话锋陡转回到原题:“但那些人得了造化,也不过是让自己的修为猛进,说到底,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们的运气,仿佛吃了一颗万年老参,佛家因果以论,这一颗参自有来因,吃参者独占其果。参吃掉了,有关参的‘因果’也就算结束了。至于得参之人修为暴增,他又引出怎样的事端,与参无关,是他自己的因果。”

  “你们不同,你们的机缘如灵机一线,牵扯众多!九头相柳,身占凶善两道;莫耶霖铃,一人牵扯三界;苏景吾弟,就不用说了,你自己算一算,你身上牵扯了多少古时凶猛人物……这些‘牵扯’,如今看来只是让你等战力强些、心识明些,但焉知将来会不会开枝散叶、联展八荒!你们身上的奇遇、机缘,因果仍在、牵连纵横,再加上你们的因果……乱啊,妖孽们。”

  “二明哥所言极是!弟早就想说。”雷动一拍大腿。

  “道理,在我等心中一清二楚,奈何拙于言辞,不知该从何讲起。”赤目摇了摇头。

  “终等到、天上掉下个二明哥,将我等心中意思一次说了个痛快,一扫胸中憋闷,痛快!”拈花满脸欢喜。

  先要把“位置”牢牢占住,至于二明哥说的到底什么意思,三尸心思相通:回头找僻静地方再好好琢磨。

  二明笑了起来,不去理会三尸:“一个一个都是妖孽,可是说破了天,你们今日的修为尚浅薄,单个摆出来也算不得太吓人。可机缘牵牵,让你们这一群妖孽凑到了一起,同生共死……这不是气数是什么?”

  连番话说完,二明哥最后深吸一口气,声音平缓下来:“我以为——明白得很,这就是征兆了……天将大乱。”

  瞑目王的话说得很清楚了,不是苏景这伙子会搅动天地,而是大乱前夕,乾坤气数剧变,风云际会让诸般机缘乱牵,“催生”出来这一个又一个小妖孽!

  一时寂静,苏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三尸,口无遮拦,拈花又开口:“二明哥说的‘天将大乱’,可是指得中土?”

  瞑目王点点头:“你们这些人,身上机缘尽牵于中土世界,若你等真是‘征兆’,乱的必是中土无疑。”

  赤目摇头笑道:“我们兄弟确是奇葩了些、异数了些。不过征兆之说……”说到这里,雷动接口:“二明哥有所不知,中土世界正受那三万年不遇的灵元大潮润泽,天宗秀,星天劫数后休养生息、各有能人出;修行秀,时时刻刻都有大批凡人入道;人间秀,四海升平谷粮丰饶,真正的繁华时候啊。”

  瞑目王则翻开手掌……托出一盏茶,问苏景:“你喝么?”

  幽冥世界的香灰茶,苏景不爱喝,摇头谢过。

  瞑目王喝茶,不去解释什么,“征兆”只是他的猜测,具体中土会怎样乱、乱中会出现什么可怕劫数,他也不得而知。甚至是不是真的会有一场大乱,他现在都不敢肯定。

  “姑妄一说,你们听听就是了,心里大概有个准备总不会错,不乱最好,能不乱就别乱。”瞑目王放下了茶杯,笑容清淡。

  苏景等人点头称是,又等了片刻见瞑目王再无发问之意,苏景这才挑出自己心里那些好奇,总算轮到十四王发问了:“十一哥怎么来了这里?”

  什么时候来的,从何处来,来做什么,墨巨灵的来由你晓得么,古时有归仙为何后来没有了,现在又有了但回来的除了途中遇害就是神志受损为何如此,天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阎罗王和诸位王驾都干什么去了,可知我离山飞仙入天庭的诸位长辈如何了,星天劫数为何会是人为操纵……问题实在太多了,不敢一次说出口,只能一点点的问。

  “怎么到了这里来?”瞑目王想了下,不答反问:“你们觉得这片世界怎么样?”

  “驭界?”苏景问,待瞑目王点头后,苏景摇头道:“不怎么样。四季落地,天无日月,似是而非的世界,扭曲得很。更要紧的,此间说到底是,永远一片死地。”

  中土世界阴阳分明,灵气行转有序,世界本身拥有“生老病死、死而复生”这个行转过程,虽然世界本身谈不到灵智,但可以把它看作生命的;这片驭界却不然,它更像一块石头,死气沉沉的地方。

  瞑目王微扬眉,似有赞许之意:“再说得仔细些。”

  “驭界或能不死不灭,但它根本不能算是活的,不死也就没了意义,这世界有灵气,但是没有灵性的,没有灵性就永远生不出灵秀。相比之下,中土如禾苗青青,驭界却如损木枯枝。中土生灵繁衍,会随着世界丰饶、一起变繁荣、便强大。”

  “驭界则不然,虽有土著,但他们的成就止于此,就算没有外族入主番人也发展不起来,因为这世界是死的,好像枯木上的一窝蚂蚁,困守一隅,繁衍无碍可永远也不存蓬勃发展的机会。其他外族来此世界,也是一样道理。”

  瞑目王点头:“嗯,说的挺好,这座你口中不怎样的世界,我造的。”

  话说出口,人人吃惊,唯独苏景面色不变:“我还没说完,虽然此间看上去是枯木,可内里暗藏神韵……”

  瞑目王哈哈大笑:“十四,闭嘴。”之后无需众人追问,瞑目王直接向下说:“修行无尽,法术绚灿,精修之辈讲究的是识见万千而心存本道:修自己的法,看别家的术,心有龛、我道独坐其中,由得那万花迷我眼。”

  “不过,话是这么说,可人在路上,走得越高远见过的风情也就越妩媚,有时候不由自主就会停缓步伐了。为一件法、一桩术痴迷……无论凡人世界还是仙佛乾坤,这样的人可都不少见,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痴迷的,就是这开一方天地、划一乾坤的法度。当年还在中土幽冥时,就痴迷其中了,几成了魔障。其他兄弟见我沉迷,怕我会自毁前程,都来相劝,尤其七哥拔舌王,跟在我身边二十甲子,嘴巴片刻不停闲、整整劝了我一千二百年。”

  “后来兄弟们见劝不回我,就将此事禀报神君,盼他老人家与我当头喝棒、点醒我重归冥王本道修行,神君笑而摇头:二明是什么王?他是瞑目王,他想干的事情干不了,那不是不能瞑目了,你们谁舍得让他闭不上眼?由得他去鼓捣吧,无妨。”

  “神君他老人家都发话了,那还有什么可说,我闻讯大喜,连王驾政务都卸掉大半交予别位王兄代管,省出大半精神投入此道,剩下的就是时间功夫了:精研典籍三千年,准备法术九千年,炼化开天所需灵物灵宝一万七千年,一切准备妥当后,炼天炼地开创一界再用三万一千年,其中辛苦不必细说,也数不清麻烦过诸位兄弟多少次给我帮忙,一路磕磕绊绊,前后耗时六万年,终于开创了一方乾坤——便是此间!”

  驭界,是十一王开创的。

  二明哥开出的第一片天地……

  第八百二十一章 以修养世,封印破绽

  开一片天地,简简单单五个字。可真正要做起来,何其浩大、繁复、艰难的一件事,即便觅明觅明那个时候已经修为大成、即便他身边还有十二位同袍兄弟和钟大判这等堪称仙佛本领的大能为者相助,瞑目王造出的世界仍不伦不类:天穹蒙沌、无法真正接连入浩渺宇宙,是以天无日月星辰;大地倒是足够结实,厚土之中被瞑目王炼出了真意,但厚土之生韵灵机却在炼化中消散大半,是以土地贫瘠;时间流转混乱,唯一办法只能靠着强大法术硬生生的介入、干涉,由此四季被固定在地;没能融入自然的世界,纵然瞑目王为其注入再多灵气、让它暂时有了生机,也休想真正蓬勃起来。

  说穿了,此间世界根本是个法术催生的畸形地方。

  天地勉强成立,生机勉强繁衍,可这个世界身处摇摇晃晃地边缘,随时都会崩裂塌陷……六万年的辛苦,待一方天地被炼化完成后,瞑目王更不瞑目了,面上哪有惊喜,只剩一个劲地嘬牙花子。

  听说老十一炼得一座世界,神君颇有兴致,带了其他诸王来了这个地方观览,颇让瞑目王意外的是,神君见了这个乱七八糟的地方,非但没有摇头,反而还笑着说道:第一次,能鼓捣成这样算是不错了,莫灰心,不过你弄得太大了些,它快崩塌了。

  到底是六万年心血所在,瞑目王求请神君指点,既为了拯救自己的心血,也为能在此道更做精进。

  阎罗说:一是把它切成几块,你现在手艺不成,盖不成大房子,先盖小房子更稳当;二是这世界不能接驳于宇宙,迟早会枯竭,想让它能坚持久一些,就得让它自养自足。

  前者不好做,但至少瞑目王还能理解,又是两万年“鬼斧神工”,一座大世界被他分成一模一样的三座小一些的世界,果然安稳了许多。可是“让世界自养自足”这个说法,瞑目王总也想不通,实在没办法了他只好再去请教神君。

  神君挺喜欢自家这位文文静静的小十一的,又赐下指点:一棵树,结果子,果子落地,再生新芽长新树,是繁衍后代;但若果内无核呢?果子就变成了什么?

  瞑目王当即应道:果子腐烂入泥土,就变成了肥料,滋补大树。

  神君微笑点头:不错,就是这个道理了……这样吧,你去找老三、老四帮忙,做一道法术:以后中土世界会圆圆相连,圆中生灵随圆起灭……每到一圆尽末时,我准你将三万圆末生灵送入你造出的天地,但有一重:只许进、不许出;只许过去、不许回来!

  说真的,如今瞑目王转述的神君之言,苏景、不听等人都听不太懂,不解其中意思。不过不要紧,当时的瞑目王能懂就足够了。

  “其后又是三万年。”瞑目王扬起了三根手指,或许是双目不能张开的缘故,他很喜欢用手指来比划:“精研法术,修天改地,以术载道、铸此间铁律天条,到得最后终于大功告成!”

  “开创天地用去六万年,一方大天地割裂成三个小些的天地用去两万年,最后又为修改乾坤天道花费三万年,前后十一万个年头,刚巧我又是十一王,由此我造的世界,就唤作十一世界!”

  “十一世界里,番人土著灵智有限、体魄有限,纵有机会修行也难求得什么成就,指望不上他们;但中土每一圆末,都会有三万人被分别送入我造的这三个天地里,他们可是自然乾坤孕育、中土世界成长的完美之人,进入此间生存繁衍、开枝散叶,参天悟道精修妙法,哈哈,会修行、能修行的人来了!”

  “此间有我亲手铸就的‘五千年天治’铁律,修满五千年,杀灭劫数至,轰碎身魄打灭魂灵……”

  瞑目王说到这里的时候,苏景终于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脱口打断:“慢!”

  脱口之言,略显无礼,但瞑目王全不计较,正相反的,他面上还有些嘉许之意:“你说。”

  苏景问:“十一兄长之言,五千年天治,是杀灭劫?不是飞仙劫?”

  又是“哈”一声大笑,一直都文静收敛的少年,眉宇间狰狞闪露,这才是冥王气意,冥王得意:“不错!我这世间,根本就是隔绝于宇宙之外的,何来飞仙?就算再怎么天纵奇才、再怎么心智纵横、再怎么福缘顺旺,也休想能飞升天外、化羽登仙!不过世界中人难解真相,他们只道五千年天治劫是飞仙劫!”

  三尸齐齐摇头:“怎么能瞒得过哟,成功跨过天劫后,会有天开金宇、得道者飞……”

  不等他们的话说完,瞑目王便笑道:“法术事情而已!每十道天治劫云中,总有两三道另藏幻术,待将修者打得神形俱灭后幻术衍生,‘渡劫者’身披锦霞、满面欢喜疾飞‘天外’去,谁能看得出真假。”

  旧问解,新惑生,三尸中雷动又问:“这不是戏弄人么……来到这世界就没办法飞仙了,那十一哥又何必弄个假‘飞仙劫’出来,只为哄他们开心么?”

  “是为了哄他们修行。”瞑目王仍在笑,但声音不知不觉森然起来:“十四,明白了么?说与我听。”

  苏景听懂了、想通了:“这世界是那棵树。各族人等在此修行,五千年能得深厚修为,但却无法飞仙……这些修家就是那些没有种核的果子,只有腐烂于泥土、化作养分滋养大树一个下场。”

  霍然大笑,瞑目开怀:“不错,就是这么回事。自然之中,天地是造化、生灵是造化、得灵犀开心智的人更是造化中的造化,尤其人的体魄最是神奇!这个……就好像养牛,你为了养出好牛要买上好精料,认真饲养,不过到了最后,你卖牛赚回来的钱,一定会比养牛买料的钱更多。灵长之首体魄奇妙就在于此,他修行过程中吸敛的灵气,远远比不得他修炼成的灵体珍贵,用他们来滋养天地简直再好不过!”

  苏景苦笑了下,难怪当在黑石洞天内,血云打灭夭夭之后,会将灵力传入小乾坤。只因这世界的飞仙劫,其实是吸血劫!

  杀修家,养乾坤!

  而瞑目王欢笑过后,又对苏景摆了摆手:“知道你是正道修家,看不惯这等强夺法术,不过你莫忘记,真正被我的血云劫数打灭的修家,全都来自中土前圆,本都应随着旧圆湮灭之人,又来此重获新生、繁衍发展……算起来,他们没吃亏。”

  这笔账要看谁来计算了,局外人来算,若非瞑目王一心造世界,中土旧圆之人哪有延续机会,本就不会出生的生灵,能活、能靠修行过上五千年简直大赚特赚;可要是那些“无核之果”自己来算……

  瞑目王再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问苏景:“十四,你说我算不算神仙?”

  苏景只有点头,不论以何而论,瞑目王都算得真神真仙。

  瞑目王一笑:“你记得一件事:神仙不是无情物,但神仙不会和凡人讲这个‘情’字。‘杀修养世’于我来说,就和你们凡人种稻田收庄稼一样,没得区别。”

  苏景无意追究此事,岔开话题:“有两件事要呈禀十一哥,一是神君当初严命的‘只许进不许出’禁条已破,第五圆中,前后已经有过几次驭人大祸。”之后苏景将中土几次显现的驭人之祸大概给二明哥讲了讲。

  瞑目王点头:“怪我。是我当初做封禁法术时思虑不周,确是有破绽的。”

  以修养世也只是维持办法,如药石外力吊住先天不足者的性命。瞑目王创出的世界坚持了几个圆,待到中土第五圆的时候,渐渐坚持不住了,这个时候就显现了他封印法术的破绽了:十一世界毁灭,并非立刻崩裂轰碎,而是天沉地暗在前、天裂地陷于中,最后才是天崩地裂万物归烟,从开始死亡到彻底化为乌有,会有一个月左右的光景,这灭亡一月中,至少前半月,十一世界的环境还是能供生灵存活的。但从十一世界死亡开始之初,它与中土的封镇法术就会散去力量。

  便是说,“十一世界”中的生灵,有差不多十五天的光景能从他们的地方逃入中土。

  法力开拓一方大世界,后又割裂成三个小世界,内中除了土著外,中土天地每一圆断末前都会有一万灵长被送过去,但三个“十一世界”的发展各不相同:第一个十一世界,驭人独占天地,前面几圆“古丁刽”等智慧灵长被屠灭一空,后来他们所在的“十一世界”毁灭,不知是正巧封印同路附近驻扎大军,还是界内驭人算破天机早做准备,总之杀猕的浩荡大军跨入中土,正和妖精疆域中的巨蝎一脉对上,结果惹来了天真大圣;第二个十一世界,状况最为糟糕,天灾连绵地荡不休,驭人根本不用独霸,那世界上别族都已经灭绝,只因杀猕的生命力是最最顽强的,所以才能坚持下来,后来此界也告泯灭,小股杀猕正在封印附近,潜入了中土,他们根本不晓得“前车之鉴”,但受得磨难太多,残暴心性中另有添出了几分隐忍狡诈,是以匿踪入世,暗中作祟;最后一个十一世界,便是苏景等人所在的地方了。这世界也快完了,但总还能再有个几万年的苟延残喘,它若毁灭,也会如前两个“十一世界”一样,封印法术消失,有机会进入中土。

  “我是来到此间后,才察觉另两个天地已然毁灭,继而发现封印法术的破绽所在。因我失察,让本不应再存于宇宙的旧圆扰乱中土新圆,罪该万死。若还有机会再见神君,我会当面谢罪。至于此间、你刚说过三千年那次封印告破……”说到此,瞑目王森森一笑:“这里有高人啊!”

  第八百二十二章 一草渡江,唯一世界

  世界未到凋零时,瞑目王亲手布下的封印便被攻破过一次。苏景眯了下眼睛:“兄长的意思是,此间有人能破了你的封印?”

  瞑目王神情平静下来,不置可否,转开话题:“你说有两件事情要告与我知,第一件是驭人跨越封印,第二件事……若我未猜错,你想说的是:这世界的天治已被篡改,从五千年变成了两千年。”

  这世界就是瞑目王创造的,如今他法驾亲临,有什么变化瞒得过他的洞察,本就无需苏景相告的。

  瞑目王语气稳当:“破封印、改天治,都是一个缘由:非我本意,妖魔篡改……能改动我的法术,算他有几分本领了。无妨,算不得什么。”

  就凭王兄口中“无妨、算不得什么”这五个字,苏景心中立时踏实了,是啊,十一哥来了,十四弟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之后瞑目王不急着去寻找、惩罚改他世界之人,似是斩杀那个妖魔远不如兄弟叙话聊天来得重要。再度取出茶水轻轻抿着,话题再转说起往事:“差不多在阳间第二圆开始行转的时候,神君准备离去了,咱们十三个兄弟无论是鬼是尸还是什么别的阴煞怪物,根子上全都是中土生灵,以神君行事惯例,是不会带着我们一起走的。”

  “不过,神君说中土世界委实灵妙,你们十三个人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托了这方好水土的福气,都还算有趣,愿意留下来的最好,愿意随我走的我这次就不拦着了。”

  “哪还有什么可说,大小事情一股脑丢给阴阳司,兄弟十三人千秋万载、永伴神君驾前!克日起程离开中土,但才刚入星空,神君就回头对我笑:小十一,你心不在焉,可是故土难离么?”

  十一王当然不是故土难离,更不是舍不得他那三座的“十一世界”,而是又再琢磨他的“魔障”,思索开创天地的道法,没办法,他就痴迷于此。

  无需十一王解释,神君就笑道:我把你们带在身边,本也没指望你们能给我帮什么忙,就是图个热闹,既然你心中总牵挂着“开天辟地”,那也无需时时刻刻伴我身边,这茫茫宇宙里,每时每刻都有无数天地生衍、也都有无数乾坤丧灭,你到处去走一走看一看,大有好处的事情,这件东西借给你,别给我弄坏了。

  说着神君取出了一根蒿草,扔给觅明觅明:我在另座乾坤时,曾化身一老者赏玩阳间,又次来到一道浩浩大江边岸,恰巧有个胖大和尚也到了江边,他想过江,附近又没有渡船,但和尚不着急,还转头问我说老人家你也要过江么?洒家送你一程如何?

  神君应他:“送你一程”这句话听着太别扭,不能跟你走。说话时神君发现,这个和尚的身资优秀绝顶,为其平生仅见。不过和尚并未修行,只是个普通人。

  胖大和尚见“老汉”不跟自己走,嘿嘿一笑也不勉强,就从岸边随手揪下一根蒿草,对神君道:那我自己过江去了,我觉得你面善,将来也许还会再相见,再见再见。

  神君很是好奇:就凭一根茅草你怎么渡江,难道你是神仙?

  和尚摇头:我可不是神仙,我有好武功。说完把茅草往湍急江水中一扔,自己纵身跳上茅草,放声高歌、大袖摇摆,飒飒然渡江去了。果然是一身了不起的好武功,练到人间极致了。

  胖和尚渡江过半,又回头对神君摆手,笑道:你看我的武功可有多好,将来我会收很多徒弟,将我的武学发扬光大,到那时我会有一座自己的寺庙,不对,我徒弟的寺庙也算我的,我会有很多寺庙。

  神君笑着应他:就算你有寺庙,庙里供的也是佛,和你有个屁关系。可你连武功都能练得这么厉害,你要是修行肯定更厉害,如果真能修行有成,做了佛,世界上所有的寺庙都会供奉你啊。

  喊声落,大袖飘飘身形飒飒的和尚愣了愣,随即哇呀一声大叫,他觉得老汉说得大有道理,一分心武功就不好使了,掉进了江里,后半程和尚游泳,湿淋淋上岸后,和尚向着江对面的老汉大喊:我要去修行了,谢谢你一语惊醒梦中和尚。

  神君对他摆手,嘿嘿笑,心想又毁了一个大有潜质的和尚,真是高兴。

  转眼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神君还在那座世界里,这天正点着装模作样灯看书,忽听得阳间有人敲门,喊道:阎罗王,我成佛了,我来看你。

  神君一时没想起来是怎么回事,开“阴阳门”一看,这才认出来原来是一根茅草渡半江的胖大和尚,只见他目纳神光、身蕴法韵,居然真的成了佛。

  神君不让和尚进门,和尚就在门口说话:你可把我害苦了,我们佛家讲究无心胜有心,空空一颗心才是真义,你却劝我成了佛就能受供奉,这是功利心啊。本来我懵懵懂懂、正扣合了“空空心”,再加上我这么出色的身资,很容易就能成佛,结果你给我种了名利心,再去修行可麻烦大了,幸亏我天生就是成佛的,要不被你害死了。

  阎罗神君撇撇嘴巴:我不喜欢和尚,遇到和尚要是不害一害我别扭,你看我像是找别扭的人么?

  胖大和尚满面惊奇:咦,我还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在哪里得罪了你,所以你才害我,原来不是啊。你为什么讨厌和尚?咱们应该是兄弟伙啊,我家的地藏王菩萨还和你做过搭档嘞。

  神君说:呸!不提地藏还好,说起他我就生气,当初他来我冥府,我还以为他是来给我做工帮忙的,把他当成了国师,哪想到他是为了自己的修行,地狱不空不成佛……地狱空了我做什么去?还有,和尚,我问你,你觉得我是干什么的?

  和尚回答:你是阎罗王啊,阴间至尊,鬼中帝王,你是专门管鬼的。

  阎罗大摇其头:你不学无术,我管鬼只是捎带脚,我真正的差事是管轮回。那你想一想,你们佛家的口号是普度众生,要把人人都带出轮回,这分明是砸我饭碗,我要是还能喜欢和尚,我就有病。

  和尚想了想,咧开嘴巴笑了,说:还真是这么回事,那你害我是应该的,我不怪你了。

  之后,和尚又说:有了名利心让我修行绕弯路,可是先有名利再除名利,最后修出来的成就要比懵懵懂懂直接证果更好,所以这一趟我登门拜访,是专程来谢谢你的,有礼物给你。

  神君说:你早说是送礼来的啊。跟着让开身子,请送礼的和尚进门。

  和尚进门后从袖子里摸出一根蒿草:这就是当初你我江边初遇,我踩着过江的那根草,这草见证了你我的缘分,所以我把它炼成了极好的穿遁法器。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炼成,特别的珍贵。

  阎罗接过蒿草,说:你放屁,当初你是茅草渡江,现在你给我一根蒿草,一草一木死了都要来我的幽冥,你当我分不清蒿草茅草的区别么?

  和尚大摇其头:你记错了,明明我就靠着蒿草渡江。

  阎罗笑:就算你用蒿草渡江,半段水路后你就掉江里了,那根草自己飘走了,你可没捡着。

  和尚见赖不过,就说他和这根草有缘分,几年以后又在江里捡回来了……一神君一佛陀就争这根草是不是当初那根,煞有介事。

  可是不管是不是当初那根,蒿草都是一件佛陀炼化的神奇法器。

  神君就把这根草给了十一王,让他穿梭宇宙,去看那一座座天地生、一道道乾坤灭,且还明言在先,不是神君不要十一郎了,二明永远都是阎罗神君驾前第十一王,啥时候二明真正参悟了“开天辟地”或者干脆厌烦了这件事,他想回就能回去阎罗身边。

  苏景虽是神君亲封第十四王,实际里却和阎罗没什么接触,不过就凭那次连离山前与神君元识的短短相见,足见他老人家对属下极为宠纵。

  民间传说,阴森可怕阎罗王,冥王眼中,和蔼爱笑一老汉。

  “心中感激就不说了,神君带着十二位兄弟离去,我独自一人架蒿草,穿梭于无尽宇宙,潜心钻研我的开天大术……一晃多少年,我记不清也数不过来,全然沉浸在‘乾坤’二字之间,越钻研得深,就越是疑惑丛生,越是有疑惑,就越觉得这事暗蕴大玄妙。你看我造的‘十一世界’似模似样,颇有些真天地的气意,可后来我才明白,十一世界简直就是胡闹啊!咳,这些法术事情你还不懂,就莫追问了,说了你现在也明白不了,徒增困扰。”闭着眼睛二明哥也能看见苏景欲发问,摇摇头把苏景的问题堵回腹中。

  “刚拜别神君的时候,我想的是以后能有大把时间,可以多造几座世界,手艺嘛,越练越熟。可后来长了见识,也就有了敬畏之心,迟迟未敢再动手去再试着建造天地……十一世界,是我开创的第一方天地,也是唯一一方。”

  说话间,瞑目王似有唏嘘之意,闭着眼睛四下里“看了看”,叹气:“看你把这里给烧的,像什么样子。”

  第八百二十三章 天上纷乱,与你无关

  苏景赶忙应道:“下次我小心,只烧人,不烧地……十一哥,你很渴?”

  瞑目王又取出了一杯茶水,他说了这会子,一杯茶一杯茶地喝个不停,到现在怕是要有十余杯了。

  瞑目王摇摇头,没理会苏景之问,转回原题:“这么多年,我潜心钻研乾坤法术,时常传个消息给神君与诸位兄弟,向他们问一声安好,但痴迷于道,始终也没再去抽身去见他们。直到不久前,我忽然收到七哥传讯,指点了一处地方,着我立刻动身去与他们相见。灵讯言语不详,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就此发动蒿草赶去地方与七哥汇合……然后遇到埋伏,那些东西的手段还真是厉害了。”

  众人吃惊,小相柳双眉紧锁:“七王约你相见,而后你遭遇埋伏?”

  瞑目王微一笑:“我知道你怀疑什么,但肯定不对,你不知晓我们的情谊,虽有千万年不曾相见,但七哥若传讯过来说一句:二明,你死。我立刻会自毁修元、灭魂崩魄。他要想我死,几个字就成了,都无须解释半句,又何必挖坑害我。拔舌王温不做,没用的话能说上无数、但多余的事从不会做上半件。”

  小相柳出身凶蛮地方,未成气候前,半辈子都在设伏、被设伏中度过,闻言又说道:“若非七王故意害你,那便是……七王他们遇到麻烦,所以喊你回去,但敌人抢前了一步,把你先伏击重创。”

  瞑目王居然耸了耸肩膀:“不知道,懒得想。反正埋伏我的人凶猛就是了,我打不过,斗战中连心都被他们挖走了。”

  啊!

  惊呼出声,所有人都变得了脸色!

  瞑目王初显身时未披王袍,胸口处一个空空大洞所有人都曾得见,可大家只道他法身本就如此,谁能想到、谁又敢去想他竟是为强敌所伤!

  苏景脑中则是“轰”一声响,到了此刻他终于明白,初见十一兄长时候为何心里会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王袍不对劲。

  幽冥十四位王驾的王服皆为神仙袍,袍子会主动贴合主人真身体魄,比如说吧,如果鬼王长了一百条胳膊,那袍子自然就会有一百只袖子;反过来也一样,如果主人天生只有一条左臂,袍子的右袖就会不见……瞑目王胸口穿洞,若是天生如此,袍子的心口位置衣襟也会空空不见。

  可袍子被他穿在身上后,胸前衣襟完好无损,就已然说明:瞑目王的心口是新伤,非天生。后知后觉啊,苏景面色森然:“伤你的是什么人?”

  “有虫有怪,我都认不全。”瞑目王笑了笑:“总之是些厉害凶物,不常见的,说了你们也不晓得。”

  拈花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你被挖心……那你现在……是、是死是活?”

  没人能不害怕,真怕这看上去文文静静,说话时偶尔张狂,才见面不久的十一兄长已然陨丧,只是一道神识未免靠着最后一点执念重返自己的心血故地!

  万幸,觅明觅明又摆手:“我的体魄有些特殊,被挖心不会死。”

  众人心里微微一松,可还不等胸中憋闷的那口闷气吐出,瞑目王就有接着说道:“挖走我心,再将其斩碎碾烂、投火化灰我才会死。”

  心都被挖出去了,要毁掉这颗心又算什么难事!又一次,众人面色骤变。

  “我被挖心时候,曾有刹那昏迷,我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我醒来时候,已然置身‘十一世界’了,好生意外、此间居然有个十四弟。”瞑目王不卖关子,语速加快给众人解释:“神君赐下的那根蒿草宝物,被我炼化入身,当是我昏迷一瞬,宝物依我本能本念发动开来,把我送回来了这里……修行人啊,修来修去,总也修不掉三个字:放不下!”

  且不说觅明觅明离开中土以后,就说他还在中土幽冥时候,必定是勇冠一方、威名卓绝之人,平生不知杀灭过多少强敌、做出过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否则也不可能为得神君厚爱。但他被挖心,自忖必死一瞬,毕生所建无数功勋不过过眼云烟,唯一惦念的只是自己开创的第一个、唯一一个七扭八歪、不成体统的“十一世界”。

  受其思慧本念所趋,蒿草宝贝发动,把他送了回来。

  “苏醒时候,见到了十四弟惊讶异常,但同个时候我也能感觉到:心很安全,三哥的气意缭绕心周。”说到这里,瞑目王不忘对苏景微笑:“你我三哥名唤阿伊,神君赐王号‘闭狱’,这个王号是有讲究的,意指有他出手,什么监牢地狱统统关门算了……闭狱王,神君驾前十三王驾中第一猛将,凡他出战,无不胜无不灭,管敌军百万千万还是万万,每一战皆不留活口,所以牢狱没了用处干脆关张大吉。”

  “神君说三哥杀戮心太重,长此以往会让头发发臭,神君可不想身边跟着个臭头大王,就命他以后再出门打仗不许带兵刃,或能少些杀戮。阿伊听话,从那以后就空着手上战场,不过没用处,有兵刃在手他活砸,空着双手他活撕,照样不留活口。后来神君为了他专门寻了个洗头的方子,这才没让头发发臭……倒是他手上那件兵刃,脱离主人掌握后被奉于龛前,吸敛香火独开灵智,转活过来继续为神君效命,立下卓绝功勋、也被封王,成了我的十三弟,你的十三哥。对了,三哥阿伊是个女子,但十四你仔细记得,以后见了她,一定喊三哥,千万别喊三姐,否则会被她揪着头发打。”

  诸王轶事,听着有趣,可现在苏景有哪有听故事的心,奈何,瞑目王身上自有气势弥漫,他讲话时旁人根本没力气去打断他。到得这个时候三尸才明白,之前大家插口说这说那,是瞑目王让他们说、他们才能说的。

  插过一段闲话,二明哥散去气势,继续对苏景道:“放心吧,我死不了,我能察觉我被敌人挖去的心,很快就被三哥抢了回来……三哥赶到了,其他兄弟多半也会到,我的心落在三哥手中,就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只可惜,没了心让我法力全失、精神衰糜,没办法再发动茅草去和三哥他们汇合了。”

  确实法力全失,但因这世界是他亲手打造,是以十一王初返于此,天地大势、乾坤灵元都为其所亲、为其所用,是以斩杀六个红顶驭人老祖时,瞑目王的出手与全盛时候无异,可就算这天地肯帮他,时间稍长瞑目王自己的身体却没办法再支撑,失心之伤,即便冥王也负担不起。

  杀红顶、见苏景,瞑目王已是强弩之末。

  瞑目王伸手,轻轻一拍苏景肩膀:“待会我睡去,将我收入你的王袍既可,过段时间咱家王兄当会过来找我,到时候将我心放回胸中,我即可复原如初。万一……他们没来的话,你就先带着我吧。”

  小相柳忽然插口:“未必会来,天上怕是乱了吧。”

  若非强劲敌人,七王拔舌何必召唤十一王瞑目;连神君驾前冥王都敢动的怪物,必是无所顾忌,神君也不被他们当回事了……哪里来的怪物?凶狠且胆大。

  且,不止阎罗这一脉遇袭,以苏景等人所知,老太监秦吹所在的天魔一脉,也有众多仙魔陨落。

  天上,怕是真的乱了。

  小相柳能想到的事情,瞑目王又怎会想不到,只是他在苏景面前不露丝毫忧虑——因为没有用!虽然大家都是王,身份上平起平坐、命中注定是手足兄弟,可眼前这个六百岁的小修家再如何妖孽、现在也都太弱小了些,苏景连天都出不去,天上的事情又岂能指望他。

  既然如此,又何必让他跟着一起担心受怕。

  而觅明觅明是瞑目之王,王号不是胡乱得来的,他的心境远比其他王驾更安稳,因果沾于身却不牵于心,生死事情他不当回事的,何况还没死。

  瞑目王依旧微笑,摇头:“一来,天上乱或不乱,和你们,和这里,和中土都不存丝毫关系,你们不用担心也担心不着;二来……我在十三王中,不算是最聪明的更不算是最能打的,伤我一个没什么了不起,还有另外十二位王兄王弟,十三王之上更有神君主持八方,怕从何来!惹了咱们,他们死。”

  “困得张不开眼睛了,聊不了太久了。”瞑目王从来都是闭目,何来“困得张不开眼”之说,不过这时候就连三尸都没心思去纠正他了:“不够时间闲聊了,最后还有些话要和你交代清楚。”

  “一是天地灵元行转有异、灵机牵变不休,已经好半晌了,当是有一桩凶狠阵法成形,就快打过来了,凭你们现在的修为万万抵挡不住,你我闲聊中,我做了些准备能助你化解此劫。”

  说着,瞑目王袍袖抖动,稀里哗啦掉出来几具尸体,苏景等人一见免不了又是大吃一惊……

  第八百二十四章 瞑目铃铛,天地浮玉

  被二明哥扔在城头的,苏景尸、不听尸、相柳尸、细鬼参莲子小辫子青灯藤……除了三个矮子,苏景身边重要人物的尸体都在地上摆放着,连方画虎兄妹、昆仑力士和二明哥自己都有。

  尸体周围还有些散碎法器,扇子屏风等尽在其中。

  无论尸身与法器,都惟妙惟肖,连苏景自己都辨不出真伪。

  随后,瞑目王又把一颗水晶递到了苏景手中。

  水晶形质仿佛眼睛,实则为一枚铃铛。

  “这枚瞑目铃刚经我法术加持,它有两个办法助你应付杀阵:一是唱我咒令、捏碎此铃,立时就能乱了灵气行走,杀猕的那道大阵自也施展不出,到时候别忘了在把镜子放去天空……你想想,他们的阵打过来,十四王笑骂一声‘狗屁不如’,捏碎铃铛化解劫数飞烟,那可威风得很;”

  瞑目王边说边笑,好像在陪小孩子做游戏的样子:“第二个办法是杀阵落下时候你摇铃铛,铃儿能把你送入我的瞑目宫一次,宫藏地下、无人能察觉,你就躲过了这次杀劫。主要还是你的修为不够,否则用你的阿骨宫也能避过此难的。如此一来我做的这些尸身就派上了用场,事后驭人会来此处勘验,总会找到些尸身碎痕,会以为你等都死在杀阵中,从此你由明转暗……你应该喜欢坑人的对吧?”

  果然是兄长,考虑周全且贴心:捏碎铃铛威风排场,摇晃铃铛坑人无形,两样都是十四弟最爱,具体选哪个办法就看苏景了。

  而瞑目王身带重伤,登城之后看似闲聊说笑,其实暗中已经用去了最后力气,为初次见面的老十四化解了一场凶杀阵劫,凭此一项,足见其心。

  瞑目铃递入苏景手中,二明哥继续对苏景道:“此间有能人,奈何我失心,不能对付这个妖魔了,但我不担心,因你在此,或许你的修为不够,但到底是我家十四!”

  声音平平静静,可语气里中那份豪迈几欲冲霄!这份信任全无道理……身上王袍就是道理,天上的事情在十四王的能力之外,可地上的事情,十四一定都能管得了——或许十四自己都不信,但十一信。

  “但,宇宙之内,万事万物都藏了一个字:变!事情总会有变化,或许真会变到让你力所不能及,真到那时你也无需焦急,静观其变就是了,了不得,驭人破封印、冲入中土去,真要那样你就联合中土同道消弭此祸吧,这份谕令你要收好。”说着,瞑目王将一封令笺递到了苏景手中:“此为钟大判手谕,当年他欠了我一份人情,还了我这封令笺,凭此物你可着阴阳司为你做一件事情。”

  冥王与判官有交情,可分属两部,苏景身份大,但也支使不动阴阳司。

  阴阳司恪守天条,阴间不管阳间争斗,但凭此令,可让幽冥出兵共御驭祸,远胜阳间修行道独自迎敌。

  而幽冥大小鬼王都以阴阳司马首是瞻,到时候削朱王、肆悦王重兵出地府,再会同七十三链这等重器强者,且看杀猕如何抵挡。

  信任十四和逼着十四去送死是两回事,是以瞑目王转赠此令。

  驭人阵、驭人祸两件事说过,瞑目王稍稍沉吟,再抬头时对苏景认真道:“多谢。”

  驭人之祸、旧圆干扰新圆,本为瞑目王“开天辟地”种下的祸根,如今这副担子却落在了苏景身上,以觅明觅明的性情,这一声“谢”是一定要说出口的。

  不等苏景说话,瞑目王转开话题:“灵魅凶器于你小乾坤内谋夺天命,这是一桩造化,但‘夺命’后的胎儿会长长沉睡,你无须担心,会如此只因你三重乾坤相套相生,想要他们醒来、除非你自己结成本元如意胎,届时乾坤才会真正‘赐命’。不过有一件事你要留意了:正沉睡的苏晴也好,正准备第三次夺命的屠晚也罢,只要他们成形,就非得在六百年内苏醒不可。”

  夺命塑身,但身、魂并未完全契合,灵魅之魂只是“暂存”于躯壳内,只有得小乾坤“赐命”,他们的身魂才算融合完成。若时间耽搁得太久,会对魂魄有大伤害,六百年是极限了。

  这便是说,苏景非得在六百年内完成“如意胎”的修行不可。

  苏景点头,六百年,时间算不得太宽裕,但没有意外的话也足够了。

  “再就是一句闲话了,之前我听你说过,一位天魔拜奉你和霖铃为帝婿帝姬……天魔一脉在外面不算太威风,至少比不得咱们神君威严,不过这位天魔懂得‘拜奉乾坤’的道理,将来或会有大成就……乾坤啊,越钻研就越觉得事情可怕,我以为神君会放任我去精修此道,不是没道理的。总之,返回中土后,要对那个天魔以礼相待,不可因其拜奉就妄自尊大。”

  “最后一件事情,这座世界的幽冥中,有我一座秘库,存了些用不到的宝物,凭此玉玦可寻得此库、开得此库……见面就干聊起来,没个见面礼可不太像话,库归你了。”二明哥伸手,想把墨玉玦塞给苏景,但微一犹豫,他把玉玦递到了不听手中,既是见面礼,给弟妹更合适些。

  十一哥送宝库,十四王左眼欢喜右眼愁……阳身之人怎生才能入得幽冥,此事还得仔细琢磨。

  诸事交代清楚,二明哥再次把手一翻,两杯茶,也不管苏景爱不爱喝,直接递了过来,随后举杯:“敬、请。”

  苏景没数,但瞑目王算得清楚,城头闲聊、前后一共饮茶十四杯,第一杯遥敬神君,再十二杯奉于其他兄弟,最后一杯与身边十四弟共饮!

  茶净杯空,瞑目王笑:“没天没地、没日没夜,就耗在那天地的法术中,也该好好睡去一觉了……我不喜欢安安静静的睡,苏锵锵,有没好听的故事,讲一个来听……还是算了吧,听一男的给我讲睡觉故事,浑身别扭难做好梦。”

  瞑目王微微笑着,声音很轻:“还记得刚我说你们是妖孽么?不止你们,还有另个人,也是十足妖孽:叶非。这样吧,十四,给我说说,大好机会摆放眼前,但你为何不杀叶非。”

  “叶非是我离山叛徒,曾犯下重罪,我师尊曾出山做万里追杀,终还是被他逃了去……于情于理,我对此人都应斩杀或缉拿,但我记得另一件事:离山前后破星天、玄天劫数后,元气大伤,从掌门到长老再到众多弟子,满山修家再无一个可执剑斗战之人,如此良机,叶非竟弃之不顾,留下一句‘百年为限、剑破离山’,而后就甩甩袖子走了。就凭这一重,我便会候他百年。”

  苏景皱皱眉,又想起了什么:“以前没太注意,好像……叶非许过好几个‘百年愿’了,第一次是‘带话给天酬地谢楼,百年之内,连根拔起’,后来没动静了,三阿公现在还快活得很,我来之前听说他又讨了一房小妾;第二次是离山百年问剑;第三次,他刚走时候说的,百年之内让我后悔放了他……”

  苏景收声了。瞑目王坐在椅子上,再不见丝毫动静,就此睡去了。

  闭目少年唇边浅浅笑纹,睡相文静且安稳,在他手上还握着一盏空空茶杯。

  试探地叫了几声,确定王兄彻底陷入沉绵,苏景掐诀一引,将瞑目王送入自己的鬼袍,一道神识随其一起进入鬼袍玄地,小心把他安顿好,又嘱托同时返回鬼袍的影子和尚,请他代为照看。

  而后苏景长长一吸、一呼,笑了笑。

  笑容有些古怪。

  小相柳扬眉、一哂:“怎么,失望了?本以为来了个大能为帮手,到最后晓得指望不上,此间战事还是得自己来打、一场一场地打。”

  苏景未回答,侧头望向了身边娘子。不听开颜亦开声,对小相柳摇头:“苏景古怪笑容不是失望,是盼望。”

  到底还是不听了解苏景多些,瞑目王未至时候,苏景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在此翻天覆地了,如今人家帮不上忙,苏景又有什么损失?没有损失又何谈失望,何况瞑目王已然帮了他的大忙。

  但是因瞑目王到来,一番闲聊叙话,让本来虚无缥缈的阎罗神君、诸位冥王一下子变得鲜活了,苏景这个“十四便宜王”心生向往……神君冥王皆为趣人、皆为亮丽风景,能不向往?

  除向往,另还有一重担心:那位名唤“阿伊”的三哥务必要护好二明哥的心啊。诸位冥王何时能来,苏景全无概念,但只要心能被妥帖安置,大不了……有朝一日、我上去找他们!

  不听说话时候,三尸蹲在城头,仔细打量着瞑目王留下的“同伴尸身”,全无破绽、越看越像,拈花问两个兄弟:“你们觉得,苏景会选那个威风的手段,还是选那个坑人的办法?”

  雷动想也不想:“威风过后,坑人就难了;但坑人之后,照样威风!”

  “便是说苏锵锵会诈死了?”赤目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这样的话,二明哥留下来的尸体不够啊,少了三个最最要紧的人物。”

  尸体里,有大人有小孩,但没有矮子。

  雷动天尊忽然面露愁苦,转回头去问苏景:“苏景,待会你是捏铃铛还是摇铃铛?”

  无需苏景开口,不听就含笑相应:“天尊都已猜出答案,又何必再问。”

  借着驭人的杀阵,苏景打算由明转暗,其他一切瞑目王都替他安排妥当了,唯独一点舍不得:这座“霖铃”命名的琉璃城,杀阵打来时候,城池是一定要被轰碎的,否则何以惑敌。不听善解人意,此刻主动接下雷动问题。霖铃城不过苏景送她的一件小小礼物罢了,今日毁去大不了来日再重炼一座。

  听过不听之言,雷动天尊愁苦更甚,沉沉叹口气:“罢了!罢了!”言罢横剑自刎,在城头添入了自己的尸体。

  少三个?这三个自己就会造尸身,瞑目王懒得再费力气了。

  天尊自刎,神君与真人也各有一番悲怆,死而复生去了……也就在三个矮子横尸城头时候,霖铃城外突然柔光弥漫——柔光来自天、来自地!

  肉眼可辨,视线之内天、地都变成温润柔白,而光色变化来自天空、大地的质地改变,天与地仿佛各自变成了一块羊脂白玉。

  大到不见边际的两块玉,一在上,一在下。

  浮玉之阵。

  天地浮玉,随即双玉和合。

  双玉合即为天地合,天地合即为阴阳合,而阴阳合,混沌生!这一阵是将敌人所在地方化归混沌!莫说凡间的修者,就是等闲仙家,陷入“混沌”也万无幸理!

  这不是敌人丢来快石头,躲闪不开还能用剑去挡去反冲,苏景若真陷落此阵,就算发动丈一神剑,能否脱身都尚属未知。

  驭人大阵行转,天地浮玉,景色壮美,很漂亮的法术。

  漂亮得要人命。

  见天地变色,苏景不敢片刻耽误,媳妇朋友、徒弟三尸、尸兵鬼将外带古人兄妹,身边所有人一股脑装入鬼袍或洞天,手中“瞑目铃铛”急晃,随即只觉身周怪力牵引,不由自主随之而去。

  眼前一黑。

  随即柔和光线绽放开来,举目四望、已然置身于一座清秀山峰中,此刻苏景人在山脚下。

  深埋地心,秘法结护的瞑目王墟。

  与苏景阿骨王宫的恢弘壮丽不同,二明哥的府邸更像一座书院,结山而建、书庐遍布的清雅地方。觅明觅明的住处和他那副文静气意契合得很。

  瞑目王之前说得明白,铃铛上的法力只够苏景来去一次,而苏景也不会在这里多呆,只等外面安稳下来后他就会重返地面,是以也没打算深入山中,就站在山脚下举目眺望,刚被收入洞天的同伴也纷纷跳出来,不听微笑赞道:“二明哥的地方,比着咱家可要清雅得多。”

  才说了一句话,忽然间,凉爽微风间阵阵清香浮动,遥望山间一座座书坊画院中窈窕身影闪动,披长发、着白裙的年轻女子纷纷现身,曼妙凌空自山中迎接下来。

  二明哥为王已久,曾以法术加持炼化自己这套宅院,这些相迎女子皆为他瞑目王墟中的侍女灵魅儿,看长相或许算不得如何美艳,但胜在个个眉清目秀,面貌清雅,唯独有一重:所有灵魅儿都是一头白发,给她们平添了几分鬼气。不过若再细看,那长发洁白如雪、干净得纤尘不染,又再衬出清丽。

  乍看清秀、细看鬼魅、再做打量又更清秀。瞑目王墟中的人物。

  见有许多女子,拈花大乐,手抚肚皮笑着说过:“个个清丽雅致,果然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属下!”

  赤目的色心远逊拈花,有了媳妇之后就不再摘花惹草,对宫中灵魅儿不怎么在意,无聊之际捅了捅身边方画虎的膝盖窝:“我家兄弟之言,炎炎伯以为然否?”

  炎炎伯哪敢说不,急忙点头:“正是,正是,正如拈花上师所言,有什么样的主尊就会有什么样的仙侍。”

  赤目点头,又转身对苏景道:“苏锵锵,我们哥们是你的人,方画虎这小儿骂你五短身材!”

  这次连雷动天尊都“咳”了一声,没想到自家赤目恁地无聊。苏景都不答理他,向前踏上半步,面带微笑迎向众多白发灵魅。

  而灵魅儿那边也看清楚来人并非十一王,面上欢喜散去、换以惊讶、戒备,不由自主减慢身形。这时候她们中一人轻声开口:“不可简慢,来者也是一方王驾千岁。”能一眼看出苏景身上王袍真假,足见其见识了。

  开口女子的衣着与同伴并无区别,但只有她的额头上以玄蚕金丝绳相绕、垂了一枚紫魔驳天宝石,彰显出身份。

  紫魔驳天宝石其形如泪,隐刻鬼篆“瞑目”两字。

  苏景身边也不是没有人,眼见对方大队人马,阿骨王身边一对细鬼儿齐齐踏上一步,嫩声漫唱:“阎罗神君驾前,十四王驾千岁阿骨王法驾在此。”

  说话女子飞到苏景身前百丈便告落地,谨守古时幽冥规矩,以大礼相待苏景:“瞑目王宫内执事瞳瞳,率同王宫一百八十三魅儿奴,拜见王驾千岁。”

  苏景摆手免去了她们的礼数,不忘对自己的身份和来到二明哥家中的缘由解释了几句,瞳瞳文文静静地听着。苏景等人都看得明白,这个女子双眸颇为古怪,每一眨眼眸子就会换上一种颜色,赤橙黄丽青蓝紫七色交替有序。不过瞳瞳得知自家王驾受挖心重伤时,面色陡然凄厉、双眸竟变得几近透明了,那份鬼魅凛然根本无以形容。

  十一王“浪荡”宇宙,痴迷于“开天”之道,这许多年中连神君都不曾去拜望,又哪里会回家,干脆都把宫内一群灵魅儿忘记了。可主人行事随意,奴儿们仍忠心耿耿。

  瞳瞳立刻叩拜于苏景面前,求请十四王开恩,允她如王袍去探望自家主人。

  这种事情苏景怎会拒绝,当即点头。几乎就在瞳瞳纵身入鬼袍的同时,苏景小乾坤内奔雷绽放,屠晚第三次谋夺天命开始,剑魂最后的机会。

  第八百二十五章 狂人死罪,戾剑转生

  半个时辰。

  浮玉杀阵整整持续了半个时辰,小小一片天地化为混沌后又复重新展开,回复原样。阵法威力范围之内,万事万物都不曾化烟飞灰归于虚无,而是被撕扯成三万碎片:小到一只蚂蚁,大到一座城池,每样东西不多不少、大小平均,都被阵法力量撕成三万片。

  已经与苏景、与霖铃城相距千里遥远的叶非跌坐在地。饶是他本性狂傲,也被远处大阵暴发后散出的威势惊得有些呆滞,双目无神、望着阵法发作的方向,半晌后目光才有重新凝聚起来,喃喃:“死了?就这么死了?”

  多半是死了,死定了,叶非不觉得后来出现的那个闭目无心的绝顶高人能扛住这样的杀阵。叶非可从未想到过,驭人手上竟还有如此凶狠的阵法,若这一阵落在了离山,不是几人能活。

  不过苏景就这么死了,让他觉得挺无趣的:要想杀他,早在南荒初见时就杀了,留下苏景的性命只为让他能长大些、更强些再去杀。这就好像把羊养肥了才一次吃个过瘾的道理,如今自己的羊让别人给宰了?

  叶非忽然笑了,唇角挂起的笑纹锋利、如刀。那是我的羊,除我之外无人能宰,谁杀它,谁就犯了死罪,叶非定的死罪。

  叶非吐了口血、吸了口气,人已入荒山,寻了个偏僻石窝缓缓坐倒,闭目养神。

  那盆水不在,他太累了。

  ……

  三天三夜,小乾坤轰动雷暴足足持续了三天三夜,连绵大响于身内回荡,苏景都觉得头昏眼花了。

  终于,雷霆散去,洞天寂静,一道灵识投影赶去,旋即苏景大喜过望:半空里,金云中,小小婴孩正睡得香甜,屠晚夺命,得灵体塑法身,转生成人!

  大圣玦只有妖精能进,苏景一时兴起,从令牌洞天内抱了屠晚,又去黑石洞天内接了苏晴,一对婴孩都带到了外面,左右两臂一手抱一个,双胞胎似的。

  左手的苏晴,黑袍青靴,夺命于正气小乾坤是以眉宇间也透出一股正气,可来自血色劫云的一头血发又显出了几分邪佞。值得一提的,此子头发总是有些湿漉漉的,似是随时会有血浆自发间滴落;右手的屠晚,白袍白靴,夺命于妖邪小天地,袍色为金风天的惨白、靴色则是大圣玦真正主人九尾狐的无垢纯白。转生后的屠晚长相与苏景自是不存分别,但因他夺命的小乾坤本色,小脸上透出了浓浓的妖邪气意,可他的头发来自自身锐金剑意,是为纯金颜色,由此又显出了些辉煌圣洁。

  屠晚的头发铁丝似的,又蓬又乍,显得他脸小脑袋大。

  三尸、不听等人极好奇又欣喜,一会抱抱这个,一会掐掐那个。方画虎在一旁口中啧啧有声,恭维奉承如流水一般,只可惜,旧圆传承虽也不差但终比不得汉家言辞来得博大精深,方画虎的马屁拍得不算差劲,不过比起苏景的大妖奴六两先生,还差了一两个境界。

  “把玩”一阵,两个小娃送回本属乾坤,那里才是他们沉睡休养的最佳地方。

  黑石洞天内,五色灵云仍相套、旋转着,苏景这次是借同伴修元、转五行相生。“相生”是为灵机变,于灵元本身并不存太多消耗,此刻大事完成,土、水、木三行各归其主,那道锐金元气是屠晚的,现在小娃睡着收不回去,苏景就先将那道金云送入大圣玦,摆放屠晚身边。

  看过了小娃,拈花开开心心,又开始羡慕起人家瞑目王的府中景色,伸手指去戳苏景的膝盖窝:“回头你问问瞳瞳姑娘,炼化冥王宫灵魅须得什么手段,你那阿骨王宫空空荡荡的,炼化出些灵魅来多好,到时候我天天帮你守宅子!”

  “刚谁说的来着,有什么样的主上,就有什么样的下属么?”苏景笑:“万一要在阿骨王宫里炼出一大群矮宗师灵魅,我可消受不起,这个险太大,可不敢冒。”

  随口说笑,打发三尸而已,后面不知多少凶险路途、多少生死恶仗,苏景哪有心思炼化宫灵。

  拈花撇了撇嘴巴,在二明哥家里呆得久了,又不好随意乱闯乱转,觉得无趣了:“咱出去吧。”

  “再等一等。”装死一次不容易,贸贸然钻出去怕被巡查附近、清点杀地的驭家高人察觉,苏景力求稳妥。

  ……

  天子不理朝政。

  三天时间,驭人皇帝就端坐浮玉山巅,有关杀阵落处的灵讯,于三天中接连传来,城池化作碎片、夏离山化作碎片、麾下高手化作碎片、还有一个看上去有些文静气的陌生糖人化成碎片……片刻前接到的灵讯是:夏离山的尸身已然拼接妥当,确定无疑,此人已死!

  终于,驭人皇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而随浊气散去,他身上的帝王气势又重新弥漫,皇帝转头望向三天里始终侍奉身旁的浮玉王:“这阵法,化混沌?”

  浮玉杀阵是驭人先祖传承下来的,威力强大毋庸置疑,可是以皇帝的了解,此阵决绝发挥不了这等巨大的力量。

  浮玉王也是满脸疑惑,自从接到探阵属下的回报,他就已经开始纳闷了,开口时候神情里有些惶恐:“或许……或许有前辈先王对此阵做了修改,以至阵力猛增,但这番修改未落于典籍,故此后辈不知晓详情……不过无论怎么说,阵力大增都是好事,恭喜皇兄,手中再添一重弑仙凶猛阵!”

  阵法威力变强也好变弱也罢,总归浮玉王是此阵的负责之人,他不知情必定有罪。不过皇帝没追究,只是皱着眉头:“有人改阵是一定的,但前辈先王怕是还没有这等手段,你说会不会是他老人家……”

  说到这里,空气中忽然传来一个稚嫩、尖锐的笑声:“算你猜对一半!”

  皇帝与王爷同时面色一惊,立刻以大礼行拜于地,齐齐恭声唱和:“孩儿拜迎上仙祖金驾,不知上仙祖驾临,未能沐浴更衣设香祈礼,罪该万死、万万死!”

  空气中涟漪滚荡,一头高不及三尺的孩童杀猕显现山巅,与国师金钟死时清楚的那头“真灵六耳”一模一样,正是金钟师尊,不过这次是真身。

  三尺杀猕落地,坐下:“起来说话吧。”

  怎么看都是个小孩子,普普通通,身上连一点富贵气意都不见,更谈不到“上仙祖”的威风。

  “孩儿有罪,不敢起身,是孩儿轻敌在前,以至国师枉死妖人邪法之中,还有上仙祖派来的那六位老祖……”人死了不少,其实谈不到皇帝如何失职,要知道在国师、六红顶之前,外姓王宗庆和一支大军已然交代进去了。不过在三尺杀猕面前,皇帝生怕自己的罪责太轻似的,尽数揽上身来。

  三尺杀猕摆摆手:“也怪不得你们,我也不曾想到那个夏离山身边还跟了个莫名其妙之人……也不知他是什么来头。”后来显身的瞑目王斩六红顶、霖铃城上一笑乾坤献媚,三尺杀猕着实被惊到了,他只道瞑目王是苏景藏于暗中的帮手,有这样的人物暗中相助,自己的徒弟、手下死得一点也不冤枉:“没料想妖人之中还有这等邪门妖孽压阵……所幸,吃亏不算太大。”

  的确是吃亏不大,要是“上仙祖老人家”没派六位红顶老祖,而是亲自出山,遇到初回“十一世界”暂得全副力道的十一王,驭人怕是就要少一位老人家了。

  “且,你们知道提前备下浮玉大阵,也算是机灵,立功了。”三尸杀猕死徒弟、死手下,本来心疼得很了,但瞑目王给他的压力太大,浮玉大阵发动杀敌,让他真正轻松下来,由此脸上多了些笑容:“只凭原来的浮玉阵,杀夏离山不难,但要对付他身边那个妖孽绝无可能。不过这阵法曾经一番改动,威力就增加了……”说着,三尺杀猕伸出了一根手指。

  阵法威力增加、上仙祖伸出一根手指,皇帝心中揣测、口中试探说道:“一百倍?”

  化混沌,非同小可的事情,增加一倍或者十倍都远远不够,皇帝给了个“百倍”的估计。

  三尺杀猕咯咯脆笑:“是一万年!一万年的寿命、这世界的寿命,抽夺乾坤万载寿命,入浮玉大阵!就算那个妖人是上仙尊神,他也活不了!”

  皇帝与浮玉王大吃一惊,抽乾坤命数入阵法,且不论成阵后的威力,单说这重手段,何其了得!

  两个驭贵人立刻又做叩拜:“上仙祖法力通神,就是比起元始大祖怕也毫不逊色了,孩儿敬佩万分,孩儿羡慕万分。”

  三尺杀猕的面色突然森冷:“我自己有多少斤两自己晓得,这等废话以后再说半字,所有姓易的驭人就都不用活了。”

  随后,三尺杀猕也不理会皇帝诚惶诚恐地告罪,冷声继续道:“时至今日,大事准备基本妥当,有些事情你们也该知晓了。这座浮玉大阵,与此间轮回、新天治等等诸事,凭我一人之力修改不来,全赖我一位好友倾力相助才能成事。”

  皇帝、浮玉对望一眼,之前从未听说上仙祖身边还有朋友,不过也无需两人再纳闷下去,三尺杀猕身体内忽然走出来一个人。

  巨人。

  第八百二十六章 末世乱相,始祖法槊

  头顶双角,身披鳞袍,巨人站在浮玉山巅,可他的身形比着脚下这座山还要更磅礴更魁梧。更夺目的是这巨人的颜色:从头到脚、纯透乌黑,连眼睛与牙齿也不例外。

  墨色的巨灵神。

  身形大到骇人,但面上神情和蔼,声音更是谦柔动听:“草民天理,见过驭皇万岁,驭王千岁。”问礼后,巨人晃了几晃,身形层层缩小,很快变得与常人相若,又微笑着向面前众人点点头,盘膝端坐在三尺杀猕身边。

  ……

  驭界之中,除了番人为土著外,其他各族的先祖都来自中土世界,这支驭人自也不例外。驭界易姓杀猕皇族中,世代流传先祖被送来此间的传说:旧世界,大海上浑浊的烈焰翻腾滚荡,整座大海都燃烧起来;陆地上曾经的秀美山河早已消失不见,只剩无尽戈壁;就连天空都层层开裂,一块块难看晦暗的巨斑横生于狰狞裂缝间。一圆将末,天地将亡。

  普通人和别族生灵早都死光了,唯一还能勉强坚持的只有修家了,可惜他们的道行不够无法飞仙,就算现在还没死也坚持不了多久了,注定要为这天地陪葬的。

  到了这个时候修行已经没有了意义,还活着的人只做两件事情:疯狂交媾穷欢极乐、累到不行不得不从另一具身体上滚下来后,就泪流满面乞求仙祖垂怜,赐下一条活路来,待身体恢复了些力气就不再祷念,又再交媾享乐……如此交替,往复不休。

  就在这末世乱相中,突然一道道白色光芒自半空里绽放开来,所有被白光笼罩之人,都于瞬间消失不见……待他们张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层层新绿、繁茂山岭之间。很快他们就确定了自己未死,而是来到了一片崭新天地!

  先是欣喜若狂,随即新的危机显现,这世界早有灵长,征战纷乱,对他们这群长了三只眼的怪物并不欢迎。

  别族于此繁衍多年,驭人全部加起来只才一万人,且刚经历过大半套末世劫数,个个精神低迷力气衰败,很快就被打得溃不成军,逃入片荒山地躲避起来,慢慢修养慢慢繁衍。那也是一段苦日子,不过比起家乡的末日劫数来说,还真算不得什么了。

  大军初成,驭人出兵,连番征战杀伐,斗古人战丁人杀刽人驱逐番人,终于三目六耳之人威临天下,一统此间!

  其后漫长年头的太平盛世,修行的修行,享乐的享乐,驭人基业稳如磐石,虽然这世界不怎么样,可驭人的日子过得还不是错的。到得一位年号“隆逾”的驭皇帝临朝时,忽然一天,一头三尺杀猕入京都、入皇城、入金銮殿,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谁敢拦他半步立刻会被他斩杀当堂。

  这还了得,一时间皇廷内高手尽起,结果转眼死了大半,三尸杀猕径自来到皇帝面前,低低说了一句话,又伸手向他亮出一物,皇帝面色骤变,可眉目间犹有不信之色,低低回了三尺杀猕一句。

  三尸杀猕哈哈一笑,拎了隆逾皇帝一飞冲天,去往京郊仙祖祠神庙,待其入内,原本神庙中人被统统扔了出来,随后禁法笼罩,外面的人再也入内不得,只剩三尺杀猕与皇帝。

  神庙演法、验明正身,三尺杀猕显出重重神奇法度,隆逾皇帝终于信了他的身份,急忙拜服在地:“孩儿有眼无珠,不识槊仙祖法驾金身,罪该万死!”

  槊。

  驭人仙祖数百,立位于神庙永享香火供奉,其中以太始祖为尊,太始大祖手中的法器便是一柄鬼牙噬月槊。

  小娃娃似的六耳杀猕即为法槊成精,得法身化人形。他是驭家神仙,也是宝物灵怪。

  三尸杀猕咧嘴笑道:“既先前不知,便恕你无罪,起身吧。”

  隆逾皇帝起身后又小心问道:“敢问槊仙祖何时归返人间的?朝中专设观天司衙,时时测查天地异动,却从不曾得见天穹有变、不知您老回来了啊!”

  三尸杀猕森然一笑:“回来?我可不是回来的,我是过来的……一万驭人入此间,其中就有我一个!”

  论及此事,可就更久远了,杀猕元始祖飞仙天外,将手中法器炼化成人,本意是想法器厉害了自己能够更凶猛,不料这头槊妖精天生反骨,转生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背叛主人,免不了一场大战,槊妖深受重伤被主人四下追杀。

  槊妖也有几分心思,干脆选了个“灯下黑”,逃回到中土世界,那时第四圆还正繁茂,未到末日。

  果然,元始祖未曾寻到中土来,但槊妖精流年不利,疗伤之中总是不停的出岔子,不是炼丹到要紧时突遇天灾,就是行功至紧要关头忽逢凶物,一而再再而三的耽搁,一直耽误到圆末,身上伤势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更严重了些。

  末日将近,还留在中土是陪葬,但那个时候槊妖怪根本没力气再飞遁天外,只有等死的份,不料想古怪白光投射,正照中了他,把他送来了十一世界。

  槊妖勉强也算得驭人出身,不过他自恃为神,不理会凡间争斗也不管同族死活,脱离大队独走深山,想办法继续疗伤去了。不得不说,来了这世界后他的运气好转,疗伤事情变得顺利许多,身体渐渐痊愈、修为缓缓恢复。

  也是在他疗伤的时候,遇到了墨巨灵。

  槊妖是曾经遨游天外之人,见识广博,可也从未见过这等黑皮大家伙,而墨巨灵自称“天理”,身具莫大法力却又温文和善,对槊妖慷慨相助,当真是个心底柔善活神仙。

  有墨巨灵天理相助,槊妖伤势尽愈,他早都在凡间待烦了。他本凉薄之人,连主人都会背叛、又哪会去和恩公“天理”辞行,直接拔身欲重返天外去,哪承想,他使出全副手段、用尽全身力气也没办法离开此间半步……十一世界,游离宇宙之外,莫说他一个法器转生的小小妖仙,就是他的主人驭元世祖被困在此也只能望天兴叹。

  槊妖颓然而返,待他落回地面上时候,发现墨巨灵天理正在等他,天理微笑:“这处天地有大古怪,连飞仙劫都是必死之杀、吸血之劫,根本没有通往天外的道路。不过你莫灰心,我来得比你早得多,已经大概看出些门道,想要回去,我自己不成、你自己不成,但你我两人合力,多半还是有办法的。”

  其后少不得几番商谈,且另又达成了另一桩交易,槊妖去往皇城亮明白身份,当然,他逆叛驭元始祖的事情不会提及半字。

  隆逾皇帝前,驭界就有仙祖祠,不过规模普通数量也不多;而隆逾皇帝之后,世界四方大兴土木广建神祠、驭人僧侣四下传道。

  渐渐,天下皆信驭仙祖,神庙香火鼎盛。槊妖很少露面,他一头钻入“十一世界”的幽冥中去忙他的法术事情,但他点化了驭人的“杀钟”转活过来,为其主理阳间事务。

  算起来,隆逾皇帝是远古君王了,今日狩元皇帝是他千百辈后的子孙。

  每一任驭人皇帝登基,“槊上仙祖”都会露上一面,为他主理阳间事务的金钟妖僧也会变个身份变个模样,皇帝们只知道“上仙祖他老人家”在为驭人大业忙碌,可他具体在做什么无人敢问,即便“老人家”有吩咐,也都是金钟代传。

  也是因为“老人家”的缘故,仙祖祠的地位在驭王朝中越来越重,依着“老人家”的命令,每一代都有皇族弟子进入仙祖祠,按照金钟妖僧的指点修持阴冥法术,再到后来惊人消息传来:老人家掌握了阴司。

  神庙中世代培养的皇族弟子终于派上了用场,入身幽冥去,相助老人家主持阴冥事务。由此驭人真正掌控了这座世界,皇廷统领人间、神庙把持幽冥。也因于此,不少阴间的修持法门流传入阳世,此间修者多有修行。

  绝大多数驭人帝王,穷其一生也只见过“老人家”一面,个别几个运气好的,可能会多见上一两面,唯独到了狩元皇帝这一代,老人家频频露面,吩咐交办的事情也格外多起来……可惜,狩元皇帝只知“老人家”要办的大事到了紧要关头,可事情具体是什么,他了解得实在有限。

  浮玉山巅三尺杀猕童子随后侧头去望身边的墨巨灵天理:“有劳先生,为我家这些愚钝后辈讲解其中缘由。”

  天理笑容和蔼:“此为殊荣,不胜惶恐。好叫狩元皇帝得知,我本浩渺宇宙中一行者,行旅途中得见中土灵秀,心中着实喜欢,就落入凡尘来……那时候,那世界,还是古人的天下。这一住,就住到那圆末日。心中再有不舍也呆不下去了,本拟离世去,不料天空白光洒落,正中于我身,稀里糊涂就被送来此间。”

  “其后的漫长年头啊,坐于此间,看探此间,我随一万古人至,古人之后丁人到,丁人之后刽人来,刽人之后,老友槊和陛下的驭族也来了……看看这世界,探查来之人,算算时间差别,问问初到者来时状况……我渐渐有了个想法:除了土著番子,大家是老乡吧,都来自中土世界、不过一圆又一圆,新旧不相识啊。”

  第八百二十七章 树中夺元,凶神养炼

  天理,古人繁盛时便已抵达中土世界的墨巨灵。

  或许他的法力算不得太强大,至少远远比不得瞑目王,但他的见识着实不凡,被困在十一世界中无数年头,他已渐渐看出了“门道”。

  “陛下当已知晓,此间世界不存飞仙劫,那劫数中掺了幻象迷惑视听,劫云真相是为:吸血劫!以修养世。”天理面上显出了一份悲哀,为这世界所有渡劫之人哀伤。

  皇帝点了点头,“老人家”曾将此事告知于先皇,此为神庙、皇廷中第一秘辛,每朝每代知晓此事的阳间人不会超过五个人。不可能有飞仙,但朝堂与神庙还要“反其道而行”,非但不能去阻止凡人修行,还要广散高人授业人间。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修行的人越多,有望活满五千年的人就越多,树上结下的果实越多,落地后对大树的滋养也就越多——这是“老人家”的吩咐,驭人皇帝莫敢不从。

  “其实,陛下只知其一。这怪不得槊先生,是我以为,事情尚未准备妥当,若前面解释得太详细,怕是会让万岁多添烦扰,这才请槊先生隐瞒下几处关键未讲。”天理自称草民,谦和有礼,但狩元皇帝再鲁钝也不会真就去说“你敢欺君”,连连摇头道:“仙长是为我驭人谋福,晚辈心中只有无尽感激。”

  天理转入正题:“这方世界与陛下故乡有秘法接连,有秘法封印存在,想要回去就得破封印。我与槊先生入幽冥、改轮回,都是为了行转一座法阵,广建神庙是为收敛香火,收敛香火是为滋养大阵……”

  说到这里的时候,狩元帝、浮玉王的眼睛已然精光闪烁!

  以前有关“老人家”图谋一件大事,只是些零碎消息,他们只能自己拼凑,隐隐觉得有可能会是“去新世界、新疆域”,尤其一个甲子前“老人家”传令命改年号为狩元,这让皇帝的猜测更清晰了些。可是说到底,也只还是猜测罢了,哪敢确定什么。

  而驭人之志,雄霸四方,这道“志气”是深种于骨血、与生俱来的。如今得前辈亲口确认,得知有一片“新天地”可供征服,那便是无尽诱惑。

  其实不止这方乾坤,另两个“十一世界”的驭人也是如此,无论他们回到中土是主动还是被动,无论他们的实力是强大还是羸弱,至少在他们心中根本就不曾出现过“共存”两字。

  独占、称霸,为其本欲。

  何况,故乡是灵秀世界,是可以修行、飞仙、有望搏长生之地!即便在“老人家”眼中,狩元皇帝的修为也颇有些火候了,但耽搁在此全无希望,跨入中土才是机会所在。

  眼见两个驭人小辈目露异样色,天理笑了笑:“陛下不可轻敌,驭人已然来此多时了,中土的新一圆怕是早就开始行转了,新人的实力怎样?可否征伐顺利?这些事情不能不想的。”

  驭人皇帝闻言,眼中桀骜更甚。天理微笑摇头:“不瞒陛下,我在此间耽搁得太久了,看穿了些真相:真要以体脉和谐、心智灵慧而论,最早来的古人不如后来的丁人,丁人不如其后的刽人,刽人又比不得最后来的驭人。中土世界啊,一圆灵长更胜一圆。”

  三尺杀猕也冷冷插口:“且不论新圆如何,至少这里的驭人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这倒不怪驭人不勤奋修炼或者锻炼,而是这个世界如一潭死水,就算跳进来的是凶猛大鱼,也会渐渐衰弱下,一代更比一代羸弱。到得今日,十一世界的驭人虽然也是三眼六耳,可是比起他们称霸中土的先祖,至少在体魄上已经差了许多。

  天理不去理会驭人皇帝的自信,继续说道:“那许多年里,我与槊先生终于备好了第一座大阵,试了一下,果然如我与槊先生所愿,大阵行转开来,自乾坤中抽夺来滚滚大力!”

  浮玉王微一愣:“此阵不是为了打通封印而设?”

  “哪有那么简单啊,”天理呵呵地笑着,真正慈祥仙长听到弟子问了个可笑问题时的模样:“第一阵只是个基础,此间天地‘以果养树’,我们设下第一阵只为再从‘树中夺元’,这样一来,‘树’的寿命就会缩短许多,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想要打通封印,我们须得一道‘源源不绝之大力’。”

  “完成了第一阵,就要做第二件准备事情了:帮手。破封印的大阵只凭我和槊先生两人远远不够,须得凑齐另外两百三十位高人,与我俩共同施阵。”

  “这两百三十个人,倒不需槊先生那等仙佛修为,可是他们身上也得有些真力气的,且得是‘生死’修持。寻遍此世也找不来一个,唯一办法只有我们亲自来炼化,这是我和槊先生要做的第二件事:养炼凶神。”

  凶神很凶,但不是神,是尸。

  后人的尸体是不堪用的,三尺杀猕煞费苦心,寻得了三百一十具完整古尸——第一代,从中土进入“十一世界”那万名驭人中的、三百一十人的尸体。

  严格以论,这些尸体都还是中土人,且能坚持到“白光照耀”,生前皆有不错的修为在身。三尺杀猕将尸身带入幽冥,按照天理指点行以秘法、辅以魂魄灵光,先让其死而复生,做生炼;再打碎魂魄留完整尸身做死炼,如此往复,这些尸煞历经百死百生百轮生死祭炼,得以成形,凶悍无匹,且身具生气、有灵智,即便精深大修也不易看出他们是尸。

  “老人家”在地府将三百多位老祖宗炼化成“凶神”,这件事情狩元皇帝是了解的,但有两个地方他不知道:虽槊妖、天理都是真仙本领,凭他们自己的力量也炼不成这么多“凶神”,这就用到了第一阵“抽夺天地”而来的浩大力量;即便得了外力相助,可真正能炼化成的“凶神”,只有十七个。

  十七个凶神中,就有不久前被“老人家”派出来的那六个红顶跳尸。

  三百一十具古尸,炼化过程中损毁六十余头,十七个真正成功,余者都成色不足,不过他们皆为“生死修持”,天理考虑良久,觉得也勉强够用了,就开始着手准备最后的破封大阵。

  法术事情天理没有多说,刻画阵图、引第一阵“抽夺乾坤”而来的大力入阵基,天理、槊妖带着挑选出来最出色的两百三十“半凶神”入阵位,就在三千年之前。

  两界同路本为“可去不可回”,是以中土一段封印法术阵眼、即为“出口”的地方永在离山深处,不会移动。

  但驭界这边,即便倚仗法力强行破封,显现的出口也是“游移不定”的,事先根本无法预知出路会在哪里显现。

  不知出口在哪里,也就没办法做专门布防,“老人家”也只是给皇帝传来个消息,说最近“天或异动、着兵马戒备不可松懈”。

  果然,当阵力行运开来,两界封印被攻破。

  只是他们没想到的,一是破封大阵中行转的力量太过洪浩,竟然引动“阵僵”。

  所谓阵僵,说穿了就是阵法的负效,法术对阵中人反噬,后果不算眼严重,不过阵中人会有短则十三天、长则六个月的僵硬,一动也不能动了。

  等他们能动了,被破开的“洞子”早都被对面封住了。

  徒劳无功,但也绝非一无所获,至少,天理与槊妖笃定了对面“新一圆”已然开始行转了,且对方手段了得,短短功夫里不但斩杀了冲过去的驭人精兵,还从容补好封印。

  更要紧的是,一次破封又让见识卓绝的天理对“两界勾连”多了一重理解、关键地方!

  皇帝眉头皱起:“破封法阵会有‘阵僵’副效,入口位置又无以断定、不能提前调运重兵守住口子。如此说来,我们这边打通一次,他们那边就能从容封堵一次?这可如何是好。”

  “启禀陛下,且不论那边还会不会继续封堵,至少我们这一边……再动破封阵法,就不会是阵僵那么简单了,下一次阵僵会升转成阵灭,破封法术再不可妄动。不过陛下无需烦恼,若草民未猜错的话,还有另外一个法子能够毁去封印。”

  皇帝眼睛一亮:“什么办法?”

  “毁了这座世界。”天理的笑容永远那么温和,漆黑深邃的眼睛望向驭人皇帝。

  免不了的,皇帝大吃一惊:“毁了此间?”

  “不错,此间毁灭,封印自消。但这其中会有一个时间错差,封印会立刻消除、世界却不会马上崩碎,以我算计,至少会有几天功夫够我们去往那边的。”这便是墨巨灵的本领了,若瞑目王在场,怕也会笑一声:好黑炭,有你的!

  于离山弟子、苏景一行来说,无论如何也要阻断路途,不容六耳杀猕再返人间,承天护道正道弟子义不容辞;可是于天理、槊妖而言,为能回去又何惜一切代价!

  论决心,同样坚定。

  但是论心血,十一世界中的两头巨孽付出要远胜天宗:对这世界、封印的仔细琢磨、殚精竭虑;为法术成败无数次的打磨阵法,甚至几经凶险……准备、图谋、辛苦付出,跨越了何其漫长的时间。

  说到底,修行之事,永远离不开“坚韧”二字。

  也就是因为这两个字,无论正邪、无论仙凡、无论种族,修行之人总有道不尽的可歌可叹。

  第八百二十八章 瞎子上路,猎户出山

  明知自己没资格质疑,可狩元皇帝还是忍不住要问:“万一……万一仙长估计有误,天地一下子崩碎了……”

  墨巨灵笑了:“我说,毁了这世界,封印自消。我说,世界毁灭,与封印消解会有一个时间错差。我说,我们能回去。”

  一字一字,不轻不重,却让这浩瀚天地都黯淡了几分,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他是墨巨灵。

  ……

  “你怎么了?”不听问身边苏景,好端端的,夫君身体忽然微微一抖,不听担心。

  苏景神情古怪:“屠晚忽然吼了一声,满满愤怒,打雷似的。”

  “金毛小子醒了?”闻言三尸都凑了过来,都是一副期待神情。

  “没,喊了一嗓子,眉毛都立起来了,然后立着眉毛接着睡……他现在的情形,也能做梦……打架?”苏景笑着摇摇头,怪事情,没法去追究,伸手自囊中取出那副杀猕归仙的画皮。

  连金钟妖僧都未能看出破绽的画皮,足见紫霄国的手艺非凡了,但只是没破绽,还显不出紫霄天宗的本事!这张画皮是紫霄国君与东宫娘娘紫游牵两人联手炼化,一道画皮,形貌两变!

  画皮披身,苏景就此变成惊动驭人天下、归仙前辈;再依法持咒,肉眼可见“归仙”迅速年轻了,仙威散去戾气消减,变成了个未脱稚气的少年杀猕。五官来看,仍还是一头杀猕,但年纪大改、气势骤变,谁还能认得出这是一张画皮。

  不听赞叹连连,就连一贯骄傲的小相柳也忍不住点头:“紫霄国的好手段。”

  虽共居中土,但紫霄的先祖与汉人的祖宗早年不在一棵树上,算是不折不扣的异族,这一族能生存下来、一点点发展成今日天宗,自然有些非常手段。论打、论法术斗战,紫霄国在天宗里算是弱的,可是论起与“生存”有关的异法奇术,他们远胜别宗。

  不过年纪变了,贯穿于画皮瞳中那道“归仙青线”却无法消除,这个特征普通人不细看难以察觉,可在修家目力下未免太显眼了些。

  莫说苏景了,就是紫霄高手齐聚于此也没办法抹去此线,这可是没办法的事情了……也不是全没办法,苏景把画皮的眼睛给挖了,扮瞎子行不行。

  很快,一个三目皆瞎的少年驭人显身众人面前,雷动架起童棺,用自己的上品好剑给苏景砍了个根长树枝,塞进他手里:“再来根棍,算是齐活了。”

  不听饶有兴趣,问道:“后面怎生打算?”

  哪里有什么具体打算呢,少年瞎猕摇摇头:“祖宗是装不下去了,想去京城碰碰运气,就算硬冲愣打,京城也是正地方不是。”

  三尸都是好热闹之辈,闻言个个说好,雷动与赤目又说入皇城远远不够,要混入皇宫才行。两个矮子一个想着御宴珍馐,一个想着大内宝物,唯独拈花神君,晓得皇帝身边宫娥彩女都是女杀猕,全无兴趣,是以多了一点良心:“让苏锵锵入宫……驭人家的太监净身不?”

  手摇“瞑目铃”,十一王墟禁法稍稍破开一线,苏景纵一道灵识伸展地面,足足探查了一炷香的功夫,这次对同伴点头:“上去了。”

  众人入洞天。

  不久之后,驭秋境通往春疆大路上,多出来个手执盲杖的驭人小瞎子,盲杖跺地,一连串的嗒嗒声响被小瞎子甩在身后。

  ……

  荒野中,叶非独行,三天的休养。

  对他现在的伤势、体魄状况,三天的休养实在太短暂了些,但他不想等了,藏身荒山的感觉很不好,让他想起了当年——躲避八祖追杀时候的感觉,那时无助、那时彷徨、那时恐惧至深直入心底!

  叶非以为,自己本就不该降生于世,本就是不该活的人,是以他不怕死。弑那驭人父算什么,行刺汉人师算什么,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怕什么,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可他后来晓得自己错了,不是不怕死就能够再无畏惧了,直到他被陆角追杀时他才明白:原来自己还会害怕……来自心底的恐惧,无可抑制无可延缓,他怕陆角!

  怕这个人,怕他的剑,怕他的威风,这份恐惧与死亡无关、来得全无道理,就是害怕,被吓死了啊!本来叶非逃下离山时想的是:若被追上,大不了就和他们拼了!可是当陆角追来,他根本提不起返身去战的勇气,只有继续逃,不敢回头的逃……

  今日叶非,宁愿马上就死了也不愿再“重温”那时的糟糕感觉。

  再就是,他有些兴奋,满世界的驭人,满世界的仇人,满世界都是该杀之人,大好光景不舍得耽搁!

  所以他坐不住了,三天行功稍稍恢复了些精神,半个时辰前就告起身,无意中他看到一个驭人壮汉,对方身上背了弓箭,腰间跨着长短双刀,看样子是来打猎的。正好,叶非需要一件画皮。

  本都不需要见面,随手一剑就能宰杀了事,不过叶非这个人脑筋是怪扭的,他转到了那个驭人面前,相隔三丈和对方互视,叶非笑呵呵的。

  山中驭人不知是三天前根本没看“苍穹境”中斗战,还是记性不好看过又忘记了,竟没能认出叶非,乍见一个香喷喷的糖人来到面前顿时大喜,这样的美味可不是能在山中捕到的,哈一声笑,翻手拔刀……然后他就死了。

  就用猎人的短刀剥了猎人的整张皮,找一处溪水洗洗干净,法术草草祭炼过后,身背长弓、腰挂长短二刀的猎户出山了。

  猎户看上去还算威风,但若仔细打量,会觉得此人皮肤松弛,不像个成天在山里跑的野汉,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现在叶非法力有限,没能力让画皮立刻服帖起来,只能先穿在身上,一边赶路一边在施法、让画皮慢慢“合身”起来。

  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好,猎户居然有马,暂存于山脚的野栈。叶非循着猎户进山的道路出山,野栈的掌柜主动迎上来,说:这么快你就出来了?不想打猎了,那要不要喝酒,我这里刚运到上好的杂末酱肉,给你算便宜些。

  叶非不吃饭,叶非杀人放火。

  杀了掌柜、烧了野栈、骑上马走了,边走边打听,他要去驭人京师。对那些被他问路之人,看得顺眼的叶非会说一声谢谢,看得不顺眼的就一刀砍翻,这世界对叶非来说,还真是逍遥呢。

  唯一、翻来覆去的遗憾:那盆水!

  叶非都忍不住要敲敲自己的头,不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装什么高深莫测啊,非得把水放盆里!

  ……

  中土世界,锦绣离山。

  离山巅不在离山已然不是秘密了,沈河也就不再东躲西藏,光明正大地驻道于任师兄的九鳞峰。

  诸多星峰还都趴在地上。

  苏景在时,曾补灵石着意炼化星峰,那时候他是代掌门,想要为门宗做些事情,让星天一战中沉落的缥缈星峰重新飞舞凌空是他的心愿,也是离山所有弟子的盼望。

  可惜的是,炼化工夫做到七七八八的时候,他去了趟幽冥,然后被尤大人直接给送到驭界去了。

  当时苏景觉得此事简直匪夷所思,尤大判的法术怎么就会和离山深处的封印有了“和鸣”!不过遇到瞑目王后,苏景倒是想通了不少:十一世界是幽冥王驾造的,两界封印是冥王设的,冥王与阴阳司算得是一脉相承,法术多有相同地方,由此才有了“和鸣”吧。

  苏景“过去”后,沈河就不再闭关,但他没有急着去炼化星峰,他等苏景回来,还是由小师叔亲手让星峰重新飞起……

  一道浅浅云驾,一个窈窕身影,红长老登上了九鳞峰。从星天到玄天,接连两场大战,后经闭关休养红长老的修为已然恢复了八成,可容貌上却无可抑制地又添了几岁,从三十上下的精神女冠变成了三十四五的柔美妇人。凡人间,谁能真正青春永驻,红景也会老,但至少现在,她依然很好看。

  而且,因为“长了几岁”,她和沈河看上去更般配了,少了那份小妹妹的感觉了。

  来到掌门身前,假模假式地问个礼,然后又给沈河捧了杯茶,红长老坐到了他对面:“刚我已看过封印,最近都不曾再躁动过,太平下来了。”

  如今封印不止镇士守卫,离山诸位长老也做轮值,每时每刻都会有两位长老守护地宫,不存丝毫松懈,一有异变立时就会传报掌门。

  红长老又不当值,何须她去看封印再巴巴跑来九鳞峰呈报掌门人?没借口找借口来看师兄就是了。

  掌门永远不会揭穿小师妹的,笑了笑,随口问:“去过律水峰么?龚师弟那里怎样?”

  “就知你会问,去了。”多大个事情,红景何来这么大的得意:“那矮人不肯招供半句,只说离山冤屈好人枉为正道天宗,还骂龚师兄是王八老儿。”

  “咳。”沈河摇头:“他若是好人,这天下好人未免太多了些!不过不着急,慢慢问吧,迟早有他开口的时候。”

  “从矮子处缴来的那盆水……可曾破解了么?”问起此事时候,红景眉飞色舞。

  第八百二十九章 毒水一盆,凶临离山

  苏景被“送过去”的同时,涅罗坞传讯过来说在外游历的弟子蜂侨,察觉修罗涧有诡异灵动,细节描述上与离山正着力寻找的“封印所镇第二条小路”颇有契合地方,离山不敢丝毫怠慢,师叔林清畔亲自带人赶去,汇合涅罗坞高人细查修罗涧。

  林清畔赶到时修罗涧的灵动已然消散,但他也能有八成把握,断定此处即为“小路”。随后他在涧中发现蛛丝马迹,一路追踪出去,本来以为有杀猕越界了,不料追到了一个面目凶狠的大头矮子。

  矮子手里还端了个铜盆,盆里有水,水里有鱼。

  矮子本领不差,可还没资格与林清畔相提并论,何况他还端着个盆不敢松手,毫无悬念矮子被擒。他曾发狠,试图将这盆水泼了,但在林清畔面前根本没这个机会。

  实在是矮子倒霉,普通地方的灵动本不值大惊小怪,但这次惊动了离山第一等的高人……

  矮子被押解回离山,一盆水也被缴获回离山。矮子送去律水峰由龚长老仔细审问;一盆水送去水灵峰请风长老探其中灵髓玄根,如今已经有了大概解释,至纯水灵修元毋庸置疑,且这水元与离山正法中六祖传承水修颇有近似之处,但内中令藏了一道由纯粹戾气化归的剧毒……就凭此剧毒,谁敢沾上一滴立刻腐魂噬魄,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

  盆水修元厚重,远胜离山诸位长老,若能化入己身修为顿做暴涨。但就算它无毒,这水也是“缴获”之物,在事情彻底有个结果之前,离山弟子绝不会碰它。

  不过风长老犯了药痴的性子,疗什么伤、修什么行,不想办法把水中毒解了他浑身痒痒难受,从头发尖痒到脚后跟。掌门晓得自己一群师弟的性子,并未去制止,只是嘱咐风长老不可毁了这盆水。

  红景既然来了九鳞峰,不聊高兴了是绝不肯走的,说过了封印矮子和水,又猜测起小师叔现在遭遇,掌门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正说笑间,忽闻听山外远处传来一串怪吼:忽啊!

  忽啊忽啊忽啊!

  随怪吼,轰涌腥风向着离山扑卷而来,一时间不知多少离山弟子被惊动,暂停修行纳剑入袖,这分明是有绝世凶兽来袭!众弟子屏气凝神、只要师长一声吩咐他们便会飞天而起。狙斗凶兽。

  “各自修行,无需戒备,是苏师叔驾前瑞兽。”掌门的谕令传遍离山,他能辨出来得是那条小小阴褫。

  沈河的辨查自是不会出错,正是十六老爷驾临离山!

  褫衍海中修行暂告段落,十六离开翻天覆地,如今它本事大涨,能凭借阴阳之身穿梭阴阳之地,直接自地府钻来人间,以尺短身形卷浩荡妖威,一路“忽啊忽啊”大呼小叫地来离山看苏景了。

  道行真是比以前强了许多,可惜怎么也学不会说人话。

  还好,不会说但会听,来到离山深处,口中忽啊有声,和掌门人聊上好一阵子,得知苏景居然跑去了封印那边,十六老爷失望透顶,变得垂头丧气了,可怜巴巴的样子。勉强对掌门人点点头,把尾巴尖指向光明顶旧址方向。

  光明顶旧址如今是苏景的阳火道场,有樊翘、比翼双鸦等诸多老熟人,阿嫣小母烈烈儿最近也在那里逗留。

  掌门明白十六的意思,点头:“阁下请便。”

  十六不急着走,又拿尾巴尖在左右来回的点,沈河看了半晌才晓得,它是问:不用派人看着我么?

  沈河笑而摇头,心说这小东西灵瑞得很,口中说道:“小师叔的瑞兽,便是离山的仙友高朋,何须派人相随。”

  的确也没这个必要,沈河了解这个小家伙,十六老爷虽然调皮了些,可规矩它还是懂的,不会在离山惹出事端。

  “忽啊。”十六应了一声,掉头游走,去往苏景道场方向,待它下了九鳞峰,忽然半立起了身子,用眼睛似的那双眼窝异鳞左顾右盼,小蛇还是那条小蛇,可憨头憨脑就那么一下子变成了贼头贼脑。片刻后身体重新伏低,又变回了平时模样,也不见它有什么异常举动,拍着尾巴弓着身子,口中忽啊忽啊,欢蹦乱跳地跑去阳火道场去见好朋友们了。

  ……

  十一世界,浮玉山巅。

  狩元皇帝口中发苦,偷目去观瞧“老人家”,三尺杀猕似笑非笑,全无反对的意思。

  墨巨灵天理的声音更加柔和了些:“陛下敬请放心,灭世破封之事万无一失的。真正要做仔细筹谋的,不是要不要毁灭这世界,而是该怎么灭。再就是:世界丧灭,封印会彻底消失,对面之人补无可补,但他们若纠集精修之人,死死堵住出路……那时咱们的后路已断、时间无多啊,非得提前想好应对之策不可。”

  “所以,草民另外做了一番盘算,一是将破封之阵改为杀世之阵,二是将‘凶神’炼化的法门再做修改:无需他们有漫长寿命,无需他们能在是受伤后自行恢复,只求那两百多凶神能在几天时间里身拥充沛巨力既可!”

  灭世法阵只消阵基坚固、法力充沛既可,这座阵在力量需求上要远超之前的破封阵,可论起内中法术变化则要简单得多了,法术一旦发动就不再需要旁人照顾,不用人来入阵了。

  人不用入阵,自也没有“阵僵、阵灭”之类反噬。

  至于修改“凶神”的炼化法门,目的简单直接:不再把他们当做帮手或者长期追随身边的侍卫,只把他们当做“敢死队”来用,以前弱、以后死都无妨,只要在封印破开、道路显现那段时间里他们能够力量充沛便足矣,届时就要靠着他们去冲头阵,破掉“对面”世界的修家防御。

  天理和槊妖手上的凶神绝大多数成色不够,但也都炼出了几分火候,要改炼来实现“只求几天全力凶猛”,在法术修改上并不困难。

  “红顶”凶神绝非等闲之辈,叶非的剑术,能在墨十一联手的飓风中逆起杀敌,却连一头杀神的头发都伤不到,足见其凶悍了。两百多头这样的东西集结在一起来做冲阵,再加上槊妖、天理两个“神仙人物”与驭人麾下精修高手……

  “天下天上,大小万事都有一个道理:想得容易,做起来难啊。法术道理是容易的,可落到根底处还有一重关键:法力!无论改灭世阵还是改杀神炼,都须得浩大力量支持,由此我与槊先生修改了天治。”

  五千年太长,改成两千年,把那些“未成熟的果子”也打落在地去滋养大树,他们再从“大树”中疯狂抽夺力量,这算是饮鸩止渴的法子了,会让驭界修行道实力大衰,但为了打通封印、为能回去,也再顾不得这许多!

  说到这里,墨巨灵又摇了摇头:“可惜,即便修改了天治后,我们夺下来的力量,改炼杀神勉强是够了,发动灭世法术还差上不少。由此我们能不能回去的关键,就要着落在一头凶物身上了……”

  皇帝不解:“仙长口中凶物是哪个?晚辈当竭尽所能、召集天下修家奋力捕捉此物。”狩元帝此刻想开了,天地是一定会被毁掉的,此事再没有缓和的余地,既然如此又何必再犹豫什么,奋力抱住“老人家”和仙长的大腿才是存活之道。

  墨巨灵笑了,回答了四个字:“浪浪仙子。”

  捕捉浪浪仙子,抽夺她的磅礴力量,与抽夺乾坤之力一起并入灭世大阵,毁世界,破封印!

  皇帝登时不说话了,浪浪仙子?那可远远不是他能惹得起的,莫说他这个凡间帝王,就是自己家的“老人家”,怕也不是她的对手!

  墨巨灵天理倒也“善解人意”,笑呵呵地摇头,自己接着道:“这头凶物来历莫名,就连我都没注意她是什么时候抵达此间的,不敢相瞒陛下,凶物力大无穷,即便我与槊先生联手,遇到她几乎也是不存胜算的。”

  “且此獠来去无踪,早年时我曾追踪过她,奈何始终找不到她的巢穴,不过她有一嗜好:嬉戏于元灵风暴。草民借其好,曾寻得过她一次,奈何此獠性情古怪,居然不想离开此界。”

  天理说的可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早在驭人还未入十一世界。天理想找浪浪仙子联手,一起离开这世界,可浪浪仙子一见她就面露憎恶,冷冰冰七个字:滚!再相见剥你皮。

  天理惹不起她,只有转头离开。

  若非实在找不到其他办法,无论天理还是槊妖都不想招惹浪浪仙子,而“防人之心不可无”,为防浪浪仙子坏了他们的大事,两人专门抽出大把精力修改了浮玉大阵,本意是用来防备浪浪仙子的,没想到用在了夏离山的身上。

  不过,早在三千年前,天理和槊妖就已然决定对付浪浪仙子了。既已定议,便再无犹豫,少不得又有一番周全准备!

  自残似的修改天治,自杀似的毁灭世界,生怕不会魂飞魄散似的再去招惹浪浪仙子,狩元皇帝满心苦笑,口中则是一副急仙长之所急的语气:“凶物难寻又难降,这可如何是好。”

  第八百三十章 守株待兔,鲫鱼两条

  天理的声音缓缓,满是自信:“陛下无需烦恼,生擒凶物的关键,还是要落在她那个嬉戏风暴的嗜好上,天理与槊先生已经备下一阵,只等她自投罗网!”

  皇帝也是精修之辈,闻言疑惑:“元灵风暴无迹可寻、无从预知……这一阵如何布置?”

  待风暴显现大家急忙赶过去,然后就在天上嬉戏的浪浪仙子眼皮子底下布置抓她的法阵?真把浪浪仙子当傻子么?

  墨巨灵笑而摇头:“那样自然是不行的,再说也来不及的,如今缉凶之阵已然布置成形,就埋设于京郊仙祖祠正坛内,只要凶物现身,便再没逃脱的机会了。”

  皇帝若有所思:“仙长的意思是,能以法术牵引,将下一场元灵风暴引到设阵处……”

  不料墨巨灵还是摇头:“没有这样的牵引法术,只有‘盼’,盼着将来能有一场元灵风暴出现在京郊仙祖祠附近。”

  干脆就是傻等了!

  运气好十年百年,运气不好几千年?不过十一世界因是法术天地,元灵风暴其实是这世界自身调整的方式,本来就暴发频繁,如今天理与槊妖变轮回改天治抽夺乾坤,世界远不如原来稳定,元灵风暴也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只要耐下心等,总会有一次降临于京郊仙祖祠左近的。

  皇帝满带信心的点头,心中则暗骂:哪里是自投罗网,根本是守株待兔!

  可是除了守株待兔,也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

  “封印破除后,我们不知出口会在哪里显现,时间又紧迫得很,想要集结所有军马必是无望,”天理最后说道:“能做的,只有先把天下精修之人笼聚于皇城,届时我与槊先生带上大家一起赶去出口。”

  前后打算说得明白了,天理与槊妖几乎包办了一切事情,无需皇帝这边刻意准备什么。

  狩元要做的,不过是征调族内所有像样子的精修人物,集结于皇城。

  正好前面刚发生过“夏离山为祸人间”的事情,皇帝征召各方修家来增强皇城卫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狩元皇帝点点头,还有件事要问明白:“敢问仙长,我们回去之后……”灭世破封,就算一切进行地顺顺利利,真正能回去的千中未必得其一,这点人手过去,别说“独占、独霸”,活下来都难。

  天理微笑:“陛下放心。回去之后先看看那边的情形,若有必要,我追随陛下身边平定天下又如何?”

  事情交代大概,一双凶魔未再多做逗留,他们两个都是仙体,能够从容穿梭凡世阴阳,这就返回幽冥,继续对凶神做炼化去了。皇帝与浮玉王一起下山,回京城皇宫。

  ……

  七天。

  十六来离山已经七天了,离山平静,直到第八天清早,突然一声凄厉惨叫击碎安宁!

  九鳞星峰上沈河掌门闻声变色,纵身飞起,他听得清楚,惨叫声音来自灵水峰、风师弟。

  诸多星峰都相距不远,片刻功夫掌门赶到律水峰,沈河不敢丝毫怠慢,长剑出鞘当头急旋,口中放声追问:“风师弟可还安好!”

  沈河话音落下时候,龚、樊、虞等诸位长老也驰援到灵水峰,剑出鞘、身如电,尽数追随掌门身畔,向着灵水峰深处赶去。

  再过两三息的光景,扶苏、樊翘等真传弟子齐齐赶到地方,无需彼此招呼已然结扣阵法,紧跟前方长辈的身形,人人面色萧杀,尤其出身灵水峰的扶苏,心中惦念授业恩师,眼中担忧重重。

  就在这个时候,扶苏听见了师尊的咆哮怒骂:“哪里来的小贼,天杀的小贼啊!”

  风长老的声音怨毒、心疼、愤怒,诸般情绪混杂难做仔细描述,不过他的骂声中气十足是无疑的。能把骂声喊得如此响亮之人,必定不会受伤的。

  沈河顿时放心,人没事就好,其他什么都无妨。身形再闪了几闪,他已见到风长老,正想再发问……不用问了,已然一清二楚:铜盆四平八稳地摆放于一方白玉台上,一盆清水满满盈盈,两条鱼儿游动。

  风长老的胡子都是乍着的,一见掌门便怒道:“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臭贼盗去真水毒灵也就罢了,竟还往盆中换了一盆清水,我浸淫修行数千载,真水灵和泉水还分不清么;锦鲤和鲫鱼还分不清么!”

  铜盆没动,水换了,鱼也换了。

  盆中锦鲤为精法鱼儿,灵水没了锦鲤就变回盆地花纹,想来臭贼一时寻不来锦鲤,就弄了两条普通鲫鱼来混数。

  这贼人……算是童心未泯,还是真心混蛋?

  人人愕然,沈河也不例外。

  看上去,一盆至极珍贵的毒水元,就那么直接摆放于玉台,可实际里玉台四周有风长老布下的三层禁法,保得铜盆安然无恙……

  龚正眉头微皱,但不陪着风师弟生气,神情里带了些无奈:“内贼。”星峰卫戍森严,既有阵法护禁也有长老轮流值守,但只防外不防内,从外面进来想要不被发觉几乎不可能,贼人就来自这几十座星峰;红长老眨了眨眼睛,也不陪风师兄生气,美貌妇人居然笑了:“水行啊。”偷水的贼,自然是水行修,值得一提的,这天下的蛇子,不管修什么样的法术,根子上都是水行,因蛇这一脉就来自龙种;樊长老摸了摸白胡子,还是不陪风师弟生气,声音缓缓:“是个玩毒的大行家。”盆中水元有剧毒,等闲人碰都碰不得。其实樊长老说得客气了,风长老用药解毒为人间巅顶,他都难以奈何的剧毒,那小贼能轻易偷走,这已经不是“玩毒”的概念,干脆那个贼自己就是个剧毒物;申屠长老双目微闭,他一样不陪风长老生气,申屠灵灵的眼角一跳一跳的……回忆着自家的宝库,在他闭关疗伤、由双双儿值守时候发生的那桩盗窃大案,老头子叹了口气:“这一家子……都是什么人啊!”

  想当年,有不听手下青灯藤扫荡离山库;现如今……“臭贼”是谁呼之欲出,七天前来离山找人,找不到人也不肯走的小家伙吧。

  不是十六老爷又能是哪个,它老人家从褫衍海学来了真本领,连风长老的禁制都能破掉了。

  樊翘目光闪烁,有心替十六遮掩,可终归不敢欺瞒掌门和众多长老,犹豫着说道:“昨晚起就不见十六了,还道它回去了。”

  龚正望向掌门人:“追不追?”

  本意是不想追的,反正也不是外人,真能炼化了这盆水灵是好事,不过身为掌刑执律之人,总得问掌门一声。

  沈河笑了:“自己人喝了自家的水,追什么啊……何况也不用追,它根本未走。”说话间,掌门伸出手,在盆里两条鲫鱼中一条背脊上轻轻一弹。

  未用真元、不存法术,最简单不过的一弹,就是敲打敲打:别藏了,出来见见呗。

  只见鲫鱼张口,小小小小的一团黑气从鱼口中转出,跳出盆、落在地,不是十六是谁。

  十六偷水灵意料之中,可它还懂得灯下黑了,故意弄两条不像话的鱼来气人,然后躲进鱼肚子?更要紧的,这小蛇现在修炼的气息内敛,在场那么多人居然都没发觉它?当然,不察也是因为大家没去刻意去探鲫鱼。

  但不管怎么说,这东西聪明胆大本事不俗,简直成精。

  十六有三宝,大龙剧毒耍无赖,眼见躲不过去,大龙剧毒又不能用,先是肚皮朝上摆出一副你们杀吧你们打吧的模样,反正水灵元吞下去就吐不出来了。

  大伙看他肚皮,有人口中啧啧:“一盆水喝下去,也不见它涨肚。”

  众人都笑。

  十六明白这是多半不予追究了……忽啊一声叫,翻身跃起,半立、蛇尾摇摆小小的身子来回转圈,完全不停顿的点头,仿佛在作罗圈揖,作揖过后腾身半空,蛇尾倒卷拍着自己胸口啪啪响,脑袋指天指地指离山指大伙,哪还能不明白它的意思:咱家是讲义气之人,以后离山有事诸位有事,天上地下,兄弟都揽下了!

  众人又是哄笑纷纷,以前接触不多,确是不晓得小师叔的灵蛇如此有趣,能收服这等怪物,小师叔的运气啊!

  没人理风长老,大伙都围着小蛇笑,只有扶苏还是有良心的,来到风长老身旁低声劝道:“师父莫动气,不值得啊。”

  风长老生气又怎么着,总不能把小蛇吃了,咳咳连叹,又气又笑,无奈摇头:“我怎么会和一头小妖精置气,没毒发身亡算它造化了!”

  话音刚落,忽见半空里拍胸脯的小十六,黑色身体上显出怪异红晕,跟着它摔落下去,正掉进铜盆里,摇摇晃晃地喝醉了一般,最后勉强盘卷了身体,沉在水底一动不动。

  沈河一道灵识探入,随即笑道:“没毒死,但醉了。”

  纯灵熏神,这可是一代真传、欺师逆祖叶非的毕生修为,小蛇把它吞个一干二净,就此醉去。

  这一场大觉不知要睡上多久了,总之它将来醒来一刻,便是将叶非全部修元炼化全功之时!

  第八百三十一章 天助你我,瞎子望天

  十一世界。

  官道上的驭人小瞎子走得并不快,刚刚完结一场大战,春秋两境中驭人戒备森严,苏景不敢发力赶路以免暴露行迹。

  好在“碰运气”也不赶时间。慢慢地前行,倒也不是全无好处,一路走一路聊,总会遇到几个爱说话的六耳杀猕,闲谈之中,驭家习俗、此间风土尽落心中。

  前行七天后,人还在秋疆之内,清晨时分,正伴着盲杖哒哒的拍子轻快前行,忽闻背后马蹄声急急。

  就算苏景真的双眼受伤,护身灵识也早将周围景色收入心底,想要躲开身后骑士易如反掌,可他现在是个不曾修行的驭人小瞎子,不好太灵活了,只好迟钝些,慌乱跨步,好险地让开了马匹。

  不承想,骑马的那个背长弓挂双刀的猎户却霸道得很,明明是他霸路惊人,却还转回头来冷声斥骂险些被撞的小瞎子:“小混账,还不赔罪。”

  与个瞎子计较有趣么?

  叶非觉得有趣,这世界个个是混账,管他瞎不瞎,只要兴致来了,他想祸害谁就祸害谁,反正不论驭人做什么,只凭他们长了三只眼、六只耳,便已犯了死罪,他叶非的死罪。

  小瞎子知道对方欺负人,紧握盲杖满脸愤怒:“赔你爹!”

  就在此刻,又是一阵脚步腾腾,四个佩差役牌的驭人差急急赶来,他们的坐骑不是马匹,而是巨虎模样但额上生赤瘤的猛兽,靠得近了为首差官便冷声呼喝:“兀那汉子,可是失心疯了么,一路走来胡乱杀人,眼中可还有王法!”

  另个差官对同僚冷笑:“何必与他废话,拿下便是了。”话音落催促坐骑猛扑上前,几个驭差也各自亮出法篆与兵刃,缉拿猎户。

  驭人差役有官配符篆,但效用粗浅,不外迷魂、幻风之类的小术,差役身上也只有最最浅薄不过的炼气根底,比着凡人强点有限。猎户见官非但不惧反倒哈哈大笑,不慌不忙抽弓搭箭,一箭射出快如光电,偏出二尺遥遥射中路下一棵大树。

  猎户面露无奈之色,眼见官差冲到近前,他翻身下马拔出长短双刀一阵挥舞乱砍,说也奇怪了,他的刀全无章法,任谁看来官差都能轻易将他制服,偏偏几个差役走了天大霉运,冲身错步挥刃搏击时,总是走错了地方退错了脚步……

  哪里是猎户砍人,分明是他们主动送上前让猎户去砍。

  没片刻,四个差官外加四头怪虎,八颗脑袋全都滚落地面。路上百姓见了这等情形,哪里还敢上前,忙不迭散开逃远。小瞎子也想逃,奈何目不视物外加心慌意乱,脚步倒是急急不停,可光转圈子了。

  猎户收了刀,心情不错的样子:“瞎子,别转了,你刚才说的话,可敢再讲一遍么。”

  瞎子年少,可性子却倔强,明明吓得脸都白了,却还哆哆嗦嗦地嘴硬着:“赔……你爹!”

  远远地,路人摇头,都道小瞎子死定了,不料疯子猎户忽然哈哈大笑,甩下一句:“我爹不用赔,饶你小命!”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黑石洞天内,不听目现惊诧:“双刀是剑法……这猎户,熟人吧?”

  身边苏景饶有兴趣,点头:“多半是熟人。”

  马蹄声渐远,路上小瞎子被吓得惨了,挥舞着盲杖又对猎户离去的方向重新骂了句:“赔你爹!”

  当街行凶的疯子猎户过去不久,天空中啼鸣响亮,十余头巨鹰划过长空,驭人修者端坐鹰背,向着前方疾驰而去,不用问了,他们去抓猎户。

  三尸坐在洞天里,拈花嘿嘿笑,对身边赤目道:“给叶非送鹰的。”

  苏景不理会这些事情,敲着盲杖继续前行……

  当天,入夜。

  幽冥深处混混幽暗中,正闭目端坐的天理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张开眼睛!几乎同个时候面前人影闪动,三尺杀猕满脸喜色:“天助你我!”

  四个字落下,天理、槊妖两人身形已然消失不见——出幽冥,入人间,隐身前行于京郊仙祖祠,天顶处巨响隆隆,一场元灵风暴正缓缓酝酿、即将成行!

  大喜如狂,哪承想才刚备好阵法,就有风暴于附近显现,这不是运气是什么,天大的运气。

  狂喜一闪而过,心境重归稳厚,浪浪仙子很快就会到,待会行阵容不得一丝差错!

  ……

  秋境夜凉,盲人独行。

  小瞎子走得不紧不慢,路中曾遇到几个巡夜差官盘问,小瞎子指自己眼睛,苦笑:“白天夜里,哪有分别,不困就走着。”

  盲人自有盲人的道理,驭人差未作留难。又再前行大约十余里后,忽听得天穹上一个女子声音传来:“咦?”

  若非天上那人主动开口,凭苏景灵识根本察觉不到此人存在。虽然对方只说了一字,但因上次见面留下的印象着实深刻,是以苏景立刻辨出来者何人,抬头向天上望去。洞天内马上传来三个矮子提醒:瞎子看什么天!

  果然如苏景料想,面容精巧眼睛却浑浊腐烂的少女从天而降……子夜时分,路上无人,不过苏景还是怕被旁人看到,对小尸仙浪浪仙子摆了摆手,心念一转将阿骨王墟坐落地心,随后带上她去往自己王宫。

  少不得,洞天里又有矮子向不听进谗言:苏锵锵带别的女人回家了!

  入得王宫,洞天内众人都跳了出来,自也少不了浪浪仙子最喜欢的那群尸煞。

  小尸仙对着众人点点头,跟着举目打量苏景的冥王宫,笑道:“这个地方很好,送给我吧!”说着,招招手把尸煞们喊过来,摸摸这个捏捏那个,喜爱得紧。

  上次见面她要尸煞,这次见面她要皇宫,苏景照方抓药、一样的措辞对付她:“送你不成,你要是喜欢的话随时来做客,内子做得一手好……”

  不等说完小尸仙就咯咯笑着摇头,不再听他向下说了,一次生两次熟,她喜欢这伙子人,哪会真要苏景的王宫。

  “仙子又是去追逐风暴?”蜂侨笑问。

  “只要看到我在赶路,就一定是去追风暴的。不然我才懒得动,没想到路上又遇到你们。”不发威的小尸仙,也和普通少女没什么区别,开心快乐,与人为善。说着话,她还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苏景的手背:“这件画皮真好,我险险就没认出来是你。”

  苏景无奈一笑,画皮的确是极品了,可莫忘了,浪浪仙子赶路时,人在九霄绝顶,飞驰急急如电,那么快、那么远,尚且于一闪中看破画皮认出他来,将来苏景想要凭着这件画皮去欺瞒驭人中的“厉害人物”算是没指望了。

  小尸仙似是看出了苏景的想法,摇头笑眯眯:“我认出靠得不是看破画皮,是上次见过你后,就记得了你的味道,你自己不知道,你有点香、挺好闻的。要是以前没见过,我最多以为是个有点香的驭人小瞎子……怎会如此!”

  话说一半,小尸仙神情突变,面色阴冷如霜、额头上一道道淤黑尸筋贲起,显然心中动了真怒,即便她的眼睛是腐烂的,也能从中看出戾气,怒得是苏景!

  她的手正扶在一头新娘煞的肩膀上。

  旁人个个心惊,苏景大概知晓怎么回事,无奈摇头:“恶战连环,难免周全,我又不想自己的尸煞受伤。”

  小尸仙的怒火中掺杂进丝丝心疼,好像柔善心肠的小女孩见到流浪路边、又身体受伤的猫儿狗儿:“打架受伤难免,但你得给她及时疗伤才对,你莫看尸儿木讷,可她们也晓得疼……偏又无以表现无以出声,就更疼了。”

  众人这才晓得,是她手上那头新娘煞,几天前连串恶战里那头新娘煞受创,体内煞经残损,算得重伤了。并非苏景不给她疗伤,而是他火、风、剑、丧这几门法持中,炼尸是学得最差的,新娘煞本身又是上品,也就更难治了。

  这几天苏景将其收于鬼袍中,一直在行给她疗伤,可见效缓慢,须得一个漫长功夫。

  无需解释什么,小尸仙一动阴元走过新娘煞体内,自然也就晓得怎么回事了,不气了、但更心疼了,叹了口气:“你炼尸这么差,真委屈她们了。”

  矮子拈花试探着说道:“苏景手段差劲,您老出手立刻就能治好了她啊。”

  治一头尸煞可满足不了欲望灵怪的心思,赤目适时接口,眉头微皱着:“可这也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啊,强敌环饲、步步惊魂,下一战不知又会有几头尸儿受伤。”

  小尸仙居然点头:“是呢!”

  雷动若有所思,自言自语:“要是小仙子能随苏锵锵同行,想来尸儿们一定会快活开心。”

  这次小尸仙笑了,摇头,长发一甩一甩的:“打打杀杀,无趣得很,更懒得给你们做保镖。不过红眼睛说的‘治标不治本’也不算错。”说完,想了想,叹口气:“今晚不去追风暴了,先忙活你们吧。”

  说完带上那群尸煞,让苏景指引着,去往冥宫后园安静地方……

  时间晃晃,天现黎明,京郊的风暴散了,墨巨灵、三尺杀猕并肩而坐,抬头望着天,左眼无奈右眼不甘,没来?遇到什么急事了?还有……下次风暴再临京郊,天晓得须得等多久!

  第八百三十二章 阴差把门,豆丁之火

  王宫坐守,整整三天。

  三十六个时辰之后,小尸仙回到前殿:“苏景,你欠下我大大一份人情了。”

  她自己甩着手回来的,身后既没有十二新娘也不见美女六蛇,但小尸仙变成了另一“形”,双眸明媚灵活,身体处处溃烂。

  苏景立刻点头:“劳烦浪浪仙子亲自出手为我炼化尸煞,是苏景的造化,今日恩情铭记于心,它朝仙子若有差遣,苏景绝不敢推辞。”

  虽然浪浪仙子比不得二明哥,但她也是仙,苏景区区一介凡人,能有什么可做报答的,只有将来等机会了。

  灵动眼眸一转,小尸仙摇头:“你道欠我人情是因我帮你炼化尸煞?错了错了,尸儿可怜呢,就算没有你,我也会出手救助。说你欠我人情,是因你未能好好照顾尸儿,耽误了我去追赶风暴!”

  苏景的语气有些犹豫:“是……耽误你玩了?”

  “对对对,就是这么说,你耽误我玩了!”小尸仙咧嘴笑了,她的脸是烂的,一笑何其恐怖,可是没道理的,那尸血腐肉的掩盖之下,那笑容还是透出了几分纯真。

  “尸儿正休养,暂时把它们留在此间吧,至少有几个月的光景不能动。”交代了一句,但不多解释什么,小尸仙对苏景、不听、蜂侨等人摆了摆手,准备离开了。

  苏景不担心尸煞,但对小尸仙的来历颇有存疑,急忙道:“仙子请留步。中土丧家自古传唱,白、乌、茅、湘四大尸仙身居天塔,敢问仙子……”

  可又哪等他把问题问完,小尸仙已然身形一转,遁出阿骨王墟、重返大天地去了。

  对方说走就走,苏景也没办法,耸了耸肩膀,转回后园去探望自己尸煞,可惜那里还有浪浪仙子布下的禁制,不容旁人窥探,由此苏景不再耽搁,收王宫回地面,继续向前赶路。

  仍是子夜,夜如幕,永不见星月的天空。

  向前行走一阵,遥远处的血腥味道被护身灵识探到,见左右无人,小瞎子屏息敛势、捏动隐身法诀疾飞上前查探:三十里外,大路正中碎尸散落,以苏景眼力一看便知,皆为杀猕修家,配腰牌带公文、为官家差人,其中有几具尸体生前修行得颇有些火候,当能与离山外门弟子周旋一番了。

  看致命伤痕,无例外都是刀伤。

  除了尸身,还有一具完整人皮,正是不久前官道上欺负人的那个“猎户”,杀人凶器长短双刀扔在画皮旁边。

  不听轻声道:“猎户太有名、他扮不下去了,叶非弃画皮换身份。”

  小妖女冰雪聪明,但也只猜对了一半,叶非不是扮不下去了,而是扮了好几天他腻烦了,主动想要换个身份玩玩,且以他对这世界的“喜爱”,无论扮成什么人,都得是一路杀戮入京师!

  身后远处,阵阵灵元动荡传来,杀猕援兵正赶来血案地方,苏景不再多做逗留,但离开前他把叶非丢弃的画皮和双刀收走了……

  长路漫漫但行途太平,只有两件事情勉强算得特殊:一是沿途经过的仙祖祠神庙香火惨淡,人人都说“夏离山”是个冒牌货、是个蛊惑视听的妖孽,但“一镜天”之战八方得见,世人心中自有判断。驭皇强权,谁敢悖逆,众人口中之言是为附和皇家,未必就是心中所想。总之“夏离山”死后,大小神庙香火一落千丈了;另则是高天上风云滚荡不休,每天每刻都有精修者驾云赶路,去往京师方向,坊间已有消息传散,说是皇帝征调四方高手,当是被“夏离山”之事惊到了,要加强京师卫戍。

  一路走走看看,偶尔听一听“前路上出了个会变化模样的疯子,随心随性乱杀人”的故事,苏景的行程也算得逍遥惬意。

  先自秋境如春疆,驭族皇域,戒备明显比着其他各境更森严,除了路中官差盘查,还常有精修之人设关立卡,修者手执法镜一一照过众人辨其真身,或者持咒印,给所有通关者手上落印。

  前者还好说,后面的“手上扣印”就是极厉害的辨查手段了,一印扣下,炷香功夫里,法印中的灵气直接刺入来人的心识中,而后执印者发问,过关之人因心识受制根本无法撒谎。

  若精炼心境之辈受此印后倒是能闭口不言,可是被质问时不开口做哑巴,也照样会被官差立刻拿下。

  此乃偏门邪法,连苏景一时不查都被法印刺中心识……所幸他能分神十道,被扣了一印,还有九道心识能撒谎。

  除法镜、识印外,驭人盘查另有其他花样,十足的严苛,所幸画皮了得修为了得心思更是不差,小瞎子点着盲杖一道道关卡走下来,终于驭人皇城在望。

  待到皇城脚下、准备过进城的时候,洞天之内苏景皱起了眉头。

  见他神情有异,不听问:“怎了?”

  扬手指向城门关卡,苏景道:“见到那几个黄袍驭人没?”皇城守卫森严,门侧精兵守护,半空修家巡游,地下也有修者气意流露,可苏景不理会那些高人,只看几个穿了黄色衣袍、似乎没太多修为的驭人差。

  驭人入城,除了镜、印等以前见过的盘查手段外,另还有一道古怪手续,凡入城者都须得刺破脉门,挤出一滴血,身着黄袍的驭人专门就是负责这一项的,他们会以一本开打的书册,去接下那滴血。

  书页空空,白纸一张,血落于纸,顷刻相融消失,不留半点颜色或痕迹,很快书页上会显现几行小字,黄袍驭人读过小字,或点头或摇头,点头则放行,摇头的话,立刻会有驭人兵勇与修家上前将此人拿下。

  待洞天内同伴看清楚后,苏景才淡淡道:“黄袍驭,是阴差。”

  阴曹地府的鬼差官,跑到阳间来为皇帝看城门!会如此只因六耳杀猕已然霸占了阴阳两界……阳者一滴脉关血,落于阴差手中幽冥册,册子上就会显现此人今生投胎于何处何家、姓字名谁、父母亲籍,且还会有一道头像显现,凭此一项,想要冒名顶替蒙混过关,除非先去阴曹改了判官手中花名册!

  苏景一滴血滴上去,查无此人?这可就没法往前走了。

  可苏景早已不是当年闯南荒时、想入城去就非得老老实实地排队受检的五境小修了,小瞎子暂时未入城,待到黑夜降临,城门封闭。

  天黑后,普通人是不许入城了,但总还有皇城或贵人府上差办进进出出,小瞎子消失不见,化作一滴豆丁火附于灯火中,稳稳当当地进了城。

  苏景化火不是普通法术,而是他真形变化。变成了火、他就是真的火,不敢说十一王、浪浪仙子这些仙家,至少在离山时,尘霄生师兄看不出“豆丁火”的破绽。

  足够了,尘霄生都看不穿的火,足够苏景入城了。

  不止入城,且还入宫了,苏景附身的灯火为宫内采办的车队,不过未能抵达宫闱深处,车队入偏门,早早就卸货散去了。苏景再以金乌万巢之术入不知名宫殿侧壁长明灯。

  仅此而已了,苏景不敢再乱动,皇宫的卫戍非同儿戏,凭苏景的影身、火遁、真变诸多妙术也难做深入,只有耐心等待机会……藏身灯中,打量四周,只是皇宫角落中的一座偏荒小殿,地方不大,殿正中一盏怪模怪样的大号石磨尤其醒目。

  七丈方圆、黑色石磨。

  豆丁火,真形变,对苏景并无其他影响,他的一道神识仍投映于黑石洞天,面上笑容阴冷,对身边同伴说道:“小小一台磨,不吝修罗场。”

  话音刚落,忽然宫门开打,一个内臣打扮的驭人迈步而入,三只眼睛同时眯起,先仔仔细细看过宫殿,此人目光锋锐如刀,只凭他身上气意,若放手斗战的话,怕是比起天宗长老也不遑多让。

  以神目、灵识查过大殿后还不算完,内臣又从袖中取出一枚黑色铃铛,口中喃喃起咒跟着手中黑铃摇动,铃声一出苏景只觉怪声自耳中直落心底,如长针锥于五内!剧痛相加,身形堪堪维持不住……太监手中,上上宝器,专破修者遁身隐形之法!以苏景的修行抵不住此物,眼看就要自火中显形。

  就在此刻,忽然一阵轻轻禅唱自身内响起,灵动、悦耳之唱真就如清泉似的,自苏景心头流转开来,轻轻拂过肺腑、心络、经脉,迅速平息了怪铃魔音带来的痛处与躁动……

  洞天内,苏景呼出一口长气,微笑道:“多谢大师相助。”

  鬼袍中影子和尚的声音穿透冥冥,落入黑石洞天:“分内事,不谢。”

  长明灯内火苗轻微摇曳并未引来内臣注意,摇铃一阵见无异状,内臣收了铃铛退出大殿,黑石洞天里的赤目声音着急:“可得记住了这太监的样子!”

  铃铛是好东西,将来得抓太监抢宝贝。

  内臣跨出殿门不远去,退于侧方深深躬身,很快,一行人走进,为首两头杀猕迈步入殿,随即大门关闭,余者皆在殿外守护……

  第八百三十三章 小巫大巫,猎户藏金

  雷动瞪大了眼睛,满满惊诧:“皇帝?!”

  没见过真人,可至少能看出两个驭人中的那个老者服饰特殊,远比内臣、侍卫雍容。皇宫内院,不穿臣服,又是个老头子,不是皇帝是谁。

  何止雷动,连苏景、小相柳等人都告动容,五圆中人的运气未免太好了些。

  众人齐齐转头,望向炎炎伯。炎炎伯战战兢兢,自己也不知为何,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是……正是皇帝。”

  一下子,所有人都踏实了,目光挪转又望向苏景,苏景笑,暂时没有动手的意思。

  “无聊么?”狩元皇帝落座,淡淡开口,声音苍老。

  正走向石磨的浮玉王站住了脚步:“皇兄指的是?”

  “皇宫啊,世间权柄所在。可现在,此地还有什么意义?”狩元皇帝把头枕在了宽厚的椅背上,眼望屋顶:“呆在皇宫,主理天下……明知天下就快没了,却还得装模作样理朝持政……哪边的水患当治,何处又有番子为祸,今年火役岁贡多少……嘿,不无聊么?世界飞烟,皇权何存。皇权不存,我这个皇帝、你这个王爷算个屁啊。”

  说着,狩元帝叹了口气:“我宁愿去京郊大庙里守着,天天抬头望天、等着,倒比坐朝更有盼头。”

  浮玉王低声劝慰:“那些大事,自有‘老人家’与天理仙长主持,皇兄为社稷操劳半世,倒是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时候缓一缓神、松一松心。这世界毁了又有何妨?那边世界才是锦绣福地,今时养精蓄锐、将来去了那里再大展拳脚,创我驭人真正的千秋霸业!”

  皇帝一哂:“就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说到“等”,浮玉王面露古怪神情:“要说可也是邪门了,上次那么好的机会,那个人竟然没来……害老人家和天理仙长白白守候一夜……下次机会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万一下次她也没来……咳。”

  皇帝也跟着一起,又叹气:“下次她若不来,就只能再等下下次。天理说得明白,所有契机仅牵于京郊大庙,傻等呗。”

  浮玉王无奈摇头:“这种事情急不得,皇兄莫再心急了,耐心等候便是,好事多磨而已。”

  两个杀猕贵人自顾交谈,哪想到灯中火苗另有玄虚,更不晓得自己一只脚已然踏入鬼门关!

  洞天中人凝神倾听。

  明知苏景能够听出其中意味,小不听还是声音轻轻、点出皇帝话中关键:“皇宫没意思,京郊神庙才是契机所在;皇帝王爷什么都不是,‘老人家’和天理才是主事之人。”

  小相柳是毒蛇,想的则是另一件事:“还杀皇帝么?”

  蜂侨搭腔:“若要杀,最好别在这里。”

  就如二明哥所说,天下事情都暗藏了一个“变”字,看似十足把握,没准就半途生变。在此间行刺,万一失手皇帝逃得一命不算,驭人还会知道自己失言泄密,白白浪费了靠着天地运气才得来的好消息!

  洞天内苏景一点头,正想继续听下去,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厉喝:“何方妖孽,胆敢夜入皇宫禁……”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老江湖”都能听得出,喊喝之人已然死了。

  同个时候偏荒小殿内大群杀猕涌入,行布法阵匡护皇帝周围:巡宫高手察觉有人潜入、叫破对方形迹、随即被斩杀,门外侍卫哪还会再干等,立刻进来保护天子。

  这些侍卫皆为驭人中的巅顶大修,本领自不必说,而他们结下的阵法更为玄妙,顷刻将众侍卫连为一体,重重灵元结法,铁桶似的护住了中间的皇帝与王爷。

  苏景眉头大皱,眼前已经没有了对皇帝一击致命的机会。

  这还在其次,关键刺客这样一闹,想再窃听两个杀猕贵人密谈就没机会了。

  果然,大群侍卫簇拥进屋后,皇帝与浮玉王就此收声……不止收声,连呆都不呆了,由众多驭修高人簇拥着,起身就向外走去。

  小殿偏荒,并无专门阵法守护,皇帝要回皇宫中枢地方,那里层层护篆匡护,莫说个把刺客,就是一支修者大军攻来也能稳稳挡得下!

  几乎皇帝动身同时,另有大群宫中禁卫赶赴发现刺客的地方,随即叱喝声、咒唱声、法术轰动声音交织一起,显然发现了刺客踪迹,双方已然动手,而在苏景听来,诸般声音中最最“刺耳”的莫过于:剑鸣声。

  剑鸣并不如何响亮,但却足够犀利……只凭剑鸣,苏景还不敢确定什么,不过接下来刺客冷声开口了,冰冷漠然的声音:“六耳的皇宫,驭帝的侍卫,还道多了不起的地方、多了不起的人物。”

  刺客未用幻声之术,是以苏景听得清楚:叶非。

  叶非声音才落,半空里就响起了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妖孽,少要再逞口舌了,几乎连修元都不存之人,只凭几手剑法,你道你今日还能活命么?”

  一听此人开口,宫中众多精修侍卫、无论是已经赶到地方与刺客交上手的还是正急急赶去的,心中全都一定:大统领已至,刺客必死无疑!

  苏景不晓得说话之人的身份,可他见过叶非的剑术:这个离山叛徒的剑法已然大成,一旦施展开来,身形混藏于剑意中,哪怕眼力卓绝的大修也难看出此子修为不再。

  一眼能看破剑上叶非修元浅薄,只凭这份眼力,足见说话之人本领了得。

  “只凭你半死不活的一句话,可还擒杀不到我。”叶非的声音带笑:“不舍得显身?装身份么?”

  仍是有气无力的一声冷笑:“妖孽……”

  可是这一次“大统领”的话没能说完——剑鸣爆起!

  听不出那是多少支剑迸发的怒意,凄厉鸣啸声音,于短短片刻中彻底遮蔽所有驭人侍卫的法术轰声,只有剑鸣,只剩剑鸣!

  一个呼吸功夫,剑鸣落尽,叶非的笑声欢快:“捏着嗓子说话,装得是什么蒜?”

  “大统领”的声音沉寂了,想也不用想,伏诛于叶非剑下。

  和叶非装身份?!小巫见大巫了。

  苏景眉飞色舞,挺想告诉驭人一声:这刺客是我们离山的叛徒。

  杀猕性情凶狠,一句话都没能说完的“大统领”丧命,其余侍卫惊讶则已,但全无恐惧、退散之意,手上攻势更加凶猛,转眼间法术轰鸣暴涨,阵阵强光冲霄,夜空映衬光芒照亮了半座驭皇都。反观叶非,或许是刺杀“大统领”那一剑消耗过大,很快就没了声息……

  “死了?”雷动神情古怪。

  “不会吧。”拈花摇了摇头:“能在咱家师尊剑下逃得性命的妖孽,哪有这么容易……”话说到一半,远处战团中叶非的笑声又复响起:“狩元,你杀夏离山,已然犯下死罪了,百年为限,灭你七族。”

  灭皇帝的七祖。叶非的声音不见恨意也没有拒绝,就那么平平淡淡地说话,好像在和身边人讨论今晚吃炒鸡蛋还是炖羊肉的语气。

  就在笑声之中,突然又是“啪”一声淬厉响声,苏景听得出,那是长剑崩断之响,旋即叶非再无声息。

  赤目眨了眨眼睛:“这是跑了,怎么跑的……苏锵锵你作甚?”

  苏锵锵动咒,金乌万巢大咒,穿火遁去!

  ……

  刺客来得快去得快,从头到尾也不过短短半盏茶光景,而皇帝这边,出得偏殿去往中枢正殿,并未发动飞遁法术,生怕刺客找不到目标么。一行人只是疾步快走,是以尚未走得太远,刚穿过宫内景园,正路过一座古朴的书经阁……突然间,皇帝行丛之中,相距书经阁最近的一排、五名侍卫齐齐变色,口中低声叱喝“护驾”同时,这五头杀猕已然祭起法器冲入阁去。

  金乌万巢、穿空大咒,这边火团入那边火团出,奇极快极,美中不足是苏景穿遁之中会有气意泄露,易被高人探查到。会如此并非火候原因,而是境界缘由,第九境修家对“气意”的体会、把握,比起更高境界的修家来总会差上一筹。

  正是苏景自偏荒小殿穿空入书经阁长明灯火内,气息流露被驭人察觉。

  五头凶猛杀猕冲入阁楼,旋即只听得一声剑鸣激越,五个侍卫倒身又跌飞出来,人在半空时胸口忽然血泉喷涌,个个心脏被长剑刺穿,再也活不了了。

  不等五具尸身落地,一道人影冲出书经阁!

  三目、六耳、背挎硬木弓,山野猎人打扮的粗壮大汉,手舞着长短双刀,腾空劈斩、直追驭人皇驾。

  皇帝贴身侍卫,驭人精锐中的精锐,遭遇强袭从容以对,队中十三人同时转身,齐齐张开双手,他们的姿势古怪,左手心向天、右手心对准“猎户”。

  左手心刻“倾天咒篆”,右手心绘“雷眼令纹”,双手昭昭,天降雷锤杀灭!霹雳巨响震撼夜空,七百紫弧自苍穹洒落!

  雷起于左手、自天上而来,散散乱乱;锋准于右手,齐汇于一点,刺客猎户之身。

  一击狠辣,避无可避,猎户半声惨嚎,身形被轰了个粉碎。人都化成了烟,双刀再无人把持,落地。

  长刀落地,弹了两弹;短刀落地,却“啪”的一声自行崩碎……刀崩碎,刚被天雷轰碎的猎户,又自碎刀中显身,探手抄起长刀,前刺如电去!

  遭雷轰碎的是为影身,真身则匿藏刀刃内。

  匿身于刀,却是一势剑法,来自中土无双城的传承:藏金。

  影丧、刀碎、猎户现身,执长刀杀人来。

  第八百三十四章 冥王不动,点睛寻隙

  妙法玄变。

  雷阵中十三驭人应变奇快,左手向天不动,右手手腕急转再次照向“猎户”,但因猝不及防,还是慢了一线:慢一线、猎户长刀挥动。

  斜劈……明明只是砍了一下,却是十三道刀风。猎户人在雷阵之前,刀风却跃出冥冥、自阵中人身后斩下,快逾穿空急如闪电的一斩。

  猎户用的是刀,施展的却是剑法,来自摩天古刹的传承、影子和尚的传授:宿器。

  古刹高僧以为刃虽无智,但只要曾染过血腥夺过性命,便是轮回中物,凶器也有前生来世,请来前生入今世。掌剑通玄,让那前世凶器、今生再夺几命!

  绝非指东打西迷惑之剑,真正冥冥诡刺难防难解!

  雷阵中人避无可避,只有硬扛……诡刃刀锋未至,只见十三驭人后背甲胄忽然爆碎开来,驭人背上各自纹篆了一头狰狞小鬼,刹那里文身转活,小鬼悍不畏死、奋勇扑出,以自己的性命硬是去替主人挡下这夺命诡刀。

  驭皇贴身雷修侍卫身带两命,鬼命替己命,替死鬼!

  尖声惨叫里,“猎户”诡刀与杀猕的小鬼同归于尽。

  精心养饲这种替死鬼,不但要供奉精血、还须得与小鬼同享自己的元魂,此刻小鬼替死,十三雷修个个脸色苍白,心神中传起剧烈绞痛,不过他们双手执印坚决,天空中杀势滚滚、第二重雷霆将起……第二刀。

  就在雷法将起未起、雷修心神恍惚一瞬,猎户第二刀回荡:画圈,正画半圆、反画整圆。才开始“画圆”时长刀就崩碎了,但凶器的气意仍在,硬是维持着长刀在完成此式后才彻底碎落。

  仍是剑法,脱变自剑绝之“域”,参以南荒绕“天无常妖丹”看世界时所感,再得杀猕归仙指点,苏景自己创出的一剑:换刃。以我手中刃,还你法中劫。我剑已碎,你的法劫何在?!

  雷霆尽落,但无一打向“猎户”。

  十三雷修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定睛看时才骇然发现,不知怎的右手的“雷眼令纹”竟指向了万岁那边……雷落,杀驾!

  皇帝身边仍有大群侍卫簇拥,立时有人动法化解惊雷。而猎户身形不停,掠过十三雷修,手中已然换过了一柄长剑,真正的剑。

  不理十三雷驭,长剑所指:驭人皇!

  突然间身体一沉,仿佛衣兜里被人装入了十万大山,“猎户”身体猛坠……十三雷修失守,另有高人迎敌,土里长出来的杀猕。之前未见六耳钻地,此刻却有驭人破土:始终以遁地秘法护卫皇帝的大修。

  九个杀猕显身时便已结阵、团围住“猎户”,于其围拢的十余丈方圆内,地上的青玉巨砖陡然飞灰,砖下地面化作混灰颜色,如沙如水正飞速旋转,化作一方吸涡,内中巨力牵拉,似是连天空都被它拉低了些!

  “猎户”正飞于其上,登时陷落其中,但他沉落时候,手中剑忽做平伸、刺向身前空气。

  电光火石间事,可在场之人者即为大修,目力精湛,人人看得清楚“猎户”这一剑刺出后,剑尖莫名消失了……仿佛这一剑扎进了虚空去,剑柄仍握在他手中,前半截剑随他前刺迅速消失。

  剑术:冥王、不动。

  神君亲封、幽冥第十四王!身份不能入剑,但剑术的精要之一就是“借剑之锐,长我所长”!以剑势结合于自身优势,让自己的所长变得更“长”。受师兄尘霄生启发、请小鬼差妖雾往来幽冥传话,从尤大人处再得指点,借身上王袍法力,苏景精研出的另一剑:王袍法威入利剑之势,一剑贯穿于阴阳,如冥王脚跨两界——冥王,不动!

  “猎户”手中那一剑接连了、绑住了幽冥,两界连牵于一人一剑,地上的土漩怪窝想要把“猎户”彻底拉下去、彻底吞没,除非这个土坑子能把此间幽冥也一口吞下!

  轰隆爆响,土涡子吞了它吞不下的“东西”,法术顿时崩碎,九个驭人大修凄声惨呼,踉踉跄跄向后摔去,法术被破得太惨施术者必受反噬,想要再动法护驾不是不行,先得养伤一两个甲子再说。

  土坑碎猎户出,腾身半空里,执长剑再刺驾!

  此刻仍汇聚皇帝身边的诸多侍卫尽告出手,符篆请霄火、法钟惊千藤、离钩破虚空……那一方天地间,被重重身影重重宝物重重法术彻底充斥,不存丝毫空隙,必杀猎户。

  猎户猛挥袖,响亮鸣啸中三百剑汇聚而出,剑接剑,或许不算太磅礴但却足够明亮、足够萧杀的一条龙,长剑之龙!

  剑龙离袖去,猎户人也入身剑丛中,手中运剑如挥墨,写意一点……群剑出袖,虽有个“剑龙”之形,但就其中每一剑而言,也不过是直直向前飞去的力道,道理上和飞刀并无区别,全无杀伤可言。

  可是就在猎户那挥毫般一剑点入剑丛后:一剑碰两剑、两剑碰四剑、四剑碰八剑……所有剑都仿佛活了一般,剑上灵气升腾,道道如灵蛇钻蜒无定踪!

  叮叮当当声音大作,三百剑互击、乱击,但这彼此的碰撞、夹击,何尝不是一剑在使另一剑、一剑在御另一剑。

  整整三百剑,每一剑都是另一剑的剑:离山宗十七剑绝之一:点睛。

  创下这一剑的,正是叛徒叶非的师尊,六祖商照。他老人家全盛时,一道“点睛”出手能以一剑御千剑再由千剑驭万剑,最后于万剑中再藏一剑!

  千万剑抛开去,仅在施术者的一剑、点睛,便化劫成龙。

  三百剑,苏景点睛。

  剑龙披风去,轰轰烈烈斗于驭人神通。

  可惜,还不够。岂止不够,简直差得远了,以这一剑之术想要破开数十驭人大修的封阻根本就不存可能。

  不过“猎户”也没想就此破敌,甚至他都没想杀敌,点睛三百剑他求的只是一个字:隙。

  两法对撞,乱斗纷纷,三百剑破开敌人封锁无望,但至少能搅乱敌人的法术,让原本被驭人法术彻底充填的天地间多出些“隙”:或是扭变曲折、或是一闪即逝、或是交织乱窜的:隙。

  有隙便足够,“铮”一声锐响,“猎户”再出一剑,双剑在手,左一刺右一削前一斩后一滑,毫无规律的乱削瞎刺,看上去,此刻“猎户”像极了叶非在持剑斗“墨十一”时的样子,只有剑术大家才能晓得:根本不是一回事!

  叶非乱剑,精要在于一个字:破。那时他是在破法,破法后前行。

  苏景乱剑,却是为了一个“游”字,游刃的游。双剑游刃,寻隙、扩隙、钻隙!

  早在南荒取“天无常丹”时就悟出游刃剑,后来忙打架忙修行忙做官忙娶媳妇……始终没机会将那时领悟精修成真正能杀人的剑法,可是以苏景的爱剑心性,又怎么可能忘记此事。早在十年前,在虞长老相助下,“游刃”成术!

  剑动身亦动,游鱼一般宛转灵动,团团乱战之中,“猎户”徘徊,穿梭、前进!两道心神入手中双剑、一道心神主掌身形游弋、七道心神统御灵识紧紧追寻身周的每一“隙”,他的全副精神皆已融入“游刃”中!

  外人看来,他双剑,其实根本不存几剑之说,只有一套剑术、只有一个整体。每一道心识,无论御剑驭身还是驾驭灵识,皆为这套“游刃剑术”的一部分,紧密糅合彼此扶持……非如此,不成术。

  也因全神入游刃,是以“猎户”即便从驭人侍卫身边滑过,也无法挥动一剑将其斩杀,否则“游刃”立时告破。但他现在并非摧城拔寨杀灭千军的猛将,他是个刺客。那些驭人侍卫全不重要,他们只是风、是落叶、是不相关的乌鱼咸蛋,刺客眼中只有一人:皇帝。

  驭人侍卫不是瞎子,眼看刺客从身边经过岂会不出手击杀,不过没用,他们一出手又会有新的“乱”、新的“隙”,“猎户”立刻就钻了去。

  游刃之剑,不求杀人只求过关,对斗法搏战并无大用,对袭杀行刺却是玄奇好术。

  游刃穿天地,“猎户”破茧来,就那么三拐五绕,一场乱转,“猎户”穿跨阻碍。

  从“猎户”冲出书经阁楼到此刻,藏金、宿器、换刃、冥不动、点睛、游刃……与法元无关,与修为无关,所有手段尽归为两字:剑法!

  斗玄天时,叶非观九子存阵领悟剑法要意,放言百年后剑破离山,归去后他就开始习剑了。

  苏景呢?喜事过后,他又何尝不是一头钻进了剑术中去,他有屠晚,他迷剑术,他有杀猕归仙陪练,他还有大群同门高手指点,他是“剑出离山”的真传弟子。今日一战便是他在阳间浸淫于剑的所学、所悟、所创!

  所有杀猕侍卫都被甩在身后,前方十一丈处即为驭人皇帝,此刻皇帝身边就只剩下一个浮玉王。

  猎户脸上不见狰狞,只有浓浓开心,驭人皇帝紧盯刺客双眼,不知为何狩元皇帝忽然觉得:这妖孽的开心似乎与即将刺驾成功并无关联,他开心是因为……对自己的剑法还算满意?

  刺客杀到近前,双剑分,左刺狩元帝心窝、右斩浮玉王脖颈。

  第八百三十五章 忠义一剑,师叔绝学

  侍卫大惊,浮玉王大惊,唯独皇帝不惊,见长剑当胸刺来狩元帝甚至连躲避的意思的都没有,抬手怒指“猎户”口中厉声叱咤:“该死!”

  话脱口,人出袖!

  皇袍大袖中,一头杀猕大步跨出!显身时不过三寸高矮玩偶似的东西,落地后已然化作常人身形,着黑袍、戴红帽,苏景以前尚无机会得见的、由第一代跨界驭人尸身经百生百死万载精炼的驭人、凶神。

  “老人家”的图谋已到了关键时刻,这时候自不想天下纷乱,要想世间平稳就要倚仗皇廷天子,是以老人家特意又派来一头凶神,不理其他只贴身卫护狩元。

  袖中藏了一头凶神防身,皇帝自然不惊不怕。

  “猎户”手中剑未及帝、王要害,凶神拳头业已轰到了刺客的面门,哪里还躲避得开,嘭一声闷响,大好头颅爆碎开来。

  人头破碎了,不过寥寥血光……碎了的不止脑袋,“猎户”整个人都爆了,七尺壮汉,才一捧鲜血。和小孩子玩水,用手掌捧起来、撩出去的规模差不多,只不过那点血液浓稠异常、几近凝固。

  红顶凶神目中凶光乍现,想也不想双手猛抄,将“猎户”爆身后散出的鲜血尽数纳入双掌,下一刻凶神手掌炽红如烙,浓血落入其掌立刻腾起焦臭黑烟,“吱吱”惨叫自烟中缭绕。红顶凶神笑容阴森,区区血遁小术,如何逃得脱他的掌心。

  但冷笑才一绽放,红顶凶神面色又是一变,急急转身!

  同个瞬间,“啪”一声掌击声音响起……刚刚,刺客伏诛,手中双剑没了把持,掉落在地,但双剑落地后又诡异弹起,自下而上一挥如电,逆斩狩元与浮玉!

  两个杀猕贵人也有一身好修为,惊变之之中及时结印退身,避过奇袭。浮玉王心中怦怦乱跳,躲过一劫颇为吃力;但皇帝那边,刺杀未完!

  逆斩一剑被皇帝避开了,不过还有一道影子:剑的影子,倏然斜刺,刁钻且全无声息,刺向皇帝脸颊。

  皇帝再躲避已然来不及,三目圆睁猛开口,一道猩红光芒自舌下射出!猩红光芒不是什么法器宝物,而是他毕生修行凝化的一口法源真罡!束元成罡、罡化血剑,正正迎击影剑。

  双剑交击全无声息,同时化归乌有。

  那柄影剑并非无根之刃,它是被人握在手中的。影剑碎,执剑人现身,正是那个刺客猎户……身影两化,一化精血一捧藏蕴心识三道,绽气意惑强敌;二化剑下影,真身入影身再以影身执影剑!此乃纷繁术,内中掺杂了天魔飞血之遁、阴阳天乌穿变、阳身归虚与鬼魄还阳秘术,但到头来仍是:剑术!

  得自忠义天魔秦吹指点,请屠晚接解下锐魂一线,再融以破境所得本命神通,如此仍无法成术,又特意花去大把香火跟尤朗峥买了三十根头发:七十三链的头发。这才炼成了一剑和配以这一剑的剑法,无以名之,小师叔左思右想终得灵感:既然这一剑最初得自忠义天魔的指点,那便唤其作:忠义一剑!

  那时候,离山小谷中,陪苏景炼剑、打磨这一式剑法的驭人归仙初闻此名,一度瞪大三目:如此诡怪刁钻、须得自伤其身才能施展出的一剑,邪佞阴狠毒辣卑鄙占全了,居然叫作“忠义一剑”?

  忠义一剑,正配忠义之人!

  这一剑确是伤身,既有魔家飞血遁,怎能不伤身?是为正道人所不齿的偏佞法门。

  剑法大好,只可惜,忠义一剑实在难练,且剑法成形之后习练一次就得自伤一次,到现在苏景也未能练习纯熟,这才被皇帝逃过了必杀一击。

  剑法自伤,“猎户”目光黯淡,身体难受和功败垂成;狩元帝一口纯罡吞吐,几乎抽尽体内所有力气,虚脱边缘。

  两人皆无力,不过刺客的状况比起皇帝还要好上一点点:狩元帝没力气动了,刺客还能勉强挥手。

  刺客挥手了,皇帝躲不开……忠义一剑,白驹过隙,红顶凶神转回身来时,正看见皇帝挨了猎户一耳光。

  那位名满中土的小师叔,打人耳光的本事比起剑术又如何,那是他的绝学啊。

  耳光不重,皇帝都未踉跄,耳光响亮,人人都听得清楚。

  凶神暴怒!

  不等其发威,猎户身上忽然腾起血腥光芒,其声凄厉如刀剑崩断:“剑魔解血!”咆哮未落,只见重重血气中猛然射出煌煌金光,笼罩了整座院落!

  刹那暴怒变惊骇,舍命换来凶杀厉劫的法术各圆皆有,凶神岂能不知厉害。算上最初那一次,凶神已经死过一百零一次了,他们才不怕死,但护佑皇帝是“老人家”的严命,万万不敢怠慢。

  凶神变势、自扑杀刺客改作保护皇帝,张双臂保住皇帝一飞冲天去!

  脚下,眼中,迅速变小的皇宫内院,想象中的巨响暴鸣并未传来。

  又血光又金光,恶狠狠片刻闪烁过后,剑术惊仙的猎户刺客消失不见了。

  人没了。

  消失地方只剩一枚青木铃铛,在地上轻轻滚、滚,滚……

  虚惊一场,什么解血解剑,最最浅薄不过的障眼法而已。

  在场这么多精修之人,甚至连百生百死百世成孽的凶神都被吓到了?便是这一个“吓”字,就因为之前一道道剑法神鬼莫测,一次次刺杀惊心动魄,真真正正证明了刺客的实力!神仙打个喷嚏,凡人一片哭喊跪拜,一样的道理了。所以最最浅薄的障眼法,亦能完美收官!

  没人敢去碰那枚铃铛。

  直到重新落地后,红顶凶神将皇帝交于众多侍卫守护,自己迈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铃铛。

  仔细以灵识、真元探过,确定了这只是最最普通的存声法器。若是其他侍卫拾起此物,断不敢自作主张,可红顶凶神不知是因尸煞出身忘了规矩还是自居老祖宗的身份不把晚辈放在眼里,并未去问皇帝的意思,手上用力捏碎了铃铛:哈哈哈哈哈哈……霍然一阵大笑响亮,便如痴心汉子睡到了心仪婆娘;便如苦读之人一举得中功名;便如只剩一条裤子的烂赌鬼一把翻身……怎么就那么开心那么得意!

  笑声过后,另有三字箴言。驭界言语与中土差异极大,刺客留在铃中的最后三个字,若通译成中土喊话是两个字:傻逼。

  明知铃铛里不可能有好话,还要捏碎来听听,这些驭人不是傻……是什么!

  且今日一战,“藏金”起手,正宗无双城的传承!堂堂天宗,毁于杀猕之手,苏景刺杀六耳帝王,无论成功与否,都一定、一定、一定会替污口慧心的戚弘丁骂上这群怪物一句。

  小师叔不骂脏话的,他替戚城主骂人。

  皇帝脸色铁青,浮玉王一样面色难看,但还是低声问皇兄:“要不要通知老人家……”

  皇帝目光染血:“还嫌不够丢人么?还想再被训斥一顿么!”

  是夜,宫中乱成一团,或布防或追凶,群臣听说宫内闹了刺客急忙赶来护驾……

  驭皇宫地下深处,另有一座王宫,阿骨王墟。最后的障眼法、遁身术,苏景唤出王宫退入其中。瞑目王说过,老十四的修为尚浅薄,凭此宫还躲不开“浮玉混沌”的杀灭。

  但这宫殿到底也是神君钦赐,躲不开法阵轰袭是一回事,悄然生于地心供苏景退入、至少上面那些驭人修家还追查不到。

  一入阿骨王墟,众人都自洞天内跳出,苏景解去叶非丢下的那张猎户画皮,露出了本来面目。他面色苍白却哈哈大笑,笑没几声身子软了,三尸蜂侨不听都不由自主伸手去扶,苏景选了自家娘子怀中跌坐,软软暖暖的怀抱。

  其他无妨,就是忠义一剑伤身,再就是全神投入、精神消耗得厉害。

  可再如何疲乏,心里那份畅快也抑制不住!修行至今大小斗战无数,论及酣畅淋漓,非今日莫属!

  何以如此抒怀?只因苏景爱剑。

  前段时间,他在离山精修斗战,剑术是为重中之重,而他心中养存剑意、斗法经验无数、绕妖丹得智慧花开、破无量再添明慧心境,以前几百年里积累得足够多了,一旦专心钻研下去,剑术突飞急进!

  陆老祖修剑,专参一式剑法,越明悟剑法越生衍,直到最后得到烙印其法修、慧根、心性、等等毕生修行痕迹的寒月天河剑法。其实不止九祖,天下剑修几乎都是如此,以一变生万变。

  苏景不是,跳脱心性,哪一剑都爱,剑上有什么灵感都不舍得丢弃,如此本为剑修不大不小的忌讳,可是莫忘了、他有屠晚藏身他还有心神十立,驳杂广纳、他有这个本钱。

  既然能样样精,为何还要守一不杂?今日苏景不过六百岁,初入元神境界,假以时日焉知他的剑法不会以万变归一变!

  在离山时,问同门、问判官、问天魔、问和尚,钻研本门剑法、研读无双传承,还总要对大小两位师娘的剑法做一番回味参详,再缠住那个精修剑术的驭人归仙讲剑、解剑、试剑……一式又一式的剑法,杀招守招花招什么都有!

  到了这个敌人地方后,本就想着要好好试炼一番,不过之前他真正出手的机会并不多,还没来得及施展……叶非先施展了,当时苏景就觉得眼睛发热手里发痒了。

  值得一提的,叶非动剑对付墨十一的时候,三尸大言不惭,说叶非的剑“杂而不纯”,其实但要以“杂”相论,苏景甩叶非六千八百里。

  叶非的剑多,但万变不离其宗;苏景是一剑一变,何况他的剑也不少,点睛时一下子就甩出来三百柄……

  藏金,宿器,换刃,冥王不动,点睛,游刃,忠义一剑,第一次与驭皇打交道,苏景展露七剑,赚来一记响亮耳光。

  苏景痛快,再就是:这才是第一次见面。

  第八百三十六章 剑上求破,何方高人

  苏景开心,大家都跟着笑,但也不是没有找别扭的人,赤目凑上前、阴阳怪气:“光看你这份高兴劲,我还以为你把皇帝宰了。我说,咱没杀成他啊。你这是……假装把他杀了,然后乐?”

  何须本尊开口,雷动就笑道:“是没杀到,但皇帝老儿的耳刮子是随便打的?你打你不乐?”

  听过老大的道理,赤目眨了眨眼睛,乐。

  蜂侨也在笑,但俏面发白……被刚才苏景施展的剑术惊到了,不是说之前苏景那七剑的威力有多强大、有多威风,而是她从未见过或者想过,剑术机变也能如此灵巧。

  行刺驭皇帝过程短暂,开头到尾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可是这短短光景里,驭人修家几次出手,场中情势接连几次突兀变化,而苏景手中剑法随势应变,危机一一化解直到最后一击耳光落下!

  蜂侨机灵心窍,哪会想不到其中的关键:这不是同门陪练试招,而是真正的凶险刺杀、生死一线,针对场中情形,他施展了七剑,可他所学所会又得有多少?!

  这种事有点像考试,考试时候的题目不过一张纸几道题,可考题是什么学生提前无以知晓,想要过考就得把那几十本书读熟读懂读会!

  蜂侨心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剑出离山……离山弟子对剑术都有这等精解么?或者……只他自己是个奇葩?

  拈花心系美人,见蜂侨面色发白心不在焉,上前问道:“妹子,咋了?”

  蜂侨摇摇头,不提剑法的事,一笑嫣然:“没事,只是有点不明白,刺杀妖孽皇帝时候,苏先生为何不放大家出来,有笑语仙子、相柳先生和三位矮仙尊合力,妖皇怕是难逃一死。”

  蜂侨不是离山弟子,一口一个“师叔祖”地喊着苏景听着别扭,但蜂侨又谨守礼数,不敢直呼他姓名,是以折中、唤他“苏先生”。

  从头到尾都是苏先生一人出手,且他只是用剑,金风阳火、诸般凶狠法度都不曾动用。若真放手施展开来,这次行刺怕就是另个结果了。

  “一是前阵专修剑法,想借这机会做个试炼;二是掩护下叶非,算是帮他逃走吧。离山弃徒,将来总要离山弟子将其解剑归宗,真要死在了杀猕手中不妥当;三是在小殿里,大家都听了他们密谈,当能明白,在驭人破封跨界这事里,皇帝无足轻重,杀不杀他也就无所谓了,能将其诛灭最好,但是为了杀他,让那什么‘老人家’和天理邪魔知道原来夏离山还没死,就得不偿失了。”

  为了个无关紧要的皇帝,苏景不想弃了“敌明我暗”的好局。他只动剑,在驭人看来当是叶非的同伙,为“夏离山”报仇来的;但他动风火法术或者开洞天把那群醒目朋友放出来,驭人哪还会不知他是谁。

  蜂侨不算太熟稔的朋友,是以苏景多啰嗦了几句,给她一个大概解释。拈花摸着肚皮,给蜂侨总结了下苏景的话:“他就是玩。你跟他一起时间还短,慢慢就明白了。论本领,离山苏锵锵稀松平常,可是论心境……他差不多就把自己当成昔年南荒的天真大圣了。”

  莫说蜂侨,连苏景都笑了。

  若非绝世强者,谁敢游戏天下?苏景不是,苏景还真敢,南荒西海幽冥驭界……他都敢。

  本领稀松,不耽误小师叔心境强大。

  话说完,小胖子又转回头去望苏景:“不过咱们哥们也没想到,在离山最后那些年你练还真练成了几手剑法……单以剑术而论,现在你和叶非孰强孰弱?”

  “这个不好比的,我和叶非都精研剑法,但路子截然不同。”苏景摇了摇头:“叶非的路子是:人归于剑、剑归于天。他的剑讲究忘我、以顺剑顺天,是以他的修为不在时,还能‘以剑连天’,大大弥补自身。”

  “我的路子和他正相反,是剑归于人、天归于剑,我求的是‘剑为我用’,剑上招法皆因我而起,我不看天时地利的。到剑上能升仙时候,以剑划天时、改地利又如何!不过现在,若元基损丧、伤成叶非那样子,我肯定打不出来他那样的战力。”

  叶非剑法,能让自己融于大势,等若借力,比如挥剑飞身、比如百剑迎风而上斗墨十一等等,皆在此列;苏景的剑,现在阶段是与外境是格格不入的,一招一式都以他自己为主导,这就需得身体有元力做基础,倒不是说非得十成力,他的修元深厚,就算只剩下一两成的修为,照样能施展出剑上威力,不过要是伤得像叶非那么重,苏景就不成了。

  拈花神君不泄气,眯眼睛微微笑:“现在不如叶非也无妨,到底他大了你许多。莫灰心,以后有机会我会指点你的剑法,只盼你能认真习练,莫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

  苏景不跟矮子矫情,连连点头:“辛苦神君,神君辛苦。”

  此时蜂侨微笑接话,天宗弟子自有见识,尤其她也习剑:“便如神君所言,叶非成名已久,浸淫剑术无数年头,早在我师尊还是小修童时,叶非就曾做客涅罗坞、开堂讲剑。今日苏先生与他有些差距再也正常不过。不过以蜂侨浅薄之见,苏、叶两位皆为剑秀,参剑之道却截然相反,待他日各入己道巅极时候,还是苏先生更胜一筹。”

  不听对剑术不是太精通,但她喜欢听别人夸赞自家夫君,当即开心追问:“怎么说?”

  “叶非修剑,人归于剑、剑归于天,到得极致时候是‘人融于天’;苏先生修剑,求剑归于人,天归于剑,登峰时是‘天归于人’。叶非‘剑是我、天是我’,苏先生‘我是剑、我是天’,听上去一个意思,但这其中差别极大,我以为,差着境界了!”

  话有些拗口,道理是简单的,众人纷纷点头时候,苏景却摇头:“仙子之言,不能说错,但不全。”

  论剑,名门弟子就喜欢这种事,蜂侨的眼睛也亮了,一霎不霎望着苏景:“请前辈指点。”

  苏景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受“前辈”之称:“修剑,修剑,‘修’为重但剑为‘本’,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该忘了剑的根性——破!”

  剑,人人都见过,两侧犀利长刃,顶巅一点锋锐,且不论什么见识心智,就是小娃子见了它也会感受此物的气意,锐为先、破为终!

  苏景继续道:“是以修剑即为修‘破’,修来修去,无论招法如何变化,无论剑势如何磅礴,归根结底还是要求那个‘破’字。就是因为这一个‘破’字,所以剑无止境。”

  “叶非修得‘剑是我,天是我’,再修下去呢,破了那个‘天’,又会是怎样的成就?我修得‘我是剑、我是天’,若想再进一步呢,破了那个‘我’,迎面来得又会是何等光芒?”

  “天是我确实不如我是天,但各自再做一破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会是孰强孰弱,不知、想知。”苏景笑了。

  蜂侨说得没错,可她只说到“天”,是以不全。

  苏景能看到更远些,虽然他也不晓得“破天破我”后会怎样。眼界差别,是由心境而来,苏景能想到“成天后再破去”,最最主要的缘由是他第八境时领悟的天道:天无道!

  在其他修家看来,天代表了“道”、代表了“存在”、代表了“永恒”,修行一切,尽可归于一个“天”字。

  可苏景的天道是“天无道”,于他眼中……哪有那么多闲杂意思,天是天,单单纯纯的天!

  蜂侨秀目中光芒闪烁,可还不等她再开口,苏景身上忽然传来一阵哈哈大笑。

  不是苏景笑,是苏景身上有人笑,笑得粗犷开心、却是十足的陌生声音。

  莫说旁人,就连苏景自己都大吃一惊,笑声自鬼袍来……或者说,有怪物藏身于自己的袍子、身为阿骨王却懵然无知!这是何等可怕的事情,若对方突然发难,顿时就能要了阿骨王的小命!

  心念急转,一道心识投映于鬼袍内冥冥之境。

  妄古塔。累累白骨垒就的高塔。阿骨王袍内冥冥境地唯一“建筑”,影子和尚平日常驻于此,陷入沉睡的二明哥也被安置于塔内最高层,那阵笑声就来自塔顶。

  苏景直接到塔顶,影子和尚先他一步。

  最高层、骨玉榻,瞑目王正安详沉睡。瞑目宫灵魅儿之首,白发瞳瞳正在一旁守护着,除此再无旁人。

  瞳瞳目光犀利,正紧紧盯住自家王驾,低声对苏景道:“笑声自吾王体内传出的。”

  外灵相附于瞑目王之身,由此进得鬼袍、瞒过了苏景的洞察……可瞑目王何等本领,想要附体于他,比着直接藏匿进苏景的王袍还要更难一万倍!

  苏景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何方高人,还请显身一见。”

  对方既然开声作笑了,自也不打算再阴藏形迹,只见瞑目王肩头一阵淡金色祥光氤氲开来。

  第八百三十七章 不讲道理,五字箴言

  影子和尚满面惊诧,最最纯正、最最祥和的佛光,非佛至,绝不会如此!瞑目王身上……竟然藏了一尊佛!

  金色莲花座,胖大强壮、面色凶恶之人端坐,正笑得开心。

  他有佛光,影子和尚不会看错;可他头上不见肉髻,脑袋也不圆,光秃秃的头顶上香疤几点,身上莫说宝衣,就连袈裟都没一件,只是简简单单那的僧袍……不象佛,是个又凶又丑的大和尚。

  佛,是个又凶又丑的大和尚。

  满脸横肉之故,笑容更显狰狞。

  佛光即为铁证,影子和尚不敢怠慢,向后退开一步欲施礼,胖大和尚却摇了摇头,伸出一根食指压唇做噤声手势,跟着指了指正沉睡中的瞑目王,又指了指外面,示意莫要打扰了病人休养,有话大家外面去说。

  如此最好,苏景点了点头,瞳瞳依旧守护王驾身边,另外三人同时起身,出鬼袍、入冥宫。

  来到外面,影子和尚顾不得和三尸、不听等人打招呼,双掌合十满面虔诚,对胖大和尚:“弟子拜见佛陀。”

  “佛陀”两字出口,三尸立刻面露惊诧,雷动瞪大了眼睛:“你是佛爷?宝衣何在?肉髻何在?佛有三十二相,你哪一相也不像。”

  “别说,这金莲座倒是有点意思。”赤目胆大包天,直接走上前伸手指头去敲金莲,当当的悦耳轻响。

  拈花有些沉不住气,满面敌意:“那胖子,我可与你说好了,以前有妖孽,在咱们哥们面前装神弄鬼、假扮佛陀,结果被我们打得稀烂!”

  胖大和尚对三尸摇头摆手,笑容不减,口中对影子和尚道:“禅师不必多礼,禅师也说错了,我不算佛陀。”

  影子和尚皱了皱眉,很有些不解:“那你何来佛光?”

  胖和尚呵呵笑:“我修成了佛陀,所以有佛光;道理上说,修成了佛就是佛陀了,但我未做佛陀,一不坐龛二不入庙三不进经传四不说法讲道,是以我又不算佛陀。”

  不是机锋胜似机锋,和尚倒是耐心:“你们就当我考中了状元却没去做官就是了。”

  是佛,不做佛,由此不算佛?

  平心而论,三尸不喜欢佛,此乃本性相悖。是以听过胖大和尚有佛不去做这么上进,三尸都挺高兴,雷动点头:“你不做佛,那你还接着当和尚?请问大和尚怎么称呼。怎会从我家冥王袍中现身?之前听你哈哈大笑又为何事?”

  “我是野路子修行的,没师傅也就没法号,曾栖身一座优优山,那时候我年轻,比我年幼的就喊我优和尚、优大师,年长于我的直接叫我小优。至于我为何会在此间,这可说来话长:我本来没修行,我练武的,一身好武功,有天我在江边遇到了个山羊胡老头儿,我以一根蒿草渡江……”

  话说到此,三尸齐声纠正:“茅草!”

  优和尚愣了愣:“哦,你们知道啊。”

  这倒还真是意外了,将蒿草炼化做穿梭天宇神奇法器、又将此物赠与神君的那位佛陀居然在此。

  迎着众人惊诧目光,优和尚又呲牙笑,此人面目凶悍,但目光是软的,被他看着感觉很舒服,此外他还有一口白白净净的好牙齿:“阎罗王给我种功利心,给我修行添出许多困苦,咳,我们不记仇的,算了算了;不过当初我渡江时,他喊了那一嗓子,害我掉进了水里,我可不甘心。”

  赤目闻言不禁发噱:“优和尚,你分得清大小吗?坏你修行你不当回事;喊一声、害你掉进河里游了会泳你却斤斤计较?”

  优和尚不离莲花座,看了赤目片刻,摇头:“你这个人,不讲理啊。”

  赤目被他说糊涂了:“我就是在跟你讲理啊,讲哪事是大哪事是小的道理。”

  优和尚又笑了:“你看,你自己也说,你在和我讲理……你在和谁讲理?我不做佛可我还是佛,你和佛来讲道理,可不就是不讲理么。”

  赤目想了想,哈哈大笑:“想不到!佛爷里也有你这么有趣的!”

  优和尚耸了耸肩膀,话接前提:“反正我就是不甘心曾经掉江里,可我也不能去兴师问罪,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送礼!我把蒿草炼化成飞驾法器,悄悄将我的一段元识藏于其中,想的是哪天阎罗王驾草飞天,过海或者过江的时候,元识作梗忽然撤了蒿草法力,栽他个水花朵朵……”说都这里,优和尚已然大笑起来,手舞足蹈,那份快活真不是能装出来的。

  王宫里一群凡俗人个个摇头,这个和尚真是佛陀么?这么点小破事念念不忘的,也能修成佛陀?不过没人去说他“无聊”,免得又被优佛爷说成“不讲理”。

  优和尚边笑着,粗大手指指向自己的隆中狮鼻:“我就是我藏匿于蒿草法器的元识了,我不下莲花座不是我不懂礼貌,是我下不去,这盏莲花座是蒿草幻化的,我和它分不开的。”

  雷动急着听故事:“那你坑到我家神君了么?”

  优和尚登时不笑了:“没,他拿到蒿草后就看到我了,当时他没说话,等我走了,他就把我给封印了,一觉我就睡过去了。”

  “我”是本尊,“我”也是器内元识,这让优和尚说起话来有些不明不白,好在大伙也能听懂。

  “我是睡着了,什么都干不了,但外面发生什么事情,朦朦胧胧的我也知道。后来神君把蒿草给了二明,二明炼化蒿草入身、不务正业游走宇宙间到处去看乾坤生灭,再后来他遇袭了,我一下子就醒了过来。”说到这里,优和尚口中啧啧:“阎罗神君真是了不起的人物,他封印我的法术妙得很,手下没事我就醒不了,一旦手下遇险我立刻就醒了……优大师慈悲心肠,优大师救苦救难,一见二明遇险立刻发动蒿草,跑!”

  “那时候二明已经昏了,他还以为是自己的灵犀引动了蒿草,其实是我嘛。不过蒿草是我发动的,具体去往何处,还是受他心根灵犀指引,因为我法力差劲,勉强动用蒿草一次就又睡过去了。”

  优和尚说着说着,把眉头皱起来了,不开心的样子:“我把我藏在蒿草里是为了突然停一次、晃人的。我是管‘停’的,发动蒿草就不该是我的活。”

  苏景兜头一个深深鞠躬:“多谢优大师救我十一兄,他日苏景若能有所成就,此恩必报。”

  瞑目王遇袭被摘心,但不等敌人毁去他的心,三哥阿伊就赶到、抢回来了心,细算时间的话,优和尚不发动蒿草,此刻十一王已然和其他王驾汇合了。不过无论如何,优和尚救人的心思是不会错的,凭此一点苏景就应该谢。

  优和尚摆摆手:“无恩亦无情,只因我乐意。”

  苏景笑了笑,不在“报恩”事情上多说什么,就此转开话题:“优大师还能再动蒿草宝物吗?若能将十一哥送去天上诸位王兄身边,他能早日痊愈,且比起和我在一起要更安全得多。”

  优和尚摇头:“我又不是我,我只管急停一次蒿草的,动过一次后法力差不多就耗干了,本应该就在沉睡里一点点浅淡消散,结果还未等彻底散去,忽然听到有人说剑,我就醒了。说得好听,我爱听,和尚也喜欢用剑!当年我练武时候,练得最好的便是剑。”

  苏景眼睛一亮:“晚辈妄言,惊动圣驾,不妥之处还请大师指点。”

  “没指点,剑之一道,自己琢磨,自己悟!”优和尚笑道,可就在欢笑里,他脸上突然就布满了倦意,眼睛睁不开了、声音也模糊了:“我是被你的‘剑说’惊醒,不过我……见你后觉得你……面善,将来……或还能相见……记我五字箴言……锄归禾……带……月。”

  话说到此,优和尚就此睡去了,眼前和尚只是一道虚弱元识,睡去、散去是他唯一归宿,或许将来,苏景破宇而去真能如他所说、再有相见机会吧。

  和尚沉睡,莲花闭合,重归金色光烟,流转飘荡着返回鬼袍、重归二明哥肩头。

  小小一段插曲,苏景微笑惬意,天上?

  威严神佛,似乎和凡间想象的不太一样。

  待“和尚”走后,不听问苏景:“现在怎么办?”

  “先等上几天吧。”苏景应道。最近上面的驭皇宫必定戒备森严,阿骨王宫凝止不动无妨,一动说不定就会被上面的大修察觉。且苏景施展“忠义一剑”后受伤,也须得休养一段时间。

  少不得,三位矮神尊又张罗起来,满脸关切地赶苏景回自己寝宫好好静养,又认认真真地嘱托不听一起跟去好好照顾。赤目特意弄了支笔跑去阿骨王寝殿外,想要留字警告旁人不得打扰,结果到地方一看上次写得那八个字还在,这倒是省心了。

  一晃半个月,琉璃瓶子里那寥寥几颗红豆根本不够拿了。

  第十六天,早上辰时刚过,皇城内树上鸟儿草间虫儿发疯似的吵闹起来,每天里只有这半个时辰它们可以发声,宣泄似的乱叫。

  就在这乱哄哄的聒噪声中,点着盲杖的小瞎子走在皇城大街上……

  第八百三十八章 采铁铸剑,生死摇摆

  伤势痊愈,重披画皮,小心翼翼收敛阿骨王墟,苏景重返于天地之间。

  小瞎子走得很慢,但不停步,一路向南、出了城门。“京郊神庙”,仙祖祠宗堂坐落京都南方,与京城相隔一百七十里。

  出城门才走了没几步,身旁马蹄声响起,一个瘦竹竿似的驭人骑着马与小瞎子擦肩而过。忽然,马上骑士口中“咦”了一声,转头回来拦住了去路,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小瞎子,你好。”

  苏景不认得此人。

  小瞎子又握紧了盲杖,有些迷惘也有些害怕,侧着头:“你是?”

  骑者哈哈一笑,留下一句:“我爹不用赔!”掉转马头入城去了。

  前阵子,还在秋疆时候,曾有个杀官差的猎户对小瞎子说过同样五个字……洞天内众人个个惊诧,三尸脱口:“叶非?”

  瘦竹竿似的骑者来到城门前,前面几重盘查轻松过关,但到“鬼差滴血验轮回”的时候,瘦竹竿皱起了眉头——上次他入京城是夜里,靠着剑遁之术潜入,这次白天来的,懒得动剑施法,想要大摇大摆过门关。

  但鬼差这一关,他过不去的。

  鬼差手提长针等了一阵,见面前那个“瘦竹竿”直皱眉不伸手,冷声道:“怎么,不敢伸手?心里有鬼……”话还没说完,耳中突然锐响惊起。

  拔长剑、撕画皮,瘦竹竿就此变回疤面青衣人。

  十剑环绕,叶非杀人!城门洞子内顿时血光飞溅!管他是守门的兵勇还是无辜路人,叶非动剑百无禁忌,逢人便杀!

  这还了得,一声箭讯响亮,八方兵马驰援,城门处本也有大修守护,即刻动法、务求狙杀此人。

  奇光绽放法术重重之中,猛地又是连串锐剑惊鸣,叶非扬剑,百剑相绕围护身边,而后叶非动身,不退、竟是向城内冲了进去,剑锋所指,正正皇宫方向。

  叶非冲进城了,身边重重围住驭人修家,打打打!另有兵勇奉将军号令,就此关闭城门,盼能瓮中捉鳖。

  洞天里雷动天尊倒吸凉气:“嘿……这叶非,莫不是疯了么?”

  上次入宫行刺未遂,及时撤走,才刚过了半个月他又卷土重来,这次干脆从城门开始往里打?

  能有这样凶悍的叛徒,离山剑宗不知会不会觉得光荣。

  不听问苏景:“要不要跟进去看看?”城门是关闭了,可又哪里拦得住苏景。

  还不等苏景搭话,忽然轰隆隆的爆响冲天,土石崩碎灰尘弥漫,厚重巨石垒砌、另经秘法炼化的坚固城墙,自内而外被人破开了一个大洞。

  身形急急旋转、周身裹满剑光的叶非又冲了出来,仍有大群驭人急急围攻不辍。

  叶非面上没表情,眼中则是盈盈满满的戾气,破城后不作停留,带着他的剑团向前急去,围在他周围的驭人不断被斩杀,惨叫掺杂于法术轰鸣之间,鲜血浸染于宝物豪光之内。

  催百剑,叶非边战边前行,于他身后留下浓浓一条鲜血之路!

  前行至千丈外,只见叶非突然扬手折断了身前的一柄长剑,下一瞬百剑齐齐剧震、悉数崩碎去!银色光芒炽烈、随断剑崩飞绽放,又射杀驭人近百,而碎剑散落银光消散时,叶非已然消失不见。

  几乎就在叶非消失的同时,一头戴红帽、穿黑袍、体肤干枯开裂如树皮的年老驭人从天而降。只差半步,凶神来晚了半步……

  洞天内,三尸又惊又笑:“跑了?这就跑了?”

  叶非跑了。他不怕死,但不怕死不等若不会跑。

  百剑崩遁,杀元伤身。整整三天后他才醒来,人在湖底,几枚歪歪扭扭的湖螺已经钻进了他的衣衫。

  叶非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发动剑遁一瞬他就昏厥了,遁法会将他带去穿空三千里,落身于灵元最最稀薄之地。灵元稀薄,修家就少,修者少则敌人少。张开眼睛看看四周,闭上眼睛检查了下身体,伤得更重了,再仔细回忆下逃遁前的情形……忽然,叶非笑了,逃出生天不值得意,他只是觉得开心有趣:打过去,杀猪猡,然后说走就走,很有趣。

  再就是……又见到了半人半尸的红帽子驭人了。

  及时逃走不是怕,叶非很想斗一斗红帽子驭人,可惜他非走不可,伤得太重是一方面,更要紧的是他的剑快用完了。只剩一百零七剑了,不够用。再用去百剑作飞遁,还有最后七剑。

  七把剑,够干什么的!

  叶非在湖底伸了个懒腰,飘飘摇摇向着湖面浮去。待到水面,见到湖上有打鱼的驭人渔船,他上船、他拔剑……待到渔船归岸时叶非变成了一个满身水锈肤色黝黑的渔夫。

  渔夫上岸,左顾右盼,口中喃喃:“须得铸剑了。”说着话,分辨了下方向,渔夫向着秋疆方向走去。

  秋疆不止盛产蔬果粮米,地下、山中还藏了大大小小无数矿脉,想要铸剑就得有原铁。堂堂中土邪枭打算去开矿了。不过话说回来,谁说邪枭不能开矿……

  七个月后,秋疆驭人名族、以冶炼之术闻名天下的白家庄,一夜之间被人连根拔起,七百六十口人尽遭屠戮,无一活口,庄子也被一把火烧光殆尽,失物无以清点,但能确定的:白家世代相传、最是出名的那尊“炼山炉”不见了。

  三年后,秋疆西北一处荒僻山脉中,总是传来咚咚闷响,彷如巨人擂锤大地。此处是荒山野岭,无人居住,相距最近的州府也要三百里,是以并无官府来过问此事。

  再三年,这片荒山莫名其妙变得炎热起来,仿佛地下着了火一般,灼烤得山脊都一道道开裂,山中鸟兽开始成群迁徙。

  又是七年过去,山并未燃烧起来,但原本郁郁葱葱的山岭已然彻底荒凉,变作一片枯黄。

  就在苍凉山谷中,一座百丈高的炼炉耸立,内中明红之火上下翻滚,是火、但看上去更像浆!炼火成浆,驭人器家没有这样的手段。

  炼炉太大了,是以显得炉旁那个全身长满水锈的驭人汉子格外渺小。驭人汉子不看炉火,他抬头望天,在他身旁地面,一柄一柄新铸成的长剑摆放,铺满整座山谷。

  这些剑成色一般,剑身上有浅浅一重符篆纹刻,添了些浅薄灵性。它们和叶非自中土带过来的剑差不多,勉强够用了,但既然开炉,叶非不打算只铸成这些普通货色就了事,他打算再给自己炼几把好剑。

  望天了好半晌,他站起身来,先脱去衣衫、再解下画皮,叶非赤身裸体,手上一柄长剑。

  深吸一口气,长剑突然摆动开来,借剑势、叶非纵身飞起,直直投入正燃烧烈烈的炉膛中!

  人入炉,手中长剑挥舞更急,膛内火浆被长剑搅动得乱荡乱冲,叶非空出的那只手猛向前一探,自火浆内捉出了一柄七寸长的小剑。

  小剑如鱼,被人抓在手中,摇头摆尾拼命挣扎,它自火浆中来,其身何其炙热,叶非眼看就要把握不住它了。便在此时,叶非拔身跃出炉膛,握着小剑的手奋力挥动,竟是自伤一刺:火红的小剑,被糖人扎入了自己的肩膀,说也奇怪,本来拼命挣扎的小剑一饮到叶非的鲜血,立刻安静了下来,于他肩头静静凝立片刻,忽然轻轻一摇、自那伤口直接钻进了叶非身体。

  叶非双目紧闭面色痛苦,身体如筛糠般颤抖,坚持了盏茶功夫他再也撑不住,倒头栽倒在地,四肢抽搐片刻后,再也不动了,死去一般。

  九天之后,叶非苏醒过来,重新张开眼睛时、目中有笑意:没死啊,还不错。

  他炼剑的法门,真有可能会死的,机会二八开,八成生机。

  两成的惨死“机会”,只为铸剑?

  叶非站起身来,并未多做停留,起身去往山谷旁的地缝,那里有原铁精矿……十三年,满山谷的剑不过是“白饶”的,只有身体里这把才算有个样子,但一把不够,叶非还要再炼几柄。

  可能死?没办法,谁让自己是修剑之人。叶非求剑上之“破”,如何才能破?最简单的法子莫过于:摇摆于生死边缘!

  叶非做过仔细计较,想要重新修回那盆水,几乎没机会的。那盆水不止是靠时间磨来的,其中还有几桩大机缘。如今想要从头再来,差不多两千年、有希望修成一个盆底吧。

  不过无所谓了,水就在盆里,盆就在中土,等着自己回去拿,眼下人在另个世界,修为不再至少还有剑。

  他修剑,他求破,他不怕死……

  十三年,驭界四方太平,万岁很是英明,治理天下井井有条,世人皆道自己的运气好,赶上一代明君。

  地上太平,天上也没事,元灵风暴一如既往,时时暴发、来调整这座世界,奋力让它能稳定些,不过风暴再未出现于京城附近。

  第八百三十九章 烧火小厮,人笔墨灵

  十三年,苏景碌碌无为,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就只做了两件事……

  一件事,九年前,京郊神庙中招入了一个小杂役,虽然是个瞎子,但眼盲心不盲,小杂役手脚勤快,倒是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差事,干活从不懈怠。

  二件事,七年前,苏景开始画画了,不过整整七年时间里,他一笔也没能画出来。

  十三年前苏景离京来到神庙附近,此间看上去平平无奇,暗中的阵法防备比着皇宫还要更森严得多。放开手脚、凭着本事打进去或许不难,但想要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探访,苏景做不到。

  既然不能潜入,那就想个办法混入,神庙总坛,何其重要地方,不从凡间招纳杂役,小瞎子本来没机会的,但机会须得等、也需经营。苏景费尽苦心,洞天里诸多同伴都跟着忙活,最最委屈的莫过相柳,堂堂凶兽披了一只丑陋难看的怪狼画皮,扮了一回畜生,终于成全小瞎子从恶兽口中意外救下神庙中一位俗家执事的独子。

  后面又是一场忙碌和经营,小瞎子用去了四年时间,总算开开心心地当了个杂役。值得一提的是阿骨王袍显现神奇了:做小厮要经过重重检查,其中也有鬼差采血、验明正身一项,采血时候苏景催运鬼袍法力,那滴血落于书册后,显现文字与小瞎子自己说的身份来历全然相同。

  其实之前苏景小看自己了,这世界就是瞑目王造的,阳间阴间都是,如今阿骨王亲至,凭着王袍“约束”下鬼差手中名册,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修金乌的瞎子小厮,主要负责的活计就是烧火。

  最底层的烧火小厮,没资格进入神庙核心,不过也足够了,只要能常守于神庙高墙内、穿过那一层法术屏障,神庙深处一旦有厉害的法术变化,莫说苏景了,就是蜂侨也能查知。

  当上杂役,三年里兢兢业业地干活,还长了两次工钱。

  剩下来的就是等待功夫了,大家都在等,大家都不知道还要等上多久,十年、百年、或者千年……蜂侨出身天宗深明大义,主动与苏景商量,这等磨时间的事情,实在没必要把所有人都耗住,小厮大可交给她去装扮,就请苏景和其他同伴趁这段时间专心修行,待到风起云涌时,少不得一场大战的。

  蜂侨修为浅薄,晓得自己于未来恶战中帮不上太多忙,是以她想能现在出力。

  苏景也正在琢磨这件事,不过扮小厮无需蜂侨,他唤出一位损煞僧兵首领,此人性情活络心思机敏,扮一个烧火小厮绰绰有余。

  七年前,趁假期小厮离开神庙去镇上玩耍,天黑前返回时候,画皮下的人就换成了损煞僧。

  苏景于神庙八十里外地心展开阿骨王宫,遁入宫内,和同伴说了几句话,大家就要各寻合适地方准备做一场修行,不知是不是起哄,连根本不晓得修行为何物的三位矮子宗师,竟也吵吵嚷嚷着说他们要闭关、要修炼。

  意外归意外,不过苏景暂时拦住了大家,随即一伙人、尤其炎炎伯兄妹受宠若惊的,糖人上师在冥宫内点火开灶,亲自下厨做了顿饭,烧鸡酱肉薰蛋之类,皆为卤味,味道着实不错。

  不听吃得笑眯眯,不忘问苏景:“好端端的做饭干什么?”以苏景、不听等人的境界,喝风吞烟足够、早都无需饮食了。

  “下一段修行须得凝精焠神,务求心境平实安稳,是以得吃些东西。”苏景给自己夹了个熏蛋,应道。

  全不搭边的两件事情被苏景说到了一起,但小妖女心思聪颖,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只要未飞仙就还是人,是人就会有习惯、有本能的,对凡人而言“肚里有食心里踏实”,所以苏景吃饭。

  炼气修行十甲子,苏景已然晋入元神境界,他的心境何其扎实,却还要遵循本能提前吃饭、以求让心境再更平稳一点、哪怕只一丁点……足见下一场修行对他的心境会是个极大考验!

  小妖女的吃相挺斯文的,奈何苏记少东家做的都是卤味,吃得再如何小心,也免不了把嘴巴吃得油腻腻,由此小妖女的双唇亮晶晶了:“做元神修?”

  苏景点头:“是,不过并非直接修如意胎,提前须得有一段准备修持。”

  吃过饭,不等不听、蜂侨张罗收拾,瞑目王的一群宫灵儿就被瞳瞳派出了鬼袍,抢着把残宴撤掉了。二明哥的灵魅儿都离开了自家宫殿,住进鬼袍内的高塔,时刻照顾着自家主人。

  眼看着一群如此有眼力价的白发魔女忙碌,拈花神君煞是羡慕。

  随后苏景去往正殿,不打坐不结印,而是从自己的挎囊中取出一张黄纸,一支毛笔和一枚墨盒。

  黄纸摊开于王案,苏景打开墨盒,右手提起了毛笔。

  三尸见状,表现各不相同,拈花满脸好奇:“你这是要画画?”

  赤目双目殷红,死死盯住苏景手中毛笔,森森然:“龙猿大敕!”矮子身体不自禁地绷紧了,看样子是想抢苏景手中笔。

  刚吃了个大饱肚子的雷动则口水长流,陶陶然:“江山果浆!”说着,使劲吞掉口水,满眼贪婪地望向苏景的墨盒,盒中非黑墨,而是艳艳鲜红的颜料。

  苏景笑着点头:“真人、天尊好眼力。”之后才去回答拈花:“画符。”

  无论哪一门哪一宗,制符皆为重术,无论修行、施法还是斗战,符篆都能发挥大用。离山亦有符法,顶顶重要的一门功课。不过离山列位天宗之首,主要靠得是德行与剑法,剑宗的符篆术算不得最顶尖的。

  中土修宗,符法之秀莫过于两家:道宗嫡传中元仙山,道家符,恢弘中正,威力浩然;古巫传承紫霄国,巫家符,刁钻诡怪,凌厉非常。

  制符讲究繁多,其中最最重要的四项关键为:人、笔、墨、灵。

  人,即为画符者本身修为,这一重无需多言;笔、墨两项,符笔多见以羊毫狼毫,朱砂做彩,威力普普通通,人间随处可见。境界更高些的,捕捉得道“黄家仙”、以其尾毫再掺以狐妹儿的耳毫,以丹砂合入仔修者自身精血做篆墨,这等笔墨有灵性有血性,画出来的符自也不同凡响……如此,境界越高,笔墨的原料也就更难求,传说里古时曾有符篆大宗师以虬龙须制笔,崩裂天顶一线采穹顶血为墨,一张符画出来,可以天地为牢、让万山化劫,就是神仙不提防也得再去投胎了;“灵”,分作了两种说法,一说画符前先要沐浴、斋戒,焚香祈拜默念真言,请得天上神佛真灵一线入修家体内,说穿了、请神上身,画出来的符篆带了仙佛真灵,威力倍增;另一说大同小异,但不是请神上身,而是以自己的元修身魄沟通于天地之灵,画出来的符篆便得了天地认可,一俟施展可得乾坤助势。不管哪种说法,都是境界高深的大修家才能行法的,肉体凡胎者用不得此法。

  苏景手上的符笔名唤“龙猿大敕”,得自天元道礼赠,虽非龙须,但笔杆取材自真正的蟠龙骨,笔须更是不凡,相传天元山深处曾有一方奇石,石上生灵,汲天地日月精华,化作七手剑猿一头,虽为精怪,却得了天元道前辈先祖的好生照料,后来此猿修妖破道,飞仙前将自己的眉毛与眼睫尽数剃下,赠与天元前辈。妖仙眉睫与蟠龙爪骨合炼,得符笔三支。苏景破玄天是为了离山,不过天下皆受其惠,借他大喜机会,老道将其中一支笔送给了他。

  符墨则来自紫霄国,紫霄人世代供奉一条江山藤,千年开一花千年结一果,果皮果肉另作他用,独取果核配以日月蛊口涎一滴,再施一场秘法炼化,得此墨。苏景去紫霄国做客的时候,三尸连连叹息“空有龙猿大敕,奈何无墨以配啊,奈何奈何”。

  奈何奈何,紫霄国无可奈何,送了小师叔一盒墨。

  笔墨齐备,至于灵……苏景要画的是剑符,天上地下,还有比屠晚更好的剑灵么?

  闭目、清心、长吸,苏景开目、提笔、浸墨、再提笔……随即,停住了。

  笔悬于符纸七寸高处,再一动不动。

  不止笔,整个苏景都“停住了”,活生生的人,就那么一下子变成了木雕泥塑……他未入定,这个时候随便谁喊他一声他立刻就能清醒,苏景只是把精神高度集中了起来,他在等、也在找:灵感。

  中土世界,每个小孩子都做过的事情,清朗夏夜里,仰望着璀璨星河,想能等到、盼能找到一颗星星对自己眨眼睛。此刻苏景就是那个小孩子了。

  他自己也不晓得,这张剑篆的第一笔什么时候能够点下!

  苏景僵了,旁人等了一阵不见动静,各觉无趣,静悄悄地散去、各自找合适地方开始修行。而苏景这一僵便是整整七年。

  举笔七年,一动未动!

  蜂侨走了,又来了,和相柳、不听不同,蜂侨现在的修持浅薄,闭关一次无需太长时间,七年后她出关来到正殿,负责守卫正殿的尸煞不拦她。

  悄悄进入大殿,苏景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

  蜂侨站住了脚步,不发出一点声息,就那么安安静静地望着苏景。

  没什么好看,可她喜欢看。

  不知不觉里,三天过去了……突然间,苏景眸中精光一闪,手中龙猿大敕落下!

  算算那时间,差不多就是叶非跳进炉子去捞小剑的时候,苏景终于抓住了那一点灵犀,落笔于纸。

  离山叛徒,十三年磨一剑;

  离山真传,七年落一笔。

  无论叛徒还是真传,皆出身中土汉家、离山剑宗。

  第八百四十章 美人剑符,识慧合修

  七年等待也是七年酝酿,七年凝神更是七年蓄势,苏景不理身外情形、不知时间几何,精、气、神尽数融于无尽虚无之中,直至此刻,当那一点灵犀绽放,真就仿佛一根药线,将他所有的修为乃至自己的性命,于这一瞬间引爆开来!

  目灼痛、修元轰烈,元识腾化飞龙天虎,身体随之膨胀到无以复加,而唯一宣泄仅在手中这符笔一枝!笔落,一划仿如铁裂,赤墨点染符纸。

  小至福佑辟邪,中至唤灵化妖,大到撕天裂地驱役仙魔,符篆功效包罗万象,但符篆书画不外三种情形:一为照猫画虎,按照前辈指点、经书照示,一笔一笔有样学样,此类符篆皆有册可循,算得固定套路固定招式;二为自出机杼,不走前人路子,自己创符画篆,所得符篆威力难测,只有画符者知晓它的厉害之处。这等画符办法看似突破前人、颇有惊艳之处,其实在得道高人眼中也算不得什么,须知符篆一道,归根结底是以自身法力勾连乾坤,真正的关键不是那黄纸上的符号,而是制符者自身与天地的联系、关系,只要身上有些道行,随时可以画出“自己的符”,但是这种符比起第一种情形,未必就能更灵验;第三种情形则是画符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画的是什么,只因一道灵机乍起,一笔挥就、毕生参天所悟尽落于方寸之间,苏景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形。

  却不料,“啪”一声脆响惊人,符纸全然受不得苏景笔力,才一碰便告崩碎,就此飞烟!

  又何止符纸,纸下桌案、案下地面,尽在苏景一笔下,崩个粉粉碎碎。

  苏景只觉得脑海中嗡一声怪响,万万只蜜蜂钻进耳洞的可怕感觉,吵得人心烦意乱、吵得人七窍生烟、吵得人身体欲裂……

  三千世界只说中土,一方灵秀天地,孕育多少精彩之士,有人天赋奇才,有人刻苦执着,每一年都有无数人自凡俗人间投入修行天地中来,可到得最后真正能破道飞仙的又有几人?苏景已经修行了十个甲子,整整六百年中,诺大世界飞仙去的,一只手可以数得过来,其中还包含了燕无妄、任夺、戚弘丁三个被“直接送走”之人。

  真正靠着自己本领飞仙的,大师娘蓝祈算一个,师兄尘霄生算一个,还有谁。

  修道者众、个个灵秀,为何成道者那么少?就是那个最最扎实的道理:修行路上,寸寸艰险!且不说正邪争斗,且不说天劫可怕,且不说机缘气数,单只“走火入魔”四字就让数不清的精修高人饮恨半途。

  越到高深境界,越是容易走火入魔,尤其跨入元神境界后。三劫十二境,前面八个境界的修行,全靠修家自身的智慧与毅力,那时修行是由自己主导的。但进入元神境界后,只依靠自身努力已然远远不够了,还须得“天人感应”、“虚缈观想”等诸般关键,不如此就再休想能有寸进。说它是领悟天机也好、说它是天人交融也罢,总之,当心境空空、神思冥冥的参悟、修行的时候,一切都不再是修家能自己能够控制的了,性命、修为全都交给了天。

  而天无常!

  就好像苏景之前,七年寻灵犀,若寻不到呢?七十年、七百年、直到三千年寿命耗尽,仍无法寻得那一点灵犀绽放的大有人在;有了灵犀,就一定可以把握么?一闪而过的虚无感觉,看到了抓不住也是枉然;更多的,冥想之中心魔暗生,错把魔念做灵犀,参天就此变作逆天,立刻召至气血逆行,重伤或者丧命。

  即便真正把握了灵犀,也不是就此过关的。灵犀所至,元修尽动,刹那绽放急急宣泄,于此一刻修家须得及时把握、调节好自身,不可丝毫急躁,以保“宣泄”顺放、通畅。

  道理简单得很,可灵犀引元动的瞬间,修家的心识还在虚无之中,又如何及时把握自身……此刻苏景,便犯下此忌。

  出身名门,精修日久,画个符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苏景以前也常常画符,凝神于笔触,藏力于墨间,浩大法力隐而不放安然“栖身”于黄纸上。但这一次灵犀来得突兀、宣泄来得太急,笔上力量锋芒太露,以至符纸崩碎。

  不是苏景准备不够充分,只因画符于他等闲事尔,倒是捕捉灵犀、控制心魔才是重中之重,这就仿佛用筷子加菜,找到自己爱吃的那块肉、抢在雷动之前夹起来,却就在快要送入口中时候筷子断了……事后回想会觉得太粗心了着怎么都没想到,事先却真就想不到。

  看上去,碎掉的不过是一张普普通通的黄纸;实际里,毁去的是那“宣泄”的出口!无符纸则无以成符,不成符则满腔元精锐气无以释放,无以释放就等着倒足一个大霉吧,重伤还是陨落,天也不知道。

  头痛欲裂、心识混乱,智慧花开心神十立也不能包打天下,此刻苏景根本没有思索之力,甚至不知自己死到临头,他只是憋闷、闷得就快爆碎了!本能指引、他想做的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挥笔、画成这一张符篆。

  即便失去意识,濒死的本能也一定是救命之道。

  但失去意识,他根本就想不到再取出一张符纸,就算取出来也没用处,不能收敛笔锋,再来一万张符纸也全都会崩碎飞烟!而苏景领悟的这一篆,非得是有灵基之物,他才能落笔,才能宣泄……双目血红,虽圆睁开来可眼中却空无一物,本能寻找、找,找那唯一的生机所在、找那能供自己落笔之处。

  突然,苏景身体飞扑,手中“龙猿大敕”直直点出、中!

  中了蜂侨。

  一笔法篆,点在了蜂侨的肩膀。笔锋不停,握笔左手如坠千钧,落、挑、回、转,一道曲划勾天,同个时候一声长啸自苏景口中涌出,哪里是人声,分明是连串鹰隼长啼!

  灵基之物?蜂侨就是。

  这诺大正殿内,能让苏景落笔的,近在眼前的那个俏生生的女子。

  疼!扎身亦扎心,蜂侨疼!软绵绵的笔触,尖锥锋顶般锐利!

  苏景符笔锐气透出,若非如此符纸也不会爆碎,所幸笔上的锋芒只是“泄露”而非全部绽放,蜂侨虽痛但还能咬牙忍住!苏景扑来如风如电,蜂侨躲不开也根本没打算躲,涅罗坞最出色的女弟子,自然晓得离山小师叔现在的状况,能救他的办法,只有一动不动让他把这道剑符画完。

  蜂侨想救苏景,是以她忍。可她能忍,身上衣裙却没得忍,等闲布料而已,比着符纸也结实不了多少,苏景第一笔才画完,又是“啪”一响清脆,绫罗衣裙尽化彩蝶纷飞,曼妙身体呈现。

  苏景眼中哪有美色,玲珑躯、窈窕身于他眼中不过一张画符的纸而已。

  蜂侨晓得自己只是“纸”,可还是哭了,一下子就哭了。但、死死咬住朱唇,哭却不敢出声,心里委屈到无以言喻却还要紧紧绷住,不让身体有丝毫颤抖。

  苏景脱智、疯魔边缘,“符纸”一哭一颤,都可能让他万劫不复。

  修行人,皮囊骷髅,没什么了不起……要真没什么了不起,那些几千几百岁的女修老妖精为何还要浪费修元维持面目娇嫩?再如何超脱凡俗、再如何断灭红尘,终归也还是人间的女子,许多东西根深蒂固,有些认知长存不变。

  明知他看不见,可身体陈露于他面前,蜂侨想大哭,使劲又使劲地忍。

  蜂侨是破后重立,境界虽低但法术运用熟练,只消心思一转就以真元凝化一身好衣裙,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可苏景符笔暗藏玄力,彻底压制了蜂侨,让她有力使不出有气不能运,只有:任他画。

  苏景咆哮陡变,从高亢嘹亮变作嘶哑沉闷,依旧不是人声,震慑山林、宣告王霸的恶虎低吼,苏景身形飞转,第二笔落,捺、返、竖、提,又是一划慑地,蜂侨心中乱跳……他跑到我身后去了。

  勾天慑地,两笔落尽,第三笔落、第三啸起,锵锵惊鸣、如剑交击,声音自苏景口中而出,但这声音绝非他的嗓音,那是元识接玄虚才能传出的冥冥灵音!

  终于,再也忍不住了,蜂侨眼泪长流——他在我身上画圈圈。

  又疼又痒,又羞又怒,又担心又着急,百味杂陈,这等人间滋味,小小蜂侨就是在红尘中再行走千年也未必能体会得到。不过慌乱之中,苏景笔上一道道纯粹到蜂侨以前绝难想象的锐剑气意与阳火灵意,不停传入她的身体。

  不是真正的力量,是气、是意、是势,是心慧根处的元识真意,自苏景笔上,不断涌入蜂侨体内。

  再不是镇压了,已然变作“勾连”。自然而然,蜂侨的元修被苏景法篆调运、随他笔动、意动,蜂侨识动、修动,这是小小女修的一场天大委屈,但又何尝不是涅罗少女的一场天大造化!

  苏景以蜂侨娇躯为纸,但他画符行篆,又何异于以他毕生修为所得的神识之力,去为蜂侨做开穴、明脉、磨心、慧智!

  笔走龙蛇,美人入符,苏景对外物浑然不知,而蜂侨的元识也在一笔一画之间,迅速沉淀迅速沦陷……

  时间缓慢,时间飞快,时间无关紧要,苏景提笔围着小美人层层打转,仿佛旋风;蜂侨双目紧闭泪痕犹存,身体却渐渐放松了下来,她面上的神情很是古怪,恐惧、兴奋、忐忑、愉悦,一时一变,不停歇。

  苏景眼中的血色,缓而又缓地退却,之前面上的疯狂痛苦也在慢慢平复……如此,三个时辰,他口中时时变化的吟啸灵音散去,身形猛告一僵,噗一口鲜血喷出,尽洒于蜂侨身躯,之后两眼翻翻、直挺挺地摔倒。

  得顺利宣泄,可终归是慢了一线,苏景不大不小地受了点伤,昏厥了。值得一提的:他不晓得自己的符画到哪了,可惜那精彩娇躯、他围着转了三个时辰却一眼没看见。

  苏景昏厥了,蜂侨没事。苏景笔一停她就行了,稍作回味……哇一声大哭出来!

  这其中……后面的事情……她想明白了……何止让他在身上乱画那么简单。

  名门天宗、道家嫡传,也有“双修”一说。

  虽然同样是“双修”两字,但道家高深法持,绝非普通散修、精怪妖魅那种男女纠缠、巫山起落的淫邪功法,而是心神之交、元识鱼水,以求阴阳双魂在交融过程中,体味天地乾坤的行转和规律。这个过程很干净,其中精神的愉悦、元识的惬意和对乾坤的领悟,远胜男女之事。

  这道双修法门是称:识慧合修。

  刚刚画符,苏景元修气意入体、蜂侨本识承应随之而动、而合,根子上已然扣合了“识慧合修”。

  不管怎么“高雅”那也是双修,道宗又如何?这等法门也只有在双修道侣间才会使用……以凡俗眼光来看,识慧合修不就是神仙道侣的夫妻之事么。

  衣裙不见了,蜂侨合修了,未失身但“失神”了,这又是从哪来得桃花劫!

  大哭,实在太委屈了,一边哭着,一边俯身去探苏景的状况,见他安然无恙就是昏睡了,睡梦中唇边竟还浮现笑容,蜂侨哭得更响亮了。

  修元行转、衣裙加身,蜂侨转身就向外跑,落荒而逃之际还不忘自挎囊中取出面小镜子,一照……连脸上都被画满了符篆,没法看的小花脸,一下子哭声再拔了个高度,停步、转身、跑过去、抬脚……犹豫了下,没踢苏景的脸,绕道身后狠狠踢了他屁股,之后蜂侨甩着一串串眼泪,遮面逃出了阿骨王宫正座大殿,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闭关地去了。

  大殿里三个时辰怪响不断,不听相柳三尸这些“大人物”都在闭清静关,未能闻声,但殿外有苏景的鬼兵、尸煞值守,又岂能不来查看。

  其间来查看过几次的,是十七迦楼罗中的四个女子。这群妖物,前生为十恶不赦之人,被召入今世成了“罪业”,入黑狱关押、被邪佛收服、得摩天刹净化……一路“奇遇”不断,最后变成了半恶半善的家伙,无论他们是善是恶,心底永远都是“蛊惑”的,见自家苏锵锵没吃亏,拿着一支毛笔欺负小姑娘,多大事啊,主上开心就好。她们四个还特意把大殿的门给关好了。

  最后见蜂侨挡着脸跑了,四个“恶女”迦楼罗进殿查探,见主人微笑沉睡,她们彼此点点头,不用出声、一个眼神彼此明白:此事要永远烂在肚子里,他日就算苏景来问,也要推说不知……苏哥儿是个心眼软塌塌的好人,估计他是不太会喜欢自己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好事。

  打算隐瞒也不全是迦楼罗混蛋,好歹她们也有至善一面,有老和尚的慈悲,就当时大殿里那样的情形,总要想一想人家姑娘的感受,她若不想此事被苏景知晓呢?想说让她去说,反正迦楼罗不说。

  一场大睡十七天,小小伤势不知不觉里便告痊愈,苏景醒来时候只觉神清气爽,七年“憋”出的一道灵犀引动元识真修,所得绝非只是一张剑符,更多的是他对玄虚的理解,对人之上、天之外的那份浩渺的认识!

  七年一符,即为精修一场。

  只是苏景醒来后遇到了一件蹊跷事……画成的那张符哪去了?

  当时心智崩溃,神识模糊,他的记忆到“一笔画塌了桌子”就戛然而止,后面发生什么想不起来了,问鬼袍里的和尚,和尚入定去了;问守门的迦楼罗,迦楼罗早都对好了瞎话,不担责任:你画符时候蜂侨姑娘来过,后来走了,之间事情我们不晓得。

  苏景可不好骗,但他根本没想到迦楼罗会骗自己,自也察觉不到什么,点点头迈步出殿,自宫内转了一圈,大家都还在闭关,唯独蜂侨……这丫头,大好时间不修行不练剑,居然趴在小园石桌上,慵慵懒懒星目迷离的,不知是在困觉还是走神。

  蜂侨的小脸干干净净,忽见苏景来了,她仿佛被剑扎了一下似的,猛地就坐直了身体,倒把苏景吓了一跳,笑道:“放心放心,我又不是你师父,不管你偷懒不用功。”之后问起当日殿中情形。

  我衣服被你震碎了,你拿支笔在我身上乱画,然后咱俩双修了……这件事蜂侨就算死十次也不会说的:“你第一笔画塌了桌子,心智迷茫、神智魔癫,万幸我随身带了符纸,是师门传下的天蛛灵丝篆纸,受得住你的笔触,但你的剑符最后画瞎了,以至符篆自燃、飞灰。可惜了我那张好纸。”这种情形于制符时本也屡见不鲜。这样算是个解释……

  蜂侨声音幽幽,说着说着眼泪掉下来了。

  苏景吓坏了,为一张纸就哭了?除非赤目附体。

  苏景急忙问道:“你怎了?若有苦衷不妨直说,能帮忙的地方我决不推辞。”

  多好的一句话,把蜂侨说得更哭了,真相绝不吐露半字,摇着头随便找借口:“今天是启巧师姐整十的生日,门宗里她对我最好……本来说好要给她过生辰的……想她了。”

  借口有了,可以随便哭了,蜂侨就接着哭。

  若说苏景不懂男女之情,未免有些矫情,可修行之人不同红尘男女,一来苏景不会主动去体会别人的情愫,二来他也真没想到事情真相,摇头笑道:“启巧生日啊,我去煮个面,待会你我一起吃了,今朝姑且遥祝,待回到中土再去找她好好热闹一番。”说着,起身,准备煮面条去,走两步后又问道:“对了,启巧多大了?”

  “不能说。”蜂侨哽咽,同门女修的岁数不能随便说,这是规矩……

  吃面条的时候,蜂侨不哭了,心里感觉怪怪的,他做的面条倒是挺好吃。

  见同伴没事,苏景放心下来,吃过面条又和蜂侨闲聊了一阵,其间蜂侨问他:“七年苦熬,到最后剑符画瞎了,心疼不?”

  嘶……苏景倒吸凉气,心头肉疼的疼。七年准备,单以符篆之道来说,怕是自己的最高成就了,画瞎了,心疼得要人命!

  不过……这次如此隆重地画符,本意不是为了那张符篆,他是为了自己下个境界的修行做准备。

  需要准备的、需要体会的是全身投入追逐灵犀的过程,至于最后画出来的剑符,能成形最好,画坏了其实也无所谓。“无所谓的”都如此心疼,若是“有所谓”小师叔现在怕是不想活了吧。

  第九境、如意胎。自破无量、小乾坤准备完毕而起,结成元神小小金胎,到得这胎儿醒来、张开眼睛收纳世界后再发出一声响亮啼哭而末。不止是凝结金胎就算完事的,还得它活过来、哭一声才算数。

  元神金胎怎么来的?

  行法运功、乾坤生转自不必说。在功法基础之上,抛开那些晦涩口诀、复杂心咒外,最最重要的一环就是一个字:想。

  金胎不是生出来的,是想出来的。以虚入实、以虚入生,将空荡思绪凝结一起,将虚无思绪化作真实存在!识海映射,化影成形!修元不够不行,但更要紧的是对心识、思慧、心境的考验。

  修为上,苏景足够了,但他的心境只才经过六百年的磨炼,火候差了些,所以他才依着帛绢上记载的炼心炼符的办法来打磨自己,险险就出事了,不过这也证明了他的心境还需淬炼。

  大概解释了几句,苏景伸了个懒腰,起身告辞、微笑道:“不耽搁了,趁现在没事再去练一练,争取这次别把符篆画瞎。”

  画符这个过程,除了最后那“灵犀动元、笔上宣泄”的几个关键时辰,随时都可以打断的,不会引动什么反噬,唯一害处仅在于断则难续,下次须得从头再来。

  对苏景而言无所谓的,他要体会的就是一个过程,过程有即可,中断也无妨。

  听说他又要去画符了,蜂侨的神情古怪到无以复加,朱唇动了动、没出声……整座王宫都是苏景的,不过现在这座精巧院落为蜂侨的修行地方,她算是主人,起身把苏景送到门口,到底还是没忍住,嘱咐道:“上次险些酿成大祸,万幸我正好过去看你,这次……你还是请笑语仙子出关,从旁边护法吧,万一……就麻烦了。”

  让不听去守住苏景,心里感觉更古怪了。

  “上次确是准备功夫欠妥了,这次会先做小心准备,应该不会有事。大家都有自己的功课,能不打扰就尽量不打扰了。”苏景站住脚步,拱手作礼:“上次事情,多谢你了。”

  蜂侨仔细看了苏景一眼,片刻功夫,她忽然笑了,摇头:“不用谢。”

  第八百四十一章 命纹养剑,百年空诺

  蜂侨站在自己的小小院落前,目送苏景离去。

  直到苏景背影消失良久,蜂侨才收回目光,又再垂头沉思了片刻……忽然,她扬起手指,在自己的心口画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子,那天里苏景画符、最后笔就是个圆圈、就画在了心口。

  跟着蜂侨笑了,转身回去,未再唏嘘或慵懒,静心、盘坐,开始了她的修行。

  苏景返回正殿,重新准备笔墨,再度凝神束识,开始准备他的第二张符篆,很快,心境如古井无波,思绪如云飘荡,第二次、他“愣”住了,一动不动……

  弹指六年,一朝苏醒、笔走龙蛇!

  这回不存片刻耽误,这回笔触锋芒内敛,暴涨的修识得以顺利宣泄,从头到尾苏景都是清醒的,可惜的是这张符最后一笔未能把握好,真正画瞎了,大好剑符变作几缕青烟袅袅。

  苏景摇摇头,虽说画符是为了“过程”,可总也画不出来好东西,心中免不了遗憾。随即他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蜂侨已经来了,站在大殿门口,微笑望着他。

  蜂侨性情内敛,可她的眉目间天生带了几重媚气,是以她的笑容很纯也很妖,那是个妩媚女子。

  苏景收起笔,对蜂侨点头:“最近修行怎样?”

  “很好,思悟良多,明心见性,已然悟透小真一。”蜂侨微笑回答,开心的样子:“不知这世界没有破境天劫、还是有劫数但不打外乡人,破了领悟境后未能迎来天劫,身体未得洗炼,不过我自己感觉得明白,修为长了、寿数也增加了。”

  六年光景,蜂侨破后重修成功完成第四境。

  苏景替她欢喜,追问:“下一境呢,怎么打算?”

  “于此地夺罡。”说完、稍顿,蜂侨又道:“不管发生什么,修行总是不能放下的。就是不晓得这处世界还有没有地煞大脉。若有,我想能就在此间冲煞。”

  十一哥创造的世界虽然不伦不类的,但天罡地煞都是有的,苏景扬眉笑道:“有!而且还近得很,你走运了,随我来吧!”

  阿骨王墟坐落地方,正在一方烈火地煞边缘,这不是巧合,而是苏景特意选了一处烈火地煞的所在来安置王宫,借其气意来掩护王宫。带蜂侨出宫、去往地煞边缘所在。

  行途中苏景对蜂侨说道:“此间地煞、天罡都有,不过冲煞容易,夺罡就难了,这里的天罡就是你我曾见识过的元灵风暴。”

  那风暴实在太暴躁,苏景都难靠近,只有浪浪仙子那等大能为者才能玩耍其间,蜂侨想要采夺些罡气化为己用无异做梦。蜂侨却无所谓的,名门弟子不会轻易绝望更不会随意抱怨,随遇而安四个字总是不会错的,笑着摇摇头:“夺罡的事情,等冲煞之后再说吧。”

  待到地煞边缘,苏景本意是暂时留下为她护法,助她安然度过冲煞一境最最险恶的开始关头。而蜂侨依旧摇头,无需护法,她自己能应付。

  修行事,自家事,别人再强大也不能越俎代庖,蜂侨有自己的打算,苏景也不相劝,嘱咐了几句后告辞离开,临行时候,蜂侨忽又叫住了苏景,她笑:“谢谢你。”

  苏景不觉得自己带个路有什么可谢的,摆摆手回宫去了。

  宫内转了一圈,大家都还在闭关,不听要炼化藤子小贼、相柳经历两场恶战后又有领悟,以他们的修为和根基,闭关一次三五百年都算不得什么,这才清修了短短十几年,不值大惊小怪。真正让苏景稀奇的是三尸,三个矮子闭关、还真就不出来了。

  他们又不会法术,闭关什么的,很有趣么?

  一边心中发笑,一边秘讯京郊神庙中的损煞僧首领,很快对方心识传入苏景识海,神庙太平无事,驭人并没什么动静。倒是瞎子小厮干活勤勤恳恳,得了执事的喜欢,涨工钱不算还给他升了职位,从自己烧火变成了指挥其他小仆佣烧火。职位升了,自然有了好处:每年可得庙中上师赐药,好东西,真正益寿延年、凡间难得的丹散。

  普通驭人,若不修行寿命也和东土汉人差不多,七十即为古来稀。而神庙仆佣得上师赐药,再修习庙中传下的养气功夫,能活上个两三百岁,对凡人来说这就是造化了,对神庙而言,妖僧们求稳求定,自然也希望那些值得信任的仆佣能够多活多干。

  如此一来当真免了苏景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要不烧火小厮寿命到了,他还得再想办法用其他身份混入庙中,如今,至少最近这两三百年不用担心此事。

  神庙无事,驭人未动,苏景这边便做修行!

  笔墨准备,苏景画符……一晃又是四十年平平静静,苏景冥思、捕捉灵犀、挥笔做篆,身处在敌人世界中,他的修行平静安稳。

  不止苏景一个,不听、相柳、三尸、蜂侨,所有这些中土来人的修行都平静、安稳。

  驭界中还有一个中土来人,糖人、叶非。

  叶非仍坐在秋疆西北、荒凉山谷中,那只巨大炼炉中的烈火早已熄灭,火灭了、炉子也裂了,叶非全不心疼东西,照着死里炼、直到炉子承受不住。

  这荒僻山谷中的景色,乍看上去居然很有些剑冢的“味道”,长剑无数,遍插山岩。叶非端坐于一方黑红巨石,正借着天光看手相,聚精会神,端详自己的左掌……就那么一动不动,傻瓜似的看了七天。

  忽然,叶非右手伸出、拔毛刺似的自左手手心一拈、一拔……左手掌心、掌纹中那道性命线消失不见了,叶非的右手两只间则多出了一柄银针似的小剑。

  小剑一晃,变作七寸、再一晃变作三尺青锋!

  掌纹即命纹,以掌纹藏剑即是以命养剑,这等邪佞的法子不是离山传承。

  舞动两个剑花,叶非仔细端详手中长剑,脸上没什么神情,谈不到满意或者失望,意料内的结果、中规中矩的一柄剑吧。

  看过“命纹剑”,再从左掌“抽一剑”,智慧纹消失、化作第二剑,不比命纹剑,智纹剑光泽黯淡、锋锐未开剑身绵软,尚未养好。

  叶非犹豫了下,双剑归掌纹,再一挥袖,斜插于荒僻山谷的无数长剑尽归囊中,那件渔夫画皮重新披挂在身,剑还未能全部养好,但无妨,大可边杀边养。

  不等了,叶非起身:

  此去春疆、入京师、杀驭皇!

  不过待他来到京城附近后又改了主意,他听说了一件事:两百十一年后,驭先祖一统天下的整数、万年大庆!

  万年啊。即便修家寿数漫长,也等不到一个万年,已经遥遥望见京城的满身水锈的渔夫琢磨一阵,笑了,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只要再等上三个半甲子就能赶上这场大热闹。

  两百十一年,不长不长,叶非转身回秋疆去了,他开心、所以他忘了:六十年前他夜探皇宫,曾口吐狂言“百年内杀皇帝”。

  何止这一个“百年诺”。

  一百年、将天酬地谢楼连根拔起;一百年,独剑破离山;一百年,让苏景后悔放了自己……苏景死了,最后一个“一百年”就不作数了。其实苏景没死也不作数,什么一百年两百年,他说过就忘的。

  不过,忘的是年岁几何,要做的事情他永远牢牢记得……

  “一个甲子了。”中土世界,东土东南,离山脚下剑尖儿的语气有些唏嘘。

  双姝姐妹,心思相通,剑穗儿明白阿姊心中念头,点头道:“苏景一去,六十年。”双姝奉命出山办事,现在刚刚回来,尚未入山门,姐妹俩私下闲聊的时候,对苏景以姓名相称,不提辈分。尤其剑穗儿,叫他“师叔祖”的时候总觉得怪别扭,到现在她还记得苏景的屁股不怎么圆。

  浅浅叹口气,剑穗转开话题:“也不知林师叔祖情形如何了。”十年前,离山一代弟子林清畔自山外归来,如当年贺余一般,他领受玄机一线,飞仙有望、归山后闭入死关,一晃十年全无动静……

  来到山门,双姝见到三个人正恭恭敬敬地对着离山施礼。

  都是凡人,看起来像是一家三口,不算太年轻的父母亲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娃娃,大人孩子都面露疲惫,风尘仆仆的样子。

  剑尖儿问值守山门的弟子怎么回事。

  “启禀两位师叔,这对父母想把孩儿送入离山修行,刘执事已然看过了,不成的,但他们不肯走,七天了,我已经劝过几次。”守山门的弟子摇了摇头。每年里不知多少人来离山求道,但离山收徒自有标准,没有那份资质,就算入山也是枯坐几十年终老,反倒耽误了大好人生。

  这孩子资质平平,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

  双姝齐齐叹了口气,两个丫头姐姐老实妹妹活泼,但都是一模一样的柔软心地,走上前对那双父母道:“离山是清修地方,虽为正道但也不是滥好人,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们这般死缠烂打也没有用的,反倒连累了孩儿受苦,快快回去吧。这附近风景也算不错,既然带了孩子出来就游览一番,只当出来玩一趟吧。”

  第八百四十二章 一笑飞仙,掌门公正

  可是那位娘亲摇头。

  她没留意双姝是从外面归来的,只道她俩也是普通的守门弟子,可陌生面孔也意味着新的希望,由此她不厌其烦,把早就说过不知多少次的事情又对双姝讲述一遍:这孩儿的乳名唤作鱼苗,今年四岁多些,自从降生,健康活泼样样都好,但是唯独有一样古怪:这孩子不笑,从来都不笑。

  十足愁煞了一双父母亲,人在世间浮荡,无论读书求仕还是务农经商,总少不了于其他人打交道,想要能混出个模样,最最重要的那个表情便是“笑”,他不笑,将来如何与旁人交往。

  不会笑便没前途,这样的说法可笑么?实实在在,一点也不可笑。

  请大夫看过,请先生解过,奈何全无用处,鱼苗儿从来不笑。直到去年一天,正在院中玩耍的小娃忽然抬起头,对着天空露出了一丝笑意。

  只是笑意,并非真正欢笑,可即便如此,也足以让父母惊喜万分,急忙抬头与他一起张望天空,空荡荡的天,什么也没有……盏茶功夫过后,突然一道剑光划过,原来是有修家路过此处。

  待御剑光芒散去,修者消失天角,鱼苗眼中笑意散去了,继续玩耍、继续不笑。

  这孩子只对路过修者露一线笑意,是他想要修行么?还有,提前一盏茶的功夫他就抬头了,这孩子是有天赋的吧。

  旁人都说巧合,唯独双亲以为是天赋。真的带上了娃娃,辗转名山四处求道……凡夫俗子,哪敢直接来求离山,他们没那个奢望的,盼着有哪个小门宗收留便笑得合不拢嘴了。

  走遍四方,无一处肯收留。无慧根,修宗收他何用。

  父母不死心,最后还是来到了离山,可惜,还是一样的结局。

  这天下没有谁是真正傻瓜,只凭小娃的一丝笑意就不惜负债借下盘缠跑遍天下?还不是那两句话:最是可怜父母心,最是可笑父母心——孩子不会笑,将来最好的结果莫过离群索居,寂寞一生,他的前途何在啊。万一……万万一他真的有天赋、能修行呢?

  求他一个好将来,哪怕爹娘再辛苦。

  唠唠叨叨的一番话,语气里、目光里尽是殷殷期盼,鱼苗还太小,不敢说话,小手紧紧攥着娘亲的袖子。

  这时候值守山门的弟子再次来劝,无意中提起了双姝的“师叔”身份,原来仙子是山中的得到高人,做娘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可是口中翻来覆去说的,还是“有天赋、真的有天赋”这几句话。

  双姝对望了一眼,剑穗儿皱眉头,密语剑尖儿:“要不……请师父来看看,说不定真有天分呢?”

  剑尖儿比着妹妹“踏实”多了:“天分什么的不用想了,倒是去求求扶苏师姐,带他去灵水峰、请风长老来看看娃儿不会笑的古怪,来得更实在些。”

  不能求道,能把小娃的古怪病症治好,何尝不是功德一件。

  几百年下来,小媳妇也熬成了恶婆婆,剑尖儿剑穗儿两个丫头在离山、尤其外门间颇有些地位了,与守门弟子打过招呼,于父母千恩万谢之下、带上三人进入离山界内。说也巧合,才一进山正赶上龚长老出门。

  离山弟子怕这位掌刑长老远胜掌门,双姝小时候在龚正手上吃过的苦头能写出厚厚一本书,见了龚长老的云驾忙不迭退让行礼。

  龚正看了三个凡人一眼,微皱眉:“为何带他们入宗?”

  双姝立刻把前后经过说过一遍,龚正又仔细看了看小娃,并未责备剑尖儿剑穗儿:“不必带去给红长老看了,拿我符令直接去律水峰,请风长老问诊吧。”说着,龚长老袖中飘出一枚红符,飞入剑尖儿手中。

  孩子不存修行资格,直接给他看病就是了。

  双姝点头应是,不料这个时候鱼苗突然放声大笑!

  目中光芒闪动、小脸上尽是开怀,伸手指向离山深处缥缈星峰方向,鱼苗儿笑声响亮清脆,满满快乐。

  莫说双亲父母,连龚长老都吓了一跳:“这不是会笑么?”

  鱼苗妈妈惊喜,也有丁点无奈:“他第一次笑……仙长信么?”

  信与不信有什么打紧,孩子笑得好看,龚长老也不黑口黑脸地吓人,摇头道:“既然笑了就没事了,你们这就出……”话没说完,龚长老似是察觉到什么,面色骤变、急急回头,目光所向与鱼苗手指指向一般无二:离山深处、缥缈星峰中的一峰,林清畔闭关所在地方。

  下一刻,风云际会、金弧绽放,升仙劫数到!

  同个时候,林清畔欢快笑声响起,破关而出,应劫数!

  他的修行到了、他的劫数到了。

  无论破关还是劫降,事先都不存半分征兆,龚长老何等修为,提前也未能探知、否则门中高人应劫这么大的事情,他也不会出门去。龚长老没察觉,但鱼苗儿提前看到了、欢笑了。

  劫起劫落,苍穹开,金光绽!尘霄生飞升六十年后,另一位离山一代真传弟子飞仙天外!

  随时间流转,三万年不遇的灵元大潮影响越来越大,不止离山一家,几大天宗皆有元老名宿领受仙机,陆续闭入逍遥关……修仙悟道,盛世显现!

  离山上下人人欢喜,龚长老没忘记面前还有个小娃鱼苗,一时间连出山之事都顾不得了,招招手把鱼苗唤到近前,问道:“刚才,你提前看到了?”

  提前看到了什么?龚长老未作细问。

  鱼苗点点头,奶声奶气、回答笃定:“看到了。”看到了什么,他不作仔细解释。

  龚长老脚下云驾铺展,带着鱼苗与他的父母一起升上天空,龚正再问鱼苗:“还有让你开心的地方么?”

  鱼苗站在云头,懵懵懂懂,或许父母也在身旁,小脸上并无太多恐惧,向着云下离山张望一阵,他又笑了,虽不像刚才那样大笑,但眼中也尽是灿灿欢乐,伸手一指、换手又一指,笑了又笑。

  鱼苗儿第一指,缥缈峰中、刑堂所在律水峰,那里有个白羽成,活络筋骨固体理气的一套“鱼龙戏”打起来没完没了,好久了,现在还在打着;小娃第二指,缥缈星峰中,红长老所在红鹤峰,七年前老实头方先子练剑出错,被红长老斥责了几句,方先子当时满面通红,他和其他弟子不一样,曾得一枚天水灵精养身培元,根基好得不像话,可脑筋实在差劲……修行这么久,境界不怎么样、修为不怎么样、剑法也不怎么样,挨骂后惭愧异常,老老实实地给师父磕头:“弟子知错了。”

  随后他起身,身子突然一震,眼中异色流转,跟着又跪倒、磕头:“弟子知错。”

  再起身、跪倒、磕头:弟子知错。

  弟子知错,弟子知错,弟子知错……一个头一个头的磕,四个字泛翻来覆去地说,红长老都被吓着了,急匆匆请来掌门看疯徒弟。沈河先是面露惊讶,随即哈哈大笑:好事情,好事情,跟白羽成一个道理!

  红长老也开心,不过还是嘟囔了句:人家白师侄可不说话,他比白羽成烦人多了。

  一句弟子知错,七个年头在红鹤峰就没停断过,为了他红长老都搬家了,从峰顶搬到了山腰。

  离山八百里,深处缥缈峰的景色,凭着鱼苗的目力根本都看不到,可他指点出那两处让自己开心、露笑的地方,却一点不错!

  龚长老眼睛亮了,盯了鱼苗片刻,沉声问:“你可愿修行?”

  鱼苗点头,双亲更是惊喜绽放,用力点头。

  一向没笑容的龚长老,霍然大笑,全不掩饰自己的兴奋:“险险错过了啊!白羽成是我挖到的第一块宝,你就第二块!比白羽成还好多的宝!”言罢也不出山了,带上鱼苗一家往自己的星峰飞去。

  剑尖儿剑穗儿眼巴巴地看着,直到龚长老飞走了,姐妹俩这才一惊而醒,异口同声:“快去找师父!”

  来了个宝贝!凭她俩是万万不敢去拦龚长老的,得赶紧通知师父去抢人!

  红景闻讯,二话不说飞身赶赴律水峰,行途中还特意把收在袖中的宝剑背在了身上,打架是不行的,但背剑吓唬人门规没写不行。

  又何止红鹤一峰,很快消息走漏,一时间诸多长老齐聚律水峰,连樊翘都去了,有宝落离山,哪峰得之?

  龚长老说:我发现的!

  红长老说:我徒弟带进来的!

  虞长老说:穿天仙目,修剑天大成就,谁剑法有我好?

  樊长老说:少争也少吹,让孩子自己选!

  老神仙似的白胡子樊翘立刻点头,雷长老也点头,但他瞪樊翘:你点什么头,这些年好苗子全让你们光明顶抢去了,这次没你的事。

  樊翘是离山小师叔的弟子,辈分和长老平齐,但还是不敢顶撞,他拉师父的大旗:将来师父回来,这个娃娃为何没来光明顶,他老人家一定会做追问……别峰收去的话……他老人家多半还不肯干休。

  开一重仙目意味着什么?目连于心,四字足矣……

  七天后,钟声飘荡于离山剑宗,这是有长老收录门内弟子时、法堂仪式的讯钟,不过与以往稍有不同的,这次收徒弟的不是长老,是掌门人。

  拎水真人,一身正气,做事从来最最公正,为免同门兄弟口水争吵,沈河把鱼苗收了。

  掌门人第一个真正的亲传弟子,眼睛亮亮、脑袋圆圆、一笑必有仙家出没的小娃,鱼苗儿。

  掌门收徒,离山大事。可惜苏景不知情,错过了一场欢喜。

  如今苏景无喜无怒,笔仍在手,但不再画符,平心、凝神……漫长等待,遥遥无期,准备妥当之后他就开始了元神境界的修行。

  元神第一境,如意胎。

  第八百四十三章 甩脸捧脚,金乌磨骨

  人在殿中端坐,笔在手中紧握,苏景面前无纸、无案、无人,殿中所有陈设都被搬空了,金碧辉煌但空荡荡的大屋。

  长吸、长呼,轻且绵。心仿佛落潭青石,缓缓地沉落下去,潭深无尽,青石永远下沉、不停;思绪却正相反,像极了好春时的蒲公英,随风轻扬扶摇向上,天高无量,蒲公英永远升扬,亦不停。

  三十天的枯坐,苏景一动不动,那永远不会休止的心沉、识升之中,苏景彻底沉寂。

  赤足、裸胸,长发不挽不簪随意披散于肩,面上不见丝毫表情,苏景变了,变得好像一块玉,有灵性却无智慧,安静得不死不灭,安静得无欲无求。

  终于,他的呼吸也告中断了,这个人再不见半点生机,而他手中龙猿大敕猛一颤……就在此刻,忽然嘻嘻哈哈的笑声传来,同时脚步声响,三尸大呼小叫,一个一个笑逐颜开、跑进了大殿。

  “苏锵锵……咦?”

  “哦,练功呢!”

  “那你继续,我们不搅和。”

  三尸一人一句,苏景呼吸重续,眼睛也睁开了,“玉”不见了,人又“活”了回来,笑道:“已经搅和了!你们破关了?”

  一个月的沉心动识、静气养势的功夫全都打了水漂。不过修行事情最是公平不过,你有了付出,它必有回报,因为三尸打扰苏景没能继续去做如意胎的修持,可是这一个月的静坐至少也锻炼心境,是以苏景的神情里,无奈稍有一些,懊恼却谈不上。

  三尸笑嘻嘻地围拢上前,一个个昂首挺胸,或胖或苦的脸膛上得意满满:“破关了,怎么着!”

  三个矮子破天荒,闭关五十多年,此举让苏景着实好奇:“这次闭关究竟为了何事?修得了什么厉害本领?”

  “功利心!”雷动当头喝棒,骂苏景。

  “你道咱们哥们闭关是和你等凡人一般,是为了领悟厉害的杀人手段么?凡俗眼界、凡俗心界。唉,与你难讲道理。”赤目眯着红眼睛,叹气。

  小胖子手摸肚皮的习惯永远也改不了,老大老二一个威严一个心痛,他就要扮慈祥了,微笑中透出和蔼:“讲与你知,我们三人此次闭关,所求只为一悟!”

  苏景追问:“悟什么,悟到了么?”

  雷动嘎嘎一笑:“咱们哥们是什么出身?食色私三欲神官,要领悟的自然是那一个‘欲’字,三欲齐聚之后,第四欲何在?此乃天大玄妙,一经参破可得窥天机!”

  这等乱七八糟的题目,把苏景给逗笑了:“那你们悟出来没有?”

  雷动傲然点头。

  赤目笑,继续眯眼睛:“三本欲之后,第四欲,不外一甩、一捧!”

  拈花笑,继续摸肚皮:“食色私之下,天大事,不外一脸、一脚!”

  苏景懵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雷动等着……等苏景看到他了,雷动天尊咳嗽、沉声、缓缓道:“得美食、霸娇娘、占千金富贵之后,欲之所求:一甩、一捧,一脸、一脚……我一甩脸子,别人急忙捧臭脚!”

  言罢三尸霍然大笑,真真高人彻悟、一朝去惑后的明慧笑容。

  苏景啼笑皆非,总以为自己够了解三个矮子了,可三个矮子还是能随时给他个意外。而哭笑不得之际,又见三尸望向自己的目光里满满期盼,最沉不住气的拈花已然开始对自己挤眉弄眼了。

  打从娘胎时就挤在一起的交情,苏景明白他们的意思,当即吸一口气,面色陡然沉肃、眼皮耷拉下来、口中沉沉冷哼一声。

  苏景甩脸子。

  三个矮子立刻假模假式大惊失色,雷动抱拳躬身满目惊慌:“大人且请息怒,万万莫动气啊。”赤目扬手按剑满脸戾气:“何方妖孽惹出我家仙尊雷霆之怒,小人这边让他碎尸万段,杀他整村!”拈花身形溜溜一转跑到苏景身后,给他按肩膀,柔声:“上师不必动气,气坏了身子太不值得。”

  三尸急忙捧臭脚。

  实践过后,捧臭脚的比着甩脸子的还高兴,问苏景:“舒爽不?”

  三尸目光期待,苏景哪舍得摇头,点头笑道:“不错!”

  三个矮子大喜,说要再去悟道,高高兴兴地跑了,临了不忘嘱咐苏景好好修行,免得再打架时候会拖累三位大宗师。

  目送三尸远去,苏景笑而摇头,快一个甲子的清静关,就为了“一脸一脚”?苏景再傻十倍也不会相信,不过三尸不肯说,苏景也不作多问,难得是和浑人相处总能那么开心……凡人尚且讲究“笑一笑十年少”,修家自也不例外,心境开朗才是真正道!

  闭目、宁心,面上笑纹缓缓平复,苏景继续自己的修持。

  这一次重塑心境,非但未能缩短时间,反倒比着之前用时更长,四十三天后,如玉之人呼吸断灭。

  呼吸停顿一刻,手中龙猿大敕起笔之时!

  笔在左手,第一笔画于地面,速度奇快一挥而过,苏景身前地面,随笔锋留下一道赤色的弧。

  一笔挥,一弧落,同个刹那里苏景识海轰隆猛震,感识之中一道棕褐色闪电猛然绽放开来,狠狠炸碎于眼前,大殿不见了、冥宫不见了、朋友仇敌中土驭界统统消失不见,只有苏景一个人,孤零零端坐于松软的泥土上,身边无尽蒙蒙之气滚荡,晦暗如墨浓稠如浆,铺满所有角落!

  怪色闪电、松软泥土、蒙蒙乾坤仅在苏景的感识、或者说识海世界中,他的神识入玄虚境,肉身真魄仍在冥王大殿内、空荡荡的大殿,并无丝毫变化。

  笔不停!

  左手挥、身前画弧过后,龙猿大敕就势交予右手,右手握笔、扬起,仍是画弧,不过是在“天”上,自右向左、苏景想要画出一道跨过自己头顶的弧。

  前一笔一蹴而就,后一笔却慢、慢得不像样子,吃力得不像样子!

  青筋暴起于额头、血脉贲起于胸膛,右臂肌肉紧绷隆起……仿佛手中笔杆凝聚万山、仿佛笔须饱蘸的不是墨指而是千海融汇,区区一支笔、却是不可承受之重。

  陡然间,苏景体内爆豆般脆响连绵,精气元动之声,风火双元气疯狂游走,五窍三重天所有力量皆已掏空、尽数灌注于右臂、右手!全副修为已抗,整整一个时辰,却只抬笔一寸!

  空荡大殿,苏景抬笔;

  识海浑浊乾坤之中的苏景,也在做在握着同样的笔、做着同样的事:龙猿大敕一毫一厘抬起,充斥身边那无尽混沌颜色、蒙蒙之气在被笔尖划过时候迅速崩散,手所指、笔所指清空显现。

  大殿里,苏景执笔画天……由实入虚、识海混沌里,苏景挥毫开天!

  开天之笔只一画而已,可这一画何其漫长何其遥远!第一寸苏景用去一个时辰,抬笔第二寸画了三个时辰,第三寸一个对时、昼夜之功,第四寸七天长久,第五寸便是整整一个月。

  慢,却不存有丝毫停顿,不能停下的,否则前功尽弃。

  手中笔越来越沉,毕生修为滚荡汹涌……又是连串啪啪细响传来,右臂的手指皮肤开始层层拔裂,细密的血珠渗出。由实入虚、以大世界中的我,让识海灵台中的乾坤开天生灵,这是血肉之躯与玄虚臆想的较量,若不能胜,妄谈元神!

  而帛绢上的阳火正法,于元神境界的修炼,与别家功法的差别也由此显现:别家功法可看作“跳三尺”,三尺为限,只要你能跳过三尺即为过关,你的修为到了,能够一步跳出百丈也无所谓,反正过了三尺这个境界你就合格了,去修行下个境界吧;阳火正法则不然,它是“加三寸”,你能跳多远?无论你跳多远,想过关都得在极限上再加三寸,量身订造……已然拼出全力了?还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再加把劲吧。

  大殿内,凌空一笔画出两尺,右臂尚未能与肩平齐;识海中,蒙蒙退散不足两成。

  那时间呢?两尺之画,七年光阴;那苏景呢?自手指到手腕、到右臂、到肩膀到全身,周身皮肤拔裂,血浆盈满周身……还有,他在磨牙。

  手中神笔犹自紧握,身体微微颤抖,唯独右臂右手稳如磐石。周身红、没表情的人,下颌正轻轻错动着,磨牙。

  磨牙即为磨骨,元力已尽、血力已尽、但骨中仍有藏力,晋入元神境界后领悟的潜力之术:金乌磨骨。

  气勇血勇之后,再求骨勇,加三寸……加的不是力,较的就是那一个字:勇。

  喀、喀、喀、喀……大殿寂静,磨牙声音清晰异常。

  识海中,露出的天空晴朗却脆弱,那高远飘摇的清透颜色摇摇欲坠,被逼退的蒙蒙之气汇聚于大半世界,轰轰翻滚之中不断反扑、不断侵压……

  磨牙不停、大敕不停、开天不停,二尺之后又一寸,一寸十年!

  如此缓慢的一寸,无论识海还是大殿的苏景,面色都已灰败,原本稳定的右手忽然开始颤抖了。

  一颤、两颤、三颤……笔颤则天颤,蒙蒙之气翻滚得几近疯狂。强弩之末、又能再撑多久……第九颤,甚至笔已斜滑,右手堪堪就要把握不住。便是此刻,苏景口中突然爆起“啪”一声怪响,旋即他的身体第三次、连串脆响如爆豆。

  第一次密响,真元破空之声;第二次密响,皮肤拔裂之声;第三次密响,周身上下、四肢百骸、宝瓶境下铸就的那根根金玉之骨尽、裂!骨裂骨力绽;骨裂骨勇崩。

  大殿中的苏景一下子委顿下去,识海中的苏景却猛然抬头,手中龙猿大敕挥动挂响风雷之声,无以形容的巨力自右手喷薄绽放开去,猛挥、猛挥、猛挥!

  蒙蒙退散,满目湛蓝,以我身残骨碎、开这混沌之天!

  天,开。

  第八百四十四章 三九罡步,回光返照

  冥王殿上,苏景伤重。

  识海世界,天地分明……天开、薄云起,几许清凉风过,甘霖降。

  千丝万串,这雨水来自无尽天空,但落下后每一滴都洒落于苏景身上,识海中的苏景。

  大殿内的苏景身上忽然变得湿漉漉的,头发湿了、身上的血迹被看不到雨水轻轻洗涤。

  血污尽去后,无形之雨钻入皮肤上无数细小伤口,而苏景几近塌陷的身形,又渐渐挺拔起来。周身骨裂正缓缓愈合……开天时,由实入虚,龙猿大敕画于身周,破去的却是识海混沌;落雨时,自虚返实,灵台世界中的雨水不可见却浸润于真实身体,伤势迅速痊愈。

  修行辛苦、修行艰险,不过说到底修行是为了进步、不是自残自毁。

  金乌正法的修行让他用尽全力,但这力量并未被消耗,因为识海世界无论混沌还是分明,苏景永远是它的主人,是以他开天耗用去的元力仍在,不过变换了存在的地方、变换了存在的方式。

  如今识海天开,这道力量循转开来,又复去滋润苏景身体。

  伤得重,但不致命,修行人,皮肉血骨甚至五脏六腑受创皆无妨,只要经络稳当,便能迅速恢复。

  一虚一实,一去一返,用尽力气吃尽苦头,身体中的小乾坤与思识中的世界真正契合!

  虚、实两个苏景都告停笔,闭目、微笑,迎接细雨洗涤。

  整整持续了一个月的雨停了,苏景伤势尽愈,人如玉。

  识海世界雨停天未晴,正相反,墨云密布于苍穹。云中有紫弧穿梭,与真实天地的乌云雷电迥异的,识海云雷行转得很慢……霹雳惊雷之形,游弋之际却像一条懒洋洋的蛇,缓缓地爬行于天际,悄无声息。

  昂首、开目,大殿中的苏景眼望屋顶,识海中的苏景望向云中的“蛇”。

  轰!

  雷霆崩碎于识海世界,缓慢爬行于乌云中的“蛇”似是感受到了苏景的目光,暴怒、释放、陡然显露森森威严,巨响与强光横扫一切!

  奔雷过后,天穹墨云愈发浓稠了,紫弧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样子,但它从无尽阴霾中爬了出来,就那么不紧不慢地游弋着、落地、围绕苏景转了一圈,又重回云端,明晃晃的雷电之身与它的缓慢糅合一起,让这天地的气氛变得诡怪起来。

  看了一阵,苏景不再理会,重新闭目调息,良久不动,这一坐又是三个月……猛开目、猛跃起!

  冥殿苏景动,识海苏景动!

  冥殿全无异样,识海风起云动!就在苏景跃起刹那,云中电闪雷鸣,神雷如鞭直击而落,正中苏景头顶!

  识海中,苏景受那雷霆一击,身形不必气泡更坚强半点,嘭一声被天雷劈裂、爆碎、无形;冥殿内,苏景低低痛哼一声,刚跃起的身体重新摔回地面,如玉莹润的面色显出一抹怪异绯红,身体微微颤抖片刻,随着一次呼吸吐纳,他又重新安稳下来。

  真实天地的苏景重归稳定时候,识海世界、仍是之前他端坐位置,新的苏景凝结、成形,手中依旧紧握着龙猿大敕。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天上紫弧缓缓穿梭、地面苏景稳稳端坐。

  又三月,再扑跃。苏景一飞冲天,云中惊雷震怒,轰轰烈烈当头打下,这一次苏景早有防备,手中龙猿大敕如剑,高举、迎雷、刺!

  贲烈之响撼天动地,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较量,识海中苏景第二次被轰个粉碎,冥殿中苏景第二次跌坐回原地,调息。不久,第三个苏景出现在识海……手握神笔、安安静静的男子。

  仍是三月,仍是扑跃,仍是天雷轰顶!苏景不再硬拼硬打,龙猿大敕笔锋圆润,舒意以行力、笔举于头顶飘飘漫漫、轻画圆。圆无缺、尽时即为重起时,元力随圆循转往复绵延不休,挡天雷!

  那凶猛雷霆也真就被这“一圆”挡住……挡住片刻,只挡住片刻,雷稍顿,圆崩碎,雷再扑,轰苏景头顶。

  一笔圆,苏景已然冲出三步。雷追至。笔再动、高举过头,如蛇盘延画曲折……说也奇怪,本为光电之威的雷霆,陷入苏景的笔力中立刻变得缓慢了、扭曲了。

  仍只片刻,破笔力,雷蟒出,诛杀苏景。

  短短一瞬苏景又跑出了三步,突兀一声大吼,龙猿大敕急急一挥,第三笔、也是第三剑,笔过处、空气为之碎裂,灰色的口子——割裂虚空,收狂雷!

  雷霆无智不知躲闪,一头钻入虚空中,但不等其全部没入“口子”,崩裂声即告响起,虚空崩碎、雷破桎梏,追上苏景。再来不及施展新的手段了,雷落雷中,苏景崩碎。

  大殿中苏景重重摔落,口角微做抽搐,痛苦之色从他面上一闪而过,很快平静。深深呼吸,结长定身,又一次安静下来……

  “他在作甚?”小相柳人在殿外,轻声问道,外人看不到的人雷之争,小相柳只看到苏景拿着一支笔在大殿里又跳又耍,好像一只猴子。

  影子和尚在他身边。

  小相柳出关、来探望苏景,鬼袍内影子和尚不久前从入定中醒来,知道苏景正在做破境修行,是以和尚飘然离身、于大殿门口拦住了小相柳。

  “识海世界与身体乾坤扣合后,会有杀灭之雷镇世,苏景须得行运元力入玄虚,以真身入影身去迎抗雷杀。”

  影子和尚为苏景的第十三魂,融身鬼袍时能够看到苏景的“识海之战”,且苏景在真正开始此境的修行前,曾与高僧探讨过此事,由此影子和尚对这个过程一清二楚。

  与“开天”颇为相似的,苏景要以真实气力去支持元识投影之身,以本元力量去对抗玄虚之雷……

  元神修行,四个境界,最玄虚缥缈的当属最后一境“大逍遥问”,最苦最累最麻烦的则是第一境“如意胎”,而相比于别宗修法,阳火正法的“如意胎”算是苦中苦累中累、麻烦里的大麻烦。

  阳火正法如意胎,两个大步骤:结胎,凝结元婴灵胎之形、之魄;开灵,让这枚小小元神真正醒活过来,以第一声啼哭做准。什么时候这娃娃“哇呀”一声哭出来,什么时候这个境界才算修行完毕。

  而前一步“结胎”中,又分作两个部分。

  一是苏景之前十七年干的累活,以身体小乾坤入识海世界、破其混沌同时,虚实契叠玄真融合。再前面五十几年苏景借画符凝心绪追灵犀,求的就是以玄虚灵犀引荡心识本意继而引动真修元力,淬炼心境同时熟悉以实入虚再自玄返真这个过程,若不能在虚实间从容“游走”,这一境根本没得修、没得破。

  开天后,破雷杀、结元胎。

  但雷霆势大,单纯的元修力量对抗全无胜算——修为深不够、力气大也不够,因金乌喜战!只修境界、修法力,却无斗战之技迎敌之艺,算什么金乌弟子!想要对抗雷霆,不止要以修元入玄,还要将斗战本领入玄,符法剑法风法火法什么都好,总之你得打!

  打是打,不过你的宝物无法带入识海世界,迎抗雷杀时候苏景手中有龙猿大敕,但空有其形而已,于这场“争斗”中,他握笔握剑握棍和手中拿根面条不存区别,不过苏景最近几十年以笔入剑,用得顺手了就没再去刻意换成剑。

  影子和尚解释得仔细,小相柳若有所思:“他又该如何破掉那雷霆?”

  “这就是修行了,雷霆硬扛无胜算,只能以帛绢上的办法:施展手段拖延,其间金乌弟子需得行踏阳火罡步,九百九十九踏、可布下极炽法阵一座,阵衍生灭法度,于成阵后修行之人就不能再稍动了,须得再硬生生扛住雷霆轰灭一刻时,挡住了元胎结形,挡不住也无妨,从头再来。”和尚说完,稍加停顿又补充:“苏景开天,十七年。开天后至今快一年,刚那次他走了九步。”

  这笔账太好算了,相柳“哦”了一声:“我再去闭关,让他接着练吧。”

  小相柳来了又走,影子和尚重返鬼袍。

  苏景静坐不动……调息、回力,准备着第四次起身……第四次又能踏成几步?他不晓得,他不关心,爱几步几步,无所谓的,他在:修行。

  ……

  驭界十八年,中土十八年。

  红长老皱眉头,密语师兄:“这样的进境,太夸张了些吧?”

  沈河微微笑:“还好了……醒来了,如何?”前三个字是对师妹的密语,后面询问是对闭目入定的徒儿,鱼苗。

  鱼苗入门十八年了,修行的进境么……第一境通天,用去四年十一个月又三天,险险就赢了他那位浪荡驭界的苏师叔祖;苏景回离山后燃香破宁清,震惊天下,鱼苗也不示弱,他就快震惊天下了:离山掌门弟子,十三年多尚未破宁清。

  沈河愁啊,但假装不愁,笑得风轻云淡:“感觉如何?”掌门人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要不要用外力助他过这一关了。

  鱼苗张开了眼睛,自入定中醒来,可是还有些懵懂,未能立刻回神,又沉思了片刻他忽然抬起头,笑了。

  小娃已经长成了少年,修行缘故,他看上去比着实际年岁小一些,十四五岁的样子,人长大了、眼睛更亮了、脑袋更圆了,可“毛病”不改,入宗这么久,除了三年前大成学蒹葭先生破劫飞仙前夕他曾展露笑容外,就再也没笑过。

  这次突然对着掌门笑,立刻吓了红景一跳:师兄的劫数到了?!

  沈河也目光闪烁,心里没底。还好,鱼苗儿开口:“启禀师尊,这次闭关收获良多……弟子于清静冥思中,终于彻悟我为何不会笑了!”话说完,他才发现红长老也在,忙不迭又向师叔行礼。

  “领悟玄机、想通自己为何不会笑、所以你笑了?”红长老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礼,之后饶有兴趣地追问。

  “是。”鱼苗应道,说话间面上笑容敛去,少年人目光沉沉:“我不会笑是因为不想笑,总是感觉沉甸甸的,想强笑都做不到,可我不晓得为何‘不想’,直到今日,终于明白了:弟子笑不出,是因为……大祸将至!”

  到底还是个年轻人,心静不够沉稳,鱼苗深深吸了一口气、奋力压抑住心中悸动:“启禀师尊,弟子以为……不是以为,是看穿了:三万年未遇之灵元大潮,其实、其实可以看作是‘回光返照’的。”

  第八百四十五章 观冥真想,衍命化婴

  阴雨天时候人会心绪低沉、仄仄地提不起精神。鱼苗儿多年不笑,差不多就是这样的道理了,只不过在受影响的程度上要更严重得多。生俱穿天仙目,其实鱼苗儿眼中世界和普通人看来也差不多,莺飞草长、花红柳绿的,但眼中所见与心中所感完全是两个样子,当这座繁茂世界自眼中落于心底,生机勃勃就变成了死气沉沉、虫鸟欢鸣就变成了死后静寂。

  只是以前他人在凡间,这种感觉模模糊糊,莫说要讲出来,就是他自己都无法去深刻体会。师从沈河后,十八年里开灵慧、长心识,终于在宁清境的冥想入定中破去迷雾,“看”清了、想通了!

  与别家高人不同的,沈河不喜欢故作沉稳,是以他皱起了眉头:“仔细说一说。”

  毕竟入门时间尚短,鱼苗儿修行不足二十年,更要紧的是他所说事情并无真凭实据,一切尽在于“感觉”二字,要想把这份感觉全然说清并非一件容易事,沉吟了好一阵子,心中反复措辞几回这才开口:“弟子以为……并非生老病死,而是飞来横祸。不是中土世界到了年岁,自然寂灭,是外力冲生、要灭我世界……弟子以为,大祸虽还未降,但祸势已然侵来,这、这世界灵秀,生灵感觉不到,可世界感受到了,由此乾坤气意混乱,这才衍生出了三万年未遇的灵元大潮。因为是横祸,所以回光返照这说法不太准确。不过说成‘回光返照’也不算错……具体是什么灾祸,弟子就不晓得了。”

  啰里啰唆、词不达意。且都是“弟子以为”。他以为,他以为……但若苏景在场,怕是要眼中精光绽放,厚着脸皮来和沈河抢这个徒弟了:鱼苗之言,与十一王二明哥的“天将乱妖孽生”之说何其相似!

  瞑目王修行了多长时间?何况他还专门去做“创世”修持,他晓得这个道理再正常不过;鱼苗才入门几年,能有多少见识?而且他说的“灾祸之势、世界气意”之类事情,根本都没人教过他……旁人参修千百年都不曾领悟的事情,他天生就明白、不用学就理解,这便是:慧心。

  离山掌门亲传、仙目慧心的、十三年精修不辍没破成第二境的宝贝弟子。

  沈河又问:“以你看,还有多少时间?”

  “弟子以为……这个真说不好……不过乾坤寿命漫长,要以亿万年计,所以就算是回光返照,留给苍生的时间也不会太短。”鱼苗儿又“弟子以为”了一下,之后小心翼翼地问沈河:“师父,我们该如何应对?”

  不知何时沈河的眉头舒展开来:“好好修行,争取早日破道飞升。”说完掌门笑了、身边的红长老也笑了。

  如何应对?又能怎么应对,今日情形与当年弥天台来离山迎取真经典仪何曾相似,那时弥天台的灯灭了、大成学的匾掉了、紫霄国的树死了,预示将有大劫落于中土,可劫数是什么、几时会降临人间全不得而知,能做的也只有打醒一份精神、等待着。

  至于好好修行、争取早日飞仙,有没有劫数,于离山弟子来说修行都是本分。

  跟着沈河转开了话题,问鱼苗:“破此心结,进境上当能快一些了吧。”

  以前鱼苗不知自己为何不能笑,心里总像压了块石头,这心结无异一“障”,对修行影响极大,如今勘透迷雾破去此障,再做修持才能真正显出他的本色!

  鱼苗又笑了,一天里他笑了两次,连沈河都觉受宠若惊了。

  信心是满满的,不过话不敢说太满,鱼苗对沈河道:“弟子当全力以赴,必不辜负恩师厚望。”

  三天后,鱼苗破宁清。

  十三年后,鱼苗破如是,开阿是穴六百另一,比不得小怪物苏景,但区区十三年、六百多阿是穴,也足以笑傲同辈。

  破如是后收拾行囊,入世游历、领悟小真一,清晨时分向恩师叩首、依依不舍下山去,中午在山外小镇喝酒就烧鸡的时候劫云追来了,不等天黑鱼苗兴高采烈回山了,酒肉之间,再破小真一。

  掌门带了鱼苗直接去阳火道场找樊翘:“这孩子该冲煞了,让他阴间走一趟吧。”

  大判尤朗峥开拓阴阳路,一年可供两人往返,由此阳间修士可去阴冥采煞夺罡,毫无疑问,离山弟子先得其惠,不过一年两人、一甲子百二十人,就算离山大门大户,也用不了这么多名额。

  阴冥之行凶险异常,十个弟子中倒有八个不愿去冒这道风险。

  正道修宗同气连枝,沈河并不藏私,哪家弟子愿意去冒险,只要还有名额就一定痛快点头、代为联络。不过会把丑话说在前面:阳身人入幽冥,就算有阴司相护也保不得万无一失,能不能平安归来非离山之力所能及;另外还有一重关键,轮回事大、阴司无情,真要哪家晚辈不懂事在下面惹上了官司,也是他自己的事情,与离山全无关联。

  其实能下去、敢下去的,莫不是正道门下少年英才,心中都藏了小小狂傲不假,可自幼受师长教诲,懂道理晓是非,下去就是为了历练、修炼,也真没有谁会惹是生非,莫说尤大判和七十三链子,就是二品判贺余大人,足以把他们镇得五体投地了。

  掌门吩咐,樊翘不敢怠慢,今年的“两人”正好还剩一个,当即燃香升符,请阴司差官开道路,其后也少不了对来接人的小鬼差妖雾好一场嘱咐,请下面的列位大人务必照顾好鱼苗儿。

  妖雾收了几张好符篆、几瓶好丹散,大包大揽:“樊兄弟放心,正好本官最近身上无差,下去之后我亲自走一趟,送这娃娃去冲煞!”

  樊翘和他早都混熟了,笑道:“最好还能再和贺余大人或者滑头大王打声招呼。”

  只凭妖雾这三尺小鬼,樊翘不放心。

  看在礼物丰厚的份上,妖雾没甩脸子,笑呵呵转开话题:“对了,给你说一声,宋步成破了冲煞了,阿七将军已然安排他去夺罡。”

  妖精不成、无双希佳,苏景后来收下的四个真传弟子,最早被送往幽冥修行,黎邀陈精和孙希佳冲煞差不多都用去了甲子之功。唯独宋步成,他的性子与龚正长老颇有相似之处,修行求稳求扎实,冲煞用去了整整九十年,算是慢得很了,幸亏他前面几个境界破得快,攒下本钱,否则只凭小真一增长的八十一载寿元,都不够活命了。

  ……

  宋步成冲煞九十年,蜂侨冲煞比他快不了多少,八十二载光阴才告成功。

  差不多就在鱼苗跟着小鬼差妖雾入幽冥的时候,蜂侨完成了第五境的修行。

  驭人世界可供冲煞,但难以夺罡,修破第五境后蜂侨不急着返回冥宫,留身于地煞旁,有一件神通她想尽快参透、有一件事情她想尽快想通。

  神通好参,冲煞后一甲子转气行元、刻苦祭炼,那桩神通她就掌握在手;心惑难解,领悟神通后蜂侨结明智灵光印、坐冥谷定惠身,入定……一晃将近两个甲子,那件事她有了不少领悟、可还是想不通,只差一线、就是想不通!

  照这样想下去,只怕阳寿耗尽也难开惑,但蜂侨不愿动、不肯走,想不通?那就一直想下去,哪怕想到老、想到死……

  于修者而言,世上最最宝贝之物莫过于时间。于乾坤来说,天地间最最轻贱之物也是时间。

  一晃,苏景来此世界已然两百七十年了,之前让中土正道忧心忡忡的杀猕封印,竟还奇迹般的安稳着。

  杀猕欲逞凶于五圆,奈何不得其门而入,不存任何办法,只有等待。

  两百七十年,凡人的几世生死轮回,却也不过是苏景的一场修行:元神境、如意胎的修行。

  一个甲子的画符准备。

  十七年挥笔开识海天地。

  其后一百九十余年,斗天雷、行罡步!从寸步难行到九步,从九步到百步、从百步到八百步……

  不听已然在十年前出关了,小妖女还是小妖女,时光抹灭不了她的明浩与妖冶。她正抱膝、坐在大殿的角落里,尖尖的下颌搭在膝上,望着殿中沉坐、调息的苏景。

  不听的目光安静极了,这是她的快乐。

  突然,静坐中的苏景纵跃而起,相比于初开天时,苏景早已变了模样,宁静不再从容不再,自他跃起那一瞬起,面目狰狞人若疯魔!

  身形如风急动,手中龙猿大敕挥舞成一团赤烈光芒!冥殿中的苏景如疯如狂,对抗着只有他才能看到、才能探知的那识海镇世之雷!

  笔做剑,起伏无定或疾或缓,他以全力运剑,可冥宫大殿内莫说剑气、剑意,就连一点破风声都不存——真实力量尽入识海,人在大乾坤,斗于小世界。

  步伐如飞,九百九十九步极炽罡步早已了然于心……中土书生,喜欢用“一寸江山一寸血”来形容汉家王朝崛起之苦,其实苏景现在的修行又何尝不是如此,识海之中那镇世神雷与他争的,便是他脚下这一步、一步!

  纵跃飞腾,两百年锤炼,步伐已成本能,斗战已成习惯,而那雷霆有来自何处?识海是苏景的识海,内中的雷霆当然也是来自于苏景。

  这一境,苏景要斗的是天,更是他自己!

  疯子似的金乌弟子,步伐却入行云流水,而非说不可的,这一套罡步本就是狂魔打法的“疯子步”。

  极炽罡步,踏满三九之数可结成法阵一座,这九百九十九步本身也是一套古怪身法。

  用作斗战的身法、步法,各宗各派都有传承,或飘逸流畅或步步为营,但既然归入“身法”,根底上的讲究都是一样的:避其锋、入其虚。

  不提别宗就说离山,七祖曲嘉传下的“水行云踏”步法,施展开来时,任凭七八个同辈同修的修家围攻,法宝、神剑、仙符随便招呼,都难碰到施步之人的一根头发,三五转便从容踏出包围,再容他多转几步围攻者里就该有人要倒霉了。

  水行云踏,离山绝学,算是将“避其锋、入其虚”六个字踩到极致了。

  苏景的“三九极炽罡步”却和天下身法截然相反,躲什么?让什么?几步转出、必是正面迎击,十步之后、步步必是狭路相逢!这套步法,根子上就是四个字:迎难而上!

  天下身法:避其锋、入其虚。

  极炽罡步:迎其锋、你虚不?

  就因这套步法,苏景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数不清多少次了,根本都不是雷霆追上了他,而是他依法行步,直接撞上了雷霆……无可避免,没有办法,想过关就拿出斗战的好本事吧!本事不够就练、边打边练。

  转、踏、奔、行,踩、拧、纵、跃,苏景行步,苏景狰狞,但他的心境空明,全副精神尽落于手中大篆与识海雷霆,根本不会去算计脚下走过多少步了。

  他不数,不听数,眼睛紧盯着夫君步伐、心中默默计数,那份认真劲快比得上她“点红豆于琉璃瓶”了。

  叱喝连连,苏景进退跑跳……不听的眸子越来越亮,自从数上七百之后她就开始咬牙了……终于,三九数尽,小妖女霍然大喜,开心到无以自抑,猛地跳起了起来!

  才一跃起,不听就省起苏景还未尽全功,不可出声更不可打扰,慌忙不迭把涌到喉咙的那声欢呼憋住,同时玄力行转,身形跳起来后就不敢落回去了、无声无息地在半空飘,像漂亮女鬼那样。

  三九尽、罡步齐,苏景何尝不是天大开心!要知道那镇世神雷并非死物,每次袭杀都没有固定套路,机变百出灵动异常,这一回苏景能顺利行步,下一次说不定就连八百步都跑不完,这其中多多少少是要靠一些运气的。

  今天运气很好!

  布阵后就不能再动,要再硬撑神雷一刻时的轰灭,此事苏景早都想过多少次了,他不怕:两百年识海苦战,不知不觉里修为元力已然猛增,定身结印未必就抗不过去,何况完结步法即为布阵成功,自己身周多出一道阵法相助,他的胜算极大。

  猛定神、结重印,识海之中苏景昂首、声绽如雷:“来!”

  雷落,轰灭第一击,打天灵!

  苏景双目异彩暴现,身形稳如磐石,又是一声喊:“再来!”

  雷再来、再落,仍打天灵,只是这一次打中后就再不回去了……天青地褐、那一道粗大雷霆轰轰烈烈,如紫金巨蟒一般,狠狠咬住苏景天灵,再不松口。

  苏景的眉目倒竖,心怒则意气风发,真元如海滚滚翻腾,撑!

  十息,苏景猛又叱咤:“还来?!”

  喊声倒是怒极,不过底气实在不足,头顶上的神雷轰杀不灭,浩浩墨云间居然又“爬”了一道惊雷……识海摸爬滚打这么久,始终只有一道雷,直到此刻,第二尊镇世神雷显现。

  帛绢上只说这个时候要挨上一刻,还真不曾提及会有几道神雷。

  第二盏惊雷落,轰于眉心祖窍。雷不灭,长袭贲烈!

  苏景闷哼,来便来,反正自己也不知道该骂谁,只是……不会再有第三道了吧?

  第三道?

  有,但分不清哪盏是“第三”,漆黑云团中又一下子蹿出了四道天雷,轰太阳两穴、轰胸口丹中、轰小腹丹田。前前后后,一共六道天雷杀灭,齐齐而至!

  这又哪还有支撑的余地,苏景连牙都不咬了,赶在被打灭前他非得骂几声不可,要不太不解气,虽然他也不知道该骂谁。

  但就在他要“死”前解气时候,一道殷红色血腥气意自西而来、一道灿金色锋锐气意自东而起,快如流光打入苏景体内。

  血气冲荡,汇合风火双元行走要害,金气锋锐,自行其是行布于苏景身周,两股再也熟悉不过的力量入身,相助于苏景抗神雷!

  外人看不到,正气小乾坤中,稚嫩苏晴双眉紧皱,原本一头血红色的头发黯淡无光;妖邪小乾坤中,小小屠晚双拳紧握,满头威风金发变得苍白干枯……双婴救主!

  三道小乾坤被苏晴、屠晚“夺走”两个,不过三重天地结环之势不会变、气窍归属仍是原样,本就灵犀相牵,两个“谋夺天命”的小东西都感受到苏景堪堪支撑不住,一个发动杀劫血云之力、一个调遣神剑锋锐之力,赶来“主天地”驰援。

  苏景不能破如意胎,苏晴屠晚就没有苏醒的机会,两个小家伙在睡梦中,似也能明白这重道理。

  转眼间元力大涨,苏景不骂人了,心中琢磨两件事:得双婴相助、这算是作弊么?不管了,就算作弊也是“功法”作弊在前,六道镇世神雷,用得着么?

  还有,罡步后的阵法呢?天上雷霆轰轰烈烈,地面四周却安安静静,全无阵法行转的征兆……

  一刻时,四分之一个时辰,如意胎第一段修行最后的考验,相比于苏景开天十七年、罡步三甲子多,“一刻”的短暂几乎不值一提。

  可是除了苏景自己,又有谁能真正体会,因巨大压力与痛苦的降临,将短暂拉伸成永恒的可怕感受!

  可怕的不是失败,而是似乎有机会、好像能过关,偏偏还是撑不住!大殿上的苏景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还有……第二次,他又开始磨牙。

  时间被“拉伸”得不像样子了,苏景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身边一重重金红光芒闪烁开来,罡步之后阵法不是不行运,而是须得蓄势、蓄力,动得晚!

  爆豆脆响,身骨裂,骨力奔涌送入玄虚之际,不听眼中挺拔苏景迅速佝偻下去。

  但,识海中的苏景身形不动,金乌弟子安稳如亘古大地!还有,他脚旁,金红勾连火光飞转,就在“一刻”最后的百息时候,阵法成形。阳火做长针之形,九百九十九印罡步、九百九十九枚长刺,射入苏景周身重穴!

  就于“长针”加身一刻,苏景什么都不晓得了。十道心神归一、跨入观冥真想之境!这是“如意胎”最最要紧的关键,迎雷、行阵、观想……以思衍命,结法化婴!

  无尽思识尽入观想,衍命化婴。

  雷怎样、阵怎样、驭人如何、中土如何,所有事情都于此刻被抹杀于思海,苏景无知无觉无念无牵挂,只有、只剩一重观想。

  冥殿中,苏景的身形突然晃动起来,口鼻溢血、筛糠颤抖!他入定,是以不知情:罡步极炽之阵,根本就不是帮他迎抗劫数的用途,那一道道阳火长针入体,牵引气意、勾连风火,将他用来抵抗天雷的元力层层卸掉,挪作它用!

  阵与雷是一伙的。

  绝无支撑余地,今次倾力、裂骨,注定白忙一场……就在此刻,苏景耳中突然想起一串金乌啼鸣,识海世界里,一道灿金色飞影自苍穹之上急冲下来,破乌云、穿雷霆,没入苏景之身:小小金乌,入体魄,相助于主人、相融于主人!

  苏景听不见,可那连串轰鸣还是暴散于识海世界;苏景听不见,而那风云闪电照样滚荡于识海世界,最后百息天摇地动,玄虚乾坤摇晃跳动……直到最后一息。

  时候到,乌云崩散、神雷崩散、极炽阵法崩散,就那么一下子,所有一切消散不见!

  清空万里,好一座漂亮的天。

  冥殿中,又把自己弄出一身伤、一身血的苏景睁开了眼睛,愣愣瞬间,笑了。

  识海中,身形狼狈皮肤焦糊的苏景张开了眼睛,愣愣瞬间,笑了,喃喃一句:娘的。总算是骂出来了。随即识海苏景周身骤然金光绽放,那光芒太强太猛,刹那便横扫一切,强光湮灭天地!

  几个呼吸功夫过去,强光消散,识海中苏景消失不见,之前站立地方,一个小小婴孩身形蜷曲在地,正沉睡得香甜,小胳膊小腿小身子,还煞有介事地穿着一身离山剑袍。

  离山剑袍是威风漂亮的衣服,但可能是因为尺码被缩得太小,穿在小娃身上说不出的可笑。

  婴孩的五官眉眼与苏景一模一样,柔柔软软地黑头发。在他怀里还有一只比着小鸡崽儿更小更玲珑的金红色小乌鸦。

  挤着娃娃的肚皮,小乌鸦也一样睡得香甜,它长了三只脚。睡着睡着,它钻进娃娃的剑袍里去了,这样睡得更暖和安稳。

  正气小乾坤里,苏晴的头发又变回湿漉漉的血色,紧皱地眉头舒展开来;妖邪小世界中,屠晚的蓬蓬头重新金灿夺目,耀眼得不像话。

  三个小娃……算上小金乌四个小娃,呼呼大睡。

  阿骨王墟冥王大殿中,苏景躺在不听怀里,满脸血污也挡不住他笑容里的开心快活:“还以为多难呢,没啥,轻轻松松过关!”

  不听想笑,结果眼泪掉了一串:“门牙……还能再长出来吧?”

  磨牙裂骨,门牙崩了。

  没了门牙,再高的高人笑起来也透着股小气劲。

  苏景用舌头去舔空出来的牙床之际,一道来自于部下损煞僧的讯识飞至、直接显现于脑海……

  第八百四十六章 七月十四,大胆贼人

  消息是“烧火小厮”传来的。

  六个月后,七月十五,驭人君临天下万年整祭,届时天下大庆,京郊仙祖祠总坛也会有一场盛大礼祭,皇帝亲至贵族齐聚。

  这个消息“烧火小厮”早就知晓了,但他知晓主公最近正行功破境不敢打扰,一直拖到了现在,怕是再不呈报就会耽误事情了,这才传来灵讯。时间刚刚好。

  苏景面露笑意,整万年的礼祭,这么大的场面啊!

  就在笑容里,苏景沉沉睡去了,于不听软软的怀中。太累了,绝非单纯修元的消耗与身体的疲惫,识海世界里那枚小小的“如意胎”根本就是苏景以观想之力凝结而成的,全副精神尽被耗用一空,来自魂魄的疲劳无可抑制,他睡去……

  如意胎修行两个步骤,结胎、开灵,第一步“结胎”总算是修成了。

  即便在睡梦中,苏景仍觉侥幸。

  未修到这一步时不会理解,只有人在持法、冲击此境时候才会有所感悟:绝非修为高深、阳火充足就能过关的!

  想要把真实力量带入玄虚中,非得依靠元识牵引、精神勾连不可。

  你有一百斤的修为,可你的元识只能承受三十斤之重,那就只能以三成修元入玄虚,剩下那七十斤力气空存于真实之身,派不上用场;但识海中的镇世神雷,是根据你所有修为衍生而来的。且识海中的苏景为观想而成,身体远比真实苏景虚弱,即便拥有十成力量对付神雷尚且艰难,如果还有力用不上,根本就没有成功希望。

  神雷是跟着真实修为来的,修为越高,神雷越猛烈,若元识、精神无法强大到与自身修元相配的话,修为越高就越过不了关。

  便是那两字了——相配。

  阳火正法、如意胎境界修持的考验,针对的是金乌弟子元识与修为的相配,这也暗暗扣合了“平衡”之道。

  所幸,苏景早在南荒游历时便开心花、得心神十立,让他的心识力量远胜同辈修家。而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分心多用、也是对心识的淬炼。

  尤其褫衍海中,苏景于体内恶斗墨灵精,更是一场心识上的大好修炼。

  如此,苏景的元识强大异常,能够将全副修为都带入玄虚识海,有了与神雷对抗的本钱。

  但即便如此,也还是无法过关——最后时刻,识海中罡步极炽阵法成形,涌入体内的阳火长针并非支持,正相反,这阵法是在抽夺:抽夺玄虚苏景体内、元识与修元融为一体的力量。力量被抽走是阵法在为苏景“编织”元神,大好事情,可是莫忘记,那个时候还有六道神雷正奋力轰灭苏景。

  就在苏景堪堪崩溃时,小金乌入体驰援。

  幽冥西仙亭一战,小金乌“夺舍”骨金乌,把阳三郎的遗骸变为己身,但到主人需要时候它仍舍弃了大好身骨,以真魂之体冲入苏景在识海的观想之体。此举大妙:一来,骨金乌仍在,依旧是苏景阳火小乾坤的罡天,是苏景身体的一部分和宝物,这一重永远不会改变;二来,小金乌真魂遁入“如意胎”的生衍,无异于一场涅槃重生,从此以后它与元神苏景同命共生,但也有机会成就真正的生命,只要苏景修行到了,元神就能成为他生命存在的另一种形式,到那时小金乌也能真正转活!

  小苏晴、小屠晚、小元神、小金乌、苏景,四小一大都陷入了沉睡,每人唇边皆笑容浮现。

  一场大睡,整整七天。苏景醒来后结坐疗伤,碎裂的身骨能再愈合,掉了的门牙也能重新长出,又是整整齐齐的一口牙齿。

  一个月的时间,苏景完全痊愈。

  他从入定中醒来、开目的一瞬间,守候于她身旁的不听这就看见,他的双眸金红灿灿,仿若骄阳!

  不止小妖女,三尸、相柳都已出关了,全都在大殿上,人人见他眼中旭日。

  只一眨眼,苏景的眸子又变回了黑色,微笑:“我没事,你怎样……咦?”

  小妖女笑容古怪:“口吐金光,能改么?”苏景眼中骄阳是不见了,可讲话、开口之际,嘴巴一张就是一道阳光喷薄,把小妖女的脸庞都映得金红美艳。

  苏景深深吸了一口气,试探着再张嘴,口中阳光不见了,可坐在他对面的小妖女看得清楚,苏景的头发又开始发光了,淡淡金红的阳光。

  一边伸手去摸头发,苏景笑着摇头:“虽未破境的,但也是一场大修行了,受益良多真元暴涨,一时间有些适应不来,以至阳元溢泄。”一句话的功夫里,或是掌心、指甲、眉心、膝头甚至屁股,周身上下到处发光,模样诡怪且可笑。

  三尸大是开心,觉得苏景现在这个样子实在好看。

  不理三尸笑话,苏景说出“七月十五”驭人大祭之事,刚刚做完一场好修行,这个热闹苏景可不打算放过去了。

  快三百年的时间,终于能出去做那杀人放火的勾当了,不听、相柳、三尸个个眉飞色舞开心点头。雷动嘿嘿笑道:“七月十五啊,驭人大庆的日子果然吉利得很。”

  七月十五,中土道家中元节,汉家民间的鬼节。

  苏景点头:“既是中土鬼节,就让让驭人见一见咱们中土的鬼吧。”

  说笑几句,问起同伴修行境界,小妖女第一个笑眯眯摇头、不说,看来是修得了好本领,打算到时候给心上人一个“好看”。她不说,相柳也就懒得显摆了,三尸倒是在“甩脸捧脚”之后又悟出了一连串的大欲,不过他们三个纯粹胡说八道,苏景一听一笑也就是了,不当真。

  时间尚早,趁这三五个月的功夫苏景又入定一次,正法行元理顺真气,总这么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可没法出去见人……

  四个月一晃而过。

  六月十五,大祭将近,其后一个月所有神庙中人都再无假期,“瞎眼小厮”抓紧这最后一次假期出去玩耍了一遭,再回来时画皮下已经变成了苏景。

  两百七十余年过去,昔日“瞎眼小厮”早都变成了个盲人老朽,画皮神奇,催动法咒即可随时间变换,一点点老去。

  所有同伴都随苏景去往神庙,唯独蜂侨没有跟来,她仍在烈火地煞旁入定冥思,苏景没去喊醒她。蜂侨境界尚浅,这趟危险搏命的差事就不喊她了。

  一个月忙忙碌碌,不得不说苏景干活是把好手,人人都道这老瞎子真任劳任怨……不过不服老不行,到得正日子前一天,老瞎子终于累趴下来,额头火烫面色惨白,身体筛糠颤抖。庙中有专责为杂役问诊的大夫,来看过后摇摇头:灯枯油尽、寿数将近,没几天好活了。

  所幸,万年礼祭这种大事,杂役们真正的忙碌是在之前,待到正日子时后反倒他们什么事情了,这时候病倒了、老死了都无所谓,就把老瞎子往他平时居住的房间里一扔,也没人来照顾,等他死了再来收尸。

  拈花不忘埋怨那位损煞僧首领:“你看你混得这人缘,在这做了二百大几十年的差,快死了都没人来看看。”

  大和尚无奈摇头:“驭人天性薄凉而已,还有不少人借我钱没还呢。”

  赤目立刻瞪起了眼睛:“那可不能这么就死!”

  就算有丹药扶持,老瞎子也“阳寿将近”了,以后想要再潜伏此处,须得换过身份重新再来了。

  七月十四,天入夜时,躺在床板上等死的老瞎子忽然起身,将死老朽灵活得像一头狸猫,身形溜溜一转融入夜色、就此消失不见。

  半个时辰之后,京城南门,一支丞相府的车队进入京城南门,车架前火把燃烧正旺,其中一滴火焰是为苏景所化。

  入城之后,一滴火焰自火把中坠落地面,没人去留意,车队隆隆过去,那滴火焰轻轻一晃,老瞎子显现真形,藏身于暗影处等待片刻,正欲前行时,老瞎子伸手在脸上一抹。

  老瞎子消失不见了,换而一个皮糙肉厚的胖大驭人猎户。身形虽胖,行动却如轻风迅疾无声,向着驭人皇宫正门处行去。

  就在胖猎户重化一滴火焰,遁入一盏灯笼、随巡门侍卫入宫的时候,洞天内赤目不干了,瞪身边苏景:“你再不说你来干啥,我……诶,我就走!我走。”

  七月十五神庙大祭,想要刺王杀驾、想要惹是生非,都在神庙里等着好了,大半夜偷偷摸摸来皇宫作甚?二百七十年都等了,最后一宿等不了了么?

  洞天内,苏景的神识投影应道:“我来告诉皇帝一声,明天神庙大祭时,他死期到了。”

  身边众人反应各异,三尸先是不解,而摇头撇嘴:“狂的你啊!”

  小相柳眯了下眼睛,冷森森地说了句:“这样有趣。”

  不听笑,这样的苏景她很喜欢。

  但不听的笑容才告绽放,洞天内苏景面色微微一惊,几乎就在同个时候,皇宫正门外遽然炸起一道明耀剑光!

  苏景一行之外,另有恶贼仗剑、闯宫。

  哪有潜藏,哪有匿行,恶贼一人一剑,明晃晃地就往宫内闯,竟是想凭一人之力,杀入宫去……大胆贼满身水锈,看样子像个渔夫。

  第八百四十七章 血书花言,奏折铃铛

  “叶非?”三尸也是耍剑的行家,认不得渔夫,但还识得此人的剑势。

  两字出口,皇宫门口处已然鲜血迸溅、惨叫声起,渔夫好剑法,甫一动手就有三个杀猕侍卫身首异处。

  剑夺命,人不停,纵身向着宫门内闯去,生怕驭人没有防备似的,渔夫闯宫同时口中长啸烈烈、惊悸四方!

  皇宫重地,岂容敌人从正门强攻,渔夫啸声才起,立刻就有驭人怒叱声音传来:“妖孽狂妄!”吼喝落,凶法起,渔夫脚下地面突然兜起一张乌黑大网,网上挂满诡怪符篆,凌风时符篆急急飘摆绽烁金光,衍法术化杀劫,击杀渔夫。

  地网起处,天上百丈处突兀跃出一盏熊熊燃烧的八角巨塔,向着渔夫狠狠扣下。

  天塔地网合击,十一头杀猕悄然显现,围拢刺客周围,身形纵跃各踏阵位,口中咒唱低沉手中法器摇摆,顷刻腥风大作,龙吟虎啸之声自冥冥传透宫前。

  宝物合击、阵法合围,另还有一道滚滚黄云自禁宫城楼上冲起,云中三十六名黄须驭人齐齐开口,暴喝一声“去”,每人口中喷出一枚小斧。斧头脱口迎风暴涨,团团旋转着飞斩刺客。

  诸法齐动,四面八方攻杀刺客。

  叶非袖中长剑爆起,三十三剑环绕身周……杀机环绕,他却在笑,目光随意选中布阵十一驭人修家中的一个,一边御剑抵挡袭身杀劫一边对那驭人笑,传音入密:“就你了,帮我给皇带句话。”

  被叶飞选中的驭人侍卫名唤齐环透,一身好本领、八百年修行中也见过不少风浪,可不知为何、被那个“渔夫”盯住之后,齐环透只觉心头一冷,全然提不起搭话的勇气,只有咬紧牙关奋力出手。

  遁身于火的苏景看不出叶非密语。

  驭人手段看着吓人,但叶非也休养的快三百年,这样的阵势还伤不了他,苏景急着演戏是以懒得看别人的戏码,就趁着皇宫门前大乱的机会发动金乌万巢大咒,向着皇宫深处遁去于苏景离去瞬间,宫门前剑鸣声爆起。

  ……

  已是深夜时分,狩元皇帝并未就寝,修行中人,无需睡觉,他要助“老人家”平稳天下,是以皇帝勤政,仍在御书房中批阅奏章。

  宫门外刺客才一现身,皇帝这边就得到了消息。

  闻听妖孽狂妄、竟敢直冲宫门,狩元帝森然冷笑!扔下手中奏折,起身就向外飞去。驭人性情凶狠桀骜,皇帝虽是万金之躯,但心性更为暴虐,非但不躲不避,反而直接去往皇宫正门。

  皇帝一动,宫中大修尽护驾随行。

  可惜,皇帝来晚了,刺客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狂妄,显身、冲宫、交手、随后护身长剑崩碎,赶在更多高手对他形成围剿前逃去。闹了几下就逃了……不过也足见此妖孽非凡,点算点算驭人世界的修家,又有几人能如“渔夫”一般,大内皇宫想冲就冲、想走就走!

  不止皇帝迟到,红帽子杀猕凶神也晚到半步:比皇帝早到半步、比渔夫逃走迟缓半步。

  狂妄刺客退走,留下遍地碎裂长剑、法宝,和尸体。

  最先与之动手的驭人侍卫,就只有一人幸存,面色惨白手捧心口,委顿于门洞角落中瑟瑟发抖,对皇帝到来都视而不见,全无上前施礼的意思。

  狩元帝身边有侍卫统领,见状皱眉怒叱:“齐环透,被逆贼吓破胆子了么?万岁亲临还不速速行礼、请过渎职大罪、述贼人模样与事情经过。”

  唯一活下来的齐环透闻声、抬头……面目狰狞扭曲、三目眼神混沌,在望向万岁时候,眼中忽然闪过一抹异色。

  皇帝身边高人林立,一见齐环透神情诡怪立刻迈步,挡在齐环透与万岁之间,体内真元行转手中法宝蓄势,小心提防着。

  不等旁人再做喝问,齐环透口中突然发出半声惨嚎,嘭的一声闷响中,身体崩碎、鲜血飞溅!

  尤其古怪的,此人身躯爆碎、鲜血却无一滴迸溅向前,所有血浆尽数向后、统统泼溅在身后、地面……身崩、血泼,红红血浆落地,竟是八个狰狞大字:明日神庙,取尔狗命。

  不是法术,纯粹的剑术。做诛杀、过一阵才身死、身死一刻身崩碎、鲜血喷出落地成字。这一手剑法可着实漂亮,即便叶非也足足练了一年才练成。到现在一个驭人他最多能“写十个字”,瘦金体、很好看。

  狩元帝面色铁青,未免也太狂妄了些!妖人闯宫只为“留书”,明摆着告诉皇帝:明天在神庙杀你。若害怕大可不去。

  可是能不去么?万年礼祭,驭人一族、此间世界最最重要的典仪,就凭妖孽的一封“血书”就不敢去了?

  苏景倒是不曾想到,叶非居然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明天杀他,今晚过来打个招呼……

  就在狩元皇帝眉头大皱时候,他身边那个红顶凶神,眼中突然闪烁杀气,一声低吼人已扑起,返身冲回宫内!凶神修持了得,他捕捉到皇宫内院有一丝灵元波动、不属于驭人法术的灵元波荡!

  凶神身形快如闪电,几乎在他从皇帝身边消失同时,就已赶到事发地方,正殿侧后,一方小小静园中。可惜仍是晚到半步,施法之人业已逃走,不过对方的法术留了下来:静园草坪中,生出一片片娇艳红花。

  红花生于绿草间,分外醒目,一支支红花排列有序,正拼成一行驭人文,也是八个字:七月十五,新帝登基。不同于叶非的“血书”,这红花谏是落款的——不听。

  不听又是何方神圣?凶神不认识。

  很快,皇帝赶到地方,见了新的留字,目中凶光暴现!但很快,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愤怒,阴声道:“宵小之辈,雕虫小技,徒惹耻笑而已。”

  京城、皇宫已然乱成一团,追查敌踪缉拿刺客,远远近近军令与叱喝不绝于耳……可惜,找不到人。

  皇帝强忍着怒气,他能明白,自己越是暴跳如雷,那留字之人就越开心,是以他忍着、他不发火。但这个时候笑是无论如何笑不出来了,阴沉着面色返回御书房,缉拿刺客无需万岁跟着跑,他还要持政、做事。

  端坐龙书案,再做深深呼吸平复心绪,继续批阅奏折,第一本看完、放下。第二本拿起、看完、放下。第三本拿起、打开:七月十五,鬼门关开,冥王索命,狩元帝崩……字数不算多,辞令不深晦,最后也有落款——苏景。

  啊!

  那一声惊怒之吼何其凄厉。

  哪还能在压抑得住,这是哪里来的奏折,那“苏景”又是何方妖孽,换了奏折不说,还给当今天子讲鬼故事!

  暴跳如雷、暴跳如雷,狩元帝再也压抑不住怒气,怒吼出口同时,挥掌啪一声拍上身前龙书案!

  皇帝修为精深,愤怒一掌,猛将龙书案拍了个粉碎。

  就在桌子粉碎刹那,突然一个清清静静的声音响起:“你生气就生气,拍桌子干嘛,桌子惹你了?”

  何止讲鬼故事,简直闹鬼了,皇帝心里咯噔一下子,忙不迭抽身后撤,身后太监急忙抢步护驾,同个时候驭人大修一拥而入。

  很快查明真相,龙书案下被人悄悄放了个存声铃铛,铃皮薄如蝉翼、酥脆异常,桌子稍有震动就会震碎铃铛……

  皇帝的脸色已然难看到无以形容了,换了奏折、藏了法器,若刺客留下来的不是铃铛,而是雷屠火杀之类的凶器法宝呢?!万岁爷还没说什么,贴身大太监已然暴跳如雷,怒声斥骂巡房侍卫,怎生让妖孽混入如此重地。

  侍卫们汗出如浆,这等渎职大罪,受抽筋扒皮的酷刑都不为过。首领五体投地叩首请罪。

  反倒是皇帝,震怒过后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摇了摇头,淡淡道:“只是铃铛,不是凶器……这也算是‘表明心意’了,今晚他们不会真的行刺于朕,有什么事情都放到明日神庙大祭时去说了。都起身吧,明日与朕同行并肩,看那妖孽能掀起什么风浪。”

  皇帝说得从容,可心里依然打定主意,单单指望身边侍卫,真不一定就能擒杀妖孽,哪怕再挨上一顿斥骂,待会也一定要去请出“老人家”。

  连龙书案都砸碎了,还理什么政,皇帝于大群侍卫簇拥下离开此间,准备回寝宫去了。

  可是狩元帝才跨出门槛,眼角就猛地一跳:御书房门外,不远处那盏梧桐灯柱旁,站着一个人。

  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人,肥壮魁梧,体肤黝黑,猎户打扮的驭人。

  不是说今晚不会行刺了么!

  要行刺为何不潜伏御书房!

  趁叶非冲撞宫门,不听施法于静园,而后苏景又来换奏折挂铃铛,在皇帝回到御书房前,他就已经遁入庭中灯柱了,本意是想就这么走了,可是想了想叶非之前所作所为,苏景又改主意了:叶非是离山叛徒,苏景是离山真传,叛徒明火执仗、真传偷摸鬼祟?没这个道理的。

  叛徒没想着和真传比,可真传自己觉得不能让叛徒比下去。

  由此……渔夫直闯皇宫算什么?猎户要堵着门口打皇帝。

  第八百四十八章 人间正道,你是沧桑

  皇帝认得这个猎户,两百多年前那次执剑刺杀外加一记耳光,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从小到大,唯一挨过的一次耳光。以前不是没挨过打,但无论皇家长辈还是“老人家”,都知他是天子,不会打他的脸。

  毕竟,打了他的脸,就是打了所有驭人的脸,也等若打了自己的脸。

  再见猎户,皇帝面上狰狞闪过,森森开口:“阁下究竟何方神圣?你是苏景……还是不听?”

  皇帝不曾传令,侍卫未对猎户做攻杀,但绝非呆立不动,或移动身形结阵或悄然传讯八方来援。

  皇帝不急,刺客更不急。苏景连剑都没有亮出,闻言轻轻摇头:“我名:叶非。”话音未落,苏景猛地怪叫一声,身形一转突兀消失不见!

  就在消失刹那,他头顶处一头杀猕突兀显身,手中枭面八棱法杵狠狠砸下!

  头戴红色帽子的杀猕,凶神。

  趁皇帝与刺客说话,凶神穿空遁,袭杀苏景!此獠来得悄无声息,偷袭狠辣,但还是在显身一瞬泄漏少许气意,被苏景提前捕捉到。

  苏景心念急转,阿骨王墟立刻出现地下深处,同个时候他遁去宫内、避开了灭顶一击。

  凶神一击落空,随即身形一闪,也告消失不见……直直追入地心处、阿骨王墟之内!!

  阿骨王墟,对外人的进出限制和洞天穴窍相似,只有苏景放行、且对方有愿意才能进入。当然,这也要看双方的实力差距,若敌人本领差出苏景太多,就算他再怎么不愿意也会被抓进去。

  但此刻的情形不同,杀猕凶神速度奇快,与苏景追了个收尾相衔,冥宫禁法开一线放苏景进入同时,凶神也紧紧追着一起进入。

  这一次苏景为逃避灭顶之灾,唤王宫太过着急,皇帝周围高手顿时察觉身下、地心深处有古怪灵元震荡,几乎有十几个杀猕同时开声招呼:“逆贼潜入地心!”喊声落地时候,精通土遁的驭人修家已然钻土而入,去做追杀!

  直接追击苏景的红顶老祖可不曾想到,此处居然还有这等华丽的落脚地方,他不惊反喜,这个地方看着不错,他要了!红顶凶神吼中发出“嘎”一声怪笑,手中法器舞动,抬手打出一道乌光飞向苏景眉心。

  看似寻常神通,实则暗藏三重奇毒专破修家真元起劲,此外乌光还有七道变化、能封敌人诸般身法变化,没得躲只有挡、可一挡便会身中剧毒,这是凶神的得意法术。

  不料,神通才起,面前不远处的敌人“变”了——刺客还是刺客,不过从一个变成了一群。

  三瞳相套笑容妖孽的漂亮女子,就那么毫无征兆地从出现在刺客身前,左手皓腕上缠了根青青细藤,少女右手上擎着一枚小小的六角铃铛,轻轻晃、叮当悦响中,铃铛突然变成了一面镜子,自国师金钟手上缴来的宝物,幺儿晶晶镜。镜光一闪,凶神打出的乌光被收去了。

  妖冶少女之后,青衣男子戴鲜花、抱琵琶,昂首傲立……戴花抱琴,难免脂粉气,可那朵花儿虽是新鲜娇艳,颜色却如墨漆黑,玄色光芒闪烁尽是凶残气息,他怀中琵琶顶鬼首穿煞弦,琴身上片片紫鳞镶嵌,无一处不透出凶器之威,再加上男子毒蛇一般的目光、俊俏却阴冷的神情,哪有女气,只有杀意!

  与青衣男子正相反的,白皙和尚双目无神、面色痴呆,双手合十口中喃喃,不知念着哪一庙的经,不过没道理的,他站在那里、就是让人心中闪现两字:慈悲。

  还有,十七个人面鹰身的凶悍怪物,手提乌黑长棍;一个冲天辫、一个两根辫,两个小娃扛着滑竿、上面坐了个头顶秃秃的光头小娃。

  这么多人?!

  杀猕凶神目光一凛,但还不等他有所反应,突然间“啪”一声脆响震彻冥宫,好一声镇堂木响亮!

  镇木声后,沧桑声音响起:“说书唱戏……他劝人方!”随说话,肥墩墩、身高不过三尺的小胖子迈步,从刺客怀中跨到地面,往左首一站。

  小胖子身后,大头红眼睛的矮子接踵走出,口中说话、声音沉沉:“三条大路……我走中央!”红眼矮鬼落地,往右首一站。

  一声浩浩长叹,第三个矮子瘦骨嶙峋、活脱脱痨病鬼转世,口中尽是唏嘘:“善恶到头啊……终有报!”病痨鬼落地,站在了中央。

  敌人世界中,居然还有机会人多欺负人少,三尸太高兴了,高兴到登场时非得吟诗以舒心意。

  镇木惊动、三大宗师出场,但说书先生的四句镇场诗才说了三句,东、天、尊三位高人齐齐回头,满眼巴望着望向剑锵锵,若不能补上最后一句可不成体统。

  苏景以前也听过书,哪能不捧场,竖眉张目瞪向红顶凶神、开声喝断:“人间正道……你是沧桑!”

  冥王宫,纵然外人发觉其存在地心,也看不穿内中情形。敢追小师叔回家,那就得领教小师叔关门打狗、以多胜少的正道手段了!

  苏景,离山弟子。

  离山,正道修宗。

  由此,苏景便是正道,他的人间正道就是:你得沧桑了……

  定场诗唱罢,三个矮子齐齐大乐,高喝一声“好!”,抽长剑踏童棺直直扑向驭人凶神!

  进来的容易,再想出去……王宫禁法合围,想走不是不行,杀了宫主人就成了。

  阿骨王墟气意泄露,上面驭人能察觉其所在,但宫中另有秘法行运,即便外人知其在也窥探不到内中情形。

  三尸动,苏景动。

  苏景动,所有人都动!

  凶神再凶,凶得过这么多人?

  苏景才动又抽身战团了,甫一动手他就能看出来:富余,太富余了。凭自家这群凶物,收拾一个凶神太富余了,根本无需他在插手,当即于同伴招呼一声,纵身出宫去。

  不听对苏景最是惦念,见他要走立刻说道:“拜托影子大师随行照顾。”

  影子和尚不推辞,身形一闪抽离战团,化玄光没入苏景袍内……

  皇宫内院,狩元帝面无表情,不知是犯了倔强性子还是觉得凶神老祖宗出手刺客必死无疑,他并未离去,而是在大群侍卫匡护下,站到庭院内一座小小凉亭下,目光阴鸷、死死盯着地面。

  半盏茶功夫过去了,凶神之外,前前后后已然有二十七名驭人好手钻入地面。当然不是挖地掀土这等粗浅功夫,入地者皆是施法土遁……猛然间,轰隆一声巨响,庭院中心泥土冲天,爆开三十丈方圆大洞!

  泥土喷薄之中,一片尸体被人当做神通宝物那样,重重砸向皇帝所在廊亭: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七具尸身。所有潜入地下去的杀猕尽被狙杀!

  随即狞笑声桀桀,猎户身形如巨鹰扑起,紧随廿七尸体之后,他双手空空,戳指如剑,遥指狩元眉心。

  尸体“暗器”好对付,死透了的人,和树枝、石头也没什么区别,皇帝身边侍卫纷纷出手,全部击落。

  真正大敌还是那个刺客。驭人侍卫本就严阵以待,应变奇怪,猎户显身一瞬,四头杀猕越众而出,双手先在袖中一翻,继而抖腕挥手,破空声中,十六枚包裹蜜蜡、震以符篆的紫丸击出。

  天治所限,驭人修家最多只有两千年时间,但是人的寿命短暂,不会影响宝物传承,四头杀猕来自秋域修门,是最近两百多年才出世的人物。他们所在门宗名不见经传,可四头杀猕才一入世就闯出了响亮名头,得皇帝青睐、入职禁宫。会如此正因:他们手上有宝物传承。

  向上追溯十三代,四头杀猕的先祖偶得“冥丝癸蚓”一枚,此物如同中土西北的名药“冬虫夏草”一般,是半草木半虫蚓的体魄,得大机缘开智成精,化形变作肥肥胖胖的杀猕小娃,只因一时贪玩落入修者之手,遭遇杀身大祸。

  成精的冥丝癸蚓,滋补药力不逊于人参娃娃、雪莲仙子之类灵物,但抓住它的驭人修家却另有打算,并未将其蒸煮入药,而是逼其化作虫蚓本形后,以法术吊住它的性命,一段一段将其切做九九八十一截。

  秋疆西南,群山连绵,驭人修家踏便群山,点通山阴煞眼,于土煞根脉处布下阴炼阵法一座,阵心处种入活蚓残肢,如此,八十一截残肢种入八十一山根。

  冥丝癸蚓本为灵物,但遭遇惨事,灵气尽化怨气,满带怨气的残肢得山阴煞气滋润,再被阵法不断炼化,渐渐变作一枚紫红诡种……整整十三代传承、炼化,到了今世终告成功,那四头杀猕得先祖福荫,八十一枚宝物收在囊中、出山,正赶上帝王征召天下大修赴皇城效命。

  货卖帝王家,四人来到京师,于一次与别宗修者的争斗中,他们打出了一枚蜡丸,封印破、内中诡种迎风暴涨,化作千股缠丝藤,活活抽干、剿杀了对面三位大修与十余名精锐弟子,一战成名!

  不过蜡丸宝物用一枚少一枚,四头杀猕轻易不舍得祭出自己的宝贝,只因刚已听说这猎户二百七十年前曾打过皇帝一耳光,四个杀猕立功心切,一出手就打出了十六枚蜡丸,于四头杀猕看来,足够重视了、简直高看了。

  蜡皮崩、镇篆碎,诡种发芽、暴涨、成杀劫!一根根细如鬼发的长藤泼散赶来,千万股铺天盖地!

  天上地下四面八方,缠丝长藤铺满每处角落,全无闪避余地,那个猎户也根本不打算躲避,“铮”一声锐响,三尺青锋执于手中。

  四头杀猕不约而同,面露笑意,自己的丝藤暗藏剧毒、阴杀、煞劫、鬼怨等等诸般厉害之处,但这法宝的本根讲究的是四个字:至阴至柔。

  至阴缚阳,至柔克钢!它就是专门对付“阳刚”的宝物,刺客想以剑锋锋锐破长藤?干脆就是以你之短攻我所长。必死无疑!

  可不等他们唇边的笑容真正扩散开来,四头杀猕的瞳孔猛地一扩:剑术?!

  剑术。

  长剑在手,但哪有丁点锋锐阳刚,猎户人轻转剑轻摇,仿佛手中所持不是长剑、甚至不是有形之物,而是一抹水光、一缕清风!缠丝鬼藤阴柔?猎户的剑、猎户的剑法更软、更绵、更阴柔!绵绵无定、长转不休,剑入鬼藤、纠缠。

  ……

  “这一式剑法是你自己悟出的?”

  当年、离山小谷中,陪苏景试剑的驭人归仙,乍见苏景施展如此“绵软”一剑,惊讶问道。无论那个驭人归仙心性怎样,至少他都是爱剑之人,见了有趣剑法免不了的喜形于色。

  苏景点头而笑:“晚辈身承阴风秘法,这一剑自风柔中悟出。前辈以为如何?”说着,收剑、空着的另只手弹指射出一缕玉露金风,风儿绕住了一根长草,草叶柔软,但风更软,绕了草儿几圈,长草散碎了、片片零落。

  驭人归仙笑而点头:“道理人人都懂,能化作剑术却实属不易,能将道理入剑再由形入意,便是天分了。我如你这般年纪时,剑术不如你。这一剑唤作什么名堂?”

  “尚未想好,请前辈赐名。”苏景抱拳、请教。

  “鼻涕。你觉得如何?”绵软柔长、无尽无休,归仙心智通天、取名字果然不凡。

  苏景哈哈大笑,坚决摇头:“还是唤作‘绕指’好听些。”

  “娘们才会取这种名字。”驭人归仙冷哂。

  果然,后来苏景将这道大俗剑名讲与不听时,小妖女只点头,连连赞:好名字、好名字……

  剑名绕指,苏景因自身修为所悟。

  一剑绕指,纠缠于无数长藤,众人耳中立刻爆起啪啪啪啪细密碎响,同时阴柔之术,刺客之剑更胜一筹,根根细藤崩断!

  四头杀猕吃惊莫名,他们想不通长剑之柔怎么可能柔过自家宝物、怎么可能反倒绞断了鬼藤,但眼见刺客将要破茧,急切间彼此招呼一声,再扬手、这一次三十二枚蜡丸打出。

  蜡丸脱手时候,刺客手上剑光大盛,破藤冲出。

  剑破鬼藤,又有三十二枚蜡丸疾飞打来,苏景甚至能看清那一枚枚蜡丸外皮上正绽开道道裂璺,内中怪藤堪堪就要泼出……便是此刻,刺客一声暴喝出口,剑柄抱握于双手,双臂肌肉高高贲起……长剑做刀高举、重落、狠劈!巨灵劈天之、斩!

  剑斩虚空,卷动奇寒冷风,剑势直指凌空飞来的三十二枚蜡丸。

  剑落下,诡异事情显现:那些裂璺突然凝滞、裂缝仍在、未愈合,但不在扩大,内中缠丝鬼藤存身于蜡丸内竟不再躁动。

  几乎拼劲全力的一斩,剑名:宝囊。来自驭人归仙的传授。

  修家法器,很少拿在手中,要么吞在腹中、要么收入宝囊、袖中,迎敌时可随时取用。而宝物藏于囊中老老实实,一被发出去立刻生龙活虎张牙舞爪,此乃何故?不外宝物主人以法咒或心咒驱使。但不管是法咒还是心咒,根子上的道理都是以讯令唤醒宝物内藏灵犀,继而此宝中灵犀与大天地灵气勾连,“舒展”开来、绽放威力。

  是以驭人归仙在未飞升前,曾着力琢磨此事,创出一剑:以剑之锐,凝结剑士劈斩破空之力,化作锐金至寒金风,将剑势笼罩范围内、天地间的灵气暂作凝滞!

  灵元不作流转,对刚被放出来的宝物来说,等若一觉睡醒之人张开眼睛、却一口未能吸到空气,必会有刹那呆滞。

  一剑斩出,敌人的宝物就如同又被收入囊中一般,威力不得绽放。只能“冻住”一瞬,但一瞬足矣了……平心以论,驭人归仙对苏景的剑艺大有帮助,他的指点、传授绝非只是招数的变化,更重要的是“思路”,他让苏景于御剑一道的眼界、思路都大大开阔!

  可惜,到最后还是生死相见,即便不看善恶,也要看生死的,不能并立之人,只能活一个。

  皇廷内院,蜡丸定,刺客却无丝毫停顿,身形如电自蜡丸群中穿过,剑挥动,四颗驭人头颅滚落。

  这四个驭人宝物厉害,本身修为并不出众,所有威名、所有富贵都在蜡丸身上,平日里对宝物珍视如性命,奈何,命没了,宝贝还没用完,剩了不少。

  下一刻,无数鬼藤自蜡丸中扑起,但苏景早已将它们甩在了身后,密密麻麻的细藤没了主人的指引,开始胡乱疯长,随便攻杀周围人等……

  藤子爱怎样怎样,刺客眼中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刺客眼中只有:驭人皇帝!

  驭人侍卫一拥而上,诸般法术乱起轰向苏景。

  上一次猎户行刺,曾以“点睛”、“游刃”之术钻投转团直接刺杀皇帝,这次所有飞身动法的杀猕都加了小心,绝不容他故技重施。

  反观猎户,前面两剑都是全力施为,一时间有些气力不济,急进之势被拦下后,奋力展开身形一边游斗一边寻找敌阵破绽,手中长剑依旧施展“绕指”之式,配合身法以柔克刚,不作硬拼。

  猎户本领非凡,可是猛虎陷入恶狼群中也没有好下场,游斗片刻险象环生,身处下风之际,空着的右手手腕一转,又一柄长剑如手!

  左手剑不变,如曲波如风流,绵软柔长,敌人法术打来,或是被剑势牵引别处或是被剑气缠绕剿灭;但他的右手剑截然相反,硬砍硬杀,每一斩比有风雷轰动、每一刺定引出破空尖啸!至刚剑术,看上去也没什么了不起,也只有离山核心人物晓得,苏景这一路“硬剑”是于乌云中炼就的:人在乌云中,以剑迎雷霆。

  至刚剑法,必须蕴以大力,剑上有了力量,舞动起来必会奇快,可是剑快了、力猛了,就再难控制准头了,是以,苏景如云斩雷霆,炼刚炼硬炼快更炼准!当修家真元足够雄厚,普通云雨中的雷霆力量或许没什么危害,不过另有一重:雷霆乃天威,即便它的力量不算太强大,内中的厚重天威仍是会直入修家元识,另有一份难言剧痛。

  那时候,苏景每从乌云中归来,必会脸色苍白,想呕呕不出、头痛如针扎……这天下,无论哪一路修行,都绝无安逸,剑法更是如此,想要有所成就,不死也得脱层皮!

  雷霆中炼就的硬剑,名唤:铁马。铁马一动,不毁不归!要么敌人神通散落,要么我剑毁人亡!

  剑如山,硬劈硬斩,半数攻杀被长剑硬生生地打碎;剑如风,碎叶无声,半数神通就现在那绵长阴柔中,消散无形。

  猎户大吼,一声、一声,铿锵如雷,随他的吼喝,右手硬剑更硬,左手柔剑更柔。

  不知何时开始,刺客右手长剑渐渐发光发亮,慢慢变作火烫艳红,仿佛刚从炼炉中取出的熔胚;而他左手长剑却缓缓地失去了颜色,从银亮长剑变得光泽黯淡,甚至消失了形迹。

  剑仍在,只因剑势剑意于鏖战中不断增强、增强、再增强,直到:至刚入孤阳、剑色火烫炽烈,至阴入独阴、剑色黯淡失形。

  便是右剑如火左剑失形一瞬,刺客口中突然发出一声夜枭啼鸣似的怪笑,右手剑高举、自上向下狠劈;左手剑压低、右下向上举迎,双剑自击……锵!

  剑击、剑碎,锐响如锥洞穿耳鼓,刺客消失不见。

  刺客不见了,灰色裂璺显现。

  就在双剑交击粉碎地方,一道明明很黯淡、看上去却又让人觉得刺目生疼的灰色裂缝绽开于空气中。

  先是一道裂璺,随即它周围三丈方圆内又蹿出千百裂璺,又再扩大,三十丈、三百丈空气中,密密麻麻尽是裂璺……仿佛时间也变得诡怪了,一道、百道、千万道裂璺显现得很缓慢,大小纹路、绽开过程所有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可那只是刹那事情!稍有见识都驭人都能晓得发生了什么,惊慌之中人人暴退,同时脱口欲喊……不等他们把“混沌”两字喊出口的时候,战团地方、合围之阵骤然奔放奇光,奇光内、罡风催、煞雷轰,寂灭之劫横扫四方。

  剑名:浮玉不够。

  苏景来到驭界、挨过驭人那必杀一阵后才领悟出的剑法。

  阴阳互杀、同灭,当无阴亦无阳,便是无尽浑浊,一重混沌!

  经历过一次驭人的杀阵,苏景因阵而悟成的剑法。

  【文+人】敌阵,浮玉。

  【书+屋】我剑,浮玉不够。

  第八百四十九章 浮玉不够,刻尸藏剑

  双刃交击,打出个混沌!这是何等剑术!驭人侍卫大惊失色。

  “浮玉不够”笼罩范围并不算大,但若等那“混沌”成形,至少战团之中无人能活命!天大地大性命最大,谁也不愿和一个莫名其妙的刺客同归于尽,一时间叱喝声迭起,众多杀猕高手抽身急退。

  哪还来得及啊。

  双剑已碎,阴阳已灭,混沌已生,现在才想逃命未免太晚了些,战团中的杀猕才一起身,还未来得及真正蹿去,就觉怪力涌来,仿佛身陷流沙一般,根本不存挣扎的余地,越是用力就是沉沦……吞、噬。

  光怪陆离的颜色拥入眼中、尖锐嘶吼的风声灌入耳内,驭人侍卫逃不出,能做的仅只是:等死!

  下一瞬,一切消失了。跳跃的光电,咆哮的风雷,撕扯天地的怪力,所有有关“混沌”的一切,就那么一下子消失不见,极度的寂静降临。场中驭人侍卫只道自己已然死了,可是迅速清晰起来的视线、重新归于身体的五感、经脉中游走的力量……皇廷内院还是皇廷内院,自己还是自己,皇帝还是皇帝、他老人家就在廊亭里站着。

  没死,真没死,因为:浮玉不够。

  杀猕的浮玉大阵,被“老人家”与墨巨灵修改后,添入此间乾坤万年寿命,才能于阵法杀戮地方生成一片混沌,剿杀万物;可是苏景才什么境界?所以这一剑唤作“浮玉不够”。

  浮玉不够的意思就是:不够浮玉阵那么凶猛。

  其实苏景给自己贴金了,何止不够,简直差出了天地遥远。他仔细算计过,若双剑互击粉碎,暴散出来的力量足以斩杀五六个驭人大修,不过以双剑互击散起的力量去引动“混沌”的话,混沌是能成形的,但那道“小混沌”的力量会更小得多,大概能杀五六只兔子,还别是太强壮的那种。

  混沌是真的,只是太小。凡事都有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小娃在水缸中搅水玩,很容易就能搅出一个漩涡,可这漩涡比得汪洋怒潮中的水杀凶眼么?一样的道理了。

  但,混沌虽小气势却足,除了最后的剿灭,一切都来得真实无比。

  障他娘的眼法。驭人侍卫刹那就明白了,可是晚了,早都晚了,一截剑尖已然飞刺到皇帝所在小亭之内!

  双剑互击、引动“混沌”,阴阳两剑就此爆碎,其中一截剑尖飞射而去,同个时候“浮玉不够”发动开来,众多侍卫尽慑于混沌之威,谁也不曾留意那短短一截剑尖。

  剑尖飞射虽快,想要杀伤皇帝却还差得远。

  不过要行刺不是断剑,是苏景。断剑飞射亭前,突兀崩碎去,胖大猎户又复显身,上次行刺时候用过的手段,无双绝学遁身于剑——藏金。

  刺客在显,手中一柄雪亮长剑,入廊亭!

  袭杀近在眼前,这次狩元身上再没了凶神藏匿,凭他的本领又怎么可能逃脱刺客剑下,必死无疑了。侍卫虽众却都回援不及,连惊呼的时间都不存,只有眼睁睁地看着。

  可是生死一线时候,狩元皇帝面上并无惊骇、恐惧或者慌张,正相反的,他在笑,目光里尽是嘲弄意味……就在刺客入身廊亭时,亭内突然炸起炽烈光芒!

  阵法动,亭内另藏杀阵!莫说侍卫首领、贴身太监不晓得,就连万岁胞弟也不知情的,御书房外、白玉长庭内那座不起眼的小亭子,暗藏了驭人先祖传下的凶狠阵法。这样的亭子,宫内一共有十七座,历代皇帝口口相传的机密。这就是皇帝敢留在原地、独立小亭的倚仗。

  全无征兆,只待外敌入侵时,一瞬绽放,而杀劫乍起时刻,亭内另有一道白光闪动,柔和力道自阵心转出、把以自己做饵的皇帝送出亭子、落脚于三十丈外。

  轰隆巨响,小亭轰碎!

  几乎同个时候,正在阿骨王墟中静静等待的不听忽觉眼前人影一晃,苏景回来了。披头散发、满身血雾,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再精明的人也有大意的时候,苏景确实没去想亭中会有杀机,万幸他做最后藏金刺杀时候,见了皇帝那副“你要死”的神情时心中显现警兆。不过只因“万岁演技不好”还远不是他能逃命的缘由,更大的助力来自于鬼袍内影子和尚,及时出手将阵中杀劫抵挡了一下子,苏景急忙金蝉脱壳、舍了画皮去吸引阵眼,这才得以逃回地心冥宫。

  饶是心有警兆、影子相助、金蝉脱壳,苏景也还是被阵力波及,狼狈不堪。好在都是些皮外伤,血流了不少但不打紧。

  苏景回到地宫时候,凶神业已“沧桑”了,沧桑成十几段,死透了。满头小辫子的小贼正蹲看反复看着凶神留下来的法器,一副提不提精神的样子,那支杵她看不上,可高人教导过她“贼不走空”,不能空手回去的。

  一见夫君的狼狈模样,不听登时翻脸,叱喝一声:“小贼,随我上去!”

  何止小贼,矮贼尸贼鬼贼九头贼全都横眉立目的抄家伙,倒是苏景,最初气急败坏过后很快释然,杀猕又不是泥巴捏的,打到人家老巢里哪能永远不吃亏,摆摆手拦住了同伴,笑道:“上面还留了一剑,杀不了他也能吓他个魂飞天外……今晚就这样子了,明天才是正日子,回去了!”

  ……

  地面,驭人皇宫,杀阵暴发小亭轰碎,支离破碎的画皮散落,除此之外难见刺客真正伏诛的证据,狩元皇帝岂肯罢休,立刻传令:“入地,哪怕挖穿厚土也要毁他老巢!”

  圣谕才落,不料皇帝身后突然恶风来袭!

  刺客已经逃了,但他留下了尸体:二十七具驭人尸体,之前追随凶神遁地想要去寻找地心冥宫的杀猕尸体。之前刺客从地下钻出来时,曾把这些尸体当成了“暗器”,后被打落,散落各处。

  尸体都死得透了,但谁说死人就不会再动了,正道小师叔,火风剑丧,四绝在身!从他狙杀遁地杀猕,到他冲出地面做第二次行刺,短短半盏茶功夫里,已然草草炼化了尸煞,留待此刻发难!

  不远处一具只剩半个脑袋的尸体猛跳起来,独眼赤红、口中嗬嗬怪叫扑向皇帝。

  尸煞的祭炼火候差劲,纵是爆起突兀也休想伤到皇帝。可是要杀皇帝的也是不是尸煞,是它肚子里的剑——扑起半途,丧物的肚子砰然炸碎,一道黑气自腹中射出,并且射向皇帝,黑气直接向下、钻入了地面。

  电光火石,黑气入地去。旋即皇帝只觉杀机显现,犀利气意自身下地面冲起,刺得他足心剧痛。狩元帝应变奇快,怪叫声中飞快前扑,就在他双脚离地一瞬,那道黑气从他脚下钻出地面,气凝真形、已然化作一柄黑色长剑。

  因为阳火刚烈苏景领悟“铁马”,因金风阴柔他领悟“绕指”,因身着鬼袍他领悟“冥王不动”,因身具阴阳天乌之术、他得天魔指点领悟“忠义一剑”……苏景悟剑,大都因地制宜、拓己所长,既然自己身怀炼尸秘法,自也专门用过心思,去炼一道“尸家剑”。

  剑名:刻尸留剑。

  一剑落空,未能伤到皇帝。

  狩元拼出全力前扑、勉强又勉强地躲开地下一剑,逃得性命、少不了惊出一身冷汗。

  尸煞扑起、肚子炸碎、肚子里的黑气钻地又钻出,变成了剑……“刻尸藏剑”的那头尸可还在半空里飞着,狩元帝为了躲剑向前蹿去,人在半空,就正正迎向了那具尸煞。

  皇帝的保命一蹿竭尽全力,人在空中一口气提不上来,想要躲已然无能为力,只有合臂抱肩护助头脸和胸膛要害;尸煞飞身途中肚子炸开,身体受力后仰,从飞扑变成了飞踹、踹中!

  不过它的用处就是“藏剑”,本身不具什么力量,伤不了皇帝的。

  伤不了皇帝,不耽误尸煞的大脚底子在皇帝的肚子上留下个脚印,它死前遁地,一鞋底的黄泥巴,扣在皇帝的青色袍子上,异常醒目。

  狩元帝没受伤,心里可腻歪坏了,堂堂天下之主、在自己家中,被人踹了一脚,肚子上有脚印为证!

  狩元帝活到现在,只遇到过两次行刺。

  两百七十年前第一次,藏金,宿器,换刃,冥王不动,点睛,游刃,忠义一剑,七剑之后脸上被抽了一耳光,左脸。

  今晚第二次,绕指,宝囊,铁马,浮玉不够,藏金,刻尸藏剑,六剑之后肚子上挨了一踹,满是黄泥巴的鞋底子。

  同一个人刺客!

  先七剑、再六剑,下次呢?

  先不用想下次,今晚事情尚未完结……先前被苏景抛上来的尸体何止一具,一共有二十七具。就在狩元帝双脚落地时候,余下二十六具尸煞尽数跃起!

  连番惊变,侍卫们早都回过神来,哪还能容尸煞再作乱,当即分成两队,一队蜂拥而上护卫万岁,另一队法术祭出轰灭尸煞。

  才跳起来的尸煞被尽数打碎,不过这些尸煞都不曾“藏剑”,就是跳起来吓唬人的……侍卫们法术落进后,一只不知属于那头尸煞的手掌落在了地上,指间捏着一枚木铃铛。

  断手最后的一点力气,手指一紧,铃铛碎了。

  突然,大笑声响起,还有,少不了的,笑声过后,三个字的驭言恶骂响亮。通译做中土汉话,意同:傻逼。

  行刺一回骂一次,刺客渐渐养成的臭毛病。

  第八百五十章 万剑枯定,三尸神灵

  中土,离山。

  沈河盘膝静坐。

  掌门人的眼睛是张开的,他未入定。而且少见的,他的神情并不安详,眉头微微皱着,双眸深处隐透担忧……不多时,一道金色剑讯突然跃出虚空。

  掌门立刻伸手捉住剑讯,一道神识行转阅读内中详情。

  沈河身边几位长老在座,一如既往,红景最耐不住性子,不等掌门开口她就已追问:“可是虞师兄的消息,他没事吧?剑冢那边情形如何?”

  剑冢,江山剑域遗址。自从苏景采剑过后,这片远古修行圣地大多时候都是封闭的,偶尔开放、长则月余短则十天,内中万剑做气意吐纳,与大天地交换锐元真灵。今日修家再想采剑就只有趁着这样的机会。

  它开放时采剑无妨,但关闭时候,各大天宗会排遣弟子留守周围,一是开放时候能够及时知晓、尽快安排门宗晚辈采剑;另则怕新晋修家不懂事,在剑冢自闭时冒险进入,搭上自己的性命不算,再惹出什么大祸可就麻烦了。

  差不多前天这个时候,留守剑冢的弟子传讯回来,说是剑冢又告开放。这本是好事,正道修宗家家得讯,派遣弟子赶快过去;可是转过天来,还不等晚辈们赶到,守冢弟子又传回了一个新消息:冢内万剑突然爆起淬厉光芒,彼此汇聚、缠绕,以锐利剑气结成一座肉眼能见的巨大剑光漩涡,疯狂旋转开来,将附近灵元源源不绝抽入剑冢内。八个时辰后,漩涡消失,但冢内万剑也告消失不见。

  正巧离山虞长老出山办事,人在剑冢附近,知此异象后暂时放下手中事情,赶去剑冢查探。

  剑冢暗藏大玄机,虞长老修为深厚剑术超群,但也保不得万无一失。掌门知他前往后立刻又调遣龚、樊、风三位长老去做支援。

  刚刚消息就是虞长老传回的,沈河点点头:“虞师弟没事,他已从剑冢出来了,冢内万剑并未消失,而是沉入了地下深处,另又结布了一道阵法自封,做更深沉睡了。”

  离山长老,情同手足,红长老问讯长舒了一口气,笑了:“没事就好,好一场揪心,影响我修行了,等虞老儿回来,掌门师兄得帮我讨个说法。”

  玩笑话,但沈河真人未笑,眼中的忧色不见丝毫减退:“虞师弟仔细辨过冢内万剑在地下行布的阵法,太详细的东西不敢确认,但他觉得那道封阵有些像……五枯定关。”

  五枯定关,五感枯、定身不动,哪怕灭顶之灾临头也全无反应,除非自身得以突破否则永远自封的闭关。

  红长老愣了下,很快想到了什么,秀眉也告蹙起。可还不等她说什么,山门处有值守弟子传续回来:掌门爱徒鱼苗儿从幽冥回来了。

  沈河闻讯稍显惊讶:差不多三个甲子前,鱼苗去往阴间做第五境冲煞修行,这次天才弟子为求一个真正扎实,着实“浪费”了大把时间,足足用去百年才破掉第五境,随后由二品判贺余贺大人亲自安排,寻得一处上好天罡再做夺罡修持。

  冲煞用了百年,道理上讲,夺罡修行的时间只会更长,但才八十年他就回来了?

  等不多时鱼苗儿进山,向师父与诸位师叔行礼。一问之下,鱼苗毫不隐瞒,果然,他的第六境未曾修行只完成了一半,只因他的慧心有重大领悟,不惜冒险中断修行,抽身回山……

  鱼苗儿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嘴巴笨,翻来覆去好半晌,才算把自己为何中断修行、究竟感悟到何事说清楚。

  沈河听罢面沉如水:“当真?”

  鱼苗点头很用力,可说话却又犹豫:“弟子以为……当真,真的,不可不防……万一要是真的呢。”

  片刻过后,一道道离山掌门剑讯冲起于离山九灵星峰,散去各大天宗与正道名门!

  ……

  驭人皇宫内院,刺客逃走后又有一波尸煞兴风作浪,虽然很快就被剿灭,但尸煞还是耽搁了追击地宫的最好时机,待木铃铛里的笑声、骂声散去时,地心深处已经没了阿骨王墟的气息。

  少不得,杀猕调兵遣将、上天入地去寻找刺客踪迹,奈何为时已晚,错过最初一刻,后面阵势来得再大也只是大海捞针了。一个时辰过后,京南神庙总坛内,外围偏荒角落中杂役房内,任劳任怨为神庙烧火的瞎子老汉躺在光板床上,奄奄一息、等死。

  脱离险境,苏景真正轻松下来,心识投映于黑石洞天,问同伴:“都长本事了。”

  这个说法是从红帽子凶神来的,第一次行刺时候,苏景和驭人凶神正面打过交道,知道这半人半尸的怪物不好对付,但这次行刺他在上面一会功夫,再回来时候凶物已被碎尸,足见同伴手段了得。

  不听小小得意:“红帽子也不算太厉害,那么回事吧。”

  三尸拉着苏景走开几步,煞有介事:“明天是大阵仗,说不定杀猕中那个篡改世界的厉害人物也会显身。你不可怠慢,来来来,咱们‘东天剑尊’来祭告神灵,赐福下来,保佑一战功成,咱们大伙都平平安安。”

  苏景很有些好奇,三尸心中也有神灵?

  果然有,三尸连神位都刻好了,取材阿骨王墟中的青石,雕刻成三块端正精致的神牌,三尊神位都无字,只有图画刻绘。

  大尊雷动手中神位,正中刻了一枚包子,包上还有三缕烟霞,看来是热气腾腾;二尊赤目手中神位,正中刻了一锭金子,元宝上还有几道神光,看来是金光闪闪;三尊拈花手中神位,正中刻了一个女子,女子身周还有几道熏风,看来是肉香阵阵。

  苏景失笑,不跟他们拜,怎么说也是正道弟子,哪有去拜包子金子和大屁股小妞的道理,不料雷动早有准备,又从自己的小棺材里摸出一尊神位,微笑道:“已然给你准备好了,你看看,可还满意。”

  苏景接过来一看就懵了,神位上乱七八糟,密密麻麻全是小人,所有小人基本都是一个样子:上一个圈是脑袋,下一个圈是身子,身子四边伸出四条杠杠是胳膊和腿,脑袋圈里再有三个小圈是眼睛和嘴。

  雷动耐心不错,挨个给苏景解释:“这个,额头上有个‘三’的,是咱爷爷,‘三’是皱纹;这个,身子后面竖着九根道道的,这是天真大圣,他老人家不是九尾狐狸么;这位是阎罗神君,你看他头上四周放光的,看见没,那些小道道;这俩手拉手的是师父和师叔,师父头上顶着的是太阳,师叔头上顶着的是月亮,你仔细看,月亮比着太阳小了一点……”

  苏景指着另个人像:“拿棍的这是谁?”

  “是小师娘,她手中拿的是剑,不过太小了,不好画,我就画了根棍,反正棍子铲子什么东西在她老人家手里都是剑,边上没拿剑的是大师娘,这一拉溜七个是离山另外七位师祖,他们都拿棍儿。”

  七位师祖都不好画,好在离山剑宗,大家都用剑的,是以雷动让这七个小人一人拿了一根棍。

  一尺高、三寸宽的小神牌,上面刻了十好几个人,雷动刻包子还不错,刻人像的手艺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大天尊有心,神牌反面,又专门刻了一轮红日和一柄剑。红日也是一个圈了,不过剑就是剑,不是棍。

  这让苏景拜是不拜……

  好在敬意只存于心,刻得再差但躬身拜祭只要虔诚便不会错,东天剑尊三炷清香,奉于包子、金子、女子和诸位前辈。

  一番热闹过后,洞天安静下来,包括三尸在内,所有人都盘坐于礁石,静静呼吸,调理心情,分不清等待还是期待,明日将有大战!

  时光晃晃,转眼天明,不久外面钟声响起,神庙僧侣于主持带领下进行着诸般法事。又一个时辰过去,唱道喝驾之声隐隐传来,帝王与满朝权贵驾临神庙,万年才一次的驭人隆重典仪很快开始。

  瞎子老汉孤零零地躺在床板上,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并无起身之意,这场典仪要持续入夜,苏景不着急。

  且昨晚他们见到叶非闯宫,虽然没看到这狂人留下的血书,但以苏景对他的了解,这个人多半会来凑这场热闹的,洞天内众人商量过了,等等他,这场大戏的开场锣最好能由他去敲。

  时至午后,瞎眼老汉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忽然“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一个满身水锈、渔夫打扮的驭人,轻得彷如一道影,飘身进屋。

  轻轻关好房门,“渔夫”走到床榻前,低头看着瞎眼老汉,过了片刻渔夫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笑道:“我说怎会有股子熟悉味道,原来是你啊,小瞎子,你还没死么?”

  叶非的修为不在,但他的记性不是普通的好,还有,或许是混种之故,他的鼻嗅异常敏锐。苏景是修行人,宝瓶境界后就是无垢之身,除非他刻意涂胭脂抹粉否则身上不会有丝毫味道,可是这张画皮被紫霄高人炮制时,留下了一股细不可查的药味。

  就凭着这点药味和两面之缘,已然潜入神庙的叶非,在屋外路过时觉出“似曾相识”,进来看看。

  又盯了老瞎子片刻,渔夫接着笑道:“你小时候我未留意,待你老了再看,居然还挺像我的一位故人,小瞎子,可还记得我么?”

  苏景真有些佩服叶非的。扪心自问,行刺时候自己也能保持心境轻松,可是轻松成叶非这个样子、大敌环伺时候还有心情来和一个不相干之人废话几句,苏景做不来。

  叶非经历过陆角八的追杀,天上地下最最可怕的经历过后,他还真不太会紧张或者气急败坏了。

  就快老死了的小瞎子面露迷惘,嘴巴动了动,似是想问一句“你是谁”,但力气虚弱未能出声。

  似乎面前这个瞎子老汉要比皇帝的性命还重要,叶非一点也不着急离开,笑呵呵地提醒:“你小时候,秋疆去春境的官道上……有个猎户……你骂他‘赔你爹’来着,好好想一想,看能不能记起来。”

  寻常人,一辈子能经历几次命悬一线的大难?是以瞎子老汉思考不久,很快就露出了恍悟神情,而恍悟之后便是恐惧,嘴巴颤抖着,用力再用力,似乎想说什么。

  见了他的样子,叶非就知道他想起来了,由此笑得更开心了:“不用怕,既然饶你一次,以后也就懒得杀你了,只是觉得有趣,居然能见你三次,这也算是有缘了。将死之人,可还有什么未了心愿,不妨说来听听,我去帮你做好它。”

  大声的喘息、浑浊的咳嗽,瞎子老汉在用力、以至全身都颤抖起来,几经努力、用尽最后的力气终于开口、出声:“有刺客……有刺客啊!”

  第八百五十一章 事难两全,我早来了

  渔夫愣住了。

  这么多年的修行、历险,叶非很少会发愣……

  确确实实没想到,老瞎子居然会喊出“有刺客”。而发愣片刻,渔夫并未发怒或惊慌,反而笑了起来,也分不出他是气笑的还是真觉得有趣开心。

  老瞎子喊了两声又开始呼呼喘息,躺在床上好像一团乱泥。画皮下的苏景则暗暗蓄势,他可吃不准下一刻叶非会不会一剑扎进自己心窝。

  但渔夫一不动手二不逃走,就站在窗前,从发愣到展颜、从呵呵低笑到哈哈大笑,摇头道:“原来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啊……哈哈,果然有缘,我也是!”言罢叶非出剑,三十一剑!

  三十一剑,穿窗、穿墙、穿门穿屋顶,散射四面八方,偏就无一剑去扎尽在咫尺的老瞎子。

  剑光射出地方,墙裂石破血光暴现,惨叫声迭起!今日神庙戒备何其严密,刚才老瞎子一声喊立刻就引来杀猕护卫,短短一会功夫已然这间杂役房形成包围之势。

  可惜,刺客是叶非……三十一剑,杀尽第一拨合围驭人,叶非也不再停留,就在笑声里飞身冲破屋顶,昂首开声,一声大喝:“今日猪祠,狩元授首!”

  八字如雷,直轰天穹!

  旋即剑鸣声大作。管那驭人凶兵汹涌,叶非挟剑冲向神庙深处,今日来此间,必杀六耳皇帝。

  顷刻,喊杀声、破空声、示警号角声诸般大响汇聚一处,还有一间破烂房间里,一个就快老死的瞎子回光返照似的、又来了怪叫的力气:有刺客……有刺客啊……

  三百丈急冲,叶非身裹剑团,普通的驭人精兵与护卫修家远非对手,纵然悍不畏死,愿以血肉之躯结尸山血海挡路,却又哪里拦得住他半步!但三百丈过后,一群驭人精修高手从天而降,个个目光如炬凶威弥漫,手中法器绽放奇光,显身后不存半字直接动法围攻上来。

  叶飞却不作缠斗,双手合掌用力一拍,围拢身边的长剑齐齐爆起精光,啪一声脆响尽数爆碎开来!类似邪妖自爆同归于尽的手段,剑爆碎但剑气暴涨数倍横扫四方。

  以前行刺,几乎每次脱身时候他都会用上这一招,驭人不是没有防备,可是谁也没想到他才冲了三百丈就施展此术,刚赶到的精修杀猕有半数猝不及防,顿时被杀伤一片,再开叶非,业已消失不见。

  刺客消失了,杀猕兵马四下搜索,更多精修高手显身,或置身半空或落足地面,严加戒备。

  老瞎子彻底没力气了,不再喊,躺在床上一抽一抽地捯气。黑石洞天内,拈花很有些纳闷,问身边苏景:“叶非居然没拔剑扎你?”

  苏景笑了几声,摇摇头未回答。老瞎子喊叫时候,叶非若杀他不算意外,可是叶非由得他喊却不作诛杀,也算不得意外。

  雷动又问苏景:“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苏景想也不想:“再等等。”

  大宗师有些无聊了,三个凑到一起,各自取出神牌,又开始叩拜祈愿,口中喃喃不知念叨的是什么,但他们面色虔诚得一塌糊涂。

  ……

  外面乱,但神庙中央大殿法事不停,听闻叶非在外吼喝时候,狩元皇帝曾眼角微跳,但不等他说话,跟在他身边的一个黑衣杀猕就微笑道:“跳梁小丑,万岁不必理会,安心入礼做祭便是。”

  皇帝密语:“孩儿晓得了。”

  昨夜行刺事后,狩元帝入幽冥求见“老人家”,老人家不知再忙些什么,并未见他,只派出了一个鬼官问其何事,待皇帝把事情经过说完,鬼官回去复命,过不多久回来传话,告诉狩元:老人家已经知道了,你回去吧。

  待到今日黎明时份,一群黑衣驭人入宫见驾,贴身卫护于万岁身边。

  着黑衣,但未带红帽,他们不是尸煞凶神,而是恶鬼。论渊源,皆为易姓皇族长辈,都是狩元皇帝的老祖宗,早年在神庙中修行,赶在天治前就舍却阳身入幽冥侍奉“老人家”。

  阳间驭修会受天治诛灭,死后魂飞魄散、一身修为“以果养树”,但因“老人家”与天理篡改了此间轮回,这些心腹鬼煞在幽冥中可逃过轮回制裁,无需再转世重生,由此也不再受天治管辖,可以万寿无疆的修行下去。

  不过世事无圆满,十一王造出的世界本就扭曲,再被邪魔动过手脚后,整座幽冥都变成了阴水冥火煞风纠缠翻滚的炼狱之地,环境恶劣、灵气暴躁难驯,恶鬼想要修成气候千难万险。

  是以“老人家”带下阴曹的杀猕无数,真正能修成模样的寥寥可数,比着凶神更稀少也更珍贵,这一回老人家未露面,把手下顶顶凶恶的猛鬼派出来了些,暂时充当皇帝护卫。

  这次登上阳间的为首鬼物名唤易咸,狩元帝直系向上第十七代、亲生的祖宗。

  恶鬼祖宗说什么就是什么,狩元帝收拢心思,随着祠中主持僧侣指点,一步一步地行礼做祭。

  皇帝稳如山岳,场中贵族自也不乱,大群贵人跟在万岁身后,该鞠躬的时候鞠躬,该叩首的时候叩首,该宣喜喝圣的时候就气贯中元大声喊喝,但也热闹。

  那渔夫刺客消失后,就再没了动静……直到半个时辰之后,九霄云上,隐隐传来一声鹰隼啼鸣。

  皇帝身边黑衣猛鬼易咸闻声微微一笑。

  其他人都听不到,只有易咸能听到的啼鸣,来自艳赤枭的示警。

  艳赤枭是他的坐骑,幽冥世界中出名凶禽。三千年前易咸吃尽苦头、险险丢掉了性命才击杀了大枭,抢得七枚嗷嗷待哺的小枭回去,但并不喂食,而是将它们封闭于炼骨钵盂内,由得它们自相残杀互相吞噬,活下来的那一头才算宝贝,三千年仔细喂养、秘法加持,这才炼化成了一头好凶物。

  刚刚叶非来去突兀,恶鬼易咸收起轻视之心,密语传讯着艳赤枭升天,监察八方。

  易咸轻声传令:“要来了,这次得留下他。”

  命令传下,与易咸一起登入阳间、始终追随其身后的五个黑衣驭鬼身形微微一晃就此消失,不知隐匿于何处布阵去了。

  易咸不走,依旧跟随皇帝身边,面上微笑从容,他在等:等艳赤枭的第二声啼鸣,一声叫,凶禽发现敌人气息、示警;二声叫,便是凶禽确定刺客具体藏身所在了。

  可是,第二声鸣叫迟迟未至,不知不觉里小半炷香的时间过去,高空上仍是安安静静。

  易咸微皱眉头……莫非刺客察觉高空的凶禽监视、知难而退了?但很快他的眉头又复舒展,推翻了自己的猜测,艳赤枭炼得融天秘法,它藏身九霄,不露丝毫气意,除非它自己显身,否则除了主人无人能探知凶禽存在。艳赤枭未再啼鸣,想是刺客谨慎、半晌未作稍动吧。

  可也就在他刚刚把事情“想通”的时候,九霄天上、视线极限,忽然跳出一个小小黑点。

  “黑点”急追,迅速扩大,身形轮廓越来越清晰,赫赫然,一只四翅、四爪、三颈三头的怪鸟,不存半根翎毛、周身长满黑癞似的鳞甲,正是猛鬼坐骑艳赤枭。

  艳赤枭现身、降落了?

  三颗脑袋里,两棵瘪得好像柿饼、另一颗头完好无损但长长的颈子被反拧成了麻花。凶鸟死了,自然现身摔落。

  死得无声无息。

  那是易咸三千年的心血所在!就这么死了?怎么死的?易咸又惊又怒,身形如烟直蹿高空!不是去接应鸟尸,而是敌人弄死了他的坐骑,此刻还来不及远遁,应该还在天上。

  易咸飞天去,才飞起百丈,忽闻听身下一声惨叫凄厉,急忙垂首望去:刺客显身、从地面下扑出,周身水锈的渔夫手中剑光绽放,正把易咸那五个隐藏起身形中手下中的一个,一斩两段。

  不可能!天上的鸟尸身还未落下,敌人只能还在天上,怎么可能从地下钻出来。

  没什么不可能,连陆角八的追杀都能逃过之人,还有什么不可能。

  就凭他叫“叶非”,便皆有可能。天上杀凶禽、一瞬入地再破土斩匿藏杀猕,叶非有这个本事。

  刺客爆起,剑光爆起,一晃七十剑逢人便杀。怒斥声陡然响亮起来,大群精修扑向刺客,刹那之间、风雷火木数不清多少法术齐齐向着叶非轰杀而至。

  炼剑、休养近三百年,虽然那盆水炼不回来,可今日叶非伤势尽愈、精神饱满,再不是初到驭界时的狼狈模样了,口中哈一声大笑,七十剑齐齐崩碎、锐气自杀暴射四方,刺客又告消失。

  恶毒且无赖的招式,叶非使得得心应手且开心无比。再就是快三百年里,他着实铸了许多剑,随便挥霍!

  只是这一次,碎剑锐气才告暴散,驭人群中忽然闪现四头黑衣鬼物,晃身化作滚滚黑烟围拢过来,将所有剑气收敛一空。叶非“炸剑”之术被敌人接下了,未能伤到太多人。

  同个时候众人头顶传来一声怒叱:“走不了了!”

  叱喝声中刚刚扑上半空的易咸折回,向着一处空旷地方挥掌打出黑色烟霞。

  黑烟之下剑光再起,十三剑护身绞杀黑烟,渔夫又复显身,不惊反笑:“好恶鬼,能看破我的身形,算你眼光不错。”

  易咸森森冷笑,左手亮鬼符右手执乌幡,周身玄煞阴元行转,双方正面相对,必是一场绝杀死战了!不承想,渔夫根本没有和他打的意思,身裹剑光破烟而出,直接冲向着贵胄人群,他的做派仍是那四个字:逢人便杀!

  甩开顶尖高手不看,一心一意地去杀普通驭人。

  易咸眯起双眼,冷哼一声手中鬼符打出,符篆脱手即化飞烟,鬼法成形、叶非脚下三十丈方圆地面玄光闪烁,一群群恶鬼凭空钻出,这些怪物并无特殊法术,但胜在力大无穷且周身剧毒,百炼长剑才一沾身立刻被污浊、威力大减,即便奋力斩杀恶鬼,鬼血剧毒也会在眨眼间将长剑腐蚀成烟。

  随易咸同来那四头驭人恶鬼飞身而起,各自亮出一根丈八白骨刺,同声叱喝之中,四根骨刺钉入叶非身周三十丈、东南西北四正位。骨刺直没地面,冥冥鬼叫响彻天地,叶非只觉身体一紧,滚滚煞气涌动在他身边。

  这煞气来得诡异莫名,能够疯狂吸敛他身上的阳气、生机,即便叶非自闭毛孔和体窍,也挡不住自身阳气的飞快流逝。那四头恶鬼手中各自亮出一条乌黑铁链,纵身入阵中。古怪煞气能伤敌,对恶鬼却是再好不过的滋补,四鬼身形快如闪电,率领着易咸唤出的那些剧毒大力丧物,围住叶非猛打狠击。

  一时间叶非再难移动,护身群剑不断被腐蚀或击落,剑光笼罩的范围越来越小,但当他只剩五剑、剑团缩小到只剩两丈后,就此稳定了下来。

  再无长剑掉落,剑光再不退缩半分,任恶鬼与毒物攻击如暴风骤雨,剑光岿然不动!

  易咸观战片刻,森然道:“不错!”人在半空不动,手中鬼幡一晃,一阵古怪铃声自幡中传出。铃声算不得如何响亮,铃韵则诡怪非常,旁人听来不觉得什么,可叶非的护身长剑突然颤抖起来,随着铃声摇摇摆摆,好像被异士笛声控制的蛇子。

  恶斗声、怪铃声,自神庙深处传说,飘飘摇摇,传入外围角落、一间摇摇欲坠地杂役房中,房内有张床,床上躺了个马上就要死、可总也不肯死的老瞎子。

  听着铃声,老瞎子起床了,小伙子似的、跳下地,抻腰踢腿挥胳膊,活动身体。

  洞天内相柳提醒:“叶非是敌非友,现在你出手,时机不好。”

  苏景笑了笑:“想凑热闹又怕事儿太大?事难两全啊。”

  什么时候出手最好,道理明白得很。不过明白道理,也不是说就一定能忍耐得住的,苏景是坑不了再打的离山小师叔,可他也是风疾火烈喜战爱斗的金乌弟子。

  破屋中老瞎子开始活动肩膀、脖颈……

  神庙中心,大殿前场,叶非长剑受铃声困扰,剑势稍有些乱,四头杀猕恶鬼与诸多毒物凶魔趁势猛攻!

  叶非显然压力极大,身形都在微微摇晃。不过“渔夫”眼中并无惊慌,口中“咦”了一声,对敌人的古怪铃术稍显意外,跟着“渔夫”的衣袖轻轻一抖,霎时间剑鸣声大作,六十剑出袖,剑光猛涨挡下了敌人突袭,而后只见渔夫双手一搓……肉掌,搓动中竟是一声金属轰鸣,真正洪钟大吕之声,贲起于叶非双掌、砸碎于神庙天空。

  洪浩金声、淬烈金声响起,易咸幡中怪铃立刻爆出一声破锣裂鸣,再没动静了。

  短短几下相斗,易咸已知刺客非凡,与地面上的“渔夫”颇为相似的,他也不惊,反而透出些兴奋,口中怪笑:“有些意思的小东西。”手中乌黑长幡再摇,一道黑色光芒自幡中射出,直落地面。

  下一刻大地隆隆动摇,嘎啦啦的泥土碎裂声中,一棵巨树拔地而起,黑杆黑枝黑桠黑叶,树干堪百人合抱、叶盖十里方圆,树干上密密麻麻尽是扭曲的人形木瘤、每一片叶儿都烙印着一张痛苦人面!

  噬魂阴桐,幽冥中的怪树,中土阴间也有,但异常罕见,此物非天然生灵,是凶猛丧物修持破鬼仙最后一境,迎天劫但未能成功破劫,被轰灭之际一缕怨恨执念所化。

  此树的来头虽大,可天劫下仍能残留的执念必定弱小,是以噬魂阴桐初生时羸弱渺小,此树不受自然滋养,只能靠吞噬游魂野鬼存活,且因先天不足,它成长极慢,噬鬼三百、长一寸。

  这棵树冠盖十里、粗壮无比,足见它吞噬的鬼物何其数量、足见它身内积攒了多少力量!凭着易咸的本领,想要夺下这样一棵树纯属做梦,就是他们杀猕的“老人家”也不敢轻易招惹。不过“老人家”与墨巨灵图谋“破封”大事,想要抽夺力量,打上了这株鬼树的主意,以有心算无心、又经过好一番布置,终于找到机会害死了“阴桐”。

  奈何,把树害死之后他们才发现,这树中藏蕴的力量与他们的破印阵法全不相合,根本没用处。

  不止破印阵法用不上,老人家的修为和天理的本源也和阴桐力量相悖,用不上,好大的功夫都打了水漂。只是就那么扔开一旁实在可惜,是以“老人家”又废了一番手脚,将这棵十里冠阴桐,炼化成易咸法幡的幡灵。易咸平白捡了个天大便宜。

  炼化草草,幡灵本领远远比不得阴桐活着时候凶猛,可即便如此它的力量也足以横扫一方,此刻易咸发动幡灵,阴桐显现本性,落地后巨枝狂摇如天棍锤杀、藤桠挥舞好似神鞭千盏,更有无数鬼面叶飘零,辗转呼啸比着修家飞剑毫不逊色。

  叶非人在树下,才一接战便闷哼半声,呼吸功夫六十剑就被打爆大半。

  眼看易咸大展神威,已然从广场退入大殿的众多驭贵人眉飞色舞,可还不等他们喊出一声“老祖神威惊仙、妖孽还不束手就擒”,突然轰隆了一声怪响,广场正门后一方巨大香炉炸碎,香炉有香,香上有火,只要有火金乌弟子便能穿遁自如。

  就自香炉之处,一行人怪人显身。

  糖人?

  糖人。

  但从未见过这等怪模样的糖人:头顶光秃又圆又亮,上面九点疤痕,身着宽大蓑袍,颈下挂着长长一串珠子面带微笑之人。

  随便一个中土娃娃都能认得:这是和尚。可驭人哪里见过东土僧侣。

  仙祖祠也有僧侣,不过此僧非彼僧,只是对侍奉神祇、精修神意仙经的修行者的统称而已,中土僧与杀猕僧扮相迥异。

  “妖魔除尽、玉宇澄清、扬手欢庆、心花怒放……罗汉欢喜。”

  东土僧,十八人,右手背擎乌黑长棍,左手捏一盏明辉印当胸,个个微笑和蔼。众僧如雁翅排开,为首僧侣年纪轻轻,带队迈步前行。欢喜罗汉是为苏景的一般变化,化身罗汉时他的样貌会随之改变,且这样貌变化颇有趣意,若知他是苏景,一眼就能看出来;若不知他是苏景,根本想不到这两张脸会是同一人。

  欢喜罗汉变行边唱,当佛偈落、十八罗汉同时驻足,手中法棍往地面轻轻一顿,咚一声轻响中,金色佛光徐徐弥漫,端的庄严、遁地神圣!

  罗汉老爷不去看叶非和怪树的苦战,径自望向大殿:“我自中土来,跨十万里,走三百年,总算赶到了、赶上了。”

  以前迦楼罗显身都是半人半鹰的怪物,苏景或是骄傲漠然夏离山、或是心狠手辣六耳仙、或是阴狠刁钻胖猎户,十八罗汉慈悲从容的扮相是第一次登场,周身气质迥异于别次,是以狩元皇帝心中怀疑颇深但也不敢就此笃定他们的身份,冷声问道:“你等究竟何人,赶上了什么?”

  “几个时辰前刚与陛下欢聚廊亭,相见甚欢,不想陛下这么快就忘记我是何人了。”欢喜罗汉的笑容果然是欢喜的,继续回答皇帝第二问:“赶上了超度陛下,赶上了为陛下送终。”

  皇帝怒笑一声:“妖孽叶非,好胆,果然来了!”昨晚通名时候,胖猎户曾自报家门“我名:叶非”,皇帝记住了。

  忽听得一声冷冰冰的声音自阴桐树下传出:“我早来了。”

  与鬼树苦战的叶非开口,稍顿,忽然他笑了起来,居然是开心的:“苏景,居然还未死?好得很,好得很……你自己没名字么?要冒用我的。”

  欢喜罗汉不提“借名字”的事情,笑问叶非:“用帮忙么?”

  “不用管我,你去忙你的吧……对了,要不要赛上一场:看皇帝死在谁手中。”树下,叶非只剩三剑了,身形纵跃左突右冲想要冲出怪树控制,但始终寻不得空隙,眼看他坚持不住多久了,居然还有“比试”之说。

  苏景哪会拒绝:“你若输了,回中土后束手弃剑,随我去离山请罪。”

  叶非想也不想就答应:“你若输了,不用麻烦,自裁就好。”

  苏景想也不想痛快点头:“好!”

  两人所说皆为中土汉话,狩元眼见两个刺客放着皇帝不理竟自顾聊天说笑,当即面露凶光,叱喝:“拿下!”

  皇命即天命,谕令出,早已蓄势的驭人修家飞身扑起,十八罗汉齐声叱咤,拧身、舞杖,手中罗汉法棍轰一声空砸地面……一击动地、神殿剧颤,佛光爆起、鎏染罗汉金身!十七妖物外加一个“天真传人”,十八妖僧结伏魔法阵,迎袭强敌而去。

  就于恶战暴发一瞬,几乎就快被鬼树击杀的“渔夫”身形一转,就是一转,全无花俏、全无古怪,可也全无道理的,他就转出了阴桐围困!

  叶非脱困,身形如电,不理易咸不理皇帝不理所有驭人,他直扑苏景。人在半空,叶非大袖再震,九十剑散出,银光灿灿如龙、必杀苏景。

  驭人猪猡,汉人豺狗。于叶非而言:都是敌人、皆可杀!

  先杀哪个后杀哪个他无所谓的,是以只要看心情就好了,他想先杀苏景。

  以前在中土的时候他曾放过苏景……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现在他想杀苏景了,所以他说要和苏景“赛一次、看谁先杀皇帝”。叶非为人骄傲,但谁说骄傲之人就不会耍阴谋诡计麻痹敌人了。

  何况,坑那个“坑不了再打”的苏景,看他死前惊讶、委屈、纳闷的神情,何尝不是另一份骄傲快活。

  第八百五十二章 剑上空明,离山翘楚

  叶非突施辣手,苏景又怎么可能没有防备,欢喜罗汉收棍、褪相,擎剑,化归苏景本来模样!另外十七罗汉同时消失,被苏景收回鬼袍。

  皇帝自大殿中看得清清楚楚,口中“啊呀”一声怒叱:“夏离山!”

  根本不理会皇帝惊诧与杀猕骇然,苏景举剑纵身,迎上半空叶非。

  飞身时候,苏景剑袍抖动,剑鸣清朗银光绽烁,九十剑护身飞旋!

  叶非九十剑,苏景九十剑。叛徒、真传,两人皆为离山一代弟子,剑出离山的离山。既然真正相对相杀,不用剑又有什么。无论真传还是叛徒,只要是离山下来的修行之人,手中长剑便是骄傲所在,手中长剑便是意气风发!

  两道剑团天空相遇,霎时间剑气纵横,长剑惊鸣、金铁交击之声响彻云霄。

  真就不存其他任何法术,只有剑。

  叶非,少年天才,曾经的离山骄傲,年纪轻轻就被众多天宗请去讲剑,他以剑名动天下,玄天之战中他观九位先祖封存阵中剑法又得大领悟,到得今日,他的剑术何其惊人;苏景,得陆崖九、浅寻两位当世剑术奇才启蒙,又因身屠晚剑魂,身中自然生出纯透剑意,为修剑悟剑请教八方名师、得归仙试剑锤炼,更在如意胎第一段修行中以实如虚、以笔做剑斗神雷三个甲子有余,这段因陆九、屠晚而起的剑缘磨炼至今,业已大成!

  两人,一百八十剑,于三息之中,自半空斗入云霄,又自云上落回神庙,两团剑光犹未分解,竟是个不相上下之局。

  叶非全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口中“咦”了一声:“我一直都说,陆崖九的眼光绝不会错,他替兄长挑选的弟子定能长成一方风元人物……不过我可当真未想到,你剑上造诣竟也如此了得,陆崖九啊,了不起。”

  苏景摇头:“我占了大便宜,还打成这个样子,师叔见了怕是会生气,有什么造诣可谈。”

  他有风火双元、十成修为在身,苏景的剑都是真正意义上的“飞剑”。剑上有灵犀,与主人神识相牵,动手时是以意御剑;叶非却不然,他的修元有限得很,九十剑翻飞身侧靠得是他的把握——真正把握,一拿、一挥、一放。每一息,他的九十剑就会经历这样三个“动作”。

  这其中的差别何异天地,却只能打个平手。

  “剑之长,本为长人之长,你有力气是你的本钱,凭着力气把剑使得更快更好,何愧之有?”叶非声音漠然:“凭九十剑,让我杀不了你,已然是你的本事了。”

  苏景笑了:“嗯,其实我也有这样的想法。”

  “再来!”叶非未理会苏景的笑言,突然开声振喝,两字落下周身剑光暴涨,九十再九十,一百八十剑!

  凭九十剑杀不了面前这个离山小子,那就一百八十剑。

  苏景全不示弱,同声做断喝,同样、一百八十剑,不退半步、挟带剑逆冲、斗叶非。

  同为一百八十剑,但双方御剑之势迥异,苏景御剑如龙,剑光如梭,围住叶非团团打转上下翻飞;叶非则持剑成圆,一百八十剑结阵身周,十余丈方圆、寒光迸绽的一枚巨大剑团,叶非人在中央,身形来回急转如电,驾驭着自己的剑群。

  银色剑龙,金铁鸣啸,于苏景主持下疯狂冲撞!

  同样是银色的剑团,仿佛永远不会抹灭的寒光,于叶非把持下层层自旋,一次次化解剑龙猛攻……

  看上去苏景主攻大占上风,叶非只有结剑固守的力气全无反击余地。可苏景自己明白,哪里占到了上风,攻得如此猛烈只因为:不得不攻!自己的剑龙已然被叶非剑群牢牢牵住,不知不觉里就跟着人家一起旋转了,只要攻势稍弱一点,剑龙顿时就会崩碎。

  洞天之中,小相柳戴花抱琴,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冲出去了。但身边不听轻轻摇头:“剑上输赢,苏景都认,斗剑的时候他不会想我们出手的。”

  小妖女是了解自己夫君的,眼前一战无关正邪、无关天下,只是离山的门内事情、剑上事情!或者说,这是苏景的意气之争,这一仗打得有些傻,不过想想以前栖霞山一剑自穿胸膛,这等傻事苏景也不是没做过。

  相柳点了点头,但不收势:“须得小心提防驭人,尤其那棵树,不简单的。”

  苏景到场前,驭人猛鬼易咸的阴桐幡灵把叶非都压制住了,足见其威力可怕。提到阴桐,不听得眼睛亮了:“小贼说,树不错,她看上了……小贼还说,可惜了这么好的六角铃铛,被炼化的乱七八糟,她得还宝贝本来颜色。”

  神庙正殿内,狩元皇帝面色古怪,两个刺客自己打起来了?这算是藐视君王么?不过见那两个绝顶凶人自相残杀,他还是很快活的,是以皇帝传令手下严加戒备,同时密语场内本领最高强的一人易咸:眼下的状况古怪,您老自己看着办,什么样的时机、怎样的出手,都您自己拿主意。

  易咸退开了些,全神关注战团。

  突然,剑龙之中爆起一声凶狠吼喝,苏景双手急挥、又是一百二十剑!剑龙维持不住了,只有再加剑,百八再百二,整整三百剑。

  剑龙陡增四成,威力暴涨,可苏景不肯停手,连串大吼愈发响亮,剑袍一震再震,又接连多出了两百剑,前后五百剑!九百岁,放在修行道上还是青年的年纪,以一人之力,独御五百剑!

  剑龙疯长,剑龙疯癫,剿杀叶非。

  叶非没有表情了……

  苏景与叶非见过多次了,这个离山叛徒并非永远冷冰冰的样子,有时阴冷肃杀,但也经常微笑赢面,可无论什么时候,哪怕他身负重伤、最最落魄之时,此子眼光深处总是藏着一份不屑,仿佛于他心中根本就没有敬畏二字。所以他想杀谁就杀谁,不看缘由只问心情;所以他言出无谓,随口百年诺转眼扔一旁,心无敬畏,诺言算得什么。

  这便是叶非了,什么天地人间,什么生灵自然,他统统看不起,甚至连自己也看不起!

  可是唯独今次,乍见苏景五百剑时候,他的神情不见了,就连永远深藏眼中的不屑一样消散去、不存分毫。

  不屑散去,却并非重视或者惊讶,真真正正,什么都没有,这个人就那么一下子,没了情绪:不惊也不怒、无喜亦无嗔。

  那是空明,剑上叶非,剑上空明!就只有剑逢敌手时,他才会忘记不屑!

  随后,叶非散剑,一模一样、百八再百二、三百又两百,五百剑。

  剑鸣与交击,寒光与剑气,于此一瞬暴散、暴散、仍是暴散!两位来自中土离山、痴于剑也同样精于剑的出色传人,于陌生世界之中于万古神祠之内,御千剑、绞杀!

  叶非五百剑起,他的“剑圆”就此散开,每五剑收尾相衔,如银蛇,五百剑即为百道银蛇,叶非再不是居中稳守,四面八方“银蛇”蹿腾,围攻苏景剑龙。

  相持片刻“巨龙”渐呈散乱之势,长啸声中苏景变招,心念急转主动崩碎剑龙。

  剑龙崩而群剑未散,所有长剑都聚于苏景身周,五百剑分作内外两层:外层每三剑相笼、结做铁叉之形,三百十六剑化一百二十“银叉”;内层每七剑结转“逆北斗”之阵,一百四十剑化二十阵“北斗逆施”。

  内外两层剑阵,甫一结形便做相融,每一阵“逆北斗”统驭六“银叉”,由此再结“六裁反天斗”剑阵,二十剑阵仿若星盘,呼啸急旋,斗银蛇。

  苏景、叶非两人,各自化身疾风,驾驭自己长剑,迎击敌人凶刃同;躲避敌人飞剑袭杀,挥出自己剑阵寻隙击杀敌人……

  凡人看来一片混乱的战局,大修眼中千载难逢的好剑斗!

  “剑”一道,贯穿三千世界,驭界诸族不乏用剑好手,可是剑法的传承与发展脱变于修者对自然的感悟,这“自然”两字,藏蕴了生衍、气运、造化、阴阳、数术等等等等无限玄机,不入自然天地,剑再快再锋锐也永远是死物。而这“十一世界”本就残缺扭曲,它连四季变化都是以地域划分的,有谈什么自然之道,在这座世界里繁衍、传承,注定领悟不出真正精彩的剑术。

  此刻,两位离山奇秀斗剑,落入驭人剑修眼中,何异神技。

  “好!”皇帝身旁,一头杀猕剑修看得心驰神往,忘情之下脱口喝彩,旋即反应过来,自己何以如此失态,可还不等他向皇帝告罪,身边众多杀猕侍卫、大修中竟又响起了十余声喝彩,最最自然不过、也再再刺耳不过的:好!

  忽然,苏景开口了:“剑上斗,做个赌、添个彩头如何。”

  叶非的声音与神情一样,不存丝毫情绪:“什么彩头。”

  “我输我便死,我赢,只说几句话,盼你能用心听好。”

  笑。

  叶非笑,却不存什么欢喜意思,他不开心,只是想笑所以才笑:“赢我、说几句话?”话音落,长袖甩,又再五百剑!

  苏景虎吼,啪一声发髻爆碎,全力、真正全力施展,新又唤起三百剑,极限已至,八百剑。今时苏景的至高本领,八百剑。

  苏景八百剑,叶非一千剑。

  一千剑?

  这一次叶非再无停顿,长袖接连三振,第三个五百剑,第四个五百剑、最后一次……整整一千剑。

  人如惊鸿,三千剑。

  霍然大笑、如癫如狂,这才是叶非的本领,他有三千剑!驭界三百年,他突破再突破,一人之力,可驭三千剑!而这突破的缘由正是:修为不再。

  修为在时,再如何努力总也破不了瓶颈,总也跨不过“剑障”,但来到驭界、修为难回,当他手中只有剑时,一切障碍都变得那么“顺理成章”,荒僻山谷铸剑、炼剑、修剑,叶非剑法突飞猛进。

  满天飞剑,炫目迷离。其实哪里还有天,当天空被剑气割裂、被剑影遮蔽,剑就变成了天。那是叶非的剑,叶非的天。

  驭人头顶的天,苏景头顶的天,就是叶非了。

  苏景八百剑,叶非三千剑。苏景修元满满、他以气御剑,叶非真元不足、他以身运剑。这便是两人之间的差距。

  剑术相斗,肯定不是谁的剑多谁就能赢,若真如此卖剑的商贩和铸剑的铁匠一定是天下第一、第二剑术高手。

  可是落在这场拼斗,比得远非单纯数字,要知道数千柄剑每一柄都是活的,每一柄都藏蕴大力与饱满杀意,当单独每剑都锐意相当力气伯仲时候,八百剑又怎能抵挡得住三千剑。

  终于,叮叮当当的交击声中,掺杂入长剑哀鸣,苏景的剑阵被层层击落,叶非三千剑已成欺天之势,如惊涛骇浪!苏景却做不来那岿然不动的巨礁,他的剑不过是一片正茁壮成长的秀木幼林,在风暴的轰袭中摇摇欲坠。

  “你输了之后,肯定不舍得死的,到时候狐狸长弓、风法火法、金乌黑狱外加你那柄丈一长剑,乱起八糟的手段就该一股脑扔出来了……还有你那群乱七八糟的帮手。”叶非的声音平静,没语气的,不得不说他还真是了解苏景。

  以离山真传身份,凭手中长剑恶斗叶非,苏景有这样的豪情,可是剑法不敌的时候就不用其他手段甘心就戮?那可不是白马镇苏记老铺少东家的性子。

  叶非声音不停:“你输了不肯死,但凭剑法你又赢不了我……刚刚你说的赌斗、彩头根本都是废话,没影子的事情。要是有话想说你干脆直接说了,听不听得进,我自己做主。”

  说话时,叶非剑上压力不减,苏景还有没有力气说话是苏景的事,叶非管不着。

  叶非两句话的功夫,已然扫苏景近百剑,哪还有对攻的局面,只剩苦守余地,可苏景还是深吸气、自全力统御剑阵的心神中分出一道:“我不知当年师尊追缉你的细节,但我大概能猜出:是他饶你,而非你自己逃出生天。”

  师尊陆角八巅峰时候,究竟有多强的本领,苏景至今不得而知;若叶非十成修元在身,他会有怎样的战力,苏景从未见过。

  但是再明了不过的事情:叶非叛逃时,修为虽精但远远未至巅峰,而那时陆角如日中天,叶非拿什么和八祖斗!

  才刚说了一句话,遽然崩裂怪响连绵,来自叶非剑群的力量暴涨,顷刻崩碎苏景两百剑有余,足见、苏景一言引动叶非心中怒火。

  苏景闷哼一声,剑团再做缩小,勉强抗下了叶非这一道狠击,再开口时他转开了话题:“我初入修行时候,在那片血天白地小世界中,陆师叔曾对我说过修行事情。”

  “修行事情,一千步,从懵懂僮儿到破道飞升,便是一千步行走,走对了、走好了,千步之后证道飞仙……但、只要踏错一步,哪怕半步、半寸,正邪殊途、仙魔殊途、人鬼殊途……半步、半寸之差,便是生死相见!”

  又是一百剑被打飞、打碎,苏景的身形开始摇晃起来,但他说话不休,即便声音都在轻轻发颤:“差不多的道理,我家乡私塾老夫子也曾讲过,这道理有些太大了,就是因为它太大,所以与我无关,当时师叔教诲,我听过就是了,并未心上。直到后来,我立威南荒、我扬名西海,我在离山成了主掌刑罚的长老。”

  “离山刑罚,小题大做,着实可笑的……但苏景何其有幸,有同门贺余待我如手足,他给我讲了一场:值得。人间信义莫过托妻献子,人间正道莫过执剑律身,不想、不愿、更不敢教坏一个弟子,能教好一个弟子,哪怕付出再多也是值得!否则,辜负九祖、辜负人间、更辜负天地!离山之义,莫过这场‘值得’。”

  又是二百剑碎,前后几句话中,八百剑折损七成有余,苏景身边只剩不到两百剑,于这场剑上拼斗中苏景已然陷入必败之境,可他的声音反倒愈发响亮:“叶非,仍是之前所说,我不知师尊追缉的经过,但我还有一件事敢笃定,你听我道来……”

  话说到此,金乌弟子猛开声,字字如雷吼喝:“清理门户,绝非快事!就是这八个字了!为何你能从我师尊剑下活命,为何你叶非仍能活在人间,只因吾师以为:清理门户,绝非快事!”

  “你伤六祖,伤他身伤他心,但并未伤他修行,他最后未能飞升与你无关;你行事不分善恶,多有无辜命丧你手,但远古圣宗摩天刹尚能宽恕绝世邪魔‘毗摩质多罗’,只因他回头是岸!一样事情,一样宽恕,离山也能!苏景以阿爷在天之灵立誓:你若收手,随我回山,你曾犯下罪孽,苏景一力承担!我领悟两重天道,其一是为‘现世报’,但你若收手我便不报!”

  何为一力承担?以后千年不作修行,行走于人间、把所有精力都用来匡扶良善,唯有如此、否则无以承担;何为我便不报?那现世报是他领悟的天道,是他破无量、成就小乾坤、乃至修行元神的基础,不去“现世报”于叶非,绝非以后不和他打架那么简单,而是自破自道,会让修为大损……

  清理门户,绝非快事!

  若有的选,宁愿敌对满天神魔,只要能把他领回去……贺余如是,苏景亦如是。

  为何如此?只因八祖未杀叶非。这个理由足够充分么?哪里充分,前人事情与今人何干。可苏景以为足够了……这便是苏景了。

  甚至苏景明白,就凭几句话绝决全不回叶非,可是不管能不能劝回,该他说的他就一定要说。

  叶非,蔑视一切也蔑视自己,他连自己都看不起。苏景,敬畏天地更信任前辈,师父饶过了叶非,他就敢去担下叶非的所有罪孽,只要叶非回头……哪怕是自不量力。

  两位离山翘楚,各领风骚各展风云,能远胜同辈修修家,不是没有道理的。

  而苏景说完,叶非隐遁于剑群中的身形突然凝止,直到此刻众人才发现,狂傲叶非竟然泪流满面。

  流泪,可眼中、脸上依旧不存丝毫表情,一字一顿着,他缓缓开口,说话的话却和苏景的相劝之言全不搭界,莫名其妙之言:“你曾斗志昂扬,虽死无悔,宁死也要前行……却有天突然发现:你只是蝼蚁。不是我不想斗战,而是我突然发现,我只是蝼蚁……这便是人间至痛了。”

  苏景摇头,他听不懂叶非的意思,叶非口中“蝼蚁”指的到底是谁。就在此刻,遽然一声惊雷轰动乾坤,自从叶非与苏景激斗之后就在无动静的那棵“噬魂阴桐”突兀暴涨,眨眼之间纵穿云霄,将两名离山弟子尽数冠盖之下,随即万叶飞旋枝丫横扫,阴桐发难,仿佛要湮灭天地的凶猛攻杀!

  驭人猛鬼易咸躲在旁边观战已久,苦心寻找时机……真正的聪明人从来不会把别人当成傻瓜,两个刺客自己先拼命了?他们傻么?易咸是聪明人,所以他不觉得苏景与叶非傻。

  两个刺客只见的恩怨和渊源易咸不知道,但他至少能晓得,求他们自相残杀到两败俱伤的局面几乎不可能出现,所以他要及时出手,不等他们真正分出胜负……时机何在?糖人夏离山剑团不断散落,人已摇摇欲坠;渔夫叶非泪流满面心绪翻腾心思不稳,这便是最好的机会了,一道心咒打出,蓄势已久的阴桐爆起,务求击杀两个刺客。

  这是苏景第一次对叶非说出“回归”之言,正说道要紧时候突然被邪魔打扰,他又怎能不怒,可还不等他出手反击,对面不远处便已爆起一声怒啸,再、拔剑!

  自从逃脱陆角追杀以来,叶非第一次听离山弟子对自己说出“回归”之言,不是敷衍言辞,叶非听得出苏景的心意,更震撼于那句“清理门户绝非幸事”,这么久以来,叶非一直觉得:离山之人,个个欲杀我而后快。

  他这么想,他也为此得意……叶非数不清自己见过过少风浪,便如苏景所料,叶非不回头,但不回头并不妨碍他心中唏嘘,至少,他今天不想再杀苏景了。

  叶非凶人,心中既起唏嘘,当以剑倾泻,就在此时,驭人动法,那可绝难对付的鬼树……厉啸冲霄,叶非拔剑!

  三千剑弃之不用,他自掌心处另有抽出的一剑。

  剑起时,无光无声。

  剑落时,天摇地动、冥冥哭号。

  于幽冥生长无数年头,被易咸引为重宝、以为就算真正仙家来了也能以之周旋一二的幡灵鬼树,就在叶非长剑一挑之下,连根拔起摔飞天外!

  掌心、命纹一剑,叶非的剑。

  第八百五十三章 凶焰滔天,今日阵仗

  莫说驭人猛鬼,就连苏景都吃一惊,脱口:“什么剑?”他早都在防备着这棵阴桐,心里明白,鬼树不好对付。

  哪承想,叶非一剑破之!

  剑就在叶非手上,锷上无铭篆,剑身无符刻,普普通通的一柄剑。叶非眼中闪过一层诡怪绯红,他摇了摇头:“不值一提。”

  话音才落,突然一声惊怒、痛苦的咆哮震耳欲聋,驭人恶鬼易咸双目血红满面狰狞,暴怒之中,恶鬼将手中长幡“啪”的一声从中折断。

  长幡断成两截,断口锋锐如矛,易咸不存丝毫犹豫,双臂举起双手翻转,竟把两截长幡刺入自己头颅!

  断幡入脑一瞬,被叶非一剑拔起、犹在高空翻滚的幡灵阴桐突然模糊了形状,化作一道浓稠黑烟,自天空向下射落。黑烟落速快速光电,没入了猛鬼额头。

  下一刻,自残、将死的恶鬼身上猛掀起无边凶焰!凶威压顶而来,就连最最不怕鬼物的苏景都不自禁倒退两步。全不掩饰自己的惊诧,苏景瞪大了眼睛,望向正层层拔高、身形暴涨的易咸……

  自毁法器、配以秘咒、引幡灵融入鬼身,此法可让恶鬼法力大涨,身拥三倍幡灵之力!易咸的身体本来承受不了如此浩瀚力量,施展此法后,重伤一场是最好结果,甚至修为尽丧、魂飞魄散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驭人性情暴躁嗜杀,当幡灵受叶非重创,易咸想也不想直接发动这门秘法。

  魔焰滔天,转眼间易咸已经化作千丈巨大、半人半树的丑陋怪物,狞笑声音仿佛两块朽木互击于天,坑坑怪响传遍八方:“无知小辈,妄撼天威,可见冥王之威!”

  确是冥王,杀猕在于幽冥中的王公,槊妖加封给易咸的。

  这名头可笑,但三倍于幡灵的怪力却是货真价实,身形如此巨大的怪物,动作敏捷可比清风,纵身跃起,手中钻天巨锥一甩向着苏景与叶非重重打来。

  巨锥尚在半空,卷动起的风雷已然催压得恢弘神庙摇晃不休。

  金红光芒一闪,苏景脚下浅浅阳火流转来开,可是这一次仍未等得苏景出手,不远处那一团剑光就已爆起,迎向怪物打下的巨锥。

  叶非举剑迎锥,金木交击、绽放开来的竟是雷鸣般的淬响……巨锥崩碎、剑光仍在!继续疾飞、疾飞……眨眼之后那小小一团剑光冲上千丈、飞到怪物面前。

  易咸绝非等闲鬼物,叶非来得快、它的应变也不慢,叶非到时恶鬼的法术也告成形:左手凝法、结木之阳刚,化青罡神雷三盏,打出;右手结印、聚木之阴祟,化百丈噬魂阴水,泼洒;口中咒言响亮,嘴巴大张之际,另又一道幽绿光芒闪出,如箭激射!

  青罡神雷,饱蕴命气之韧,凭此一雷能穿天洞地,而天大地大性命最大,命气罡雷暗藏天眷,可逆五行,专杀专克锐金,什么剑在此雷面前也是泥捏面塑;噬魂阴水,万鬼怨念凝化实质,下品为石、中品为玉、上品为木、极品为水,专破阳间生气与阳身修持,是幽冥鬼物对付人间修家的上好宝物,便是那下品的“噬魂阴石”,阳身大修都要忌惮三分,何况是祭品水煞;恶鬼口中喷射幽光,则是最最纯粹的:力!这鬼木在阴间生长了漫长年头,吞吃的凶魂恶鬼多到无以计数,终鬼法元迥异修为不同的,但无论怎样的修元,最终都被阴桐炼化做单纯、至简的蛮力,正是怪物口中幽光一道。

  易咸极怒,引幡灵融体,但它心中对“渔夫”再不存半分轻视,一出手便竭尽全力,必杀叶非!

  神雷自左、阴水自右、幽光居中当头,三道杀灭齐降。

  便是杀劫袭来时候,一声叱咤自叶非口中绽放,全无半点征兆的,他手中那团平平常常的剑光变作横扫天地的强光,真就仿佛一轮骄阳炸碎在他的手中、他的剑上。

  不见火、不存热,只有光芒,本来森冷却因太过强猛所以变得炽烈、似要把这一方天地都熔炼掉的剑光。剑、光!

  只有金乌神目才能洞穿这无尽强光,苏景看清楚了,叶非再出剑,一剑一剑皆自掌心抽出……命纹养剑,掌纹如“川”,之前拔起幡灵鬼木他只动用了一剑,但荒僻山谷三百年修行里,他在双掌养下了六剑。

  就在此刻,叶非掌纹六剑尽出,剑化夺天之光!

  剑纵剑横剑斩剑刺,驭六剑,“渔夫”如神!于强猛光芒中六盏命纹之剑,在叶非手中盘旋翻飞,斩断神雷、扫灭阴水,又再硬生生挡下幽光诛灭,叶非哇一声大口鲜血喷出。

  血出口,人却不作丝毫停顿,提剑纵上,斩妖孽!而那一口鲜血,何尝不是叶非的另一剑,直喷敌面、洞穿敌目!

  一弹指能有多长时间?从光起到光灭一弹指;叶非从千丈天空绕树飞转、层层旋转中最终落足地面一弹指;没人能数得清楚就只有叶非自己晓得,驭六剑,四千三百三十一次迅猛劈斩,一弹指。

  弹指过后,渔夫落回远处,六柄长剑未收,他的双眸已变作妖冶血红,根本再不去抬头看一样仍僵立身边的巨大鬼物,猩红双眸一转望向苏景:“入我身边十三丈境地,我必斩杀于你。”话说完又是一口鲜血呕出,落在地面、死气沉沉的红。人却再无片刻停顿,带上他的六柄剑,直直扑向狩元皇帝所在大殿。

  叶非现在的心情很糟糕,除了杀驭人皇帝,他再也想不出能让自己稍微开心一点的事情了。可即便前方杀猕大修无数、即便驭人可能还藏有绝世凶物或机密手段,叶非也不许苏景于自己联手,至少不允苏景近身十三丈内!

  不是开玩笑的,这次叶非言出必践,苏景未应声、但点了点头,那就各打各的吧,反正今日,狩元不死我不归。

  叶非说完话、吐过血、再冲起时候,易咸化身的巨大鬼物终于爆发出哀嚎,歇斯底里、满满的不甘与不信,可才号啕半声,千丈法身轰然爆碎。

  死了。

  高高在上,不受天治做漫长修行,得造化炼化异宝阴桐入幡,深得槊妖栽培,被寻常驭人修家看作神祇,引幡灵入身时曾掀动无边凶焰的易咸,就在一弹指间魂飞魄散。诛杀此獠之人,一代真传、欺师灭祖之、离山叶非。

  剑光再起,叶非冲阵!

  随这凶悍刺客再起身,神庙之中大战掀起,皇帝身边随行侍卫层层扑出,天上地下四面八方,潮水般扑涌过来。围攻叶非,也剿杀苏景。

  苏景身周金光闪烁,刚刚隐去的十七罗汉又执棍显身。

  佛光鎏金身,罗汉无垢而刚,极金刚,身坚如百炼玄铁,长棍舞动、隆隆之声仿若罡雷,十七罗汉四散去,一棍一棍打那血肉飞溅,打那惨嚎悲呼,打那一场腥风血雨!

  罗汉迎敌,满头小辫子的小贼迫不及待跳出来,奶声奶气地望着苏景喊爹,眼睛的余光对正崩毁散落的易咸尸身一瞟一瞟:易咸身死魂灭,幡灵元识也告磨灭,但阴桐的木罡真形与恶煞本元仍在,正自怪物尸块中滚滚冒出,若不及时收敛它们就要消散去了。

  苏景笑道:“去吧……对了,镜子!”

  小丫头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向着易咸尸身赶去,同时小小的嘴巴张开向着天空一喷,玄光冲霄起,又是一镜天!夏离山归来,当教天下齐知;糖人诛灭皇帝,这片血光景色,当教天下人齐做观览!

  明镜悬天,但这宝镜才告成形,神庙大殿中突然蹿出一头僧侣打扮的杀猕,显身同时杀猕手中紫红颜色长弓拉满,“嘣”的弓弦闷响,一道血色奇光直击悬天宝镜,旋即众人耳中脆响尖锐,来自邪魔天上的遮天宝镜竟被一箭射爆。

  杀猕僧侣再纵身蹿上云头,手中长弓一转又复满弦,遥指地面苏景。

  “嘣”,第二声弓弦响亮,第二箭离弦,血色光芒于激射之中陡然扩散开来,化作一头赤红妖虎,肋插紫翅、目烁金光,血盆大口中隐隐还有一头人形妖灵端坐!饶是苏景见多识广也不曾听说过这等怪物。

  火光绽烁,背后天都火翼展开,苏景一飞冲天,弓杀斗法何足惧,飞纵时候白玉弓已然在手,暴射!

  厉啸纵横妖威弥漫,九尾白狐显身天空,迎上飞虎、破!

  虎灭狐犹在,直扑执弓杀猕,那头杀猕惊却不慌,身形急急飞退,手中长弓连番急震,乌鸾、烈隼、鬼面青狼、金冠毒蛟……杀猕接连十七箭,各做蛮荒凶兽化形,齐齐袭杀九尾妖狐。

  已然射出之箭,苏景并不理会,趁杀猕专心应付妖狐之际,元吉天都火翼猛震,身化金红光芒直冲高空,千丈后猛敛翅、于空中画出一道闪亮之弧,苍鹰搏兔之势狠扑执弓杀猕!他的身法比着白狐之箭还要更快!

  但就在他急冲之际,神庙中忽又传出一声厉啸,一道灰色身影激射而起,自半空里拦住苏景,一头身形瘦弱、双腿尤其短小的矮脚杀猕跃出,手执一根银色短棒向着苏景当头打下。

  金乌翔空何其迅速,纵是以有心算无心,能够拦击、截杀苏景之辈,也足见其身法了得。

  只凭易咸、紫弓、矮脚这三头杀猕,便知今日阵战,远非之前两次宫内行刺可比。

  第八百五十四章 四百法相,三箭绝灭

  矮脚杀猕狞笑,短棍落!

  中!

  但想象中的头颅爆碎、红白崩飞的情形并未出现,矮脚杀猕的短棍打中的不是头颅,而是一只手。

  五指修长、掌心白皙的右手。

  戴花抱琴、青衣剑袍、面目森冷的男子,于短棒落下刹那从苏景体内迈步而出,举单掌迎上短棍。棍击于掌心,随即被相柳握住了。

  短棒不是等闲兵刃,那是经千年炼化、诸般秘法加持的宝物,轻轻一点足以让坚硬石岗爆碎成粉的宝物,竟轻飘飘地被人用手接下、握住。矮脚杀猕大吃一惊,但斗法搏命不容丝毫迟疑,此獠当机立断,放弃宝物抽身急退,三百丈后凝滞身形,三目眯起死死盯住小相柳。

  他后退时,相柳手上玄光一转,掌中短棒哀鸣一声,断裂几截,又被随手扔掉。小相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虎口被震裂出一个小小的口子,流血了。他低头、把虎口放入口中,吮血,双眼则翻起,看了看矮脚杀猕。

  相柳出洞天,抵挡半途截杀,苏景也没想到他居然凭着肉掌去接敌人宝物,但苏景身形不作丝毫停留,金红色的弧光飞射,继续扑向持弓杀猕!

  持弓杀猕正在神庙大殿上方天空,苏景这趟扑击,欲擒杀他后再从天空直落,直接入大殿去杀皇帝。

  叶非是从地面上过去的,正向大殿内冲,他不许苏景同路,苏景也不去触他的霉头,就从空中扑去。这时候,不远处轰鸣暴散,白玉弓上九尾狐狸与杀猕弓修连珠十七箭打出的诸般凶荒恶兽同归于尽了。九尾狐狸法相散!

  白玉弓,苏景手上最好用的法器之一,多次狙杀强敌,几乎无往不利,爆起的一击竟被对手稳稳接下了……射落白狐,杀猕手上长弓急转、满弦、正对苏景化身金光、而杀猕叩于弓弦上的右手顷刻枯萎:手上精血尽入长弓,无论能否狙杀强敌、今日之后他都再无法执弓。

  他以毕生修为凝聚一杀!

  若再直直前冲,等若将自己的性命送到敌人的弓箭上,苏景实在做不出这种傻事,光弧陡止、人钉半空,手上白玉弓同样满弦。

  杀猕脚踏玄云、糖人身背火翼,相距七百丈擎弓互指、相对。

  已然萎缩、全无生气右手仍牢牢叩执弓弦,六耳杀猕缓缓开口:“老夫受先祖之命,守护神殿天空,修弓糖人,可知弓上桀骜?”

  修剑者傲于剑,修弓者傲于弓,杀猕问起“弓上桀骜”,再也明白不过的意思,愿与苏景斗射于此间。

  糖人微扬眉,点头。

  执弓杀猕沉身:“你牢记,今日射杀你之人:摩沾。”口中说着射杀,但弓弦并未松开,而是将身形游弋起来,奇快,如风,全无规律的上蹿下跳。

  两弓相对,不止要射杀强敌,还要躲避对方射杀,晃身动影是为让对方寻不得自己的所在。可无论杀猕如何跳动闪烁,他的弓上锋锐都稳稳锁住苏景眉心。

  “呵”,糖人一声轻笑,苏景一动未动,可就随着这一声笑,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就那么莫名其妙的,两个苏景,皆持弓、相距七丈,遥对杀猕。

  “呵”,第二声轻笑,两人变四人,四个苏景都手持长弓,彼此相隔十三丈、站成了一排。

  “呵”,第三声轻笑,空气突兀震颤,四个苏景变作四十个、四百个苏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尽是苏景,全不存分别,每人皆挽弓满弦、每一弓皆妖气弥漫。

  “哪一个?”四百苏景同时开口、微笑。稍顿,四百个声音又同时询问:“弓上桀骜?你拿什么和我比?”

  七百丈外,摩沾额角见汗,哪一个?怎么破?他忽然闭上了眼睛,身随云驾急行不休,三目紧闭不看敌人……但就在他闭目后下一瞬,摩沾口中遽然响起一声大笑:“这里了!”声落、弦振、血箭离弦!

  破空一箭,离开弓弦时便告消失,消失同时又告出现——现于七百丈外,四百苏景正中央的那个苏景。

  “错了。”四百苏景同时开口,杀猕一箭,穿透了他射向的那个苏景身体,不见血光、不见尸体掉落,甚至连丁点涟漪都未曾掀起,飞矢呼啸尖锐,飞向了远处的重重山峦……远山中箭,先是微微一震、随即嘭的一声轻响传出,连绵山峦化作齑粉。

  今生此世,所有修为凝结、威力最最强猛的一箭,也是今生此世最最无用一箭。

  摩沾的面色黯如死灰,重新睁开了眼睛,粗重喘息中费力摇头。四百个苏景整整齐齐地笑了:“可笑吧。”

  杀猕目中精光突兀一闪,本已垂下的长弓猛又举起,快如光电、第二箭!他的手废了,但外人不会知晓,他以手上精元反哺魔弓,能够换来三射,是称“三箭绝灭”,第一箭本就是为了诱敌,果然,箭落空后糖人再开口说话时候露出了破绽,一丝气意泄露,摩沾即刻发动第二箭,糖人必死无疑了!

  可摩沾笑容才告绽放,四百个苏景的声音再次传来,整整齐齐、笑:“又错了。你还成不?再猜一次?”

  苏景的笑容、笑声轻松,但是只有他自己晓得,背心已然被冷汗湿透!对面摩沾毁手弓杀威力,堪比离山长老全力一击。金乌弟子以身法和火遁穿空称绝,却全无把握躲过对方那满弓一射,若非如此苏景又哪会与他“斗弓修”,没的浪费时间。

  尤其苏景没想到摩沾还有第二箭。

  万幸苏景足够谨慎,故意露出一线破绽去做试探,若是直接收了满天幻相,怕就要直面那夺命一箭了,能不能挡下?他没把握。

  苏景手上有弓、囊中有剑、洞天里有人,但只要动法必会有气意泄露,对面摩沾舍却最重要的右手,已是存了玉石俱焚之心。苏景大概能猜到:就算自己一道白狐暴射杀灭了他,他也会在临死前放出一箭来射杀自己……僵持。

  苏景最不想要、却不得不做的僵持。斗战便是如此了,不是什么时候能够激突猛进的。

  地面上杀声四起,十七罗汉压力极大,散去后又复聚拢,结阵抵御敌人猛袭,拼上全力为主公守住“下盘”,而叶非动命纹六剑,这一会功夫里仍还在冲袭途中,竟未能直接杀进大殿去,足见今次驭人实力强劲。

  突然间,一声洪钟响亮,巨声自大殿中传起、于半空里掀起巨大声浪,横扫天空。

  摩沾霍然大喜,终于等到了神殿驰援!此钟为历代驻祠“高僧”尸骨炼化,凝聚目邪、耳邪、思识邪三重“上上清透”神通,专破幻景幻听法术。殿中杀猕眼见摩沾为糖人幻法所困,立刻轰鸣此钟,助他勘破真相。

  神庙总坛中供奉的上法宏器皆为驭人核心机密,瞎子小厮于此烧火三百年却无从了解。钟声轰涌于天空,三百九十九枚身形迅速浅淡先去,唯独角落处一个苏景身形实在。

  异变突起、幻相破尽,苏景猝不及防。摩沾毕生浸淫长弓,他一直在等着钟声响起,此刻动作何其迅捷,弓弦震、杀劫去!

  “轰隆”巨响,如天雷贯耳,这一箭终于落在了实在处,只见糖人中箭、面露痛苦,旋即身形爆碎开去。

  真的碎了,不过他的身体崩散后,那尸块、鲜血立刻融于空气,只剩下一块血红色的玉石,翻滚着向地面落去……无论中土第四圆还是瞑目王创造的十一世界,都不曾存在“蜃”这等凶兽,是以杀猕之中无人识得蜃玉。

  苏景苦练剑法是为斗战,既为斗战,又怎么不炼器炼宝?以他的性子,最最喜欢的宝贝莫过于南荒老蛤赐下的蜃玉,可惜那件宝贝因为自己当初修为浅薄、炼化不得法又发动得太频繁,内中蜃元渐渐耗尽,废掉了。他还在离山的时候,特意请小金蟾搭桥,以诸般灵丹妙药和三道对本形古妖大有好处的洪荒法符,又想南荒老蛤求来了一块好玉。

  再请教高人、以阳火重新做祭炼,刚刚那四百幻相皆从此宝而来。

  相比其它幻相、蜃玉本石凝结之像最是坚固,不为邪钟所动……摩沾第三箭终于找到了“真相”——为何会有那么多糖人的真相。可惜,仍是未能杀掉强敌。

  蜃玉中箭时,就在它不远处、一个正渐渐消失、变得浅淡的苏景,又突兀清晰起来,火翼振,苏景再化金虹,直扑摩沾!

  苏景看得清楚,第三箭后摩沾的右手彻底飞灰,他的修为已废!

  也是这一刻,另一处天空里,也是对持了一阵小相柳与那头矮脚杀猕同时动了……矮脚杀猕天赋秉异,他的修为不算太高,但修得一门秘法:身法。

  短棒被毁,他明白小相柳不可力敌,大家的力气差得太远了。但他不怕,他还有绝世身法,游斗之中大把机会戳瞎那个冷峻糖人的眼睛、割掉糖人的耳朵、刺破糖人的心脏!矮脚杀猕一动便是满天残影。

  残影才一弥漫开来,惨叫声就告响起!

  残影破散去,小相柳的手如铁钳、稳稳卡住了矮脚杀猕的脖子,冷笑声里夹在了嘶嘶蛇信怪响:“分光化影?差得远了。”

  分光化影,小相柳天赋本领,矮脚杀猕后天修成,这便是:差得远!

  嘭地闷响,矮脚杀猕身躯爆碎,这是小相柳的另一门本领:掐脖子能把人彻底给掐爆了。

  身法对决,电光火石。

  矮脚杀猕血肉迸溅一刻,也是弓修摩沾人头飞起之时,摩沾的弓修废了,还拿什么抵挡苏景,一道剑光闪过大好头颅飞起,翻滚之中,杀猕三目圆睁……不瞑目,死不甘心:弓上对决,却未死在箭下。

  不瞑目就对了,苏景就喜欢让对头不瞑目。

  苏景、相柳连胜,再无片刻耽误,同时纵起身形,自上而下向着神庙大殿穹顶扑去!这个时候叶非也杀开血路、冲到大殿门口,叶非的速度更快,抢在苏景相柳之前,挟六剑、袭入大殿。

  下一刻,忽闻巨响冲天,就在苏景与小相柳堪堪摸到大殿顶上瓦片时候,宏伟大殿轰然崩碎,屋顶四壁尽数炸飞!还有……抢前一步突入大殿的叶非口喷鲜血、倒飞出来,重重摔于地面,始终护卫身畔的命纹六剑,只剩半支残剑被叶非握在手中。

  第八百五十五章 百里天渊,千重宝索

  大殿四壁炸碎,但内中情形不可见,团团青烟将殿中景色尽数遮蔽……

  叶非被人打飞出来,口喷鲜血、命纹六剑几乎废尽。

  苏景洞天内一对细鬼儿,见叶非摔得狼狈,反应大相径庭,囝仔口中嘎嘎大乐,他晓得这个叶非不是好人,离山叛徒、主公劲敌,平时狂得不可一世,看他今次吃了大亏,好像个滚西瓜似的让人打飞出来,小娃心中痛快得很;丫头六六却皱起了眉头,目光凝重、小脸上浓浓警惕,她晓得这叶非可不是等闲人物,掌心六剑弹指间击杀驭人猛鬼,这么大的本领这么锋锐的长剑,进了大殿后竟连一息都未能坚持就呕血摔出,殿中敌人何等强大!

  其实从普通离山弟子心思来说,乍见惊变,大都也就是乖乖、六六两人的心思了,要么幸灾乐祸于叛徒叶非吃瘪,要么惊诧警惕于神庙大殿敌人凶猛,可苏景不是……当叶非摔出,苏景口中一声怒叱,同时周身“嘭”一声闷响,烈焰爆起、他整个人都燃烧起来!

  不笑、不惊,苏景怒!竟是真正的勃然大怒!

  就算叶非是叛徒,他也是离山的叛徒;就算叶非是白眼狼……哪怕他的眼珠子再白,他也是离山的狼!师尊八祖尚且放他一条生路,什么时候也轮不到六耳杀猕来惩治此人。

  苏景这个人啊,不知天性如此,还是与大小师娘相处太久沾染了魔性,也变得护短了。

  阳火动,金风起,长剑执于手,暴怒苏景纵身就要往笼罩殿内的青烟里冲。

  突然,一道剑光自斜刺里打来,正正封阻了他的前进冲势,苏景背后双翅一摆、向后退开三丈,转头怒叱:“你有病!”

  偷袭一剑并非来自殿内,苏景看得清楚:残剑、半截,正是叶非剩在手中的命纹断剑。

  叶非飞剑,拦住了苏景冲殿。

  苏景叱喝未落,叶非已然重新站起,声音平平淡淡:“殿里那个怪物,我的。”

  叶非还没死,轮不到别人给他报仇,谁打了他,他自己打回来。

  话说完、稍顿,叶非忽又笑了:“当是帮我个忙。”

  苏景沉吟刹那,周身怒焰炽烈不变,但面上怒色敛去:“果然是有病。里面交给你了,我对付上面。”说着,苏景抬起头,凝目望向天空,碧空青蓝,浩渺广阔,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苏景冷声开口:“既然来了,就请现身吧。”

  小相柳与苏景共进退,并肩悬立半空。

  叶非不看天空,他的眼中只有重重迷雾笼罩的大殿,挥手抹去下颌血迹,而后双袖挥舞……三十剑、三百剑、三千剑尽出,重重剑光中猛传出一声大笑,三千剑、化长龙,叶非催动剑龙,第二次冲入大殿!

  旋即法术轰动、锐剑呼啸、金铁交击声交织一起,狰狞大响充斥迷雾。命纹六剑被毁,但是这一次叶非有备而来,三千剑或攻或守调配有度,自不会像上次那样被轻易中招,殿内顷刻打成一团。

  殿内恶战再起,天空异象突现,原本明亮的苍穹猛地沉黯下去……天黑了,但不是一下子黑透、入夜:千里方圆天空,边缘处湛蓝依旧,越到中心处天光就越沉黯,直至苏景、相柳头顶正对百里天,变作彻彻底底的黑暗——由此,一方天空变成深渊,深邃无尽的黑暗,不知通往何处。

  忽然间,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大作,一条条磨盘粗细的铁索从“天洞”垂落下来!

  百里“天渊”,千根粗重巨链,首端接连于天际遥不可见、尾端垂悬地面、相距百丈。不知是法术使然还是铁索太过沉重的原因,这些铁索垂下后并未剧烈摇摆,抖动几下、微做晃动就再不动了。

  苏景弹指,金光闪烁,一枚剑羽呼啸去,正中他面前一根巨索,“当”一声响,剑羽回旋、重没于苏景手中,铁链纹丝不动。紫凰庚金打造的剑羽,未能给这铁链留下一丝伤痕。苏景忍不住扬眉:“宝贝啊!”

  地面乱哄哄的战场中,那个满头小辫的小丫头转回头,望着满天铁索吞了口口水,圆溜溜的眸子里精光乱窜……

  小相柳正忙、怀抱琵琶轻抚弦,叮叮当当地弹拨几下、一点点地调弦、正音,头也不抬地说道:“阵啊。”

  百里天渊,千盏巨链,平静之中玄力暗暗流转,灵元气息变化无端,苏景与相柳人在天渊正下、铁索丛中,想要杀出去怕是要废上些手脚了。

  苏景的五感不见得比着相柳这等天生凶兽更敏锐,不过他有鬼袍在身,能感觉到的东西更多些:“铁索是单独一阵,但此阵气意与大殿迷雾隐隐还有些呼应,若勾连一处,应能结做一道更圆满、更宏阔阵法。”

  小相柳又弹了几个音,“嗯”了一声:“守住这里就是了。”叛徒于地面,真传在半空,一攻神殿一守天渊,正阻住驭人大阵上下勾连,这倒是蒙出来的默契。

  而小相柳话音刚落,忽然一阵阴冷笑声响起,这声音来自四面八方,稚嫩声音:“无知小辈,你以为冒用郎齐之名,便能于此呼风唤雨了?莫说郎齐区区后辈、不过九帝尊之一,就是那大祖亲至,本座在此也不容他放肆。”

  当、当、当……小相柳缓缓扫了一弦,琴音已正,他满意微笑,插口问道:“金钟的师父?”

  “不错……”稚嫩声音正想再说下去,却被苏景的笑声打断了:“这可再好不过了,正找您呢,有笔赌账是金钟生前欠下的,人死债不能灭,我也是代人收账,还好徒弟死了师父仍在。”说着,他自囊中拿出契据,迎风晃了晃。两百七十年过去,扎姓债主早已死活不知,难得苏景还把契据保存完好,新的一样。

  取出契据同时,苏景也把丈一神剑取出,可很快他又一笑,将神剑重新收好。

  槊妖不怒,声音平静:“金钟是我亲传弟子,虽然资质差劲,但鞍前马后为我做事多年,也算有三分苦劳……我本以为此仇已报,没想到你居然能逃过浮玉之杀,更未想到有朝一日,你们还会闯入我的道场,哈哈……这还真是天意。”

  神庙为槊妖道场,但在此他不开坛不授业,常驻时只是不断完善内中暗藏阵法,除却身边最最亲近几人,就连狩元皇帝都不知晓“老人家”在此有一处道场。

  昨天深夜皇帝向“老人家”求援,槊妖只派了易咸和几个“小鬼”相护,看似托大了,其实外人不晓得,今日他会亲自坐镇!

  不过“坐镇”则已,至少苏景未见其出手,不久前易咸与矮脚、执弓等驭人高手被斩杀,槊妖都无动于衷。只是不知,现在叶非在殿上的对手会不会是此獠。

  槊妖说话不停:“夏离山,你已落入天渊,仙佛无救,但、本座爱才,看不得少年人大好仙途就此断灭……”槊妖心中不存招揽之意,只是他想弄明白,这个糖人是如何逃过浮玉杀阵的,是以先稳住话题,再慢慢套话。

  “嘿,还钱。”苏景又把手中契据摇晃起来,笑着、不和他聊。

  这一次,槊妖也笑了:“可惜、可惜啊。”就在他无处不在的笑声之中,千根铁索突然摇晃起来,霎时间当当乱响回荡!随巨锁不断晃动,黑漆漆的天渊中闪烁出点点繁星。

  星光“下落”,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清晰,哪里是什么“星”,分明一只只巨眼!一头头皮肤漆黑如墨、身形七丈开外的独眼巨猿,头下尾上,正攀着铁索自“天渊”中爬出,顺索而下。

  独眼银亮,远处看显得迷离璀璨,可接近些再看,就只剩浓浓混沌与死气。

  苏景想也不想,抬手一剑激射而去,正射向千丈外、也是相距他最近的一头独目怪猿。挂金虹、剑如电,何其迅猛一剑,等闲修家都躲闪不开,那头怪猿却应变奇快,长长的尾巴卷住铁链,身体溜溜一转避让开飞剑。但躲开还不算完,让过飞剑后巨猿身体又用力一荡,自下而上扑去、满是獠牙的嘴巴大张正咬中剑柄。

  跟着巨猿摇颈甩头,咔咔声响中竟将飞剑嚼碎、吞下了,那情形像极了一头扑到鱼儿的熊。

  剑只是凡品,可就这么被吃掉也足以惹来苏景惊诧,要知道,这只是一头猿!天渊中,垂下巨索千重,每一根锁链上,正攀援直下的、少在三五头、多则十余头巨猿。

  苏景想也不想,第二剑打出!仍是凡品长剑,但内中被苏景藏蕴了一道阳火真力,看它再吃……烧不漏怪物的屁股,苏景枉称金乌弟子。

  第二剑呼啸去,还是千丈外那头怪猿,这一回不止巨猿动了,飞剑周围三四条巨链突然甩动开来!

  铁索一动、怪风卷扬,链子并不与飞剑接触,但它们荡起的怪风暗合阵法玄虚,风缠于剑,剑上苏景注入的那道阳火真元不知怎的,竟被迅速洗净。之后怪猿探出身子,第二次、又把苏景的剑给嚼了。

  剑上法力没了,火自也就烧不起来,怪猿吃得香甜、屁股未被烧漏。

  果然是不好对付的,苏景微微皱眉,这个时候地面上“咚”一声巨响,叶非摔飞出来,狠狠戗摔于殿外地面,三千剑没有一柄跟在身边。

  这次叶非未再吐血,但身上的渔夫画皮崩碎不见,胸口上一片血肉模糊。

  又被人家揍了出来。

  第八百五十六章 千倍偏差,我是刺客

  摔得狠,跳起来的也快,不等广场中驭人侍卫杀到,叶非站稳当了,又亮出几柄长剑护身,挡下敌人攻势。

  叶非的脾气变化无端,此刻居然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好像很久没挨过打、皮正痒一般,咳嗽几声,重新开始活动身体,同时举目望向半空苏景:“你还行不行?”这狂人恢复“正常”了,语气深处那份轻蔑再显,明明白白的:苏景斗不过那即将行转的天渊巨索万猿大阵。

  接连被人打飞两次,胸口烂得都看不见一点好皮肤了,居然还在藐视苏景,苏景立刻摇头:“这阵诡怪,我不成,你快来帮忙。”

  叶非越挫越勇,谁打他他便打谁,打不过要打、自己打!

  苏景一样越挫越勇,挨了打一定打回去,打不过也要打、呼朋唤友请帮手,一起打!

  皆为中土奇葩,各有各的拍子、拍得响亮。

  “我没空,你要实在撑不住就死在阵里吧。”叶非直接摇头,袍袖抖动,一柄接一柄的跃出、飞旋于他身边。深深吸气,叶非准备第三次冲袭神殿了。

  趁着自己身边“天渊”大阵尚未真正发动,苏景及时追问叶非:“里面究竟是什么怪物,可是金钟妖僧的师尊、那头六耳崽子?”

  叶非如实回答:“不是,是个大家伙,金身法相,挺有意思的。”

  “怪物好像出不来,你不成就歇歇,待我破了此阵与你一起进殿。”苏景看不透迷雾笼罩中的神殿情形,但至少能看明白,叶非两次飞出来,殿内怪物都未作追杀。

  “不用。你该逃就逃、该死就死,无需管我。”话音落处,身周长剑齐震颤,第三次、叶非动身,劈碎周围驭人兵马阻挡、冲入大殿!身入迷雾一刻,天空中苏景喊喝入耳:“你斩杀了那怪物后记得出来帮我破阵……”

  没什么可客气的,苏景这个人从来不讲究“客气”二字。

  也在苏景的喊喝中,自天渊爬出的巨猿中尤其强壮的一头,昂首开口、发出连串凄厉嘶吼!随首领吼叫,所有怪猿狂躁,尖锐四爪牢牢抓于铁链,发疯似的摇晃起来!如此巨索,于怪猿手中并不比一根细藤更沉重,千道巨索挥舞翻滚,化作震裂天鞭,从四面八方向着苏景、相柳狠狠打来。

  顷刻间,天渊下、半空里风雷呼啸,巨链飞鞭。

  千根长索,看似乱飞乱打,实则错落有致、丝毫不乱,不见有一根长索会相缠或触碰到其他锁链。

  苏景、相柳两人皆以身法、遁法为傲,一见敌阵发动同时动身,两个年轻男子,一般的轻灵飘逸,传花蝴蝶似的,从容穿梭于铁索之间。

  苏景叱喝一声,翻手亮出“北冥”,迎着向他砸来的一道长索劈斩而去;小相柳戴花抱琴,不再亮出其他宝物,同样不退反进,只凭右手、握拳,向着另一根打向自己的巨链打去。

  初入大阵,总要问一问这铁索的本钱。

  虽不如丈一,但北冥也是神剑,古今两次重创蚀海大圣,足见此剑神奇。北冥愿意追随苏景,随苏景剑术渐渐精深,剑上威力也一点点被发掘出来。

  此剑不止暗藏鲲鹏两变、且还存了一份鲲、鹏蛮力,看上去修长灵动的一柄剑,只要主人愿意,随时可化作劈天巨斧、断海大钺一类重器蛮刃来用。

  大开大合、大砍大杀的战法,剑冢八剑王,非北冥莫属!此刻苏景如是,双手持刃、口中吼喝,青青北冥遁化钨铁墨色、剑身拔长三尺拓宽七寸,好一柄破山重剑、斩巨索!

  就听天渊下,“当”一声巨响,北冥正中巨链,旋即只听苏景一声怪叫:“相柳不可!”

  苏景竟被巨链一击抽飞开去!北冥未曾脱手,但苏景双手虎口同时崩裂,双臂双膀都被巨力反震得剧痛……要知道精修之人五感明清,刚刚苏景穿梭于巨链之间,识辨巨链划过身边时的破空声、蕴风力,大概就对铁链挥舞的力量有了个猜测,做不到分毫不差,但八九不离十。

  巨链挥动的力量着实不俗,但绝非不可抗衡,苏景还以为若运气好些、凭北冥之斩能够断它一根巨链。却万万不曾料到,当北冥真正砍上链子时候,链上传来的力量比他预想足足超出了千倍!

  整整千倍,十斤与万斤之差、一袋米与一仓粮之差、一块岩石与一座小岛之差!如此离谱的偏差,于金乌弟子的明锐感识里、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万幸北冥神奇,交击时刻长剑自变、做急急波颤以卸力,加之苏景的宝瓶修行扎实之极、三乾坤环环相套让身体坚固若非常,这才逃得了小命。若非如此,他怕是会那巨力彻底打爆。

  苏景吃了大亏,哪能再让相柳重蹈覆辙,顾不得平息胸腹间逆窜元气,急急出声示警,话刚喊完嘴里便是一口鲜血喷出。

  见血了,链上怪猿愈发狂躁,口中嗷嗷怪叫、再不肯安分于一根长索,开始乱飞乱跳,自狂舞铁索间窜来窜去,一时间长嗥短呼、魔影飞窜,天渊大阵内乱成一团!

  相柳这边,得苏景及时提醒,他哪还敢再把拳头打下去,分光化影避开眼前一击,直接闪身到苏景身旁:“还好?”

  “链子没劲儿,跟吹口气似的,想伤我差远了。”握剑的还哆嗦着、嘴里的血还没吐干净,苏景一副混不在意的语气,不过被惊得煞白的脸色一时间还缓和不回。

  能吹牛至少说明没大事,同个时候洞天内不听、三尸、参莲子、细鬼儿纷纷请战,但苏景摇头拒绝,阵法诡怪,找出破阵关键前大家一起出来,也不过是跟着瞎扑腾,不存太大用处。

  苏景不放人,身边小相柳也不再多说什么,眯起双眼,随道道巨梭天鞭急舞;苏景展开双翼,同样开始飞舞于铁索间,暂时不再硬碰。

  三转吐纳,理气行元,真元躁动平复,苏景目光重新明亮起来,头顶处,大群怪猿乱窜,层层压低、逼近,独目银眸中闪出丝丝血色,伤人之意再也明白不过,苏景一抖手中北冥,在其轻鸣回应后,火翼摆动扶摇而上,剑指怪猿;小相柳全无斗战之意,与苏景正正相反的,他缓缓闭起了眼睛,微垂首、双手抱琴、身体全然放松,仿若一片青叶,于无尽天鞭呼啸中摇摆、穿梭。

  阵中两人各有所为,做的却是同样一件事件:摸索、试探、感受着古怪大阵。

  忽然,槊妖稚嫩笑声传来:“我一直奇怪,糖人的脑浆为何比着别族都要稀一些,不好吃……原来脑浆稀,便是人傻啊。只懂送死、不知逃命,有趣得很。”

  一个傻子、两个傻子、三个傻子。

  叶非明知殿内怪物不肯外出,他一次次向神殿里冲去;苏景、相柳明知天渊大阵玄虚,却不想着退走、反倒开始摸索破阵办法。

  无论叶非还是苏景、相柳,都在迎难而上……

  叶非在大殿里打得轰轰烈烈,小相柳神游天外,只有苏景应了句:“我是刺客、皇帝未死啊。”

  是刺客,而非逃犯!还未杀皇帝,刺客怎舍得离开,是以不逃不退,仙魔挡路杀仙魔、法阵合围破法阵……皇帝不死,今日事情绝不算完。

  随口应了槊妖一句话,苏景迂回穿插,已然靠近一头怪猿,北冥寒光绽烁、急刺!怪猿不知死活,面对神剑竟不躲不避,大口一张直接咬中了剑锋。

  就在凶猿咬中长剑一刻,与之前迎击长鞭时一模一样的巨力,自巨猿的獠牙间卷扬而起,透过长剑狂袭苏景!

  之前苏景挨的那一下有多重,此刻怪猿的一咬便有多重。

  只是一头猴子,怎可能有如此力量!若独眼怪猿都这么凶猛,驭人还养什么兵,只凭万余巨猿,足以扫灭天下。

  同个时候,“随波逐流”静心悟阵的小相柳也闷哼了半声,原本轻盈飘荡的身形忽然变得滞涩起来。层层天鞭挥舞破空,引荡怪力扭转四方,这大阵行转得渐渐流畅了,陷入阵中之人受阵法影响,时时刻刻可能会陷入“乱空”,身形刹那凝滞片刻无妨,但失去了灵活躲避,灭顶打下的天鞭就只能去硬挡。挡得住么?

  也是这一瞬,地面上巨响轰动,一道人影飞退如箭,自神殿迷雾中摔出,好像条死鱼似的,重重摔在地上,砸裂几块巨砖、戗起诺大土坑。

  叶非,第三次。又被人家打飞出来。

  血流披身,头皮也裂开了几道大口子,连头发都被心血浸投,这样的失血法,常人怕是早就死了,叶非却还没事人似的,摔出时像死鱼、落地后又成了活鱼,翻身跳了起来。

  竟还在笑。全身上下都是血,头脸自也不会例外,由此,一笑之际,两排白牙特别显眼。

  不管怎么说,叶非摔出来,至少算是脱离险境,阵中苏景与小相柳却同遭灭顶之灾……决难抗衡的巨力奔袭而至,苏景当机立断,舍却神剑抽身急退;小相柳猛开目,手上急急拨动琵琶琴弦,琵琶动声一瞬,凝滞身形重归灵活,及时后撤避让开当头打下的巨链天鞭,但逃过了脑袋未让开发髻,头巾碎玉簪崩断。

  小相柳披头散发,苏景连北冥都丢了,叶非干脆变成了个血葫芦,血葫芦还在对苏景笑:“居然还未死?”

  苏景猿口脱险,浑身冷汗,一边躲避着铁索追打一边回答:“你摔上瘾了?”

  第八百五十七章 相柳自在,魔女昭彰

  “没上瘾。”叶非笑着回答了一句:“但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把我摔明白了。”

  天下修法百门千宗,但究其根底,大都生衍自阴阳、五行。各行法术各有所长,不过单以体魄相论,受伤后恢复最快的非木行和水行两宗修家莫属,尤其叶非修持精湛,已入“至木生菁”之境,修得水之巅木之纯,虽修为不再但体魄长存,一身伤势肉眼可见都快迅速痊愈。

  他伤得重,但好得也快。

  莫名其妙之言,苏景避让开几道天鞭轰袭,口中还不忘追问:“你明白什么了?”

  “明白不能再小气了……可惜了,可惜了……”说到这里,叶非突然大咳起来。

  随大咳剧颤,叶非身上刚刚收拢的伤口又尽数崩裂开来,无数伤口、那鲜血根本不是流出,干脆就是喷溅出来。于他立足几尺地方,地面鲜血浸染,变得泥泞不堪。

  苏景皱眉:“撑不住就走吧。”

  “我的事情轮不到你来牵挂,顾好自己的性命就是了。”大咳,溅血,叶非仍费力回答。剧烈咳嗽与强烈痛楚让他连腰都难以绷直,但他的双足稳,留于原地,不退半步。

  想走时候拔腿就走,哪管别人笑话;不想走时,虽死不退,哪怕身崩魂散再无来生。姓叶的。

  苏景不再去管叶非,也管不了了,人在怪阵中,阵中玄力行转越来越明显,身周时时刻刻都有“乱空”成形,虽未曾真正陷落其中,但为躲避这些“陷阱”也让苏景失去了身法从容,此时再应付巨链天鞭吃力异常。

  稚嫩笑声又复响起,轰轰浩浩如洪钟巨鼓,惊动一方天地,槊妖开心得很:“地上那个,咳吧、咳吧,虽死不退?人都站不直了,退不退的还有什么意思,不退最好,不退最好!天上那俩,躲吧、躲吧,躲得过一时还能躲得过一世么?现在还能蹦蹦跳跳,待会天渊笼罩之下、整座大阵之内都会结做‘乱空’,那时候你要还能跳,我就替金钟还你赌债……”

  提到“还账”,槊妖忽觉可笑,由此放声大笑起来。

  稚嫩声音,满满童趣。

  但就因稚嫩、因童趣,反映衬得这笑声凄厉无尽、残忍无尽。

  突然间,大阵中一声凄惨长嗥传来,一下子切断了槊妖的笑声:一头独目怪猿丧命阵内——之前夺去苏景手中长剑的那头猿。

  长剑被怪物夺去,是苏景自己学艺不精,并非北冥不够神奇。怪猿贪心不足,击退苏景后先要吞吃神剑。北冥若是随随便便就能让怪物嚼碎、吞吃,那中土的江山剑冢趁早关门算了。

  结果长剑在大猿口中轻轻一转……大大头颅,自嘴巴一分两段。

  凭借一咬之力险些让苏景丧命的怪猿,死得如此简单。

  怪猿惨叫、惨死,苏景伸手一招,北冥回归重新入掌。不过那头怪猿的尸身并未摔落,它所在巨链微微一抖,连同怪猿两断的头颅在内、尸体化作点点玄光、尽数相融于巨链。

  常人也许看不明白,不过以苏景等人见识,见状便告恍悟:怪猿与铁链是为一体,或者说,这些独眼大猿本就是巨链古锁的器灵,又难怪这些猴子能够轻松晃动铁链。

  阵内怪猿惨叫才落,阵外叱咤冲霄!

  就在剧烈咳嗽中,叶非猛然爆发出一声吼喝,俯身抄手,很有些诡怪地,就在他身前、脚下,被自己鲜血浸染的泥泞中拔出了一柄剑。

  严格以论,是大半把剑,两尺七寸长,比着三尺青锋短了三寸、少了一截剑锋。且剑身软塌塌,透着一股“虚弱”劲。

  精血养剑。

  掌纹六剑,是叶非来到驭界后才养下的;可是早在苏景尚未出世时候,叶非就以体脉精血养下了一剑,至今千年有余。

  千年滋润、时刻淬炼,到得如今此剑已然养得九成,只差最后一截剑尖、至多再有三个甲子就能大功告成……但叶非不等了,剑未大成,但也足以杀人!

  剑未成,为杀人半途而废,这便是叶非刚才说的:可惜了,可惜了。

  “不是我不想斗战,而是我突然发现:我只是蝼蚁”,这句话是叶非的魔,剑未成就使用,一次恶战之后便会废掉,实在可惜,可是比起“我非蝼蚁,我可斗战”而言,一柄剑又算得什么,千年心血又算得什么?

  残袍披血、长发乱舞,执半剑,叶非第四次杀入神殿!

  就在叶非入殿时候,苏景也在扬声断喝,周身上下、阳火烈烈燃烧开来,北冥化作重砍墨剑,挟苏景全部修为,迎向当头砸下的一头铁索、斩!

  当!巨响若洪钟大吕。剑、链交击。

  与前次全无分别,与自己抗衡不了的力量去较量,苏景双手染血、身形横飞出去……可他在笑,眉飞色舞。摔得乱七八糟,狼狈不堪,苏景问:“察觉到没?”

  “刹那停顿。”小相柳的声音冷冷清清,应道。

  “哈”一声笑,苏景点头,又急忙缩颈,让过横扫头顶的链子:“便是如此,千索归一。”

  于阵中“游弋”多时,摸索、领悟,尤其北冥斩杀一头锁灵怪猿后苏景若有所悟,明知不是对手还要冒险再做力抗以求印证……此刻终于清楚了这大阵的威力何在。

  乱空为困,天鞭为杀。前者没什么可说,后者“天鞭”,千根长链狂舞乱挥,根根力道十足,但于真正发力抗敌一瞬,所有铁链的力量会被大阵尽数抽调于正“打人”的那根锁链上。

  千根链,凝力于其一。

  这就是之前苏景的金乌感识会“偏差千倍”的缘由。不管那些锁链挥舞得再怎么乱,迎敌刹那里,这天渊垂索、诡怪大阵的力量永远都会集中于一点!

  第二次迎击巨猿也是一样的道理,猿与器灵,它和铁链根本就是一回事,咬住北冥时候,大阵力量都与猿口暴发,这才逼得苏景弃剑。其后苏景退走,怪猿身上集结的大阵法力散去,只剩下它自己的力量,就被北冥割裂了嘴巴砍断了头颅。

  不是所有铁链都那么厉害,不是每头怪猿都那么凶猛。不过……对阵中人来说,有区别么?这大阵“千索归一”变化仅在对敌一瞬。

  一瞬为多长?

  时间绵延无尽,到得细密小处根本就无法再计算,二分之一瞬是一瞬,万分之一瞬也是一瞬,真要看入细微之处,这世上就不会有真正“同时”发生的事情。苏景与相柳同时攻击两根锁链?就算再怎么保持一致,也会有极细微的前后差别。

  只在这个“极”细微间,大阵足以做前后两次“千索归一”、从从容容打翻两人。

  也是这个“极细微”,才是天渊阵法真正的厉害之处!它的“快”,远胜苏景对时间的把握。

  苏景抬头,望向深邃天渊……千锁归一,巨力流转于顷刻,而力如水,以玄法让其流转、汇合不难,可是要转得那么快那么稳,单靠法力是做不来的。除非,千根巨链本为一体,它们是相连的。

  千道水脉,若控制它们此消彼长起落有度,须得仔细计算、设装无数闸门,以闸门起落控制水流变化,这是人力干预的一重。但光有人力远远不够,还须得有个重要前提:这千条水脉须得在源头处彼此交融,否则装再多水闸,也休想靠着一条水脉去控制另一条不相干的河流。有自然为基、再添以人力控制,才能成事的。

  千索如千川,同源而来,弄明白了天鞭杀劫的行运道理,自也就明白破阵关键就在诸链接连之处……溯源而上,天渊深处。

  时至此刻,苏景能明显感觉到,阵中玄法层层勾连,东一块西一块的乱空彼此融合,如槊妖所说,整座大阵正迅速变作一座巨大“乱空”,可供阵中人躲避的空间已经少得可怜。

  尤其上方天空,几乎尽数乱空笼罩,铁索于其中横行无阻,要是苏景钻上去怕是立刻就会动不了。

  这个时候槊妖的笑声再次响起:“少年英才,总能给我这种老家伙惊喜,这么快就能摸索出此阵关键,不错不错。不过……天渊刚出现、神链刚垂落时,你不舍得向上冲,现在再想去,晚了些啊。”

  阵法一开始,天渊就“明晃晃”地摆在头顶,可是阵分生死杀灭多门,初陷怪阵谁敢不理不问直接冲上去?万一要是丧灭阵眼岂非送死?到得现在再想去冲,乱空几近成形,比之前要难上千倍了。

  苏景未应声,神情里却并不存太多懊恼,就算大罗金仙也不可能每次都能把握先机,何况区区九百年修行的年轻小子,错了就是错了,认了、改了、想办法扭转局势,懊恼无用。

  修行也好,做人也罢,这一路都崎岖难行,谁能不摔跤。跌倒后无论还能不能再爬起,至少莫去怨恨那块绊倒自己的石头,因为这条路上没人逼你走。苏景如是,面色平静。

  不理会槊妖,由得他去笑,苏景问小相柳:“你那边怎样?”

  半晌“飘零”,苏景又打又飞,弄清楚阵力变化;小相柳的心思则主要放在了“乱空”之中……小相柳的声音很轻,神情里少见的祥和平静,只有小孩子躺在阿姆怀中时才会有的神情:“乱空交给我,但能撑多久我不晓得,你尽快向上吧。”

  话说完,手急挥,琴动弦。阿骨王墟精修两百七十年,其中一百五十年、小相柳弹琴不辍,修琵琶。远古邪魔传承,摩天刹精心收藏,阿修罗琴!弦动魔音起,魔音震血波,血波破乱空。

  琵琶声声,如刀淬烈,开空宇之障,为苏景开路。

  苏景只觉周身一轻,四面八方乱空破碎,哪会有片刻耽搁,元吉天都火翼展开,身化流光,逆冲大阵!

  七声琴响,相柳大咳;十四声琴,相柳呕血;三十响后,拨弦右手血肉模糊,再过两次弦动,脸色已然苍白如纸的小相柳突然面露狰狞,而那凶残神情之下,却是他的大笑大唱:九头九杀,九命九劫,生死无定,相柳自在!

  十六字短谣反复,管它生死管它性命,此刻纵琴高歌,便是相柳自在。

  那琵琶,不停!

  似是呼应,或是巧合,阵外地面上,叶非的长啸声再起,不知何时笼罩于神殿的迷雾变得浅淡了,隐约可见一道犀利剑光上下翻飞,如恶蛟怒龙,正围住一头身形三十丈开外、多头多身多手足的金色怪物做凶狠攻杀!

  金色怪物开始怒吼、开始惨叫,利剑游龙,于其身体不断割裂出巨大伤口,金色血浆喷涌如泉……

  魔琴破乱空,苏景如电疾驰向上,而乱空被破,千锁仍在!

  长索发疯一般挥舞开来,尽数打向苏景,无论哪根击中,必是全阵之力。

  魔琴破出的“天路”也不过十丈宽窄,千道磨盘粗细大锁一拥而上,苏景又还能有多少穿梭余地,依靠金乌身法苏景急急穿行千丈,迎头一根巨锁打下,再也躲避不开了,唯有举剑相迎。

  打不死,也会被打回去,冲不上去啊……就在长剑将要迎上灭顶之链时候,突然一个女子显身在侧。

  俏丽、明媚的女子,五官精致身形玲珑,看长相还是少女,但因已成婚是以她扮作妇人打扮。

  小妇人,目套三瞳、妖冶且迷离,不理夫君阻挠、趁他无暇旁顾时,不听出洞天。参莲子与细鬼儿追随与她。

  不听显身同时,阵外刚把“阴桐”成功挂上铃铛的小贼立刻遁身、化青光,汇合主人。

  大阵阻出不阻入,不听素手翻、青光入掌,皓腕扬,那一条青色长鞭摇摆如蛟龙,破裂风雷,倒卷而起,抢在苏景之前替他挡下了灭顶之索!

  鞭、锁交击,那是怎样的一声脆响,毫无意外的,不听“噗”一口鲜血喷出!

  人受伤,但手中青鞭不放……突然间,叮叮当当清脆铃声大作,青藤长鞭上,一枚枚金色的六角铃铛摇晃起来……阿骨王墟修行两百七十年,不听唯一的成就是为自己“炼化”了一条长鞭:小贼化长鞭。

  金铃颤颤,铃动四方,本已无力的青藤长鞭遽然绷紧,死死缠住了那根巨链。

  上为千索归一、下为乾坤根脉,两下较量中,顿时引动周遭空气暴鸣,啪啪啪巨响惊人。不听自贝齿间挤出一字,对苏景:“上!”

  好友破路、爱妻阻敌,苏景扶摇直上。

  阵法灵活,一根重链被为敌人缠住,力量立刻行转旁移,由得小妖女去困住一链,其他巨索再做翻飞,只求打落苏景。

  阵力已转,不听独擒一链全无用处,小妖女皱着眉头、笑了……好古怪的神情了。皱眉是因为未能替夫君扫清前路;笑则是因为她另有想到了一件事——好久了、好久都没疯过了。

  古怪神情之后的古怪动作,空着的那只手扬起,解发钗。玉钗被拿下、一头青丝垂落……就在满头长发落下时,魔女长啸动天,大阵中、半空里,不听身周青木灵元散出,滚滚荡荡如怒潮翻卷呼啸,旋即青藤层层钻出青木灵云!

  千千藤,出灵云,钻天去!

  妖女厉啸不停、长藤疯长不落,一根根摇摆开来,斗巨链缠天鞭。

  噗!又是一口鲜血喷落,撒于脚畔灵云、润于冲天长藤!小贼所化藤鞭重归青光,指挥万藤,斗大阵。

  破空怪响、巨力倾轧,而三息过后天地寂静。

  所有来自天渊的长链,无一例外尽数被青藤死死缠住!管它如何流转、管它力量从哪里转去哪里,所有巨链一并抓住,任而如何“千索归一”,也还是要被纠缠在小妖女的长藤天!

  小妖女摇摇欲坠,但她长发飘摇、她独立藤田、她展颜大笑,此刻无人能见她的虚弱,这女子身上只有无尽昭彰:魔焰昭彰!

  就连隐遁暗中的槊妖也是一声惊呼:“怎可能!”

  小妖女,一个人,一片藤,硬是拖住了所有天鞭,何等神通、神力!没什么不可能,她有青灯藤,倾尽全力逼迫再逼迫,压榨出自己与宝物所有力量,一力承担大阵杀劫,助苏景破天渊。

  传承先祖血脉,心怀莫耶乖张,她本为恶魔地越界而来的恶魔女,小小年纪时候,她敢一人入南荒;修行小成时候,她敢阳身入幽冥;见过小师娘与陆九纠葛,她为了自己的风光大嫁敢让人间开遍笑语花……卿卿本就是个妖魔女,只是这些年跟在苏景身边,收敛了性子而已。

  乱空破、天鞭滞,体内真元疯狂流转,苏景只求一个“快”字,向天空急冲。

  千根“天鞭”受困,但铁链上无数巨猿器灵仍能活动,嘶吼怒啸、四面八方继续攻向苏景。

  巨锁天鞭的阵力已然被不听死死拖住,器灵巨猿没了有“千力归一”的支持,但它们还有自己本身的力量,身若精钢、尖牙厉爪和来去如风。

  群猿杀到,挡路、扑击,它们的目的再也清楚不过,拖住苏景……苏景上去的慢了,不听、相柳又能再撑多久?

  相柳动琴但身形飘零无定难以捕捉,不听一人锁住大阵,人藏于藤阵内,身边还有参莲子和细鬼守护,想要近她的身绝非易事,是以怪物们都去奋力阻拦苏景。

  巨猿纵跃起落,奇快且难以捉摸,大是碍事。但就在它们蜂拥冲来一刻,突然一声清冽叱咤:“孽畜!”随呼喝,苏景身边剑气纵横……白发秀女,一百八十三魅儿奴,着白裙子执长剑,显现苏景身周。

  不是苏景的人,瞑目王麾下宫灵儿,为首女子额带紫魔驳天宝石,宝石上两字鬼篆“瞑目”,正是瞑目宫执事,那个名唤瞳瞳的漂亮女子。

  是宫灵,更是剑姬,在瞑目王手下做事,即便平时不事斗战,又怎能没有几分本领。她们修剑。

  众剑姬出王袍,助阿骨王斩怪猿、开天路。

  无需吩咐,叱咤一刻便是显身一刻,显身一刻便是入战一刻!剑姬本领,比起苏景的鬼兵要高强得太多了,转眼间苏景身边剑光斜横,身影飘飘,三百宫灵结剑阵,为苏景挡下所有怪猿冲击。

  不是寒暄时候,苏景咬牙,继续急冲,而再起三百丈后,头顶处传来一声冷哼,一头杀猕自天渊内显身,迎头急扑下来。

  着黑衣、带红帽,半生半死驭人凶神。

  这种凶物的厉害之处苏景早都领教过,平常时候自不会惧怕,可现在却是和他纠缠不起,苏景心念急转……香风飘动中,红红身影一闪而出。

  蒙喜盖、穿吉服,苏景身中飞出个新娘子。

  新娘煞,只一人,抢上天空迎住飞来凶神。

  凶神体魄诡怪,与敌人尚有百丈距离时,凶神右臂暴涨,鹰爪似的鬼手竟一把抓住住了新娘煞的头顶,随即鬼手发力,“嘭”一声闷响中,新娘煞的脑袋被直接抓爆。

  但头颅爆碎时,新娘煞的身形忽然氤氲了一下子,一个新娘煞猛变成十二人,其中一具尸身,还被凶兽抓在手里,另外十一头新娘煞已然包抄而上,各自将长长红袖甩出,二十二盏长袖如流云飞转,缠住敌人的头、手、脚、身体……随即十一凶煞齐齐发力、后拽。

  凶神惨嚎半声,被新娘煞四分五裂,煞骨尸血崩飞乱溅,杀敌后一众新娘煞又把身形一晃,归入惨死同伴的尸体中。

  那具碎了头颅的新娘煞,尸体古怪抽搐片刻,又一颗顶着红盖头的脑袋从腔子里长了出来。

  苏景早已远去高空,新娘煞追不上主人,转回头去助紫魔瞳瞳一众剑姬对抗怪猿……

  身周光线层层沉黯,苏景已然冲入天渊,仍未见长链源头。

  身法彻底发动开来,千丈高远弹指而过,又再急冲片刻,苏景陷入无边黑暗,即便金乌神目也无法洞穿的:黑。

  当光明彻底泯灭,方向感觉也迅速消失,恍惚间苏景甚至有个错觉,自己不是向着天上飞,而是在沉落、正摔入无底之渊。突然,浓稠黑暗中稚嫩怪笑出来:“还真能冲上来,小看你了。”

  笑声之中,远处一点光亮显现,不足三尺高的杀猕小娃,手中提着一盏油灯、自天渊深处显身。

  怎么看怎么还是个小孩子。三眼六耳满口獠牙的小孩子向苏景咧嘴一笑。下一刻,它的笑容陡然扩大、扩展开来!

  第八百五十八章 怪猿怪马,大拿小拿

  很古怪的情形。

  三尺杀猕先是咧嘴欢笑,随即笑容扩展,真正的扩展……笑容在脸上,笑容扩展便是脸扩展。苏景上空,整座天渊、百里方圆,三尺杀猕的一张笑脸。

  杀猕的笑脸变成了苏景头顶的天。

  而那笑容的展阔不停,眨眼间,眉目不见了,耳鼻不见了,天渊深处就只剩下一张满是獠牙的狰狞大口!

  笑声轰荡仿佛天雷响亮,血盆大口向着苏景吞来。

  那嘴巴就是天,苏景根本无处可躲。突然间,一道禅光轻灵,一声佛偈灵动,一个和尚走出。

  恶战之中始终未曾出手的影子和尚终告显身,自鬼袍中走出来,抢在苏景之前,迎上了那铺天盖地的巨口。

  佛偈自影子和尚口中唱响,“阿弥陀佛”四个字,在也熟悉不过、就是和尚的念佛声,可是这一次,全没道理的,苏景听在耳中,觉得……是鸟儿在叫,是花草在生长,是身边的小溪流淌,是远方的大海潮汐……一声佛偈,四字玄音,竟包含了一座天地的生动。

  禅光来自法器,敲木鱼的槌儿。既然是和尚,做修行的时候总少不得一副木鱼,影子和尚也不例外,绝非上品,甚至都不是修行门宗里来得,只是中土人间、普通寺庙旁边小摊子上买来的,苏景一度觉得太怠慢,摩天古刹的神僧怎能用这种小孩子的玩具,但影子和尚说这就很好了,还这么便宜,难得难得。

  就是这副木鱼,槌儿在和尚手中握着,槌顶地方透出淡淡禅光一点,不比着一根蜡烛更明亮。

  然后,和尚用手中的槌儿,好像敲木鱼似的,对着扑天而来的那张巨口轻轻一敲……猛一道佛光暴涨。猛一串凄厉惨叫!

  金色佛光,自和尚落槌地方暴射迎空,直入天渊深处,和尚一槌,打穿了那张嘴!

  “沿着佛光去,这里交给我。”和尚的声音平和慈悲。苏景振翅冲入佛光,继续疾飞向上。再回头望时那张巨口已然崩碎,三尺杀猕也并未现身,而是化作千道紫金厉风,围住影子和尚滚滚相斗。

  似是明白苏景的担心,和尚的声音又传入耳中:“无需惦念,不是妖孽本人,只是一道封印于此的真仙阵灵,我能对付。”

  一道佛光,一条金色天路,绵延十余里,苏景振翅急行,片刻后佛光散去了,但周遭也不再是沉沉黑暗,这天渊至深处透着一份浅淡幽光,很古怪,看上去有些像幽冥颜色,可是感觉完全不对。

  没有阴间萧杀阴冷的感觉,更非阳间生机盎然温暖气意,很古怪也很陌生,苏景从未有过的感觉。

  苏景分出一道心识,牢牢盯住身边巨链,此行破阵找的就是这些巨链的源头。

  再向前行不久,就在毫无征兆中,一道道巨链消失不见,就那么一下子、没有了。

  同个时候留守于洞天、随时准备帮忙的三尸急急大吼“小心”,苏景护身灵识未能探得丝毫异常,但又怎敢有丝毫迟疑,心念急转中,九九剑羽爆起护身。就是这一刻,苏景只觉脑中轰隆一声怪响,灵识尽灭、心识沦丧,直接昏厥过去!

  苏景之能,甚至都不知发生了什么,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能摸到,就失去意识了……

  再醒来时,是被吵醒的,哒哒的马蹄清脆。

  张开眼睛,心思还是模糊的,一时间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了,不过目力已然恢复,只见前方不远处,一头长毛猿猴骑在白马上,一路小跑着向他赶来。

  白马肋下插着双翅,翅膀是敛着的,只跑不飞。翅马虽罕见,但修行人见多识广,不会太过奇怪,但真正让苏景惊诧的是,白马嘴边,竟还生了四对龙须。

  马上的猴子并非铁链阵中那种独目怪猿,身形矮小得多,两尺还不到,天生雷公脸、一双眼睛红中透金炯炯有神,这长毛猿颇为肥胖,苏景见过的猴子中,成精妖物与山中野猿全算在一起,肥胖而论以它为最。

  更醒目的长毛猿周身上下挂金带银,几乎快被亮晶晶的贵重首饰埋起来了,端坐在马背上、随坐骑颠簸身上的金银饰物叮铃叮铃的响着,也分不清是吵闹还是悦耳。

  怪猿骑怪马,看着是颠颠小跑,实则来得奇快,不等苏景有所反应,它们就来到近前。对着苏景,怪马打了个响鼻、怪猿扮了个鬼脸,然后就跑进去……真的跑进去了,从外面世界直接跑进了苏景体内。

  元神境界,精修之人,内外两重“视力”,外查天地内窥己身,就在猿、马到来时,苏景只觉时间被拉长了,内外两重“目光”看得清清楚楚:外一重,骑马向前、马头消失在真实世界,随后马颈、马身、马上猴子、马臀、马尾,彻底消失;内一重,白马显身,马头出现在识海天地,随后马颈、身、猴子、臀、尾,全部显现。跟着马蹄声哒哒清脆,在苏景的识海世界中,长毛猿带着无数金银首饰,喜滋滋地驰骋。

  是夺舍?可它们来得也太“自然”了些,仿佛出一门进一门,全无半点阻碍,苏景自己也没有丝毫“外魂入体”的阴冷感觉。而体感、神识也没有异常,身体还是自己的。

  吃惊莫名,但也不敢怠慢,正要凝神识结内像去对付怪物,穿金戴银长毛猿忽然又扮了个鬼脸,笑嘻嘻:“你别闹。”

  阿……嚏!龙须马则好像人一样,真真正正打了大喷嚏。

  猴子三个字外加白马一喷嚏,古怪感觉横扫苏景!

  不是虚弱,明明有力气;不是混乱,思识清晰得很。可有力气却使不出,思识清却难凝神,这感觉有些像小时候做梦和人打架,又急又怒偏手软脚软,有劲使不出握拳又打不出去。

  就在此时,洞天内雷动声音传来,从未有过的,大天尊声音里满满紧张:“你莫动,我们来应付。”

  话音刚落,识海中的怪马怪猿就察觉到三尸存在,马头一转,向着斜刺里跑了两步,不存半分道理却又自然而然地,它们从识海跑进苏景的黑石洞天。

  长毛猿骑马,看着三尸眨眼睛,红彤彤的眸子里尽是诧异;三尸站成一排,与对面怪猿怪马大眼瞪小眼,也在眨眼睛。

  一扫平时模样,既没有不正经也不装大宗师,雷动天尊开口了:“苏景身内、三尸兄弟,见过大拿。”说着,上前走了两步,来到高头大马面前,奋力跳起来、用手抓住一根白马龙须、拽了拽。

  被人揪胡子,白马非但不怒,反倒咧开嘴巴,好像人一样地笑了,厚厚厚的笑声,很开心。

  赤目、拈花有样学样,对长毛猿口称“大拿”,排着队上前跳起来去揪马胡须。

  抓胡子,应该是和马匹打招呼。

  大拿咧嘴巴,坐在马背上也笑了:“少见啊,少见啊。居然还有活过来的小拿……不对,活过来了就不再是小拿,你们也是大拿……也不对,你们没有马啊。没有马还是不能算大拿。”

  “启禀大拿,我们兄弟情形特殊,全因机缘巧合才转做活人模样,‘大拿’之称绝不敢当,‘小拿’又名不副实,咱们……咱们算是怪拿。”雷动一边想一边说,煞有急事的样子,全不觉这些古怪称呼有什么可笑。

  大拿想了想,点头,同意了三尸的“怪拿”之称:“怪拿,你们要和天理作对么?”

  “天理是谁?”雷动怪拿反问。

  “小怪物一个,”大拿撇撇嘴巴:“不过这小怪物对我不错,看我身上,”大拿抖了抖身体,金银珠玉当当乱响:“他给我的。大拿我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帮他做了这一道阵法。”

  说话的功夫里,赤目已经围着龙须马转了两圈,问:“大拿怎么会在这里?天理是个什么东西,能指使大拿干活?咱把他皮扒了,有多少金子银子都给大拿乖乖拿来!”

  大拿对三尸和蔼得很,笑眯眯:“都说是个小怪物了,懒提他。我这不是快死了么,又出不去,就趁着死之前弄些金银,挂在身上,没事照照镜子,快活快活。”

  听闻一个“死”字,三尸大惊失色,拈花失声:“大拿怎么可能会死?”说话时眼泪都淌下来了。小胖子心思柔软没错,但对头次见面的陌生猴子如此动情,委实古怪了。

  大拿嘿嘿嘿的笑,摇头;龙须马厚厚厚的笑,摇头。

  笑了几声,大拿道:“死就死呗,没事,只要子子孙孙,绵延传承就好了,咱们拿一族,图得不就是个子孙福禄么。莫说我,就是咱家的太上元始拿老祖不也会死么,没事,别哭得跟苦笔似的。我死了,这一身金银都送你们。”

  大拿爱骂街。苏景已然听得懵了,全不明白怎么回事。

  还好,大拿爱说话,安慰过拈花,又把话锋转回赤目之问:“前阵子,我受伤了,没得救,只能钻进法器里求续命;过阵子,法器被人捡到了,那时候我浑浑噩噩的,具体事情记不清了,应该是有转了几手,反正最后落入一个小子手里。”

  “这小子心思可大,想要别开天地另创乾坤,所以好好的王爷都不做……他有个名字,叫明……什么明来着……”

  “觅明觅明?”三尸异口同声。

  第八百五十九章 子孙绵延,心猿意马

  “不错,就是觅明觅明,贵为王公,列土封疆、独掌一方江山的坐地虎,穿戴不完的金银珠玉、吃喝不尽的酒馔美食、睡不完的女人女鬼……偏还想着什么开创乾坤,傻不傻?”大拿边说边摇头,神情里是气愤不已的,目光里却是万般羡慕。

  大拿面前,三个怪拿又齐齐咧嘴笑:“二明哥的脾气确有古怪之处,但人还是很不错的,照顾兄弟。”

  “哦。”大拿点点头,转回原题:“我栖身续命的法器落在二明哥手中,他的眼光不错,看出来这是件好宝贝。”

  大拿改称呼,跟着三尸一起喊“二明哥”:“二明哥觉得这件宝贝对他开创乾坤会有用处,在他真正造天地的时候,就把宝物融入此间,他的本意呢,是要靠此宝来行衍时间……你们听不明白?”

  说着半截,见三尸都面露纳闷,大拿问了句。

  仍是雷动搭话:“行衍时间?什么意思?还请大拿指点。”

  “就是他开创了片地方,但这个地方里面没有‘时间’,所有一切永远静止不动,那又怎么行?他的想法是,把这件法器炼入世界,让世界生出时间。”大拿的话不是很清楚,苏景却听得心惊肉跳,一件法器、融入一方,行衍时间?!

  惊,但更急,小相柳弹琵琶、小妖女挥天藤,都是用性命在拼,他自己却被缠在此间,如何能不着急!但雷动感受本尊情绪后,立刻用力摇头,示意他千万不可惶急。

  大概解释一句,大拿继续道:“二明哥的想法是不错,不过这件法器的玄灵真力大都为我所采补、续命,其实这法器已经废了,是以二明哥的想法落空,有靠着其他办法行衍了时间,法器无用,就被他留在了此间。”

  “反正法器在哪,我就在哪,一起也就留在了这里,又过一阵,被天理那个小怪物寻到了,天理小怪物的本事是不成的,太差劲了。”大拿说起别人差劲,龙须马好像很开心,厚厚厚地笑。

  “本事差,眼光就烂,他比二明哥差远了,只大概晓得这应该是件法器,但具体此物用途、有什么威力,他一概不知。不过小怪物有一样好处:他有求学之心。”

  “在他最初以为,我栖身的法器没什么了不起,即便吃透了它的用法、用处,也不存什么大用。可就是因为最也单纯不过的这个‘不懂不明白’,他就把法器带在了身边,不停钻研、不断琢磨……我懒得理会他,由得他去鼓捣,到现在他也不晓得这宝物是能生衍时间的……再过一阵子,六耳三眼的丑货来了。”

  大拿絮絮叨叨,他口中时间都是“一阵子一阵子”计较,前面那些“一阵子”苏景没概念,但刚刚这个“一阵子”,从天理找到大拿栖身法器、到驭人初入十一世界,中土世界几圆起落?

  “天理和一个六耳妖仙合伙,开始琢磨离开这世界的办法,一群小孩过家家。跟我没点狗屁关系。我在这里续命,可终归还是没能真正转活,神魂将熄,困得很就眯了一小觉,醒来后觉得精神奕奕,按理说不应该啊……仔细想了想,哦,这是回光返照,我快死了。我精神大好、挺开心乐呵,可是没什么力气,脱不开这件法器。”

  “干呆着实在无聊,我就喊了天理几声,小怪物吓疯了,它可没想到这盘子里,还住着我这么一个大拿。有关过往和我的身份,我懒得跟他多说,就问他拿些金银珠玉,戴在身上穷开心,他倒是有求必应。本来他想求我帮他破开壁垒、离开此间,嘿嘿,笑话了,我连盘子都出不去,怎么帮他开世界?”

  “不过,拿了他的金子,我自己也闲着发慌,就应他所求,在此处开一阵,帮他和六只耳朵的丑货们守一守这道场。其实也不能算是阵法了,是我所在这盘子的威力,盘子废了,剩下那么一滴答的玄灵真力,开个天渊、垂些锁链,小角色还勉强能对付。下面那座丑货神庙,这些年里攒下点香火愿力,若是和天渊接连上,能让这法器的力量再增强一些。”

  “今天有人捣乱,六耳朵丑货妖仙求我开阵,我就开了,然后地下有人弹琴唱歌,有人弄些藤子花草,想要破法术,再然后你们就上来了……没想到啊,碰上你们了。”大拿再笑,雷公脸上满满洋溢的开心:“临死临死了,能看到晚辈,真是开心。妈的,真开心。”

  三尸也开心,但正经事不会忘记:“大拿,您老的仙佛手段,就快把我们打死了。”

  “放心,死不了,死不了,你们都不用死,我去死。我死了你们就能活。”

  大拿说完,龙须马又乐了,厚厚厚厚……

  三尸面上再度变色,但不容他们说什么,大拿径自说道:“且听我说,这件法器已经废了,勉强发动也不再好用,我用它施法后也停不下来,除非……要么它杀光入侵之敌,自行收手;要么我自毁神魂……我一死,法器就崩了,就没事了,”大拿一直不曾下马,俯下身来伸出手,费力又费力的够吧着,摸了摸三尸的头顶:“莫伤心,苦逼才伤心,我们拿人一辈子只求逍遥快活,绝对不当苦逼。都说了,我已回光返照,本来就离死不远了,一点也不可惜。”

  拈花抹眼泪,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大拿,您老是因为受伤才遁入法器……哪个贼子伤您,孩儿们虽不肖,来日登仙天外,这个仇也是一定要报的!”

  大拿摇着头笑:“报什么仇,有什么可报的?咱们‘拿一族’求的就是个好吃懒做外加后代绵延、子孙平安,你们都好好活,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夜夜美人,这就是好大孝顺了,天大孝顺了。好好的昂,不用想着报仇,那个傻逼你们打不过。”

  话说完,大拿一拍马首,哒哒蹄声清脆中,龙须马迈步,几步离开了苏景洞天,幽光闪烁的天渊中,三尸也一起跟了出来。

  大拿却不再理会三个矮子,伸出手在白马颈子上轻轻摩挲,先喊了声“老伙计”,仿佛有话想说,可到底也没能再说出什么,只“嘿嘿嘿”地笑了一声。

  龙须马回头,望向大拿的目光平静且安详,还是老样子、这马儿咧开嘴巴,厚厚厚地跟着长毛猿一起笑。

  就在这一猿一马满足欢愉的笑声里,它们身上有青青火焰流转开来,青光绽、火焰涨;火焰落、青光灭,怪猿怪马同时消失不见。叮叮当当脆响连绵,大拿身上挂着的那无数金银尽数掉落。

  就在金银掉落同时,苏景忽觉身轻力健,眼前金红光芒暴涨,剑羽挟风火之力,出体巡弋!

  大拿来之前,苏景曾急召剑羽飞出护身,之后苏景昏厥、醒来,大拿骑马而来,显示诡怪手段又和三尸好一阵交谈……直到此刻,怪猿怪马自毁而逝,一切重归正常,剑羽才飞出身来。

  苏景惊诧中仔细回味。若有所思:是时间?从自己昏厥到大拿离去这好一大段……时间凝冻了?

  另一边,三尸已然放声大哭,一边捶胸顿足一边收拢大拿身上掉落的金银遗物。

  而天渊中,沉沉黑暗迅速消退,惨惨的白色光芒很快充斥于苏景身边,苏景这才发现,头顶三十丈处,一座巨大石盘倒扣,内中星星点点无数古怪篆刻,看上去很像一副星盘。

  星盘气势恢宏,盘中有道道巨链垂下,正是险险就把苏景打死的古怪天鞭。

  肉眼可见,星盘上正爬起一道道狰狞裂纹,裂缝疯长不休、彼此勾连,正如大拿所说:我已死,这件法器也就崩了。

  不知星盘崩碎后会不会引出巨力轰荡,苏景不敢在这神奇宝贝下面多待,挥手把三尸收入洞天,掉转身形疾飞向下。人疾飞向外逃去,另有一道神识投映于洞天,苏景问:“怎么回事?那位大拿前辈是谁?”

  雷动天尊面有戚戚,用袖口擦眼泪:“你可听说过……心、心猿意马么?”

  “心猿意马怎了……啊!它们便是心猿意马?!”又一次,苏景忍不住大吃一惊!

  凡间早有这个词,意指不专心、不踏实。不过苏景在幽冥,与十花判闲聊时听过另一个“心猿意马”,这话题还是从“斩三尸以证道”说起来的,十花大判说言,据说三尸修炼到了极巅时候,可以化长毛红猿骑跨白马的真形,照样永生逍遥驰骋宇宙,是身具大能为的。

  不过十花大判也说不出个具体东西来,这“心猿意马”的说法,是阴阳司从远古流传下来的,无源可溯。说不定还是钟大判和阎罗神君聊闲天时候提到过的一两句,被旁边的侍奉差官听了才有了后来的传说。

  苏景惊讶,拈花抽抽搭搭地对苏景道:“你也不用多问了,其实我们自己也不太明白怎么回事。我们在幽冥求小师娘帮我们炼化尸煞的时候,她老人家说:苏锵锵晋入元神境界了,和以前是完全不同的层次了,你们是他的三尸,道理上讲,你们三个应该也能领悟到些其他的东西,可你们这些怪东西无案可查无经可据,该如何修炼无人可知,只能靠着你们三个自己摸索。”

  被泪水洗过眼睛后,赤目的眸子更红了,接过话题:“便如小师娘所说,在你破入元神境界后,我们确实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和以前有些不太一样了,脑子里多出一些东西,但这些碎碎念头飘来飘去根本把握不住。”

  雷动从一旁点了点头:“就因为多了些模模糊糊又把握不住的东西,见了大拿的时候,我们自然而然就知道他是大拿,是前辈,是我等同族,祖爷爷的祖爷爷。可具体经过我们也懵得很。再就是……大拿死了啊!”

  话音落处,三尸再次放声大哭,洞天内、他们满地打滚的哭。有生以来、化形以来,从未有过的悲伤。

  第八百六十章 千索崩盘,十祖归一

  三尸自洞天内大哭之际,苏景与影子和尚相遇,和尚刚刚降服槊妖守阵仙灵,见面后不急细说两人并肩而退,不多时又再遇到新娘煞、紫魔瞳瞳等一众宫灵儿。

  到得这里,苏景已经离开天渊,虽然还在铁链阵法内,但与星盘相距遥远,就算上面炸了此间也不会受到太大波及,算是安全了。

  此刻,天渊中星盘将崩未崩,神器将毁,阵中那些独目怪猿察觉灭顶之灾将至,轰然大乱,哪里还顾得上攻击敌人,一头头怪跳怪叫仓皇乱逃。

  它们本为器灵,再怎么逃也逃不出法术笼罩范围,偏偏怪猿此刻都被吓破了胆,没头苍蝇似的乱窜,却没一头想到要跑回到铁链中去。

  正大乱中,苏景身边忽然闪出三个穿金戴银的矮子,脸上泪痕犹存、声音悲戚难消,对着乱成一团的怪猿齐声呼喝:“星盘将崩,届时星索寸断,尔等个个死无葬身之地!保命办法,仅在星盘崩碎前,让星索脱离巨盘……无脑蠢物,乱逃什么,还不速速退回星索中去,与大家合力拔索,或有一线生机!”

  三尸将“心猿”的金银珠玉都佩挂在自己身上,这不是“尸骨未寒先分家产”,是拿人后代对大拿的崇敬尊重。而在洞天穿挂金银的时候,三尸又领受到大拿留在首饰中的一点残念:星盘必碎无疑,不过千根星索与星盘本非一体,早年间两件宝物被合炼于一体的,本来合炼后分无可分,但趁着星盘崩碎之际,也许能将长链扯下来。

  星索内器灵蠢笨凶残,但也懂得忠心和报恩的道理,若能救下它们,凭着珠宝中留下的大拿气息和三尸对它们的救命之恩,让它们认主是没问题的。

  这残念是大拿身死前一瞬突然想到的,当时它已青焰烧身,来不及再说话,只能留念于珠宝,看孩子们的造化了……大拿留给三尸最后的念头、最后的礼物。

  三尸齐吼,奔雷般的喊声仿若当头喝棒,独目怪猿一惊而醒,忙不迭长啸以应、急匆匆融身于铁链。三尸动作奇快,立刻合抱一根长链,怒喝:“开、开、开!”

  只听一声刺耳怪响,铁石摩擦的声音,无尽沉重里又透出无比尖锐,一根星索巨链硬是被三尸合力拔出、摔落!

  正如大拿所说,宝物完好时,莫说三尸,就是神佛金仙也休想拔下链子,但星盘绽裂、堪堪崩碎时候,它对铁索的契合也到了最脆弱之时……

  拔下一根,三尸身形如鹰隼急跃,这次不再三人合力,而是一人抓住一根铁索,吼声却是依旧整齐:“开、开、开!”

  巨响再起,三根星索被拨出!

  旁人一时间搞不清三个矮子发什么疯,但苏景与三尸心意相通,顷刻明白他们的心思,立刻对影子和尚喊了声:“链为宝,须得抢!”喊声里,金风、阳火化两道长鞭分别自他左右双手挥舞出去,灵蛇般卷住两根星索,苏景吐气开声、一人拔两链。

  和尚大袖挥出,也卷住两条星索,拔!

  转眼又是四条长链被拔出,这个时候下面传来小相柳的怒吼:“搞什么!”

  当初苏景飞冲破阵,同伴层层显身、相助,算算位置,小相柳在这阵法的最底层,他能感觉到“乱空”力量消散、大阵将破,当是苏景大功告成,可是具体经过他怎会晓得,刚松一口气,就看上面同伴拔链子,拔下来后随手一扔又去拔下一根……小相柳在最下面,好几次险险被他们扔下来的链子砸到头,可把九头蛇气坏了。

  “链为宝,须得抢!”还是那六个字,这次苏景喊得特别响亮。

  听说抢宝,小相柳琴都不弹了,顾不得一只手鲜血淋漓、顾不得为破“乱空”气力虚耗严重,跳起来就抓着了身边最近一枚链子,拔!

  新娘煞没得说,早都抱住一根铁链使劲向下拉,用力到红盖头都簌簌发抖了;瞑目宫灵儿们也乖得很,明白了眼前情形,紫魔瞳瞳一声脆喝:“收剑、助十四王抢宝!”

  娇滴滴一片应喝,白发魔女们去拔链子。苏景见众人齐动,暗骂一声“我糊涂啊”,心念转动,恶人磨沉冤郎损煞僧尽数显身,轰一声四散而去,奉主公号令去拔铁链子。之前斗阵,这些兵马没有用处,现在抢链子人多力量大。

  不久前,不听与挥舞天藤相斗于星索,她是用自己的性命去拼的,较力时间不算太长,但已疲惫不堪,巨力流转体内、震得她百骸欲碎;真元损耗严重,上中下三重丹田都仿佛针扎一般剧痛。

  但一听说“抢宝”,刚才凶焰昭彰的可怕魔女顿时变作贪小便宜不要命的小村姑,急急忙忙喊道:“小贼,有宝!”

  叮叮当当金铃脆响,本已经累得再不肯出丁点力气的小贼晃着铃铛热烈呼应不听,那些疲软、松弛的天藤陡然绷紧!

  不听和小贼一出手可就不得了了,什么一根两根,有多少算多少,长藤冲起相缠于每一根铁索,拔、拔、拔!

  中土翘楚,离山正道,小师叔统领妖魔鬼怪,好一派抢收抢粮的红火场面……

  终于,天渊星盘上裂璺蔓长至极限,大好宝物就此崩碎!而其崩碎前那电光火石之间,正是盘与索契合最最脆弱刹那,众人合力之下,小不听嘶声厉啸:“开……啊!”

  藤绞索,海鸥众家兄弟拼力相助,只见万道奇光绽放璀璨,所有星索都于此一瞬,被拔出星盘、拔出天渊!

  不听与小贼用力实在太猛烈,星索陡脱桎梏、藤子一时间收势不住,卷着近千根巨索猛向后甩去……驭人京师南郊多山,近千长索被藤子抓着甩起来再下落,正砸中一片山峦,只听土石爆碎的沉闷巨响冲天而去,挺拔山岭被砸了个粉粉碎碎。

  不是夷为平地,星索余力未尽、毁山之后又在地面打出一道凛冽深壑。

  山峰爆碎大响冲起时候,九霄高处星盘崩碎的巨声也告传来,天上地下,轰雷连绵,震得四野摇晃,连那驭人京城都狠狠跳了几跳。

  千道星索尽数“救下”,不过这一番“拔裂”对宝物震动极大,链内器灵得活命,可是重伤一场是逃不掉的,那些怪猿藏身链内、尽数昏厥过去。

  不听又咬着牙,再次运力,把星索尽数拉回到近前,交由苏景收好。若是其他宝物,哪怕再贵重苏景也不会独吞,但这次不一样,严格以论这些星索是大拿舍却自己性命、留给三尸的宝物,苏景点点头暂时没多说什么,挥手尽数收入洞天,留给了三尸。

  另外应三尸所求,留下三条星索在外,就由三尸现在拿在手中。

  一见宝物竟没自己的份,可把小贼急坏了,当场一声“爹啊”就喊了出来。

  不听累得脸色煞白,但心里那份得意无论如何掩饰不住,昂着下颌跳到苏景面前:“小小丧修,没点本事,说到底还得烦请本座出手,平日里让你好好修行你不听,到得现在……啊!”

  话没说完她就被苏景给抱住了。

  小妖女立刻就说不下去了,脸蛋红了,结结巴巴:“有……有孩子看着了。”

  细鬼儿、参莲子,连同刚还跺脚着急的小贼在内,马上转回头不看了。

  苏景放开不听,又把小贼抱起来,到底是爆窃过离山宝库上重天的绝世好贼,见过大世面的,再得苏景安慰几声和一句“下次再有好宝贝定给你挂铃铛”空口白话后,小贼便告释然,眼泪汪汪地点头。

  天空恶战了解,地面上,十七迦楼罗正被大群驭人修家围攻,打得苦不堪言,无需苏景吩咐,新娘煞、宫灵儿与苏景麾下三部鬼兵便冲下云头驰援同伴,转眼间杀声大起、混战成一团。

  此时,槊妖的声音再次响起,气急败坏:“不可能!凭你手段,怎么可能破了这天渊星盘大阵!”

  槊妖确是坐镇此间,但他始终无法抽身入战。之前开声讲话的也非他本人,而是他封印在天渊中的镇灵。直到此刻苏景毁灭大阵,槊妖本人怒声开口。

  不等苏景开口,神殿之中长啸声爆起,原来笼罩周围的迷雾几乎散尽,苏景等人看得清清楚楚,长啸声中,叶非手中剑光暴涨,银光若游龙、一剑削首!

  房屋般巨大头颅翻天飞起,一颗头颅上,竟长了十张面孔……驭人大祖与九大帝尊都在其中。

  无数年头里,驭人神庙饱敛香火,其中绝大部分被用作槊妖与天理的破封阵法中,此外也有少数被神庙总坛的神祇法像吸敛,天理与槊妖“就地取材”,炼铸了“十祖归一”的金身恶灵一头,作为守坛灵君。这头怪物出不得神庙大殿,但在殿内他力大无穷、法力了得,着实是个凶狠东西。

  叶非就是被这头守坛灵君打飞了三次。

  三出、四进,不惜废掉千年心血,提前动用身藏好剑,叶非到底还是斩杀此獠,大胜!

  第八百六十一章 言出必践,真正冥王

  巨大头颅翻飞,金色血浆自那具臃肿古怪的身体中咕嘟嘟地涌出,多条手臂乱挥乱抓,万般不甘与愤怒中,巨大身体转了几圈,轰然倒地,死了个透!

  “不可能!”不知藏身何处的槊妖又是一声尖叫。

  苏景都懒得答理他了,自半空里飞身落入一片狼藉的大殿,狩元帝等一群驭人贵胄不见踪影,早都逃走了,这倒不算意外,他们要是还留在原地才算奇怪了。

  落足叶非身边,苏景笑道:“好剑啊!”

  叶非正低头看自己手中残剑,一鼓作气狙杀强敌后,残剑上光芒泯灭、肉眼可见一层层龟裂爬出剑身,真正废了。

  废了就废了,叶非一笑洒然,居然全无心痛模样,随手一甩扔掉了自己的千年心血……扔了、向着苏景心窝扔了过来。

  剑已残、但余锐犹存,飞射如电!

  苏景骂了一声,总算应变奇快,疾飞暴退避开一击,瞪叶非:“没杀够,来来来!”

  叶非不见再动手的意思,望着苏景:“刚才说过,我身周十三丈内,你若踏入、必杀无赦。这么快你就忘了么?你忘了,我未忘,叶非此生,言出必践。”

  苏景本来挺生气的,可听了他后半句话,“叶非此生,言出必践”,苏景一下子就不气了。

  非但不气,苏景还笑了,对叶非“守诺”之事他不追究,对叶非“飞剑伤人”之事也不计较,话锋转开、问道:“皇帝未死,正逃窜,你怎么打算?”

  叶非用手去擦嘴角鲜血,但他手上也都是血,抹了几下,越抹越乱,而他神情却放松下来:“打算?没打算,杀了个混账,心里通透了,走了。”

  说着话,转过身来,竟真的走了。

  “这就走了?”苏景不太吃惊,叶非这个人想起什么就是什么,不能以常理相论,苏景语气里倒是不甘心多些。虽然对方是离山叛徒,但和此人并肩御敌,苏景感觉还不错。

  剧战之后,强敌诛灭,叶非的神情轻松且惬意:“猪狗相杀,人间盛景。我已出气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回去看戏了……”

  说变就变的叶非,此刻不想打了,随手在衣袍上抹拭血迹,迈步向外走去。

  苏景不拦,只是笑了笑:“叶非啊,你恨六耳杀猕也恨中土今人,盼两厢厮杀,确实是好戏……但真正凶魔,从不会再台下看戏的。”

  叶非暂停脚步、转回头:“什么意思?”

  “恨六耳,那就把驭人斩尽杀绝;恨中土,那就把今人全部诛灭!恨谁便杀谁,一个凶字写满长空,这才是味道。缩身一旁去看仇人相斗,就算笑,你又能笑得多痛快?谁死谁生,都是人家仇怨的,与你又有什么关系?”苏景边说边笑,越笑越狰狞:“什么引虎驱狼、什么祸水东流,统统狗屁。我若是你,见人便杀!不枉今生疯魔一场、不枉天下人唾骂一场!”

  听得离山真传居然这样来相劝,叶非全不掩饰自己的惊讶,摇头而笑:“这个说法倒也有趣,你是劝我……先把驭人杀光,待回到中土再去……哈哈哈,回不回得去不可知、能回去时说不定你们正道封天闭地团团围剿、也许不等我回去你就趁我拼尽驭人时候,先把我斩杀了,苏景,你的算盘打得太响,反倒不好听了。”

  苏景摇头:“我只想到‘回不回得去不可知’,既然不可知,就不去多想,趁你我人在敌境时,劝你能多杀几个,确是我的私心。不过……你总心存侥幸,总想着‘让他们打、我看着’,就总也破不了心底那一个‘怕’字!‘怕’字不破,你叶非纵有天大本领,不过执剑行尸、修行腐肉!言尽于此,你自己琢磨,我正忙、恕不奉陪。”

  言罢,苏景不再理会叶非,舌绽春雷、传令手下:“诸班儿郎,莫再追剿穷寇,与我结阵!破去这鬼庙深处腌臜!”

  天渊大阵、守坛灵君相继告破,皇帝和神庙主持不知去向,场中驭人早已没了斗志,不再恋战纷纷撤走,苏景麾下鬼兵鬼将正做猛烈追杀,听得主公号令,凶兵立刻收拢阵势,重返苏景身边。

  追杀皇帝只能算是“彩头”,苏景早就知晓这神庙总坛中藏了驭人破封的玄虚法术,不趁今日一鼓作气破掉此处,更待何时!

  前面打打打,不过开胃小菜,会引动槊妖天理这些绝顶鬼物的真正大战,还在后面。

  就在凶兵结阵,三尸、和尚、不听、相柳等诸多同伴并肩,正要把驭人神庙连根拔起时候,突然槊妖笑声再起:“想走的不用走了,想冲的不用冲了,正有一阵,还请你等试炼!”

  大笑起处,一阵狂猛腥风卷过地面,风来得快去得也快,而浑浊腥风过后,众人身边情形骤变,恶战残骸、满地尸身、碎石瓦砾尽告不见,众人眼中只有:塔。

  视线之内,苍宇之内,影影憧憧无数恢弘高塔林立。

  每座高塔尖顶,都有一头三尸杀猕真灵端坐,个个目光阴冷如刀,死气沉沉望着苏景等人,其中有一头是槊妖本尊,他亲身入阵来。不过,除非他主动显露真身,否则无人能知哪一头阵灵是他。

  ……

  修行到槊妖这等层次的怪物,总有机会领受“天机”,最近这段日子里,槊妖莫名心悸,他晓得,此兆当是大战将近,也许很快就会有大风暴降临京郊附近,浪浪仙子追逐风暴而来,届时毁界破封大事可期。

  由此,槊妖最近常驻于神庙道场,对他们秘密布下的大阵做最后检查,刚刚他一直在疏导阵力、检验诸多阵眼,这样的事情他做过不知多少次了,但无论捕捉浪浪仙子、还是毁灭此界、冲破封印,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不由得他不谨慎对待。

  槊妖在法阵中忙碌、图谋大事,外面的乱战他无暇参与,本以为凭着天渊、灵君,足以斩灭那几个捣乱的妖孽,未承想天上地下皆告惨败。惊怒之余,又有新的想法浮现心底:用来擒拿浪浪仙子的大阵,看上去妥当安稳,不过这阵从未真正行运过,要检验这阵法是否管用,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扔几个凶狠妖孽进来,让大阵真正行转一次。

  最最合适的人选近在眼前,糖人一伙战力了得,但又远远比不得浪浪仙子,能在大阵里逃窜、抵抗一阵又不会对阵法造成损伤,用来试炼大阵简直再好不过。

  对槊妖而言,这也算好事变坏事了,重重高塔、皆布八方,便是大阵开启!

  不过对苏景来说,眼下情形算不得意外。早就晓得驭人再次布置多年,敢来闯、怎会怕凶险。有阵行运?破阵便是。

  但还不等阵中杀劫真正成形,这片高塔天地突然颤抖起来!阵中尽为精修之人,自能察觉这份摇晃并非阵中法度,它来自外力。

  高塔上的杀猕阵灵无一例外,都在仰头望向天空。阵中天空灰蒙蒙的,什么都没有。

  苏景等人只能看到阵中情形,阵灵与槊妖本尊的目光则洞穿阵内天空,望向真正苍穹:不知是不是星盘崩碎、引动天地灵元剧颤的原因,此刻京郊神庙的天顶上,突然间层层怪风钻出,彼此纠缠撕扯,眼看一场巨大元灵风暴就要成形!

  浪浪仙子将至。

  三尺杀猕到底是曾逍遥天外的妖仙,当机立断、翻手自袖中摸出一枚乌黑宝珠,另只手上拿着的驱阵灵幡向宝珠上狠狠一插。

  “啪”地脆响中,宝珠爆碎、珠内黑色气息迅速蔓延到阵幡上;同个时候整座大阵阴风四起!

  苏景不敢妄动,提醒同伴一句“小心”后,抱元守一全神贯注防备敌阵发难。三息过后,阴风散尽,不见一丝杀劫神通攻袭,但当阴风散去视线重新清晰之后,苏景大吃一惊!

  同伴不见了,苏景孤身一人;重重高塔的阵里乾坤不见了,苏景眼中只剩下绿幽幽的天空、白惨惨的地面……幽冥王驾,岂能不识,自己已然离开阳间、置身于阴曹地府了。

  时隔几百年,苏景再一次以阳身入幽冥,不过并非中土世界,而是瞑目王创造出来的十一世界的阴间。

  天理与槊妖创下的“万重天塔”大阵中暗藏一变,随时可将阵中人送入幽冥中去。槊妖本欲用这群“小鱼”试炼自家阵法,不料才一开阵,琼宇变色风暴将起,正主浪浪仙子随时会赶来。

  槊妖生怕正主赶到,陷入阵法后与糖人妖孽汇合、会再起什么波澜,哪里还顾得上试炼阵法,当即引动阵法变化,把苏景一行统统扔进了阴曹地府,免得他们碍手碍脚。

  待辨清身边情形,苏景立刻分神一道,遁入欢喜法棍内封藏的阿骨王宫。效仿离山法术,苏景曾在自家王宫里设下“魂堂”一座,堂内有他身边每个同伴的魂灯一盏,灯在则人安好,人丧则灯寂灭。

  盏盏魂灯安静燃烧,透出祥和光明,苏景松了口气,明白大家都没事,只是被大阵扔进幽冥时失散了。

  苏景抬手打出几道灵讯,以求尽快联络到同伴。这些剑讯是来到十一世界后他特意炼化的,能主动去找人,怕的就是有朝一日大家失散。

  灵讯送出,苏景又仔细打量这处幽冥……就在这时,喊杀声起,一道阴云自天际滚滚而来,到得近前、云开一线,杀猕阴兵蜂拥而出,仿若一道幽绿色的巨瀑,自高空倾泻落地,随即杀向苏景!

  好久没经历过这种阵仗了,苏景不惊反笑,手一挥自虚空中抓出了自己的欢喜法棍,乌黑长棍在身后一背,足下用力,一人一棍,向着浩荡大军逆冲而去。

  同样的阳身入幽冥,可他再不是当年那个第七境小小修家。今日苏景,真正冥王。

  第八百六十二章 前朝余孽,虎牙将军

  冲于阵前,苏景猛纵身,口中怒咤:“与我……破!”吼喝中,手臂翻转,背后长棍高举过头,第一棍重重击于地面。

  整整九百年刻苦精修、宝瓶三乾坤、全力一击。

  怒发冲关,冥王苏景。他是王,王袍加身时候若有小鬼忤逆犯上,他不自禁就会勃然大怒,此乃王袍法度。

  棍锤地面,轰然大响,巨力撞击翻腾起千丈气浪、仿若怒海大潮一般,以苏景为心,向着四面八方席卷开去、横扫开去!又何止气浪,内中另又掺杂了他的玉露金风,而更让苏景欣喜异常的是:一道意料之外的法力也融入了自己这一击之内——阿骨王袍。

  当年鬼袍入幽冥变作一品红袍,袍子认主苏景全无问题,但毕竟不是神君亲封、在加上判官本属文职不司斗战,是以那时苏景在幽冥的斗战中,从红袍内得不来什么支持。

  但后来官袍变王袍,苏景成为神君加封第十四王。在阳间时候不显什么,此时斗战于幽冥,当王驾战意充盈,王袍立生感应,阴森之力汹涌而出,融入王驾一棍之力;另外还有一份煌煌威严,随王驾之怒横扫八方。

  力量不说,但只那份王驾之威,便是普通阴兵鬼物的大克星,当阿骨王威严笼罩,阴兵只觉巨山压顶、心神沦丧,还打什么仗……一棍落下,巨力横扫三十里!苏景置身何处,方圆三十里,再无一兵一卒。

  尽做杀灭。

  这一棒打得甜,阿骨王不怒了,满心欢喜,可斗战不休,双脚猛蹬地面,一个跟头翻入天穹,第二棒、打那运兵云驾。

  棍落下时,仍是气浪翻腾、仍是王袍加持,区别仅在这次苏景送入巨浪的是阳火真元。由此……一棍打出个火海烧天!

  地下天上,冥王两棍,肃静乾坤。刚还气势汹汹杀来的阴兵,两棍过后化烟化风,连丁点痕迹都未能留下。因王位、王袍之故,苏景在阴间打鬼,要比着在阳间杀人更容易、更简单得多。

  阿骨王人在半空,环目四顾,这时候身后人影一闪,拈花赶到了,宝剑暂时放在了小棺材里,此刻神君手中拎着一条长长星索,威风凶狠,显身即问道:“怎了,有敌人?”

  “不值一提,一伙六耳阴兵。”见一个同伴赶到,苏景欢喜,又问:“怎么就你一个,他俩呢?”

  “我们和不听落在了一处,刚刚你心中动怒,咱们心中有所察觉,可是小不听在斗天渊时候力气损耗,留她自己晃荡怕是不妥当,是以他俩留下,我先赶过来帮你这边。”

  苏景点点头,突然低头、目光如电望向前方地面,厉声喝道:“还不与本王滚出来!”

  话音落,地下深处传来一阵细微声响,很快,地皮上一块石头跳开,一头瘦骨嶙峋的地鼠爬出来,跟着地鼠在地上打了个滚,黑烟冒起、化作一个身穿白色盔甲、背后背了面小旗子的瘦鬼,瘦鬼那头便拜:“瞑目大王麾下,十一世界大罗州、九巧郡白椅县、红彤村第八十里亭、第一万九千八百六十六任亭守常旗子拜见大王,小人给大王磕头,大王威压宇宙、力凌天庭,威风、威风、威风!”

  瞑目王创世界,自然是有样学样,尤其在幽冥建制上,中土阴曹怎样,十一世界的冥界就怎样,当年神君在时,中土幽冥十万里封州一万里立郡,千里封县百里建村,一村下还管辖十座十里亭,这亭守就是最最小的小官了。

  中土阴间后来被三身獠祖乐乐好一阵折腾,变成了彻彻底底的乱战之局,阴阳司不管世事只固守轮回,早年神君封下的地治章程早都作废了;但在十一世界,这么多年下来地治官僚居然还保留了些,此刻苏景唤出来的就是一例。

  十里亭长常旗子一边磕头一边奉承,刚才那一战他在地下可看得清清楚楚:这个不知从哪钻出来的糖人,身上穿了件好像是传说中王袍那样的袍子,凭常旗子的见识可分辨不出真假,但至少他能明白,这人两棒子打碎了六耳鬼兵啊!

  管他是不是真王,反正喊大王肯定是没错的。

  苏景尚未说话,拈花忽然闪身出来,短短的胳膊一挥,一条磨盘粗的巨大铁链向地面打去,轰隆一声,链子抽出一道深沟,尘土翻滚碎石迸溅。

  一铁链子打到常旗子身边,拈花冷笑:“怎么,你还记得瞑目王么……呔,大胆逆贼,既知我家王兄,还敢引兵偷袭于我等,忤逆犯上,你该当何罪!”

  常旗子吓得啊呀惨叫一声,瘫倒在地,口中忙不迭辩解:“上仙息怒,小人冤枉啊,就算天大胆子,我也不敢引兵作乱以下犯上,再说我只是一介小小亭长,哪里调运得来这等凶兵……”

  拈花平日里都是好脾气,偶尔狐假虎威是有的,但从不会往死里欺负人,今天性情暴躁还是因为大拿身死,让他心里不是个滋味。正瞪着眼睛听小鬼常旗子分辨,拈花突然转目向着东南方向望去,又一道运兵云驾来了,阴云滚荡、十余里的规模,向着苏景所在地方赶来。

  常旗子顾不得分辨了,伸手指向阴云来处,大声喊道:“逆贼兵马,逆贼兵马,上仙小心,莫看他们规模不大但这是一队精锐……”

  不等说完,小胖子拈花已经虎吼一声,催动小棺材冲天而起,真正大宗师气度!一向贪生怕死三尸神今次化身凶魔,于高空里迎上敌人,根本不存半字废话,手中巨链挥舞开来,迎头盖顶那一顿疯抽狠打!

  小胖子坐拥苏景之力,星索内器灵虽沉睡但仍难掩宝物本色,链子挥舞开来,打得惊天动地,天上幽云未及展开就被打得四分五裂,所谓精锐也不过是些小鬼,远远比不得中土幽冥的肆悦血海、削朱沉舟,在拈花巨链下连逃生的机会都没有,转眼间气势汹汹的喊杀声变成了鬼哭狼嚎,长鞭横扫、所过之处煞尸翻飞。

  苏景未出手,只从一旁看着、护着,由得小胖子去发泄一番。

  一人之力,盏茶光景,一队驭人阴兵斩尽杀绝。敌人杀尽,拈花势若疯魔,手中长链挥舞抽风,双目圆睁环顾天地,纵声怪叫:“还……有……谁!”

  谁也没有了,只剩苏锵锵和常旗子了。

  苏景上前,伸手一搭星索、卸去了内中巨力,微笑道:“有的是机会,来了此间,神君还怕杀不过瘾么?”

  拈花这一口气出得痛快无比,心里舒畅了,一回头又看见了常旗子,舞动星索在常旗子身畔三丈处又是一链子空打:“大胆妖孽,刚说你引兵犯上,话音未落你再引来一队兵,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说!”

  常旗子被冤枉疯了:“上仙明鉴,不是小人啊。”

  拈花怒睁双目:“那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上仙终于给了说话的机会,常旗子急忙开口……十一王开创此间后不久就告离开,甩下诺大摊子不再理会,不过此间乾坤扭曲,阴间倒也安稳太平,虽然远古时候那套治辖办法渐渐松散了,但官制始终保留下来,直到六耳到来后,天理与槊妖勾结,霸占幽冥篡改轮回,原来管事的诸位大人死的死降的降,至于下面这些小吏,天理与槊妖是没兴趣答理的,毕竟妖孽志不在此,霸占幽冥只为破除封印。

  幽冥易主,不少小吏身怀风骨,明里反抗是不敢的,背地里斥天理、槊妖和驭人的阴兵鬼将为叛贼。小吏们俸禄没了但差事不丢,暗中串联,代代传承,就等着有朝一日大王回归,驱逐叛贼光复天下。说穿了,前朝余孽。

  好大一番啰嗦,小小亭守声泪俱下,看他身上铠甲、破破烂烂早该修补了,看他背后旗帜全无灵力显然是自己循着古制缝制的冒牌货。

  拈花这个人,装凶扮狠是一回事,心底却柔善得像水,听过常旗子祖辈坚持、到得今日还以亭长自居,神君眼圈又红了,戚戚长叹一声:“如此说来,你是忠臣之后,自己也是忠臣了……倒是本座错怪你了啊,来来来,我与你引荐,他便是你家大天王、瞑目王的同袍兄弟,阎罗神君亲封:阿骨王!”

  一边说,拈花还从苏景袖口中翻出王驾正印,抛给常旗子:“看仔细,我等可不是滥竽充数之辈。”

  又一次,常旗子翻身跪拜,痛哭流涕:“常旗子拜见阿骨王,大王与瞑目大天王是兄弟,便是小人的大王,日盼夜盼、千万年盼,终于派来了王驾,逆贼伏诛之日、光复天下之日竟让常旗子盼到了……列祖列宗有灵,含笑啊,含笑啊,含笑啊!”

  一下子,苏景都不知道说什么了,但他能晓得对方说的是实情,王袍在身,小小鬼物在他面前根本没有说谎的余地。

  拈花开始抹眼泪:“莫哭了,我们来晚了……这等忠心之人,要升官发财,一定得升官发财。”说着,小胖子眼巴巴望向苏景。

  苏景当然点头:“奉他什么官,听你的。”说话间落下地面、将自己的王驾大印召回手中。

  拈花在中土幽冥混过不短念头,大概晓得阴间古制,稍加琢磨后说道:“便封做虎牙将军吧!”

  第八百六十三章 王都隐没,剑不奉诏

  正三品,杂号将军。十一世界为中土冥王所创,官品等级相应中土要低上一等,来自中土王驾亲封的三品将等位这里的二品大员,可堪封疆大吏。

  十四王没主意,拈花说什么是什么,苏景痛快答应,心念流转、手中大印向着常旗子额头一盖。

  下一刻王袍显现威风,重重阴风平地起,围绕常旗子层层打转,当阴风散去,常旗子一身破烂装束不见,换做银盔紫甲宝云战靴,背后三杆大旗迎风飘摇,左边旗“阿骨”右边旗“王威”,正中大旗两字鬼篆“虎牙”狰狞!

  袖中有将印虎符,还有常旗子腰畔多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内中满满上品香火,这是将军的俸禄。

  常旗子威风了,苏景则心思转动将冥王袍子隐入体内,另以真元幻化了一套离山剑袍穿着在身。于幽冥中,王袍可堪大用,以小师叔的性情,手中有刀子的时候一定是要掩在袖口中的。

  常旗子的惊喜自不必说了,在他看来,王驾回归、逆贼必定一扫而空,以后此间回复旧制,自己得了天大造化,偶遇贵人、以后苦尽甘来荣华富贵。

  见了常旗子威风八面模样,拈花欢喜,当即咳嗽一声:“虎牙将军。”

  常旗子反应了一下,想起自己就是虎牙将军,忙不迭喝应:“末将在!”

  “这便点齐人马,引兵出山追随王驾,除妖降魔、光复天下!”拈花神君传令。

  点齐人马……马是没有的,人只有一个,三品大将昂首挺胸,跟在了十四王身边,杀气腾腾,铿锵应道:“谨遵上仙法谕,追随吾王出山、光复万里山河!”

  召集旧部、拉开膀子和杀猕鬼在阴间里大大打上一仗?至少苏景现在没这样的想法,打架他还行,领兵打仗攻城略地是非小师叔所长,何况“旧制”已经被摧毁无数年头,就算王旗竖起,招来的怕也只有老弱残兵,连他阿骨王自己都生死难料,又何必再拉些小鬼来垫脚、送死。

  暂时不急着赶路,苏景向常旗子问了些幽冥世界现在的情形,尤其对那个“天理”,苏景异常在意。

  提到天理,常旗子努力让自己勇敢些,但眉宇中还是透出恐惧:“相传这头凶物,身高万丈、体黑如墨,生得九头九身十八臂膀,每日必饮鲜血千斗,力大无穷法术凶狠,举手有托天之力,顿足有漏海之力,十足可怕的东西!”

  常旗子这等小人物,何曾见过天理,他说的这些都是族中古老相传,多少年下来,早都把天理模样传得离奇古怪了,但拈花听到了重点,转头望向苏景:“身高万丈、体黑如墨……会不会是……”

  “墨巨灵。错不了的。”苏景接下了拈花的话,语气笃定。

  屠晚早都昏睡了几百年,但苏景受这十一魂熏陶良久,对墨巨灵的气息敏感异常。

  天理早已不再驭界阳间活动,布置在阳间的那些阵法他只出想法,真正操作、布置都由槊妖布置,是以苏景在阳间察觉不到墨巨灵的存在。

  可十一世界的阴间根本就是天理的天下,从篡改轮回到点化阴兵,都由他一手把持,苏景来到此间,很快就闻到了墨巨灵的气味。就是妖邪小乾坤里金头发屠晚,刚才在沉睡中还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白狗涧魔灵童、南荒伏图、西海葵妖、褫衍海司昭、幽冥西仙亭的惊天大战,苏景这些年修行里,总会和墨巨灵打交道,别家门宗祖孙三百代也不曾见过一面的墨巨灵,苏景这边死得活得手下本主已然不知杀过了多少。

  这不奇怪,因为他的第十一魂是屠晚,冥冥之中自有命数,可以说他得惠于屠晚、踏上修行之路那天起,就注定今生此事、要与墨巨灵为敌了!

  屠晚是墨巨灵的对头,苏景便是墨巨灵的仇人。

  苏景又问常旗子:“天理谋夺幽冥后,可有另立新都?”

  十一哥当年立下的都城名唤“万空锦玄瞑目天都”,位居幽冥正中,是一座悬空浮天城池,这世界所有轮回大阵都在城中,天理与槊妖夺下幽冥后未在另立新都,仍以此城为京都,不过他们又另外施展了厉害法术,将瞑目天都隐去了形迹,如今没人知道那城池在何处。

  苏景点点头,自囊中摸出来一块玉玦,递给常旗子:“你看一看,玉玦内记载地方你可知晓。”

  常旗子接过玉玦,面露难色……不入流的小鬼,修行实在差劲,当了三品大将军,行头忽然一新本领却没定点长进,他阴识浅薄、根本看不到玉玦内的记载。苏景笑了下,伸手搭在虎牙将军的肩膀上,后者只觉一道阴风自大王手中汇入己身,猛打了个寒战,随即阴识陡然清晰起来,一下子就“看穿”了手中玉玦。

  玉玦是二明哥留给苏景的,内中记载了二明哥留在十一世界的一座宝库所在,同时此玉也是开库的“钥匙”。

  二明哥是开创世界的高人,以前攒下的家底不太放在眼中了,一股脑送给十四弟……

  玉玦记载地方,都是古时地名,时过境迁,地方还在但地名早都改过不知多少次了,好在玦内还留下了一道大概的路径指引之图,常旗子仔细阅读半晌,对苏景道:“启禀大王,看图所示,上迟州麻嬷郡辖下的祟祟山,此行大概三四万里路程,大王可是要去往此处?末将愿为吾王引路!”

  苏景不置可否,反问:“祟祟山,很有名么?”

  “祖上相传,那座山时常传出虎啸龙吟之声,声贯幽冥世界,似是有什么灵异之物,是以这山是很有名气的。不过无数前辈大修都曾赶去查探,就差把那座大山搬开来翻了,却全无发现。到得最近这几万年里,祟祟山彻底平静下来,再无异响,渐渐就变成了个平常地方。”说着,常旗子毕恭毕敬、将玉玦交还给苏景。

  玉玦苏景收好,送入常旗子体内那道阴风真元就留给小鬼了。苏景又问:“过去的话,路好走么?”

  “有几处屯兵重镇,也有些天理、槊妖手下精修猛鬼的洞府,或许算不得太凶险,但路上还是须得加些小心的。”虎牙将军如实应道:“不过王驾放心,沿途总有些忠心臣子潜伏,等待起事,末将路上代为联络,拼却满腔鲜血,也要保得王驾平安抵达祟祟山!”或许是祖祖代代都在隐忍,压抑得太久了,常旗子这个人动不动就喊些流血拼命的口号出来。

  苏景一笑点头:“先去祟祟山,到得地方只有重赏。你且安心,我们从祟祟山中再出来的时候,就是逆臣反贼大难临头之时!”

  初启程,不张扬,以王袍法度遮蔽阳身人气意,由常旗子领路,三人敛形匿踪,向着祟祟山方向赶去。拈花知道苏景手中玉玦的来历,问道:“去寻宝?不先去对付墨巨灵、破掉驭人的布置么?阳间神庙的阵势我看不简单,发动之后又把咱们突然扔进幽冥……这其中怕是有什么变故,还是得抓紧时间才对。”

  这么简单的道理苏景岂会不知,但他摇了摇头:“非得先去二明哥的宝库不可……丈一神剑用不得了。”

  拈花大吃一惊:“怎会如此?”

  “不知道,应该是剑冢那边出了什么状况。”陷落于天渊大阵的时候,苏景曾取出过丈一神剑,但很快又收了起来,当时他不动声色,心中却掀起好一番惊涛骇浪,当时一道思识勾连神剑,得到的回应就是:万剑不奉召、来不了!

  万剑与丈一的联系穿透冥冥,十一世界与中土并非全无“联系”,道理上讲,三尸能靠自裁跨界与本尊汇合,丈一就能把剑冢万剑召来,这次是剑冢那边出了问题,以至苏景失去了最大的倚仗。

  而这一次苏景要对付的墨巨灵,远非在中土时候遇到的那些怪物可比,最简单的,天理能够篡改轮回!对方的手段,怕是苏景对付不来,是以二明哥留下的宝库,一下子变成此战争胜的关键,想要诛灭妖魔、保住中土世界平安,先找到二明哥的宝库。

  瞑目王修为通天,他留下的宝贝当是不会差,应该能对付得了天理与槊妖。

  明摆着的道理,无需苏景多言,大家按照玉玦指引去往上迟州祟祟山。虎牙将军本领差劲,但是个不择不扣的地头蛇,有他照料,其后两天路程安稳妥当,钻天入地、偏荒小路,小心绕过盘查,一路前行不辍。

  两天时间里,散落幽冥的众多同伴大都传回灵讯,相柳与细鬼儿中的乖乖在一起,影子和尚与大徒弟参莲子已然汇合,三军凶兵各有着落。唯独叶非与细鬼儿六六的去向不明,前者就不必说了,苏景根本不知道如何联络他,但六六始终没有消息传回,这让苏景多少有些担心,但是现在的情形,苏景也实在没办法去寻她。

  众多同伴散落各处,大概十万里的一个大圈子,东南西北都有,苏景干脆将上迟州祟祟山的所在传讯与大家,众人商定,于祟祟山汇合。另外常旗子也传出了消息去,请各地“前朝余孽”代为照顾大王手下诸般猛将。这些“余孽”潜伏已久,自有联络手段,消息散播得很快,得知十一王同袍十四弟驾临此间,忠臣后代皆尽欢欣鼓舞……

  第八百六十四章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初临十一世界阴曹地府,苏景问“天理所在”,赶赴“瞑目宝库”,联络失散同伴……

  行路到第三天,迂回潜行已有八千里路程,苏景忽然皱了下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来,转头望向虎牙将军:“常旗子,后面的路怕是不好走了,你回去吧。”

  常旗子不明所以:“后面的路?不比之前两天难行……”

  苏景摇头打断:“追兵到了,拦路虎醒了。以我王袍法力,能抹去你身上气意,再送你入地,待风头过后、你再出来,加些小心,潜回家乡应该不难,归家后就老老实实地呆着,不可招摇,待我扫灭逆贼,再传你入京赴任。”

  咕咚一声,常旗子跪倒在地:“启禀王上,常旗子孤寡此生,父母辞世,无妻无后,但我有祖宗啊!祖上千万年盼望吾王回归,光复大统,到了常旗子二百零三岁时候竟盼到了王驾……若我就这般回去,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求请王上慈悲,许得小人侍奉左右,总有凶险,常旗子虽死无憾!”

  常旗子不走。此人本领不成,心思上除了一点小聪明再无可取之处,但他是个忠心角色。苏景笑了下,未勉强,他有王袍可受纳鬼物,身边跟了个小鬼也他谈不到碍事,且他真缺了向导。

  苏景身边,一具长着翅膀的小棺材,盖子被推开一半,拈花坐起来左顾右盼:“你我行踪泄露了?怎会泄露?”苏景有鬼袍遮蔽阳身气息,常旗子自己就是个普通小鬼,而三尸的童棺本就是件丧器,拈花躲在其中,绝不会被鬼物的阴识探出异常。

  说话时,拈花眯起眼睛,又去看常旗子。

  “与常旗子无关的,是屠晚。”苏景开始活动身体了:“屠晚总能探得墨巨灵的气息,反过来也一样。”

  拈花犹自不解:“以前不是这样啊。”

  “以前那些腌臜东西境界太低。”

  南荒伏图、西海葵妖、连同褫衍海司昭也算上,这些墨色怪物的境界都太差,是以屠晚能早早察觉他们的存在,但他们不知苏景体内还藏了个专门寻墨巨灵一脉晦气的利剑。

  可是这次不一样了,天理不知“屠晚”的来历,但他已经探到自家地头上来了个对自己有莫大敌意的“东西”。

  苏景身带屠晚,便如浓浓夜色中的一盏萤火虫,醒目异常,这不是阿骨王袍能够遮掩的。就在刚才,苏景察觉到一缕古怪元识牵绕在自己身上,内中尽是墨巨灵的气意,由此明白自己已经无处藏身。

  两天前,苏景初到幽冥就知有墨巨灵作祟;第三天清早,天理找到了苏景的所在。

  苏景被发现,拈花也就不藏着了,从棺材里跳出来:“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苏景反问,笑。然后就在笑容里,元吉天都火翼展开,罗汉法棍在手,苏景一飞冲天,棍指前方:“既已来了,还不与我现身!”

  话音落处,欢喜法棍所指,前路三里远处一片鬼树林哗哗摇曳开来,林中一棵棵巨木向着左右挪移开来,密林从中而分,让开了一条道路,一个黑衣女鬼面迈步走出。

  虽是鬼物,模样却是极美的,长裙拖地步态稳重,一派雍容气度;五感精致双目朦胧,几分动人楚楚,好像个出身贵胄的小公主似的,既有豪门养成的富贵气派又因心地单纯显得异常清新可人。

  走出密林,女鬼止步,微笑着对苏景施礼:“贱妾酥小小,拜见贵人。我家主公得知贵人降临,不胜欢喜,奈何家主人在天都,路途遥远不及迎驾。酥小小得主公错爱,常驻于此、代为打理风寒郡事情,适才得主公急令,特意赶来迎接贵客。”

  拈花站在棺材上打量了下酥小小,这女子的身骨如其所姓,但身姿却不符其名,一点也不小。

  女子笑,苏景也不板着脸,问:“天理派你来,送死么?”

  酥小小一笑妩媚,清纯双目中流转出异样风情:“男人间的争斗,酥小小不晓得也不敢过问,贱妾只求能做好本分,以盛礼相迎贵客,引阁下金驾去见我家主公……贱妾曾听说过,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想来贵客与我家主公纵有些误会,也不会为难我这小小女子……”

  话未说完,酥小小眼前金光怒放,天空中那位“贵客”手中法棍抡圆,挥舞起滚滚阳火,向着她狠狠打下。

  酥小小本领不弱,但对上苏景实在差得太远,更没想到苏景说打就打,没机会躲闪或逃走,惶急间女鬼身形急转化归本相,一株百丈高矮、翻着腐肉恶臭的巨大噬灭鬼花绽放开来,恶鬼的煞气与凶威刹那绽放!酥小小拼出全副力气准备硬挡苏景一击。不料苏景忽然收棍,气势汹汹的重击并未砸下来。

  棍未落,可是另有一道巨链自地面悄无声息地席卷过来,与凶花前三丈处陡然绽放风雷,爆裂一击,重重抽打于花梗!恶力暴起的轰响巨响与冥冥中的嘶吼惨叫交织一处,百丈巨花被拈花一鞭抽打粉碎,腥臭汁液爆碎四方,恶鬼神形俱灭。

  酥小小领受天理命令,急匆匆赶来就是为了拖住苏景,这女鬼算计的就是苏景“自居身份”,可她哪里晓得小师叔的拍子。风度、风范?不如打鬼有趣。

  啊呀一声惨叫,常旗子跌倒在地,这一战来得太突兀,小小地头蛇看傻了眼。苏景失笑,对常旗子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拈花一鞭子抽你身上了。”说着,伸手一引将小鬼收入鬼袍,不让他在外面担惊受怕了。

  恶鬼酥小小临死一瞬,心中闪过的念头居然还是自己刚刚说过的那句:两国交战不杀来使……不是不杀么?而拈花一鞭子打出后,戾气十足也委屈十足,暴跳如雷望天大骂:“逼我打女人!妖孽天理,本座与你势不两立,恶贼逼我打女人……”

  可惜天理不再,否则怕是会忍不住冤枉反问一句“谁逼你了”。

  由得拈花去发狠,“收起”常旗子后苏景抬手打出一片阳火,熊熊大火烧向前方鬼树林。霎时间大火席卷密林,只听得吱吱鬼叫不休。酥小小之前布置林中的鬼阵被阳火焚烧一空。放火后还不算完,欢喜法棍往地面一戳,长棍入地二尺,跟着苏景用力一掀……十余里开外的密林,那一大片地面,尽被苏景翘起、掀飞、斜冲前方天空。

  鬼林中正大火妖娆,是以被苏景扔去天空的,干脆就是一片火。

  火林翻滚,斜飞上天后,猛然爆发连串巨响,竟是在空荡荡的天空中遇到了“阻碍”……受猛轰,原本隐匿半空的阴兵云驾,隐形法术被破,跟着驭人的埋伏变成了糖人的火坑,烧!

  苏景不去得多看一眼,招呼拈花一声,一个展开双翅,一个脚踏童棺,疾飞而去!行驰途中,苏景问拈花:“能不能让雷动、赤目别来。”

  拈花应道:“我们三人能彼此心意沁染,但相距那么远……只能说是试试看。”

  此去祟祟山,既然藏无可藏,那便再简单不过,打过去!

  三万里路,要有多少追杀,多少阻拦,多少生死凶险?懒得去想了,可真正担心就是那个为破天渊几乎皆尽全力的女子。怕雷动、赤目因为本尊遭遇凶险就急急赶来,来容易,再回去却难,盼着他们能守得不听安稳。

  相柳与细鬼乖乖在一起,细鬼儿是幽冥中的“宝命”,能助相柳遮蔽阳身气意;参莲子与影子和尚在一起,和尚本就是真魂,佛法精湛手段了得,也能遮藏了参莲子,对这些同伴苏景是放心的,至于自己……三命之人,有的拼!

  疾飞东南,再不遮掩形迹,爱谁谁,谁挡路便打,事情一下子就变得再也简单不过。再上路时,苏景不忘给不听传出一道灵讯,告诉她:我这边安好,你且安心,照顾好自己,大家祟祟山相见。

  三百里平安,六百里无事,九百里时,四方云天中战鼓如雷,望不见尽头的六耳阴兵,无尽旌旗飘摇,大军列阵合围于此,剿杀苏景。

  拈花问苏景:“军中可有天理气意?”

  苏景摇了摇头,并无浓重墨巨灵的气意,至少那个天理不在此间。强敌不在,值得庆幸,但也当警惕……或许是他尚未赶到,也可能他就根本不会来。若是后者,足见他在做一件要紧事。

  比着打灭屠晚带给墨巨灵的威胁还要更要紧的事情。苏景能想到那件事是什么。但此刻多想无益,前方一声号角冲天,先是“嗡嗡”怪响充斥天地,随即破空锐响撕裂沉闷,天光遽然黯淡下来,箭云袭来。

  箭锋一点铜精、箭身法篆铭刻、箭尾精炼化风符羽,箭可穿山,箭可破法,箭云中另藏万鬼奔袭,或化身魂烟或化身蚀灭骨砂,一道箭阵铺天盖地。

  苏景想也不想,白玉弓在手,满弦、射!灵狐厉啸冲天而起,九尾灵狐显身,逆冲箭云,剖开箭云!

  背生火翼之人与脚踏童棺之人紧随九尾仙狐之后,逆袭敌阵。

  第八百六十五章 主公治下,谁敢称王

  灵狐起,箭云破。

  灵狐落,厚土崩。

  妖力轰涌绽放,凄厉狐啸之中土石粉碎,碎石与尘土裹挟于滔天气浪,就此化作滚滚沙尘,笼罩大半天地。

  杀猕兵潮绵延无尽,仿若汪洋大海,大军远处号角滚滚,十支灰色甲胄的阴兵队伍立刻结做圆行大阵,燃鬼符、催行阵法,十道兵阵急急旋转不休,三息后兵阵化身通天飓风,且转且行,迅速摧毁气浪,将弥漫天地的沙尘一扫而空。

  视线重归清晰,只见灵狐一箭射落之地:八十里方圆、千丈深坑,形若巨碗!之前列队于此的杀猕阴兵,早被扫灭一空。

  这便是白玉长弓与阿骨王袍并力一击的威力。

  巨坑之中,只剩下两个人:尾随灵狐冲阵的苏景、拈花。

  下一刻,森森威严巨坑中氤氲而起,无怒、不杀,只是最最单纯也是最最森严的王驾威压。

  冥王之威散出,不知几人偿命!

  敌阵中,战鼓再度隆隆响起,杀猕阴家猛将跨巨兽、催儿郎,悍不畏死向着巨坑冲来。军令如山,必杀糖人。今天哪怕煞血酿海、哪怕尸垒巨岳,就算靠血海湮灭、靠尸岳镇压,也要把糖人留在此处。

  但不等重兵杀入巨坑,一道璀璨火光便从坑底打出,直射九霄。待到高空里,那团充其量三尺范围的火团突然一颤,旋即阳火铺展开来,烈焰璀璨起伏、火焰边缘却是长边正角,赫赫然、七里广阔一盏烈火大旗,旗上一行阴家大篆龙飞凤舞:冥王阿骨、诛灭八荒。

  大旗招展,七息飘摇,而后烈火巨旗崩碎,化作万千烈焰,向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去。

  十一世界阴间里,从未有过的璀璨烟花。

  “烟花”绽放时候,坑底的苏景突然消失不见。眨眼过后,天上地下、各方各处,全是苏景……金乌万巢,穿空火遁!只要有火的地方就有苏景,以一人真身,穿遁万道阳火,谁能分辨那个是残像、哪个是影身、哪个才是真正的糖人!

  有的“苏景”落地即灭,有的苏景散起百剑飞杀、贼兵尸首翻飞之际他又消失不见!一人之力,不可能剿灭这庞大军队,但哪怕阴兵再多,只凭普通鬼祟的本事,休想留下苏景。

  千万道火光尚未落尽,又是一蓬阳火打上天空,旋即一切重来:王旗铺展、烈焰四散、千万苏景四处乱飞……苏景冲阵,杀戮随手为之,尽快冲透敌阵才是真意所在。

  阳火穿空,一次次急遁不休,阴兵阵中轰乱,到处都是糖人,可糖人究竟再何处!

  阴兵乱,猛鬼急,杀声与战鼓军号交杂一起,震得天空都在摇晃,但再如何乱再如何急,到头来也只是空空攥住拳头却只能打尽空气的无尽憋闷。

  根本就拦阻不住,统军众将各个焦急吩咐,深藏于地心的中军大帐也乱成一片,各阵军报不断涌入、道道大令接连传去,此战大帅借乾坤宝镜时刻关注着地面上的战况,足足绵延三千里的巨大军阵,硬是阻拦不住一个人,一个人啊!

  大帅先是暴跳如雷,但到底是见多识广的猛鬼,观战一阵心里已然明白,凭着自家儿郎的阵势,拦不下那个糖人,连人家在哪里都找不到,还拦个屁!这趟差事就要办砸了,大帅也从暴跳如雷变成了愁眉不展……几次转头望向端坐在大帐角落中的那人,似是想说什么,可几次都忍住了。

  大帐内外,人人心焦,就只有那个黑袍紫冠的杀猕猛鬼一派安详,盘膝安坐于角落中。

  除了装束特殊,此人还有一处异常:肤色明显比着其他驭人要黑。不过他黑得不太匀称,颜色深浅不一,有灰有黑,好像很脏的样子。他静静看着面前的一只黑金大碗。碗中有水,满满将溢。

  大碗平稳摆放,但碗中水却非凝止无澜,仿佛有一根无形长针,时不时轻刺水面,一点、一点轻轻涟漪扩散着。

  “元帅不必焦急,他走不了。”终于,“脏杀猕”开口了,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平静。

  元帅面色一喜,急忙走上前,躬身道:“属下无能,这次真要仰仗十一王了!”

  这冥间也有王,冥王。天理与槊妖封下的王,一共二十王。

  守护狩元于阳间、死在叶非剑下的那个,二十王中排行第七,封号天桐王;大帅中军中的这个,排行十一,金弓王。

  金弓王站了起来,声音漠然:“看那个糖人的旗号,也是个冥王?阿骨王?不知哪里来的封号……天理主公治下,谁敢擅封王号!”话音落处突然身形一冲,好像投海似的,一头扎进了面前的大碗。

  碗是大,但到底还是碗、不是盆,更不是缸,七尺杀猕就那么一头扎进去,不见了。杀猕入水刹那,碗中正有一点涟漪新起,而他入水地方,也正是这一点涟漪起处……

  一道穿空遁,苏景又前行三十里,已然洞穿敌阵小半了,“行途”还算顺利。可是这一次,他才刚从虚空中钻出,忽听一声冷笑传来:“什么妖魔小丑,也敢冒充冥王!”冷笑中,一头玄袍紫冠、灰黑腌臜的杀猕突兀显身于前方十丈处,手中一盏烫金色长弓高举,满弦。

  杀猕十一冥王显身,远处兵马看不见的,但附近阴兵不约而同、暴发响亮欢呼!人人皆知十一王本领惊仙,他肯出手,糖人必死无疑!

  多年恶战打磨,即便苏景表现得再如何轻狂,斗战时他的心中也总会有一份警惕长存,尤其对方身上还带了浓浓的墨巨灵气意,若这等偷袭都能得手,他早都转世投胎三十次了。杀猕显身一刻,苏景手中白玉弓扬!

  “嘣”,两声弓弦震颤同瞬响起。

  白弓灵狐出;金弓虹光现。两道弓上绝杀巨力,就在两人相距的十丈之间,对冲、碰撞、爆裂!

  左近杀猕阴兵算是倒足大霉,遭暴散的大力轰杀,又是一片扫灭、又是一座巨坑。而苏景十足惊诧的是,腌臜杀猕的金弓神奇,竟能与白玉弓力拼个玉石俱焚嫩。

  腌臜杀猕悍勇,两射对抵时、大力播散中他不退反进!金弓宝器,但一击过后须得温养三个月,暂时用不上了,不过他人还在,趁前击未落、穿力场、直接怕碎糖人!

  可杀猕才前冲一丈,糖人就已到他眼前了。

  十丈相距,他冲苏景也冲,杀猕冲出一丈时候,苏景已经跨过九丈。“啪”地轻响,苏景与杀猕双掌互击。

  神功爆击对撞之后,两人饱蕴毕生修为的手掌,又复对碰于一处……第一瞬,两人同时凝固身形;第二瞬,两人身体同时模糊了一下子;第三瞬,两人体内突然冲腾起诡怪光芒,苏景周身阳火翻卷,杀猕身上墨气缭绕。

  第四瞬,阳火一放即收,苏景重新清晰起来,杀猕身上的黑气却彻底散碎,飞射四方,跟着他身体也告崩碎,鬼肉鬼骨煞血煞气碎裂四溅。

  腌臜杀猕没想到自己会死。

  他本还想着,把糖人击杀后拘押其魂,再仔细告诉他“主公治下,谁敢妄自称王”的道理、仔细给他讲一讲自己能做金弓王、于此间是何等荣耀之事,然后再将其魂魄文火炼化三百年炼就魂丹来滋补自身……多好的念头,他没想到自己会死,真的没想到。

  倒是苏景有些疑惑,于洞天中的投影笑道:“这杀猕身受天理法度,当是墨色信徒……另外听他那句喊喝,好像对我做冥王不太开心似的。”

  拈花已经被他收入洞天了,摸着肚皮耸肩膀:“这鬼脑子有病。你脸色不太好。”

  外间苏景模样,真实映入洞天,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杀人时看上去挥洒自如,但这头腌臜杀猕委实不凡,修为比起红帽子凶神要更深厚,纯粹硬碰硬、于刹那间分判生死的较量,虽得胜,苏景也被巨力反震、气血翻腾。

  洞天内,苏景一笑摇头:“没事。”

  洞天外,与拈花说话时候苏景法术不停,早将一道阳火打出。

  一盏王旗绽放,烈火冲袭八方,金乌万巢祭起、再次破空穿遁……仍在敌阵中,还要继续冲!

  深藏地下、中军大帐内,透过宝镜观战的阴兵元帅,亲眼看着神祇一般实力斐然、又有宝弓护身的金弓王,只在一掌中就被人打碎,元帅“啊呀”一声惊呼出口,而惊呼未落,头顶处传来撕裂之声,一道阳火竟烧穿厚土,直落中军。

  阳火落入大帐刹那,糖人遁火显身此处有阵法遮掩,本来苏景找不到,但杀猕金弓王杀出时泄露了意气,苏景忍不住来转上一圈。

  看也不看,白玉弓第三击,灵狐逞凶于地心中军;看也不看,一箭暴射过后,糖人拔身就走!谁死谁活他不关心,关键仅在:冥王阿骨,睚眦必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十年太久,只争朝夕。

  杀贼王,崩中军,苏景再入敌阵,穿遁不休……三个时辰过后,阴兵大军背后忽然冲起层层金红光芒,苏景终于洞穿敌阵,展翅悬浮半空,声绽如雷:“这等货色,也配阻拦于我?!”

  言罢放声大笑,双翅猛震,身化金虹一道,扬长而去。

  金乌翔空,快如光电,不多时苏景已然将阴兵大军甩在身后六百里。洞天内小胖子满脸关切:“累坏了吧?”

  的确累得不轻,与金弓王力拼是其一;接连不停的穿空遁法,对气力消耗极大是其二;而穿梭敌军,也不是说就只穿不打,敌人阴兵多得都快填满一座大海了,苏景火遁穿空、无论从何处钻出,立刻就会迎来一阵凶狠打杀,敌人之中不乏精修猛鬼,且天理治兵了得,大军之内,三五百人的阴兵小阵无数,随时都能发动、小阵与小阵之间彼此呼应勾连……看上去苏景破阵从容自如,内中艰苦也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吧。

  二百里飞过,突然一串开心笑声传来:“高人过境,不胜欢喜,哪敢失之交臂?”笑声里,一座紫金颜色巨塔从天而降!

  这法器来得毫无征兆,落下时宝塔疯长,笼罩三百里,苏景避无可避!

  轰隆闷响,巨塔落地,震得大地摇晃不休,苏景被巨塔正正扣中。

  第八百六十六章 十一天牙,五劫归一

  高塔落地同时,不远处空气中散出涟漪,一道模糊人影踏步而出,抬手一抹,擦去额头的煞血符篆。

  抹掉隐身神符,那人的身形才真正清晰起来,并非六耳杀猕,竟是不着寸缕、身上画满浓彩的番子。阳世间无论如何不肯臣服的番人蛮,死后一律游魂入幽冥,也被墨巨灵收服了。

  番人名唤金鼓。

  金鼓是死后被点化的,但他还在世、甚至刚刚出生的时候,天理就已在关注他了……金鼓活着的时候是个疯子,他杀的地一个人就是他的亲娘。金鼓是奇胎,还在母亲腹中时候,就长出牙齿、生出利爪,不等临盆他就急不可耐,以利爪撕肚皮、以尖牙啃断脐带,自己爬了出来。

  这等怪物谁敢留他,被他爹一棍打瘪了脑袋,直接埋了。待到三天后,外出的族中智者回归部落,听闻此事大惊失色,说这等凶胎必是乾坤恶气结下的“狰狞果”,非得焚尽身骨不可,命他父亲去挖尸焚烧,但等他父亲去往后山坟地,才发现土坑被扒开了,空空地穴婴孩不见。脑袋都瘪了的婴儿竟未死、逃了。

  番人智慧不高,但生长奇快,七年后金鼓回归,已然长成魁梧大汉,不知是天生失智还是脑袋被打瘪的缘故,此人疯了,回来就大开杀戒,八百人的部落,内中还有巫术祭祀和健壮战士,但根本没人能挡金锣随手一击,不长功夫就被杀灭一空。

  从那以后,金锣四处乱闯,四处杀人,他从来不睡觉,进食则是杀人途中啖肉饮血,同族、别族、鸟兽,只要身内有血的生灵他都杀,其后整整十三年,他身上的鲜血就从未干过。

  死在他手上的性命无以计数,内中不乏精修之辈、杀猕高人。

  待到他二十岁,正在屠戮一座刽人镇子时候,突然两眼一翻,莫名其妙的死掉了。

  金锣的游魂,直接被天理领入瞑目天都,接连十天十夜的讲法点化,金锣“彻悟”,拜倒在天理面前,奉之为“仙师”,天理开心异常,当场送了他一方黑玉匣。

  玉匣打开,内中密密麻麻,尽是被拘禁的游魂……一见开匣的金锣,内中游魂哭号连天——整整十万另一魂,皆为阳世间丧命于金锣手中的怨魂,一个也不少,都被天理收集于匣。

  金锣拜奉天理为师,但他修习的不是墨巨灵自身法度,这个天理学识浩瀚,专门选出了一套猛鬼修法让金锣修行。

  于“仙师”指点下,金锣将匣中怨魂尽数炼化入己身,十万零一人,活着被他杀一次,死后被他炼一次,那份因恐惧、畏惧、憎恨而来的“念力”远胜于普通鬼物,由此金锣铸就上上煞基。天理还曾感慨,若非这世界不像样子,金锣大有希望成就煞鬼仙、能飞升宇宙的。

  其后又是漫长年头的修行,金锣修为大成,还是在天理指点下,炼就紫金塔一座为宝,成为天理麾下爱将。

  像金锣这样的猛鬼,一共十一人,合称“十一天牙”,它们不用理会幽冥政事,平日里常驻瞑目天都,随时听候天理与槊妖的调遣。

  驭人世界阴间,二十冥王、十一天牙,就是天理与槊妖驾前最最精锐的手下了。另外那些红帽子凶神也强,但一来真正炼到百生百死、大成境界的凶神数量不多,二来凶神到底是死物活炼,智力稍差了些,做事远不如冥王和天牙精明。

  妖孽在阴间的力量远胜于阳间,这倒不奇怪,毕竟阳间有天治,活到了年岁天劫打来,神佛无救;阴间的情形虽也险恶,但在天理、槊妖两个仙家人物可以匡护、扶持下,培养起一群精锐力量还是能够实现的。

  不过二十冥王、十一天牙实力的精强实力,或多或少都有墨巨灵的外力介入、催生,是以这些凶獠大都身存缺陷。

  所谓“缺陷”,指的并非眼下腿瘸之类残疾,而是他们身上存了天道制裁,冥王、天牙绝大多数,都身带“阴阳锁”,只能在阴曹为虐、但无法踏足阳世。这三十多个顶尖猛鬼中只有四人能够从容穿梭阴阳,之前被叶非斩杀在神庙的七冥王便是其中一个。

  身带阴阳锁的恶鬼,若想去往阳间,除非阴阳合、混沌起。天地毁灭时,阴阳锁自也随之毁灭。不妨换个说法:天理与槊妖灭世破封,当世界崩裂、封印破除时候,所有冥王、天牙都能入身阳间,再追随主人跨越两界,去往中土人间……

  金锣显身,打量着高塔冷笑几声,手上掐诀,口中喃喃念上几句咒语,巨塔溜溜打转,转眼化作七寸小塔,飞入金锣手中。

  将塔收入囊中,金锣就此唤起云驾,向着主公所在的瞑目天都赶去。

  糖人被擒,金锣这就回去向主公交差了,至于被困塔内的糖人能不能活着坚持到瞑目天都,金锣不管,天理传下的命令本就是:活的最好,死了也无所谓……

  塔内,无尽漆黑。

  苏景知道被人家的法宝收了,不敢丝毫怠慢,九九阳鸦与诸多剑羽同时散出。真火阳鸦上下翻飞、庚金剑羽轻盈飘零,护卫于本尊身边。拈花在洞天里也待不住了,脚踏童棺飞出、右手提剑左手舞链,如临大敌左顾右盼。

  只才几息功夫,苏景闷哼一声:“劫数到了!”

  话音刚落,一道血云不知从何而来,突兀出现于苏景头顶,连酝酿功夫都不存,银色雷霆滚荡贲烈、直接向着苏景头顶打落!

  再熟悉不过的血云了,苏景自己也有一道,被“苏晴”收去变成了血红色的头发……驭人世界天治、杀灭劫云!

  雷霆绽裂,第一击,护身阳鸦爆碎;雷霆第二击,九九剑羽打飞!但这刹那功夫苏景已然应变,金乌剑狱疾飞、呼啸,阳火与剑气并和激射,迎上了血云天雷第三击。

  刚被雷霆击散的剑羽领受主人心意,嗡鸣、急震,又复激射而起,去往剑狱周围准备布阵硬扛劫数。

  可还不等剑羽全部飞回,又一重血色劫云闪现、突降,银色雷霆爆起,劫杀现!

  塔中藏了两重劫云!苏景大吃一惊,疾风鼓荡阳火冲腾,同时骨金乌与黄金屋并起,迎向第二重劫云。

  但又何止两重劫云,血色铺天腥膻满地,第三重、第四重、第五重血云接踵而至。

  五云融汇,死到临头!

  金锣修为大成时,天理曾专门去往阳间,着实花费了一番心血,将阳间五道天治劫云收入、炼化于塔内,作为宝塔神通。

  苏景现在的本领,几乎可以纵横驭界阳间,难逢敌手,但这十一世界的杀劫皆为断灭之杀,不死不休,对付一道血云苏景的生死尚在两可之间,何况直接面对五劫合一。

  手上宝物虽多,奈何那劫数来得太狠辣,强抵片刻,剑狱剑羽北冥黄金屋诸宝便被击落,苏景身陷必死之境!拈花暴跳如雷,手中长剑锋芒如电,一道星索舞动如雷,可五重血云之威太过猛烈,短短十息光景,拈花神君已然身死三次。

  风结盾、火凝甲、狐裘与鬼袍内外加身,苏景咬牙强撑,又苦苦挡下劫云接连七次猛轰,双目双耳都淌下细细血线,心里明白如此硬拼必死无疑,想活命,唯一机会仅在冲破怪塔。

  连串凶猛轰袭,血云杀劫稍顿,重新蓄势。这“停顿”也不过须臾,连半息功夫用不了;苏景五内翻腾、气血如沸,但又哪有调息回气的功夫,只凭心中一份金乌血勇纵起身形,向着斜刺里急急冲去,手中丈一长剑在握……

  幽冥中,金锣忽觉挎囊中传来一阵剧烈震撼,被油彩涂抹得花花绿绿的脸上现出几分惊诧,取出宝塔拖在掌心。

  自家宝物,自己一清二楚,刚刚宝塔猛震是因塔中糖人对这宝物发动了凶狠一击。所以金锣惊讶:五重血云合击之下,还有余力冲击宝塔?足见糖人的坚韧和悍勇了。

  而惊讶过后,蛮子金锣又是“嘿嘿”几声冷笑。

  幽冥京城“万空锦玄瞑目天都”内,有瞑目通天塔一座,这通天塔本为瞑目王取用七滴心头精血炼化、建成,本是想着以此塔穿透冥空、将十一世界接驳于浩渺宇宙之中,奈何瞑目王法力不够未能成功,通天塔就此废弃,但后来也没拆除,就留在了天都内。后来天理就地取材,拆下通天塔上九块瓦片,助金锣炼化了这座九层紫金浮屠。

  不是不舍得多拆,而是墨巨灵天理皆尽全力,也只能从二明哥的通天塔上拆下九片瓦。

  即便只有九瓦,铸成的紫金塔也足以困住苏景!

  以风火倾力、引动丈一之威,苏景一剑猛击于宝壁,打得邪魔塔晃动几下,看似颇有成效,可实际里,他这一剑却连一丝裂璺、丁点白痕都未能留下,金锣的紫金浮屠根本没受到丝毫伤害。

  反倒是随苏景狠击,塔上另有澎湃巨力沿着丈一长剑反震于苏景,巨力阴寒莫名,轻松破去风、火、狐裘的守护,但这力量在最后遇到苏景的贴身王袍时候,忽然化归清风、消散无形。

  同为神君驾前护法真王,二明哥的力道不伤同袍!

  苏景捡回一条命的同时,也若有所思……可是又哪有真正思索的时间,那五道血云汇聚一起,蓄势已毕、又复卷土重来。

  银色天雷再度绽放,道道银狐汇聚,化作一蓬夺目银瀑,打向苏景头顶。

  全无思索的机会了,当惊雷来时候,苏景不躲、不挡,身形鱼跃冲向塔壁,仿佛撞头寻死……但他鱼跃一瞬,整个人“亮了”起来,不是真火烈焰、不是太阳光芒,而是冷冽的寒芒……剑之光、锐之芒。

  第八百六十七章 身剑归一,千湖千目

  习剑习剑,若不能化身成剑,又算得什么精修剑士。不止苏景化剑,还有他身上的阿骨王袍……人袍归一,自幼养于心中的剑意行冲腾,以形入意、以意归虚、再自虚入形,苏景挟袍、化剑。

  “崩!”

  轰动雷霆,亦然遮掩不住苏景的一字叱咤。

  同个瞬间里:杀灭雷劫击于身,化身之剑击于塔,剑上奇术“一剑崩”绽放,那是苏景所有的力量,于刹那、于一点、做一击!

  塔外天地,金锣的冷笑声尚未落尽,他以为永远不会被攻破的手中宝塔,竟在“啪”地怪响中绽开一道裂缝,凄厉剑光自其中急闪而出!

  劫云只在塔内逞凶,不会追出塔外,敌人逃了就逃了。

  破塔,但剑光不休,一闪而过、鲜血喷溅,金锣托塔之手也被剑光斩断。

  锐剑光芒与鲜血、残塔、断手同时落地,随即剑光散去苏景本形显现,蹲坐在地、似是想要跃起,但用力之下非但未能再站起,反倒直接摔翻。

  金锣宝物被破,那紫金塔与他神魂相牵、精血相连,宝物受创他立遭反噬,小腹中“咚”地闷响,被反噬怪力硬生生炸开一个大洞,随即手腕、肚皮两处重伤的剧痛并发,疼得凶魔惨叫凄厉。

  可是金锣的生命之力不是普通强韧,重伤之下他独手一晃又亮出一只狼牙大棒,跟着扑落云头,想要把地上糖人砸成肉泥。就在他冲近苏景身前十丈距离时,突然一道磨盘粗细的巨链飞来。

  拈花显身、重击!

  金锣重伤在身、护身灵觉散乱,同时心智癫狂、眼中就只剩下那个毁他宝物断他右手的糖人,全没想到敌人还有突袭手段,待到察觉危险已然无力躲避,正被拈花星索打中。

  三丈凶蛮、诺大身体,被星索彻底抽爆!连一声惨叫都未及发出就化作肉屑血雨。

  十一天牙,被拔掉一颗。

  打灭强敌,星索一抖甩净污血,拈花急急忙忙回身去搀扶苏景:“怎样?”

  苏景勉强摇头,深吸一口气,但终归未能压住胸中逆行的气血,脸上闪过一抹诡异绯色,张口“哇”一声,一口带了青黑颜色的鲜血吐出。凶蛮金锣本身修为雄厚,但他自己的本事还对付不来苏景,真正凶猛的是他手中宝塔。

  融身入剑、阿骨王袍亦入剑,靠着袍子上的冥王气意,紫金塔内二明哥遗留的法度不再阻其离开,可金锣的塔不止有二明哥的九片瓦,还有墨巨灵与金锣的重重法度,想要破开这件法宝,需苏景全力冲击,所幸一剑崩力量足够。不过冲出宝塔时候,苏景也挨了塔内劫云凶悍一击。

  一剑崩,力气顿失;几乎不设防中,全靠体魄承受血云劫数,伤得着实不轻,加之之前杀金弓王、冲阴兵三千里大阵,苏景本就消耗不轻,到得现在,一口血压不住了。

  淤血出口,气息为止一瞬,暂时苏景无力再战,须得一阵功夫回力了。苏景则被拈花扶上了棺材,身后阴兵三千里大阵不远,哪能在此地久留,随着拈花一声呼哨,童棺振翅、一飞冲天。

  才凌空,苏景突然脸色一变:“坏了,快快回去!”

  平时三尸都无比的啰嗦,但重大关头哪容废话不休,拈花不知发生何事,听得苏景言辞焦急,拈花顾不得多问、立刻掉转童棺返回原地。

  跳到地上,踉踉跄跄,苏景把金锣遗落的那方残损宝塔找回来,收入囊中,这才长出一口气。

  负伤、脱力也挡不住他拣了宝贝的轻松惬意,收了宝贝苏景又没口子此催促拈花:“快走快走,是非之地赶紧离开。”

  塔破了,宝物废了,但这宝塔本身的炼制材料、塔内收拢的五重劫云都完好无损,真正贵重。

  拈花不怒反喜,反而大加夸赞:“我都忘了,幸亏你心细。差点丢了宝物,好险,好险。好孩子,好兄弟!”童棺再起,疾飞冲天!

  才飞出三十里,又迎头相遇一道阴兵云驾,兵马普通但领军鬼将实力不俗,拈花剑鞭并起、废去盏茶功夫才斩杀鬼将打散阴云。其后一个时辰平安无事,可一个时辰过后,西、北两侧各有乌云冲天,重兵又至,所幸敌人是从斜刺里追来,未能拦阻于前方,仗着童棺飞行奇快,六只小翅膀扇成了风、黑光似的没命疾驰,半炷香后追兵被甩开。

  再急行,又遭遇三五阵阴兵阻截,不过都是普通鬼物,经不住拈花几鞭子,毫不留情尽数打散。

  到底黄昏时分,苏景伤势暂时得以镇压,可一剑崩过后,草草收拢归身的元气仍混乱异常,战力回复不足两成。

  几个时辰的疾驰中,苏景对外物全不理会,所有斗战事情都交予拈花,他端坐童棺内吐纳、行元,专心调和修为……忽然,苏景睁开了眼睛,低声提醒拈花:“有凶猛怪物沉睡于此,不可惊动。”

  俯瞰地面,大片水泽湿地,千里方圆之内、大大小小的湖坑,仿若星罗棋布,数不甚数。

  拈花伸手轻拍棺材板,童棺会意,哗哗的振翅声减轻许多,速度也随之减慢,同时悄悄拔高,尽量远离地面……本来一切都好,哪承想地面上忽然跑出几个杀猕小鬼,个个面色癫狂且狰狞,分别自怀中取出一道符篆,奋力撕碎。

  符篆碎裂、霎时间刺耳啸叫怪响冲腾、回荡于广漠湿地!

  泽内藏凶兽,常年沉眠中。见糖人从此处逃逸,驭人鬼将派出几个小鬼送死、发动声符惊醒凶兽,多简单的事情。

  拈花气得怪叫一声,晃动星索就要去打灭那几头杀猕小鬼,苏景却苦笑了一声:“不必了,小心那个大家伙……”话没说完,地面上大大小小的湖坑水面忽然旋转开来,当时湖塘泥底开洞、水流倾泻引起的。

  很快湖水漏尽,一座座泥坑中玄光闪过,拈花再低头细看,口中立刻唾骂一声:“邪门!”

  无数湖坑,全都变成了眼睛,内中凶光闪烁!

  忽然,泽地中深处几根青色触角,将那几个送死的杀猕小鬼卷住,耳中只听得一群小鬼哭号凄厉,不过是被软塌塌的触角缠了身,却仿佛蚀魂炼骨之苦加身。

  很快,地面上的杀猕小鬼被拖入泥沼,变成了一连串脏兮兮的泥泡泡。而后地面上那无数眼睛一转,盯住了正从天空飞过的童棺。

  被几千只冰冷怪眼盯住,任谁心中也不会舒坦。

  童棺得了拈花吩咐,振翅声又复响亮起来,陡然加速,以求尽快穿越巨妖巢穴。拈花右手长剑在握,左手星索开始缓缓挥舞,呜呜风声、催冷人心!

  苏景将一道灵识投影打入鬼袍,问已然吓得牙齿打战的虎牙将军:“下面的凶兽是什么东西?”

  “启禀吾王,此间曾是汪洋大海,但远古时候提天地变迁,高山崛起汪洋割裂,就变成了一片内陆咸湖……再后来湖水渐渐漏尽,化作现在的千里湿泽,下面的东西据说本是海中的怪物,滞留在此、无数年头吞吐天华地菁,故老相传……此物每修行三百年可开湖眼一枚……现在这么多眼睛,也、也不太好数出他的修行了。”

  啰嗦半晌,虚弱冥王点头:“海里留下的怪物,螃蟹?螺蛳?海葵还是乌龟?”

  “章、章鱼贼。”

  苏景点头同时,棺材上的拈花已然断喝开口,煌煌大吼豪气冲霄:“呔、下面的凶物听了!我二人皮骨瘦弱、肉涩血酸,脑中更长了大大的毒瘤,味道十足糟糕!再叫你知晓:本座已然三天未曾屙屎,正腹中沉重……”

  这算是求饶么?至少拈花的语气是威风霸道的。

  话没说完,腥风爆起,一条巨大触角自泥塘内逆天冲起,多目巨章不挑食,动手了。

  童棺尚在千丈天空,而巨章触角高高扬起,又超出童棺千丈,自高空重重砸落!拈花早有防备,岂能容它得逞,怒骂一声“饿死鬼投胎”手中星索倒卷,向着巨章触手抽去。

  同个时候苏景手掐剑诀,口中低吼一声:“疾!”锦绣囊中青光一闪,好剑刀螂飞出。并非援助拈花,刀螂去处乃是童棺下方。

  “啪”地交击脆响,拈花星索正中巨章触角,血肉之躯如何能与神奇天鞭相较,一击之下触手粉碎,但这场交击劲力十足,神君受大力反震,立足不稳翻着跟头向下摔去;另一边,苏景放出的刀螂剑芒绽放,自童棺下方七丈划过,剑光闪烁之处,青色汁液喷溅,本来隐形的一条触角被一斩两段、显出真形掉落下去。

  这诡章狡诈,以一根大触角轰砸敌人,另有纤细触角隐遁空气,悄悄伸出捕食,但还是瞒不过金乌灵识的辨查。

  不过隐遁伸出的触角不止一根,拈花摔落下去、不等他运力调整身形,周围忽然显出十余根青藤粗细的触角,一下子将他紧紧缠住,奋力向地面泥塘拖拽去;另一边,好剑刀螂也遭遇同样奇袭,一根根纤细触角跃出空气,急急抽打缠绕,刀螂来回飞旋、斩断几根触角后陷落“敌阵”,被密密麻麻地缠满。

  拈花反应奇快,左手的链子挥舞不开了,右手上的长剑却挥动无碍,立刻倒转剑锋,直接抹脖子了。死后重生,小胖子重活在苏景身边,左手长链右手宝剑……落入幽冥、拈花刚赶来苏景身边时候就带着星索,当时苏景没太留意,这次却想起来了,星索也能如童棺、殷天子一般与三尸“同生共死”?

  神君归回同时,刀螂剑上陡然爆起一蓬炽烈阳火,这是苏景放剑前封印于剑身内,阳火炽烈、对水、木两行怪物伤害最大,缠绕剑身的触角顷刻被烧断,长剑一震、清冽长鸣中重返苏景身边。

  诡章一击无用?章鱼自己不是这么想的,它的一群触角还抓着拈花留下的尸体。

  泽地中无数“湖眼”同时转动,全都盯向正被拖下去的拈花尸身,眼中浓浓贪婪、浓浓欢喜。

  很快,尸身落地、被拽入地面淤泥。

  无数巨眼半眯,再也明白不过:即将享受血肉美食的陶醉、快乐。

  但下一刻,刚刚眯起的眼睛又猛然瞪起,泥巴地面“噗”一声怪响,拈花的尸体被啐了出来。

  第八百六十八章 难吃死了,左右互搏

  三千世界,浩渺宇宙,无尽生灵死后尸身,若味道以论:最没味的,非三位爱神君的尸身莫属。

  苏景不死三尸不灭,矮子们身死转生之后,全副精气神都从尸体转入新身。尸体摆在那里,看上去有血有肉有筋有骨全无异常,可实际里再不存一丝味道。

  想当年,苏景、戚东来等人错把邪庙当古刹,误入西海刹天摩时候,邪庙中的小鬼喝血吃肉,唯独不碰矮子的尸体,就是这个道理了。

  本来想吃肉的人,把一块肉放进嘴里一嚼、原来是块土疙瘩。吃肉之人会是什么心情?

  千目诡章就是这样的心情了。

  尸体被吐出、落地,天地间忽地安静了下来。

  一息、两息……第三息,猛一声沉闷嘶吼自地心轰动,千里湿泽大地突然暴躁起来,泥水翻腾,一条条巨大触角破土而出、急长冲天,随即疯狂摇摆开来,暴风骤雨一般轰袭、狠抽童棺!

  生死恶斗,一贯心软的小胖子全无半分犹豫,手中星索舞动开来,迎敌!

  生死恶斗,一贯啰嗦的小胖子嘴巴居然还不闲着:“看,它晓得我难吃,这么玩命肯定不是冲我来的,这是想吃你,苏锵锵,你拖累我了,欠了我的大人情。”

  苏景笑:“未必是冲我来的,我倒觉得它是被你气急了,难吃死了、急眼了。”口中说笑,斗战不会丝毫松懈,刀螂、北冥双剑齐出,前者化身千翅螳螂,后者显灵九霄金鹏,上下翻飞迎战诡章。另外苏景再轻拍挎囊,清冽剑鸣连绵,一百长剑疾飞而出。

  极限施为,苏景能够动用八百剑,但可此修元混乱身上带伤,苏景倾全力,只能驾驭百剑。

  百剑呼啸,时而翻飞激射各自为战,时而剑团呼应结化长龙,层层斩断诡章触手,庇护主人、为童棺开路。

  诡章漫长年头修行,触角粗壮蛮力巨大,触角断裂后喷溅起的体汁饱蕴剧毒,破修家真气、对法器污蚀严重,百支飞剑有的被触角直接打断,有的被毒水喷溅腐蚀,也有不少陷落于隐匿触角之中、遭“生擒”被折断……

  百剑掉落不休,但苏景有心无力,实在顾不得它们,好在只是些普通飞剑,算不得珍贵,掉落便及时补上,苏景主要心思放在刀螂与北冥两剑上,随时以阳火助其洗炼、祛除恶毒。

  全力以赴,可只凭拈花铁索和身边诸剑,远远封阻不住诡章攻势,满天触角无以计数,来去如电神出鬼没,总有触角能够突破守御直取童棺,每到这时苏景都会再动一剑,或骨金乌或庚金剑羽,奋力破击。

  拈花忙疯了,一边指挥童棺上下翻飞躲避强袭,一边挥舞星索奋力迎战,数不清多少次他被打落童棺之下,所幸三尸兄弟精修自裁之术,总能在被触角缠到不能动弹前、及时斩杀了自己。

  偏偏那头诡章贪心,每夺来一具矮子尸身,都要拉入泥巴里去尝一尝,然后再一口吐出、然后愈发愤怒。

  拈花星索挥舞如风,打得卖力无比,但另只手的长剑几乎派不上用场,斗上一阵挥手将殷天子放回棺材,对苏景喊道:“再给我来跟星索,快快快!”

  千根星索,三尸一人拿走一根,其他的都在苏景洞天内存着,听到拈花叫喊苏景也没多想,取出其中一枚交到他手上,拈花“哇哈”一声大笑,开声大喝:“双索在手,仙魔辟易……咦?”

  一根锁链在手时候,拈花舞动得似模似样,这宝物来自“大拿”传承,同族血脉,施展无碍,长链如巨蟒翻腾,抽打剿杀,贲烈中不失灵活。

  可两根长链在手时,拈花抡开了第一下子,就险险抽到苏景头上,大骇中苏景缩颈让过一击,又气又笑又无奈:“小心点!”

  拈花一抖腕子压住长索,急忙忙对苏景送上个谄媚笑容以示安慰,而后饱吸气,双链再起,仿若惊龙出海!拈花神君心中豪气再起,朗朗大笑:“双龙齐天,神鬼授首……咦?”

  两条大锁链先是抡圆了,然后缠到一起了,怪力互冲星索不受控制,其中一根倒卷回来,又冲着苏景的脑袋来了,这一招来得奇快且突兀,真正好奇袭。苏景连躲避的功夫都没有,危急一瞬丈一在手,“当”一声响,千钧一发之际磕开了铁链,保住了脑袋。

  可把苏景气坏了,这等精锐同伴简直天下难寻。

  再看拈花,不用等苏景呼喝他自己就已经暴跳如雷,一根链子好抡、两根锁链就耍弄不开了,左右手协调不来,小胖子口中咆哮:“我还就不信了,双……咦?”

  第三次,双链齐舞,未等拈花把话说完,两道长索在此缠绕一起,变成一根“麻绳”,不过这一次索上怪力回旋并未“殃及池鱼”,而是直接反震回拈花自身,小胖子哇呀一声摔下童棺——数不清第几次向下摔去。

  才一摔下去,无数触角又把拈花缠住,拈花不慌不忙、右手一转挥剑自裁……剑呢?

  剑在棺材里,右手里的家伙换成链子了,链子怎么自裁?现在上吊肯定来不及了,虽然被拖进泥塘落入章鱼肚子拈花也照样转生回来,可他实在不想遭那份腥臭之罪,忙不迭对苏景大喊:“救命!”

  到底是自己的三尸、苏景“身上掉下的肉”,心念一转丈一神剑化惊鸿、刺穿拈花心窝。

  拈花重回苏景身边,手里拎着两根链子:“多谢救命之恩!”

  前后两次链子打头,一次急急出剑杀小胖子,让苏景阵脚大乱;拈花更不必说,左右互搏自己打自己,全无对敌手段,斗战之中此消彼长,你这边不打对方自然得势猛攻,一根根触角突破守御、四面八方蜂拥而上,或抓人或击棺,形势岌岌可危。

  除却力拼哪还有其他办法,苏景勉强提息,双翼绽开左突右冲,金风阳火席卷各处、身中好剑齐齐绽放,拼劲余力破诡章猛攻!此战险恶,堪比天渊斗巨链,苏景唯一心得仅在两字:后悔!悔不该给拈花第二条星索!

  拈花也老实了,什么双索在手、双龙齐天都不想了老老实实把一条鞭子舞成了花,配合苏景破除敌阵,好一番苦斗总算稳住了局面,围攻过来的巨大触角被尽数打灭,苏景重回棺材板上。

  见他回来,拈花又堆起满脸媚笑:“那个……左右手一块抡不太适应……你没事吧。”

  三尸浑是浑,但永远那都是真正的自己人,对上他们苏景会无奈会苦笑,哪里会真生气,可这次苏景只是摇了摇头,并未如拈花想象那样开口笑骂几句……本就没调理好,又急用力,此刻苏景气血翻腾五内刺痛,他不敢开口,生怕不等出声先会喷出一口血来。

  吐血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会泄掉精气和战意,恶战未央,苏景还要打!

  拈花将一根星索还给苏景,殷天子重新提在右手,两人并肩于童棺,且战且冲。

  千里之地、触角重重,但不知是诡章本领有限、还是这远古怪物觉得为了那么一小块肉不值大动干戈,只是发动触角抽打攻袭,并未动用其他神通,甚至打到后来,见苏景与矮子实在不那么容易吃到口中,诡章似是犯懒了,越打越不卖力气。

  若在平常,苏景岂容怪物“想吃就吃,想不吃就不吃”,一定得直接打下泥巴去,把一口闷气出尽,可是今次对方罢手他只觉侥幸开心,非常形势、实在无力多去计较什么,飞剑不停、戒备森严,与身边的小胖子且战且行。

  饶是怪物后来不作全力扑击,苏景与拈花冲过这片千里泽地,也用去了整整一个昼夜的光景,当满天触角被甩在身后时,又是黄昏时分了。

  转回头去眺望,大大小小的触角尽数收入泥塘,那千百怪眼中正盈盈泛波,又重新变回了湖坑。

  没了触角阻拦,行程陡然加快,很快两百里路过去,在确定诡章未曾追来后,拈花神君一屁股跌坐棺盖,忽忽大喘着从怀中抓出一物:“你施个法术,把它存好,别烂掉了。”

  尺来长、儿臂粗,一截诡章的触角尖尖,不知拈花何时割断、收藏的,还新鲜得很,正本能扭曲、抽动着。

  见苏景不解,拈花解释:“回头再割一把韭菜,最好是韭黄,重见雷动时候给他炒个菜……好歹算是个特产,给他尝尝鲜。”中土东方沿海,有些地方管章鱼唤作“八带鱼”,这“韭黄炒八带”是大大有名的鲜美菜肴,下酒来再好不过。

  命都差点没了,还想着给馋鬼大哥“尝个鲜”,这就是三尸间的情谊了。

  伸手去接“八带爪”的时候,苏景笑。可是他未料到的,自己笑出了一口鲜血……整整一个昼夜的力拼苦斗,并没有大触角直接打中苏景,但他重伤在前、元息混乱,全力动法必会惹来反噬,伤上加伤。

  因为苏景自己也没准备,所以他的血吐在了自己的手上,手上还抓着七扭八扭的“八带爪”。

  免不了的,拈花惊慌难过,反倒是苏景安慰了他几句,但不等苏景坐入童棺行气疗伤,前方又是炮号响亮,藏了精锐阴兵的幽云滚滚荡荡、自地平线上腾起、冲进苏景视线。

  这个时候,苏景囊中忽有一阵木铃轻响,是不听传讯过来:心悸不已,你可安好?

  相隔几万里遥远,但同心之人、结发夫妻心中总有感应,不听莫名其妙的心慌,担心苏景。

  苏景缓缓吐纳几次,用满是鲜血的手掐诀、祭出一道剑讯给不听:有冥王袍遮蔽气意、有二明哥旧部引路,能有什么事,一路太平得很,别疑神疑鬼的,我好得很,祟祟山再见。

  平淡之言,细细品读,似是还能读出苏景的几分笑意。

  剑讯隐没虚空,去往不听所在。

  苏景伸手抹尽嘴角血迹,望向身边拈花:“这次提前说好,只能耍一根星索,你找我要第二根我也不给。”

  “阴魂不散!”拈花未理会苏景,小胖子的目光紧盯其前方,长呼、长吸几次,伸手一拍童棺,神君提息长啸,小小童棺飞驰如电,急冲敌阵!

  苏景又拔剑!

  整整一夜,童棺都在冲杀。

  之前穿跨泽地用去了太多时间,让驭人附近兵马得以从容调度,平时一提到打架就皱眉头往苏景身后躲的拈花,此夜用自己把苏景挡在了身后,一场恶战里他死过七次,其中最惨一会被敌军大阵唤起的天罡神雷劈碎了头颅。

  杀出来的黎明。

  天亮时候终告突围……随后半个月的时间里,冲冲杀杀、打打逃逃,其间苏景又斩杀了一枚“天牙”,靠的是偷袭,赶在那头猛鬼发动手中地尊宝环之前,丈一神剑刺穿了他的头颅。

  苏景还活着,不过连场恶战,让他的伤势越来越重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满世间阴兵猛鬼都不能直接搜到苏景形迹,只有那头始终不曾露面的墨巨灵天理才能靠着屠晚气意找到他,天理再传令下属、出兵围剿,多多少少会耽误些功夫,给了苏景与拈花逃遁或者迂回的余地。

  苦中作乐时后,苏景问拈花:“像不像南荒时候?”

  那时候的五境小修,溺春大祭后被剥皮妖皇与伏图追杀于南荒,从苏景到同伴个个身带重伤,血洒万里终得活命。今日情形何其相似,不过两处不同:苏景之敌再不是几个凶残妖怪,而是整整一座世界;苏景不是在逃、在退,正正相反的,他在前进!一步一步,靠近祟祟山!

  拈花费力思索着南荒的经历,那可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想了好阵子,小胖子终于回忆起来:“那时候洞天里有阿嫣小母……我想漂亮妖精了!”

  漂亮妖精暂时是没有的,倒是苏景囊中的木铃铛响了起来。半月征战中,不听先后两次传来铃讯,和第一次一样,都是担心、询问苏景的情形。

  苏景的回答也没什么新鲜的,不肯吐露实情,只说自己一切顺利。

  不过这一次,不听的铃讯不是“问”,而是简单四个字:别死,等我。

  不用再问了,虽然苏景不肯说,但不听已然确定他出事了。

  虽不能并肩结形,但他的步步艰险,她全能感受。只恨,两人根本不在一个方向上,一在祟祟山东南,一在祟祟山西北。只盼,他能撑住……其实撑住了又怎样呢,谁能保证祟祟山中宝物就一定能对付强敌?甚至二明哥留下的宝库会不会已被天理破开都是未知之数……不过无妨,于不听来说,只要相见、只要并肩,便再也不怕、便百无禁忌。

  就是个“在一起”,多简单的事情。

  苏景剑讯祭去:别瞎担心,我这边飞得顺风顺水。

  此时他们相距祟祟山只剩六千里路了。

  第八百六十九章 三天闭关,纹篆猛鬼

  最后六千里路,若能开启瞑目宝库、找出堪用之物,便可逆转乾坤,从被追杀变成杀人者,便如当年南荒逆袭妖皇!

  但前路艰险。

  苏景隐隐有些怀疑,莫非墨巨灵算破了自己的行程,晓得他此行目的为祟祟山?

  这一路走来,苏景赶路并非直取目标,迂回陡转不断,几次故意逆转方向,好像“没头苍蝇”似的乱闯,为的就是掩饰自己的目的地。且祟祟山古时候出名、如今早都没了异象异响,变成了平凡山岭。按道理讲,墨巨灵不会看出苏景究竟想起哪里。

  可是越是靠近祟祟山,苏景遭遇的围剿就越凶猛,参与攻袭的精修猛鬼就越多、越强。

  得知苏景疑惑后,年华皱眉:“莫非常旗子泄密?”

  相距祟祟山万里时候,常旗子离开了,三品小鬼大将军觉得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主动请缨要去联络忠臣遗子、为王驾搬请救兵,那个时候苏景得常旗子讲解,早已熟解了前行路途,见小鬼一定要走,苏景便未阻拦,着他多加小心后放他去了。其实放他走哪里是稀罕他的“援兵”,让他自己逃命才是真正想法。

  苏景对拈花摇了摇头,常旗子受王袍所摄、根本不可能对王驾说谎,而他受封于王袍同时,魂魄深处也被种下一道“忠义真鉴”,即便被活捉逼供,也绝不会屈服招供,这是冥王的法力、法度,除非阎罗神君亲自出手,否则无人能开解此法。

  拈花与苏景商量几句,找不出答案……

  又是千里冲杀,拈花神君不知死过了几次,总算冲出了重围,正疾飞中的童棺突然一沉,肉眼可见童棺上六只翅膀迅速变黑、变僵,再没了飞行的力量。

  与三尸天生灵异不同,童棺是被小师娘施法祭入三尸本命的宝物,虽也神奇但它到底是后天成形的,它是有极限的。三万里冲杀,连续转生苦战不得休养,童棺已然撑到了极限,奋力支撑着滑向向下,勉强落地后童棺缩成巴掌大小,无力再做稍动。

  拈花没事,生龙活虎,入得洞房上得战场。但苏景快要不成了,失血、乱气、五内皆伤引起的剧痛和眩晕,让他连端坐都难。

  被拈花扶持着、背靠一棵枯树坐好,苏景顾盼左右,丘岭之地、山不高但多,差不多有个三四百里的连绵。苏景喘息片刻,闭上了眼睛。拈花蹲在对面看着,只见苏景时而皱眉时而微笑,有沉吟也有扬眉……若非他嘴巴未动,拈花还道他再和谁聊天。

  这是……睡过去、然后做梦了?

  盏茶功夫。苏景重新开目,对拈花道:“童棺不可用,我也飞不动,靠着两条腿赶路,断断到不了祟祟山。再就是我现在的伤势实在有些严重,非得镇压不可了。”

  “不止打斗、冲杀这等战事,待你我抵达祟祟山,就算有‘钥匙’开宝库也须得浩大法力,寻到合适宝物,靠着二明哥的信物‘引荐’和我身上王袍能迅速将其收服、但仍需浑厚法元支持。”

  “为今办法,选一处僻静地方,你为我护法,我须得……”稍作思索,苏景沉声道:“三天。”

  三天疗伤。

  本尊说什么就是什么,拈花想也不想直接点头。想也没用,苏景被人家墨巨灵盯得死死的、无处可躲,于某地三天不动、闭关疗伤,到时候莫说此间凶物,只怕天理和槊妖都会联袂赶来,可是……还有别的办法么?

  拈花背上苏景,草草选了一处还算清秀的小谷。其实僻静不僻静无所谓的,只要在幽冥世界,苏景就无处可躲。落深谷内,拈花想起了另一件事:“三天疗伤?有啥用?”

  修行之人受重创,好歹一次闭关疗伤都得几十上百年,苏景就歇三天,伤风咳嗽都养不好吧。

  苏景笑了笑:“我也说不好,看情形吧。这几天神君费心了。”话音未落,忽然身后空气一震,星索链子撞击之声乱响,回头一看红眼睛赤目真人赶来了。

  赤目真人落地,满脸不高兴开口就抱怨:“我说苏锵锵,你管不管你媳妇,她拿刀子扎我……”

  拈花追随苏景,赤目与雷动守护不听,后两位矮子领受拈花心思,专心照看不听,就算探查到苏景巨战也强忍着不来相助。可是小妖女也察觉到苏景这边情形不妙,数不清多少次,或软语相求或威逼利诱,要赤目与雷动去相助夫君,奈何在本尊和本尊妻之间,三尸更听苏景的话,不肯赶来。

  小妖女实在着急,又实在没办法,忽施偷袭把赤目给杀了……苏景家的亲戚,个个手段邪佞,小妖女更是其中翘楚。

  只求苏景能平安无事,至于得罪了赤目真人,以后认真赔罪再赔上大把好宝贝,总能哄会他开心。不听想得没错,本来她想把两个矮子都杀了的,但雷动机警逃过一死,此刻小妖女正满脸歉意地给大天尊赔不是。

  赤目死来苏景身边,才一开口抱怨就发觉苏景情形不妙,抱怨变成了惊诧:“怎么伤得这么重?!”跟着惊诧又变成了埋怨,红眼睛瞪向拈花:“苏锵锵本领稀松又不知进退,你怎么也如此大意,让他受此重创?”

  拈花甩手,满面冤枉:“你哪里晓得,苏锵锵变成了臭鸡蛋,这阴间的苍蝇全都闻着味追杀来了。我把棺材都赔进去了!”

  赤目大怒:“棺材坏了?那可是好宝贝……哎呀,心疼死我!”

  “不是坏了,是累坏了,缩了尺寸歇着去了。”拈花赶忙解释,说完又想起另件事:“我的棺材,你心疼什么?”

  “我乃护宝真人,天下宝物无论在谁手中,都是替本座拿着,哪件坏了我都心疼!”

  “我还是护花真人嘞,天下美人……你媳妇我就不动心。”

  “媳妇和宝贝怎么比,你媳妇我也不动心。”

  听着是吵架,那语气凶恶得紧,可两个矮子都眉花眼笑的……浑人见面,总要啰嗦几句浑话,苏景急忙打断,向赤目问起不听一行的状况。不听可没有屠晚的气息,平时她都躲在童棺内,阳人身上带着的阳气尽被童棺封闭,一路小心翼翼,该绕路绕路、该潜伏潜伏,几乎没遇到厉害敌人,比着苏景之行顺利了不知多少倍。

  听说媳妇没事苏景心情大好,笑眯眯地替不听向赤目赔过夺命之罪,赤目比不听想象中更好说话,被苏景高捧重夸了两句,他就眉花眼笑,小手一摆“嘿”了一声:“你又不是不晓得,你赤目兄长最是古道热肠!弟妹待我如家畜,我待弟妹如弟妹!此事不必再说了……二明哥宝库里的东西我得挑几件!成了,你速速疗伤,我与拈花为你看关护法,放心便是!”

  说话间,赤目真人一抖手腕,随身星索随力绕转,如长蛇般盘身一团。不过星索又粗又长,盘起来后赫赫然一座金铁高塔,赤目攀爬纵跃,很快跳上“塔尖”,盘膝端坐监察四方。

  这是最近赤目与雷动新研究出来的手法,拈花不会,见了大是欢喜:“这可威风!”说话间,学着赤目的样子,手腕一抖一转,他的星索也告盘结,但“盘底”远比赤目的大,“塔”也矮得多,赤目从高处低头向下看了一眼,满脸得意,对拈花道:“你那个好像屎。”

  两位矮宗师自顾交流耍索心得,苏景由得他们去闲聊乱侃,坐身于一处山根绝壁下,闭目调息一阵,自囊中取出“龙猿大敕”,这次闭关须得以符锁势,当取笔做篆。

  苏景挥笔,可是不等他在身前地面画好第一篆,谷外就传来一阵开心笑声:“原来阁下不止剑法精绝、风火沉厚,还精修符篆之法。我说什么人能斩金鼓、杀冥王,破去麻眼古章追杀又一次次突破重兵围剿,难怪了、难怪了。”

  笑声过后,来人撤去隐身符篆……肉眼不可见、唯有修家灵觉能察觉,那乌黑颜色仿如魔焰一般的凶物威势自谷外冲天而起,遮蔽大半苍穹!

  就在滔天凶威之下,一头杀猕恶鬼转过山坳,脚步徐徐走入山谷。

  恶鬼身上不着寸缕,早已凝结实在的煞身上密密麻麻篆刻着各色符篆,从头到脚、连面孔和他胯下要害地方也不例外。此獠只在头上戴了一具紫金冠、昭示身份。

  猛鬼身份尊崇,且挟带重兵,当主帅显身,遮藏于远天的阴兵也揭去匿形鬼符,大群杀猕鬼兵显现真形、腾驾阴云向着山谷飞驰而来。这支兵马与之前苏景所见不同,也如他们的大帅一般不着铠甲,全身上下篆刻符文。

  此外还有不少普通兵马,也揭符亮阵、催动云驾围拢过来,都是些穿戴甲胄的阴兵鬼将,当是那个金冠猛鬼赶来时沿路召集的人马,不算他的本部属下。

  “三天”尚未开始,追兵就已杀到!

  第八百七十章 三王纹仙,三剑入符

  苏景不动声色。

  本尊不出声,端坐高塔上的赤目和独立“巨粪”中的拈花也不吱声,静静望向来人。

  打量过杀猕猛鬼,苏景点点头:“好符,好篆。”

  重伤在身,灵觉会受些影响,但苏景一直强提着精神,敌人想要悄无声息的靠近他绝非易事,紫冠猛鬼能凭着一张遮仙符来到山谷入口还不被发觉,足见符篆了得。

  此外猛鬼这一身纹篆,或护身守魂、或融天汇势、或凝血成杀……篆篆不俗且诸符相合一身彼此全无冲突,足见来者是个符篆大家。

  莫说谷中这个头领,就是天上那支纹篆兵马,身上的法文符令也颇为不俗。

  听到苏景夸赞,杀猕猛鬼全不掩饰自己的开心,笑了起来,咧开嘴巴时候苏景才看清楚,就连他的牙齿、牙床、舌头上都有法纹篆刻:“见那符笔精彩,我便知先生当是篆道大家,此行本为入战、擒杀犯境之敌,不料却是符上同道,不胜欣喜!我主驾前,阴间世界第三王纹仙,见过先生。”

  来时路上,苏景听常旗子说过“幽冥二十王、护法十一天牙”这些猛鬼的名头,面露笑容:“三冥王,纹仙王?”

  “正是。”纹仙王点头。

  苏景面色惨白,笑容里都透出了一份虚弱,但全不影响他欢颜惬意:“错了错了,三王名唤阿伊,王号‘闭狱’,最是威猛不过,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连脸孔都要遮藏于纹篆下的鬼东西。废话不必多说了,看得出,你专修符道,以篆为法,可敢与我战于符篆?若敢,请笔出篆;不敢,滚吧。”

  纹仙王不是自己来的,天上大群兵马瞩目,对方以他最得意的符篆本领叫阵,哪有脸面退缩。要知道槊妖凶残、天理阴狠,若今日怯阵,回去了会死得苦不堪言。何况纹仙王根本不会退,苏景已然伤成这个样子,恶鬼能赶上这根“便宜柴火”只觉幸运,哪有不动手的道理。他还生怕自己动手晚了、会有其他冥王或者天牙赶来争功呢。

  纹仙王放声大笑:“就依先生之言,同道切磋、斗于符篆,甚幸、大幸!”

  恶鬼的符篆之术也为天理所传,在他看来,他的符篆是写写画画,别家冥王的法术则是打打杀杀,就好像文人与武夫的区别一样,是以纹仙王自认比别家冥王更要儒雅许多,平时说话也是假惺惺的温文客气。

  说话酸文假醋,动法却绝无客套,翻手一道鬼符打到脚下,苏景只觉天摇地动,再定睛观看四周:山势骤变!

  宽阔山谷消失不见,身边两侧变作绝岭直壁,头顶一线天,身下崎岖小径宽处不过一丈窄处勉强三尺,人在狭窄崖隙之底。再看两侧悬崖,或是刀削斧凿铁画银钩、或是法绢长挂赤字狰狞,满满都是戾篆。

  不是化境,真实天地,真实石崖。此峡为纹仙王坐关精修地方,算是他的洞府,石崖两壁无数符篆是他多年的修持与经营,平时只要出门,他都会将此地封入一方符篆内、随身携带。

  此刻符破山出,一线天石崖硬生生挤进山谷,苏景已然落入猛鬼的篆地之内。

  苏景手中一直握着龙猿大敕,落入布满法篆的石峡后微微皱了下眉头,随即眉头舒展、摇头道:“你这个人啊,枉称冥王。”

  之前苏景说与纹仙斗篆,特意提到“请笔出篆”,外行人听了无所谓,但内行自知这个说法指的得是“现画现斗”,以前画过多少符、身上藏了多少篆都弃之不用,就以手中符笔现场来画、来拼。不比家底就拼双方谁的符法更精深、谁画出的篆速度更快威力更强、能够直击对方软肋或破绽。

  中土也好、驭界也罢,符篆大家相斗都会以遵循此法,算是个传统了。

  纹仙王却不理什么“请笔”之说,直接动用身带灵符,他是纹仙王,天天除了画符就不做其他事情,漫长修行下来身上好符篆论斤邀的;反观苏景,连天恶战重伤在身,就算有什么家底,为了保命也早该在前面恶战时候扔出去了。

  这便仿佛两个赌术高手较技,一方不拼眼力气魄赌术,直接落下对方接不起的重注去清盘直扫。以身家欺人,胜负无可厚非,但十成十的输了人品丢了尊严。

  纹仙王全当听不懂苏景之言,嘎声笑道:“请先生出篆。”

  苏景想也不想,单手龙猿大敕急挥,强提真气劲力催投神笔,于地面急急行篆,做“百勾分天篆”,此篆为无双传承,对付法宝无用,但对上篆阵堪称奇效,此篆若成形,可勾连起敌人大阵内的符篆之力为己用,破开一道口子逃出生天,哪怕封天之阵,也休想困住苏景!

  行此篆,苏景要破去敌人的一线天,与此相斗大不利。

  这道符篆上下共百划,每划笔末时都会斜挑勾笔,是称百勾分天。

  无双绝学,总有一份气势,苏景心如法则身入魔,刹那长发张扬衣袍鼓荡,手中龙猿大敕落地、赤金磨痕倒映长天,隐透龙吟!

  只凭苏景一笔,纹仙王便扬眉大笑:“果然同道,先生好篆!如此,小王也献丑了,还请先生指点。”说话时右手五指搓捻,一张墨色鬼符在手,抬手扔向天空。

  苏景是一笔一画的画篆,纹仙王用现成符篆;苏景之符须得百划完成,这才刚落下第一笔,纹仙王的一道墨色鬼符已然打出,凶法成形……并非鬼符自身蕴藏什么法术,符为引,勾连一线天石崖间精炼篆,顷刻水声如雷!

  墨汁一般的毒水,腐魂蚀骨消金融铁,自苏景身下、自一线天两侧、自身后狭窄石道……从四面八方翻腾而出,泉涌瀑泻洪奔,攻杀而至。

  苏景闷哼一声,九九剑羽急出,金红光芒与剑气编织一起,于他前后三丈方圆结域抵挡毒流。伤残之躯、力量枯竭,一边行篆一边催剑、虽只是三丈剑域,这份压力也不是现在苏景能够承受的,身体筛糠般颤抖。

  清晰可见,纹仙王在打出一道符篆同时,他左臂上纹刻的几枚法纹篆字消失不见……他手中打出的符篆来自身体纹刻,再以身上符接应于石崖篆……以身养符,以崖存法,只要纹仙王身在这石崖之内,他便是万法之源、此间霸主!

  苏景身体颤抖,但执笔行篆的手却稳如磐石,第二笔落,迥异于第一笔时翔龙奔雷般的霸道,第二划第二勾轻逸灵动,仿佛飞燕踩水,淡淡一抹痕迹划过,却在地面上留下了数串波纹、几点涟漪。

  “这便是先生不对了,讲好斗篆,却又动剑,不讲规矩便落了下乘,小王心中敬意成空。可惜,可惜。”口中嘲讽,猛鬼目中十足遗憾,双手抬起十指又复搓捻,两道墨符现于指尖,飞天急去。

  符起、雷落。纯透乌黑的雷霆,石崖两侧猛做绽放,狠劈苏景剑域。

  墨雷通玄,饱蕴大力,剑域遭遇强袭摇摇欲坠,苏景身上压力猛增耳中鲜血长流,被封阻在外的毒水疯旋开来,化急涡、趁势猛攻想要摧毁剑域。

  这个时候忽然两声怒叱响亮,赤目拈花显身苏景身后,星索打出,仿如双龙出海、猛袭纹仙王。

  纹仙王来时路上早都收集了战况,知晓糖人身边有能死而复生、力大无穷的神奇矮人,心中始终加了一份提防,见星索袭来,纹仙王又是两道灵符打出,石崖法篆乌光闪烁,转眼千百道触手样的“怪索”飞出,层层相缠于星索。

  石崖怪索透着浓重怨气,当是怨魂炼制来的,但炼化法术古怪莫名,那些怪索又软又韧又粘,好像牛皮糖似的,缠住星索后就紧紧黏住、奋力拉扯。

  两道星索暂时受困,纹线王双掌合拢奋力一搓,其右胳膊整整半条小臂上的符刻尽数消失,化作他手中一符,灵符脱手,石隙中陡然炸起尖锐啸叫,三道金光收尾相衔自远处冲起,如鸿矛巨刺,向着苏景狠击而来。

  能被天理和槊妖封做冥王,尤其还是身居前五的高位大王,见识、眼光自然不凡,纹仙王大概能猜出矮子与糖人“同命共生”的关系,是以他不与三尸纠缠,一心狙杀苏景……那个摇摇欲坠的糖人,可是天大功勋!办妥这桩差事,就算升不到大冥王,也大有机会把二王挤下去、向前跃升一位。

  短短相斗,片刻的试探之后,纹仙王已然笃定苏景确是强弩之末了,当即发动重杀之篆。

  无谓再做耽搁,霹雳手段、诛杀糖人。

  受雷霆、毒潮侵袭,剑域岌岌可危,再受不住多余打击,金光打到时候,九九剑羽齐声哀鸣,四散崩飞!

  剑域破,毒潮轰涌墨雷怒斩,但这些手段都不若金光更快,金光已经打到苏景面门!这个时候苏景的“百勾”尚未画完第三笔。

  赤目动作奇快,放手星索、纵跃苏景身前,手舞长剑迎上金光。

  三尸不死不灭,坐拥本尊大力,几乎是无敌的怪物,但他们有一重短处:相比力量,身体有些脆弱,远逊于本尊身融三乾坤的体魄……啪一声暴鸣,赤目惨嚎、尸身崩碎,但他也稳稳挡下了一道金光。

  拈花紧随赤目身后,长剑斜横,迎上了第二道金光,全无两样的第二声暴鸣、惨叫,拈花惨死,用一条性命替苏景挡下第二道金光。

  可是三道金光接踵而至,前两道被抵挡,还有第三道!同个时候毒潮欺近、墨雷当头,齐落齐杀!

  生死一线之际,苏景空着的那只手突然一挥,一道赤黄符篆脱手……符篆凌空、符篆化剑!

  苏景有符,他在地宫闭关的第一个甲子里,定念入神专修符篆,手上岂能没有符。

  出自自己笔下的符篆,发动时无需气力或咒引,只消心念一转,便可绽放威力。

  那些年里,苏景画出的都是剑符,既是领悟虚实互换之道,也是对剑术的一次归纳和重悟……因为是爱剑之人,所以对亲眼得见或亲身经历的浩大剑威都有着深刻记忆,比如在离山、初见贺余师兄第二天见到的“天外一剑”,比如师父留在符中被他用来打屠晚的“碎日之剑”,比如西海邪庙第一次动用丈一、那万刃破空的“君王一剑”,比如师叔显身、对墨巨灵施展的星河九曲群月护天之剑。

  地宫修符一甲子里回忆剑法,自己的剑法没想太多,却自然而然想起来这些前辈“怪物”的凶狠之剑,既在明悟中,思忆中事即为观想中事,观想中剑即为符篆之剑,苏景那时候画出的剑符,几乎都是前辈巨剑。

  他现在扔出的这张剑符,当初画符时候观想的是三剑:中土幽冥中,小城不津前,小师娘浅寻破去无尽血海阴兵那一气呵成的三剑……符中升剑,长剑凌空、剑锋向下轻轻一转、第一转,毒潮墨雷和第三道金光尽做崩碎!

  恶鬼攻势尽去,但剑符威力才起,寒光绽烁于峡谷,剑呼啸、逆袭纹仙王。

  纹仙王吃惊,他当真没想到苏景手上还有这般犀利剑符……有凶猛符篆,之前不用,宁可身受重伤?恶鬼哪晓得小师叔的财迷;有凶猛符篆,隐忍不发,还似模似样的动笔在地上画符?恶鬼哪晓得小师叔的拍子!

  攻守逆转,纹仙惊怒之中急急动咒,双手挥舞成一团,一枚枚法篆从身上剥离、成符,勾动石崖两侧法术,霎时鬼哭狼嚎、法动天音,重重法术涌起、劫杀苏景的符中剑。

  符中剑第二转,风轻云淡。管他什么法术,尽做寂灭,消失不见!石崖中陡然安静。

  苏景的符,再怎么强也比不得小师娘的本领,不过这道剑符是他整整五年心血,篆上三百画,每一划都是他全副精神全副力量的投入,若一划为一剑,一张符篆就是他全力攻出的三百剑同时爆发!再加上符篆相融、类似阵法的添力加成,那时何等威力。

  另外,龙猿大敕与江山果浆这等神效之物入篆,能让符篆威力再做暴增,笔墨本身也有压制邪物法篆的神效。天元道、紫霄国,两家天宗中的符篆之冠送给苏景的笔墨岂能是凡物。

  纹仙王发动起来的法术,或被剑气搅碎或被符篆压制,拦阻不下,长剑飞射面前,第三转!

  纹仙王大惊失色,可更让他惊骇的是……对面百丈外那个糖人,在扔出第一张剑符后,又从囊中摸出一把剑符,足有十几张,晒银票显钱多似的,正遥遥对着纹仙王扇着。

  糖人不画符了,笑得怎么就那么开心!

  第八百七十一章 再来一张,生擒活捉

  纹仙王误会了。苏景打出一张剑符扭转局面、又将其他剑符全取在手准备诛灭强敌没错,但苏景展颜欢笑并非小人得志……至少不全是小人得志。他笑,是因为想起了从前:百叶山城、喜袍猛鬼,小小二境修家剑符生威,生平第一次:败家!一口气扔出陆老祖留给自己的所有剑符。

  那时恶战不值一提,但那时的情怀、初入修行世界时的憧憬快活、初拥非凡之力的欢乐奔腾,永远为苏景怀念。

  今日又次大把剑符在手,虽然敌人、情形、自身状况全不相同,可还是让苏景响起了自己的“少年情怀”,所以他笑,惬意且欢畅,这笑容与敌人没太多关系,他是在对自己笑。

  纹仙王顾不上怒骂,猛鬼使出浑身解数去对付符中灵剑的第三转,连牙齿中封印的法篆都用上了,勉强挡下杀劫。可惜,不等他在回一口气,苏景那边接二连三、又是五张剑符接踵打来!

  地宫一个甲子修符,“丢了”一张,画废三张,苏景手上一共有成形剑符十一道,威力强若不一,像“浅寻三剑”符,威力能排入三甲。

  纹仙王不是普通鬼物,即便“浅寻三剑”这等强篆也只是让他狼狈而已,未能伤其分毫。你死我活之际实在不能再小气,苏景一口气将手上灵符施展过半。

  不只符篆,赤目拈花二人也趁机出手,右手星索左手长剑,飞扑杀向纹仙王!

  一鼓作气,苏景不给对方喘息机会,纹仙王的本领也委实了得,被打个措手不及、又在两个矮子强攻之下,接连对付了五道凶狠剑符,待到第六道符篆打来时候,恶鬼一口气提不起来、施法稍微慢了一点,这才被剑符击中,哀号惨死。

  精修符篆之鬼,最后死于符篆之下,也算死得其所了。

  纹仙王一死,与他有关的所有符篆法术尽告崩溃,被他唤出来的一线天石崖随之轰塌。

  不过追随王驾而来的阴兵鬼军悍勇异常,见“冥王”丧命,大军非但不退,反倒鼓号嘹亮,自四面八方向着苏景冲杀过来。

  赤目、拈花两人彼此招呼一声,前者踏童棺飞天去、剿杀于外围,后者星索挥舞如龙,紧紧守卫于苏景身旁,寸步不离!

  苏景帮不上什么忙了,身后依住一块残石,长长呼吸不休、平稳气息与心境,准备就此入定。但还不等他稳定呼吸,西北方向敌人突然大乱,隐隐听得有人呼喝响亮:“吾主可在山中?”

  吾主可在山中?

  吾主可在山中?

  吾主可在山中!

  先是一个人的大吼,但很快就变作数千人齐齐振声,呼喝声音一句比着一句更加响亮。苏景听得明白,正是自家儿郎,来自中土阴曹沉舟精锐,化形骨池沉冤……沉冤郎。

  何须苏景开口,赤目就大喜应道:“苏景在此,赤目在此,沉冤郎速速入阵,破鬼祟!”

  得了赤目回答,西北方先是一声欢呼响亮,旋即杀声震天!

  三千沉冤郎,流落驭界幽冥,浪荡大半月,潜踪匿形隐忍前进,即便他们是一等一的精兵,因少了绝顶高手压阵,还是遭遇了几次杀猕阴兵围剿,折损两成人马。

  虽是后来才收服于鬼袍的兵马,但沉冤郎对阿骨王的忠心,绝不逊于大圣玦下妖奴,纵伤亡惨重也要与王驾汇合,纵是死也要死在护卫王驾之战中,这是沉冤郎存于世间的唯一真意。

  沉冤郎气势如虹,赤目奋力接应,不多时他们就打穿敌阵,冲入一片狼藉的山谷。沉冤郎主将已然战死途中,如今带兵的是副将,一头名唤红有角的独角赤面猛鬼。

  红有角身形高大,手中一柄蛟骨惊云棍上满满鬼煞阴血,快步来到苏景面前,手中大棍在地面一插,抱拳躬身、瓮声道:“末将护驾来迟,累吾王负伤,已犯无赦大罪!但仇敌未尽、红有角不敢谢罪。求王驾降下恩旨,准我战死沙场!”

  苏景摇摇头:“无罪,有功,再多杀、凯旋日论功行赏。”

  红有角报上一句“谢恩”后再抄起长棍纵身反回军阵,扬声怒吼:“自中土幽冥入中土阳间,自中土阳间入驭界阳间,自驭界阳间入驭界幽冥,我家儿郎浪荡十万里,到今日、报效时,红有角只求一问:中土猛鬼真王亲兵,驭界阴兵伪敌拥趸,天命勇武冠落谁家?!沉冤郎,与我求解……杀!”

  重兵喝应,执锐杀敌!

  恶战滚滚,山谷内外打成一团,沉冤郎要护卫王驾安全,但他们绝非只守不攻,两千多人兵马分作诸多小队,此进彼退、调度有序,一见敌阵破绽顿时就会有尖刀沉冤直插要害。

  这个时候就看出双方兵马的差距了,无论战阵行运、同袍呼应还是对时机把握,沉冤郎都远胜杀猕阴兵,会如此缘由简单:中土幽冥,自三身獠祖乐乐之后,乱战之局就从未休止过,驭界幽冥却始终太平。

  一方是腥风血雨、性命垫脚炼出的精兵,一方却是少上战场、乡勇团练似的兵马,如何相提并论。沉冤郎入战后,局势暂时稳定,杀猕阴兵倚着数量优势,一次次猛攻不休,但总也突破不了沉冤郎的防线,偶尔几次冲进去了结果发现原来是陷阱,再想退走就没机会了。

  苏景不再关注战局,平心静气、再次准备入定,不料才闭上眼睛,敌阵西南方向又是一阵大乱。那情形……一头发疯的犀牛冲进鸡群,会是什么样子?

  肉眼可见巨力掀荡巨大气浪,冲阵者行直线,就在他前进方向上,杀猕阴兵四散崩飞,千万大军竟无法挡下冲阵者半步。

  从敌阵外打进来的,自然是苏景的朋友,赤目欢喜异常,扬声问:“苏景在此,来者何人?影子大师还是相柳老爷?”困守山谷,援兵就是贵人,赤目喜滋滋、用敬称。

  “弃徒叶非。”对面回答的声音不算如何响亮,但字字清晰,落入赤目耳中。

  报名之际,赤目也看到了敌阵中的剑光,众剑翻飞、所过之处驭人阴兵尽遭斩杀,剑团之中,叶非一路疾奔。

  听说叶非来了,苏景又张开了眼睛,始终守护在他身边的拈花立刻问道:“拦不拦?”

  赤目也踩着小棺材回来了,问题一样:“拦不拦?”

  苏景将伸手入囊,自剩下的剑符中挑选出两张威力最大的,分别递与两位矮神君:“放他进来吧,多加一分小心。”三尸与本尊同命共生,他的剑符三尸也能发动。

  得了一张宝贝符,赤目大喜:“再来一张!”

  本是讨便宜的试探,不料苏景真又给了他一张,赤目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再来一张?”

  苏景真听话,又给了他一张,同时笑道:“我留最后一张。”

  自从来了驭界,赤目就属今天最是开心,三张剑符在手,哗哗地抖着,左顾右盼睥睨天下。

  盏茶光景,叶非杀入山谷,沉冤郎得赤目号令并未阻拦,放他入谷。叶非的情形看上去也不比苏景强多少,早在阳间斗护坛灵君时候他就伤得乱七八糟了。

  不过有一点,苏景在他身上察觉不到一丝生气,他似是有特殊法术,将阳身气意尽数遮掩起来,这让他在阴间行走方便许多。

  入山谷,叶非双袖一卷,大片护身长剑收起,跟着叶非抬手在自己的肩膀虚拍一击,道:“法术收了吧,到地方了。”

  随他虚拍,只见叶非肩膀玄光闪烁,迅速勾勒出一个小小人影,再眨眼人影清晰起来,一对细鬼儿中的妹妹,自从来到幽冥就和苏景失去联络的囡囡、六六。

  她正骑在叶非脖子上。

  凡间慈父幼女才会有的“让娃骑在爹肩上”的景色,居然能发生在叶非身上,这可比叶非长出两个脑袋更让人稀奇。

  六六闭着眼睛,口中喃喃,就是这头珠胎小鬼儿施法遮蔽了叶非的阳身生气,要知道阴阳两隔、各有规矩,在幽冥遮蔽阳身人气意绝非容易事情,是以六六全力施为、身心入法,浑不知外物如何,此刻正收去咒法……过片刻,囡囡张开眼睛,左右看看,很快见到苏景,六六欢呼一声:“拜见嗲嗲!”

  口中喊着拜见,六六却不跳下地面,仍骑在叶非的脖子上,似是有些踌躇:“启禀嗲嗲,孩儿生擒活捉叛徒叶非……”这次话没说完,叶非失笑:“少要邀功了,你亏心不亏心啊!”叶非扬手,抓着六六的后衣领把她拎下来了,放到了地上。

  苏景招手将小娃唤到身边,六六的左肩胛有一道划伤,入肉不浅不过已被处理过,灵药碾碎涂抹均匀,看伤口位置不会是六六自己涂药,当是叶非所为。

  除此后肩一道伤,六六完好无损,苏景放下心来。

  拈花、赤目一左一右,一手星索一手剑,握剑的手心里还藏着剑符,对叶非虎视眈眈,叶非却混不在意,伸脚踢开几块碎石,清理出三尺平整地方直接坐了下来:“来口水喝。”

  苏景从囊中摸出一瓶水扔给他,问道:“你是如何被我家六六生擒活捉的?”

  第八百七十二章 一个坎子,吃剑搭伙

  苏景一行落入幽冥,彼此失散,小鬼儿六六孤身一人。

  珠胎之身,鬼灵真魄,进入幽冥对六六来说是游鱼入海一般简单事情,但她的运气实在糟糕,直接掉落在一处冥蛛巢穴中,对上这些身蕴剧毒专吃小鬼的怪物,六六也无法遮掩气意,好一番大战,百宝囊都告掉落,她才逃出生天,但后肩被一头万年老蛛划伤,剧毒行于气血,逃出冥蛛地盘后不久毒发倒地,就此昏厥过去。直到三天后,她被一阵斗战乱响惊醒过来。

  斗战双方,一边是杀猕阴兵,虽无绝顶猛鬼但人数众多,黑压压的诺大一片,另边只是一个人,独舞八百剑,冲杀敌阵中,只看那蓬剑光就晓得剑主人是谁了,离山叛徒叶非。

  叶非凶悍,以一人之力硬是冲垮了整整一支杀猕阴军,待敌人留无数尸体落荒而逃后,叶非收剑,冷笑中迈步前行。但才走出不远忽听得一个稚嫩、虚弱的声音传来:“大胆叶非……今日你落入我手,还往哪里逃!我为……嗲嗲清理门户,叛徒受死。”

  呼哧带喘的一段话,只闻问罪之声不见行刑之人,叶非啼笑皆非,转回头寻找半晌不见人,六六在幽冥世界里的“融境之术”不是开玩笑的,这是她的天赋本领,以叶非之能、明知她就在附近一时间硬是寻不到她。

  好半晌过去,六六总算攒足了爬起来的力气,手持削角牙长匕向着叶非扑来。六六觉得自己是合身一击扑向敌人,其实根本就摔向了人家。

  阴冥鬼物,无论何等性情,既然能够成就一身修持,心中总会长存一道戾气,六六也不例外,她当然明白自己杀不了叶非,但还舍命杀出是因为她给自己算了笔账:毒发,必死无疑,被蜘蛛毒死,哪有为嗲嗲清理门户战死光荣?

  算出怎样死更值钱,心中戾气冲腾,她杀出来了,待到一刀刺出之后毒气攻心,又次昏厥了过去。

  待她第二次醒来,张开眼睛一看,这地方她认识啊,黑漆漆的岩崖间重重道道蛛网弥补,到处弥漫熏天恶臭,正是她之前落难的那座冥蛛巢穴。

  不过周围一片安静,再不闻毒虫移动时的哒哒脚步声响和刺耳啸叫,后肩伤口一片清凉、血脉中毒气一扫而空,叛徒叶非正把一片冥蛛丝网折叠再折叠、压成绷带后,一层又一层缠于他的胸腹间、包扎伤口。

  非但没杀六六,叶非还于她神智混沌时候问明白了她因何负伤和冥蛛巢穴所在,叶非背着小娃杀回来了。不是报仇、只为救人,毒虫巢穴之中,必有解毒灵草,叶非驭剑扫尽毒虫,寻得灵草救下来了六六小命。

  如此一来六六可就想不明白了,逃犯救差官,这又是哪般道理?

  六六是真拿自己当差官,虽然叶非压根没把她放在眼中……

  山谷中,苏景面前,一直是六六在说,声音稚嫩但中气十足,显然遇到叶非以后,她不但捡回了小命,而且恢复得还很不错,叶非杀掉好几头猛鬼,挖出鬼丹后直接给小娃当零食,她恢复得不好反倒奇怪了。

  听到这里苏景对叶非点头道:“相救六六,我欠你一道人情,将来必做补报。”

  叶非为人,小人的时候卑鄙无耻,大方时却又仿如古时君子,做君子做小人全看他的心情,此刻叶非心情不错,老朋友似的对苏景摇头笑道:“不必客套了,你又怎会不知阳身人在幽冥的苦处。”

  确是辛苦,太辛苦了,阳身人在阴曹地府,就像周身涂满鲜血的食饵被投入鲨鱼海湾,无数恶鬼闻腥而来,源源不绝,叶非无可遮蔽也无处可躲,那几天里他看似威风大杀四方,其实心里叫苦不迭,照着这样打下去,就算自己修为满满体魄完好,也早晚得累死,何况如今那盆水落在中土自己前面恶战又负伤不轻。

  叶非不怕死,可是死在只为吃人肉的小鬼口中未免太冤枉了些,他救六六本就是看上了小丫头“融身阴冥”的本事,求个“搭伙”来着。六六活过来了,自然也不想再死,可惜她的百宝囊丢在蜘蛛巢穴,后来反复寻找几遍都未能再寻得,无法与同伴联系了,暂时就跟叶非走在了一路。

  便是如此,六六帮助叶非遮蔽形迹,叶非不再受恶鬼追杀后他就要反过来、开始杀猛鬼了,在六六看来这也算是帮了嗲嗲的忙。叶非手段着实了得,这一路上走来,被他刺杀的驭人猛鬼着实不少,且还重创了一只“天牙”。

  那头天牙本是领奉墨巨灵之命去狙杀苏景的,运气糟糕途径叶非身边,挨了下狠的,拖着半边身子逃走了。

  叶非、六六,一大一小两人商量好了,就在这幽冥里先游荡着,争取能找到轮回中枢所在,去寻槊妖和天理的晦气!

  苏景扬眉、笑问:“你真是这么想的?阳间斩杀护坛灵君后,不是说要‘两不相帮、看你们互相残杀’么?”

  “当时我是这么说的,也的确是这么想的。不过……”叶非笑了笑,毒蛇似的阴冷:“一来,驭人把我扔进幽冥了,他们不想让我抽身,那就要吃点我的苦头了!二来……你说的那句话,最近我想了想,有些道理的,我还在犹豫。”

  恨杀猕就把杀猕斩尽杀绝;恨今人就把今人诛灭一空,这才是做凶魔的滋味,缩身一旁看两族争杀,人家的仇怨与你何干,你又什么可快活的……神庙总坛、陷入槊妖的天塔大阵前,苏景曾对叶非叱喝。

  这个话题叶非懒得多说,提点一句后话归原题:“我和小鬼儿其实也没什么目的,瞎闯而已,正巧来到附近,察觉这里灵气动荡、正暴发大战就过来看看,结果遇到你了。”

  说完,稍顿,叶非又仔细打量了下苏景:“伤得这么重。你不是阎罗神君亲封的冥王么?幽冥世界当时你的天下才对,怎么也落得如此下场。”

  风凉话,绝不衬叶非的身份,但他说得开开心心。

  没什么可解释的,苏景直接说道:“六六回到我身边,肯定不能再和你走了。一人独行,你再无法遮掩阳身生气,不如留下吧,帮我看关护法,咱也搭个伙,待我出关一起去找槊妖和天理在幽冥的老巢。”

  叶非不置可否,先问:“你须得闭关多久?”

  “三天。”

  “几天?”叶非面上惊诧一闪而过,随即笑了起来:“以你伤势,闭关三天,能恢复半成么?”

  “这你不必管,三天之后我出关迎敌就是。”

  给苏景护法,叶非心有不甘;就此离去,又的确对叶非不利,是以他有些犹豫……沉吟片刻,忽然他转身、抽剑、纵向谷外,待他出谷时身边满满、三千剑!

  剑丛铺展,叶非杀人,冲入敌阵来回绞杀,盏茶功夫过后他收剑、回来,重新坐定原处,目光里已然一片清明,一番杀人夺命,让他神清气爽,心里也拿定了主意:“若你能答我一问,在这幽冥中我就与你搭个伙,其他恩怨都等离开再说。但丑话先说好,你答错了,我转身就走;要是错得离谱、惹我耻笑,我说不定立刻翻脸。”

  “你问。”

  叶非随手取出一剑,手上微微用力,“当”一声锐响、掰下七寸一截剑锋。苏景身旁拈花赤目同时皱眉:三尸曾追随浅寻习剑,是以晓得,追求、痴迷剑术者心中都爱剑,就算是普通长剑也不会随手毁去,好端端的叶非折断自己的剑,这不是剑是否珍贵的问题,而是“态度”之谬,他所为绝非合格剑手的行径。

  叶非才不理会这些,就用手中七寸剑锋指向自己的鼻子:“我在剑术上,始终有一个坎子跨不过去,这坎子是什么?”

  不等苏景说话,拈花先翻脸了:“拿自己的事情去问别人,你怎么不问问苏景你在中土凡间入过几次洞房?不想留就滚,当我们真个稀罕你么?”

  叶非不怒反笑:“苏景也习剑,且他剑上有灵气,进步奇快,对剑之一道自会有些心得,我问的是我的事,但更是剑上事。”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变得讥诮,继续道:“何况,他曾大言不惭,要领我回头……刑堂长老想要逆徒归宗,总得做些功课。”

  说完,手中剑锋递送、叶非张口、咬下剑锋一点……他嚼剑,好像吃零食似的,牙齿与金铁厮磨,喀喀的怪响。

  看叶非吃剑,苏景开口。口唇嗡动但拈花赤目和六六都听不到他说什么,苏景传音入密,话只说给叶非一人听。

  待苏景把话说完,本来笑吟吟的叶非沉了脸色……七息沉默,叶非忽然笑了,吐出被嚼成铁渣的剑锋,笑道:“三天闭关?好,我也想看一看你闭关三天,能有什么用处!入定去吧,三天内、我保你平安。”

  苏景笑而点头:“你多费心,还有我家儿郎也请你多加照顾。”

  “成了,莫再啰嗦,叶非此生、言出必践,我既答应了你就无需再做担心。”

  苏景本来闭目准备入定了,听他“叶非此生言出必践”的豪言,苏景眼皮又是一颤,心里不踏实了。

  叶非才不管他踏实不踏实,站起来舒展腰身,之后对六六一摆手:“在这干等无趣,我去外面杀猕阴兵阵里转转,你来不来?”

  六六犹豫了下,飞身骑上了叶非的脖子,开始施法遮蔽他的气息……可把旁边拈花赤目急坏了,苏景到底说了啥啊?苏景要开始入定,不能打扰了,两个矮子干脆去问叶非:“苏锵锵怎么和你说的?”

  叶非一哂,不理,潜身去往谷外敌阵。

  第八百七十三章 遮天蒙皮,三日闭关

  苏景闭关第一天,杀猕阴兵越聚越多,一位“挂角王”赶到,排行十九的冥王,此獠率部冲袭山谷,堪堪就要打进去的时候遭叶非偷袭在先,被两位矮神君合击在后,受创想要退走时又被赤目一道剑符打出,碎尸万段惨死山谷边。

  赤目三张剑符,拈花一张剑符,赤目用去了一张,很是心疼,小手一摊伸到拈花面前:“我剑符用完了,你给我来张。”

  拈花大方的不像话,直接把自己唯一一张剑符给赤目了……三尸兄弟,自有默契,不跟老大争嘴,不跟老二争宝,不跟老三争小妞。

  不过挂角王没死“透”,煞神崩碎了,一缕凶魂及时动用“穿天云”宝物,直接逃回了老巢,早被槊妖、天理施法隐藏起来的锦玄万空瞑目天都。

  挂角王鬼魂逃回天都中心、通天塔内,落身即五体投地,大哭请罪:“属下有罪,辜负我主栽培,未能擒杀逆贼,反倒被……”

  高塔之中,寂静、漆黑。最最纯粹的黑暗,轻易就抹杀了方向与时间。

  这黑暗太深邃,以致会让人心生错觉:就算一枚太阳落入塔中,它的光芒也会被此间黑暗敛噬一空吧。

  挂角残魂话没说完,浓浓黑暗中淡淡玄光闪烁起来,一群人显现身形——画中人。

  高塔四壁上又有古画纹绘,二十头猛鬼格局一方,在画中。这二十头猛鬼齐齐张开眼睛,冷冰冰看着匍匐在地的挂角王。其中一头画中鬼淡淡开口:“十九,既知‘辜负’二字,就应以死谢罪。明知主公在图谋大事,还跑到这里来哭号,惊扰主公清静,罪上加罪啊。”

  二十猛鬼中,有冥王也有天牙,幽冥世界中最强大、精锐的力量,奉命留守于高塔候命。天理本人也在塔中,更高层。

  挂角王奋力压低哭声:“启禀大冥王……小弟只求死前能再见主公一面,小弟不怕死……只是、只是舍不得他老人家。”

  画中大冥王无声一笑,正待再说什么,塔内忽然人影一闪,一个墨色人影显现挂角王面前,微笑和蔼目光慈悲,正是墨巨灵天理。

  画中二十猛鬼见墨巨灵,急忙自壁画里跃出,齐做大礼参拜:“拜见我主!”

  行礼过后不敢起身,地位最高的大冥王也只敢稍稍抬起头,瞪向挂角王:“大胆之辈,果然惊扰了主公,你万死莫赎!”

  天理摆手,制止了大冥王,随后手伸出,好像长辈对待心疼孩儿似的,把手按向挂角王头顶,轻抚他的头发,天理的声音很轻:“回来,只为见我?”

  “孩儿有罪……重罪之身,却能得您以灵相显圣相见,孩儿虽死亦足……”见到天理,挂角王竟真的心智崩溃,放声大哭:“今生辜负您,无可挽回,只盼来生还能追随于您左右……”

  说到这里,堂堂一方王驾,驭界幽冥最凶猛的恶鬼之一的挂角王泣不成声,哭得像个孩子。

  天理不是真身前来,一道法相显灵而已,厚实的手掌摩挲着挂角王的头发,天理摇头微笑:“痴儿,痴儿……求不得今生再求来世,只是,哪有那么多来世呢?做人做鬼、成魔成佛都须得牢记一点:不可太贪心。唉,去吧去吧,我亲自送你最后一程,还有,将来万载千秋我都会记得你,挂角是个好孩儿。”

  大哭声猛地响亮,但很快又低迷了,三五息过后再不可闻,挂角王的虚弱残魂就在天理掌下消失不见。

  周围二十猛鬼望向渐渐消散的挂角王鬼魂,目光里不见悲恸、不见愤怒、更非幸灾乐祸,而是羡慕……羡慕他能在死前再见主人一面,羡慕他竟修来如此福分能得主公亲手相送。

  墨巨灵身边,从不缺狂信门徒,这是墨巨灵的本事。

  大冥王再次抬头,请战!其余十九猛鬼纷纷附和。天理却摇头:“我已探得明白了,夏离山闭关于千丘山中小谷……以他的伤势,想要恢复个两三成,哪怕天纵奇才也须得个把月光景。个把月?那时诸位与我早已进入完美世界了!”

  大冥王闻言欢喜:“主公之意……上面的大阵已近圆满?”

  天理不掩饰自己的欢喜,笑而点头:“浪浪妖孽陷入阳间大阵,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快则三日、慢则七天,此妖必亡于阵中,她身死一刻,便是我等摧毁这扭曲世界、跨入崭新天地之时!那个夏离山是死是活都无所谓,反正他在闭关,来捣乱不得,就让外面的儿郎对付便是,诸位请入阵、安心做咱们的大事。”

  天理言辞客气,语气商量,可他说的话对塔中猛鬼就是圣谕天条,大冥王为首,十三个冥王与七枚天牙响亮喝应,随后天理撤去灵身,二十猛鬼重新遁入墙画。下一刻,墙画中灵气暴涨……

  阳间里,神庙总坛布下大阵一座,槊妖本打算用苏景等人试炼阵法,不料风云突变、元灵风暴乍起于京郊。

  苏景等人被扔进幽冥后不久,小尸仙浪浪仙子就追逐风暴而来。她是来玩的,根本没想到会有人处心积虑对付她。

  反观天理与槊妖,为擒杀、抽力于浪浪仙子,他们花费了无数心血,其他都不提,只说这座大阵布置成形后,阵中煞气太过浓郁,单靠原先设计的藏掩大阵的法术只能堪堪遮掩、有泄露可能,会被浪浪仙子提前探知,为做弥补,天理又提出一桩法术:征调血勇之民,秘法诛杀、身骨血肉与魂魄尽数消融于人皮之内,再以人皮炼化“遮天蒙皮大幕”,用以加强总坛法阵的煞气隐藏。

  这桩法术须得多少人?千万以计、越多越好。

  血勇平民从哪一族选?随便杀且还不会引出大乱子,雪原杂末最佳。

  这才有了苏景初到驭界时候,十八雪原争擂的“盛事”,当初糖人夏离山自雪原七脱颖而出,赴夏境去打擂了,而他去往夏境时,雪原七各城散去但甄选出精兵勇卒都被集结原地待命,差不多两百万杂末兵……这两百万兵,便是血勇平民了。

  一个雪原七,两百万血勇之民,十八个雪原一共又是多少人。十八雪原争擂,根子上就是为了集结这几千万血勇平民,入法术炼“遮天蒙皮大幕”,至于诸雪原杂末城池最最重视的“脱颖而出、去往夏境争擂”,反倒是细枝末节,驭人顺手为之,看一场斗兽寻一场乐子开一场豪赌,仅此而已。

  此事机密,真正知情者寥寥可数,就算有通天智慧,不解内情前又怎可能看破十八雪原争擂的真相。

  观一叶而知秋寒,只是为了加固“遮蔽阵法灵气”,便活炼了十八雪原杂末精兵无数,这座大阵的真正力量可想而知。

  被有心算无心,小尸仙陷入总坛大阵,奋力挣扎却逃脱无门,大半个月的光景里,她都在苦战不休、左突右冲,可她的法力却流逝奇快,大阵再行转、困杀小尸仙的过程里就已开始抽取她的法力。

  坚持到现在,小尸仙已知脱困无望,虽也咬牙困兽之斗,但她撑不了多久了。

  当小尸仙陷入阳间阵法时候,天理也立刻入阵,阳间抽力、幽冥行法,阴阳两重大阵本就是相护呼应的,天理要主持阴间里的阵法,是以一直以来没办法亲自出手去对付苏景等人。

  除了天理之外,阴间阵法在行转到极致时候,还须得二十猛鬼入主各大阵眼,十三头冥王与七枚天牙得天理召唤,集结于塔内,他们时刻准备入阵,自也不能去参与剿杀苏景之役,外面的战事只能交给其他几头冥王与天牙去主持了。

  到得现在,终于迎来关键时刻,二十猛鬼入阵。

  不过天理算错了一重,他想不到苏景只需三天闭关。这不是天理见识短浅,而是以苏景的伤势,只休养三天就能恢复?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第二天,苏景闭关的山谷外,杀猕阴兵攻势更猛,怒潮般一次次冲击,并无冥王、天牙之类猛鬼显身,带队统兵的冥将虽也不俗,可山谷有叶非这等绝顶高手相助,有拈花赤目这等身具神力又不死不灭的怪物坐镇,小小山谷固若金汤,敌兵人数虽重却难越雷池一步。

  待到第三天开始时候,大好消息传来,苏景麾下三支精兵中最强大的一路、损煞僧赶来战场与主人汇合。不止损煞僧,苏景那些尸煞也和凶和尚们一路。

  苏景身边再添强援。战事如火如荼,数百里连绵丘岭被夷平近半,余下山峦则密密麻麻铺满阴兵……突然,苏景入定山谷北方百里外,一蓬淬厉剑光于半空里暴散,叶非显身,疾扑之中他急急旋转,挥荡三千长剑,银色怒龙一般,重击一座小山丘。

  丘上屯驻大批杀猕阴兵。兵家重地周密防备,但凭它们的手段,想要防住叶非还差得远!三千剑轰击山丘,山岩崩碎土石冲天,小丘被叶非轰得当然无存,那些杀猕阴兵的下场自也逃不过四个字:烟消云散。

  那些被夷平的山峦,大都是离山叛徒的得意之作。

  第八百七十四章 一流上房,恶鬼屠城

  最后一天,恶战猛烈。天理以为苏景闭关短时间里出不来,虽心中没太多顾虑,但传出的军令仍是“必杀此人”。小小山谷久攻不下,带兵将帅暴跳如雷,哪还顾虑什么伤亡战损,摆出亡命攻势。

  谷内阿骨王兵马精锐,可数量实在实在太少,恶战压力越来越大,待到第三天尽头,从尸煞到凶僧再到沉冤郎,都杀得快要魔障了,势若疯癫、做殊死之战,务必保得主公三日闭关平安!

  正在苦苦鏖战中,来回冲荡于敌阵中的叶非突然收剑,返回山谷内。入战以来,叶非从不在谷内守御,他只在外面冲杀,但非说不可的,他的剑法惊仙,在外游弋冲杀,大大减轻了谷内守军的压力,此刻他说不打就不打了,杀猕阴兵攻势顿时暴涨,排山倒海般冲向山谷。

  见他收手回来,赤目恼怒:“你回来作甚?出去打仗啊!”

  叶非冷笑:“矮人,你还真把我当成你手下走卒了么?”冷笑过后,不等赤目再做诘问,叶非又给出了个解释:“三天已尽,我得看一看名动天下小师叔,能休整成什么样子。”

  赤目先前杀红了眼,都忘了时间,闻言一愣:“三天了啊?”跟着放声大喊、招呼拈花:“你顶一顶,我去瞅苏锵锵。”

  说三天就三天,一刻不少一刻不多,就在赤目与叶非回到苏景身边时候,苏景回神、破关、开目、起身!

  才站起来……身影一晃,直接又往地面上摔,还好赤目就在一旁,急忙双手高举如擎天,歪歪斜斜顶住苏景的腰。

  目光仍黯淡、脸色仍苍白、气息仍不畅,站着都晃荡,哪里是伤愈模样,那一身重伤还在,根本就是老样子!

  叶非神情古怪,上下打量着苏景:“一点也没好?你这三天关,闭得是什么?”

  长长吸、徐徐呼,挺直腰板站好,不晃了。要说他一点也没好转冤枉他了,好了一点点,精神健旺了些,居然在笑:“叶非此生,言出必践……之前你说幽冥内搭伙,等离开此间后再散伙对吧。”

  叶非皱眉:“有话你就直说。”

  苏景伸手一指东南方向:“五千里外,有座祟祟山,劳烦你送我过去。”

  叶非没作太多犹豫,伸手一指驻防山谷的阿骨王兵马:“累赘。”

  说完,稍顿,叶非把圈子画得大了些,那根手指也把苏景指点在内,又一句:“累赘!”

  苏景哈哈一笑,不生气:“等到了祟祟山,我就不是累赘了。”说完心念一转,尸煞、凶僧、沉冤郎尽数收回鬼袍内。他这边一收兵,那边叶非长啸声直穿云霄,重重剑光闪耀,八百剑凝如巨锥,直直东南方向,突围!

  赤目将自己的童棺展阔如房屋大小,苏景坐中间、拈花赤目一头一尾,手中星索横扫四方,童棺振翅急起,紧随叶非身后。

  “祟祟山是个什么特殊地方,你非要去往哪里?”叶非纵剑开路,人在棺材前,头也不回地问道。

  “瞑目王在此间幽冥留下宝库一座,我能开。”苏景实话实说,急得赤目直跺脚:“怎么把这事都告诉他了,财不可外露啊,唉,不如三两聪明!”

  名震中土六两大掌柜,苏景不如他一半聪明,便是不如三两了。

  苏景笑,无所谓,宝库只有他能开,内中宝物也得靠冥王袍才会认主,叶非想抢也没那么容易,苏景不担心。

  “哦?”叶非转回头,笑了笑:“瞑目王的本领我是见识过的,他留下的宝藏,可饱眼福,该去。不过……拿了宝物,你能找得到天理老巢何处么?”

  找不到敌人在哪里,纵有打神鞭掌握手中又有何用。让叶非失望的,苏景直接摇头:“暂时找不到,但宝物在手,心里就踏实了。既然是搭伙,就不会让你白忙活,到时候我会选两件宝物,以王袍抹去宝中禁制,赠与你。但你须得立誓在先,永世不以我送你的宝物在中土伤正道、伤无辜。”

  拈花赤目看来,苏景简直疯了,叶非之誓岂能相信。

  可是让两个矮子意外的,随随便便许诺百年的叶非,这次居然不立誓,直接摇头:“免了,回中土忍不住的,好意心领,宝物不要。对了,我还没想明白……平白耽搁三天,到底图什么?”

  苏景本就要去祟祟山,因伤重、闭关三天再启程,可三天休养对他的伤势全无补益,何苦耽搁这时间。

  “也不是全无用处的。”苏景淡淡揭过此节,不多做解释……

  突围之战,另一番硬碰硬的较量,短短半个时辰里苏景的白玉弓三箭射尽。九尾灵狐一次击杀威力,肃清几十里方圆敌军,但这三箭投入战场,也不过是在大池塘中投入几块小石头,顷刻池中水浪就抹去了石头激起的涟漪。

  夺路时几次凶险,落入重围后又再冲杀,苏景真正成了“旁观之人”,讲话公道:“没有叶非,不可能突围的。”

  苏景公道,叶非也公道:“没有你家那两位矮子,只凭我一人之力,照样出不去。”

  “另有一重,若非与我搭伙,你也不会留在山谷,不会被围、何谈突围。”苏景闲聊天的语气,他现在也的确是个闲人。

  今天叶非变成了“君子坦荡荡”,笑了一声:“你答上来我那一问,我便留下……我自己乐意被围,与你何干。”

  “对了,”拈花从中插口,问苏景:“那一问你到底答得啥?”

  这几天杀得忘乎所以,本来都忘了这件事,此刻又被提起,拈花心里痒痒,急死了。

  这个时候赤目忽然哇哇怪叫,突围之战打得更凶残,红眼睛矮子心中凶性被尽数激发出来:“这般打不过瘾,苏锵锵,再给我一根星索!”

  苏景吓了一跳,赶忙摇头拒绝,拈花也一个劲地劝赤目,暂时把“那一问的答案”放到了一旁……

  整整一个昼夜的冲杀,终告冲出敌人围困,其间的辛苦与凶险,也只有入战之人才能明白了。又疾飞一阵见敌人追不上来了,叶非收剑,也跳上了童棺。

  叶非身上鲜血淋漓,一道自左肩至右腹,一道狰狞伤口斜贯身体,是藏遁杀猕军阵内一头驭人冥王和一枚天牙的联手偷袭所致,叶非受创颇重,偷袭者也没得善终,冥王遭百剑分尸惨死,天牙被两道星索卷中活活撕裂。

  坐在棺材上喘息一阵,自己给包扎了伤口,叶非头与赤目打了个商量,得棺材主人同意后叶非钻进棺材里,闭目便告沉睡。他只有护身的一点修为,抛开剑术、纯粹力量以论,不见得比着方先子更高明,这场斗战对他修元和精神的消耗实在太大。

  再也坚持不住了,须得立刻沉眠休养,否则以叶非桀骜,哪会向赤目开口。

  赤目说了,得按东土大城一流客栈上房算钱,还不能赊账。叶非答应了,难得他袖里居然有两块金子。

  童棺上面坐三个,里面睡一个,直奔祟祟山飞去。摆脱阴兵围剿之后童棺疾飞,速度快了许多。沿途也会遭遇阴兵堵截狙击,但都是小股的敌人,不成气候的,凭着两位爱神君应付起来绰绰有余。

  又再行进千里,忽闻得前方喊杀、哭号与怪叫长啸等诸般声音混合一处,十足刺耳,拈花与赤目好奇,伸着脖子使劲看,只见三百里外,地面上一座气势恢宏的幽冥城池耸立,城内业已乱成一团,四处火光,城中鬼民正遭恶鬼猎杀。恶鬼屠城,状况惨烈。

  常旗子临行前把道路都和苏景、拈花解释清楚了,此城为祟祟山方圆两千里内最大城池,名唤“乐乐郡”。

  看了片刻,拈花稀奇不已:“有人作乱乐乐郡?这还真有趣了……是这帮兔崽子!”说话的功夫里拈花已然看清楚了,城头上赫赫飘扬着一盏烈火大旗!

  不用看旗子上的字,只看那旗火中金红昂昂,就晓得城中作乱的是谁。

  阿骨王麾下,恶人磨。

  赤目真人又气又笑:“擅自做主跑来城中烧杀……该打还是该杀?”

  不该打也不该杀,他们是恶人磨。是中土世界最顽劣、最凶残、最渴望杀戮、只把杀人当狂欢的恶人磨!主人在时俯首听命,老实修炼老实打仗;主人不在时他们就以屠杀为乐、以肆虐为荣。

  恶人磨能打、但从来都不是精兵,渴望鲜血且见血成狂,他们本性如此。

  乐乐郡为大城,本来卫戍森严,军中有精修鬼物坐镇,本来恶人磨攻不破它,但最近这段时间,城中军马都被调往千丘山去围剿糖人,乐乐郡守御松垮,恶人磨行军到此见了这么大一块肥肉,可就没法不动心了。

  动心、也动手了。

  恶人磨屠杀乐乐郡,这倒也算得为苏景被困山谷三天报仇了。

  童棺飞驰、来到乐乐郡天空,赤目开声大吼:“兔崽子们,王驾到此,还不行礼。”

  赤目喊话时候,拈花配合着把苏景拎出童棺,亮给大伙看。

  恶人磨身在狂欢之中,都没注意天上有棺材飞来,听到呼喝、抬头看到主人,立刻爆发出一阵响亮欢呼,或高举屠刀或掷起被斩杀的、热腾腾的头颅,这算是……欢迎王驾?

  恶人磨是苏景一手带出来的,岂能不知他们的德行,未作训斥,有气无力说一句:“归营吧,随我赶赴祟祟山。”说着心念一转鬼袍开放,恶人磨恋恋不舍收了队伍,乱哄哄回到鬼袍内。

  收拢兵马,童棺继续前行……

  在苏景荒谷出关后的第二天,正午时分,祟祟山遥遥在望!

  第八百七十五章 玉中麒麟,瞑目天都

  中规中矩的一座山,但是长反了,山基窄而山顶宽。

  被反转倒立的山,看上去不顺眼,惹恼了路过的天神,天神一斧子、好像砍劈柴似的,又把这山从中劈开,偏偏山倔强,中间裂开那么大一道缝子还不肯倒,会是什么样子?

  祟祟山就是这样子了。

  祟祟山外,仍有杀猕阴兵,一队队蜂拥而来,舍生忘死,对糖人围剿不休。

  苏景开放鬼袍,于中休养的三支精兵尽出,红有角手中巨棍挥舞,扬声喝断:“沉冤郎镇守山外,保得主公安宁入山!”军令传下沉冤结阵,为苏景阻下杀猕阴兵的滋扰。

  恶人磨大旗凌空,恶鬼们呜哇怪叫着四下冲杀,相助沉冤郎。

  人数最少但也最最精锐的损煞僧簇拥在苏景身边,前派哨探、左右分队策应、另有一彪僧兵断后,呼应于主公与山外沉冤郎之间。

  童棺振翅,于凶僧匡护下直奔山脚。

  抵达山脚同时,苏景一道道灵讯打出,告知失散同伴自己已到祟祟山,请大家速来汇合。剑讯刚刚隐没于空气,苏景忽觉手上一烫:瞑目王传给他的玉玦不知何事变成了金红颜色,仿佛有团烈火自玉燃烧起来一般,烫!

  玉玦既是指引宝库所在的地图也是打开宝库的钥匙,待它接近瞑目王宝藏时候,自然会有所反应,那火烫的玉玦不断向苏景传出“念讯”,指引着他该如何前行。

  苏景放松心思,完全听从玉玦安排,依其指引前行入山,半炷香功夫后,苏景入山、来到一段矮小山檩之上。到得此处,玉玦念讯就此中断,再无消息了。

  没了指引,但玉玦仍在变化:被烈焰彻底烧熔似的,方方正正的玉玦变作一小团火红岩浆,蠕动着、跳跃中,盏茶光景过去,玉化形,变作寸许长的小东西。

  拈花从一旁看着稀奇,口中啧啧:“小狮子啊。”

  “你在仔细看!”赤目满心愤怒,怪自家兄弟不识宝物:“分明麒麟!”

  小虽小,从头到尾一寸长,但马头狮目虎背麋身龙尾,周身金鳞满挂,不是麒麟又是什么!

  赤目辨宝、天下无双,纠正过拈花后他又对苏景道:“二明哥给你的玉玦……是麒麟璧啊。”

  玉藏麒麟胎、麒麟玉中来。

  这不是说大麒麟藏卵美玉中,而是美玉藏于地心万万年,受烈火熔炼、地风涤荡、大川冲刷,于无数年头里渐渐生出一道麒麟灵气……这个过程与苏景当初在南荒相遇的那对山胎兄弟多有相似之处。

  大山可生子,美玉亦可结化麒麟灵胎,但,玉中麒麟可要比着人形山胎更要罕见得多。千山未必能结一胎,千枚山胎未必能有一人形,而一千枚人形山胎的成形机会,不比着一方麒麟玉来得更稀罕。

  玉玦近宝库,化形做麒麟,小小麒麟在苏景手心摇头摆尾,张口叫了一声,叫声跟小猫似的,细细的、弱弱的。麒麟走了几步,在苏景的手上边走边闻,偶尔还会抬起头望向苏景,目光迷惑,显然觉得此人不是它的主人。

  这么小的东西,苏景却不敢丝毫怠慢,阿骨王袍穿着在身,微笑中说话不停,解释过自己与瞑目王间的渊源。

  小东西能解人言,听过苏景之言、再嗅过他身上王袍确定是真货后便告释然,跳到苏景食指之间,张开嘴巴咬了一口,挺使劲的,把他手指头咬破了。

  拈花立刻翻脸,骂:“麒麟就能随便咬人了?!苏锵锵,捏它。”

  苏景没捏,他能察觉,寸麒麟咬自己那一下子,不是为了泄愤或吃肉,而是将它的一道气意注入自己的手指。之后寸麒麟猛一纵,身化一道金色长弧,脱开苏景掌握直奔祟祟山深处而去。

  寸麒麟飞射速度奇快,莫说拈花赤目,即便苏景全盛之后,也休想追赶上它。

  “啥意思……这就走了?”赤目瞪大眼睛,纳闷、不舍、着急,诸般神情混合于红色眼珠,他脚下童棺翅膀嗡嗡,明知徒劳还要追下去。

  苏景摇头:“不必追,应该很快就回来,等一等吧。”

  等……盏茶时间……轰!

  轰一声,万石重天,巨岳炸碎。全无征兆里,祟祟山突然崩裂开去。

  方圆数百里,诺大山岳,其中最大的碎片也不过拳头般的石块,彻彻底底地崩碎。

  就在祟祟山炸碎时候,苏景等人只觉目光一黯,似有大片阴影遮蔽头顶,抬头仰望天空……一座气势磅礴、规模巨大的城池悬空而现,千里城、倾盖千里苍穹。

  咕咚一声,两个矮子同时跌坐棺材,拈花惊喜:“二明哥的留给你的宝藏是座城?”赤目眉花眼笑:“太客气了,太客气了。待二明哥醒来,得跟他好好说说,自家哥们哪用这么客气。”

  寻宝来、到地方、钥匙化麒麟、麒麟飞遁去、祟祟山炸粉碎、天空浮城现。这浮城不是二明哥的宝藏又是什么?

  真不是宝藏。

  虽然苏景以前不曾亲眼得见此城,但常旗子给他讲过的那些族中传说里,早都把这座城池描述得再详细不过了:万空锦玄瞑目天都!

  曾经二明哥的都城,这世界轮回中枢所在的天上王城,瞑目天都。

  这变化来得太突然,纵是认出此城,苏景也在一时间有些发懵,弄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还有,随着天都显现,浓重墨色气息扑面而来!别人无所察觉,唯独苏景能够感觉,迎上墨巨灵气意,虚弱苏景突然变得杀气腾腾,仿佛将断、但仍想再杀人的剑。

  正疑惑间,一个柔和声音自浮城飘起、落入苏景耳中:“有件事天理一直想不通,还请夏先生指点。”

  城中传出天理声音,拈花赤目再贪心也晓得浮城不是宝藏了,双手一晃剑、索在握,如临大敌、护卫苏景身边。

  犀利杀气一放便收,苏景又恢复原样,抬头望向静悄悄的浮城:“你问。”

  “万空锦玄瞑目天都,神奇之城,天理平生仅见。”天理语气平和,说话徐徐:“以城中原有妙法为基,天理与槊先生合力再添几分变化,让瞑目天都就此消失于幽冥……说句实在话,这是我的得意之作,纵是神佛金仙来到此间,想要找到这座城也须得花上大把时间。是以我想不通啊:你怎会找到此城?”

  苏景心里应了句“我根本就没找”,面上则是清静一笑,祭出玄机无尽:“你猜。”

  两字出口时候,联系前因后果,苏景也终告恍悟:祟祟山,藏宝地、养宝地、神奇地!

  天理与槊妖在浮城中设下厉害法术,但无论是阵还是法,都讲究一个“地利”,在大山阴眼养尸效果一定会比向阳高岗强,在海岛行布水行法术一定会比沙漠中的水行阵威力更大……天理槊妖将瞑目天都遮掩形迹后,就飞来了祟祟山,以山中真瑞灵气来奉养他们的城、来润泽他们的阵。苏景高高兴兴来此寻宝,“钥匙”发动、大山崩碎,由此也破去了浮城的隐匿法术。

  苏景一路腥风血雨、冲锋杀伐,不承想宝库与敌都在一处,就那么“理所当然”地、一头扎进了人家的老巢中来。

  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苏景想通了,可天理想不通啊。

  天理以为:没这个道理!天都隐匿之术绝顶精妙,连墨巨灵的气意都能隔绝、不会显露于外,以苏景之能断不可能寻得此地。天理根本不知道此地有宝库坐落,他选祟祟山来做天都悬空之地是因为此地有“祥瑞灵气”,可是这灵气跟宝物不存直接关系的……

  主持阳间阵法的槊妖也不是傻瓜,他把苏景等人扔进幽冥,根本不觉得他们会在下面惹出麻烦,因为槊妖觉得,苏景连地方都找不到,又何谈作祟?

  苏景来了,挥手一道金光炸碎大山,逼得浮城显露真形!

  但是对苏景来说,另还有一个关键:宝库呢?库了的宝贝呢?有没有被天理收了去?

  由此事情变得“互相猜疑”起来,天理不知此地有宝,想不明白苏景怎会从四万里外一路摸过来;苏景不知天理把浮城拉到这里来的真正原因,由此担心宝库是否尚在……

  “我猜?”天理的笑声响了起来:“如能猜得出,我又何必请教先生?我以为……事到如今,大家实在不用彼此隐瞒了,天理诚心求教,请夏先生指点。”

  误打误闯,我是来寻宝的……这等大实话苏景是绝不会说的,面上微笑不变:“本座一入幽冥,就晓得瞑目天都在这附近了,自然要过来看一看,不过你的藏城之术确是有趣,我能查知天都大概所在,可具体地方是模糊的,不得已,五千里外闭关三天,动灵犀、彻天地,这才晓得原来它在祟祟山!”

  天理笑声再起,显然“我一入幽冥就知瞑目天都大概何处”这种说法太无端了,但不等他笑完开口,苏景身上骤然冲腾滔滔凶威,王袍气意彻底绽放。

  第八百七十六章 苏少东家,凌天骄阳

  厚重威严弥漫天地,这道欺天之势与苏景是否有伤全无关系,苏景是阿骨王、他身上穿着王袍便足够了,只要他想生威,哪怕病入膏肓、哪怕生死摇摆,也照样有无尽威严。

  在阳间打擂时,苏景也曾绽放王袍之威,但那时只动用了“王威”,这次另有加入了“冥势”,此刻苏景气势才是真正冥王威风,随他双手负起、下颌微扬,这一方天地都在迅速沉黯,所有光芒都汇聚此人一身,小小人影、万丈光辉!

  领受到冥王气意,天理如何能不惊诧,沉声问:“夏离山,你究竟何人?”

  这一次无需苏景开口,冥王身边,赤目真人大笑一声:“罢了,告诉你又何妨!妖孽你与我听好,我家四弟,中土神州,东土汉家……”

  说到这里,赤目自然收声,后半句是要留给拈花来喊的,果然拈花朗笑接口:“锦绣江南,慈州白马小镇,苏记熟食老铺少东家苏景是也,做得一手好卤味!”

  连苏景都笑了。三尸没骗人,说得大实话。

  一边笑着,苏景反问:“天理,躲着不肯见人么?我杀过的墨巨灵中,你是最无礼的一个。”

  “哦?”天理的声音依旧平静,并不意外苏景斩杀过同类:“我正想再问苏先生,你身内藏蕴一道犀利敌意……专门指向我族的敌意,这是为何……”

  “杀!”不等墨巨灵把话说完,苏景突然叱咤出声。

  吼喝起、童棺起!

  ……

  墨巨灵出声但不显形,说笑却不打杀?城中大阵正行运在关键时候,能拖延一刻,大阵的行衍就多一份圆满;苏景和他有问有答,之前全无动手之意?宝库下落未明,强敌压顶于天空,最最理想的结果莫过于先得到宝藏、拿到宝物再来击毁强敌。

  可惜,只是“理想”。

  大家各怀鬼胎,都想拖延时间,那就拖延下去了好了……苏景不拖延。

  这场相见于双方都是意外,本应见面即做生死决断,但天理不打,他在拖延什么?他想拖,我打就是了。

  至于宝库……瞑目宝库无处可寻,钥匙既已发动,苏景就只能等着,等宝库自己出来。

  那这宝库还在不在,苏景不知;在的话何时才会显现真形,苏景不知;可以肯定的,待到宝库显现,天理必定全力出手拦击,不让“少东家”取宝,那时能不能冲近宝库去,苏景还是不知。既然不知连串,何必陪着对方拖延,非打不可!

  从大漠五年破通天开始,九百年修行至今,苏景从未做过一天暖窖中的花草,他的所有修为,几乎都是在强大压力下或生死边缘修炼而成的,是以面对强敌一刻他有清澈心智。有果断决绝,有什么是“利己”什么是“损敌”的清晰判断,而这心智、决绝、判断,融合一处便是那两个字:本能,有关斗战的本能。

  别人为了斗战,会去修行各种手段本领,可苏景的修行干脆就是斗战,所以他才能炼成这份本能……

  童棺一飞冲天,急攻瞑目天都。

  城悬空,离地三千丈,童棺尚在远处,拈花、赤目手中长索挥舞开来,狠狠抽向城墙。

  星索如龙,猛击而去,就在它堪堪打中城头时候,浮城中大群人影扑出,第一人头戴紫金冠,冥王之一,杀猕之形但肤色如铜,双手空空不见法器,显身后一声暴喝,猛抬脚,踢斗之势,竟一脚将赤目蓄势十足的巨链踢得倒飞开去。

  天理驾前,二十冥王中排行第六,不动冥王,单掌可劈山、体魄坚若金精,此人其他本领不值一提,就是身体结实和力大无穷!

  不动冥王身旁,人形怪物一头,身高十三丈,背上生鳍肩上又顶角,竟是个古人、丁人的混种杂末,这凶物为天理身边近侍,天牙之一,迎上拈花星索后杂末天牙身形一转,就此化作一蓬黑雾,迎上拈花的星索。

  看似无形雾气,实则又软又滑仿佛一片胶泥般浑不受力,拈花星索一入其间,链上附着巨力顷刻就被卸掉。

  一冥王一天牙,不入通天塔二十猛鬼之阵,常年驻扎瞑目天都,专责护卫浮城安全。消解了拈花赤目的猛击后,两头猛鬼顿足扑下城头,天都内正有大阵行运,不容滋扰,他们要把战场摆在城外,于半空迎击、擒杀来犯之敌。

  两头猛鬼身后,另有八百头精修恶鬼追随。八百鬼物本领远远比不得冥王或者天牙,但它们也都是精修之辈,战力堪比阳间驭人皇帝身边亲卫,浮城是什么地方?城中驻防高手岂同反响。

  童棺自下而上、猛鬼从天空城池扑落,双方迅速接近,拈花赤目两人几次挥舞星索以求杀灭强敌,奈何冥王与天牙凶悍,星索攻势尽被化解。短短两息过后,大群猛鬼扑到三百丈外,猛鬼阵中咒唱起、玄光绽,神通法器尽展轰袭童棺。

  拈花与赤目怒叱不休,手中长剑挥舞开来,敢在剑冢于万剑叫板的殷天子自有神奇之处,绝世好剑,可破法破宝。

  无法接驳于大宇宙的世界,三尸的星剑在这座世界施展不来,但不能接引星力不妨碍拈花和赤目把手中长剑舞成一团银光,密不透风、为童棺开路、非要上城去不可。

  苏景身边并非只有两个矮子,还有一群凶僧始终守护左右,敌人动法时候凶僧手中一轮劈山大斧也告咆哮掷出,是兵刃更是法器,凌空盘旋飞斩强敌。

  黑雾再度弥漫,数百飞旋大斧尽数没入雾气、顿时失了力道,杂末天牙十足难缠。

  双方各自强攻,相距已不足百丈。短兵相接在即,三尸也好凶僧也好,心中都不免惴惴:此行不存贪生怕死之辈,但苏景性命重过天地!苏景身带重伤,无力且难行,若陷入混战,谁也没把握能保得他平安。

  再接近,两队凶神恶煞之间只剩十丈距离,突然童棺上苏景昂首断喝:“凌天!”

  凌天,不像法咒也不似助威,古里古怪的吼喝。“天”为开口音,喊这个字非得张开嘴巴不可……就在苏景喊喝、“天”字音出同时,还有一枚金丸自苏景口中喷出。

  金丸直射苍穹,飞升之中展阔不休,待其真正悬浮九霄、凌霄时,赫然一盏金轮,骄阳!

  苏景口中,喷出了一枚太阳。

  金轮明耀,但它的光芒全无泄露,凝聚做一道灿灿光束,只照耀苏景一人。

  骄阳凌天,两军相撞,也是这一刻,冥冥中天乌啼鸣穿透世界,再看苏景哪还有丝毫伤态病容,肤色如玉双目蕴火,全盛之威!不放火不取剑,苏景自童棺一跃冲起!

  他的动作奇快,一跃便洞穿敌阵,途中几次遇猛鬼挡路,苏景不闪不避不动风火,只是最原始不过、也最简单不过的:撞。

  苏景洞穿敌阵,凡与之相撞猛鬼,尽崩碎。

  并非未施法,一道金乌重术早被苏景施展:破小真一所得本命法术,金乌蛮。

  当那一轮骄阳照耀、苏景全不可思议地恢复十成修为,又将十成修为化入血骨筋肉皮,元力变蛮力,谁能当得他一撞!

  一纵、洞穿敌阵,但并不远去——双臂高举过顶,双手相握十指交叉、结拳锤,头后仰脚后登身入倒背弓,落!双手结锤,如雷轰,不理其他恶鬼,只问不动冥王:身坚如金精,力大可撕天?可敢接我一锤!

  不动冥王如雄狮咆哮:“来得好!”蛮鬼凶性尽被激发,同样双手结锤,冲天炮。

  蛮乌斗蛮鬼,拳锤撞拳垂……没撞上。不动冥王祭起轰天一锤向上打去时候,眼前突然没了人影。糖人不见了,留下了满天的剑:有剑羽有剑狱,有北冥有刀螂,还有三百柄普通飞剑,兜头而落急斩妖魔。

  第八百七十七章 一掌遮天,穿胸断剑

  金乌蛮可放可收,随心变换,苏景收了蛮身,放了好剑。即便是敌人也应该赞他一声:动作真快啊。

  不动冥王身体坚硬,普通法术或者长剑的确伤不到他,可紫凰庚金剑羽呢、剑冢八王之一北冥呢、前辈遗惠剑刹天乌炼化成的剑狱呢?就是真正的金精,怕也经不起这些好剑的狠斩吧。

  不动冥王大惊失色,急忙扭转身形避让剑羽,但就在他后退方向、头顶处一道不起眼的长剑突兀崩碎。剑碎人影现,糖人又来了,又是金乌蛮,又是双手拳锤、又是倒背弓,拳锤落。

  拳风灭顶,蛮鬼避无可避,只有举拳相应。

  苏景蛮入剑、剑归蛮一个来回变化里蓄势不变蕴力不变。

  不动冥王最先的凶势却卸空得一干二净,仓促发力……前后两个冲天炮,相差能有多少?其实没多少,了不得一两成力道。可哪怕只是半成、三分甚至一分,苏景也会争!

  啪,拳头相碰的交击声在前;轰,巨力炸散的暴鸣声在后,不动冥王仿若流星坠地,向着地面重重摔去;苏景正相反,受敌人大力反挫,身形疾飞冲天,飞上去时候不忘挥手带走自己的大把好剑。

  苏景动时,之前被他喷上天空的那轮骄阳也随之调整方向,无论他人在何处,凝聚成束的阳光始终照射着他,由此苏景醒目得很。

  冥王砸在地面上,双手、身躯、双腿、双脚……除却一颗头颅完好无损外,四肢百骸所有骨头尽数折断,强壮坚硬的身体扭曲地像根面条,全不成样子地趴在地上,偏却还未死,奋力挣扎、扭动。

  苏景一路疾飞向上,待到城头时候轻灵一翻,就要落入城内,突然一只遮天巨掌,向他头顶重重拍落。

  无根无源,没有手腕胳膊更看不见人,只有一只手掌,笼扩十里方圆的手,浑黑颜色。

  苏景冲城,诸剑相护,无论敌人打出什么法宝、神通,想要伤到苏景先得破他剑护,黑色巨掌来得虽突兀也不可能直接打到苏景,天乌剑狱急急旋转,九九剑羽纷飞漂亮,两道神剑合并一处,迎敌。

  好剑迎上巨掌,才一碰……剑狱落地,剑羽打散!以剑羽剑狱之能,对上遮天黑手连瞬间都未能支持就被打飞。巨掌不存丝毫停顿,继继续向着苏景打下。

  这次轮到苏景大惊失色了,剑羽剑狱都与他灵犀相连,交战刹那他就明白对这巨掌自己绝无抗衡之力,哪里还顾得上冲城,背后天都火翼急展,掉转方向、斜刺里急急逃去。

  巨掌急追!

  场面诡怪但壮观,苏景周身火光缭绕,背后翅膀猛振,逃成了一道金色虹光,身后百丈外,巨大黑手飞射速度毫不逊色,紧紧跟随,清晰可见随巨掌前进,无形空气都被撕裂,不安跳动起来,一丝丝晦暗难看的灰色伤痕不断显现、愈合,那是巨力加持、撕裂虚空之兆。

  苏景只觉身后有一座世界压来似的,莫说在放剑抵挡或者施展其他什么法术,就连回头的功夫都不存,只有逃、一个劲地逃……转眼十余里追逃,苏景面前不知名山岭横亘、拦路,没别的办法,只有硬冲过去。

  金虹如电,洞穿山岩,山南一个人形洞口山背一个人形出口,苏景强冲、破穿山岭。

  巨掌到时,那山不在了……黑色手掌相距山岭十丈时候,高百仞、坐地十里开外的一座石头山,就在“卜”一声轻响中,彻底化作细细粉尘,随风归烟,而后烟消云散。

  手掌没真打到山,只凭掌前罡风,轻松抹灭小山一座。

  天理的笑声再度响起:“若连我一掌都接不下,这趟瞑目天都,先生就白来一趟了。”

  人坐浮城中,一掌化灵去,苏景闻所未闻的神通,见所未见的法力!

  万幸“一掌化灵去”,化不去太远,又追了苏景三里多,黑色巨掌停滞不前了,随即微微一颤,巨掌消失不见。

  没了追兵,苏景不跑了,挥手抹掉额角冷汗,转身重新飞向锦玄万空天都。

  见苏景又来送死,天理不怒不意外,笑声永远和蔼清澈,他的声音实在好听,自耳入心让人如沐春风:“苏景小友,倔强是好事,不自量却是可笑了。”

  苏景双掌连拍,啪啪作响,意思很明白:一只手不够,舍不舍得两只手都拿出来?

  拍掌过后,想起刚才逃得狼狈,心中不解恨啊,苏景又笑道:“我再入城去,你若‘脸面化灵来’,我便不会再退。”

  手?不和你打。

  脸?不妨试试看。

  天理不笑了,淡淡一声叹息,暂时没了声息。

  苏景逃得快,冲回去得也不慢,瞑目天都高悬三千丈,城下半空中正恶战成团,拈花赤目带领损煞僧兵大战杂末天牙与八百猛鬼,苏景飞回时候正赶上一道好景色:童棺盖子突然掀开,站在棺材上打仗的拈花和赤目哇哇怪叫着向地面摔去,棺中爆起刺目剑光,睡眼惺忪的疤面糖人挟剑群冲入浓浓黑雾间。

  大梦初醒,提剑杀人。

  很快,怪笑变惨叫、黑雾变血雾!

  散碎尸体摔落地面,叶非挟剑悬空,片刻斗战后眼中睡意尽散,目光明亮且犀利,但是他的脸有些歪……天牙不是等闲角色,总是叶非出手、偷袭突兀,要拔掉这颗牙也得付出点代价:叶非以利剑刺穿杂末天牙时,脸上挨了对方一脚,不算太重、要不了他的命,但足够让他的脸歪上一会了。

  以叶非的眼力,一撇之间就能看出苏景修为满复,是以叶非微惊,很快他又看天空上那枚只照苏景的太阳,稍加琢磨他便融会贯通,望着苏景笑道:“那三天闭关,你并非闭关,是修炼法术了?”说话间,他分出一剑遥指天上太阳:“能让自己迅速恢复力气,入身一战的法术。”

  苏景点点头,叶非说得没错,五千里外山谷闭关三日,临时抱佛脚,修习金乌法术一道,便是那“口喷骄阳,金轮凌天”之术,施法后能让自己全部恢复,好好打上一仗。

  叶非继续道:“这天下没有白来的修为,此刻你得全盛之力,之后反噬怕是猛烈得很。苏景,你修习的是邪术啊!堂堂离山正道的真传弟子,也会自降身价修习这等邪术么?”

  法同源、道同宗,天下千万法术,但根本上的道理都逃不过那几道天地规律,今时得了本不属于自己的大力,来日必当付出代价,差别仅在于修家的付出不同而已,有的代价是身体残疾,有的代价是元基伤损,有的代价则是阳寿相抵,等等等等。

  不提将来的反噬是什么,苏景只应叶非的正邪之说:“事无对错,术无正邪,唯人分善恶……叶非,你脸歪了。”

  对这种说辞叶非没什么反应,他倒是对苏景能在三天里修行这样一门了不起的“邪术”颇感趣味:“三天就能成术,了不起……那太阳是关键?”说着,他身旁遥指骄阳的那柄利剑嗖一声疾飞而去,激射骄阳。

  剑斩金轮,是试探,但也是狠辣手段,真要伤了那枚太阳,岂非破了苏景的法术!

  剑中骄阳,一片涟漪扩散于空,长剑传天而过,骄阳仍高悬九霄。一剑落空了,叶非倒是释然了:“幻光之术,不是真正阳火。”

  那枚金轮是关键,是苏景邪术的“意之所在”,但意为虚,有象却无形,除非法术尽末否则骄阳永不陨落、永远照耀苏景。

  赤目勃然大怒:“叶非你放肆,真要把太阳打落了怎么办?”

  叶非似笑非笑:“真要斩落?被我打碎,总比斗战半途被敌人打碎强些,免得连累我。”

  赤目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几句话的功夫里,半空战事了结,不动明王杂末天牙都被斩杀,剩下的八百猛鬼半数战死,半数仓促逃回城中,墨巨灵施展过一次“遮天黑手”后就再没动静了。

  苏景这边也将刚刚被打散的剑狱剑羽尽数收回,苏景传令重凶僧留守城下,只带拈花赤目和叶非,四人并肩、第二次冲向城头。

  但才飞起百多丈,苏景心中警兆突显,于此一瞬里他甚至不知敌袭究竟是什么、究竟从何而来,纯粹本能反应,身体向前猛一栽、一个跟头急翻、跳走。

  几乎就在苏景跳走同时,一道黑影闪出虚空,黑影原本打向苏景背心的一拳落空。

  竟被苏景逃了去,黑影也稍有惊讶,口中“咦”了一声。此刻众人已然看得清楚:黑影头顶双脚、肤色至黑,正是把身形化作常人大小的墨巨灵。

  天理居然亲自出手了。

  叶非应变奇快,双袖一抖剑光暴涨,直接逼迫自己入极限,三千剑尽起,剿杀墨巨灵。

  剑潮扑面而来,墨巨灵的身形陡然模糊,他人还在,却变成了烟、变成了影,任利剑呼喝劈斩刺杀,身体变成了“虚无”自不会受到半点伤害。

  刹那“模糊”过后,天理身形又告清晰,回归实在身……人已飘入剑丛、相距叶非两尺不到!

  一次虚实变化,废去叶非所有攻势,天理扬手、右手手食指,轻轻按向叶非心口。

  叶非眼中戾气显现,也扬手、也是右手食指,按向眉心……按向自己的眉心。

  看似轻飘飘的动作,实则快若如光电,但到底是自己的身体,叶非的动作比着墨巨灵要更快一线,待天理的指尖触及他胸口衣襟的时候,叶非已然在自己的眉心戳破一道小小血口。

  眉心破、寒光烁!一柄寸许小剑疾飞去,叶非藏在灵台的一剑。

  天理化做普通人身形,与叶非两尺相隔。

  叶非小剑出灵台,急射天理额头。

  天理不躲不避,已经按中叶非胸口的手指发力……

  破!叶非上衫炸碎,心口破,一个茶杯大小的透明窟窿,贯穿前后心。

  破!墨巨灵额头破,比着针眼还小的细小伤口,破于额头,小剑入其脑髓中。

  叶非闷哼,向后跌退,左胸被打穿了,心脏碎得找不见了,人却不死,鲜血涌出嘴巴、笑容狰狞;天理“嗯?”一声,很是惊诧,而后他眨眼,右眼角上莫名其妙垂下一滴眼泪,湛湛青碧的泪水……只有精深大修才能看得出,那滴眼泪饱蕴真灵,是水行修者修于体内、珍若性命的本源真水;只有叶非知道,这滴水就是自己藏在灵台中的小剑。

  墨巨灵一次眨眼,入脑之剑化作泪水,从眼角流出。

  一指换一剑。指穿心、剑入脑。剑随眼泪淌下,心已空空不见!

  叶非向后摔飞开去。

  墨巨灵若有所悟的神情,似是想通面前这个疤面糖人为何心口穿洞还不死、且想通之后天理立刻将叶非当成眼前首要大敌。再不理会旁人,天理纵身仿如鹰隼,追击,挥手向着叶非头顶拍下。

  拈花赤目业已反应过来,迅速扑上,分从左右各执长剑,向着墨巨灵两肋扎下。

  墨巨灵心中催念,身法陡然加快,以他奇速,稳稳能在长刃及身前冲过去,但他身法才发动,脑海中突然荡起一阵刺痛……叶非打入他脑海中的小剑被天理化泪流出,不过还有一道剑意隐藏其颅内,于此刻剑意爆起发难。

  脑海剧痛,天理疾冲身形也随之一滞,拈花与赤目哪会有丁点客气,双剑入肋,拈花剑在左,斜刺里向下刺、要绞断天理的肠子;赤目剑自右刺入,斜刺里上挑,去穿敌人的心脏,赤目倒要看看,墨巨灵的心是不是也如肤色那么黑亮黑亮的。

  天理遭重创,口中闷哼低沉痛苦,顾不得再去拍碎叶非,黑色双掌绷直,化掌刀向自己肋下猛斩,只听“当当”两声淬厉锐响,入身尺半的两柄长剑,被他双掌斩断!

  剑身前半留在天理体内,拈花赤目手中各执后半截剑……那可是殷天子!中土人间有名的神剑,来自小师娘的传承,纵是九天神雷也难撼其锋,竟然被墨巨灵的肉掌给打断了!两位矮宗师都是一愣,他们从未想过自己的剑会断。

  殷天子也能断么?

  那他娘的怎么跟小师娘交代!

  剑断、人呆、随即暴跳如雷,气疯了,真正气疯了!

  三尸可以死而复生,殷天子能与主人“生死相随”,但只是相随、并非重生,若这剑断了就废了。

  墨巨灵在断剑时候,业已调运神念击碎叶非留在他颅内的剑意,身法发动开来,第二次扬手,仍向叶非追去。

  拈花与赤目急追在后,奈何不如人家快,一时间追赶不上。

  胸腹要害还留着两柄藏剑、墨汁一般浓稠鲜血自肋下伤口喷涌而出,天理却毫无退缩之意,扬手赶上还在向后摔飞的叶非……掌落、必杀叶非!

  从墨巨灵真正显身开始到现在,电光火石间的斗战。叶非根本稳不住自己的身势,躲无可躲……莫说他心口受创,就算他完好无损,修为也全都丢在了中土那只铜盆里,哪有本钱去和黑色狂魔拼力气?

  可叶非狞笑,不敌又如何?大不了一死,真正的关键是,他根本不怕这黑色怪物!疤面青衣狞眉、瞪目、满面张扬,抬手就去迎天理拍下的手掌。

  我不如你,但我不怕你。多简单的事情。

  突然人影一闪,之前一个跟头翻走的苏景赶回,挡在叶非身前,再无花俏余地,苏景扬臂挥掌,“啪”,双掌交击的脆响,掌对掌,苏景挡下墨巨灵重击。

  两掌相抵,刹那间苏景周身阳火冲腾……并非往日那般“火烧于身上”,而是万道红光自苏景的穴窍、气路、周身上下无数毛孔中散射出去。

  明眼人都晓得,金乌弟子的修为,被强敌一掌打散!

  火元轰散,苏景双目血红,可他的手掌仍牢牢抵住墨巨灵之手,天理受创如此严重,面目焉能不狰狞。满面狠怒之中,任由赶上来的赤目拈花在背后以残剑戳杀,天理手上再加力,求力毙苏景。

  苏景一口鲜血喷出,随他口中鲜血喷溅的,还有眉心处一道金红光芒。

  与之前的叶非的灵台飞剑异常相似的,苏景也在眉心射出光芒,也是寸许长短,但不同的是叶非灵台闪出的是一枚小剑,此刻苏景眉心乍起、攻敌的寸光中,似是包裹了一个小小人儿。

  距离何其接近,天理避无可避,他也不想躲,怕个什么,先前叶非一剑伤不到他的根本,现在苏景的赤芒也照样没用!

  赤芒打入墨巨灵眉心……让天理大吃一惊的,那是怎样的一道火烫,烫!

  烫烫烫烫烫!

  无以承受的高温,仿佛有人把完美世界中的太阳摘下来、放到了他的头颅中。

  天理一声哀号出口,再无力去对付苏景,双手收回抱住自己的头颅,奋力抱、奋力抓,好像要把自己的脑盖揭开、将内中那团火倒出来。这个时候,自墨巨灵的双眼、双耳。鼻子嘴巴中,都冲出浓浓的金红光芒。

  先是七窍,刹那后便是周身上下,三万六千毛孔中,处处金光绽放,那光芒越来越浓重,越来越强烈,短短一个呼吸功夫过后,天理身上冒起的金光就湮灭了一切,也包括墨巨灵自己……

  苏景痛哼一声,摔向地面。

  叶非还在苏景之前,已经快摔倒地上了。

  九霄之上,始终照耀着苏景的那轮骄阳颤抖了几下,消失不见了,苏景的“邪术”尽末,生龙活虎的金乌弟子又变回了老弱病残。

  拈花、赤目、损煞僧一拥而上,把苏景接住了,全都去接苏景,没人去理会叶非。心口开洞之人摔得实实在在,嘭一声里溅起几层尘土。

  接得苏景在手,赤目立刻问:“墨巨灵会怎样,死得了么?”

  半空里,一团浓烈金光悬浮,看不到天理的身形,只听得他凄厉惨嚎。

  苏景的身体无可抑制地打战,由此他的声音也随之颤抖:“城外这个,死定了。”

  拈花想松口气,但听出了苏景话中另有所指:“城外这个?还有几个墨巨灵?”

  “墨巨灵只有一个,人在城中。”一句话的工夫,苏景回了口气,身体不再发抖,勉力抬手指向半空金光:“这个,差不多算是他的影身。”

  “影身?!”两个矮子一起怪叫。

  打穿了叶非心口,废去灵台一剑,折断了殷天子中两剑,把苏景打会原形……只是天理的一个影身。

  此时半空里的惨叫散去了,叮叮当当连声脆响,“影身”内两截残剑掉落地面,残剑掉出来、这说明天理的影身被彻底炼化干净。

  浓烈金光迅速收敛,片刻后光芒散去,显现出一个身材高挑的金衣女子。

  二十出头的年纪,五感精致,长得很好看,她的眉峰斜挑、眼角微吊,这让她的美貌平添出一份桀骜。

  赤目眯眼睛,拈花瞪眼睛,这女子……老熟人啊。

  第八百七十八章 再攀浮城,兵败山倒

  太久未见天地了,金衣女子杀灭天理影身后用力伸了个懒腰,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回头看看浮城瞑目天都,这一圈看够了,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苏景身上。

  桀骜女子依旧桀骜,但她望向苏景的目光里,少了那份猛禽看食物的独特神情,也不似有什么恨意。赤目迈步,挡在了苏景身前,对着女子挥手:“阳三郎,好久不见,你还没死啊?”

  话说完,想一想,赤目又觉得味道不对头,后半句换过措辞重说:“你还活着啊?”

  阳三郎一直活着。

  当年中土幽冥西仙亭恶战中,阳三郎袭杀苏景,结果“进补不成”反倒被小金乌元神与骨金乌“合谋夺舍”,一身法力归入苏景的小乾坤,她只剩一缕残魂,沉睡于苏景洞天内。

  一晃几百年下来,苏景非但没杀她,反还以自身修为“反哺”于阳三郎,只因苏景觉得:欠了她一个公道。

  苏景不欠,但陆角欠。

  陆角欠就是离山光明顶欠,苏景是光明顶传人,这个公道他要还。

  因涉及师尊陆角,滋养阳三郎残魂的事情苏景没和旁人说,即便三尸、不听等人也不晓得。

  阳三郎的神智始终不曾复苏,但残魂沉睡中仍有神物本能,受苏景的阳火纯元滋补,于沉睡中阳三郎重新凝聚魂灵魄力,法身无法重炼,不过她的神魂渐渐强大起来。

  到得驭人万年大祭前夕,苏景做第九境如意胎的修持,行功至关键时候他的小金乌舍却骨身、以真魂入识海相助主人,完成结胎。那不多就是那个时候,阳三郎醒来了。

  小金乌涅槃去,阳三郎苏醒来,这倒不是巧合,所谓天无二日,小金乌在时,即便它无意为难阳三郎,可实际里它只要存在,就会压制阳三郎的气意,让她难以苏醒。

  大半年前,阳三郎醒了,前生如何、前生的前生如何,所有前尘往事她尽数记起,但她已经成为苏景修为的一部分,若苏景愿意的话她可以独立出去,但即便她独立,也永远无法伤害“主人”,就好像树叶不可能伤害树干一样,规则为天堑,金乌也无法跨越。

  阳三郎与苏景不单单是同命共生的关系,而是从进补、夺舍变成了因他而生、因他开智……就算阳三郎不想活了,也没办法与苏景同归于尽。

  在她初醒后,苏景曾投影一道神识入小乾坤,与她有过一番长谈,当时阳三郎皱眉垂首、沉吟好久,好一阵子过去她抬起头,打了个哈欠:我还困,再睡会,你别理我。

  大姑娘要睡觉,小师叔只好回避,一晃半年多过去,苏景杀入驭界幽冥,屠阴兵闯大阵斗冥王拔天牙,拼出一身重伤的时候,阳三郎这一觉终于睡醒,看苏景伤得那么重,阳三郎很快乐的样子:苏景,我有神奇之术、能让你在重伤下战力暴涨;也是凶戾之术,将来反噬你未必撑得过去,你可要修习?以你身基,三天可修成。

  一张帛绢上,小字密密麻麻记载了不知多少阳火法术,远未学全,但苏景都大概浏览过,从未见到有“受反噬以换战力”的邪门法术,闻言愣了下。

  阳三郎似是知道苏景在想什么,下颌扬起重现桀骜之态:我这法术是金乌天衍之术,为神物与生俱来的灵妙术,岂能见于人间的修法典籍。

  苏景眼睛亮了:好!

  如此痛快答应,倒让阳三郎诧异起来:不问反噬如何,不问得力几何,直接就答应了?

  苏景答道:都是要问的,请你传术时候再问不迟。我倒是更奇怪另一件事……说到这里时候,他略显迟疑。

  阳三郎冷笑起来:想问有此奇术,为何西仙亭时我未施展?

  苏景笑,半开心半奉承:与仙禽神物说话,果然再畅快不过!

  阳三郎一哂,不矫情,给出答案:我肉身不再,凭法魄无法施展此术。再就是你那师父,修为如何姑且不论,但他把“金乌善战”四字修到了人间极致,战中火候拿捏、机会把握得奇准,我却初出茅庐未经风雨……那场恶战里,不等我施展“凌天”之法,他就抢先一步将我降伏。

  解释过后开始传术。

  这之后就有了苏景栖身“千丘山”僻静谷地闭关三日,幸得沉冤郎与损煞僧及时回归、驻守,又有了叶非的神剑相助,否则苏景得不来三日清静,也修不成阳三郎传下的奇术。

  三天修成一桩神奇法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此法是“金乌”亲自传授,重在心中灵机一点,而非如何行气破障,更要紧的是苏景自己也有一头小金乌元神,自此而论他也算得一头金乌,是以修习这道“凌天邪术”异常顺畅,三天成功。

  至于一向性情刚烈的阳三郎忽然发善心来给自己传术,她究竟按了什么心思,苏景没去多想,他只晓得今日境地里,他用得着这门“凌天邪术”,这便足够了。

  刚刚对抗影身时候,苏景难抗敌人强大力量,阳三郎终于出手。当知墨巨灵一脉功法、体魄的敌人,绝非只屠晚一个,金乌、阳火本就是墨色的天敌。

  阳三郎贵是金乌,即便没了身体,她的魂魄也是金乌真魂。论修为和力量,她远远不是天理的对手,但她要对付的并非天理,而是“影子”。金乌真魂、太阳精魄,至光至明的本髓,对上一道“影子”,真正克星!

  ……

  未理会赤目的招呼,阳三郎一言不发,人在半空轻轻旋转起来,窈窕身姿尽显,很快又再遁化金光、钻回了苏景眉心。

  拈花和赤目有心再问苏景几句,不过很快又想起了自己的残剑,打从心底升出一声惨叫,撒腿跑向断剑掉落处……剑折,无可重续,两位矮神君一个心疼得捶胸顿足,一个愤恨得跳脚大骂。

  可骂得再如何响亮,三千丈天上的瞑目天都也掉不下一块砖来,赤目也觉得这么骂没什么意思了,拈花最懂兄弟的心思,从地下扣出块石头递过去,拈花把拳头大的石头接在手里,狠狠扔上天去打城楼上的琉璃瓦:“百年之内,必将此城光复,里面的黑子听好……咱们走着瞧!”

  赤目的响亮骂声,何异退堂鼓……不是矮子差劲,不是他们不敢打,实在是这一仗没法打。

  苏景转头望向叶非:“你怎么说?”

  叶非正从袖中取出一把又一把香灰样的尘粉、往自己被打穿的心口里塞,听到苏景之问,他嘿嘿嘿地笑了,戾气十足、凶残十足:“那个天理厉害啊……伸出一只手就追得你上天入地、唤出一道影就把你我都打残,我远远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他这么凶猛,站出来挥挥手就能把咱们打得魂飞魄散,为何不舍得显身?这事我得当面问问他。”

  这便是关键所在了。

  天理的本事大得上了天,为何不现身。若连这一重都看不破,叶非也没资格做离山叛徒了。

  戾笑、说话,牵动气息引出伤疼,叶非面上筋肉有些扭曲,喘息了几声后他继续对苏景道:“你是走是留,是接着打还是等宝库,我不管,但我等会再上浮城。”

  在叶非眼中,此战已经和苏景没关系了:我被人打穿心口,吃大亏!懒得去管身边同伴如何,反正这个仇我得报。

  苏景靠在童棺上喘息粗重,两片肺叶似是变成了破风箱,随他喘息呼呼的嗡响:“我也不走,歇会……再接着上去!”

  这答案对叶非不算意外,连番接触到现在,苏景是个什么性情他大概了解,但“不意外”并不妨碍叶非的轻蔑之意:“正道中人啊,个个都会喊上几句响亮口号,离山弟子更算得其中翘楚。平时听你喊上几句倒也不觉什么,但这次,你的话实在太没味了……强提修为的邪术尽施完了,反噬就快来了吧……歇会接着上去?”

  叶非蔑笑,在他看来苏景已经完了,就算不是等死,至少这场战事没他的份了。

  苏景没力气说太多话,勉强道:“歇会……歇会再说,差不多一盏茶吧……这门法术和你想的不太一样。”说完不再开口,斜依童棺闭目养神。叶非在伤口中填满“香灰”后也开始静心行气,尽量、尽快平息体内真气躁动。

  墨巨灵那边暂时没了动静。

  拈花和赤目走到苏景面前,小声问:“苏锵锵,咱真要接着攻城?”

  苏景未开口,只是点点头,虚弱无力,却又坚定无比。他不晓得天理与槊妖究竟盘算什么,可他明白,无论什么图谋,现在若不能及时破掉,将来怕是再没机会!

  两个矮子对望一眼,心意相通无需多言,拈花招手唤来一个损煞僧、赤目小心翼翼撤走自己的童棺,那位损煞僧及时近身,代替了童棺让苏景依靠。

  两柄断剑收入童棺内,赤目一声呼哨,小小童棺载上两位矮神君,翅膀扇动扶摇而上。

  墨巨灵想拖时间,可苏景无力叶非重伤全都无力再战,既然如此,两个矮子勉为其难……攻城去。

  见过黑手与影身的本领,拈花赤目萌生退意不假,但苏景执意要打,他们就舍命陪君子了,攻城去。

  只是拈花、赤目自己都没想到的,这次飞起、入城,一直到跳进了瞑目天都城楼之内,都未再遇到丝毫阻拦。

  站在城楼,眺望全城,天都内四墙宏伟、大街笔直,幢幢神殿错落有序,一方高塔直入云霄,端的神迹之城。但这座恢弘大城里一片死寂,被无数高大建筑充填得满满当当、却不存丝毫生机甚至连鬼影子都见不到一个的、万空锦玄瞑目天都。

  催动童棺,巡梭于城池,赤目手腕抖动手腕,长长星索如蛇游弋开来,叮叮当当的锁链碰撞声音,萧杀而狰狞。

  拈花有些迟疑,问赤目:“要愣打么?不太好吧……这城到底是二明哥的。”

  赤目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顾不得了,先砸了再说!”

  先砸了再说……就是这个主意了,拈花肃容,拱手:“真人妙计!”

  “神君过奖。”赤目肃容,也拱手。

  两道长长星索挥舞开来,砸!刹那之间,瞑目天都里传起轰轰烈烈的打砸声音……

  盏茶功夫一晃而过。

  苏景的虚弱面色不见丝毫改变,眼角眉梢偶尔抽动,显然身体痛苦;叶非的脸则如石刻木雕一般,冷冰冰的不存丝毫生气,让人分不出他究竟是死是活。瞑目天都内的怪响始终不断,这么大的城、二明哥亲建的城,不是那么好砸的。

  这个时候天空里突然乍起一声惊雷,紫红色的闪电撕裂冥间绿幽幽的天空!

  真的撕裂了,一道灰色裂隙绽裂于天,何等醒目!旋即裂隙中翻腾出层层乌云,下一刻天隙愈合、乌云散开,大群六耳杀猕显身高空,为首之人,头顶金龙冠身穿九龙袍,凤翎带江山履,面容苍老但目光犀利,驭人世界阳间皇帝,狩元。

  阳间槊妖得天理传讯,得知幽冥情形不妙,但槊妖也得主持杀阵抽身不得,是以他调遣阳间高手急急赶来驰援,自阳间入幽冥,一道法术施展直接把人送来了最最要紧之处。

  带队者,杀猕狩元,随行之人,驭人大内所有精修之人!

  皇帝显身,一眼就看到那两个在人间搞得他狼狈万分的两个糖人委顿在地,全无精神,狩元“哈”一声大笑:“妖孽啊,可曾想过今天!”

  杀猕皇帝狂妄之时,护卫苏景身边的损煞僧齐齐怒吼一字:“杀!”吼喝响起时候,凶僧飞天迎敌,只留下十位铁血和尚贴身护卫身边。同个时候叶非张开了眼睛……只是睁开眼睛而言,可那个瞬间里,真就让所有望向他的人都觉得双目刺痛!

  怪笑了一声,十剑挥舞,叶非拔身、一飞冲天。

  叶非靠御剑之术飞天,速度远胜损煞僧兵,后发先至、抢在凶僧之前冲向狩元皇帝。

  陡然间,法咒嘹亮、法器长鸣、法术轰鸣,皇帝身边大群驭人精锐尽数发难,无数杀劫如暴雨倾泻,打向叶非。

  “剑!”叶非断喝,剑气暴涨,千剑起飞缭绕身周。那些剑锐意冲霄,那个人狰狞凶悍,又哪有丁点受伤的样子!

  可就在剑团堪堪迎上驭人围攻时候,叶非口中又一声长啸,千剑随主人齐动,半途转向化作长长流光,攻去瞑目天都!

  飞起半途,叶非想明白了一件事件:墨巨灵要靠阳间修家来增援。

  足见天理的情形紧迫了,怎么可能放过这等良机,狩元皇帝傀儡小丑罢了,杀不杀他无关紧要,反正叶非早忘了他的“百年之内取皇帝首级”的豪言,到现在叶非眼中只有一个人:把他胸口打穿的墨巨灵。

  突兀转向,移换战场,叶非冲向浮城。至于损煞僧能不能挡住杀猕修、苏景会不会有危险……苏景很重要么?他爱死死爱活活,与叶非没关系。

  叶非飞遁奇快,瞬间入城。他的眼力远胜拈花赤目,入城后全不看其他地方,挟长剑直奔浮城中心通天高塔冲去。他一来,城中立刻“热闹”起来,四面八方精修猛鬼一涌而出,拼死阻拦!

  纵有拼死之心,也休想拦住叶非。短短一会功夫的休养,竟让叶非比着战影身前还要更凶悍,锐剑入鬼潮,斩出一跳大路朝天。

  疾飞之势不见半分阻滞,叶非甚至都不去看四面八方围拢上来的猛鬼,狭长双目只死死盯住通天巨塔的方向。突然,一头杀猕跃出鬼潮,此獠双臂如铁,挥舞中与长剑交锋,竟是叮叮当当的金铁锐响。

  玄袍红帽的杀猕,驭家凶神。

  叶非冷哂,凶神实力强大,但就凭一头还挡不住下他,叶非在剑团中飞身两转,千剑之中足有半数,蓬散而起急攻杀神。看似凌乱无端的剑雨中,暗藏三道三十剑接连成的剑蛇,一蛇灭顶一蛇钻心一蛇破小腹丹田,此外另有一道无色小剑隐藏于剑团寒光之下,悄然飞向凶神的脖颈大筋。

  必杀一击,凶神的本领叶非心中有数,他笃定:那头凶神死定了。

  可是叶非没想到的,忽然间人影憧憧,一群人自前后左右几个方向里急冲入剑团,它们携手并力,挡剑羽破剑蛇,还有一人伸手如电、稳稳捏住了匿形一剑,之后此人手上用力,捏断了那柄剑。

  红帽子、红帽子、还是红帽子,冲出来的都是凶神,叶非面前竟显身十头凶神。

  凶神咆哮,返身扑出,围攻叶非。

  十个就十个,也未必打不了!叶非狰狞不变,散剑相斗。

  可有何止十个,十个之后再十个,二十凶神蜂拥来,杀叶非!叶非强,可只凭剑术,绝非二十头凶神的对手……也不止二十头,还有八头凶神显身,不过它们并未冲向叶非,个个纵跃如风扑向了城外,它们要去杀苏景……

  城外,天空,损煞僧迎战杀猕修家,这一战本就没有悬念,苏景三日闭关里,损煞僧为护主拼尽全力,疲惫之师、伤残之师,再与杀猕皇家精锐作战,全无胜算。

  甫一接战损煞僧就节节败退。

  同个时候,祟祟山四面八方,号角声、喊杀声传来,杀猕阴兵大队驰援,奉命守护外围的沉冤郎、恶人磨支撑不住。阵势尚未溃散,但也没办法再守住战线,不停后撤。

  兵败已呈山倒之势力。

  但苏景的灭顶之灾,来得要比兵败更快,八个杀猕凶神飞出城外,直奔苏景,拈花赤目哪还顾得上砸城,自裁回来护佑本尊,奈何长剑已断、星索又不擅近战,他们两人护卫苏景太过吃力,缠斗一阵子,一头凶神找出破绽,猛抬手、自手心中射出一道银光,射向苏景。

  半空里银光化形,如白雪闪亮的一柄狼牙棒,向着苏景的顶盖天灵砸下。

  第八百七十九章 生死机会,幽紫双灯

  半空里银光化形,如白雪闪亮的一柄狼牙棒,向着苏景的顶盖天灵砸下。

  不等狼牙巨棒落下,半空里忽然开出一朵花,巴掌大小、乍看上去有些像海棠,但花儿颜色深黑,瓣间蔓有丝丝赤血魔纹。

  花开空气中,跟着那朵花儿变成了一只手,五指修长、指甲干净、关节并不突兀却显得异常有力、五指指尖稍稍有些苍白的手。这只手迎上了、挡住了、稳稳握住了满是毒刺的狼牙棒。

  下一刻空气中涟漪掀荡,手掌主人显身,青色剑袍修身、面容英俊目光阴冷的年轻男子……小相柳及时赶到!

  总算来了。

  失散于幽冥,约定于祟祟山重聚的同伴之中,小相柳最先赶到!来得正是时候,为苏景挡下灭顶一击。

  血肉手掌,挡下了凶神的得意宝物,想象中手掌爆碎血肉横飞的情形并未发生。

  手没事,正相反的,那根狼牙棒有事,陷落在相柳手中、左右摇摆奋力挣扎,仿佛一条被人抓在手中的鱼。

  地宫闭关近三百年,小相柳修宝,一是魔琴琵琶,修成碎空乱障之能;二是黑色魔花炼入右手,他的手就是花,就是宝,毗摩质多罗传承九宝之首,魔花入手。

  “啪”一声怪响,狼牙棒上爆开几条裂璺,竟有鲜血自隙中流出,狼牙棒挣扎得愈发猛烈了,发出了吱吱怪叫声音。

  相柳都不去看自己的右手,微皱眉望着苏景:“怎会如此?”

  苏景闭目不答,仿佛朽木之人,他正渐渐死去。

  拈花在一群凶神围攻中发狠乱打,口中应道:“本就受了重伤……”话没说完,拈花脑袋碎裂,死回苏景身后。赤目立刻接口:“又施展谋力邪法恢复如初……”说到这里他被一头凶神的独角钻穿心,也告身死。

  赤目死时,拈花又杀了回来,口中继续:“邪术施展完毕,就是现在的样子了。”

  相柳刚刚赶到,不知之前都发生了什么。闻言眉峰一挑:“那还留在这里作甚?为何不撤。”说话间手上怪力滚荡,擒拿在手的雪色狼牙棒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号,彻底粉碎。

  不等拈花、赤目回答,一个声音自城外战团中心响起:“不能走,非打不可。”

  说话之人,苏景。

  盏茶多些的沉眠,他终于醒来,面色苍白地几近透明了,嘴角、下颌还残留血迹,如此狼狈了,他还对着小相柳笑,见到失散多日的朋友,他挺开心的。话说完,无需相柳回应什么,苏景猛抬头,昂首向穹宇开声吼叫:“凌天!”

  又是凌天!

  又见一枚金丸脱口、飞天去。

  拈花“啊”地怪叫:“还能接着来?”

  “凌天”之术能让苏景战力满复,于眼前乱战局面大有好处,可拈花的叫声里不见一丝欣喜……就算三尸不学无术,也能明白这等邪术的反噬,一次都让人受不了,何况接连施展两次。

  金丸冲天去,待到九霄时猛做膨胀,看上去与前次一模一样,但当金丸膨胀开来后……炸碎!

  一枚金丸崩分为三,而后三道金丸同时胀大,化作三轮骄阳!

  三枚金轮各自集结光芒,只照耀苏景一人。

  就在阳光加身时候,城下战场中无论敌人还是同袍,所有人只觉一股荒凉、凶蛮之气扑面而来!小相柳就在苏景身边,受这荒凉气势袭扰最重,情不禁向后退开两步,那一刻,九头凶蛇瞳孔收缩、目光如针:他感受得明白,凌天邪术起、苏景何止全盛之力。

  此时苏景力量,远胜当初!

  不止恢复,且还暴涨。

  一日凌天,全力满复;三日凌天,则是三倍修持!这便是金乌天衍之术的神奇所在。

  “非要尽快攻下瞑目天都的。你助我拦住追兵,我入城去汇合叶非。”简单交代一句,苏景纵身而起、飞扑三千丈天上浮城。

  飞驰中,他还隐隐听到一双稚嫩声音:“孩儿领旨、嗲嗲放心!”

  小相柳与乖乖在一起,这一路赶来他能平安无事少遇拦阻,全靠珠胎小鬼为他遮掩生气。来到祟祟山,一双细鬼儿终告团聚,虽然苏景顾不上和他们多说什么,但不耽误细鬼儿主动去领嗲嗲的命令。

  随着稚嫩呼喊,一对细儿手拉着手钻入地面,不多久,层层嫩笋破土、化新竹、结翠林,细鬼儿生竹林,驰援沉冤郎与恶人磨。

  相柳不爱多说话,苏景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右手一扫琵琶弦,魔音横扫四方,人已分光化影登天去,助战损煞僧抵挡从阳间赶来的六耳杀猕。这个时候,西北远方突然传来沉重号角,与杀猕阴兵那种尖锐凄厉之号大相径庭,隐隐呼喝声随风飘来:虎牙将军常旗子,领兵护驾来迟,万乞恕罪……众同袍,与某破阵!

  常旗子回来了。短短几天功夫,他能召集多少人?早已覆灭不知多少年的前朝,所有忠心旧部的后代加在一起又能有多少人?小小一支兵马,法术不精战力不强连旗号都褴褛破烂,可他们还是来了。

  常旗子召来的人马与杀猕阴兵大阵相比,小溪见于汪洋罢了,但这支小溪毫不犹豫,冲入大海,杀猕之海。

  阿骨王不是瞑目王,苏景的本领担不起他们的性命相托。常旗子和一众旧朝旧部来得盲目了,因为等待的时间太久,当那一线希望乍现,也就显得太明亮太耀目,也就让人失去了最最基本的判断。

  何必理会这些缘由呢,等太久了,不想等了,所以他们来了。

  ……

  苏景这边一动,拈花赤目追随身边,那八头杀猕凶神也不理会旁人,急急飞天追赶着苏景,一起去往浮城。

  苏景飞上城头时候,正赶上叶非被人家打出来。

  二十头杀猕凶神围攻,叶非哪里抵挡得住,身边长剑不断哀鸣散落,叶非早已打得披头散发,左胸伤口又被挣裂,鲜血不断涌出,阴湿了半片衣袍。

  叶非的模样实在不值一提,可落魄得就快死了,他的神情也不见丝毫焦急,被凶神从城内打退到城边,是退、但不是败,他看得见天上那三轮骄阳、感受得到苏景身上的雄浑气意,知道苏景又再施展邪术,变得更强大!

  所以叶非后退,求与苏景汇合。如他所愿,两位第一代离山弟子汇合于瞑目天都南城楼。自己人汇合,敌人也一样汇合,两个战团合并一处。变成叶非、苏景、拈花赤目合战廿八凶神。

  “你那邪门功法挺有意思。”得了苏景支援,叶非的剑团层层收缩,似是要把压力尽量移转给同伴。

  “嗯,会越变越强,不过有前后两重反噬。”三倍修持,身体燥热,以前从未体会过的充沛力量,让苏景有些兴奋,阳火冲腾于周身,举手投足道道凶法,甚至他一瞪目、一扬眉、一甩发,都会有烈火结形凶刃、自眼中、眉心、发间射出,杀敌。

  叶非继续收缩剑团,借机喘息休整,口中说话不停:“两道反噬?怎么说?”

  “后一重不必细说,重伤、大病、修为损丧一类,没什么新鲜……哼。”说到这里苏景闷哼一声,他闪身上前击碎了一头凶神的头颅,顺便撕下另一头凶神的胳膊,有些贪功冒进,撤回时候被凶神一道神通绞下左腿上大片血肉,疼:“但是前一重反噬挺有新意的:生死机会。一枚骄阳凌天,施法后九生一死,刚才没死,还不错;这次三日凌天,施法后七成生机、三成死算。”

  叶非想了下,居然笑:“挺值的啊。”

  “我也这么想。”苏景被凶神的六棱鬼面杵打中肩膀,皮开肉绽、好在骨头没断,但他掩护住了拈花、赤目的攻势,两个矮子借机将一头凶神活撕了。

  此刻几乎收势不攻的叶非突然一声大喝,剑团猛扩散,七百剑暴射四方,杀气与剑气纠缠、弥漫,剿杀得杀猕凶神好一阵慌乱。叶非的剑未能杀伤一人,反倒是苏景趁机反扑,接踵斩杀三头凶神。

  叶非哈哈一笑,剑团重新收拢身边,真正的攻势本就打算放在苏景身上的,提前没商量,可同为离山弟子、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恶战惨烈,拼斗不过半盏茶功夫,凶神已被斩杀八头,苏景又拼了一身血,叶非叹气:“我的剑快用光了。”秋疆铸剑二百七十年,叶非此次赴战家底厚实得很,可再厚实的家底也禁不住他动不动千八百剑的向外扔。

  “我这里还有千多柄……”

  叶非摇头打断:“离山的剑,我不会用。”话音刚落,叶非忽然愣了下,很明显的、在凶神的疯狂围攻下,他居然走神了。

  苏景的情形也不比叶非好多少,脸上尽是惊讶神情,举目望向城中通天高塔,心神巨震,以至他的法术攻势都散乱了些。

  全靠拈花、赤目拼命,这才挡下了杀猕趁机打来的几道神通。

  赤目大怒:“恶战之中,心神岂容旁顾!”骂声响亮,周围那二十头杀猕似也察觉到莫大恐怖降临,彼此呼哨一声转头就走,转眼隐没城中消失不见。

  打着半截、胜负未分,悍不畏死的敌人忽然逃走了?拈花眨眼睛,不知是福是祸,那苏景的袍襟下摆擦了把脸:“咋回事?”说着,他也抬头,顺着苏景的目光,向城中通天塔望去。

  黑蒙蒙的高塔,看上去并无奇特之处……忽然,那座高塔的塔基处,挑起了两盏巨大灯笼,幽紫色的灯。

  第八百八十章 龙盘天塔,水火倾轧

  “咋回事?”拈花又问了一遍,他晓得两盏灯笼吓不到大家的,是以拈花莫名其妙。

  “可惜了。”叶非古里古怪地叹了口气,袍袖一卷,将所有的剑都收拾起来:“我或能对付它,但须得些时间做个准备。”

  “多久?”苏景也如叶非一般,所有火焰、好剑全都收入了身体,跟着长长吸一口气,连身上的凶荒气意与冥王凶焰都告收敛,无声亦无势、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

  “长不过盏茶,我争取更快。”叶非应道。

  想也不想苏景直接点头:“我先来,你去吧。”

  转回头,叶非跳下城头,边退后口中犹自喃喃念着“可惜了,可惜了……可惜了啊”。

  落到地面,选了出平整地方,坐倒、闭目,就在战场中心地方,叶非入定去了。差不多同个时候,瞑目天都正中通天塔忽然“动”了。

  动的不是塔,而是塔上缠绕的“东西”。

  有什么东西缠绕于塔身,但此物不动时候,覆盖着融境法术,它与通天塔融为一体,全然看不出它的存在。

  现在,这东西“动”了。

  动之前,它先张开了眼睛:塔基处那两盏巨大灯笼……

  东土汉家北境城中,富户人家宅院代代传承,名族院中都会有些古树,这些树木是宅院初建时栽下的,生长几百年,福荫后代子孙,它们在家主心中珍贵异常。

  待到严寒时节到来前,管家会提前请来专门的护树人,用麻绳将树干层层缠绕起来,为了护暖这些古木不被寒冷所侵……麻绳没系好,忽然散落了,自上而下一层层盘结开来:便是此刻天塔的情形了,一根原本绕在塔上的“绳”,正从塔尖开始层层向下、解开。

  通天塔,塔通天,能将其尽数缠绕的“绳”又该有多长?

  拈花眯着眼睛又仔细端详片刻,突然间一声凄厉怪叫:“龙!”

  拈花怪叫未落,赤目惨叫也起:“怎么还有龙!”

  他俩终于看清了那根“绳”,那条身披乌黑鳞甲的龙。

  头下尾上,倒缠天塔的龙!

  “是我的龙,”天理的声音由此传来,轻松、和蔼、柔和:“这都城神奇,无论城在何处,它都是这世界的灵心所在,城主人间四境、城主幽冥四向,城主阴阳轮回流转,万空锦玄天都,便是这世界的心,阴阳二气天地瑞灵会自行汇聚于此……这些灵气还有另个说法:龙气。天理用了些笨功夫,炼气化形,炼成了这条龙,让苏先生见笑了。”

  说完,稍顿,天理又耐心给出解释:“龙气炼形,不是真龙,以我盘算,它勉强能有真龙两三成的力道吧,不敢以它称王称霸,就把它当做镇守天都的灵兽,看个门户,还是很好用的。”

  这条龙,才是瞑目天都真正的守御倚仗。

  只是瞑目天都与祟祟山的灵气相连一起,之前苏景炸碎了祟祟山,灵气巨震,浮城内诸般法术都受影响,盘塔巨龙也被牵连,未能立刻醒来,这才给了苏景等人可乘之机。

  天理主持的大阵也因祟祟山炸碎而躁动,天理要稳住阵法,他身上压力何其巨大,勉强“巨掌化灵”、“影身入形”后,再要分心外敌他真支撑不住了,这才急急阳间搬请救兵,又临时变更阵法,将滋养阵中的众多凶神提前唤醒了二十八头,以求挡住拖住强敌。

  这些凶神临时被大阵灌顶,得浩然力量,但寿命短暂异常,出阵之后只能活上三天时间。

  天理几次应变,未能诛杀苏景一伙,不过也真正拖住了敌人,直到此刻,护城天龙苏醒。

  阴阳两处大阵,至多再要两天功夫就能行衍圆满,到那时,尸仙灭、天地合,封印破、跨界去!而巨龙苏醒过来,天都也真正安全了。

  天理长出了一口气,彻底放心下来。

  墨巨灵说话的功夫,龙解身,全部身体离开高塔,并不急着行云飞天,暂时团身于城内,看上去安静得很。

  龙未再动,但龙威弥漫,千里城内千里威严!

  这压力犹如实质,沉沉压在苏景头顶,让他情不自禁想要低头……苏景闷哼一声,衣袍无风自动,金乌气势行运开,不敢与巨龙争强,只求护住己身、不低头。

  “苏先生,还要再打么?天理此生太过漫长,遇到的有趣之人实在太少了,若你想活、便不用死。只需受我一道符篆于脉,你且放心,此符不会害你修为,更不会伤你性命。待我手上事情了结,你我详谈。”天理慈悲,声如佛。随他说话,一道灵符自塔中飘出,有风徐徐、送符飞向苏景。

  “我有趣?”苏景失笑摇头,弹指一道阳火射去,将天理送过来符篆烧了:“是我身内屠晚锐意让你觉得有趣吧。”

  能让墨巨灵感觉到威胁的锐意,天理对此事的确在意,苏景一语戳破真相。

  天理叹了口气,再不说话了。墨巨灵的叹息落下,护城巨灵的咆哮声响起!那是怎样的嘹亮长吟,悦耳、清澈、如天籁仙音,但也愤怒、压抑、沉闷,如九霄轰雷!

  龙吟,龙威炸,饱蕴于城内的浩浩威严掀荡开来,那惊涛骇浪无形却有质,席卷所至之处,先前拈花赤目用力挥舞星索都未曾砸跨的殿亭楼阁纷纷崩碎,化作瓦砾尘埃。

  苏景身边两声惨叫不分先后,拈花赤目头颅碎裂!只因巨龙咆哮、只因巨龙威压,两个矮子就要死上一次。

  苏景开口,“啊……呀!”,咆哮叫势,金乌之威轰然绽放,有颜色的威风,金灿而火红,阳光之彩,苏景之势!任由龙威惊涛骇浪,金乌弟子身入磐石,立城头岿然不动。

  龙吟冲荡,暴雨突降。

  暴雨中,巨龙登空,扑向苏景。

  大雨下成了狂,哪里还是什么雨水,分明就是无数巨瀑倾斜。滔天水光之中,一道狰狞伤痕何其醒目,那是巨龙穿碎雨帘、腾空而来的痕迹!充斥了天地的水,被巨龙一分为二,卷扬两开。

  突然间,一道道火光烈焰冲天,城楼火起。

  火自苏景身上来,但火烧于雨水,苏景身周,每一滴每一注每一帘雨水,尽被阳火所侵!其他地方下的雨是水;唯独苏景处身千丈方圆,下的雨是火。

  火升腾、雨成了火。

  火汇聚、火成了海。

  火流转、海成了漩涡。

  再不见苏景身形,那千丈阳火之地,只剩下一枚巨大火涡,疯狂旋转着、扩大着,谁敢说这烈焰漩涡不会蔓延无边、直到焚灭天穹!

  饶是天龙威猛,也不敢直接扎进这疯狂漩火中来,扑跃半途中巨大身体一提、一兜,沿着苏景的烈火漩涡边缘打转游弋。弥漫天地的大雨尽随巨龙而动,同样层层汇聚疯狂旋转起来,于千丈火涡之外化作无边水漩。

  蔚为壮观!万万年人间难见景色,三千丈天上,火漩为心千丈,水涡在外延展无尽,一水一火、一大一小、旋转方向截然相反、但同样旋转到疯魔的两枚漩涡彼此吞噬,较力!

  看不到苏景也寻不得巨龙,只有两道漩涡。巨力倾轧爆起巨响,沉闷声压催动气浪与飓风席卷乾坤。

  突然又是一声龙吟响亮,隐透咒法之威。奉龙咒,千重金色雷霆倾落于天,直直劈入火涡中心。

  龙吟与轰雷呼应,亲热且快活,但很快又有一道啼鸣声穿透世界:稍稍有些嘶哑,但这嘶哑全不影响它的高亢与振奋,饱蕴怒意也饱蕴生机,满含慈悲却又萧杀无边。金乌之唱。

  金乌唱鸣时候,城外地面上,一枚豆丁青芽儿破土。芽儿一蹿,就此化作参天巨木:双株扶桑,烈火神木。神木长,须臾三千丈,同样直直升入火涡中心去,下一刻,烈火漩涡猛地跳动一下,嘎啦啦的怪响暴散,只见烈火中树冠蓬开、枝丫遮天,千枝万万叶自火中延展向外,自火涡一路长进了水中,断水。

  它以雷降火,我以木断水!金乌会守,但绝非不攻。水以雷助势,火以木生威!

  彼此倾轧,各添神助,但这场较量拼得只有一字:力!大小两道漩涡相持好一阵子,火漩涡终归抵挡不住巨灵压力,开始簌簌颤抖,再勉强撑上几息,终于在一声暴鸣中轰然炸碎。

  但、金乌刚烈,阳火漩涡于爆碎刹那化作万道火箭,狠狠射入水涡之内!龙在何处不得而知,但一片散射,就算不能重创此獠,也要刮下它几片钢鳞!

  金乌啼鸣喑哑,阳火崩碎去,苏景身形显现,口鼻沁血,摔下城头。

  巨龙长吟愤怒,巨大水漩重新化作暴雨,那条龙也告显身,若仔细看便可见他身上有着一道道焦黑痕迹,拜苏景所赐!

  虽不算真正的龙,但此物为龙气所炼、又得真龙之形,半法半灵半生半死,自也有几分真龙傲意,竟被个糖人小子拦住去路半晌,还被他的火烧焦几处身体,龙狂怒,巨大身体裹挟风云、直追苏景。

  就在此刻两声怒骂高亢,两道星索劈风,赤目与拈花出手,手中锯链抡起十足力量,抽向巨龙。

  啪地怪响,星索中龙脊,但巨龙无恙,倒是双尸受不得反震巨力,拈花的胳膊直接炸碎,赤目反应比着拈花快一点,急忙撤手但还是晚了片刻,掌骨折断。

  两个矮子暴跳如雷,齐齐怪叫了一声:“再来!”两个字,“再”字时他们翻手拍碎头顶,“来”字时业已重生苏景身后,双索抖开、笔直如梭,遥刺巨龙双目。

  这次恶龙再不能无动于衷,头颅低垂以双角去迎星索,又是“啪”地脆响,星索中龙角,而龙角正蕴凶物的精锐巨力,交击之下星索寸寸崩断,两个矮人也再告惨死。

  死即复生,但这一次两手空空,恶龙却来得奇快,赶到苏景面前,大口张开就要咬下。

  千钧之际,一道人影闪出,一脚将苏景踢开。能来到如此及时,除了分光化影小相柳再无旁人。青袍冷峻之人再踢开苏景同时,身行突兀暴涨开来,小相柳化本形,巨如山岳九头凶蛇。

  九头相柳,迎战天龙。

  化本相,蛇身倒缠巨龙,蛇尾抽击龙头,九只蛇头凶口大张,所有毒牙齐齐亮出,狠狠咬下!

  无坚不破的毒牙与坚不可摧的龙鳞碰撞,仿如指甲去刮琉璃瓦般的声音再展扩万倍,巨龙咆哮、大蛇嘶吼,两头庞然大物自在半空里滚做一团。

  相柳九头,十八只蛇目中都绽放起炽烈光芒,大蛇狂……每条蛇的心里,都藏着一个屠龙的梦。

  第八百八十一章 罗汉合棍,真龙何在

  真龙,行云布雨、九天神物,人间世界不过是它的栖息一站,只要它待得厌烦了随时会一飞破天去,逍遥宇宙永生不灭。

  相柳,散毒成泽、亘古凶物,生于天地间长于世界中,它自有无上大力与奇妙神通,历经九杀九劫也未必能飞升去,可一旦破桎梏,问这宇宙,还有谁敢阻它自在!

  都是传说中的凶猛怪物,搏杀一处孰强孰弱?到得极致时候,五爪金龙与星冠相柳不相上下,谁也奈何不了谁。但现在……小相柳不过两千多岁,这点年纪放在无边寿命的怪物中,实在太年轻了,乳臭未干的小家伙。

  纵有奇遇,到底还是个“后生仔”。

  小相柳缠斗天龙,两头巨物身体相缠,彼此猛攻,拈花与赤目飞棺上前想要助战,可两头怪物实在太亲热,难分彼此、从地面滚到半空再从天上摔回地面,外人根本插不上手。

  拈花与赤目急得哇哇怪叫。

  突然间,恶龙口中爆起痛苦嘶吼,身上的坚硬鳞甲终被毒牙磨穿了几片,大蛇的正中一头,獠牙穿鳞、入肉,不止咬了、毒了,还有狠狠一撕,硬生生从恶龙身上扯下大片血肉。

  赫然,龙身上留下普通人家宅院般大小伤口。

  两个追了一路偏无法插手的矮子见状大喜,齐齐大笑。

  他们才笑一声,天龙吃痛之下逼出筋骨内蛰藏大力,四爪横扯抓烂蛇腹、龙口回咬一口啃断两根蛇颈,精钢一般的龙躯先正拧再翻拧继而奋力一崩,巨力暴起,只听得“轰隆”一声:甜腥血肉翻飞、剧毒鳞皮四溅,相缠于巨龙的九头大蛇竟被崩碎,四分五裂!

  身体崩碎,残肢飞散,但眨眼过后,那些大蛇残肢不等落地就诡怪飘远,于千丈外汇聚成一团血肉模糊,旋即青光一闪,又重合、重化九头巨蛇之形。

  相柳九头九命,没那么容易死,只是小相柳重新合并身躯后,九头蛇倒有五条颈子低垂,那五颗头颅双目紧闭全无生机。适才一战,九命之中五命陨落。

  九命去其五,但还有四条命在,相柳凶性勃发,蛇躯翻卷四颈卷扬,再扑天龙!

  天龙何尝不是凶性暴发,莫说相柳又扑来,就是它想逃天龙也不会放过。长吟烈烈之中,天龙飞扑相柳。

  两头凶物又重新扑到一起,这次再没了纠缠过程,连伤五首相让小相柳实力大损,才一杀到就被天龙咬住了一根蛇颈、狠狠甩向地面。轰然大响,大地开裂、尘土弥漫,小相柳摔飞远处,再陨一命,九头剩其三。

  到底不是天龙对手……甚至可以说,差得远!之前相柳凭着血气伤了龙,此刻再战,万无幸理。不等相柳再站起来,黑色天龙已然扑到近前,它要毕其功于一役,一举扑毒蛇。

  相柳凶悍,临死时候根本不想逃命事情,心念急转准备动用最后一咒,做“我死也要再撕你一块肉”之搏,但不等他成咒,眼前突然火光绽放,苏景杀到。

  城头水火倾轧,苏景落败摔下,重伤了、但力气犹存,三日凌天的法术还在,他仍有一战之力,只是败阵后体内气血翻涌,须得镇压气血后才能再动。到得此刻他回好了这口起,立刻返身来助相柳……背后火翼猛振,身化金红闪电,挡在小相柳身前,苏景手中欢喜高擎,劈风断云狠烈一棍,砸下!

  盘身于通天塔的龙,身形何等巨大。苏景在他面前不如巨人眼前的一只虫蝇,他手中的长棍在巨龙眼中哪有威风,只有可笑。

  就是这可笑之棍,劈面而来,正中龙鼻,硬生生打停了巨龙的飞扑之势。

  三日凌空,三倍修持,所有力量尽入欢喜法棍,棍、龙交击,暴发天雷轰动之声,巨龙前冲之躯骤然停顿,甚至龙头还稍稍向后一挫,它的凶猛扑击被阻住;苏景则怪叫着,身形翻滚向后远远摔去。

  只凭苏景一挡的空子,小相柳已然翻身跃起,重新化归人形,黑花绽放、化右手,手成拳人欺近,所有力量尽在拳中,暴发一拳……刚刚苏景哪一棍落在何处,现在相柳的一拳就落在哪里,打龙鼻。

  仿佛提前商量好、演练过三千次的攻势配合,苏景才飞相柳就来,天龙虽强但也没得反应,又被狠击一拳。

  受重击,龙首继续后挫,一尺。

  龙头才被打后一尺,小相柳却遭反挫巨力,也如苏景一般向后摔飞,还有他的右手五指扭曲不像样子,骨头断了。不是宝物不成,是身体承受不住,远不足以发挥入手宝物的威力。

  相柳向后摔飞,忽然身边火光一闪,苏景与他擦肩而过……苏景摔去的快,冲回来的更快。

  披头散发、气急败坏,手中罗汉法棍依旧高举,掠过相柳冲回战场,第二棍风疾火烈,打下!瞄得准极了,还是龙鼻。

  若说苏景和小相柳以前没“演练”过,天龙死也不会相信,兔起鹘落,你来我往,趁天龙被打得略略有些发懵时,第三击、第二棍打到、打中。

  这一棍落下,只见苏景身中突兀人影暴散,十七迦楼罗尽从苏景身中飞出,个个口吐鲜血虎口绽裂,他们手中的法棍几乎都抓不稳当……刚刚苏景摔飞之际,十七迦楼罗疾飞赶来汇合主人、入体,之后便是十八罗汉并力合棍,降龙一击!

  仍是巨力反挫,十七伽罗楼都被震飞,苏景这次没飞,一晃……仰头翻摔、后脑砸地。

  苏景这边个个狼狈,可他与小相柳接踵发动的三次狠击,哪一次不是饱蕴倾海崩岳之力!尤其最后一棒,十八堂归一、十八法入棍,打到巨龙鼻子上,竟不存一丝声息,那条巨龙仿佛也被定住了似的,短暂片刻中,它的身形僵滞、纹丝不动……直到苏景倒地时候,龙口中突兀发出一声闷嗥,这起先前高亢龙吟,再没了高亢与骄傲,这一声吼若化作人言,就只有一个意思:疼!

  真疼!

  闷嗥出口,“啪”地怪响同时发生,天龙鼻翼裂开,鲜血飚溅。

  要不是气息不畅,苏景真想笑:我……老子把龙鼻子打破了!

  不止鼻子破。鼻血涌出一刻,第三棍的大力彻底绽放,天龙身不由己、昂头、扬颈、立身、奋力僵持片刻……然后慢慢慢慢地向后摔去。

  推金石倒玉柱一般,天龙与苏景一样,摔了个仰面朝天。

  一人一龙摔得一个模样,不过苏景摔倒后只觉身体都快散碎了,动一下都难、暂时爬不起来,天龙的背脊才一挨到地皮便告翻身而起,被打得狼狈可它实力几乎无所,庞大身躯扭转、暴跳如雷冲向苏景。

  冲向苏景的何止一条龙?拈花、赤目、相柳、损煞僧首领、红有角、新娘煞……所有人都冲向苏景,想要救他一命,可是来不及。甚至拈花赤目想要自裁都来不及,恶龙速度实在太快,它已扑起!但是另有一道人影比着巨龙更快!

  巨龙摔倒时候,那道人影还在远处端坐、闭目不动,仿佛一尊石刻雕像;待到巨龙反扑时他突然站起身,起身刹那便是赶到苏景身前刹那,凤目开、寒光闪现、舌绽春雷:“滚!”

  言出法随,他说滚,天龙真就“滚”了:仿佛察觉莫大威胁,巨龙双瞳微缩,身形一摆散去前扑之势,急退百丈外,庞大身躯盘结、龙目死死盯住新入场的这个“小家伙”,面上有长疤、身上穿青袍的糖人。

  叶非醒来。

  拈花赤目赶忙上前扶起苏景。同时赤目惊诧不已,红眼睛瞪叶非:“你……让它滚它就滚了?!”

  苏景也吃惊得很,他能察觉叶非身上多处一份古怪气意:元始、荒凉、但澎湃、愤怒!可是只凭这道气意,就让巨龙“滚”了?未免太不可思议。

  叶非气定神闲,一如既往、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看了苏景一眼,冷哂:“龙不是你们这样杀的,退开去吧,这丑物归我了……天理伤我心口、我杀他的龙,先算个利息。”

  后半句装腔作势的话苏景只当没听见,直问主题:“龙该怎么杀?”

  “假的龙,真龙来杀。”叶非声音平淡,漠视神佛的语气,但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的缘由,苏景总觉得他有在装模作样,一边心意流转、开洞天将内中存下的星索又分与拈花、赤目两道,口中仍追问着:“真龙?何在?”

  回答苏景,是一声龙吟。

  并非百丈外的天龙做啸,这漫漫龙吟竟然出自叶非口中……糖人以龙吟做啸!嘹亮、清越,内中不存丝毫情绪,什么愤怒骄傲狂狷凶狠之类的感情都不存在,只是最最单纯、也最最高远的:龙吟!

  苏景听到叶非龙吟刹那,突然明悟叶非身上那古怪的气意究竟是什么:真正龙,龙的气意。

  惊骇中苏景不自禁脱口:“你修得真龙在身?!”

  长吟之中,叶非扬手、自满头披散的长发中摘出一根、拔……他用拔剑的姿势来拔自己的头发。

  然后他从自己的头顶拔出了一条龙。

  第八百八十二章 真龙遗愿,后宫佳丽

  古时,那年,中土,荒野中叶非万念俱灰。生平第一次,他明白了“我斗志昂扬虽死无悔,宁死也要前行……却有天突然发现:我只是蝼蚁。不是我不想斗战,但我只是蝼蚁”之痛。

  行尸走肉一般的叶非,他晓得八师叔已经回去了,不会再来追杀他,可他自己却不想活了。只是不想,但总是有些不甘的,就这么死去?不甘心。

  人,根子上说和树木、鱼鸟、野兽等等生灵也没太多不同,可以不为什么都不为,就只为活着而活着。那百年里,叶非就是最简单的:因为活着、所以活着。

  浪荡深山,百年时间一晃而过,野人样的叶非,腌臜邋遢得不能看了,不过百年休养让他心中生气渐渐昂然。山中一场暴雨过后,叶非看见双虹跨远山,突然觉得心情不错,跳进池塘洗了个澡、囊中取出长剑刮须削发,很快焕然一新。

  对着水潭照了照,叶非伸手摸了摸贯穿于左面的那道伤疤,百年光阴,这道血肉模糊的伤口长好了,可是疤痕永存……忽然间,一个声音传来:咦,原来你长得还算顺眼。

  直接响在脑海中的声音,叶非大吃一惊,翻手长剑在握,左顾右盼寻找穿音入识海之人。

  很快那个声音又显现于心:既然看你顺眼,那就好商量了,你走运了、可以替我完成遗愿。

  “他”要找人帮忙完成遗愿,但野人叶非太难看,没这资格;干净叶非勉强还能看得过,“他”将就了。

  百年落魄,心神散乱荒废修行,让叶非的修为大减,可他好歹也曾是一代离山翘楚、曾做客诸大天宗讲剑的强者,很快镇定心神,不去问对方是谁,反而饶有兴趣地接下对方话题:遗愿啊?说来听听,若有趣我或会答应。

  说话时叶非收起了剑,他明白对方高深莫测,绝非自己所能抗衡,拿不拿剑都无所谓的。

  有趣有趣,有趣极了,包你喜欢。那个声音在笑,之后就在笑声之中,山崩地裂!

  雄山石皮崩碎,大地泥土翻裂,一股怪力自叶非脚下升起、将他托向高空,待到叶非离地千丈再向下看——地面上,盘踞着一条浑黑巨龙!直到此时叶非才晓得自己混迹的莽莽荒山竟然巨龙潜形。

  竟是一条龙再和自己说话。

  龙须雪白龙目浑浊,本应璀璨光泽的一身鳞甲也变得斑驳黯淡,这条龙很老了,就要老死了……叶非心中刚升起此念,黑龙之念就闪入他识海:糊涂糊涂,龙为神物,永生不灭,怎么会老死?我不是快老死了,我是已经死了,所以才老了。

  龙已死,但精魂仍在。就是因为此龙已死,所以尸体苍老下去……叶非煞是好奇:那你怎么死的?

  龙声一下子变得懊恼:滚,不用你为我完成遗愿了,滚滚滚。

  叶非失笑:你别这么任性成不。

  龙不悦:那你就别问我怎么死的。

  叶非对人冷面严峻,对龙倒是好说话,主要他实在好奇,一条龙的遗愿到底是什么,当即痛快点头:你说遗愿吧,对了,你叫啥?

  我叫敖元老。报上名字,黑龙精魂沉默了片刻,之后沉沉一叹:魂飞魄散之前,我想再睡个凤凰。

  龙性本淫,看到鲤鱼漂亮就化身鲤鱼去亲近,是以有了龙鲤;看到紫雀美丽就化身雀鸟去结伴做对,是以有了龙雀;看到骏马驰骋龙又变成了马追上去,之后又有了龙马……但龙最喜欢的、至少这个敖元老生前最喜欢的还是凤凰。他年轻时路过中土世界,偶遇一头青凤,当即颠鸾倒凤春风十年,之后龙凤分飞,再未见面过。

  始终黑龙也不晓得,那头青凤究竟是中途土著还是和他一样、也是路过。不过那番云雨,是他最最旖旎的回忆。待到将死时,他又拖着重伤之躯返回中土,盼能再与青凤重温旧好一番,死才能瞑目啊。

  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神龙之志太过远大,叶非听过有些发懵。

  愣了片刻叶非摇头道:我没地方给你弄凤凰去,先别说弄不来,就算我把凤凰摆你跟前……你行吗?

  敖元老嘿嘿笑了几声:就你这样的,凤凰一个喷嚏打死三百个,指望你帮我睡凤凰是没戏,不过也不一定非得是凤凰,不是有那么句话……人中龙凤么?我睡个“人中凤”就成。

  叶非反应挺快:皇后娘娘?

  对了!敖元老可高兴了,回答响亮。

  叶非是个什么人?出身悲惨心念扭曲,周身四万八千毛孔都在冒邪气的怪人,他觉得这头死龙挺有趣,帮他睡个皇帝媳妇算得什么事,当下笑着点头答应:成了!我这就帮你抓皇后去!

  黑龙敖元老急忙喊住了叶非:慢,你忘了,我死了啊。不管睡谁睡什么,就算你把人洗干净了摆放我面前我也只能干看着。唯一办法……我以残魂入你身,然后你放松点……

  叶非瞪起了眼睛:夺舍?!

  不是夺舍,敖元老死了很久了,残留身内的与其说是精魂,倒不如说是一段真龙精气维持的残念,无论如何一个“念头”是无法夺舍的。敖元老说的“遗愿”,需要借用叶非身体不假,但它都没办法去指挥,全都得靠叶非自己做事。

  说穿了,敖元老落下的就是个“感同身受”。

  叶非有些迟疑:这样的话,算你睡的还是我睡的?

  敖元老反问叶非:你以前睡过皇后娘娘么?

  待叶非摇头,敖元老笑道:那不就结了,反正就是睡了,不用分那么清楚了。

  若是苏景或者其他离山弟子,断断不会点头答应的。可叶非之邪,远非普通修家能比,不但答应了,而且还挺高兴。当即他放松身体,一道黑中带红的龙形精气自龙尸双睛之间飘摇而出,没入叶非眉心。

  一人一“龙”,兴高采烈地赶赴当时的京师去了,黑夜后他们入宫,然后……叶非站在禁宫内院、皇后塌前,识海中传来敖元老嘬牙花子的声音:皇后这么难看啊。

  正宫娘娘初登宝位,还年轻,但长相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叶非说你别痴心妄想了,我绝对不碰她。

  由此,正宫娘娘逃过一劫,叶非敖元老退而求其次,挨着屋子去看万岁爷的女人们,奈何皇帝登基不久,嫔妃数量不多,且皇帝初登大宝,现在娶进宫中的嫔妃,莫不是家中势力雄厚的女子……娶亲时不看长相,长相自然就看不过眼。

  敖元老一口气接着一口气的叹,叹过诸宫“佳丽”后无奈道:去看看公主们吧。

  叶非没好气:皇帝才十七岁,公主们才多大。皇帝那样子你也瞧见了,还能指望他有出色姐妹?

  说完,想了想,叶非有出主意:或者……宫女呢?宫女肯定有漂亮的。

  敖元老不是很情愿:宫女都被教训约束,老老实实全无风情……不对啊,我要睡的“凤”,宫女算凤么?

  没辙了,叶非出宫,向着西北飞去。中土世界不止一家皇帝,这家凤凰不好看就再去找好看的皇后娘娘。但不知是叶非运气不好还是敖元老霉运当头,大半个月里,一连跑了三家皇宫,居然没能看到一个像样的娘娘或者嫔妃。就在叶非急急纵云去往下一家皇宫的时候,脑海中忽然传来敖元老的大笑声音:有趣,有趣,这般寻美人,可比着睡美人有趣得多,多谢小友、我去也!

  话音落去,残念消散,敖元老彻底消亡。

  本就是行将消散的一缕残念,离开本体龙身后也就愈发虚弱,勉强坚持十几天后终告散去。

  到最后敖元老也没能睡到“人中凤”,但最后一段时间里,每天盘算着“下个肯定更好”,思索着“这家皇宫看上去挺气派,娘娘当不会差”,却也落得充实有趣。

  真要说到“睡”,神龙遨游宇宙,三千世界转了个遍,什么东西没睡过。死前能得“充实有趣”,足矣!

  残念不再,但那一道真龙精气却留在了叶非体内,至死敖元老也未多说半字,但这份报酬是留给叶非的绝不会错。

  敖元老死了,叶非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有趣的龙死了,有趣的事也做不下去了。他又折返先前栖身莽山,那地方荒僻,既没有修家也不存精怪,巨龙尸身还安安静静摆在那里,并未被人发现。

  真龙尸体,丹、睛、须、角、牙、爪、鳞、皮、肉、骨、筋、血、五内六腑样样是宝。敖元老从未交代过自己的身后事,想来此龙生性洒脱,不该关心自己的尸身如何,叶非也大可以为“这尸身就是它留给我、送给我”的。但叶非并未解龙剖尸抽筋取丹,正相反的,他深挖坟坑,将巨龙埋葬,又耗时三年结下蔽气阵法一座,以保尸身龙气不会泄露出去,让这头与自己相处十几天的朋友安心沉眠、永不受滋扰。

  不过叶非没想到的,待他葬龙事情彻底完结时候,地下龙尸中接连射出九道精光,全都打入他的眉心!

  黑龙之身早都死了不知多少年头,但龙躯生俱聚气养精之能,那一道道精光正是龙尸养下的无智精魂,三魂七魄,前一后九在叶非体内重聚,前后一共十道真龙精气,合到一起就是个:命!

  从那天起叶非便是龙命在身之人。

  这算得好人有好报,若叶非开刀解尸,精魂必随尸身受损而散入天地,留无可留。

  十道真龙魂魄相聚于体内,带给叶非好处无数,最简单的,叶非平添一命。人一命、龙一命。入驭界时他修为丢在中土、又遭遇血云天劫,虽奋力抵抗但终归未能抵住天劫杀灭,人命丧。不过他还有龙命,不会死。而龙命在天劫看来,他就不再是糖人,自也不再诛杀于他。既然是龙命,身躯虽还为糖人,可是身体要害已随命数更改,龙有逆鳞在咽喉下,叶非的致命要害也在咽喉,心碎重伤、但不死。

  除了得一命,叶非炼化真龙十道精气时修为暴涨……他那一盆水,便是因炼化真龙精气而来。其实,那盆水要是普通的真水修元,就算再精纯十六老爷也未必去喝……可它是掺杂了人息的龙气真水,阴褫一脉本就是恶龙转世,它们在人间修行的终点就是“重化恶龙”,由此十六见了叶非那盆水,简直比拈花见了漂亮大姑娘还要亲,哪能不喝。

  此外叶非还在炼气过程中,得“龙筋”一道,不是真的龙筋,而是精气化真形,就养在他的脊骨之内,接连后脑直到天灵顶盖,这是他所有修为的基础所在。

  诸般好处,还有最最重要的一项:龙性!龙荒唐,龙凶恶,龙疯狂……但诸性之首,是为龙桀骜。

  本已万念俱灰的修者,因真龙精气入体又重拾骄傲,这是所有龙鳞龙皮之类宝物都无法比拟的。他被陆角打碎信心,躲入深山时候,成一个;但叶非真正离开那片荒莽群山的时候,他变成了一条龙。

  虽还有一道深深心碍,可至少,不用面对陆角时候,叶非无惧天地无惧仙佛!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苏景有他的三阶十二景,一路走来风景不断,千万精彩。叶非又何尝不是奇遇在身,经历斑斓多彩……也不止苏景、叶非,中土世界每一位能成气候的大修,修行路上步步脚印中,都藏了万丈奇光!

  奇遇不会专属一人,陆八陆九、贺余、尘霄生、无双戚弘丁等等等等,所有这些凶狠家伙,个个活得一场大大漂亮……因为活得漂亮了,所以值得了;因为值得了,所以他们不怕死。

  拔头发的时候,叶非笑了,前尘往事自心中一闪而过,他想起那条死了还想睡凤凰的龙。

  那根长发被拔离了头顶,长发之下又“牵”出了一道黑红相间的气意,仔细观瞧,薄薄黑雾之中赫然是一条小小的龙!

  被叶非炼于脊骨的那条龙筋。

  已得真龙形状的龙筋,只是“小龙”还为开目,若等它睁开眼睛,就能随意进出叶非身体,如今……取出来就再也养不回去了,发现通天塔倒盘龙时候,叶非曾喃喃念道“可惜”,可惜的就是小龙火候未到,现在取用能威风一时,但这份威风的代价就是:真龙叶非修行路断!

  人命已丧,只剩龙命。

  龙筋是他修真龙的基础所在,这次离开身体后,叶非就再无法修行了。

  可惜死了,但叶非无悔,原因实在太简单:不杀对面恶龙,大家死无葬身之地,想活得拼命,想同归于尽更得拼命。再就是,刚才那个浑身黢黑的龟孙打了我,哪怕修为尽毁于今朝,我也得打回去。

  叶非不怕墨巨灵,是以要死打到底。

  第八百八十三章 盘龙长剑,梨花小僮

  叶非不怕墨巨灵,是以要死打到底。

  大半个月前,糖人大战仙祖祠总坛,那时见叶非取用精血藏剑时候,苏景就曾大皱眉头,同为爱剑之人,见好剑早夭免不了的郁郁;待到此刻,乍见叶非自身中抽出一条“龙”来,苏景心里沉沉一窒。

  苏景不晓得叶非与真龙的渊源,但他能看出那条小小的“龙”是叶非的修行基础所在!

  取龙筋前,叶非口中连串念叨着“可惜”,取出龙筋后他就释然了,开口时候声音平静,问苏景:“你怎样?”

  苏景费力扬手,指了指天上的太阳。三轮骄阳皆已散去,第二次施展的凌天秘法尽末了,苏景没力气了。

  比划过后,苏景才发现叶非根本没看他,叶非的目光带笑,只看自己手中的小小“龙儿”,小龙三尺,软塌塌的身体,一点也不威风,怯生生地翻转身体、正一圈一圈地把自己盘在叶非的手臂上。

  小龙气势全无,旁人察觉不出它的丝毫可怕,但浮城里下来的天龙却如临大敌,巨大身体盘结、一双龙目中饱含戒备,瞳孔缩成了两条长线,死死盯住小家伙。

  “我须得休整一阵,仍是盏茶功夫。”既然叶非不看别人手势,苏景只有说话。三日凌天之后,还有五日凌天!杀掉天龙之后,还有塔中巨灵、摧毁通天高塔之后,也许还会遭遇归仙槊妖……

  今天一战,还早得很,远远有得打了。

  “你能斩杀此龙?”不远处,丢六命伤一手的小相柳忽然开口,问叶非。

  叶非笑了,这个问题实在有些无聊,他懒得回答,空着的左手对苏景一摆:“你去调息吧……对了,三日凌天,三死七生,要是那三成死算成真,你调息的时候是不是就直接死掉了?”

  生死机会,并非凌天法术一结束就立刻分判,苏景死不死,会在术尽后盏茶光景内见分晓。

  “是,不过运气不会总这么差吧。”苏景的神气古怪,似是有些无奈。

  叶非没去追究苏景的古怪神气,直接点头道:“知道了,你闪开吧,若你未死,再醒来时我请你看死龙。还有……屠龙为我叶非一人事情,哪个插手,莫怪我剑下无情。”说话时候,盘龙的右臂微微一震,只见玄光乍起、一放即收,再看他右臂上盘龙不见,手上却多出一柄黑红色、盘龙纹的长剑。

  长剑提起,遥指巨龙,腕力到处剑尖轻颤,刹那、剑上一道曼妙龙吟弥漫天地!下一刻叶非已然消失不见,化身一道黑红光芒,直扑恶龙。

  庞然大龙,对那三尺龙剑忌惮无比,竟不敢接战,身体倒卷一飞冲天,避开这一击。叶非又岂容它逃窜,不等一击落空,黑红剑光便兜转直上,追上九霄、屠龙去!

  苏景收心凝神,与拈花、赤目护卫下,寻得一处安静地方,端坐下来闭目行法。

  小相柳抬头望着天上双龙恶战,神情里似是有些犹豫。

  拈花最善揣摩人心,笑嘻嘻:“小相柳,刚才见你斗恶龙,那神情……投入得很啊,你想屠龙?”

  赤目接口,同样笑嘻嘻:“去吧去吧,不用理会叶非说的狠话,他这个人说了不算,算了不说……不对,说了不算,不说更不算……”

  不等赤目说完小相柳就摇了摇头,放弃了屠龙打算,倒不是怕叶非的威胁,只是他觉得,就算自己入战也是捡便宜去的。

  靠捡便宜屠龙,那不算屠龙的。

  摇摇头,相柳闪身又飞出另一处天空:城中恶龙显身,杀猕凶神似是受恶龙所克、早早得逃走了,但其他方向恶战依旧,天空里损煞僧仍在苦战阳间来的六耳杀猕。

  小相柳再去驰援凶僧。

  两个矮子对望一眼,拈花留下来,为苏景护法,赤目踏上童棺去给相柳帮忙。

  赤目去入战,刚挥舞着星索抽碎两头阳间杀猕,不料地面上心中警兆闪现,同个时候地面上传来拈花的怪叫!赤目哪敢稍有耽搁,赶忙自裁驰援。

  死时便是复生时,赤目赶到苏景身后,未等他察觉危险从何而来,就觉头顶上恶力袭来,跟着天灵剧痛、意识泯灭,再死一次。

  死时便是复生时,赤目又活回来,这次看清楚了:自己的尸体成了肉垫,垫子上摔着一个人……青衣疤面,手执龙剑,叶非。

  自己是被叶非砸死的?赤目还有些糊涂,身边三尺处拈花的怪叫声传来,小胖子抱着入定如泥塑的苏景,撒腿就跑!半空里,那条巨龙正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地倒冲下来,这凶物个子太大,也分不清它是要扑杀叶非还是想对付苏景。

  赤目大惊失色,手中长链晃动倒卷天龙,掩护拈花抱着苏景逃命,口中不忘怒问叶非:“不是说你屠龙吗?!”

  “斗战事情,总会有个起伏过程。”叶非被恶龙从天上打下来,摔得狼狈不堪,但他气势不衰半分,说话的时候赤目暴发惨叫,星索被天龙甩尾倒抽回来,把他打得四分五裂,所幸叶非已然站起,暴喝“孽障受死”,提剑再冲天空,又和天龙斗成一团。

  赤目又活回了苏景身后,拈花惊魂未定,还不肯把苏景放下,颤声问赤目:“不是说叶非屠、屠龙吗?怎么倒是他把打下来了。”

  赤目把星索层层盘结,气定神闲:“斗战事情,总有个起伏过程。”

  话才说完,半空里巨龙一声怒啸,垂首戳角,叶非挥剑抵挡后又次被巨力直贯,摔回地面。

  拈花哭丧着脸:“那也不能总伏着不起啊!”说话间抱着苏景又开始跑,务必躲开巨龙远点、再远点。

  再过片刻,待到叶非第三次被巨龙砸回地面时候,任谁都看出来,叶非不是巨龙的对手了。可矮子们如何甘心,赤目还在“嘴硬”,迟疑道:“他故意示弱、以求诱敌……”

  话没说完,第四次叶非摔落,这一回爬起来,叶非哈哈大笑:“你们再不来帮忙,我可就死了!”

  叶非求援,可叶非居然在笑,眉飞色舞……生死输赢且放到一旁,打得开心过瘾了就要欢笑!笑声中再举剑,斗龙去。赤目顿足,对拈花喊了声:“你接着跑!”言罢踏棺飞天助战叶非,另一边小相柳也再化巨蛇之形,涌动毒云扑杀过来。

  ……

  中土,幽冥,西仙亭西北,破败的神君祠中,黄裙浅寻守着那只碗。一晃几百年过去了,三身獠祖乐乐留下的神奇宝物不见丝毫动静,陆角也再出现过。

  等待漫长且孤寂,但这是浅寻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了。除了等待陆角八出现、为陆崖寻得这世上唯一亲人之外,浅寻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忽然,她布下的剑界外,一个声音传来:“属下拜见主上,有要事呈禀,求请主上开境。”

  再熟悉不过了,尸煞阿大的声音。浅寻挥手,将禁法开出一线,放自己的忠心下属进来。

  浅寻法域内,阿大不敢飞遁,低垂首一路快跑来到神君古祠门口,再做告礼后迈步入祠,毕恭毕敬跪在浅寻面前:“打扰主公清修,属下罪……”

  阿大是浅寻一手带出来的尸煞猛将,从阳间到幽冥生死追随,时隔几百年后浅寻再见自己的忠心仆从,心里也有些浅浅安慰,是以她并不严厉,仄仄摇头:“不必啰嗦了,直接说正经事吧,为何找我。”

  “有一物,务请主公过目。”说着阿大自囊中挎囊中取出一面巨大铜镜,口中喃喃有声施了一咒,挥手在镜面上一抹,旋即七彩光芒自镜中流转开来,片刻成像、映出一片阳间景色,阿大跪在地上,双手高举铜镜过顶,奉于主人观瞧。

  浅寻不解,可她才一瞥镜子,消瘦肩膀忽然一颤,素手探出立刻拿过了铜镜……镜中所映应该是江南地方吧,正是阳间三月初春,素白色的梨花开满小镇,青青石板路上,四五岁的小女娃蹦蹦跳跳地正向前走,娃娃背身看不见五官,身上的衫子又干净又漂亮,缎面的鞋子上绣了红红的花儿,算不得多富贵,但一定是小康人家的心尖儿宝贝。

  囡囡头上,也戴了一串梨花,漂亮极了。

  从手到臂、再到全身,浅寻颤抖,轻、但难自抑,她认得这个背影,绝对不会认错的,哪怕她的眼睛瞎了她的五感废了、哪怕她已入土千年身体腐朽了,她仍能认得、永远不会认错那个小小身影。

  忽然,浅寻“啊”的一声轻呼,镜中的小女娃笨兮兮地,左脚绊到了右脚上,扑倒在地。

  完全下意识地,浅寻想要伸手去扶,指尖碰到了镜子,撞起一串涟漪,还好,镜中景色仍在,并未散碎。

  镜子里隐隐有呼喊声传来,孩子身后跟了大人的,只是相距远了些,见娃娃摔倒正急忙跑上前。但小囡囡很要强的,不等大人赶到她就自己爬起来了,转回头去向大人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囡囡转身了,浅寻看到了她的脸,就那么一下子,浅寻眼中噙满泪水,怎么可能、真的是她,那个小小的姑娘长得和妈妈一模一样的……就如冰冷大湖下深藏于水晶棺内的孩儿,怎么可能啊!

  第八百八十四章 大判传承,头等重案

  浅寻突然暴躁起来,因为眼泪,眼中有泪就模糊了视线,就让她看不清楚了,可是这个时候又舍得看模糊、怎么舍得有一点的看不清。扬起袖子去抹眼睛、想要擦净眼泪,可惜擦不干净了,泪如泉涌,仿佛永远也擦不干净。

  其实……梨花树下的囡囡跌倒再爬起、转头望回大人的时候,她是想笑的,可一见大人满脸焦急和心疼,小丫头瘪了瘪嘴巴,笑变成了哭,泪儿像一颗颗珍珠,晶晶莹莹地滚落。

  不用那么认真吧,梨花带雨,小丫头哭得可真投入。

  大人赶上来了,干净体面的妇人,长相是姣好的,但身形微微有些发福,不是浅寻,她才是娘亲。

  女人伸手,轻轻地拍打,给囡囡掸去漂亮衫子上的泥土,又用帕子擦掉小脸上的眼泪,免不了的还要皱眉轻斥几句,埋怨小娃不小心……语气里尽是心疼的。

  不敢再让小娃自己跑了,体面的妇人把囡囡抱了起来,继续向前走去。

  小娃儿的眼睛红红的,将下颌搭在阿姆的肩上,静静望过来,像极了对望,与浅寻。

  镜上法力不能维持太久,很快内中景色散去了,头戴梨花的僮儿不见。

  浅寻终于不用再擦眼泪,任由泪痕存于粉面泪珠半垂腮边,她转头望向阿大:“这是在阳间?”

  阿大的声音低沉且笃定:“江南,慈州,怀安古镇。”在人间时候,浅寻听说过怀安古镇的名气,他家的梨花冠绝天下。

  浅寻再问,张开口……开口时才发现,自己想说话却未能说出声音,檀口开阖、无声三字:齐僮儿?

  阿大看懂了主人的口型,或者说他早就料到了浅寻这一问,点头:“正是小主人转生……”前半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些轻飘飘的,他晓得这件事太过重大,大过了天地神魔,所以阿大有些恐惧,声音自然也就飘了,但半句话后他的心思稳定下来,大事,大喜事,当庆当贺当欢喜鼓舞才对:“恭喜吾主,镜中僮儿正是小主人转世!”

  一下子,浅寻的眼泪再度涌出,她不擦,再问:“究竟怎么回事,齐僮儿怎会转……”才说到这里,就那么毫无征兆的,一口鲜血被浅寻喷出,落衣襟、落罗袖、落铜镜!

  又见齐僮儿,浅寻心神震颤气息躁动。

  阿大大惊失色,急忙要上前救护,浅寻摇了摇头,不容他上前。

  浅寻长长吸气,可非但未能抑制气息躁动,反倒大咳起来,止不住的咳嗽中,挥袖将阿大送出法境,而后中土世界最最强大的女子放声大哭!

  可是不能哭太久,还有太多不明白,她需得立刻知晓真相。

  很快,浅寻重开法境,不是再召阿大进去,她亲自走了出来,到了法境外她才晓得,阿大不是一个人来的,其余尸煞猛将悉数到场,另外还跟了两个判官,红袍一品大判花青花,橙袍二品大判贺余。

  判官身份尊崇,但花青花与苏景平辈论交,贺余师兄更不必说,是以两人都对浅寻行晚辈之礼。

  阿大躬身道:“有关小主人轮回事情,其中过程颇有复杂之处,末将唯恐转述吃力,还请两位大人为主公详解经由。”

  花青花先开口。

  道理上讲,如齐僮儿当年遭遇,生灵一旦魂飞魄散就再没机会入轮回了,这是天地铁律,绝无更改余地,漫长年头里,阴阳司也一直是这样以为的……直到阴阳司遗落人间的另一件一品红袍回归幽冥。

  小九王带回了大红袍,不过苏景是阳身人、对判官鬼法修习有限,红袍穿在他身上也没觉什么特殊地方。再后来苏景斩田上,神君真灵显现、封下十四王之位,一品袍重回幽冥,传承到花青花身上。

  花青花心系人间、为人谦和,可不管他如何良善温润,到底他也是个猛鬼,待他继承一品袍时候不久,就探出一份天大惊喜:红袍之中暗藏了钟大判的一份传承,有关法术,有关政建,有关天地玄虚探索的传承。

  可以说,钟大判前半生的成就,尽数记载于红袍内。

  得钟大判的传承,阴阳司如获至宝,大把早已失传的古法秘术重见天日……说到这里花青花略显兴奋,但很快他想起正题,按下心中激动,继续说浅寻最关心的事情:在钟大判的传承中,记载了一件事。

  严格而言,不是一件事,而是大判的一个猜测:他以为,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世界无论阴阳,都是生为主、亡为辅,就好像阴间政事是为了让阳间更加兴旺一个道理,也是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会对魂飞魄散者网开一面。

  不是所有魂飞魄散之者都有机会,只有本性纯良、且不亏气数、不谋天地之人,可以逃过魂飞魄散之劫!换个说法:看上去他魂飞魄散,但真相并非如此,还是会有一缕游魂能够逸出劫数。不过这缕游魂不会直接入幽冥,而是被收藏于“某处”,既非阳间也非幽冥的“另一处”。

  对这些游魂的处置,不由判官做主,是天地规则来做“发落”,它们的下场往往是非生灵但开智精怪,比如土精石怪、火灵云妖一类特殊怪物。

  本来阴阳司主持的轮回,只限生灵之类,没有“你下辈子投胎山胎巨人、你轮回为石中顽猴”这么一说。

  便是说,在阴阳司以前看来,阳间有些怪物,在机缘巧合之下是会生出真魂灵的,可钟大判觉得这些“生出”的魂灵,其实也是轮回所致,不过这重轮回与阴阳司没关系。

  之后钟大判好一番旁征博引,花青花一度面露迟疑,不知浅寻想不想听这些……有关齐僮儿为何能还在轮回中的所有事情,浅寻都不会有丝毫不耐烦,她的神情认真,花青花就把钟大判的记载原原本本说清楚。

  那是好一番长篇大论,大部分论述丝丝入扣,但也有几处说得模糊,想来钟大判也未能尽解其中奥秘吧。

  再说中土那些山精石怪,比如拜认苏景为主的那对南荒天斗山山胎兄弟,他们的魂魄不是来自阴阳司,但死后一缕游魂就会入幽冥,从此真正进入轮回。

  花青花是从苏景手中接下的大红袍,平时他又和苏景多有往来,是以红袍中存有大判传承之事,见面闲聊时候他对苏景说得颇为仔细……

  说到这里,花青花收声了,具体关乎到浅寻的事情,还是有离山弟子来说更妥当,贺余师兄接下了话题。

  苏景得知钟大判“魂飞魄散未必真正散”这件事,立刻重视起来,请来幽冥真正的当家人尤朗峥大判,郑重其事要大判帮忙查找几个已经魂飞魄散之人,名单列出,第一位,三字工整:齐僮儿。

  大概何时身亡、因何魂飞魄散、她的父母是谁等等事情,苏景都对尤朗峥交代明白。此外又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拈花找来,专门画了一幅凝翠泊湖底冰棺内齐僮儿的面绘。

  这事真不那么好查的,可阿骨王对幽冥的人情太重,另外小九王也实实在在不好惹,尤大人眼见着自己若一个“不”字出口,对面那个泼皮怕是立刻会撒泼起来,尤大人皱着眉头答应了。

  尤朗峥何等身份,真正言出必践,且为了照顾离山的面子,追查此案的都是心腹:及时阴阳司的干员猛将、也和苏景有着过硬交情的自己人。追查齐僮儿一案的阴司首官,就是贺余贺大人。花青花的官位比着贺余更高,但在此案中花青花只能给他做副手。

  最近这两三百年里,追查齐僮儿,算得上阴阳司头等大案!

  贺余不居功,但也不肯遗漏丝毫细节,免不了又是一番长篇大论,把自己如何追查的经过细细将来。

  案子已经查了快三百年,不过除非真正找到“齐僮儿”,否则谁也不晓得她是否还在轮回中,毕竟钟大判提出这桩道理,对或错都无法证明,是以无人敢把此事提前告知浅寻。

  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钟大判的传承记载是对的,贺余剥茧抽丝层层追查下去,终于在半个月前找到了齐僮儿的转世,一户小康人家的独生娇女,名唤赵红翠,乳名梨花儿。赵家殷实没错,家门得体,但不是读书人,给孩子的名字实在难成雅致。

  听到这个名字,浅寻一下子笑了,叫什么都好,是她就好!

  想那时候,为了给孩子起个名字,陆崖、浅寻两位修行道上的青年奇秀,硬是没能找到好字词,如今人家给孩儿起了个这么简单……土气的名气,浅寻却开心得不得了!

  至于娃娃在转生之后,为何样貌还和齐僮儿一模一样,这件事贺余也说不清楚,依着几位大判的推断,这可能与“另一重轮回”的规矩有关。事关重大,贺余不敢怠慢,已经亲赴阳间查验孩儿魂魄,验明正身,古镇上赵姓梨花僮儿,就是齐僮儿。

  说到这里,贺余大礼以对浅寻:“晚辈无礼,为验明正身,去过凝翠泊湖底,惊扰小师姐遗骸,开棺取得她的一根头发,非如此无法证鉴……师……前辈请放心,冰棺重封妥当,小师姐她安详得很。”

  今时此刻,眼泪变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烫的,滚滚自浅寻眼中涌出,她退后一步,对贺余、花青花深深敛衽:“多谢你们,大恩不言谢,将来阴阳司若有差遣,浅寻生死效命……我要回阳间去,还请你们相助。”

  第八百八十五章 天尊眼力,唯一胜算

  十一世界,幽冥浮城战场。

  入定不觉时光几何,百年尚如弹指一霎,何况盏茶光景。苏景醒来时候,先看了一眼自己的罗汉法棍,略松口气:法棍未断,这次自己得了那七成生机,很好,他感觉赚了;跟着苏景只觉身下颠簸不已,仿佛正骑马驰骋一般,低头一撇,自己正被拈花神君扛在肩头,难为小胖子一双短腿勉强比着一尺长一点点,也能跑得飞快。

  第三眼,苏景望向天空,立刻就明白拈花为何会带着自己逃窜了——战事大不妙,叶非屠龙不成,倒是快要被龙屠了。

  天空里恶战滚滚,叶非的右臂软绵绵地垂在身旁,骨头不止折了几截,胸口也塌陷了大片,周身浴血,正以左手持龙剑苦战;小相柳化身庞然大物,但只剩下两颗蛇头了,且其中一只双目流血、眼睛瞎了,犹自咬牙奋战;赤目早都不知死过几次,他空着双手,新从苏景洞天内取来的星索打碎了,拈花那条链子取来手中,很快也碎了。

  一见苏景醒了,拈花又欢喜又委屈,立刻告状:“叶非把牛皮吹上了天,真打起来根本不成!”

  这样的说法有些冤枉叶非了,围斗众人狼狈不堪,但恶龙的情形也不那么妙,周身上下伤痕不知多少,头上长角这折断半根,昂昂嘶吼时口中不停流淌鲜血,不知是伤了舌头还是被拔掉几颗尖牙,腹部被破开了一条巨大伤口,另外还断了一根爪子,几乎所有伤势都是叶非所赐!

  真龙之剑,对浮城恶龙伤害极大。

  可是说到底,这场恶战是气力之争,真龙自自天性上克制假龙,气势上叶非站足上风,但是他以凡人之躯养龙、且他受纳的真龙气意是“敖元老”死后攒下的、终归落了下乘,更要紧的是随“龙命”而成的那盆清水修元不再其身!龙有真意而缺真力,让它的实力锐减。

  再加上龙筋尚未真正成形,种种不利累加一起,待到拼死恶战时候,叶非不是浮城天龙的对手。

  叶非已然打出心底魔性,人如疯癫,完全是悍不畏死的冲锋,手中黑红长剑只对恶龙颈下逆鳞要害。虽是几人合力,但相柳和赤目至多是在牵制,几乎所有攻势都被叶非接下来,全靠他时时刻刻都在同归于尽的打法,才让天龙有所忌惮,才拖过了这盏茶光景。

  由此天空的战团显得诡怪异常,实力上,巨龙占据绝对上风,灵怪、妖孽、邪主三大中土世界高手全无胜算;可气势上,叶非占据绝顶,仿佛苍鹰搏兔一般的……亡命猛攻!

  一剑乍起,黑光光芒再斩逆鳞,但天龙猛转身躯,巨爪横扫,荡漾罡风正扫中叶非左臂,大片皮肉被如刀罡风刮下,叶非左臂鲜血淋漓,既可见骨。

  左臂也伤,一时间无法紧抓长剑。

  手中黑红龙剑摔向地面。

  叶非身势不稳向后摔去,浮城天龙等待这个机会太久了,早已蕴势力的夺命狠击就此暴发,龙尾摆龙躯崩,那庞然大物就像一根无匹巨箭、激射叶非!若被它撞上,莫说血肉之躯,就是金精铸身的巨佛也会四崩五裂。

  可叶非没力气躲了。

  小相柳与赤目急忙扑上夹击凶物,奈何巨龙周身荡起的力量太过凶狠,让他俩一时间难近其身,这又何谈攻敌!

  叶非眼睁睁地看着巨龙扑来,死前瞬间,似乎时间都被拉长了。很古怪的感觉,叶非竟然还有工夫能想到一些事情:杀六耳父、入离山宗、伤恩师商照、被八师叔追杀、得龙命重拾傲性、成就中土人间第一邪徒……死前目光,不见绝望或者不甘,他的眼中神情:无所谓。

  没有人喜欢死,能活着自是最好,但就这么死了的话,无所谓的。

  无所谓的叶非,虽然叶非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无所谓。

  时间被拉长了,叶非脑中旧日情形浮现,之后……时间就停顿了?

  若非时间停顿,已经冲到自己面前,堪堪就要将我撞碎的龙角为何忽然停了下来?

  猛扑如箭的巨龙突然凝滞于空,因急扑而卷起的疾风吹得叶非长发飞扬,但巨龙真就停下来,停在叶非面前尺半处。

  与时间不存半个大钱的干系,巨龙骤停只因天空中升起五轮骄阳,只因一声振喝大吼、两字“凌天”响彻琼宵,只因一个相比于巨龙那么微不足道却又因满聚阳光而无比辉煌的小子、死死抓住了龙尾。

  就算是龙,只要力气不够,被抓住了尾巴也无法在前进半分,这一点上,龙和狗也没什么区别。

  “杀!”这一字的吼喝,是随着一口血喊出来。苏景口中鲜血狂喷,总是五日凌天,五倍修为,也禁不住这等巨力倾轧,他抓住了龙、但也险险就拼掉了命……

  不听赶到时,看到了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情景:五枚骄阳在天上排成一线,所有光芒都照向苏景,鲜血从他口中喷涌,他手中牢牢抓住了一条龙,嘶哑地喊着“杀”。

  这一声“杀”,是喊给同伴的。

  叶非的声音比着苏景更嘶哑,两字狂喊:“吾命!”,正翻滚落向地面的龙剑听到主人召唤,散起震耳龙吟,剑倒提、倒飞,冲向叶非!

  右臂断了、难动,左臂伤了、无力,双手都不足以握剑,是以剑入口,叶非以齿擎剑,身形再化流光,冲龙咽逆鳞!

  龙被捉住了尾巴,冲不上前,但并非身体不能动,先低头以最最坚硬的龙角挡下叶非一剑,跟着巨大龙躯倒卷而起,想要翻身回去打碎那个死死抓住自己尾巴不放的小小妖物!

  龙倒卷、龙转头,可它才一转回头,迎面一道星索就向它双目间抽下。

  天龙开口猛喷一口罡气,纯罡蕴巨力,硬是将袭来星索打得粉碎,施锁之人“哇呀”怪叫一声,气急败坏:“这龙这么凶?!”

  打到现在还有人会问这等愚蠢问题?只因他刚刚入场,不晓得前因后果,拈花赤目则齐齐欢呼:“天尊好眼力!”

  雷动天尊到!

  星索崩碎,痨病鬼却愈发勇猛,手舞殷天子,踏童棺飞驰如电,迎着龙头急冲上前。

  但不等他靠近,另一道巨大身影从天而降,“笼罩”于龙身——只剩下两颗脑袋的巨蛇,小相柳扑杀上前,以自己的身体死死盘绕住龙颈,不让凶物回头去对付苏景!

  同个时候,词古拙但声音清越的咒唱声轰响于四方,不听动咒。

  她才刚到,什么事情都不晓得……又何须晓得,打就是了!法咒相催,天空里垂下层层乌黑长藤,混于大雨的倒垂藤,缚龙身缚龙爪缚龙角。天藤坚韧异常,可是比起星索还大大不如,如何困得住凶物。天龙身躯再崩劲力,啪啪爆豆声密集响亮,千万天藤崩裂、寸断,仿佛被斩断身体的蚯蚓,扭动着、翻滚着四散飞去。

  但还有一根藤,来得悄无声息,它得气意也被无数天藤遮掩,待天龙发觉时,这根长藤已到它面前……藤不缠,藤如鞭,鞭上坠金铃!

  小贼化形,不听挥鞭,那一声鞭哨贯穿天地,藏下了不听所有担心、所有焦急、所有愤恨的一鞭,正正抽中天龙。

  天龙的鼻子。

  打龙打鼻子?没这个说法。不过大家相处得久了,冥冥中早都养下几分灵犀,之前苏景、相柳两人三击打鼻子,现在不听来了,想也不想还是打它鼻子。

  不听得修为绝不差,更要紧的是她手中的“小贼鞭”,那是一枚天地藤、世界根!

  龙又流鼻血了。

  刚愈合片刻的龙鼻子又被抽打得绽裂开来,鲜血飚溅。

  看似小小伤口,但也有天龙自己晓得,那份疼痛入锈刀、自鼻端直冲脑海,疼得它发疯!

  巨龙吃痛,开口痛吼,身体本能翻滚。也是因为这疼痛来得太过剧烈,激起天龙骨血之力。

  随着巨龙身体扭曲,巨大力量再次暴散开来,到得此刻苏景再也抓不住龙尾,人被甩飞开去,但他不肯后退卸去力量,正相反的,苏景背撑天都火翼,逆冲向前,疾飞如电。

  宁可以身体硬受可怕力量,也要向前飞去。只因一线机会,在他眼前闪现:那龙在痛吼,它正张大嘴,它疼得意识模糊。

  咽下逆鳞一点,巨龙性命所在,这是龙的弱点。

  逆鳞即为屠龙捷径……真的是捷径么?这弱点太明显了,哪条龙会笨到不作仔细防备。之前叶非舍生搏命无数次冲击,始终无法碰到逆鳞;此刻天龙疼得狂躁,一只前爪仍本能护住逆鳞。

  打不到逆鳞,但不是这龙就杀不了。

  在龙嘴巴里杀龙,这个事情苏景以前不是没干过。

  苏景扑向龙口。

  一道身影还在苏景之前,小相柳。化身巨蛇的相柳便会人形,分光化影、冲向龙口,苏景看到的机会他也看到了。

  一道身形还在相柳之前,叶非。身体遁入剑芒,化作黑红光芒一闪,入龙口!

  叶非在前,双臂暂废,以口擒剑;相柳在中,人形,双手十根手指上长出长长尖甲,如刀,不止锋利,且饱蕴凶蛇剧毒;苏景在后,他也有一柄龙剑,虽然中土剑冢封闭,但这柄好剑本身锋锐,也足以让神佛色变,丈一在握!

  一邪、一妖、一正。

  一个随口许诺百年转头就忘,一个吃到嘴里就是肉,一个坑不了才打。

  一个骄傲于心,一个骄傲于性,一个骄傲于骨血。

  三个中土五圆之人,个个身形如电,冲入龙口。

  三尸重聚,凑到一起顾不得叙旧,赤目一掌拍碎了拈花的头顶,拈花一脚踹碎了雷动的胸口,雷动一剑抹断了赤目的脖子,三尸追随本尊,闯嘴!

  外面打,就算加上不听也不见胜算,进了肚子便不一样了。

  男人们都冲进龙嘴巴,唯一胜算、最后一搏。

  入龙口,真龙剑激射去,斩龙咽;入龙口,长甲刺龙舌、种剧毒;如龙口,阳火冲腾……烧到哪里算哪里。

  巨龙的吼叫声突然嘶哑了。

  旋即天龙猛跳。

  第八百八十六章 大王威风,天龙精魂

  龙在半空,翻滚,跳荡,上下翻飞左冲右撞。

  天大的龙,到处乱冲乱摆乱砸,力量何其惊人、声势何其了得。只是力量再大、声势再隆也看不出威猛所在,不过是石板上的将死的泥鳅被放大千万倍而已。

  放得再大,也还是泥鳅。

  叮铃叮铃,几声悦耳铃声,从不听手中青藤鞭上响起,铃声只有不听能解其意:小贼在问阿姆,咱们该干点啥?

  龙嘴已经闭上了,不听没法钻进去找夫君了。

  不听稍作思索,暂舍巨龙转身飞向外间战场,待到沉冤郎、恶人磨与杀猕阴兵鏖战之处不听也不停步,扬声传令:“乖乖六六随我来。”

  “孩儿侍奉阿姆左右!”一对细鬼儿催起竹林,紧紧追随不听左右,向着战场深处杀去!

  瞑目天都旁边,一条巨龙上下翻滚,火烫血浆自龙口中不断喷溅;祟祟山外围战场,阿骨王麾下精兵死守阵地,将那无边无际的杀猕阴兵封拒山外,杀生震撼苍穹……

  足足燃香功夫,忽听得沉闷嘶吼自巨龙腹中传来,怒吼响起一瞬,巨龙腹皮浓浓鲜血迸溅,被利刃自内而外豁开一道狰狞伤口,叶非、小相柳两人破腹而出,自龙口杀入,入喉、入咽、入胸再入腹,一路冲来剿杀不停,直到洞穿巨龙下腹!

  龙鳞如钢,法术难伤,但它肚子里没长鳞,叶非与相柳这番冲杀,捣碎、绞烂了凶物的五脏六腑。叶非两手空空嘴巴空空,真龙之剑在绽放出全部力量后就此散碎,成烟成灰,再不复存在。

  叶非、相柳两人重返天地时候,苏景和三尸也告显身,不过他们不是从龙腹出来,而是自内向外、打碎龙目冲出。

  三人加三尸入龙口,杀入龙咽喉时便兵分两路,叶非相柳入腹;苏景三尸冲脑。

  若巨龙全盛,六人入口无异添菜,但这恶龙已经被叶非打得重伤,真龙剑对它的伤害极大;即便重伤,六个人中随意两三个入口,还是能轻松应付,但六个人一起来的,自身内分兵两路,让它首尾难兼顾。就算是真的神物也有力穷时,何况一条假龙。

  恶龙终于抵挡不住,已经被打得稀烂的咽喉中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庞大身躯轰然落地。

  死了个透。

  苏景才冲出来就听到一阵欢呼,一位扮相不是普通威武的猛鬼大将军俯身在地,激动大吼:“大王威风,仙佛难及!常旗子拜见大王,助战来迟罪该万死。”

  常旗子和他召集的瞑目王旧部冲进来了……只凭他们的本领,想要打通敌阵汇合阿骨王根本就是做梦,他们能冲进来,全靠不听与细鬼儿接应:不听来时,见到一支打着瞑目王旗号的残兵正在杀猕阴兵大潮中挣扎,但那时候小妖女惦念苏景,顾不上他们。

  后来男人们都钻进龙嘴巴里去了,这边恶战她帮不上忙,是以她返身去接应瞑目旧部,她是懂苏景的。

  果然,见到常旗子苏景惊喜异常,那份欢喜比着诛杀恶龙怕也不逊色,但也不及细说什么,扬手将一团黑雾扔向叶非:“这个比不得你的真龙,不过也算不错。”

  黑雾中,隐隐可见一条三寸小龙张牙舞爪,此物长相与浮城天龙一模一样。

  浮城天龙是假的,永远结不成真龙金丹。但天理的炼化得法,让这条恶龙也在祖窍中养出了一道精魂,苏景攻入恶龙脑海,生擒此魂。论成色,比起“敖元老”给叶非的传承差远了,可是叶非的“龙筋”废了,得此魂也是一番好滋补。

  叶非接过黑雾,一瞥:“破烂玩意,我不要。”

  明明是滋补,他却懒得多看一眼,叶非永远这副德行,结果惹来拈花大赞:“好叶非,从一而终,正道本色!”

  浑人浑话,叶非不理,伤残胳膊勉力一挥,龙魂黑雾被他扔向相柳:“脑袋掉了那么多,这个你吃了吧,没准能长出半颗头。”

  相柳冷哂:“丑陋腌臜,我吃不下去。”说着又把龙魂抛回苏景:“你家那条泥鳅和十六都修真龙,这条龙魂对他们的修行或有补益,你留下吧。”

  “裘平安、十六修真龙不假,但他们都是以本命入真修、为求至高成就不取外力相助,这龙魂就算摆放面前他们也不会看一眼。”苏景可不知道十六把叶非那盆“龙水”喝了,一边替手下吹牛,一边又把龙魂扔回给相柳。

  明明是件大滋补的宝贝,三个人却扔来扔去谁都不要,三尸和小贼全都看不下去了,小相柳也眉头大皱,烦不胜烦的模样,接过龙魂后又把手一扬……扔进嘴巴里吞了。

  上次接到龙魂时相柳快流口水了,才一扔出去他心里就后悔了……后悔的事情不能做第二次,吞掉恶龙精魂,相柳不忘冷笑,正要说上一句“麻烦无聊”,结果话未出口先打了个饱嗝,什么场面话都说不下去了。

  赤目还道相柳会把龙魂还回来,没承想人家这次开饭了,红眼睛真人愣了愣,旧愁新恨齐涌心头,转回头对苏景喊:“我以前就说,相柳不是个好东西!”

  苏景笑,一边笑着一边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倒下去的不止苏景,叶非、相柳个个立足不稳,摔。

  叶非那盆水没了、精血藏剑没了、到如今连龙筋都没了,现在还未死但已形同废人,连喘息都吃力,再站不住。小相柳在龙腹中又丢了一颗脑袋,九条性命打没了八条,最后一命也伤得乱七八糟,吞龙魂是滋补没错,不够想要化解其中力量须得一个漫长功夫,现在除了打个饱嗝外并无其他效果。

  三个中土怪物齐齐摔倒,三尸一拥而上,不理另外那俩,都去扶苏景。

  但苏景不用他们扶,小不听闪身抢上,打横将他抱在怀中……被这样抱着,苏景皱眉头:“不太好吧。”

  不听笑:“还成。”

  叶非摔了个五体投地,还忍不住问:“任我摔倒不理也就罢了,九头蛇你们也不扶?不是一伙的么?”

  三尸被不听“抢了”苏景,明明够时间去扶一下相柳,但赤目拦住了拈花和雷动,由得相柳摔个四脚朝天。

  闻言,赤目恨恨回答,还是那句:“相柳不是个好东西!”

  苏景被不听轻轻放下时候,天空五盏骄阳寂灭。

  拈花与赤目立刻紧张起来,又一次“邪法”尽灭,又一次生死“抽签”的时候到了,这一次生死机会、五五开。

  见两个矮子神情有异,小妖女自能晓得其中有隐情,追问:“怎么回事?”

  拈花赤目你一句我一句把“骄阳凌天”的前一道反噬解说清楚,顺便把她来之前的战况也讲了个大概,小妖女听完扬手去掀苏景的袖口,随即俏脸变色:套在苏景手腕上的“金火缠”镯子,镯上赫然一道裂璺。

  得自离山库的宝物,赋予苏景真火一变,也为苏景平添一条性命,这镯子不知何时断裂,已然“替”苏景死过一次了。

  素手轻轻覆在苏景的镯上,不听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运气糟糕,一日凌天之后镯子就断了。”苏景苦笑。宝贝损毁、丢掉一命,心疼死了。

  一日凌天,一死九生,大大的“赢面”偏就没赢,苏景丢了一命。

  苏景翻过手腕,把不听的手覆在自己掌下,真不需太多说辞,平平淡淡一句:“为我护法燃香时间,然后你我杀进城去。”

  “镯命”早早就丢了;刚五日凌天的对半生死现在尚未分判,若也死了呢?棍命会丢;还要杀进城去?那便是七日凌天了,三生七死,他自己的命去搏。

  这笔账太好算了,话说完时小妖女已经为他算好了……可不听不劝,点点头:“安心行功,我为你护法。”

  很快,苏景入定去。不听起身,对相柳、叶非深深敛衽:“连番苦战,不听谢过相柳先生、谢过叶非先生。”

  谢他俩与苏景并肩苦战,谢他们守护苏景身边。可是何须道谢呢?

  小相柳与苏景本就是过命的交情;叶非也早都明言会和苏景在幽冥“搭伙”。

  不听不去理会这些,男人之间的交情、信义与她无关,她只晓得,他们护了苏景,她这个妻子就应该去谢。

  敛衽过后,不听掠到百丈外,左手食指伸出,敲了敲缠绕在自己右手腕上的青藤,小贼会意、跳到地面显现人形,扎了满头小辫子的囡囡。

  不听蹲到小贼面前,轻轻说了几句话,小贼微一愣,立刻摇头,带动着满头铃铛乱响,竟然拒绝了不听。

  小妖女的脸色不好看,继续开口,她把声音压得很低,旁人听不清她说得是什么,但不难看出她的严厉,很快,小贼的眼圈红了,圆溜溜的眼中噙泪水。

  就在此时浮城上破空声响,二十头红顶凶神去而复返!法术炼制的原因,这些怪物在天性上受克于恶龙,恶龙出战时候他们逃回城去,现在龙被斩杀,最凶猛那三个糖人个个重伤难动,大好机会它们怎会放过。

  三尸纵声怒叱,冲上前去迎敌。

  再也明显不过,三尸绝非二十凶神的对手,想要护住苏景等人力有未逮,情形大不妙。不听俏目显露焦急之情,却不起身驰援,继续对小贼说着什么,语气愈发严厉了。

  第八百八十七章 倔强体贴,莫耶霖铃

  小贼伸手抹了一把泪水,下定决心似的狠狠一跺脚,小小身躯一转化作三寸青光,打入不听眉心。

  仿佛被敌人神通击中要害一般,不听惨叫半声,血流披面、扬身摔倒在地!

  三尸打得太吃力,拈花转回头想要去招呼不听来帮忙,正巧看到那一幕,小胖子大吃一惊,怒叱:“小贼造反……”话未说完,分神中的拈花就被身前三个凶神合力撕碎。

  死而复生,拈花转活,跟着他就听到一串凄厉长啸,刚刚摔倒的不听一跃而起……她的头发颜色变了,从乌黑变成了轻飘飘的青绿;她的眸子变了,从妖冶迷离变成了死气沉沉的黑绿;她的指甲变了,变得又尖又长,三寸尖锐,闪烁幽幽青芒。

  厉啸之中,不听忽然消失不见。

  消失同时,百丈外显身,不听突兀出现在一头红帽子凶神背后,手探出,打凶神后心。

  那头凶神察觉护身罡气被破,晓得有强敌自背后偷袭,心中吃惊但并不慌乱,凶神转心念、催法力,前冲速度暴涨!

  那具尸体快如闪电,前冲、飞、落地……胸口上大洞空空。

  他以为自己足够快,但在他加速冲起一瞬,后心已被不听击穿、心挖走!

  这头凶神冲起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挖心一瞬,不听消失;第一个凶神尸身落地,不听显现于第二头凶神面前,仍是那只手,仍是探去敌人胸膛,此刻不听手中,还抓住之前那个凶神热腾腾的心脏。

  手入胸、手上心亦入胸,两颗心撞在一起,都碎了。

  第二头凶神死。但他死前发动凶猛反击,手中精钢法锏狠狠打落向不听头顶,不听微侧头、锏落香肩,嘭地怪响,她闷哼了一声,之后再度消失。

  第三次显身,一对并肩冲向雷动的杀猕凶神只觉身边清香涌动,侧头一看小妖女已然跻身两头凶神之间,双手并起!

  左掌落,左边凶神的头颅沉陷、被直接砸进胸腔;右手扬,右边凶神的头颅硬生生被拔出身体,颈下还连了一串脊骨。两个凶神的濒死反击尽数落在不听身上,换回来的也不过是她一声闷哼。

  就是那颗挂了脊骨的头,变成了暗器,向着三十丈外第五头凶神扔去。

  人头飞出,不听又次消失。

  三十丈外凶神沉声怒吼,翻手打出十八张墨色符篆,“十八夜、永沉沦”,至黑天结界身周七丈……七丈黑暗才告结法便崩碎开去,什么道法玄虚,什么妙术神奇,只消力量大上十倍,打过去看那法术灭不灭!

  人头到,结界崩,第五个凶神的小腹上多出了一颗同类的头,口喷鲜血而亡。

  余下凶神口中同时暴发短暂且急促的啸叫声音,此为凶神联络讯言。啸叫第五声时,不听显身、挥手,尖且锋锐的指甲划向第六头凶神的肩膀……自左肩斜下、直到右腹,身如金刚强硬结实凶神之躯,在不听手下变成了面糊纸扎,一抓碎裂!

  第六头凶神惨死。

  但凶神彼此间已经踏入阵位,这次不等不听再消失,附近四头凶神立刻扑杀过来,一铲中其肩、一棍中其足、双刀刺天灵、一环击小腹,全中!

  一人为饵,四人猎杀,四套宝物尽数打在不听身上,不过她的身体仿若朽木一般,绵糟而全不受力,中击之处都深深凹陷下去,无论铲棍刀环,难伤她一点皮肉。

  不受外创,可是那些宝物上藏蕴的巨力还是打入不听身体,小妖女面上显现一抹绯红,檀口张鲜血喷……喷出来的又哪里是血,分明是一把细碎绿叶。

  细碎叶末正喷中施环凶神的脸,那头凶神立刻一声惨叫,连法宝都不要了双手在自己的脸上疯狂乱转——那些叶子又变成了种、沿着他的七窍钻取,三息过后,细蛇样的藤撑裂了他的头壳、胸膛、小腹。

  藤子们霸占了一具尸体的时候,另外三头凶神也死了,或碎首或开胸,个个血肉横飞,而不听又告消失,继续去猎杀第十一个。

  三尸、相柳、甚至叶非都惊呆了,须臾功夫、不听独立斩杀十头凶神?!她哪里还是不听,随着血腥杀戮与身躯受创,她的额角、面颊、脖颈、小臂、手背……露在衣裙外的肌肤都贲起细密、青紫色的血脉,再不见平时风情,只剩无尽疯魔。

  十头之后再十头,小妖女身形闪烁、手段残暴,所有凶神都死得惨不堪言!杀尽凶神后,不听直接跪倒在地,手抚心口接连呕出三大口青绿叶末:每一头杀猕临死前都会暴发最后的反击,而不听只求杀人、根本不懂躲避,这般打法纵使她修为再高三倍也受不了,强敌死光、自己也告重伤。

  三尸又心疼又着急,纷纷跑上前去搀扶,雷动冲在最前:“小不听,你……啊!”一声惨叫,不听竟挥手将雷动也斩杀了。

  杀人同时,跪在地上的妖女猛抬头,眸中死气沉沉的青绿颜色不见,两只眼睛不分黑白,全都变成了红,血红颜色!

  人入魔,性疯癫,智慧泯灭!

  拈花见状立刻大吼一声:“苏景!”

  苏景正入定,根本听不到声音,拈花也不是要喊他来帮忙,他只是喊出这个名字,喊给不听来听。

  果然,听到这个名字,不听眼中的凶气微滞;复生回到苏景身边的雷动也大概能明白怎么回事,急忙把苏景抱起、高举,大喊:“不听,你来看!”

  红色的眼睛一转,她看见了苏景……淋漓血色中,真的有一线柔情闪过。不听跪在原地,深深吸一口气,依旧望着苏景,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用力:“护好他。”

  言罢纵身去,直奔天空三千丈上瞑目天都。

  ……

  一直以来,不听都记得一句话,大师娘蓝祈飞仙前说过的话:莫耶世界,彩虹七氏明耀天地、匡护凡间。七氏之中,蓝氏尚有嫡传弟子于此。蓝祈活着,莫耶便未死。毁天灭地之仇,蓝祈尚在,轮不到别人去报。

  身为正道弟子、身带屠晚神剑、修习太阳真火,这些缘由让苏景与墨巨灵也成了对头,顺便他把莫耶之仇也扛上了肩,他对不听认真说过,莫耶之仇他感同身受,墨巨灵一脉他永远视作仇敌。

  那时小妖女微笑着点头,她信他的话,晓得他是真心实意。可是点头只是因为苏景之言让她心里暖暖的,却并非认同。

  莫耶人还在,莫耶之仇就轮不到别人去报。蓝祈如是,不听亦然……天上那城中,就藏着一头墨巨灵!

  即便天理没机会参与剿灭莫耶的战事,但他是墨巨灵,这就足够该死了!

  莫耶之仇,与旁人无关,她不想等苏景醒来。

  还有一个小小算计,她不能等苏景醒来的——醒来了,要入城,苏景就得施展七日凌天,七成死三成生。若他醒来时,浮城沉落、巨灵伏诛,他就无需发动邪术了。不动“凌天”之法,自也就没了生死反噬。

  想自己报仇,这是霖铃的倔强;

  想免去苏景再施“凌天”,这是不听的体贴。

  成全自己也能成全他,实在不用太多犹豫了,接下来就只剩下一个问题:她有能力打入浮城、摧毁巨灵么?

  不听以为自己可以,因为她是莫耶人,通晓“祈灵”的莫耶人。

  莫耶“祈灵”之术,在中土被唤作另一个名字:请神,也叫做神打。

  此术于中土只是小术,几乎无人做专门修持,倒是走乡串镇的神婆巫汉常常会用,大都是行骗,不值一提;但在莫耶地,请神上身入战杀敌却是重术,传承千万年、开枝散叶秘法流派众多,甚至凡人也多有施展,只要长年茹素再诚心敬奉一方真灵,待到需要时唱响法咒既可成术。

  不过法门不同、修为深浅不同,施法时请来的神灵也林林总总,从黄大仙到孤坟野鬼再到诸天神君等等各不相同。

  但请神也好、祈灵也罢,法术中真灵附体,施术者会变得神志混乱,不属于自己的大力入身,对身体的伤害巨大,一次施术过后,大病一场是最好的下场了。

  从此疯癫不辨亲仇;元基粉碎修行路断;身体残疾再难稍动甚至直接丧命,种种恶果根本不是施法之人能够控制或选择的,会有怎样下场,看运气。

  也是因为会有这样的后果,所以在以汉家传承为主的中土修家眼中,请神为邪佞法术,不足取、不去修。

  其实法术本身不存正邪之分,差异的是中土、莫耶两地灵长对修行的认识:中土修家追求中正大道,莫耶高人认为力可胜天。

  不听施展的就是“祈灵”,不过她请来的不是什么神尊仙灵,她请的就是她的化灵宝物:青灯藤、小贼。

  以莫耶秘法,让小贼彻底融入不听身体……不妨换过说法,融身、合智,以己身做炉鼎、以自己的修为、血肉、身体铸成炉鼎供养小贼,尽不听所能尽可能激发小贼的潜力。

  杀敌时候,不听、小贼都是疯癫的。

  这一次“祈灵”过后,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还能不能活、能不能认得苏景?不听不知道。不过她以为:自己去“蒙”一次生死,总比苏景去蒙生死更好,所以值得。

  值得了,冲城去,杀敌去!

  双目血红的不听冲上城楼,稍一分辨便察觉通天塔是敌人一切法术的中心,墨巨灵天理必在其中。疯女人的口中突然爆发一声嘶吼,向着高塔疾飞而去……此刻小妖女的神志混乱,在她心里只有一道杀念——杀掉那座塔中所有生灵。

  是以她自己都不晓得,她口中的怒吼是两个字:莫耶!

  第八百八十八章 金铃还真,巨灵天音

  不听才告扑起,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冷哼,一个人向她迎面冲来!

  周身上下纯透黑色、额上生双角,化身常人大小的墨巨灵。不过并非天理本尊,与之前一样,来迎敌的是他的影身。

  不听猛挥手,指甲尖锐,横扫来敌。墨巨灵不看对方攻势,黑手结印直直向着不听额头扣下。

  连串火花迸溅,轻易撕碎凶神的指甲,划在天灵影身上竟如钝刀刮岩岗,不听难撼敌人分毫、只留下几道浅浅白印。不听应变奇快,左手一击无功同时右手已经扬起,去抵挡天理影身扣下的手印。

  双掌交击,全无声息,黑色之手结印、打中不听的右手心。

  印落,自有诡怪法术成形,不听的身体陡变僵硬,于此一瞬难做稍动。小妖女不能动,天理影身却不会稍有停留,另只手也结印,正中不听顶盖天灵。

  小妖女被打落,流星坠地一般,重重摔下。

  影身面上惊诧显现,天理自己明白,对这道影身倾注的修为,比着上一个影身要强大许多,一掌拍下去就是小一些的陨星也被打碎了,不听的头颅竟未碎裂,只是人被打得摔落。

  影身立刻掉转身形向下追去,以求一鼓作气打灭妖女,可他才一动,双掌忽然一阵麻痒,窸窸窣窣地怪响中无数细小藤蔓从影身黑色双手中钻出,细藤迎风而长,反卷其身!

  正摔落中的不听身体陡然一提,又翻身重回,素手翻翻一条血色长鞭在握,长鞭破风,遥击影身。

  影身急震动,就在血色长鞭打到前刹那,所有生于其掌的细藤尽数被墨色浸染、催杀,跟着影身一闪消失不见,消失同时他已出现在不听身后。天理双手结印正要轰袭,不听周身青光一闪,也告消失。

  一念穿空,不听躲过一劫,百丈外再显身,可还不等她逆袭强敌,耳中忽然响起“呵呵”一声轻笑,旋即巨力袭来,她被打中肋下……百丈外那头墨巨灵影身正重来、身边另个墨巨灵手结锤打中了她。

  两个影身!

  第二次摔落,妖女转念再穿空,两个黑色也同时消失……眨眼后,三条身形同时出现,或挥鞭或结印,彼此换过一击,不听再吃亏,背后中一印,又告消失。

  两头影身相对微笑,黑色身形迅速模糊、不见。

  这次“消失”的时间稍长,整整三息后才又出现,仍是才显身就打作一团。再也明白不过,不听的虚空穿遁逃不过墨巨灵的洞察、逃不过两道影身的追杀。

  既然逃不过就不逃了,“祈灵”妖女魔性昭彰、恶斗强敌。只是对上一座影身她都略占下风,双影双杀之下她全无胜算。短短相斗,七息中五击,不听呕血,细碎的绿叶飘洒。

  无论怎么看小妖女也输定了、死定了,但人已入魔,不知进退,那个心中只剩一道杀念的女子!

  还有……恶战中,不听在变化,窈窕身体迅速枯瘦下去,她的额头塌陷了、眼睛狭窄了、皮肤黯淡了,又过七息她完全变了个样子,变成了另外一人。

  三尸催促童棺急急入城相助不听,此刻刚跃入城内,乍见不听的“变化”,三尸脱口惊呼:“田上!田上啊!”

  不听变,变作了田上。那个被中土幽冥通缉万万年、于阴阳两界掀起无数腥风血雨的凶恶魔头。

  死后尸体被小贼挂了铃铛的田上。

  田上的双目同样血红,从头到脚不见丝毫生气,但他的笑声桀桀,狰狞无边,猛伸手抓住了一头影身打过来的拳头,那头影身仿佛身在雷亟,立刻开始剧烈颤抖,拼命挣扎却怎也无法挣脱田上的手。

  肉眼可见,丝丝缕缕的灰败煞气自田上的手迅速蔓延上影身的拳、腕、肘、臂、肩……

  另一头影身全力出手,以求击毙田上救援同伴,法、力、拳、印诸般狠击暴风骤雨般打过来,田上则一动不动,由得敌人把自己打得头颅歪斜身体开裂,他都无动于衷,只“专心致志”地抓着第一头影身的手。

  片刻,田上的煞气爬满第一头影身全身,旋即“嘭”地轻响,影身爆碎、变成细细尘埃、飞扬四方。

  一头影身被诛灭同时,已然快被打烂的田上,周身筋肉又开始蠕动:一个人,开枝散叶,那过程快到弹指难及,但那过程却清晰无匹,人变成了树、树落了叶、叶落半空又变成了树……刹那,一片青青之林铺满瞑目天都!

  林为木,可木上、枝间、叶中都透出盈盈水色,这是一片水做的林?

  水不会变成林,但水可生木,五行生衍之一环,至水生木。

  驭界夏秋交界,金秋湖底曾有这样一片至水生出的林渊,被小贼挂了铃铛的水生木秀。

  林成形,林成狂,这世界上最最凶残的莽林,藤鞭叶箭,百木凝雷千木化罡万木之林化身无穷劫数,攻杀影身!

  三尸入林,三尸亦死,重活到苏景身后,此刻周围战线溃败,四方阴兵、空中杀猕冲来,他们不敢入城,只把地面几个要紧糖人当做目标,三尸无暇顾忌城中不听,与瞑目旧部、阿骨麾下人马汇合一起,做苦战死守。

  城中,十息过,连绵青木消散,第二头影身碎尸万段,变成一摊摊难看墨迹洒落在地。妖女重现、朱瞳青发,疯魔模样!一跃而起想要再冲高塔,但很快她又跌倒原地,呕血:这次吐出的再不是细碎绿叶,青红斑斓的汁液,透着诡怪的香!

  一口血未能吐完,她的天空陡然沉降——手,一只孤零零的十里巨掌突兀显现,向她抓来。

  天理故技重施,一手入灵通!曾追得苏景上天入地险险身死的巨掌,小妖女拿什么去挡?

  不挡,也没了妖女。

  巨掌当空拍来时候,妖女变成了一块石头,亮晶晶、闪烁着璀璨星华的石头,拳头大小。

  若离山司宝长老申屠灵灵在此,当会失声惊呼:上重天宝、补海星石。

  离山库上重天里供奉的七件乾坤宝物之一,被小贼挂了铃铛的星石。

  石破天惊。

  黑手崩碎。

  通天塔中痛吼如雷,星石飞起,只一击便将十里黑手打了个粉粉碎碎!

  黑手散碎去,星石上金光绽放,猛一闪……光芒散去后魔女再现,挺胸昂首将冲到口中的腥甜鲜血重新吞回腹中,不肯耽搁、再次冲向高塔。

  神志癫狂,不听现在记不起自己是谁,记不起苏景是谁,更记不得“只有燃香功夫、非得在他醒来前毁敌阵、杀巨灵、沉天都”,她不晓得为何“不能耽搁”,只是在心底存着一道潜思:要快,要快,一定要快!

  可是刚刚冲起的身形马上又停顿下来,不听驻足,微侧头,显得有些迷惘:伫立城中心、无比醒目的高塔不见了,在她眼中,只有一片黑。巨大的黑,自浮城直连苍穹。

  距离近了,就看不清全貌,直到不听抬起头向着高处望去,她看到了一张黑色脸孔,正垂头、满目慈悲地望着她。

  墨巨灵真身显现。

  恶龙、凶神、影身、灵掌……当所有手段都被破去,墨巨灵不得不显现真身了。

  到得现在,祟祟山崩碎造成的城中阵法震动已经平复,天理能够暂时抽身法阵,只留一道真灵镇守大阵即可。但他决不能离开太久,半个时辰是为极限。

  这一进一出,也非全无代价,将来天理会受下一道大阵反噬,虽不致命但也足够他重伤一场了。天理已经没得选了,宁可将来反噬也得显身杀敌……墨巨灵不记得自己究竟活了多久,但他记得明白:这漫漫岁月中,自己从未想今日这般狼狈,被人硬生生逼出重要法术。

  逼他到如此狼狈境地的,不是什么金仙妖圣,甚至连修行境界都未全部完成的几个小家伙,小人物!中土五圆,江南白马,苏记老铺的少东家和他的朋友们。

  “你不要命了么?”墨巨灵开口,对不听说话。

  言辞斥责,但语气中既无愤恨也不存敌意,只有满满的难过与焦急,仿佛父母知道孩子不听话、偷偷去有暗流的河中游泳了。天理叹息:“你这样打,一定会丧命的,不值得。”

  墨巨灵身形大若巨岳,说话声音浑厚洪亮,闷雷般的振响,可这声音落在不听耳中,柔得如清流、暖得如春风,无可言喻的柔柔暖暖每一字,自耳中落入心底,迅速消融着她中的冷冽与戾气。

  而城外,无数阴兵等人听来……所有人都知晓墨巨灵在说话,却无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好像是首曲子、是首山歌、是首从未听过却再也熟悉不过飘靡调子,让人如坠暖春,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阖,没法说的舒服。以至众人的拼杀都不自觉地放缓了,瞑目旧部阿骨精锐再到驭人无尽军马,个个如此,甚至连小相柳与叶非的目光也放缓许多、柔和了些。能不受魔音所扰的,诺大战场中除了入定苏景外,就只有三尸。

  灵怪之耳,什么仙籁佛唱,和淮河画舫上红倌人的伶伶小曲全无区别……不对,明明是姑娘口中的小曲儿更好听、更销魂,唯一不足之处只在姑娘们不白唱,想听得花钱。

  第八百八十九章 铃如怒海、歌中宇宙

  “凄苦少年时,等啊盼啊……终于等来了你的快活日子,那日子很长远的,连时间都是香的、连呼吸都是甜的,今天你却来拼命了,你可知,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天理轻声规劝着不听。他不算墨巨灵中的至强能者,但他有两项得意本领,冠绝同族:其一为“精学”,他擅长学习与钻研。若以打斗而论,瞑目王的手段他望尘莫及,但他改变了十一世界、改变是瞑目王留下的诸般法术,靠得就是他的“精学”之术,一点点学习明白了瞑目王的法术,研究透彻了那这世界的规则与重重法术的行转原理,再着手修改事半功倍。

  另一项本领为“慧眼”,他与不听素昧平生,却能一眼看穿她心底最最柔弱之处。具体经过、究竟何事天理是看不出来的,他只能明白个“大概”。“大概”就足够了,能让他的蛊惑之言有的放矢,直击心底。至少在天理那个年代,因为“慧眼”之能,论起蛊惑人心的本事,在同族之中天理能排进前百。

  “莫再逞强了,好强伤了自己更会伤了他……”天理说话不停,这一族巨人都啰里啰唆,可此时他的言辞绝非单纯啰嗦,声灌天魔改弦之声、气蕴古妖劝诱之意,这一道天音靡降的本领,本就是墨巨灵的拿手绝技,看似平常闲话,他在语中灌注的修为与力量,比着入身一场恶战也毫不逊色。

  田上尸魔、水生木秀、穿霄星石,魔女接连展露的手段,即便天理也不能不忌惮,能以声色沁染收服此人是最好的选择。

  可天理能知不听的脆弱何在,却又怎晓得她的脆弱究竟从何而来!怎会成为孤女,怎会无依无靠,怎会有家不归?全是拜墨巨灵所赐……墨巨灵!

  最初的犹豫过后,她的眼色更加狰狞,心底戾气重聚,被贲起血脉覆盖的脸上渐渐露出笑容,凶狠且残忍。

  天理的声音稍顿,软软地笑:“你把自己绷得太紧了……”说未说完,突然金铃怒鸣!

  来自魔女身上的铃声,急促、铿锵、高亢、嘹亮,饱蕴杀伐气意,直扑墨巨灵!

  天理眼中异色闪烁,又是一个没想到:不受魔音诱惑不算太稀奇,虽少见,但总会有些心志专一的蠢货不被魔音劫持,可不仅不受,反还动音反击的,自降世以来天理只遇到过一次,眼前这次。

  铃声才响起就告疯狂,传上天传下地,传去四面八方,乾坤饱受其声又告回荡返回,只在刹那间,这城、那山、远处的林、更远处的连绵丘……天地间所有一切都成了铃声的“帮凶”,纵其音、纵其意,各个方向涌动如潮,急扑天理。

  这已经是在斗法,以金铃破魔音,而魔音本就是天理的法、一旦被巨灵难逃重创,在道理上,斗音与斗剑、斗符、斗阵全无区别。

  惊却不慌,音法相斗,本为墨巨灵专擅,就在柔声说话中,天理的声音突然一变……他唱歌。

  完全陌生、甚至完全超乎想象的调子,再没有柔和婉转、再不见声色劝诱,他的歌声古拙、久远得甚至超出了天地的由来,他的歌声广阔,广阔到甚至三千世界都受纳不下。

  苍凉之歌,浩瀚之歌。

  从地到天,从天到星,从星到银河再从银河无边扩散开去……一切都被收容于天理的歌声。即便听不懂他口中生涩歌词,即便从未想象过世上还有这样的歌,但是在感受到他的苍凉、他的广阔之后,人人都能明白:他唱的是宇宙。

  什么样的人,才能在一首歌里唱出宇宙的滋味。

  隐藏许久、寂静许久的瞑目天都,终于在今天“热闹”起来,铃如怒海、歌中宇宙,瞑目王也不曾想到过的声之盛筵。

  只是这场筵,只有一人能活。

  歌声一起,金铃突然嘶哑……嘶哑,但并不低迷。

  便如撞钟,大钟完好声音浑厚,可钟若开裂后再被猛撞,它的声音就变得刺耳,变得凶狠,变得更……倔强。

  铃如是,嘶哑后的铃声更加凶悍,于短短几息间刺耳金音暴涨爆起,险险就湮灭了天理的歌声。可无论铃音如何凶悍,哪怕它已呈怒海暴潮之势,却总也无法湮灭那一线歌声。

  再疯狂的海也吞没不了一片轻灵羽毛。随波逐流、随浪起伏,泰然自处的天理之歌。

  涨潮之后,就是退潮了,铃以嘶声装势,如壮士绽血勇,强却难持久,而此消彼长,天理的歌声渐渐涨起,初时他的歌声并不响亮,可短短盏茶功夫过后,他的歌声已然变作浩荡天音,充斥天地!

  铃声仍倔强,愈发的尖锐,隐投绽裂之声,强悍不变,只是稍有修为之人都能听出那份声嘶力竭的“味道”。

  忽然,墨巨灵收了歌声,言辞缓缓……说话也和唱歌一样,注入浩大法力,继续与铃声争强,只是歌声停下后就没了那份洪洪广浩的压力,让铃声变得“轻松”许多,天理垂首望着不听,他的目光很软:“音为法,属声色,这般斗法不止拼修为的,还要拼心境……心境从何而来?从眼界而来。太多事情你没看过没见过,又怎么可能有上乘心境?这一战你又怎么可能会胜?收手吧……天理没什么朋友的,今天却真觉得少了你会不好,做我友,我带你去听去看,去见真正宇宙,去见无尽未来。”

  笑声响起了,不听在笑。

  她的笑声里有哪有丝毫欢愉,只有悲凉和愤怒,比着痛哭更痛苦更悲愤的笑声,被屠灭后就变成死寂之域的莫耶世界,正在魔女的疯笑声中纵声大哭!

  笑声入铃声,同为不听法音,再攻。

  天理不晓得这个女子为何如此“执迷不悟”,叹了口气,歌声再起……

  不听入魔、小贼发狂,战中不作思考全凭本能行事,天理以魔音攻来时候,“她们”想也不想就动铃反击,选“音”为法与巨灵相斗,只因铃铛本就是乾坤引的一部分,法音为小贼擅长的本领。

  可惜天理说得没错,这等斗法与心境有着莫大关系,小贼出身不凡可她才从懵懂中开智多久?初战时“她们”可做迅雷般狠打急攻,斗得稍久就落到了下风。

  终归不是天理的对手,铃声里开始出现了杂音,嘶嘶沙沙的怪声,没法说清楚它从而来来;不听的怒笑依旧抗癫,但天理看得清楚,她的眼中、耳中都淌下细细血线,强弩之末了,还能再撑多久?

  城外众人何尝不知小妖女情形危殆,可四面八方杀猕攻杀凶狂,情势岌岌可危,谁也腾不出手去攀城相助……就算没有阴兵牵扯也无用,浮城范围内法音成杀,铃声笑声歌声交杂一起,若以普通法术、剑术强破音杀,即便成功也会连不听一起打杀。想要援手,除非同术相助,催音凝法以入战。

  三尸根本不懂法术,苏景尚未醒来,叶非成了废人,小相柳连喘气都吃力,还有谁能相助不听?

  突然间,三尸等人所在战场,大地猛烈颤抖起来,嘎啦啦的怪响中,一道道巨大地缝绽裂开来,旋即道道粗壮巨藤裹挟滚滚泥沙,自地下冲起、横扫!

  千根藤、千丈藤,轰轰烈烈打击战场,扫米杀猕!其中一根巨藤上,站着个三四岁的光头小子,遥遥对三尸抱拳:“孩儿拜见三位叔叔,孩儿来迟了。”

  打过招呼,光头小娃在巨藤上手舞足蹈,道道法篆被他散出、翻飞,大地躁动愈发剧烈,更多的藤被他唤出,助战三尸,强袭杀猕兵马。

  参莲子到了。

  参莲子是与影子和尚一路的,三尸霍然大喜,急急发问:“参莲子,影子大师何在?”

  不等参莲子回答,西北方向上就传来一阵木讷声音:“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

  正是和尚,他念经。

  参莲子入战,影子僧也入战;参莲子助战城下战场,影子僧驰援瞑目天都——法入禅音,和尚念经。

  即便最懒惰的小沙弥也会背的法华经。

  和尚从西北来,直接入城,口诵着经文缓步来到不听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三尸看不见他现在的样子,否则一定会“咦”上一声、再伸出小短手去摸一摸他身上的袈裟,灿灿烫金的璀璨袈裟……

  论身形,和尚为真影魂身,说穿了就是个鬼,以他的本事,想要在幽冥中隐藏自己和参莲子容易得很,一路上都没打过一仗,没人能察觉他们;论位置,和尚与参莲子落入此间的地方,相距祟祟山比着不听、相柳、苏景这几路同伴都近,但他却来得最晚。

  “与大比丘众万二千人俱……”很普通的经文,但被影子和尚念来,一字比着一字更响亮,短短两句后,每一字都如天雷浩荡、炸响九霄!

  而和尚的语气平静,全不见他运力使劲,何须用力,他的经就是他的法!经入法音入战,影子和尚与不听并肩,共抗天理的宇宙歌:“皆为阿罗汉,诸漏已尽无复烦恼,逮得己利尽诸有结,心得自在……”

  第八百九十章 那些花儿,生命声音

  念过几句经文后,影子和尚忽然把话锋一转:“优佛陀走了,所以我来晚了。”

  “蒿草中的佛陀真识总有耗尽时候,在我落入幽冥第三天,这段真识终到油尽灯枯境地,佛陀散去前再显金身,与我交谈片刻。”

  “寥寥数言,醍醐灌顶,佛陀散去,和尚却隐约尝到菩提滋味……”影子和尚面带微笑,把自己在幽冥的经历说出。他人浮城中,面对墨巨灵,这番话却是讲给城外同伴听的:“之后我静悟七天,将菩提滋味化心中明慧,之后起身赶赴祟祟山,结果耽误了此间战事,来得晚了、和尚错了。”

  影子和尚对面,墨巨灵的脸色变了,和尚念的不是经,可他声中法力不减分毫。

  随口说话,也有经法之力,即便天理也做不来。墨巨灵尚还需借住“宇宙调”来扩动魔音,和尚却白话、经法等同之。

  他所言,即为经;他所想,即为法!这是怎样的境界?所幸和尚现在的力量有限,想是他的修为远未恢复之故。可境界摆在那里,恢复修为只是磨时间的功夫了,假以时日,此僧必成大患,非得及时扼杀不可……

  天理虽是强敌,但他的见识了得,所料不差。

  优和尚“临行前”再显身,这段真识所带记忆不多,没办法引经据典长篇大论地去做点化,但又何须过多言辞,一段真正佛陀思识即为一段真正光、一缕真正香,光明耀于目香清静于心!和尚送“他”最后一程,能感受和体味到这佛光与禅香,远胜破经万卷!

  和尚的记忆尚未恢复,但心底重开清明。

  论本领,影子和尚确是逊于盲眼僧、天真大圣、剑域主人这些人,可这不是说他本领不行。正正相反的,当盲眼僧走后、正是这位影子和尚撑起摩天古刹,独掌佛光暖耀人间,他曾让万家生佛让天下得惠!当年西海邪庙中,就连那杀猕归仙残魂郎齐都说:你全盛时,我唯一活命机会就是跪地讨饶求你能心软。

  重开心底清明,在别家修士来说不过是心境更坚固些、心智更聪慧些,可是对影子和尚而言,却是花开见佛、举手齐天。

  以前他只是个迷迷糊糊、修为不错的和尚,如今他却是行走于人间的尊者。

  往日的光芒万丈,不会理会迷糊和尚,但会很快重聚于人间尊者,和尚已经找到了回去的路。只差:时间。

  陡然间,天理的歌声暴涨,全力催动魔音,务求诛杀和尚于今日。

  和尚的元修不足,他的禅音威力与入魔不听的金铃狂笑相若,两人联手,墨巨灵依旧胜券在握,时间会拖得长一些,但他仍有把握在归阵时刻到来前杀尽强敌。

  歌声苍凉且浩瀚,于瞑目天都中回荡不休,不可见的魔音之杀,开始急攻猛打。

  和尚说完了事情,又开始念经,说闲话也有经文力量,不过和尚木讷,平时不善言辞,不念经的话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聊的。

  影子和尚的经法没语气、没顿挫,白开水似的调子,声音里满满慈悲本意。慈悲源于心,本就和语气无关;魔女的笑声和铃声急躁,始终高亢,凶悍如刀。

  一慈悲,一凶狠,一为苏景的第十三魂,一为苏景的结发妻子,咬牙苦头墨巨灵……又是盏茶功夫过去,天理的歌声越来越嘹亮,无论铃声笑声还是经咒声音都被牢牢压制,和尚与魔女犹自强撑,但已摇摇欲坠。就在这个时候,另一道声音突然闯入浮城内:窸窸窣窣,很轻微,寻常人的耳力都难以捕捉,只有修为足够火候的好手才能听到,只有曾入世领悟自然的大修才识得这个声音:破土、发芽,种子生长的声音。

  声音闯入城中,但它来自城外……苏景身前,三尺处,一盏轻芽儿钻出地面,凭空出现的嫩芽生长奇快,拔梗、开叶、结苞、花开绽放,前后一息光景,一朵葵花长成了。

  花如盘,鲜黄明艳的葵。

  花开一瞬,花盘微颤,数百花籽洒落入土。下一息,数百嫩芽生长、成形、花开、落子,一花再生数百花,如此往复,就那么一息再一息,短短一会功夫,以苏景端坐之地为心,浩瀚花海绵延铺展,猛扩远方。

  花海铺展于战场,花儿不伤人,只是最最普通不过的向日葵,只懂得生长,其他什么事情都不会做。杀猕阴兵不管、身边有花长出他们一刀扫过,砍翻一片。

  可生命之韧其实刀剑能足够斩断的?被砍断,再生长,被连根拔起,又有新的种子落入泥土,再生根又发芽……

  一朵花生长、开放的声音,细弱不可闻,但千枝、万枝、万万枝呢?当目光所及每寸地面上都有葵花招展,当连绵花海同做招摇的时候,那窸窸窣窣的生长声音,早已贯彻天地、席卷浮城!

  看似再普通不过生命,却是天地自然、诸天神佛所有伟大力量存在的最终意义。花海之声即为生命之声、生命之声即为金乌之声,最最直白也最最辉煌的声音,它不是法却远胜诸般法术。

  生命音,生长声,惊涛骇浪一般攻入瞑目天都,助战魔女与和尚,斗那墨巨灵的宇宙调!苏景尚未醒来,但……他已出手?

  天理面色再变。

  以如此平凡的花开声音对抗饱蕴玄法的宇宙调,以平淡无奇的“生命”对抗深邃浩渺的宇宙,这又何尝不是一重境界。与修元无关、只于心境相牵的境界!一场恶仗打到现在,天理早已晓得这伙糖人不好对付,可他仍未料到,或许他们的力量羸弱,但他们的心境高远、他们的思慧无边,他们是修行世界的……妖孽!

  法声重重,决战浮城,不知何时开始,歌声、铃声、笑声、经声、花声这些声音都变了样子、脱了形质,变成了罡风哭号变成了神雷轰动,天音搅动八方风云,滚滚黑气与金光、佛光、血色和虹光重重压在浮城天空,剿杀成一团。

  又是盏茶光景过去……最后的盏茶时间、苏景入定行法的最后一盏茶,功成刹那,那一声“凌天”崩裂于苍穹,那一道金丸迸射于九霄,还有他身边乌黑长棍截截崩断!

  镯命损丧后,棍命也丧。

  金丸飞天、崩散去,排一线,自东向西,自东方地平线起、至西方地平线末,一枚接着一枚的骄阳绽放开来!

  即便身在恶战中,也不耽误三尸抬头数太阳:“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个太阳?!”

  五日之后,不该是七日么?怎会多出了两盏、怎会直接跳到了九日?

  横亘天空,九日凌天!

  一道烈火冲天,出关苏景飞扑瞑目天都。

  也是在苏景破关一瞬,天理突兀大吼一声:“收!”他的歌声戛然而止、一口墨汁般的鲜血喷出,而后巨掌落下,轰响不听与和尚……墨巨灵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但他没想到“那些花儿”。

  魔女与和尚占了“凶、慈”两极,音法互补很难对付,而宇宙无情弹压万法,天理赢定了。

  可是花儿开了,命音传来,让这场争斗彻底变了样子:论修为,天理远胜,绝无落败道理;但是论起声中真意,墨巨灵的宇宙调是他自己观摩星天、游走星河后悟出的。那些花开声音却是真正、实在的命音。这是玄意真属的争斗,歌声强大却为“假”,花开脆弱却为“真”。一道真音入浮城,立刻竟恶战拖进纠缠、拉扯的胶着之局。

  若只是胶着还无妨,真正让天理惊骇的是:苏景跳起来、打杀过来了……就算他出关,也应该主持花阵才对啊。他冲上来了,花声却不减分毫?便是说主持花海声潮的另有其人。

  这笔账再好算不过了:天理本人被拖在音法相斗中,苏景跳上来直接去砸他身后的通天塔、摧毁大阵。阵若碎,身为主阵人的墨巨灵必遭反噬……天理当机立断,收法音,动凶法做直接轰灭!

  被逼无奈强收法音,与法音被破也没太多区别,天理立刻受创,伤得不算轻,但比起大阵的反噬几可忽略不计了,哪头轻哪头沉,墨巨灵分辨得很清楚。

  天理收声,天上地下两个女子同时倒地……

  浮城上,不听倒地,她是被打倒的,影子和尚出手,在她后脑海轻轻一点。不听祈灵,小贼狂躁下暴发的力量,斩二十凶神、杀两道天理影身、破入灵一掌再斗法于魔音,早已超过不听能承受的极限了,得自离山库的灵袍一命已损,再撑下去她必死无疑,是以和尚打到了她;地面上,苏景先前闭关地方前一尺,阳三郎倒地,她是先从地面跳出来后又摔倒的,随她显身无边花海凋零枯萎。

  发动花海的不是苏景,而是她。本为金乌、还有谁能比她更明白命之真谛,全靠她及时出手,和尚与不听才撑到苏景醒来。花音本真,拖住天理,不过真意不是斗战的全部,其中还有修为比拼,阳三郎就差得远了,勉强坚持到现在,真魂都已不稳。若苏景晚醒来半盏茶,她怕是就会魂飞魄散了。

  两个女子跌倒,墨色巨灵袭来,巨大的手掌遮蔽天空,打下!

  影子和尚先挥手打出一道淡金色云霞,云霞包裹不听飞向城外,和尚不走,留在原地抬头望向那铺天盖地的手,跟着影子和尚猛将双臂撑开。

  站步、昂首、开臂,他站着摆开一个“大”字,这姿势不伦不类,而他口中狮吼也全不成体统,不是经不是咒,那是一声充满虔诚充满感激也充满期待的嘶吼:“佛啊!”

  佛啊!

  第八百九十一章 骨断天塌,再见理想

  站步、昂首、开臂,他站着摆开一个“大”字,这姿势不伦不类。他口中狮吼也全不成体统,不是经不是咒,那是一声充满虔诚充满感激也充满期待的嘶吼:“佛啊!”

  佛啊!

  吼声起时,钟鼓鸣、禅唱升、金光暴散开,一切异象都在和尚身后,一枚巨大掌印破碎精光、横空显现、向前拍去!

  佛印。

  全不逊于天理手掌的金色巨掌,影子和尚一声“佛啊”,请来的佛陀手印。

  黑色手掌自上向下轰杀和尚,金色佛印自和尚背后冲起,但并未迎向黑手,而是斜前向上,径自拍向天理的胸膛。

  和尚慈悲,和尚除魔,一道佛陀大手印已是和尚全部修为所在,这一掌过后再无余力。

  只此一掌,所以和尚做玉石俱焚之击。

  除恶务尽,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黑色巨掌当头落下,金色佛印拦空斜打,和尚做了能做的一切,他知道自己没机会看到胜负分判,黑手裹挟的罡风已然催压到身,天空完全被遮蔽了,和尚眼中只有滚滚黑暗,他的微笑安宁,等死……但在“死”前,他先等来了火。

  飞火入天都的苏景。

  入城时,他与被和尚送出城外的不听擦肩而过,不听昏厥着,此刻她还好,所以苏景笑了,笑着入城。

  苏景入城,扑去和尚身边,在他落足一瞬,一朵火焰之花自他身上绽放开来,火花开、开放出一座火海,顷刻间千里浮城被火海淹没!随即巨浪翻腾火涛倒卷,一枚金红色的拳自火海中冲起!

  苏景还活着,他身边同伴就一个也不能死。

  我死之后万事皆休,但我若在生,你们一个也不许走!谁也别走。

  与巨灵手掌、佛陀手印一般大小的,来自金乌阳火滚滚凝结的拳,迎上天理拍来的手掌。

  轰动巨响,起于浮城,震于乾坤!

  阳火拳碎,火海炸散,但也消弭了墨巨灵的灭顶一击,火海不见了。苏景与影子和尚重新显现身形,和尚微笑依旧,金乌弟子跌坐在地满面狰狞。

  第一声巨响未落,第二声轰雷再起,影子和尚请出的佛印击去墨巨灵的胸膛!天理有两只手,右手摧毁火海却未能伤人。左手则回转胸前、及时挡下了佛印猛击。

  接连两道大力冲撞,接连两声巨响绽放……还有天理的一声惨叫:左手抵挡佛印为应急之举,主要的力量都被他凝聚到右手去了,更要紧的是这只左手受伤在前——以手如灵的是他的左手,入灵一掌被遭不听星石所破,法术破灭、手也会受伤,只是外表看不出来罢了。

  受伤在前、凝力不足,而那佛印来得何其凶猛,惨叫声中黑色手掌掌心被打穿巨洞,黑色掌骨清晰可辨,拇指向后扭曲不堪、十指中指与小指干脆消失不见!

  佛印虽也散碎了,但和尚自己毫发无伤,这一击,影子和尚大获全胜!

  可是也只有一击,所有力气都已耗尽了。

  和尚站着、再无力稍动。和尚微笑,仅仅伤去邪魔一只手,未能完全铲除魔物,但他尽力了,是以无悔无愧,无悔此生机缘从灵火中的混沌到修持于佛堂的高僧;无愧于盲眼僧的点化教导和他的衣钵传承。

  和尚平静,天理却暴跳如雷,所有谦和温润都是建立“我为神”这三字之上的,他的谦逊正来自高高在上的自傲,到得此刻竟真的被几个凡人所创,又怎还能再维持住和蔼!犯上者,必须死无全尸、必须死得苦不堪言!

  右掌再起、拍下!

  之前恶战不断,加上一场魔音斗法,天理知晓这伙人手段层出不穷,比法比术反倒会被他们拖住手脚,快刀斩乱麻、直接于巨力降伏才是获胜捷径。由此巨灵弃千法,只凭一掌、硬生杀灭。

  苏景之前硬挡天理一掌,被恶力反挫在地,但背脊才一碰触地面他就重新弹起,起身之时,火花再绽之时;仿佛时光倒转,花开火海,弥漫全城,阳火凝结第二拳,墨巨灵要打,苏景又何尝会停手!

  拳掌第二次交击,颤抖了巨城。仍是平分秋色,所以有了第三拳、第四拳、第五拳……接踵十一拳,交击天理巨掌。

  火海十一崩十一聚,拳掌十一分十一合,两个怪物打出个天花灿烂!

  拼到第四拳时,城下三尸就惊得懵了,六只怎么瞪也瞪不大的眼睛齐齐望向阳三郎,目中询问之意在也明白不过:怎么可能?

  就算是九日凌天,也不过是将苏景修为翻上九倍,强大是真的强大了,但无论怎么算,“九倍”的苏景也不可能和墨巨灵平分秋色的。若九个苏景就能与天理一战,那“五日”时候杀一条天龙做出来的龙也不会如此吃力了。

  阳三郎未出声,直接将一道似识打入三尸脑中,她是神物真魂、一念入人心她有这个本事。

  一念如海,事情经过尽在其中:

  五日凌天后,苏景再入定前,一道神识投影入骄阳小乾坤,对阳三郎道:“请你帮我唤日,不做七日凌天,直跨九日法术。”

  有关“凌天法术”的一切,阳三郎早已和苏景交代明白了。金乌施展此术,前法灭时新法生,从一日、三日到五日、七日直至九日,可以接连施展,一气呵成,其间不存丝毫停顿;亦可“跨日”而行,但只能跨过一阶。一后可以直接入五,但想要入七,至少也得是三日术尽后才行。

  苏景到底不是真正金乌,施展凌天秘法,中间须得有时间间隔,且越向后间隔时间就越长;再就是凭他一己之力难以“跨日”。也是因为他非真正金乌,所以才要承受“前一重反噬”。

  若是阳三郎完整的话,她施展“凌天”之法是无需承受那些“几生几死”的生死机会的。

  苏景想跨日不是绝对不行,但非得阳三郎施法相助、为他“唤日”不可。

  即便阳三郎相助,苏景仍需付出代价——性命一条,术成时夺命一条。

  想跨日,先得把棍命丢掉再说。

  阳三郎笑得灿烂,本应成就一枚骄阳女子:“为何要直跨九日?”

  按部就班施展凌天,棍命是苏景的缓冲,因为“性命反噬”是在前法尽末盏茶时间后才发生的。便是说苏景“凌天”时不知自己后面会不会死掉,有棍命做缓冲,他随时可以后悔……先打了再说,打完行功准备下一道凌天,行功其间若法棍崩断,说明自己中了“死签”,要是心疼自己性命,大可收功收手,逃走再图后算。

  谁能不珍惜自己的性命?苏景悍不畏死不假,但棍子是他心理上好大的安慰和倚仗也是真的。

  可现在他顾不得了,因为不听来了。

  苏景没想到墨巨灵就在祟祟山的,否则他不会约不听来此相聚。

  今日世界。无论莫耶中土还是驭界,最了解不听的那个人非苏景莫属。她的倔强她的体贴都在他的意料中,苏景晓得,不听一定、一定、一定会和墨巨灵搏命,哪怕以卵击石!这就是小妖女的性子。在报仇这件事上,不听永远不会躲去苏景背后。

  只要自己入定,不听就会去拼命。拦不住的,苏景能做的只有用自己的性命去拼,求跨日让力量直去顶点,用自己的命去拼回她的命。

  一直以来,苏景都不觉得拼命是什么光彩事,但能身边有几个能值得自己去拼命的人,他又觉得自己何其有幸。

  “为了媳妇?”阳三郎居然看出了苏景的心思,不等苏景回答她又问道:“你自己想好,差不多就是必死之局。”

  不用想了,苏景点头。

  便是如此,不听入浮城是报仇、也是为了“省下”苏景后面的抽生死签;苏景跨日直接舍去棍命求与天理一搏之力、杀敌也为救她……佑世真君与笑语仙子之间的账目,永远也扯不清的。

  之后苏景施法入定,他和阳三郎商量妥当了,入定前一盏茶的时间,阳三郎不去“唤日”,那时五日凌天的生死签那时还未落定,若棍命损在“五日凌天”的反噬里,再跨日他直接就得死,还妄谈什么九日凌空。

  那样的话他只能老老实实、按部就班去做七日凌天。

  很走运,生死对半的机会里,苏景抽中了“生”,入定盏茶后法棍完好,阳三郎施法“唤日”,这对阳三郎来说不算大术,只需凝集金乌本念做九日观想,不用多少工夫和力气就能成术,唤日成功后阳三郎还有大把力气,生衍了一座花海。

  苏景则继续行功,终于直跃九日凌天,术成一刻“献祭”性命一条,欢喜法棍崩碎。

  跨七入九,略过“七日凌天”,七日凌天的生死反噬仍在,只是与最后的“九死一生”合并了,两签并一签,死算占到九成七分,生望微弱到半成的半成,区区“三分”,可以忽略不计了、死定了。

  苏景得到了他能自法术中汲取来的极致力量。

  ……

  但九倍苏景,对上遭魔音反噬、一手被废的天理,依旧胜算渺茫的……接连十一次对攻,看上去胜负难分,但天理再打十一掌也全无问题,苏景却没了那份力气。

  十一拳,逼出了自己的全力,经脉剧痛、如万针攒刺;脑海与丹田中空空如也,说出不的难过;胸口和喉咙却被无形之物死死堵住了,仿佛塞满了尖锐碎石,让他无法提息无法呼吸。

  不是苏景愚蠢要和墨巨灵拼蛮力,只因天理一掌接一掌打下劲力笼罩八方,让苏景不得不相迎以拳。

  这一战打到尽头了,再无外力可求,穷途末路,苏景……和来自中土世界的每个人。

  墨巨灵第十二掌砸下。

  第十二朵火花盛放于苏景身边,只有花开,却无火海。真元枯耗身体亏乏,无力唤出火海。自东向西一线排开的所有骄阳都在迅速黯淡下去,将息。

  没了火海,自也没了重重阳火凝聚的重拳……修为不见了,苏景还有什么?还有一条性命,一双拳头,一身骨头。蓦然嘶吼中,苏景飞身冲上天空,举起自己的拳,迎向那只遮蔽长空的巨掌。

  人的拳头,能够多大?

  墨巨灵的手掌,倾盖二十里方圆。

  渺小之拳,渺小生灵,迎击能将宇宙入歌声、能将冥王世界篡改阵法的黑色神祇。拳掌交击前那个瞬间,突然强烈光芒横扫天地,浓稠到有如实质的金红光芒充斥天地中每一寸空间,那是阳光、湮灭一切的阳光。

  回光返照,九轮骄阳泯灭前,同时爆发的回光返照。

  凌空九日绽放最后的光华,便如此刻苏景。

  就在返照强光中。拳击于掌,碰撞、轰动、人骨碎,九阳齐丧……还有墨巨灵的一声咆哮,小小苏景,小小的拳,竟在最后的反击中打穿了巨灵的掌!

  手掌被传来个小洞,有点疼、有点意外,所以墨巨灵咆哮,不过咆哮里并没太多怒气,相反,倒是欢喜更浓些,护身魔识能察觉天上的太阳灭了;手上的感觉很清楚,苏景的骨头全都断了。

  糖人的确是冲破了巨灵掌,可巨力交击下他全身上下,除了脑壳之外所有的骨头都断了,彻头彻尾的废人了。

  只是天理想错了一件事:苏景的骨头不是因全掌交击而断。

  是在交击前就崩断的,苏景自己崩断了所有骨头。

  自断身骨,因骨中藏力!

  早在地宫修符时他就施展过的,自崩身骨、求取骨中力。光明顶弟子,血中藏性骨内敛力,血迸溅时桀骜生、骨断碎时大力出!就凭着这骨中力量,苏景穿透敌掌,但最后的反击还未完,还有一线机会,苏景要把握。

  穿巨掌、人疾飞,飞奔墨巨灵的胸膛……三根肋骨扎进了肺里,一截腿骨刺破腿上血脉,两截臂骨压住了身筋,身骨尽碎让他再无法维持身势,只是凭着一点点惯力继续前冲着,根本不存可能飞到天理胸膛,更谈不到再给敌人什么伤害……我飞不到无妨,他能到就行;我打不到无妨,他能打到就行。

  “崩了!”无声嘶吼,响自苏景心底,早已盘算好的心念急转……自断身骨后,他又自毁乾坤:大圣玦、金风天结成的妖邪小天地。

  体内三重小乾坤环环相连,毁则尽毁。败亡之际,苏景自毁小乾坤!

  只为小乾坤内安养的、沉睡的一剑,屠晚。

  谋夺天命、化形人婴后的屠晚陷入沉绵,苏景能想到的、唯一有可能立刻唤醒此剑的办法,崩乾坤。地震了、屋子要塌,屋中沉睡的人是不是就会醒来了?

  自毁乾坤不仅是自废修为,更是自爆丹田,苏景此举无异自裁,必死无疑。但“死”是一个过程,哪怕死得再快也会有时间的流淌,苏景要争的就是这一点点时间,他求:我死前,崩乾坤、屠晚醒来;

  我死前,屠晚醒来,凭他对墨巨灵的天仇、憎恨,醒来一瞬即为暴发一瞬,斩杀敌寇去,一剑穿了那颗黑色的心;盼屠晚发威。

  巨响炸于心底剧痛冲滚全身,三重小天地都告崩碎,无数辛苦与重重机缘所得来的一切,只凭苏景一念尽数轰塌……屠晚未醒来。

  三个娃娃外加一个小金乌,他们皱眉、他们攥拳、他们全身都在用力,但用尽全力也没办法让眼睛睁开,醒不来啊!不是他们不愿醒,而是乾坤炸碎、身神毁灭之噩敌不过阳火正法在这一境修炼中的规则,外力来得再凶悍也无法唤醒沉睡中的小元神们。

  冲势至末、命火已灭,苏景并未即刻身死,不过“无所谓”的,差得只是短短片刻而已,还能有几息活命?三息还是五息?又或七息?苏景自己也不清楚,终归不会超过半盏茶吧。

  身体翻滚着,摔落地面。愤怒和不甘是有的,只是这情绪来得并不如想象中强烈,毁乾坤惊醒屠晚这件事本来就没把握的,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自己能做的都做完了,妖魔尚在却与我再无关系,重要的是无愧师叔的教导,无愧懵懂少年入离山修行了一场,便如扶乩仙子、便如贺余师兄。

  愿望与理想是两回事。攀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是愿望,人将死、愿望折断;关门修行开门做人、事无对错人分善恶是理想,九百年修行知行合一,最后以死而证。死是坏事,但直到身死仍未偏离理想之路,算得好死!

  好死,再见理想。

  天理完全不晓得苏景自毁乾坤,他正笑,真正惬意畅快……糖人终于完了,这个一死,外面那些不足为患,可一指扫灭!所以天理欢喜……就连天理自己都没发觉:堂堂神祇。打死一个凡人又有什么可开心的?

  还有,天理未察觉,天上的太阳都熄灭了,但九日散去一瞬,又有一枚暖阳凭空跃出。

  比起之前金轮,新的暖阳少了几分炽烈,却多出些许妖娆,那是鹰隼与白鹤的区别。

  九阳熄灭前的回光返照来得太强猛,横扫天地的浓烈光芒,遮掩了这枚新生暖阳,当它悄然跃出天幕时候,只有一个人发觉了它的出现:阳三郎。

  见了鬼的阳三郎。

  阳三郎一副见鬼模样,哎呀怪叫里直挺挺地摔倒在地,口中声音因为太惊讶所以嘶哑:“怎么可能。”

  ……

  天外的神物不知几何,麒麟白虎、玄武朱雀、天龙大鹏、金乌凤凰等等等等,这还都是存在于志异、曾显现于人间的,还有数不清多少人间为所未闻、叫不上名字的强大家伙。

  神物桀骜,彼此不服气,但也会分个三六九等,金乌便是第一等了,在神物中地位颇高。

  不过金乌族内传说,太上古时金乌的地位自也没那么高,三流而已,见到其他神物还好些,最烦天天昂头走路的凤凰,那鸟儿杀心不重但因为太漂亮了,所以骄傲的不像话,遇到金乌总会出声嘲笑。打的话纯粹以卵击石,可金乌天性凶悍,被笑话了就冲上去打,从来都是金乌被打翻在地、再被凤凰在肚皮上踩上几脚。

  地位是因实力而来,金乌为三流说到底还是实力不够……直到后来,一位金乌先祖不甘境域,发誓要暴打凤凰一顿!

  打凤凰,也得有那个力气才行。金乌先祖苦苦修行,很快修到金乌极致:那时的金乌修炼,以九阳封天为巅。金乌一枚接一枚的炼化骄阳,待炼成九个太阳,就算是到达巅峰了,再无法突破。

  阳数以九为极,九阳是为极限。

  可金乌先祖不甘心,坐拥九枚太阳的金乌要是能打过凤凰,金乌一脉也不会是“三流”了。

  九为极,而极九之上还有一个“十封尊”,只差个“一”,却是云泥之别。

  九为凡中巅,十则封尊成圣,便如宰相和皇帝,前者在金銮殿上站立位置相距龙椅寥寥几步而已,不过这几步相差的又是整整一座江山!

  若能修出第十阳,当可脱胎换骨,从量变到质变的最后一点积累,这位金乌先祖开始炼化第十枚太阳。

  道理是简单的,真要做起来就千难万难了,不止难,而是干脆没有成功的可能,极限就是极限,金乌族中不乏杰出之辈,若这一族真能炼出第十枚骄阳机会,金乌一族早都晋身一流了。

  漫长时间、无数辛苦,其中艰难也只有那位金乌先祖自己知晓,始终也没能炼出第十阳,不过在修炼途中,他遇到了一个不知是贵人还是坏人的矮子。

  矮子的来历并无确切记载,此人听说这头金乌要炼第十日,未如别家神祇或神物那样摇头发笑,而是兴致勃勃和金乌研究了一番,其间他说出几处法术关键,让金乌先祖颇有启发。矮子没多待,聊了几百年后就去别的地方玩了。

  之后又是无数年头的打磨,依着矮子的启发……金乌先祖还是未能成功,但他炼成了一个“怪东西”:他自己。

  光暗两面、善恶一心,金乌先祖拼命祭炼出第十阳,哪想到在极九之上炼成的,竟然是一个反面的自己。

  金乌先祖给自己炼了一个亲生的仇人。

  细细回想祭炼过程,那几处关键……分明都是矮子的提点。金乌先祖这才晓得上当,有心去追杀矮子报仇,可当时已经顾不上了,“反金乌”与他绝不两立、又拥有他所有的力量,转活时候就开始与他厮杀,不死不休。

  第八百九十二章 正阳一变,火棍朝天

  “亲生的仇人”与这位金乌先祖反复争斗,奈何谁也斗不过谁。到得后来“仇人”想出了一个办法:同身两变,自己永远也杀不了自己,要斩金乌,非得脱出本形不可。

  是以“仇人”远遁,自断第三足、除尽全身翎羽,忍受强烈痛苦、耗用漫长年头,终将自己化作纯粹人身,这不是简单的变化,而是真正的脱胎换骨!术成后,断下的第三足被他炼化成宝弓一盏,周身翎羽合炼做利箭九支。

  仇人回归,继续开打,连绵恶战中不知摧毁乾坤凡几。其他金乌想帮忙,可正反两个金乌是仇人也是“亲生”,其他金乌打“仇人”,金乌先祖照样暴跳如雷。只有他自己打自己才行,别人不能插手。

  这一架打到最后,金乌先祖的八枚骄阳都被射落,只差最后一盏金轮;仇人手中也只剩下最后一箭。

  那时的金乌不是优秀神物,比起后来它们的身体与法术还有诸多缺陷,比如现在的金乌,炼成骄阳后随时可抽身离去,两者之间的关系就如巅顶大修的元神与肉身;但在太上古时,金乌炼化出太阳后是不能远离的,最后一枚金轮若毁、金乌也会死。

  “仇人”身上伤痕累累,金乌先祖只剩最后太阳。

  仇人的最后一箭已经搭载饱满长弓上,遥对金乌;金乌气喘吁吁,但他最后的杀机也稳稳锁住了仇人。

  这个时候,有不少心存慈悲的神祇、神物都赶来了,纷纷劝解两人说:小正、小反,你俩别打了,不管正反你们都是神尊,怎么就非得分个你死我活呢,多没意义的事情啊。再打就真死了,难道你们想死?

  小反苦笑着摇头:我不想死,可我看他就是不顺眼,非弄死他!

  小正摇着头苦笑:弄不死他我活着别扭,他活不了我死了也舒坦。

  说完,“小正小反”不再理会那些唠唠叨叨的神祇,继续对峙。血红色的两双眼睛对望,不久两人同时暴躁怒骂一声“看你妈”,小正动杀劫、小反放弓弦,光芒、力量轰轰烈烈地绽放开来,两人同归于尽。

  傻逼啊……来劝架的神祇见到这等结局,都是满面难过,各自摇头叹息、口中低声评论着……不料当法术绽放的光芒散去,空中竟又出现了一枚金轮。

  饱蕴热烈、但那份可怕的热内敛,看上去它比以前的金乌骄阳更柔和,也更妖娆、更风情。

  金轮中,金乌拍着翅膀飞了出来,看着这头金乌,一众神祇都吃惊莫名,有人问:你是小正还是小反?

  什么正反,我就是我!金乌用翅膀拍着肚皮哈哈大笑……笑声绵长,少了原来的暴躁,可是笑声中藏蕴着浩瀚力量,深不可测!重活回来的金乌实力暴涨!

  九阳极上、自我相残正反同焚,正是金乌一族的涅槃之道。九已入极,添一又怎如归一?!金乌之道:九日凌天,正阳一变。

  就在大笑中,金乌先祖说了句“麻痹,害我的矮子在哪。我得去烤了它”,分不清是气话还是笑话,金乌先祖游走宇宙,他再不受金轮桎梏了,想去哪里都行、不用随身带着太阳。

  矮子始终未能找到,倒是在路途上遇到了不少凤凰,第一头凤凰和金乌狠狠打了一架,不分胜负,不过恶战之后金乌大呼过瘾扬长去,凤凰痛哭流涕三千年……在遇到第二头凤凰的时候,金乌先祖跳到她面前,大剌剌:站住、喊大兄!

  凤凰和金乌大战平分秋色之事已经为同族所知,这头凤凰晓得他的来历,冷声道:要不喊呢。

  不喊就打!金乌先祖铺火海升旭日、拉开了架势。

  凤凰一笑风轻云淡:大兄!

  怕?肯定是不怕的,打起来也是势均力敌。可是凤凰实在爱漂亮,她们不怕金乌,却怕打得太狠了会伤到自己的羽毛,前一头凤凰一哭三千年就是因为一身羽毛都被打烂了。

  羽毛伤了就不漂亮了,不漂亮了还让人怎么活!

  而且这头金乌真的凶猛,认来这样一个哥哥好处多多,何乐不为。凤凰很开心的,抖动一身绚烂羽毛:哥,我漂亮不?

  金乌先祖大乐,扔了一枚扶桑树种炼成的仙音铃铛给凤凰:我走了,以后有事摇铃铛……

  金乌一族寻得突破办法,“九日凌天正阳一变”不止是修行法门,更是一门对金乌最合适不过的炼心煅体之术:正反两分、同命取舍、涅槃重生!

  此术修习起来危险重重,不知多少金乌在“正反相残”中未能获得正阳一变而惨死,但大损之后就迎来大盈,最简单的道理:炼心炼体!这是一重“脱变”,或者唤作:进化。

  远古法门,今日金乌早都无需再去修行“九日凌天、正阳一变”了,不是子孙懒惰,是不需要了……十六若修成了真龙,他再娶妻生子,后代孩儿还会是阴褫么?当然不是,他的后代会是龙。差不多的道理,随着闯过正阳一变的金乌越来越多,这一族神鸟的心境臻入化境、身体趋于完美,后代得其惠,从出生起就是完美神鸟。

  由此,三足金乌从三流跃升一流,和最漂亮的凤凰平起平坐,大家称兄道弟了,多好。

  金乌族中传说,不可考。

  ……

  驭界幽冥中,九日落寞,少了霸道多出妖娆的新阳初生,正是“九日凌空正阳一变”之兆,阳三郎哪能不惊骇。

  苏景不是古时金乌,但他突破生死之困唤九阳凌天入力极之境;九阳升九阳落,不惜断骨、崩天、毁灭自己所有一切以求摧毁强敌。境遇不同可是在心境与志气上与那位金乌先祖凤凰大兄完全一致……斗到疯癫,而疯癫即为金乌弟子的峰巅!

  正阳变!

  苏景只比着阳三郎感知慢上一瞬,差不多阳三郎后脑勺挨地面的时候,正脱力损命向地面摔去的苏景也察觉到了“正阳”的出现。

  柔和红日藏身在尚未散去的满天金芒中,她的光芒浅浅的、根本不为视线所查;她的温暖淡淡的,不像那些凌空骄阳般特意去照耀苏景,可是苏景却感受得明白,这柔和红日就是因自己而来,她所有的光和热都是自己的、全无痕迹却一滴不漏地注入了自己的血脉、流淌在自己身体。

  那是怎样的感觉啊,赤脚走在地面、嫩嫩的草芽儿轻拱着脚心;闭目站在山中,随风轻飘的蒲公英落进了长发;一人行走在静夜,遥远的钟声撩起了身边虫豸的兴致,唱啊唱,唱来了一只萤火虫……思意中的惬意、观冥里的自我。

  而虚空意想之外,还有真实的力量涌动:清澈但温暖的泉游走经络,被毁灭的一切都在迅速重铸,断剑入仙炉。融化、融和、重整、塑形、新的剑更锋锐!崩塌的古庙沐浴神光,砖石就那么凭空长出,一层层一重重,恢复了它的恢弘之后神光并不离去,永远留在其中,由此古庙又添出浓浓庄严!

  感觉细腻并清晰,可过程奇快,几乎就在苏景察觉“正阳”时,那份蓬勃生气、贲涌力量就充斥于身体,四肢百骸断骨重续,三重乾坤破后又立……于此一刻,天理第十三掌拍下!

  天理不知有“正阳”,他正欢喜,开开心心地挥动巨掌,送苏景最后一程。

  巨掌遮天,灭顶而来,得正阳一变的苏景强忍着自己的蓬勃,他愁眉苦脸、悲伤不甘、倔强瞪目、浅唱低吟地哼哼唧唧……快死时候应该是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

  巨掌落,澎湃气浪与隆隆大响向着四方席卷开去。天理面上的笑容一僵……手盖方圆二十里,但掌触敏锐异常,莫看苏景那么点的“小东西”,大手拍下后能感受的一清二楚。

  天理感受得一清二楚:没拍着?

  没拍着。

  掌下已无人,不打都没几口气好活的糖人,竟然能避开自己这一击?天理惊诧莫名,可还不能他弄清怎么回事,炽烈火光就绽放在他身后!

  巨掌落时苏景逃了,及时而隐蔽,身遁入电大大兜了个圈子,来到墨巨灵身后,跟着一朵火花儿绽放于身、火花化作起伏火海……“前一段”和以前并无区别,但火海翻滚起来后并未凝结成拳,苏景也再不是躲在火海中。

  跃出海面,扬手一牵,无尽火浪疯狂流转,刹那凝聚化形……浩瀚海、所有火,层层包卷,那是一条通天大棍!豆丁一般的苏景挥舞着与他体型绝不相称的烈火巨棍,像极了一只乌鸦举起来一座大山。

  火棍朝天,随即棍落、狠打!

  打墨巨灵?就算天理猝不及防,他也能躲能挡;倒是另一样的“东西”,永远矗立在地不会动不会逃不会还手……打那不会还手的,打那座主持莫名大阵、承载了巨灵无数心血的瞑目天都、通天塔。

  塔中藏大阵,阵连墨巨灵,塔震则阵摇晃、阵摇晃则巨灵受创。

  棍塔相击、金属交鸣之声,洪钟大吕般巨响。

  即便凡胎肉眼也能看到,当那条疯癫火棍砸于高塔,通天塔四周都凭空跃出层层灰白气旋,那是巨力撕扯、断时空破虚空的可怕景色!

  棍崩碎、塔摇晃,但这塔并没被轰塌,二明哥的法术、天理的加持,一时之间苏景还打不塌这座塔。

  天理怒声嘶吼:“妖孽狡诈!”庞大身形转回奇快,一掌劈天打向苏景。天理想不通、巨灵勃然怒!

  巨灵快,苏景更快,金乌万巢穿火遁去,脱离巨灵掌力覆盖同时,他已显身三十里外,手再牵、崩碎四处的火海冲聚、化棍,再打。还是打那座高高的塔!

  塔摇晃,棍崩碎,穿空遁去再整火海,第三棍!这次大棍起时,棍势直指墨巨灵,似乎苏景觉得打塔没意思……可是棍落时,势头一偏又砸在了塔上。

  打塔有意思。

  第八百九十三章 舍不舍得,做个了断

  之前凭着“九日凌天”苏景与天理拳掌硬击十二次,那是无奈之举,当时苏景的力量脱不开巨掌覆盖,现在不一样了,得正阳一变苏景破而重立力量猛增,再不为巨掌所困。

  打塔就是打墨巨灵,多开心的事情。这一仗打了多久苏景就郁郁了多久,终于能有件开心的事情来做了。

  既然打塔就是打墨巨灵,若再一个劲地去和天理对打,实在不是小师叔的风范了。

  火海聚散,苏景起落,接连十七棍,棍棍轰塔。墨巨灵身法略逊于苏景,打不到糖人只有回身护塔。前后十七棍,除了最初三棍时天理失神外,之后就只有四棍真正击中高塔,其他猛击都被天理挡住,算起来两人也有十次交击。

  交击十次,足够天理与苏景明白,正阳变后,苏景力量仍是不敌天理,即便天理早就受伤而苏景焕然新生。可力量不敌有什么关系,狸猫打不过豺狗,和狸猫能不能咬死豺狗守护的小鸡完全是两回事。

  守护,是斗战中最难的事情,尤其墨巨灵比着苏景还慢一些。天理暴跳如雷!

  又一棍中塔,通天塔摇晃得愈发剧烈,塔身上一道道裂璺疯长,苏景哈哈大笑,正道高人堂皇之战,我就不信打不塌这座塔。

  塔中大阵躁动非常,天理人不在阵中,但阵力躁动照样对他有着莫大冲击,哇一口黑色鲜血喷出如瀑。苏景管他伤得呕血还是气得上吊,再次束火成棍,不料这一次天理不再护塔,更不去追击苏景,他竟猛地纵跃开去,跳出城外……城外有不听,有相柳,有参莲子细鬼儿常旗子,有苏景所有的同伴。

  这天下从不会有永远一头甜的事情,城内通天高塔是天理的软肋,城外一群同伴何尝不是苏景的死穴。天理精擅揣度人心,最初暴躁过后已经想到扭转战局的办法,巨灵只问一句:这些人,你舍得么?!

  苏景舍不得。

  塔虽摇晃不已,却也不是马上就能击塌的;可墨巨灵出城只要一挥手掌就能打杀所有人。苏景追出去相护的话……护得住谁?怕是连自己也得死无葬身之地。

  情势突变只在一线,唯一开解死局的办法只在:决战!

  金乌穿遁,苏景横空拦住天理去路,火海尽数收入身内,手中丈一却绽放起比着火海更强猛更犀利的璀璨光芒,一剑刺向天理,苏景低声叱咤:“崩!”

  所有修为,全部力量,一剑以崩。

  苏景还想炸自己的骨头,可骨未断,金玉重塑后就不再是金玉了,他炸不断……但骨中藏力不留涓滴,尽数融入这一剑!

  天理早已打出了真火,当苏景穿透虚空扬剑而来,他摘角:墨巨灵一族,头上长双角、如牛,这角不是摆设好看的,天理取角在手,不是生硬掰断,而是提刀一般将其摘在手中,角如巨锥,巨灵同做一字吼喝:“破!”

  剑、角,一触惊仙,摇撼天地!

  数不清第几次了,苏景昂首一口鲜血喷出……哪里是血,分明是熔岩一般浓稠、明晃的火浆!小小身体翻滚,直飞城外落向地面;天理同样受巨力反挫,那是苏景所有所有的力量,从一日凌天到跨七入九,从九日泯灭到正阳惊变,化一剑,震琼霄,崩啊!天理惨叫,向后摔飞,城内。

  在巨大的力量掀荡下,天理那座山岳般的磅礴身体不比一个布娃娃来得更沉重,一路翻滚倒摔城内,最后整整砸中他苦心相护的通天塔。高塔中嘎啦啦的怪响传来,塔中大阵躁动到极限,反噬力量一阵一阵逆冲巨灵,时至此刻,天理须得立刻入塔去弹压大阵,可他怎能回去,容得那糖人再回来轻松砸碎高塔么?

  疼、且焦急,墨巨灵又是一声嘶吼,奋身扑起……务必击杀糖人,顾不得心中无数个不明白……不明白自己怎么可能会被凡人逼入如此境地!

  城外,不等苏景落地,三尸就自刎、重生于他身后,之后三个矮子与本尊摔成一团。起身后苏景还顾不得擦去嘴角的血迹,前方的天空便黯淡下来,巨大的阴影遮蔽苍穹,墨巨灵又复扑来!

  到底还是不敌……一剑崩,所有力,墨巨灵重击后即刻又杀回来;苏景又哪还有还手之力。

  打到了现在,死都不肯放弃的,死也要死在冲锋路上的,勉强一提息,收回的力量不到一成中一成,苏景再飞身,手中丈一重现光芒,迎上去!

  我不敌,但我不怕。

  因为不怕所以不退。

  就在这个时候,墨巨灵扑出浮城、苏景重新飞起一瞬,地心深处突然传出一声嘶吼,其声若牛吼但远要高亢嘹亮,旋即土崩石裂,隆隆颤抖之中大地绽开一道巨壑。再眨眼金光冲腾直射于天,一头身形巨大的凶兽纵出地壑,四蹄踏火向着苏景疾奔而来!

  若墨巨灵是个普通人,地下冲出的凶兽便是雄狮身形,凶兽大小可见一斑。

  巨兽凶威熏天,斜刺里急扑苏景,三尸正要相助本尊死拼巨灵,哪料到地心深处又忽然扑出巨兽,三尸暴怒成狂,有剑挥剑无剑扬索,拼了吧,凶兽也好巨灵也罢,拼了吧。

  可苏景却急急一声大吼:“不可!”

  金乌神目、刹那辨真,别人眼中只见一团金光包裹的怪物冲来,唯独苏景能看清凶兽模样:马兽狮目虎背麋身龙尾,真正麒麟大兽!

  更要紧的,苏景还看见,一头小小的寸麒麟,正四爪合抱、奋力抓住大麒麟的顶角尖尖上……寸麒麟带来的大麒麟。

  巨兽麒麟头颅微扬似是要分辨什么味道:寸麒麟离去前曾在苏景指尖留下的气意。

  相距千丈外,巨麒麟开始昂首,电光火石、它来到苏景身前时候便已确认了、笃定了他的味道,而后大兽张口吐出一枚晶莹玉石。玉石落入苏景手中时候,大兽掉头而去,口中爆起烈烈嘶吼,疾冲三千丈天上、万空锦玄瞑目天都!

  麒麟并不理会巨灵,径自向着浮城而去,神兽飞扑之势煌煌烈烈,竟是要以身毁城、同归于尽。

  城中有塔、塔中有阵,城若碎则塔崩阵毁,连带着天理不得好死!苏景难撼分毫的千里浮城,在麒麟面前可没那么结实。

  墨巨灵真就觉得自己的头皮都要炸了,此处怎会有一头麒麟大兽!就算藏了一头麒麟,大家无冤无仇,它又为何发狂,来和瞑目天都为难。今日一战中,天理想不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但想不通并不影响他的应变。天理口中怒叱如雷,已经扑出城外的黑色身形急转,再顾不得去击杀糖人,改作斜刺里冲去、截击麒麟大兽。

  天理把握斗战时机精准异常,这一击不会兜头拦住麒麟,而是瞄向麒麟肋下的猛攻,如龙有哽嗓逆鳞一般,麒麟软肋即为肋下,若挨上一下,大兽也受不了。

  这头麒麟不知是不是被狂怒烧掉了智慧,对天理发动的猛击景不管不顾,它眼中只有前方天空那座悬浮大城。

  另一边,苏景在接下麒麟吐出的那块美玉后,心里就大概明白了事情经过,但现在实在没工夫去理会那些前后渊源了。

  金光绽放,金乌穿遁!

  麒麟四蹄踏火,苏景火遁的显身之处,就是麒麟的足间火……截击天理、护麒麟。

  苏景火遁显身刹那,三尸自裁赶到,同根同命、同生同死,东、天、剑、尊并肩而立;下一瞬,四人身旁玄光闪烁,虚空中突兀跃出一头大蛇……本应九颗头、但现在只剩一颗脑袋的大蛇,小相柳分光化影赶来。

  不听、和尚、苏景先后苦战浮城,相柳得了一阵喘息,恢复了一点力气,麒麟的危机他也看得到,所以他到了。

  大蛇显身即开口,或者……它就是张着嘴巴分光化影的?开口闭口不重要,重要的是蛇口中还有两人:废人一个、修为废了可目光里的傲色却更浓的疤面叶非;刚刚苏醒过来,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可神情一如往昔、笑容明媚的莫耶女子。

  还有,阿骨王袍上佛光氤氲,之前已经被苏景收回鬼袍的影子和尚一步跨出,尊者面色平静、目光惬意、步伐决绝!和尚知晓已经到了最后时候,又怎会安养于袍——我去拦,我会死,但只要牵扯住天理哪怕一瞬,容大兽碎了那城毁了那塔,至少墨色魔物的图谋会落空,中土浩劫可免家乡万万生灵免遭涂炭……影子和尚的想法,苏景的想法。

  前者得道高僧,后者离山弟子,修身修慧修力量修本领,这他们修行的过程里也早都修成了一颗悲悯天下匡扶人间的善良之心!

  相柳不是这么想的,亘古凶兽眼中,生灵皆为肉,生死无所谓,但他是苏景的朋友,两人一起南荒西海驭人世界跑了这么多地方,你救我我救你的乱账算也算不清,也不在乎这一次了;至于叶非,本就盼着两个世界能同归于尽的,不过他在山谷中答应苏景过“搭伙”,叶非此生言出必践。

  小不听就更单纯了,与墨巨灵有刻骨之仇,那魔物做什么,自己想都不用想,去阻拦就没错了,只要有一丝力气也要阻拦……真巧,苏景也来了,真好,苏景也来了,所以不听是笑的。

  苏景、不听、三尸、相柳、和尚、叶非……众人到齐,举剑扬鞭动法结印,迎向正凶狠扑来的天理。

  天理截击大兽,苏景等人又来截击天理。最后一搏了,谁生谁死,谁活着笑傲天下谁死了永陷沉沦,就在此战中:做个了断!

  第八百九十四章 疑神疑鬼,大小麒麟

  苏景一行,八人决绝,同时出手。

  天理却犹豫了,他与阳间槊妖一直都有灵讯往来,先前发生在阳间的战事墨巨灵了解得清清楚楚,加上浮城内外恶战,对这群凡俗之敌、其中每一个人,天理都有深刻印象:那个脸上长了蜈蚣疤的糖人,修为浅薄得几可不计,全凭剑法,先有掌纹剑杀伤“冥王”,后有精血剑斩杀坛灵,还有真龙剑镇压浮城天龙。他的好剑层出不穷,而且在阳间里他就伤了个乱七八糟,之后就一直伤一直伤,每次他看上去就快不行了的时候,就会弄出把惊世之剑杀出个威风来,此人……太狡诈!真龙剑真的是他最后一剑吗?

  那个三瞳相套的小魔女,一直以来都显出不错的身手,在阳间斗天渊星索时曾绽放异彩,但也只是“不错”而已,哪承想她一到天都就暴发惊人,独斩二十凶神、力挫两大影身与入灵一掌,又纵金铃天音斗过一场声法……前后差距怎能如此巨大!

  那个和尚一样,不显山不露水的秃驴,真正翻脸时候竟凡声入真经,一念唤佛印。

  苏景就更不必说了,他是主凶,一日三日五日九日,三番五次一回比着一回更强,骨头断了人快死了,转眼又生龙活虎偷偷摸摸去砸通天塔……

  在墨巨灵看来,面前横身列位一排的妖孽们,一个比着一个狡诈,全都私藏手段、先示弱再坑人!这印象在天理心底实在深刻得很了,天理都数不清几次自己提醒自己:不可小觑、他他娘的可能是故意示弱。

  再就是另一重关键,天理记得清楚,主凶苏景在阳间时曾施展过一件宝物:能够催生惟妙幻象的红色宝玉。那……会不会这头大麒麟是幻象来的?麒麟若不是幻象,为何不扑我而扑城?

  一群狡诈妖孽都存了凶悍一击、关键时刻施展幻象迷惑我的视听,他们好借机发难?

  还真是有这个可能啊。

  一般来说聪明人都会多疑,莫说人了,即便在多智慧多见闻的墨巨灵族中,天理也算是聪明的,所以他想得有点多了。闪念只在瞬息,天理刹那犹豫……其实也不是他想犹豫,眼前情势紧急,容不得犹豫的,可是他对苏景一伙的“狡诈、爱示弱”印象太深刻,深刻到已经植入心底、变成本能的戒备。

  本能也不全是好事,天理明知自己不该犹豫,但还是犹豫了刹那,戒备于心、巨灵急冲之势稍稍一缓。他犹豫,苏景一伙哪会等他,残存的一点力气唤起勉强攻势,迎面打杀过来。其中最凶猛的就是三尸了。

  待众人杀劫、法术打到面前,天理突然暴跳如雷:假的、假的,他们是真无力了,却还是骗过本座,让我稍有犹豫,这伙子妖孽太擅攻心之战……犹豫即为慢,光电之争岂容一个“慢”字,天理已经错过了攻杀麒麟的最好时机。

  这可真是冤枉人了。苏景一伙没耍诡计没攻心,他们是光明正大来拼命的。

  苏景等人心里也奇怪得很,不明白墨巨灵在急扑而来时,为何会慢上一线,按理说不应该啊。

  麒麟冲城,巨灵斜扑,苏景不听等八人并肩截击巨灵!

  天理自己多疑,错过冲破封锁重创麒麟大兽的好机会,眼前情形似乎再明白不过了:巨灵含怒杀灭苏景众人,麒麟撞碎浮城毁灭大阵,今日此间,巨灵凡人大兽统统丧命同归于尽!

  苏景坦然、不听坦然、影子和尚坦然,甚至连叶非都是坦然的,但墨巨灵可没那么坦然,堂堂神祇、眼看重返“完美世界”的心愿就要达成,岂会甘心与这群莫名其妙的怪物玉石俱焚!而且他明明还有机会的:错过了直击要害重创大兽的机会,不代表他也失去了拦阻麒麟的机会,只是再容不得瞬间耽误,就连出手抹杀一群无力糖人的时间都不存,由得那些小虫子在自己身上打几下,已经扑到苏景等人面前的天理陡然转向,不去理会苏景,巨灵急追于麒麟身后。

  真正燃烧元基、暴发潜力的疾驰,本不以速度见长的天理冲速猛提,竟追上了本来比着他更快的麒麟,大手伸出用力抓着了麒麟尾巴,天理口中咆哮:“给我……止步!”

  就如之前苏景抓龙尾一样,这是万不得已的办法,凶兽很可能顺势反扑回来,届时巨灵中门大开,多半会被扑个正着。不过现在顾不得这些了,拦住麒麟、保住浮城才是关键。

  昂!

  麒麟大兽暴发一声嘶吼,尾巴被捉身形受阻,速度一下子减慢许多,但它并未反扑天理,一根筋似的继续发力冲城,用自己的尾巴和身后巨灵拔河。

  此时麒麟,相距浮城不过六百丈,近在眼前!

  天理大喜,这麒麟果然是傻的,它不反扑是它贻误战机,自己人在麒麟身后,又抓住了它的尾巴,面前大兽几乎空不设防,如此争斗自己必胜无疑。

  却不料,还不等天理施展法术去打麒麟的屁股,忽举手上一轻,诺大麒麟居然没了丝毫分量,纸扎得一般,被天理拉住尾巴向后、直接扔上了天。

  这般变化实属意外,惊讶中的天理顷刻就发觉真相,暗叫一声“糟糕”:大麒麟被掀飞了,但趴在它额顶的那头寸麒麟前扑如电、继续冲城。

  大麒麟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尽数注入寸麒麟身中,所以大兽脱力,被天理轻而易举地扔掉了,可是对浮城来说,该是怎样下场还是怎样下场。

  寸麒麟得了大兽全部力量,继续冲城!

  这次是真的来不及阻拦了,好个天理,千钧之际厉声咆哮,再不去徒劳追赶麒麟,而是翻身回扑,向着苏景等人杀来!既然必死无疑,总要有人垫背,这伙妖孽才是罪魁祸首!

  苏景、叶非、相柳、三尸,六个人同时吼喝,一模一样的三个字:“分开跑!”

  喊喝中,小小的人群轰散,虽是同命共生三尸也没和苏景跑在一起,非但不和本尊一起跑,三个矮子都不在一起,大家各跑各的……苏景身边只有不听,但宁可让逃跑的身势受阻,苏景还是把不听扔开了。

  小妖女被他扔开时,口中喊出的是在怎样一声哀伤之呼!天理不理从犯只问主凶,巨大身躯覆盖半边天空,向着苏景狠狠压下……

  天理快,另一边的小麒麟更快,六百丈距离不过瞬间奔驰,一头撞入浮城。

  千里浮城,寸许麒麟。

  如此悬殊差距。

  可寸许的麒麟,却承载了那头大麒麟的全部力量、全部怒火和全部仇恨!

  没有想象中的土崩石裂和嘎嘎乱响,甚至连“场面”二字都无从谈起,只有轻轻的一声“嘭”响:寸麒麟撞于城墙刹那,瞑目天都轻微一晃,随后就在那声“嘭”地轻响中,千里巨城化作齑粉。

  直接化成了粉,变做了一场弥漫天地的大雾。

  是瞑目天都太不结实,还是寸麒麟太过凶猛?反正苏景全盛时候,莫说整座浮城,就连城中的高塔都没办法迅速砸塌。

  城都化作了齑粉,通天塔岂能独善,塔和城池是一样的下场。

  塔毁则阵灭,阵灭则反噬至,大阵反噬到来时候,天理正扑到苏景身前三十丈处,就在风疾火烈的冲势中,庞大身形遽然停顿!

  就那么凝止了,仿佛被冻住。

  愣刹那,做狰狞!彻底狰狞的墨巨灵,似是想破口大骂、对苏景做怨毒诅咒,可是不等他说出半字,他那具纯透浑黑的巨大身躯,自心窝位置忽然散起灰白光芒。

  光奇快,眨眼席卷全身,之后光芒散去、灰白颜色却浸染了每一寸巨灵身体,墨巨灵变成了灰巨灵,活巨灵变成了石巨灵。

  金乌神目,一望辨真,真的成了石头。

  死了。

  另一边,寸麒麟毁灭天都,它的玉身崩碎,精魂也遭重创无可寄托,用不了片刻就会消弭于空气中,苏景急忙发动鬼袍将其收容。

  墨巨灵死了。

  可墨巨灵临死刹那,苏景心底并无轻松快活,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那一刻里他心中涌出的念头居然是:别死啊!这一仗打到如此凶残,到得最后……可怕魔物就这么死了?

  苏景不甘啊,嫌他死得太容易太简单,嫌他不是被自己亲手打死的。

  差不多的念头,还有叶非:就这么死了?

  或许是心有灵犀,相隔距离颇远的两人对望了一眼,谁都看明白了对方的心思,但这个念头不能说出口的,哪怕只说与对方,也一定不会换来点头附和,倒是得一声“你傻逼吧”的冷笑可能更大些……

  一路惨战,生死沉浮,所有人都告重伤,打到惊天动地、最后却结束得如此悄无声息。

  结束了就是结束了,终于灭了法阵,墨巨灵图谋漫长数圆、费劲无数精力才布下的大阵,到最后他就死在了自己的阵上,这算是死得其所还是报应不爽!

  第八百九十五章 挫骨扬灰,镇地灵石

  天理于幽冥,是主君、是仙师、是图腾,是所有杀猕妖魔鬼怪心中的真念和执念所在,他一死,周遭万千驭人大军,轻则无心恋战,重则跪地嚎啕。

  阿骨王这边的人马却大声欢呼,也有人哭,瞑目旧部、虎牙将军放声大哭,可他们的哭声何等快活、何等喜悦!

  王都毁灭主君身亡,杀猕阴兵军心死丧,再无战意,带队主将鸣金收兵,大军惶惶撤去再图后算,连天恶战终于告一段落。

  不听、三尸、叶非、相柳等人没那份心思也力气去追杀那些杀猕小鬼,汇聚过来、一起打量着墨巨灵的石头尸身。

  雷动摸着下巴:“真死了?”

  “透透的!”叶非用手中剑敲了敲石头巨灵,当当响。

  “收进兜里,等回到离山以后立在门口,多威风!”拈花出主意。

  苏景摇头而笑:“离山正道天宗,门口摆个邪物不想样子,而且立敌人尸首于山门这种事,太小气了些。再说……”苏景稍加停顿,找到不听的手、握住了,继续道:“不解恨啊。”

  不碎了它的身骨,不打它个稀烂,不解恨啊!

  这可是个大好提议,众人雀跃,除了心境平和的影子僧,全都踏上一步,连损煞僧首领、沉冤郎红有角、虎牙将军常旗子都来凑热闹,争这个砸石像的名额。

  三个矮子不理众人,一起跑上几步把影子和尚给拉出来:“您砸,您砸!”

  就影子和尚不想做这种“毁尸”之事,那就请他来砸,三尸最喜欢做这种事。

  一时间场面有些乱,不听没去凑这个热闹,拉着苏景的手向外走开。战事初歇,苏景心里说不出的轻松,一边走一边摇晃手,把不听给摇晃笑了:“以前没和你说过?”

  “什么?”

  “两口子拉手不用摇,牵小孩才用摇的。”说着,不听站着脚步。与苏景四目相对:“下次你若再把我扔开。我就……我就……”

  语气是有一点凶恶的,但“我就”了好几次,也没能说出就怎样。

  苏景笑着一点头:“嗯,下次绝不扔了。”

  简直毫无诚意,为防小妖女不依不饶,苏景及时岔开话题,反客为主:“聪明人装不行,笨人才逞能……你平时都挺聪明的,怎么这次笨了?”

  苏景是在责怪不听“祈灵”搏命。可他才说了一句,打天理时那个如疯如魔的不听忽然哭了。深仇大恨、劫后余生、都还活着……她心中情绪何等复杂。

  媳妇哭了,苏景说不下去了。想要安慰几句却又不知该怎么说,而他对这场恶战稍作回忆、再将目光扫过面前热热闹闹的人群后,眨眼间、不经意,苏景也滴下一串泪水。

  不是悲哀,也谈不到狂喜,只是修行一来最最险恶一战,打得太惨。如今胜了、都还活着,真好。稍稍有些唏嘘,想流泪,就流泪了。

  夫君流泪了,不听立刻哭不下去了,心里有些分不清楚:这算耍无赖么?算也好不算也罢,真不是什么要紧事情,抹去眼泪归入人群,三尸张罗着,苏景招呼着,从瞑目旧部到阿骨精兵,有一个算一个,只要还能动的人全都被召唤一起,妖魔鬼怪济济一堂,握凶器、掌法宝、捏符篆、掐手诀……随雷动天尊一声:“打!”所有人一起出手,打那石化尸骸!

  修为有深浅、战力分高下。这群横行中土的凶神恶煞来到十一世界,从阳间神坛开打,落入幽冥后又从四面八方聚拢,最后会战于祟祟山瞑目天都,因力量大小或机缘差别,人对战事的贡献不同,但无论本领高低身份贵贱,所有人的性命都是一般珍贵、最珍贵!每个人都舍命了、拼命了,由此每个人都荣光万丈,小鬼、大妖和离山叛徒!

  无以奖赏,无以感激,只有邀上所有同伴,大家一起来……毁那邪魔的尸,碎那邪魔的骨。

  来来来,大家一起,把它挫骨扬灰!

  呐喊声,大笑声,欢呼声,轰一阵喧闹鼎沸中,天理留下的巨大尸身寸寸崩碎。巨灵身体结实非凡,但受反噬化石身死后就变得脆弱了,还不如普通石块来得坚硬,打碎它轻而易举。

  少不了又是片刻的欢呼热闹,雷动拉着苏景坐下来,同伴中的要紧人物围坐,不等大伙坐好赤目就迫不及待发问:“苏锵锵,大麒麟是怎么回事?”

  寸麒麟撞城、玉身碎只剩魂魄,大麒麟则因将全部血气与力量送与小麒麟,自己力气全失,被天理仍上天、摔在地,仗着皮粗肉厚居然没受伤,就地打了滚,然后……鼾声如雷、直接入梦。这种大家伙恢复精力的一觉,睡下去可不知什么时候会醒来。

  二明哥在玉玦里没说得太明白,是以苏景以前不晓得,二明哥留在十一世界的宝库是活的:祟祟山下,巨兽麒麟。

  ……

  世上本来没有祟祟山的。

  但地心蕴灵玉,玉中纳精气,生成了一块三胎并蒂三石连玦的麒麟宝玉,宝玉缓长影响大势、渐渐生出了一座祟祟山。

  祟祟山也不在十一世界的,它原来坐落中土。

  当年二明哥开拓世界,先造了一个大世界,后来又把世界三分,切成了三个小些的天地,分割是为了稳定,但分割之后另两座“十一”世界都还好,唯独此间幽冥摇晃、岌岌可危。

  由此二明哥须得一方“镇地石”来稳定幽冥,这宝物他没有,只能在中土寻找,其他十二位兄弟一起帮忙,花了一段工夫寻到了祟祟山。

  连玦麒麟玉与祟祟山本为一体,那时还分割不开,是以瞑目王干脆把祟祟山搬进了十一世界。搬山,但绝非一起一落一摆一方的力气活,其中还有山根连接、地脉循转等等大把复杂功课。玉胎是活的,所以祟祟山也是活的,二明哥要保证这山继续“活”下去,唯有如此才能保住胎中麒麟、才能让祟祟山成为十一世界阴间的“镇地石”。

  但是把山挪过来后,镇住了幽冥后,二明哥又此间灵气不足以养活麒麟三胎。

  瞑目王睥睨神佛,在他眼中就只有神君一位真神,但他立志开创天地,心中自然敬畏天地,不忍中土天地孕育出的神奇灵物就此夭折,又专门花费大力气去“保胎”。为此还被三王阿伊好一阵嘲笑,说他婆婆妈妈娘们似的。

  若真是修炼大成的麒麟圣兽,在三王眼中或许还“像个样子”,这等才化胎且非真正麒麟血脉的“土麒麟”,哪怕长到万里身躯封狱王都懒得看它一眼。

  二明哥不理三姐,煞费苦心施展法术,自麒麟兄弟三胎中剥离其一。如此,十一世界幽冥气脉循转,滋养祟祟山下两头麒麟胎;十一王以自身修为温养第三头麒麟。

  十一世界总共三座,前两座先后崩塌,之所以此间世界最稳固,和这祟祟山麒麟玉的“镇地石”有着不小的关系。

  不过二明哥忙着开天辟地,身上还担负着中土幽冥一方王驾重任,没太多精力去养麒麟,被他带在身边的麒麟胎也只是保住了性命而已,未能生长壮大,就是最后撞毁浮城的那头寸麒麟。

  这就是本领和眼界的差别了,普通修家得了头麒麟胎,那还了得?一定费劲心力去做饲养,哪怕麒麟要喝主人的血也照喂,但二明哥把麒麟当猫养,这小兽对冥王没什么用处。

  到得后来,二明哥将一些无用的宝物留在十一世界,封印于祟祟山下,其实就是放进了山下两头麒麟中一头的肚子里,寸麒麟则封入一方小小玉玦,当做开库的钥匙随身携带,不久前传给了苏景。

  苏景说话的时候,众人都仔细倾听。而大战之后更懂珍惜的不听尽展莫耶女子的“泼辣”本色,全不顾及旁人目光,牢牢抓着苏景的手,把自己依在他身旁,螓首枕着他的肩膀。

  “再就要说墨巨灵和槊妖的图谋了,妖孽篡改二明哥的十一世界,所有法术都以浮城为中枢,通天塔更为重中之重……”苏景声音不停,继续向下说道。

  天理贪图祟祟山的灵气,将浮城挪至山上天空,又是连串法术施展,攫取祟祟山的真瑞灵气来滋养天都、滋养自己的阵法。

  天理学识广博毋庸置疑,可就算神佛也不可能无所不知,他始终不晓得山下藏了两头早已脱胎化形、气候大成的凶麒麟,更不晓得自己抢夺的真瑞灵气其实就是麒麟大兽的生机灵气。

  藏身山下的大兽算得瞑目王的部署,一来它们领奉王命,不得离开祟祟山根,永世镇定幽冥;二来它们也根本不知此间世界易主,灵觉探得王驾天都凌空、夺去它们的生气,它们还道是瞑目王的法度。

  是麒麟没错,但玉中脱形的麒麟智慧有限……说穿了,它们傻乎乎的,又忠心得很,既然错认了主人,就逆来顺受。而天理的阵法何等庞大,对灵气夺去甚剧,山下两头大兽已经被硬生生地抽干一头……直到苏景赶到。寸麒麟疾飞入地,幸存的那头大麒麟才晓得真王驾到,藏在半空里的瞑目天都被妖人把持,自己兄弟并非为王驾效忠,它死得糊涂、冤枉且还为妖人相助大力。

  获知真相大兽暴怒,气力暴发一举崩碎祟祟山,想要跳出来宰杀仇敌。可再之后无论它如何用力挣扎也无法离开地面:瞑目天都中的夺灵法术非同小可,尤其初时两头大兽都心甘情愿领受夺灵之法,漫长年头下来,幸存的这头大兽已经被浮城法术牢牢困住,挣脱不得。

  本无望重见天日了,但浮城内外恶战不休,打到“正阳变”,苏景得浩力狂轰通天塔,引得阵法翻腾狂躁,到最后正阳变下苏景一剑崩,天理被震飞自己又狠砸了高塔一下子,塔未崩可是塔中主持的诸多法术都受剧烈影响,其中夺灵阵散去了大半威力。由此大兽脱困!

  可以说,大兽是苏景放出来的。

  第八百九十六章 既得其惠,何惧所害

  大兽破土而出,第一件事是来到苏景面前,献上“宝库”,就是它吐给苏景的那块玉石了。

  灵胎三兄弟中负责藏宝的那头麒麟已经死了,但它腹中宝物另有瞑目王的封印,不受天理的夺灵法术,由此得以保留。“宝库麒麟”临死前以本命精魄结做灵石元胎裹藏众宝,交给了身边的兄弟继续收藏。

  所有宝物都在灵石中,安好无恙。且那块石头上也封存了“宝库麒麟”的记忆,苏景接石在手、自知它生前经历,再糅合自己所知事情,顷刻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大兽破土后做的第二件事,就是与寸麒麟一起、撞那悬空浮城,既是为自家兄弟报仇,更是向王驾谢过渎职怠责的大罪!冲锋之中两头麒麟都抱了必死之心。它们也的确太委屈、被妖人坑害得太惨了些,心中羞愤非同归于尽不能洗刷!

  只是大小两头麒麟都智慧不足,“笨”已经称赞了,愚蠢鲁钝才是真实评价,加之它们狂怒攻心,认准浮城为妖魔挟持非得毁去不可,却根本没去理会当时已经显身城外的墨巨灵天理。

  麒麟所以能一举撞碎瞑目天都,除了它本身凶猛气力巨大之外,和它本为此间“镇地石”也有莫大关系:它与瞑目天都同根同源,都来自瞑目王的法度,天都主掌轮回,镇石把持幽冥稳定,既相通也相克。

  后面的事情大家都亲眼看到了,无需苏景再讲,但苏景还有一事不解:“我总也想不通,天理截击麒麟、我们截击天理……那个时候,巨灵犹豫了一瞬,由此错过良机,他犹豫什么?”

  “我也想不通此事。”叶非淡淡回答。

  所有人都想不通,所幸天理已死,若他还活着、被讯问此事,怕是又会暴跳如雷,以为这伙妖孽明知故问……

  天理为何犹豫瞬瞬已成无解之谜,无需再执着寻解,要紧的是魔头伏诛、天理已死!

  为求浮城内大阵行转畅顺,天理行法谋夺祟祟山灵气,他不知真相却真正杀死了一头麒麟大兽;苏景在阳间与槊妖为难,被扔进幽冥;

  天理所在浮城隐形匿踪本来无可寻找,苏景一行赶路几万里遥远,汇聚来到祟祟山只为寻找、开启二明哥留下的宝库,不料山碎炸出天都,直面墨巨灵;生死浮沉、恶战连绵,恶人磨、沉冤郎、损煞僧三军伤亡惨重,苏景和身边一群顶尖好手各遭重创,攻城无果毁塔未遂,但也撼动了通天塔,由此放出麒麟大兽;妖魔把持的瞑目天都最终毁在这城池夺灵力无数年头的麒麟手上;天理最终死在自己以无数年头无数心血祭炼成形的大阵反噬中、就在他相距成功只差一天多光景的时候。

  这连串事情,怕是瞑目王苏醒过来也说不清:其中究竟几分注定、究竟几回因果!

  理顺事情,如苏景、叶非、影子和尚这些见识非凡之人,心中免不了的一番唏嘘,此外本性上更好斗的苏景和叶非,还看穿了另外两个字:差距。

  “涂鸦之作”,二明哥建成了一座世界,天理来了、槊妖来了,两个曾遨游宇宙的仙家本困于此,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硬是走不脱!

  这就是差距了。

  二明哥无心困敌,他们却走不了。

  苏景咳嗽了一声,本意是想以一声咳转开话题,去说说二明哥留下的宝物,未料咳过一声后就停不下来,连串大咳让他腰都直不起来!除叶非,所有人都面露关切,身边小妖女轻轻给他拍背顺气。

  好半晌,苏景才止住咳嗽,气息犹未稳,苦笑着摇头:“凌天之术,后一重反噬到了……十年大……”

  话没说完,突然间、同伴中暴发出来一声欢呼。

  那是怎样的一声欢呼啊,欢喜、热烈、激动,打从心眼里泛起的快乐,要比着摧毁浮城斩杀巨灵时候还要更热烈得多!

  苏景懵了。被这群妖魔鬼怪喊懵了、笑懵了……说反噬呢,大大的倒霉事情,他们这么高兴?

  当然高兴啊,骄阳凌空,两重反噬,前一重生死签,后一重还不晓得,可是后一重来了,便说明前一重过了,“生死签”下苏景活着,众人又岂能不高兴、不欢呼!

  自从天理惨死,众人最最担心的就是此事了,但出乎意料的默契,谁都不曾提及,甚至连三尸这样浮躁的心性都未多问:九成七分死,三分生机,这事真没太大悬念了……好像苏景只顾着理顺事情经过,忘了“生死签”这茬,忘了最好、想不起来最好,等死的折磨何其难过,最最快活的死法莫过于死前刹那还不知道自己要死吧。

  大伙抱的是这样的心思,有些古怪可笑,但也体贴暖人。

  因为他要死了,所以小不听不理别人目光,静静依偎身边。

  结果……没死?

  一个女子声音淡淡传来:“前一重反噬已过,他唤起‘正阳一变’时候就经过了。莫忘记,那时他毁身骨、崩乾坤,彻底舍了性命,未死不假对那也算是死过一次,应了九成七分的生死签劫数。”

  阳三郎给出了解释。雷动老大不高兴,但剑锵锵没死,东、天、尊就能死皮赖脸跟着一起活,由此东天尊脸上还是笑开了一朵花:“阳三郎,你不厚道,既知他已经应了生死签劫数,就该告诉咱们一声,免得大伙担惊受怕。”

  阳三郎一哂:“他自己都未说,我犯得着么废话么。”言罢身化金光遁入苏景身内小乾坤,之前铺花海斗魔音对她消耗甚剧,“回家”歇着去了。

  在得正阳一变时苏景就得感知,晓得自己的“生死签”已过,再后来战场接踵变化,那已经过去的劫数他就不再放在心上,还真把这件事丢开了,事后也忘记和大家去知会一声。

  眼看众人个个欢喜,苏景抱拳作揖罗圈赔罪,上次他作罗圈揖还是辞职白马镇候补捕快的时候了……

  没死就好,何须道歉,众人纷纷摆手。不听明显松了口气,一直是在强撑,到了此刻再也撑不住了,轻声对苏景道:“我须得睡上一阵子……”话没说完,小妖女的身子一软,倒卧在地,跟着自她身内滚出来一个“小人儿”,满头小辫子、金铃铛的小贼。

  大小两人顷刻陷入沉绵,不听侧卧,身体躬起如胎儿在腹中模样……无双城传承的修经中有一本“潜意本行记”,苏景翻看过是以记得,想不听这样姿势沉睡的人,心里缺乏安全感觉的。

  倒是小贼,双腿大开双臂向上双手攥拳,大开大合地睡了个“虎抱头”,不是一般的霸道。

  心念一转,将两人送入黑石洞天,小心安置于一块平整礁石上,专分下一道灵识真影,苏景守护在旁。

  待不听妥当睡去,拈花迫不及待追问:“凌天法术的后一重反噬是什么?”

  “十年运道大旺,百年神躯加身,千年寿数增加,外加平添九成修为!”苏景应道。

  嘶……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面目古怪,有人忍不住问:“这是反噬?”

  苏景笑:“不是反噬,是反话。”

  十年霉运当头,百年五劳七伤,寿数锐减千年,修为九成沦丧。

  凌天堪称逆天,施展此术反噬岂会轻松。且无论苏景还是真正金乌,倾其毕生就只有一次“凌天”机会,以后再也动用不了此术了。

  一个声音带了笑意,传来:“这些反噬具体怎么说,讲来听。”说话之人叶非,饶有兴趣的样子。

  苏景应道:“我家乡白马镇有句话,说人倒霉的时候,洗把脸能被呛死……以前只当是笑话,没想到还真有差不多的事情,刚才我咳嗽不止,就是被口水呛到了。”

  即便气力损耗一空,即便身体遭受重创,像苏景这等元神境界的大修,也不可能会被口水呛到,因为常年修炼早已让自己的气息平顺、身体趋于完美协调。

  不可能的事情就是发生了,刚刚他被呛得好一场大咳,这就是霉运当头,整十年。

  乍一想没什么,就是加个小心呗,平日里多几分谨慎……可是若在细想,这十年里苏景要不要行功修炼?连呛口水这样的事情都发生了,行功时候会不会岔气?入定时会不会突受干扰?哪一样不是要命的事情。

  未来十年,步步惊心。

  修行道上,自古便有气运说:气运即为天命,修行是参天更是逆天,参天、得之为得命;逆天、失之为失运。说得浅显些,每一个踏入修行之人,相比于凡俗中芸芸众生,都是得了大气运的,运气好才能修行。若失了运道、无异失了天命,枉谈修行!

  看似虚无缥缈的“气运”,可是冥冥中太多注定巧合,不由得修家不信它真实存在。

  运道全失的修家,十年之中会有几成生机、几分死算?

  倒是苏景,在解释起自己的“反噬”时候,语气轻松神情自若。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了,小小一桩倒霉事可能会惹得他大不甘大抱怨,但十年大衰败开始时候他却能坦然接受:骄阳凌空,反噬深重。既已得其惠,又何惧其害!所以苏景是轻松的,这一点,让叶非高看了他一眼。

  第八百九十七章 原物奉还,好意不领

  先是十年运道全无,再是百年噩病苦疾,大病一场算是“必须要有”的,堂堂离山小师叔会不会活活病死,现在可没人说得清,苏景盘算了下,大概是考验师侄儿灵水峰风长老的本事的时候了。

  直减寿数千年没什么可说,三百多年前战玄天时苏景悟天道破无量,从那时起就进入中土世界“元神境界三千年天治”,如今被削去千年,自己还有差不多一千七百年可活。

  如今九百多岁,还有千六多的寿数,不错了。

  至于最后一重“九成修为沦丧”,指的是他现在的本领:在九日凌空的基础上又得正阳一变,一下子灭去了九成,可算来还是赚了,比他入幽冥时的修为仍要高深些,不可太贪心啊,当庆贺。念及此苏景想笑,结果岔了气,肋叉子下面一阵疼痛。

  修为削减不会影响身基,正阳变所得金阳骨正金浆血仍在,虽后面的修行困难重重,但也不是就肯定修不回来!

  再怎么轻松坦然,反噬到底不是好事情,到手的修为没了,说好的三千岁丢了一千,再加上百年病和十年衰……这话题实在引不起苏景太多兴趣,把事情和同伴说明白也就是了,就此把话锋一转:“二明哥封在库中宝物,一共二十三件,不过……宝物上都有封印,短时间里都用不上。”

  赤目一听就翻脸了:“封印?二明哥亲手封印?!那他娘的谁能开解……”

  不等说完苏景就一笑摇头:“是他亲手封印的,不过这印无需解,入我王袍封印自做融化。但二明哥的封印法术中藏了一道‘敛意安神’的功效,让诸宝都陷入长长沉睡,此法可保得宝物再醒来时威力不失分毫。”

  毕竟,年头实在太漫长了,那是中土的五个圆!仿佛夜明珠,若露天了随便摆放,用不了太久就会光华散尽变作顽石,一样的道理了,二明哥施法封存了这些宝贝的威力,苏景所谓“短时间用不了它们”,是须得给诸宝一个自然苏醒的功夫,以他估计,长则十年短则三载,现在还使用不来它们。

  本来二明哥将开库玉玦传给苏景时,也只是说这些宝物都送给他了,并没说宝物拿到手就能用。

  说话中,苏景自袍中取出一块晶莹玉石,正是大麒麟吐给他的藏宝石。手一抛,苏景将玉石扔给了叶非。

  叶非接了石头,愣了下:“作甚……”话音未落,身边风声凶猛,红眼矮子猛虎扑食一般冲上前来,又把石头从他手中抢走了,赤目抢回石头,犹自气急败坏,瞪苏景,一样的问题:“你作甚?”

  “给他。”苏景语气并不严厉,只是坚决。

  苏景才是本尊,他决意事情三尸不能违背,赤目大恨,一边把石头撒回叶非手中,一边瞪叶非:“你敢拿?我看你敢拿?”

  叶非还真敢,石头入手、掂了掂。苏景笑对赤目:“放心,只是石头了,宝物都留在袍中了。”

  “咳,苏锵锵你说你这人……小气啊,宝物都自己留了,就给人家叶先生一块石头?不像话,不像话。”赤目大气。

  不理赤目,苏景转目望向赤目:“大兽虽丧,但全副精魄魂力都凝于石玉,无主无智。”

  “麒麟精魄?”赤目脸色再变……

  这块“石头”的成色是比不得叶非的真龙精魄的,但好歹也是灵胎脱形的麒麟遗留,非等闲。叶非废了自己的真龙剑,不过用一样的法子,以此石还能再成一条厚土麒麟之命,修得一枚麒麟骨,将来大成可得麒麟一剑。

  不如以前,可是绝对算得上一重不畅了。

  叶非微扬眉,真传苏景对他这个叛徒的出手算得豪迈了。但让众人意外的,叶非一哂,扬手,居然将麒麟精魄玉石扔还给苏景。

  掌纹六剑,我出剑我愿意;

  精血一剑,我出剑我愿意;

  藏龙一剑,我出剑我愿意!

  若非我所愿,谁能逼我拔剑。既是心甘情愿,又何须补偿。麒麟珍贵,精魄难寻,我还看不上,不要。

  原物奉还、好意也不领!

  叶非此举出乎意料,可他做什么意外之事都不算意外,苏景摇摇头:“最简单的,打灭墨巨灵有你大功劳,不看补偿至少也应有回报。”

  “看不上。”叶非的笑声清澈,味道上好像泉水流淌的叮咚声:“叶非不是一无所有,龙筋毁了无妨,返回中土取回我本命真修,照样剑挑离山。”

  怪人,狂人。

  叶非把石头退回来了,赤目真人大大松了口气,不由得想起了小相柳:叶非得麒麟精石又扔回,相比那头一个脑袋的九头蛇……一口它就把浮城天龙的真魄给吞了啊!赤目有恨恨瞪向相柳。

  小相柳不是好东西!

  苏景正想再说什么,忽然起风了……微风,迥异于阴风的森冷凄然,这风熏熏暖暖,甚至还带了些清淡香气,缭绕身边让人说不出的舒适惬意,可微风飘荡后的下一个瞬间,就那么毫无征兆的,风狂风猛、几欲吹散天地!

  比不得驭界阳间的元灵风暴,但这狂风撕碎高岗绝不费力,“不好!”苏景怪叫一声,手忙脚乱施法行咒,身边大群同伴该收洞天收洞天、该入鬼袍入鬼袍……收拢众多同伴,自也落不下瞑目旧部和呼呼大睡的大麒麟。

  收个人能用去多少时间,就在这片刻功夫里,不知来自何处的狂风已将大地层层吹化,肉眼可见大地正被狂风寸寸削薄!

  沙土仍在,被风卷扬之上九霄,由此天地失去了界限……地蒸腾土石扶摇,天沉落云雾散落。

  苏景沉心定念,行布阳火屏,屏障内再布剑羽剑域与火鸦真炎两阵护身,所幸狂风虽猛烈,他还抵挡得住。但撑上几个时辰后突然天旋地转,大势崩裂,人难独善,无异抗衡的怪力起伏涌动,苏景被狠狠抛起,翻着跟头从地面摔向天空。

  身形身势难以控制,但心念坚定咒法稳固,仍牢牢把持着火、剑、鸦三重护身小阵,而人在空中正摔飞中,蓦地眼前各色诡怪光芒闪烁,无以形容的乱声充斥耳鼓,似狂吼似低吟有洪钟大吕也有雷鸣轰动,如此好半晌,忽又觉得身体一沉,奇光怪响尽数消散无形,起伏颠簸的怪力散去,身形随之稳定下来。

  不等苏景看清周围景色,一只小手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出现眼前,五指结怪诀、向着他的眉心重重点下。

  一番可怕颠簸,让苏景灵识破碎,难查危机从何而来,可是他身周内外有三重小镇守护,什么人能随意靠近?!那只手破阵如破纸,奇快、夺命。

  苏景应变奇快,急侧身让过一击,继而身法发动,向后暴退去。

  那只袭来小手亦快,一击为中即撤诀变势、五指如钩猛抓,正拿住了苏景的手腕。

  苏景想也不想,手腕转、十指中指并作剑指,一字沉喝:“崩!”

  一剑崩!

  正阳变,反噬下削弱九成,可即便只剩一成也比苏景出关时的修元更深厚,他的一剑崩轻轻松松可碎巨岳,却未能撼动那白白嫩嫩地一只手!

  小手仍牢牢抓着苏景的腕子,此刻苏景已然看清,手的主人,幼童样的六耳杀猕。

  槊妖。

  苏景所在之地,四下处处狼藉,幢幢高塔崩塌,有些只剩塔基、有些拦腰折断,还有几座高塔仍有轮廓,但裂璺满身砖瓦摔落、正崩塌。小尸仙浪浪仙子匐身于瓦砾中,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此间已经阳间。

  地面、苍穹,滚滚阴气涌入,本应只在幽冥才有的气息,汹涌侵入阳间。

  槊妖的模样也狼狈不堪,头顶的第三目瞎了、血流披面、右臂齐肘不见,胸腹间贯穿长长伤口,周身衣衫破烂。此獠已受重伤,再挨过苏景的一剑崩,口中痛吼咆哮,抓住苏景的腕子狠力向前摔去。

  一剑崩过后气力尽失,全无回气时间,苏景如何抵挡,重重向后摔去,整个人都拍入坚硬砖石,身体经脉遭槊妖劲力直灌立刻重伤呕血,且槊妖这一甩用力诡怪,不止伤了苏景的身体,还震晃了他的穴窍洞天与护身鬼袍……大群人摔落,所有同伴都被甩出,摔得密密麻麻。

  伤虽重,但未死,苏景费力挣扎,想要坐起来,三尸则齐齐怒吼,挥舞星索猛攻强敌,到得现在就只有他们三个还有战力。

  槊妖气喘吁吁,可他的身形灵活无端,在星索猛攻下从容游走,见自己这一下子并未打死苏景,似有些意外,目露凶光死死盯住苏景,口中桀桀戾笑:“妖孽啊……妖孽!”

  恨极了苏景,因阴阳通传灵讯,他与阴间天理时刻都有联系,知晓瞑目天都那场恶战。骂过一句“妖孽”,槊妖身形突然一晃,光电迅速欺身三尸身前,独手挥舞却不作诛杀,而是以自己胸腹间淌出的金仙心血画符、于三尸身上一人花了一道符。

  仙家篆非同小可,封力却不杀,三尸神志清醒,却再施展不出一点力气,哪怕连小手指头都难稍动。降服三尸,槊妖的笑声更是凄厉。

  第八百九十八章 撕手撕臂,亦剑亦龙

  阳间,神坛,万塔凶阵困杀、夺力浪浪仙子;阴间,浮城,通天高塔中大阵行运,摧毁十一世界以求破除封印,打开去往中土世界的道路。

  阴阳中两道大阵本就是想通的,甚至可以看为一阵。

  幽冥通天塔大阵崩毁,阳间的万塔阵也受牵连,就此轰塌,但阳间法阵的力量远逊于阴间之阵,且困杀之阵已经行转至将末时,反噬之力要削弱许多,是以槊妖受反噬却未像天理那般惨死,受重创不过保住了性命。

  浮城通天塔之阵,才是这连串法术的重心所在。道理上讲,苏景只要打碎了通天塔,天理、槊妖万万年经营就算打了水漂。可是被毁去的不止高塔,还有那座万空锦玄瞑目天都!

  瞑目天都,为十一世界轮回中枢,天都毁灭轮回受创,打碎浮城便是杀了这世界!

  是杀,是死,但不是毁灭。轮回断灭会让天地不稳,却不会直接让世界崩碎,毁天都最大的“效果”就是让此间生灵失了轮回,假以时日阳世枯萎阴间干涸,变成死寂世界。

  世界死了,但世界仍在,好像人死尸骸在。毁灭瞑目天都后,十一世界依旧在……不过苏景与天理在幽冥一战,不止摧毁了瞑目天都,而是幽冥“镇世灵石”与承载轮回的天都同归于尽!

  如此一来,便是天塌地崩阴阳重合的灭世大祸了。

  天理死在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大阵上,苏景杀灭巨灵同时居然也成全了他生前最大的愿望:灭这天地!

  世界将毁,阴阳并合,在阴世的苏景受大势“驱赶”,又回到了阳间。

  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其实此间已不再是单纯的阳间了,地方还是那个地方,但阴阳浑浊,天地昧明。

  ……

  戾笑之中,槊妖站直身体,不再去看地面三尸,一双血目死死盯住苏景。

  一身重伤都因苏景而来,以槊妖的性情,自然恨死了这个糖人。槊妖吸了一口气,笑容收敛、似是想做斥骂,可他忽然又笑了起来:“没死好,没死最好,可以先看他们一个一个死在你面前……好好看!”

  言罢槊妖飞身去,不向苏景,他扑杀所指:刚被甩出黑石洞天、摔落瓦砾间、陷入沉眠无法苏醒的小妖女。

  苏景目眦尽裂,强起身,且不说小妖女与他相距甚远。他一剑崩在前受巨力打击在后此刻又哪有力气去做截杀,无能为力,暴跳如雷!不料想就在此际,突然一道人影扑来,迎面拦住槊妖。

  长相姣好唯独双目腐烂的少女,浪浪仙子。

  困杀、夺力之阵未能行运圆满,苏景在幽冥放出麒麟大兽、摧毁瞑目天都,也救下阳间奄奄一息的浪浪仙子。此刻小尸仙爆起,聚拢最后一点残力,必杀槊妖……

  阳间大阵毁灭后,槊妖曾查探过浪浪仙子,确信她再无力动弹,为防万一他还特意设下了一道镇符,暂时留她性命只因小尸仙从皮到骨周身是宝,须得活取才有效力,若她死了身体会立刻化归枯骨再无用处。

  他没想到,小尸仙在力气枯竭时竟还能破封篆起身伤人。

  全盛时的浪浪仙子,槊妖有多远就躲她多远。可油尽灯枯的小尸仙何足惧,见她飞身扑到面前,槊妖怒笑:“贱婢找死!”独手晃直拍她面门。

  小尸仙双手迎上,接住槊妖的掌,两道大力甫一碰撞,小尸仙一口煞血喷出,而下一刻槊妖的尖锐惨嚎响起:小尸仙呕血时,双手如蛇缠绕,她的左手抓住了槊妖的尾手和无名指,她的右手攥住了槊妖的中指和食指,双手各握敌人两根手指,随即小尸仙撕,撕敌人的手!

  怪力暴发,硬生生将槊妖剩下的一只手掌从中撕开,自无名、中指之间一直撕开到手腕。

  何其疼痛!槊妖的惨叫歇斯底里,手指被小尸仙抓住甩不脱,剧痛中槊妖躬身、飞起一脚直蹬浪浪仙子小腹。“洞”的闷声中,槊妖一脚蹬穿浪浪仙子的肚子!

  可肠穿肚烂,浪浪仙子仍不撤手、继续撕!撕开手掌,再自腕及肘,又撕开了槊妖的小臂。

  浪浪仙子面色痛苦,挂在唇角的笑容却残忍无边,她是死中仙、最喜听人惨嚎。

  第一脚未能踢开小尸仙,槊妖惨叫不迭,但反击不作丝毫停留,小小身体一扭,另只脚自下而上飞起,踢中浪浪仙子下颌。

  本为强弩之末,再连受三击狠击,小尸仙再也坚持不住,闷哼声中向后摔去,落地未死,可再难站起来,而她被破撤手之际,槊妖所剩独手已被从中撕开、直至肩膀!

  一根骨头直直两片皮肉悬挂。

  槊妖疼得跳脚,此痛远胜断臂自苦……太疼了,怎么办?让别人比自己更疼更苦,自己的疼痛自然减少许多,一直以来槊妖就是这么做的,击垮小尸仙后,凶獠苦嚎几声,猛转头、竟对着苏景一阵狰狞笑。

  随后槊妖第二次飞身,直奔不听而去,他要听苏景的哀号、杀了这个女子后他的哀号会是什么调子?一定好听极了,槊妖迫不及待。

  第二次扑杀不听,第二条人影横空,截杀槊妖!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女子,长发花白让她显得苍老异常,其实她的面貌很年轻,眼角眉梢天生妩媚风情。

  蜂侨来了。

  蜂侨早就来了。

  大半个月前,苏景一行遁身神庙总坛,要再驭人万年整祭中兴风作浪,那时蜂侨正在地心深处冥想入定,做思慧关,苏景未去叫醒他。

  后来神庙大战,天渊开了又毁、连神庙正殿都在战中崩碎,剧烈动静穿透天地,被蜂侨所察,立刻出关来汇合同伴,但她赶到时候苏景等人已被扔进幽冥,神庙总坛开万塔大阵困杀小尸仙。

  蜂侨有心帮忙,可她根本找不到阵法破绽,莫说破阵、就连靠近都难。一晃快二十天里,她游弋外围想要寻得“入门”办法,奈何全无收获。不久前万塔大阵自行崩毁,蜂侨就守在阵外、猝不及防被暴散的阵力波及,未受重伤但一时间气血翻腾,难动身,稍行功镇压真元躁动便急急赶来。

  蜂侨到时,正逢槊妖踢开小尸仙、再去扑杀不听。

  槊妖为兵刃化形、浪浪仙子是凶尸开智,两人都晋位仙神,都精通法术但也都更擅肉搏近杀,是以槊妖与小尸仙拼于蛮力与斗技。蜂侨没有那样的身体与本事,人未到已动法……化剑。

  万剑爆起!

  长发花白形容憔悴却依旧难掩风情妩媚的女子,身化千万剑。

  三百丈外,槊妖眼中万剑铺长天;两百丈时,剑龙消散只剩八柄神兵锐剑;相距百丈时,八剑再归一,划过独剑一柄,龙纹盘身,剑刃奇长,睥睨万剑更睥睨天地之势,高高在上独我为尊的君王气势弥漫冲腾,蜂侨所化、绝不属于她的剑:丈一君王。

  剑击面前时,丈一再变、化龙……剑还是剑,眼中看到的是长剑,可是全无道理的、眼中见到此剑,所有人心中都会觉得,它是一条龙。

  亦剑亦真龙,是君也是杀,直击槊妖,蜂侨杀敌、救不听。

  乍见此剑,苏景情不自禁“啊”地惊呼,他自己的符,他自然认识。

  化剑是因符而来,符在身,是以符化剑即为人化剑,必杀之法,是剑是符更是蜂侨自己……

  闭关地宫,甲子修符,七年寻灵犀一朝得剑悟,苏景画出的第一张真正意义上的剑符,画在蜂侨身上的那张符。当时苏景心慧所在,正是青灯境内吃面老道将丑剑点活、让其化龙纹丈一时那剑气爆冲惊鸿游龙的盛象。是以这张符,画的是丈一。

  丈一的威力,绝非只是“召万剑”,这神剑有它自己的杀意、杀气与杀技,只是苏景浅薄无法将其激发。

  不过吃面老道点活丑剑、化丈一本形时,苏景在一旁观摩,此剑真意当时他领受一二,就是这份真意被他入符篆。

  符篆成形,内中威力不及丈一半成甚至三分,可即便如此,符中丈一也比着苏景掌握真实丈一打杀更犀利无数。

  第一张符,或许笔触不够圆润、或许经验不够丰富,但气血充足精气满溢,那是他习剑以来所有积累的首次入篆,以威力而论,六十年十余篆中,此符最强。

  符被画在了蜂侨身上,两百多年里,蜂侨珍惜、以身养符……终在此刻绽放。

  龙吟直贯长空,剑气横扫四方,寒冷的光芒冲碎视线,即便苏景也看不穿光芒深处,剑篆与槊妖的搏杀。

  符是苏景画的,但画在蜂侨的身上,就成了她的符。

  片刻鏖战,冷冽光芒崩碎,满天剑芒消散不见,蜂侨重现,花白头发如霜雪浸染,化作纯粹皓白。当力量耗尽,强大修者也和羸弱凡人没了区别,蜂侨向后摔飞去。

  轻飘飘的身骨,她很消瘦,初到驭界时她不是这么瘦的,蜂侨就摔落在苏景身边。

  槊妖摔倒在原地,他只剩下一条腿了。金仙也有极限的,大阵反噬险险就让他身体爆碎,再受苏景一剑崩、小尸仙撕手撕臂,槊妖何尝不是强弩之末。他被丈一符打灭了最后的力气,只剩下喘息的份,像条奇形怪状的鱼在地上挣扎,站不起来了。

  这世上没有能站起来的鱼。

  第八百九十九章 单打独斗,非我所擅

  小尸仙在前、蜂侨在后,接连狙击槊妖,苏景已然回过一口气,蜂侨落地时他已勉强起身,本想伸手去接她的,可苏景血脉里好像掺进了无数细碎铁渣,稍一用力就剧痛加身、动作也迟缓非常,未能接住。

  蜂侨摔在地上,这女子居然在笑,管是谁的符,击垮槊妖、救下不听的那个人是她。

  槊妖已不足为患,苏景催转心意奋力行法,先把所有同伴都收入洞天或鬼袍。小尸仙与鬼袍气意相合,被收入袍中,她还活着、奄奄一息;蜂侨则进入黑石洞天,她的气息虚弱但眸子明亮,并没多说什么,入洞天后随便找了个地方立刻盘膝端坐、开始打坐。

  收拢过同伴,苏景摸出一柄长剑,摇摇晃晃正向槊妖走去,前方千丈处,地面上突然爆起一蓬黑色光芒。

  黑光一放即收,地面上多出一群猛鬼。

  苏景识得他们的打扮,有冥王,有天牙,不多不少整整二十个。

  二十猛鬼齐齐抬头,为首大冥王静静望着苏景,目中无喜无恨,淡看片刻、忽然大冥王笑了起来,熟悉的声音、谦逊的语气,淡淡的祥和:“苏景小友……”

  四字后,大冥王收声,他身边的第一天牙接口,一样的声音一样的笑意:“可还安好?”

  太熟悉不过的声音了,墨巨灵天理之声,借着冥王与天牙口舌传出。苏景没办法不吃惊,皱眉止步:“天理?搞什么玄虚。还没死么?”

  二十猛鬼中另个冥王开口,依旧天理之声:“死了,死了,死得通通透透,死得魂飞魄散,我修为再高三倍也挡不住阵法反噬……”

  第四头杀猕猛鬼出声,继续说下去:“不过我人在阵外与你厮杀,塔中留下了一道真灵镇守法阵,我就是这道真灵了。”

  锵……轻响,手中长剑戳中地砖的声音。苏景站不稳身形,剑做拐杖:“塔碎了,阵毁了,肉身与魂魄尽丧灭,一道残灵还留下作甚,走吧走吧,归风归烟去吧。”

  第五头猛鬼面露微笑,边笑边摇头,“天理”道:“是啊,想不走也不行,阵毁了我也没得活了。”

  “但大阵毁灭一瞬,我做了做后一件事:护刀!”第六头猛鬼说话。二十猛鬼长相各异,装束有别,却是一样的声音,被天理残灵所附、讲话。

  “大阵中,有我麾下二十驭人精修猛鬼,我护住了他们!”

  “大阵行运目的之一,灌顶‘凶神’,阵毁时它们已得灌顶,拥大力,我护住了他们!”接连又是两头猛鬼开口,此时不远处黑光再度绽放,一群杀猕显现,着玄衣戴红帽,被灌顶、寿命短暂但修为大成的驭人凶神,将近两百头。端坐在地,目光阴冷望着苏景。

  通天塔中阵法为天理一手设计和布置,当塔崩阵毁时天理身为阵心阵主必死无疑,但辅阵二十猛鬼与灌顶凶神可活,被天理留在阵中的真灵救下并送入虚空、再归返人间……

  主凶伏诛,高塔中二十猛鬼与百多凶神仍在。苏景心里叹了口气,赢了还是输了?或许没赢,不过也不算输吧。

  不算输,不过死定了。杀猕冥王与天牙、凶神的本领他又怎会不清楚。

  不止二十猛鬼百多凶神,他们说话的功夫里,渗入阳间的滚滚煞气中人影闪动……驭人阴兵中的凶猛将领、之前被槊妖派去阴间驰援的杀猕皇族、阳身高人……这些人比不得苏景凶猛,可他们的修为也绝不差,扛过阴间狂风,也如苏景之前经历一样,陆续回到这半阴不阳的人间。

  “我只是一缕残灵,做好这最后一件事本该散去了,可我有几句话还要对你说清楚,这才苟延残喘,强撑着未散去,还担心你会被槊先生打死……你没死,很好,很好。”

  “天理”之言自二十恶鬼间一个接一个地说下去:“我行阵是为灭世,灭世是为离开此间。”

  “你千方百计阻挠于我,作祟阳间又大闹幽冥,无外是自居正道,想要护佑你那世界中的卑贱生灵。”

  “但你可知……”说到此,“天理”突然放声大笑:“到底还是天崩了、地裂了,这做乾坤就快崩毁了,两界封印就要消失,通路将现!我虽身死不得成行,但还有他们!天理麾下,二十猛鬼,百八凶神,驭人皇族、幽冥猛将……诸儿郎!”

  “天理”已死但积威长存,一声喝断,在场所有杀猕,无论是人是鬼都齐齐吼喝:“我辈在此,领奉上仙法谕。”

  “此去完美世界,轰城、轰山、轰修宗,见人便斩,与我杀一个血海尸潮,杀一个腥风血雨!”吼叫声嘶哑,无尽疯狂。

  “领法谕令、杀!腥风血雨。血海尸潮……杀!”六耳杀猕个个大吼,兴奋且激动,气盈于声而血冲于心,那声音浩浩荡荡,贯穿越来越混沌的天地间。

  “小贼苏景啊……修行就是修行,逍遥就是逍遥,炼气炼身炼命,快活不羁无界行走岂不是好,非要弄个‘正’字把自己套住……再说,你又算什么‘正’,你又算什么‘正’啊。”

  残灵将散,神志开始混乱,“天理”的话渐渐混乱,有些词不达意,就在此刻,天顶高巅突然传来雷霆轰鸣,银色长划过长天,强烈光芒刺目生痛。

  平日时候常见的普通雷霆,绽放如脉弧光歪斜,横七竖八枝丫参差,但此刻天顶神雷道道笔直且独一,这不是天降之雷。正正相反的,这些是打天的雷,仿如神剑犀利,一击又一击,正狠击苍穹!

  “天理”的笑声遽然高亢、尖锐:“来了、来了……道路将显,如我所料啊,这世界崩碎封印自然消弭,赶在世界毁灭前,道路会先显现……哈哈,比我料想的还要更早,更好!”

  最后的笑声,最后的疯癫,狂笑中天理残灵烟消云散,他死了,但坏他好事之人是为保住中土……中土少不了一场大劫,所以他死得开心痛快……

  一道响箭冲霄,驭人天子狩元帝打出讯令,加持了法术的哨音穿透千里,天子调兵。

  早在两百多年前,驭人就将本族所有精修之人集结于皇城。其中绝大部分不领正职、入京后就专心修炼,随时候命。这些修行杀猕人数众多、真正顶尖高手有限可大都基础扎实、法术出色。

  驭人京城与神庙总坛相距不过百多里,顷刻就有回应,大群杀猕修家奉召起身赶来汇合,另有常驻京师的精锐军马也告开拔。

  修家汇聚、兵马集结,还源源不断从阴间返回此间的杀猕鬼……一下子,这片浑浊、扭曲的天地间竟透出些红红火火的意味。

  另一边,孤零零的苏景。

  六耳杀猕汇合、汇合、再汇合,太多人看见苏景了,但个个面带笑意,不急着上前斩杀……就让他看,看驭人如何集结。在杀猕眼中,苏景已经变成了个笑话。

  苏景昂头,看了看天空,刀削斧凿似的神雷轰动苍穹……天的那一边,是离山!

  离山准备得怎样了?当二十猛鬼、百八凶神率领大批杀猕越界时,离山弟子能挡住么,不得而知。

  积攒了一点力气,苏景深吸一口气,背后火翼展开,扶摇直上。

  伤得真不轻啊,飞得摇摇晃晃,途中几次险险摔落,才飞起千丈就再飞不高了。

  密密麻麻地驭人都望了过来,所有人脸上都是一样的神情:戏谑!他们不怕糖人逃走,天尚未开、他跑不了;就算天开了,“通路”也在穹顶九霄,只能飞千丈的人根本就没有逃跑的资格。

  千丈天上,苏景勉强悬停下来,摇晃、稳住、再摇晃……这时候驭人皇帝狩元扬手、遥指苏景,“哈”的一声笑。皇帝发噱,所有驭人哄笑出声。

  笑声响亮。

  不作理会,苏景手入挎囊,丈一在握。左手剑,右手食指轻轻抹过剑身。必死无疑,但至少、还可以选择自己的死法,手指抹过剑身,长剑斜斜指向地面。

  该怎样死?执剑当关,战中身死。

  想去天顶、想入中土?先跨过一剑一人。

  剑锋指点地面驭人,喘息几次,苏景开口:“单打独斗,非我所擅……”

  单打独斗,非我所擅,三眼六耳的一起上来吧!这是苏景想说的话,可话没说他就开始咳嗽。是我不稳还是天地不稳?苏景分不出来了。真元躁动气息逆转,让他连句整话都说出来,甚至他都分不清自己的咳嗽是因为倒霉呛了口水还是伤势所致。

  他把自己咳成了一枚虾子,直到喉间腥甜、那一口几乎凝固成块的血糟被吐出,气息才算顺畅了些。

  地面上的驭人笑声愈发响亮,听起来好像海潮。

  由得他们去笑,苏景重新提息,已经低垂的剑锋重做斜挑:“单打独斗非我所擅……”

  “躲开。”

  这次苏景的话还是没能说完,忽然他背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跟着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后颈,后颈传来的感觉,那只手细腻、指尖冰凉。

  苏景就被这只手抓着后颈、拎起、挪开、放下,让出了道路。

  离山的小师叔啊,天真大圣的半个传人啊,中土人间的佑世真君啊,幽冥世界的第十四王啊,吃过阎罗神君亲手做的饼的人啊,就这么被人像拎小鸡似的挪开一旁。

  之后,苏景就看到一道浅黄裙影滑过身边,那个飘飘如仙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