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仙侠武侠>升邪【完结】>第九百章 妖孽安敢,入侵我界

  之后,苏景就看到一道浅黄裙影滑过身边,那个飘飘如仙的女子。

  可她手中一剑,何等辉煌,何等崩裂,何等疯狂又何等威风跋扈,剑光动天雷,化霹雳千千,斩入驭人战群。

  浅寻来了,不止浅寻。

  “老臣拜见帝婿。帝姬……可安好?”白面无须,古朝内臣打扮的老太监满面关切,关切到焦急。

  苏景点头:“她脱力、休养沉睡了。”

  人未死,未死就好,忠义天魔面色先是一松,而放松过后便是怒气冲腾,敢伤帝姬帝婿,万死难赎之大罪,道一声“帝婿好生休养老臣去去就回”,秦吹怒啸魔音绽裂,杀入地面敌阵。

  秦吹来了,不止秦吹。

  “少主,借过。”十几个声音,冷冷冰冰但恭敬和欣喜,尸煞十二头,早已在中土幽冥打出名气创出字号的猛将追随主人,冲向地面!

  “辛苦师叔了,后面的事情就交予弟子。”又是十几个声音的异口同声,又是十几个人滑过身边,沈河一剑当先,红景相伴身边,樊、龚、雷、秦、风、虞诸长老紧随其后,再之后……他们荡漾起的是怎样一片剑光!

  “拜见师叔祖,师叔祖辛苦了。”一片声音,这次人多了,开口不算整齐,扶苏在、剑尖儿在、剑穗儿在……所有离山第三代传人,内外两门弟子都在。也不全是第三代,樊翘、妖精不成、无双希佳都在其中,领头的是个苏景不认识的少年,脑袋圆圆的、眼睛亮亮的,他叫鱼苗。说是拜见但身形不作丝毫耽搁,追随掌门与各峰长老,他们挥剑,剑华冲天!

  “拜见吾主,效死吾主!”妖怪们的声音听起来总是戾气十足的,身形包裹在滚滚妖风中的大黑鹰、雄奇壮雌奇秀的比翼双鸦、周身富贵手执自己修为远远配不上的神兵仙刃的松鼠妖怪;“黄皮蛮子,睡了几个六耳妖姬?”嘎嘎大笑的红猴子,眼波妩媚的莲花妖,三只手抓着三支剑的南荒蛮人……既有苏景麾下妖奴也有南荒并肩血战的好伙计,妖云滚滚,自苏景身边倾泻,直扑地面!

  还有:

  “苏先生辛苦了。”烟霞青鹤,群道临风,首座真人一声天尊赞唱,千万道人跃下青鹤遁剑入战;“苏道友好生休息、待会再聊。”紫金儒气,书生成群,口中高唱着正气歌,自天上一步一步、施施然踏入战场;“苏施主安好,我佛慈悲。”佛光普照,高僧结队,声声佛号震颤琼小,天龙八部法相于空气中若隐若现,吼喝如雷;“苏景,还活着啊,妙极!”巫风呼啸,紫霄展翅,地面上忽然拱起了一座山,直连天际的山、万万琼花巫万万金蚕蛊汇聚成的大山;“苏前辈快请安歇。”水光火色,涅罗巨舰从天上开到地面,惊起无边烈焰。

  ……

  一声声招呼不断,如春风如旭日,拂过苏景耳边又将暖意送进苏景血脉。何止离山一家,何止南荒妖孽,中土世界诸大天宗、天宗辖下修行正道,一阵阵一队队,就那么从苏景身边冲过,冲去,冲杀到敌阵!

  他们笑着和苏景打招呼,然后他们目烁寒光凶猛杀敌。

  直到那个再熟悉不过、再亲切不过的声音传来:“师弟辛苦了。”早已热泪盈眶的苏景再也忍不住,哇一声大哭出来!来了,都来了,整座修行正道,所有人间修家,还有那位如兄亦如师的贺余师兄。

  哭一声,太丢人,急忙收声,这次能确定是唾沫冲进了气嗓,死去活来的咳啊。

  援兵未尽!

  阴风席卷浩浩荡荡,叮叮当当金铁交击的轰鸣中,中土幽冥重器七十三链结做宝物本形,一链就在地面抽出血河一道!紧跟在七十三链子身后的,已然威震一方的滑头王,小九王麾下四大鬼王,还有肆悦大王麾下猛将王伯当统帅的煞血兵海、削朱大王驾前大帅楚三桓统御的沉舟精锐。

  打、打、打,费劲心机不惜灭世以开天路、入中土,可还不等去到中土,第五圆的阎王们就先杀进驭人世界,想打,此刻便打!

  不死不休。

  天理已死,槊妖残废,如今驭人首领是天子狩元。

  初见敌人突然降临时候,狩元惊却不慌,他手上握着从未有过的实力:二十冥王天牙,个个巅顶修为,他们不受天治、有大把时间修持;一百八十凶神老祖,他们灌顶得磅礴大力,随便哪个能都笑傲一方!不提其他手下,只说这两百绝顶人物在侧,三千世界驭人哪里不能去,哪里不能屠灭!

  因为胜券在握,狩元不慌,反还放声大笑:“来得好!”

  可是等狩元见到了浅寻的剑,等他见了秦吹的劫,等他见了离山的剑,等他见了中土世界六大天宗的杀与法,等他见了从中土世界源源不断冲入此间、仿佛汪洋怒潮一般的凶兵怒将、妖魔鬼怪,狩元皇帝只觉脑中嗡一声怪响!

  一千个三四岁的霸道孩子,遇到一万个正值青壮的凶横大人,这一仗该怎么打?无论怎么打也得输也得死,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斗战。

  怕了,慌了,所有狩元皇帝的笑声断落,唤作愤怒吼喝:“妖孽安敢……入侵我界……”

  话未说完,哄堂……哄天大笑,所有中土来人都放声大笑。杀猕皇帝这是要讲理么?中土修家既然来了,就不打算讲理了。

  谁说正道中人就一定讲理,就永远会讲理。

  苏景不咳了,他的笑声尤其响亮,正向说什么忽然“咦”了一声,微扬眉:黑石洞天有变。

  变化只在一人:涅罗蜂侨。

  妩媚女子端坐礁石,安安静静。突然间娇弱身体急急颤抖起来,只见一道道玄光自她身周绽放不休,就在旖旎绚丽的光华包裹下,蜂侨的气势层层提升、层层膨胀、层层浩大起来!从六境到七境,从宝瓶到破无量,跟着如意胎、欢喜儿、远游子……短短几个呼吸间,小小的六境修家一路突破突破再突破,待光华散去时候,如瀑长发尽转乌黑、虚弱之态一扫而空,她已晋入第十一境。

  或者说,她重返第十一境。

  下一刻,她起身,对洞天内的苏景投影躬身施礼,笑:“外面正打仗,晚辈同门尽在战场中,蜂侨当去汇合,请先生成全。”

  先生自然成全,心念一转放她离开洞天,自也免不了问一句:“怎么回事?”

  “回头说。”蜂侨飞身去,人在半空黑弓扬,长矢勾弦,箭连珠……

  蜂侨打仗去了,红长老飞回来了,手里拎着个人,往苏景身边一放,笑着对苏景、贺余道:“劳烦两位师叔照看好这小子。”说完红长老转身再回战场。

  被红长老拎回来的,一身离山剑袍破烂,手中长剑残半的狼狈少年。少年脑袋圆圆、眼睛长长。

  被放下后,少年似还有些不甘心,对苏景、贺余施礼:“鱼苗拜见两位师叔祖,师叔祖明鉴,我还能打。”

  苏景不认识他,贺余则笑道:“你太过虚弱,入战反倒添乱,累着沈河他们总要照顾你。就老实在我身边待着吧!”

  放眼望去,中土精锐势如破竹,六耳杀猕被打得人仰马翻,二十猛鬼、百八凶神虽强,但在小师娘、离山二代、中元诸剑、弥天大德、紫霄娘娘、大成学名儒这些绝代人物面前还不远远不够看,再差一层的高手就更没得比了。

  战事如火如荼,不过没太多悬念,苏景目光从前方战场转回身边贺余:“师兄,到底怎么回事?”

  贺余伸手拍了拍身旁鱼苗儿的肩膀:“说起来,苏景啊,你要好好谢一谢这孩子。”

  师兄说谢苏景就谢,都不用多问,伸手自囊中摸出一个小坛子,比着凡间的半斤小酒坛差不多大小,直接塞进了鱼苗手中:“拿着,你的。”

  小小青玉坛,坛身鬼篆铭刻,塞上鬼符封口。贺余师兄的功课勤奋,做二品判几百年,幽冥古今尽做了解,一见坛上鬼篆就面露惊诧:“这是……上古冥王的东西?”

  “是。”苏景点头,取自二明哥麒麟库中的宝物:“里面都是天水灵精。”

  手一颤,鱼苗差点没拿住坛子。天水灵精是什么样的宝贝无需多言,一滴入世不知会引出多少争杀抢夺,此刻苏景直接塞过来……半斤多?

  宝物宝物,珍惜金贵、人间难寻才算宝物,他随手送人一坛子,用喝的么?

  不过反转过来看,二明哥要开创世界,天水灵精是水脉之胎、江川源头,对他创世有大用处,自然会多多准备,到最后剩下一坛子真不奇怪。

  苏景随手送礼风轻云淡着,鱼苗捧着坛子心惊胆战着,贺余又惊又笑,不过没急着追问苏景的经历,先把中土这边的事情大概说了下。

  离山掌门亲传弟子鱼苗儿,生俱穿天仙目,慧眼慧心能见常人不能见的冥冥预兆。在驭人万年整祭前夜,鱼苗自断第六境夺罡修行,修行半途抽身而退,此举异常凶险,可他毅然中断夺罡,自幽冥急返离山,只因他在修行半途领受灵犀:杀劫将至,离山封印。

  鱼苗归宗时,山中封印还算安稳,不见异常。不过做师父的最了解自己弟子,几乎未作丝毫犹豫,沈河打出离山剑讯,将“封印将破、浩劫即至”八字传遍各大天宗。

  离山下封印镇压六耳杀猕之事,早已为诸天宗所知,各宗之间也早都商定此事,秣马厉兵备战不怠,得离山传讯,各大宗再传讯谕,征调本门精锐和辖下所属大小各宗精修之士,一时间中土世界风起云涌,正道之士齐聚离山。

  中土正道,同气连枝。

  这八个字从来都不是说笑。

  第九百零一章 绝非一人,慧眼识珠

  修家汇聚离山准备迎击杀猕只是阳间事情,一直以来幽冥世界不得牵扯阳间征战是不变铁律,为免贺余为难,沈河未将此事告知幽冥。但因为“齐僮儿转世重生”之事,小师娘自阴间返回阳世,贺余与花青花相伴随行。

  浅寻来人间第一件事自是去往古镇看齐僮儿,可无论此行目的如何,阴间去往人间的通路彼端就在离山,她一到,见山内山外高手云集、一副大战将至的萧杀气意,自然明白出事了。

  离山有事,浅寻不知道则已,只要知晓就绝不会退缩半步,在“离山”两字上,浅寻的心境与那位误伤齐僮儿的尸煞阿添没有丝毫差别。

  浅寻、贺余抵达离山时,各大天宗、人间修家已经集结到八九成,沈河召集诸宗首脑与正道名宿,他要和大家商量一件事:若封印破碎无可挽回,那……守不如攻。

  与其等敌人打过来,不如我们冲过去。

  提议一出,八方附和,花青花忽然大笑起来:“妙极,妙极,我这就向尤大人请令,征召鬼王出兵,入此一战!”

  沈河稍显意外:“不是说幽冥不得干涉人间么?”

  “这一仗若在中土阳间打,一个鬼也不能调;可是这一仗是在驭界打的。去外界开战,不算牵扯人间……真人当知,尤大人也好、司中诸判也罢,都非知恩不报之辈,只恨铁律绕不开!”花青花边笑边传讯,向尤朗峥请令。

  果然,如花青花所料,只要绕开了铁律,尤朗峥痛快答应,大判征兵、幽冥齐动,杀人去!

  一道封印,隔绝两界,当十一世界崩毁,封印自解,但是当初瞑目王设封印时思虑不周,留下了一个“时间差”,封印撤销时候十一世界还能有几天的残存才会真正崩碎。

  天理与槊妖求的就是这个“时间差”,不过他们从未想到过,那边竟会主动冲杀过来。天理残灵彻底消散之前,还曾狂笑说“通路将显现,比我想的来得更早”,那时候他又哪里晓得,之所以会“早”,是因为中土修家在主动破去封印。

  因为鱼苗儿的神奇本领,预见封印将毁……如此,苏景在驭人世界阴阳两界搏命拼杀的意义何在?就算他不理会这件事,中土修宗大队人马也会杀过来,所差的不过是多出天理、槊妖两个大敌,但中土这边也有忠义天魔、七十三链子、小师娘浅寻、沈河和天宗诸多绝顶人物,数阵仗还是数实力都不逊色。

  苏景在驭界打得生生死死,白打了?事情的根底是: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义无反顾。

  苏景做了他应该做的,中土正道无数修家亦然。若得神目看透冥冥,便知:苏景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我们从这边主动破封印,你提前猜到了?”事情经过大概说完,贺余问苏景。

  苏景摇头,目光里满满开心,没法说的神采:“哪里会提前知晓,我又没有鱼苗儿的本事。”

  “提前不知道?”贺余微微笑着,讲话慢条斯理:“打破封印一瞬、大伙可都听见你正喊:单打独斗非我所擅……”

  单打独斗非我所擅,你们一起上吧。

  单打独斗非我所擅,人多打你人少才是我的本事,看:我老家来人了。

  一样的前八个字,后面接那句话更顺理成章?以苏景一贯为人,贺余以为、离山诸位长老以为、小师娘以为、与苏景相熟的妖魔鬼怪以为:后一句更像他的性子吧。

  好好的豪言壮语,就那么一下子变成了无赖之言。

  苏景哈哈大笑,笑没两声引动心肺伤势,疼了个面目狰狞,身边晚辈鱼苗赶忙上前相扶,苏景摆手示意自己无妨,待剧痛消退他对鱼苗笑道:“适才不知你是掌门弟子,那坛天水灵精算是白饶的……估计得被你师父收回去,你自己了不得捞到一两滴,得另给你一份见面礼。”

  苏景又要送礼,可以说他的命就是鱼苗救的,这礼物送得绝不手软。鱼苗是个本分孩子,明白手中这坛子天水灵精里必会有自己一滴,已经是意外大喜,不敢再有奢求,急忙摇头推辞。贺余也从一旁笑道:“师弟,知道你有身家,但也别宠坏了小孩子。”

  苏景笑着:“真正的好孩子宠不坏。”说着话,自囊中取出一枚龙眼大小的白色宝珠。

  宝珠才一离开挎囊,天地之间遽然响起海浪翻涌之声!汪洋声音弥漫同时,苏景、鱼苗、贺余以及广阔战场内所有人,无论出身无论种族无论修为深浅,从最最浅薄的小鬼兵到高高在上的天魔秦吹,无一例外都觉寒意袭来,自天入地又自地侵体、无可抑制的、所有人都于此一刻打了个寒颤。

  莫说天魔秦吹,就是掌门沈河、天宗长老这些人全都修为大成,被寒意所侵打个冷颤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但苏景手中的珠子,就有这个“本事”。

  霎时间,不知都少人都转回头,望向寒意来源,望向苏景……鱼苗的身份中土修家都是知道的;沈河是在苏景去往驭界后才收的徒弟,大家也是知道的,由此很快明白:这是苏景给晚辈见面礼……感受苏景的“出手”,不知多少少年修家都忍不住恨一恨,我怎么不是离山弟子啊!

  身边贺余师兄倒吸凉气:“师弟啊,快快收起来,别吓煞了小孩子!”

  鱼苗修行尚浅,感受寒意觉得惊奇,但他看不出这宝贝来历和效用,何谈“吓煞”,倒是见多识广“慧眼识珠”的二品判官被吓煞了。

  对自己人,苏景不是一般的大方,直接把珠子塞进鱼苗手中,同时对贺余道:“没事,本打算给相柳的,不过他已得天龙精魄,这可珠子就给鱼苗了,他有功、当得此物。”鱼苗确实有功,大功,且他半途中断夺罡,对他元基影响极大,否则也不至如此羸弱,才入战就被大人送回来了。

  自然世界不是甫一成形就有生灵存在的,分阴阳、定四象是个漫长过长,那时乾坤不稳气候无常,有浩海无量、而天突变、奇寒降,绝非世人能够想象的寒冷,诺大汪洋根本连结冰都来不及,在巅极寒冷中骤然收缩,结做小小一盏明珠……就是这枚珠子了,一座大海被急冻成的珠儿。

  浩瀚水灵与苍玄寒气混合的灵珠,别说对人间修家了,就是天外神龙也要把这它当宝。

  贺余也不知道是该惊还是该笑。苏景转开话题,其他都可以慢慢说,唯独一事须得立刻告知同门、同道:驭界毁灭无可挽回,充其量不过几日缓冲,此地不可久留。

  贺余传讯下去,消息扩散全军。此时战事已呈一面倒的局势,就算天理复生归来也绝无翻盘机会了,眼见苏景虚弱不堪,贺余劝他不必观战,带着他飞入天隙、自十一世界返回离山。

  一去近三百年,终于回到了离山,苏景只觉全身上下说不出的通泰舒服,仿佛伤势都好了很多,结果没能走上三步就把脚崴了……伤势好或者不好,十年失运都在。

  贺余还不晓得怎么回事,挺纳闷师弟居然会崴脚?不过他未多问,只劝道:“不忙说话,你且行功稳住伤势、归理元气,之后你我再聊。”

  一想起自己的倒霉运气,苏景都有点不敢行功疗伤了:“疗伤的话……须得师兄为我护法,可能会出岔子……肯定会出岔子。”

  这可让贺余有些为难了,身死阳间、入幽冥后修为全失,须得从头修持,而修鬼前三百年进境是最慢的,到现在贺余的本领不及全盛时一成,否则他也不会不入战、专门留下和苏景说话了。

  以贺余现在的本领,为苏景护法力有未逮,所幸这个时候风长老奉掌门之命从战场撤回,掌门人特意把他派回来照料苏景。

  离山门下医术最最精绝的长老回来,都无需苏景自己行功了,自有风长老为他行神针用灵丹,苏景只消放松身体就好……身体放松、精神放松,最初的兴奋过后,疲惫如潮水袭来,很快苏景也沉沉睡去……

  一场大睡,不知时间几何,醒来时候苏景唯一的感觉:疼啊!

  从头到脚、从皮到骨,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疼得要死。

  张开眼睛,两个身影从模糊到清晰,一个白胡子老头,灵水峰风师侄,另个温婉柔美,风长老的亲传弟子、也是他最好的助守,扶苏。

  不过睡了一觉的功夫,老头子比起上次见面消瘦了许多,精神萎靡不堪,双眼血丝密布,大病一场后才有的憔悴。见苏景醒来,风长老居然低低地欢呼了一声:“小师叔,感觉可还好?”

  大夫面前,病人不隐瞒不强撑,苏景实话实说:“疼啊。”

  风长老“咳”了一声:“疼无妨,没死就好!没死就很好了。”说完,老脸莫名其妙一红,拿起苏景手腕为他问脉,之后起身出去给他配药,着扶苏代为照顾。

  等老头离开屋子,苏景望向扶苏:“风长老怎了?古里古怪的,且还这么憔悴。”

  扶苏苦笑:“你险险就醒不过来,哪能不憔悴、不古怪。”

  苏景吓了一跳,自己伤势自己知晓,虽重得不像话,但不会有性命之忧。

  冰雪聪明的女子,能看懂苏景的想法。扶苏压低了声音:“不是你的伤势如何,是师父差点把你给治死。”

  “啊?”苏景愈发惊诧。

  第九百零二章 不如没有,不如不要

  不是病灶怎样、伤势如何,是风长老这边出了问题:照料着苏景睡去后,风长老行针用药替他化解伤势,用到一副灵丹,丹内有一位材料唤作龙蛇果,这种果子不算少见,药性温和但灵验,不过龙蛇果有个特性,医经上记载得明白:十万妙果、其一剧毒。

  十万个果子里,必有一枚藏蕴剧毒,其他的都是极好的,可入药。

  毒果与好果全无区别,从外相到味道都一模一样,此乃造物神奇,就是神仙也无从分辨。且这颗毒果毒性奇重,大修误食也凶多吉少。

  不过十万果中一枚剧毒,这等比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哪承想就是这么巧,风长老喂给苏景的灵丹用到的就是枚毒果。

  灵丹馨香、入口即化,苏景在睡梦中服下丹药当时就开始抽。

  风长老不是普通大夫,手段了得,及时发现苏景不妥,赶忙再去金针为他拔毒,那时情形焦急万分,风长老动作奇快运针如风,哪承想在最关键的第七针正扎下时候,苏景躺身的石床突然塌了。

  以风长老的本领,本来山崩地裂他行针也不会出错,可凡事无绝对,都是个几率问题,床榻突兀对他行针多少会有些影响,或许一万次塌床风长老会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不受影响……苏景就赶上了那个“一”。老头一针扎歪。

  高深针灸,如修家行元,不容丝毫差错,一针扎歪就是截脉乱气的大祸。

  风长老气急败坏,急忙封住苏景心脉,之后命扶苏架狗皮鼎煮活天汤,要尽快把苏景放进去泡澡,鼎神奇汤神奇自不必说,烧鼎的火也有严格讲究,三百三十三根白叶禾木梗缺一不可,这“柴火”稀少,离山只剩下最后一付,被风长老妥帖保管着。

  妥帖保管为何意?法术封印、符篆相护,保得“柴火”到取用时立刻就能用,到得风长老取用的时候才发现,其中一根柴居然发霉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这天底下没有不可能的事,那根柴火就是发霉了……

  听到这苏景就笑了,一笑就疼,可还是忍不住笑,这事不怪风长老,是他自己倒霉啊。十年失运、洗脸溺毙,金乌果然没和苏景开玩笑,倒是连累风长老差点急疯了。

  见他笑,扶苏也笑了,转开话题,她晓得苏景刚醒来最关心的是什么:“你放心,半年前咱们联手天下正道、幽冥阴兵,那一仗大获全胜,如今驭世早已崩塌,中土心腹大患已除。”

  苏景又吓一跳:“半年?”

  半年,整整六个月的一场大睡。难为风长老为了救他殚精竭虑,可怜风长老在施救过程里总有意外不断、简直倒霉透顶,佩服风长老这样都能保住苏景性命,着实了不起。

  那一仗打完之后,各宗修家归山,幽冥恶鬼重返阴曹,大家早都散去了。忠义天魔会杀人会照顾人但不会救人,战后见帝婿也睡了,有离山弟子照顾老天魔放心得很,就返回空来山继续闭关去了。

  扶苏继续道:“归仙槊妖遭擒,由花大人待会幽冥审讯,他们判官做刑讯最是拿手。余众尽被扫灭,只有那个驭人狩元皇帝是个油滑人物,竟然被他逃进了中土,不过他运气糟糕,逃去哪里不好、非要去凡间皇宫,结果惹出了一位不出世的高手。被打折了脊骨和四肢,五花大绑送来离山,那也没什么好说的,直接斩杀了了事。”

  这事苏景爱听,笑道:“仔细说说。”

  扶苏点头:“狩元帝成了漏网之鱼,他潜去汉家都城、大洪皇宫是为扰乱凡间,不料皇宫内有大修高人坐镇……大洪天朝、开国始祖皇帝!”

  苏景瞪大了眼睛:“洪开国皇帝,真页山城主人白翼……白羽成他爹?他没死?还修行了?”

  想当年,苏景初出茅庐,在真页山还曾有过一段渊源,说起来,他这个“佑世真君”的神位就是白翼送给他的。

  扶苏正待仔细解释,离山门内要紧人物已然得知苏景醒来的消息,纷纷赶来灵水峰,扶苏暂告收声退了出去,第一个进来探望苏景的是小师娘。

  一贯冷冰冰模样的黄裙女子,但比起从前,她的眸中多出了几分昂然、几分生气。就是这一点点神采,让她焕然一新!

  苏景挣扎着要起身,浅寻摇头制止,伸手按住他的脉门,仔细查探了一阵,浅寻问:“还好?”

  “弟子无碍,师母放心。”

  浅寻并没太多表示,点点头后说道:“青灯给我,我要见你师父。”

  小师娘说什么就是什么,苏景将青灯自囊中取出,双手奉上,另外将青灯已经自内封闭,外人再无法开启的事情告知。浅寻“嗯”了一声,将青灯取在手中,之后似是想嘱托苏景好生休养,不过她这个人实在不太会说嘱托之言,是以犹豫刹那、到底还是未开口,拍了拍徒弟的头顶,走了。

  小师娘离开,沈河与门内诸多长老又进屋,皆为离山最最核心的人物,少不了的一阵问候之后,苏景把此行经过仔细讲与掌门。

  如今十一世界已经轰塌毁灭,杀猕大祸根除,苏景那些经历都变成了“故事”,不再重要了,可是还剩下一个关键:叶非。

  叶非还在苏景的洞天中,受重创,变废人。

  苏景昏睡半年,没他点头,洞天里的人出不来。

  沈河直言相询:“对叶非,师叔以为该如何处置。”

  “我想先放他离开,还请掌门成全。”被离山追捕几千年的叛徒,敢向六祖行刺的逆徒,苏景想放,且具体缘由他没作解释。

  沈河稍作沉吟,应道:“叶非是师叔带回来的,你要放没问题,但须得禀明师叔的,他的身份未变,半年为限,半年之后离山还是要缉捕叶非的。”

  苏景笑:“多谢掌门。”随即转心念、开洞天。

  叶非显身而出,三尸也跟着一起出来了,三个矮子被槊妖符篆所制失了力气,但那些符篆不能持久,如今早已不存威力,三尸却坚持着不洗脸,还把符字留着。

  能逼得归仙在身上画符,那也是光荣!

  三尸出来自有热闹,叶非却一言不发,对苏景点点头,目光又在沈河和一众长老身上一扫而过,随即迈步走到门口,背负双手眺望星峰,片刻后长长一个提息,面色无喜无怒平静得很,但目光里稍稍藏了些唏嘘的:“我以前说过,离山诸多星峰里,味道最最香甜的,莫过灵水峰了。”

  苏景回答:“觉得好就多住一阵,正好请风长老看看你的伤势。”

  叶非一哂:“不劳操心。不是对你说另了么,只要我取回那盆水,就算以后无法再做精修,至少修为能够尽数回复。倒是你,快些调养妥当吧,百年之后,我来问剑离山时候,若都是些不成器的晚辈应战可无趣得很。”

  当着一群离山高人的面前直言“我还有盆水”,这算是叶非的傲气,不过他又来百年诺,苏景都懒得细问了,摆手笑道:“快走快走,找你那盆水去吧。”

  苏景轰他,但已经答应放人的沈河忽然开口:“叶先生留步。”

  叶非转目望向沈河:“怎么,掌门人想留我?”

  “已经答应师叔的事情,沈河不敢反悔。”沈河摇头,从语气到神情都轻松和气,全然看不出他对叶非的态度:“只是我听叶先生提到‘那盆水’,想问一问……”

  话没说完叶非就开口打断道:“我的修行,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何必多问。”说着说着,叶非目中忽然闪出一份狐疑……他有些看不懂沈河、红景、龚正等一群离山高人的神情了,他们的神情怎会这么古怪?

  沈河全当没听到叶非之言,继续把刚才被打断的话说完:“我想问一问……是这只盆里的水么?”

  掌门人从袖中摸出一只铜盆,看上去普普通通,唯一一点出色之处仅在盆底两条锦鲤刻绘得活灵活现。

  一眼叶非就认出这只盆了。

  只有盆,里面空荡荡的,水呢?

  认出盆来叶非就懵了,见识那么深广的高人脱口、问傻话:“什么……什么意思?”话说完他就回过神来,声音恢复漠然:“这盆水谁都能拿去,但放眼天下,无人能用,那是我的真修。离山扣下了?无妨,就当寄存贵宗,过几天我再取回来。”

  真修水元,别人根本无法炼化,且它“永远在”,就算把它泼进海里、撒进泥土,元灵真水也不会化去,知晓主人找到它泼洒的地方,心念一引自会还原入身。

  该说的话说完了,而离山扣了他的水让他心中平添几分不屑,叶非不想再逗留,迈步欲走。

  “且慢。”苏景开口了,暂时留住叶非,跟着望向沈河:“究竟怎样经过?”

  被人看轻,离山依旧是离山,就算有一天山门倾塌弟子死绝、甚至这座山都崩碎无形,中土人间依旧存在过“剑出离山”这四字,它存在过。是以明知叶非不屑,沈河也没有解释的打算,不过苏景询问又是另一回事了,沈河真人开口作答。

  全无隐瞒,把事情经过仔细说了一遍,有铁证如山——十六吞掉水元后就“醉了”,一直都在灵水峰睡着,就是从盆里挪进了碗里,小小一条黑鳞蛇盘在小小一盏青花碗中,碗上还有个盖子,茶杯似的。

  听沈河把事情说完叶非就懵了,又懵了。

  无论那盆水是被离山倒了还是被离山扣下,只要水在就有希望,可是这盆水已经被阴褫喝了,几百年过去早都变了灵性,就算抽精多元于小十六,再抢回来的水对叶非也是无用了。

  苏景可也没想到,转来转去居然是自己占了叶非一个大便宜,他的表情才是精彩的,想对叶非显出些无奈和愧疚,奈何怎么努力也掩饰不住眼中的惊喜……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看看空荡荡的铜盆,看看青瓷小碗里的十六,叶非嘴巴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但未能发出丝毫声音,也不理会苏景、沈河等人,走出屋子来到院落中,就在风长老最最喜欢的那棵梧桐树下坐下去,后背倚着树干,目光漠然、远眺碧空。

  什么都没了,今日叶非,一无所有。

  苏景费力起身,在扶苏搀扶下一点点蹭着,来到叶非面前,同样坐下。沈河与诸位长老对望一眼,暂时退出了院子,给两人留出一片清净,如今离山仅剩的两位一代真传,一个残废一个重伤,真正势均力敌,大家不怕叶非突然发难苏景应付不来。

  苏景坐稳当,从囊中把那枚麒麟精魂宝玉取出:“这个……你拿着吧。”

  叶非把石头接在手中掂了掂,又换给还给苏景,他不要。

  苏景“咳”了一声:“都这样了,您就别装了。何况十六是我大圣玦下猛将,它占了便宜就是我得了实惠,小小补偿理所当然。”

  叶非的身体有些佝偻,但他的神情并不呆滞,听苏景直接说他“装”,叶非唇角勾勾、带出了几枚笑纹:“装是真的,不要也是真的……可要可不要的东西我从来不要,既然打定主意不要,为何不再装得淡然些、傲气些。”

  这样的说法苏景第一次听到,仔细想想,原来也有些道理,反正我不稀罕,干脆就装得更不稀罕些。

  苏景为把麒麟石收回:“一无所有,何谈可要可不要?”

  何为可要可不要?

  满满一桌菜,足够酒足饭饱,饭馆又另外奉送一道菜。白送的这道菜,可要可不要。

  但若囊空空空、腹中空空,白送来的一道好菜就从“可要可不要”变成了“不可不要、非要不可”。

  “一无所有啊……也看怎么说了。”叶非面上的笑意稍稍浓厚:“从我降生,我有什么?我有个爹,不如没有。”

  “我杀六耳父,浪荡于世,被云游人间的商照六看中,引入离山门墙,修道参天。我修行了,我有什么?我有个师父,我有个门宗,我有一群同门,但是汉人的师父、五圆人的门宗,我却不是五圆土著。门宗、师父,不如没有。”

  “师父说除恶务尽、斩草除根。我刺他一剑反出门宗,茫茫天地却无我藏身之处,我有什么?你师尊陆角亲自下山缉拿于我。我有个始终紧随背后、追杀我的凶猛人物,不如没有。”

  “追杀。其实不算追杀,根本是猫捉老鼠。明明能很快追上、斩杀了我,可他故意放过机会,一次又一次、赶着我四处逃窜。开始我只想逃,结果被他的轻慢逼出真火,设伏、反击、陷阱、偷袭……全都没有用处,初时我还以为是他太过精明步步提防,后来才发现不是……真不是啊,他根本就没提防,我也根本就伤不了他,就好像蚂蚁再怎么用尽心机,也伤不了大象半寸皮。多可笑,我有怒火,不如没有。我有不甘,不如没有。”

  “不管怎么说,束手就擒的事情我绝不会做,既然斗不过他,我就另想办法……还在离山修行时,有次我出宗游历,于一座荒废的散修洞府内寻得一道妙法……换皮之术,比着什么画皮幻行法术都要好用得多。当时觉得以后可能会有用,就私藏下来没有上报门宗。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了,我有一道换皮秘术在握。正好那时陆角被其他事情绊住,匆匆回山去了。天赐良机供我施术,找来一具新死之尸,先剥他的皮秘法炮制、再剥掉我自己的皮换上那张皮,这一来真正改头换面,不止是面目改变了,从神情到举止甚至修家气意,完全都随换皮而变,从此天下再没人识得我乃叶非!被陆角逼到剥皮换皮……我有一身死人的皮,不如没有。”

  “换皮是个麻烦事,换皮后那条从头到脚的伤疤得慢慢愈合,差不多三年后,伤疤只差左颊入肩这一段尚未消弭的时候,陆角办好了他的事情,又来追我……不费吹灰之力,他找到我了。我忍受无边苦楚、我强忍心中对自己的鄙夷念头的改头换面;我以为天衣无缝、绝决不会被再找到的藏头匿身,在他面前竟全无用处!三月末他出山,四月中他就找到了我。见面刹那……你晓得‘崩溃’二字的真意么?什么信心、什么信念、什么骄傲、什么不甘,全都土崩瓦解,我怕了这个人,比死还怕!这份‘害怕’与死无关。看我崩溃大哭陆角放声大笑:以为你是个人物,原来狗屁不如。脸上这道疤永远留着吧,他扬手打下一击耳光,从此这道伤疤永黥于面,再不会痊愈消弭了。自那以后,我有了一道伤疤,不如没有。”

  “一记耳光后陆角转身就走,他没杀我,奇怪么?再明白不过,狗屁不如之人、烂泥似的孽种,他都不屑动手,不屑呵……我没死,我还有命在,不如没有。”

  叶非声音缓慢,语气平静,这是他的沉痛往事,可他面上全无悲恸之意,正相反的,唇角几枚笑纹渐浓渐深,初时的浅淡笑意在这番话说完时已经变成真实存在的微笑了。

  稍加停顿,他问苏景:“可还记得,驭界幽冥,小山谷中你要三日闭关,之前请我搭伙,我让你答我一问。”

  当时叶非说自己在剑上修行上有一个坎子,问苏景这个坎子是什么。

  苏景当然记得此事,点点头。

  “你答我‘师父陆角’,不能算错,但其实也不全对……我的坎子不是那个人,是因那人而来的一个字:怕。”

  崩溃惊恐,刻骨惧怕!无论叶非平日里表现得有多桀骜不驯,如何高高在上,陆角都在他心里永永远远地刻下了一个“怕”字!擦不去这个字,穷尽天地叶非也休想再有进境!

  叶非面上的笑容更浓,再开口时连声音也带出些笑意:“一晃几千年,我曾有个不如没有的爹,曾有个不如没有的师父和师门,到现在我还有道不如没有的疤,有件不如没有的死人皮,有一条不如没有的命,心底还有一个‘怕’字……你能说我一无所有?”

  “陆角走后,我在荒山中遇机缘,得龙命、养龙剑、得真龙精水……苏景,你可知何为‘怕’。怕就是:即便陆角已经身死道消,我还在想、时时刻刻都会想:若是当年我有现在这样厉害,或许能从他手下逃走、真正逃走……至少他不会不屑杀我了吧?自己都会觉得自己可笑。”

  “真龙在身尚且如此,拿了你那头麒麟石又能怎样?我的身基已毁,不如以前;你的麒麟玉脱变自土麒麟,不如真龙。就算再卖力修行,我也再没机会比拟自己全盛时……有什么用!”

  “有朝一日,我又修得一条麒麟命,一把麒麟剑,一盆麒麟土……然后再去想‘这样的修为不够啊,如果回到当年陆角还是不屑杀我’么?这就是‘可要可不要’。可要可不要,不如不要。”

  叶非修行,叶非高绝,可是不管他用自己的修为杀什么人、做什么事、搅动几重风起云涌,他修行的根子都只为一个缘由:若我当年如此,我就不用怕了。

  苏景静静听他说完,开口反问:“行刺六祖……现在想来,你以为是对是错?”

  叶非笑出了声音:“对也好错也好,都是我做下的事情,得意也好后悔也罢,那一剑已刺了出去,我做的,我认!”

  说到此,叶非站起身,走了。

  苏景未动,望着他的背影问道:“你以后修行如何打算。”

  叶非放声大笑:“除非能找到‘若我当年如此,就不会怕他’的修法,否则修行便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可做不可做……不如不做!”边说边笑,头也不回的叶非大步向外走去。

  不料,就在他的笑声之中,层层乌云突然自四面八方涌出天幕,汇聚一起、压在离山半空滚滚翻腾,道道天雷轰鸣不休。雷声汇聚、汇聚、再汇聚,就那么自然而然的……雷声变成了笑声。

  乌云中,天雷般的放肆大笑!

  第九百零三章 一千零一,一千零二

  下一刻,乌云开,一道人影显现云心,旋即此人跃下天际、落足离山灵水星峰,就站在叶非面前。

  他在天上时候,只是普通人大小;随他下落身形迅长,跳落地面时候已然化作千丈身形,巨灵般的大汉!

  打赤膊、面虬须、一头长发倒竖冲天、胯裹艳红长裙,赤足无靴踝挂一串金铃,巨汉打扮古怪,说不出的威风震撼。

  天现异象,离山内众多高人顷刻集结、严阵以待,就在此刻不远处突然传来“哎呀”一声怪叫……本来妩媚娇柔的声音,因太过惊骇而嘶哑,怪叫之人、天魔宗掌门人大师兄,骚,戚东来。

  半年前中土“入侵”十一世界,连忠义天魔都来助战,空来山上下魔子魔孙自然追随入战,战后天魔弟子返回空来山,只有戚东来要等苏景醒来,留在了离山未归宗,惹得天魔宗上下好一阵大喜。

  得知苏景苏醒的消息,戚东来也来到灵水峰,不过他等在了外面,先容他们同门讲话自己再进去叙旧。

  旁人或许对那位天灵巨汉陌生,可戚东来身为天魔弟子,怎么可能不认识老祖宗……老祖宗中的老祖宗,大天魔,金铃天!

  金铃天纵声大笑,低头鸟瞰身前叶非:“能真正看懂心中之‘怕’,算得难得,为这一‘怕’,可要可不要便不要,可做可不做便不做,更是傻巅巅、魔巅巅,恭喜叶非证得天魔道,从此为我千零一弟,这便随我去吧!”

  不修魔,照样可证天魔道。

  那十文魔、忠义魔,哪个生前都不修魔尊,只是普通人而已,只因以身证道得以列位天魔。

  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但上位天魔只有一千人,得天魔真身像、像入天魔龛,也只有上位天魔证道时才会被金铃天以真灵显像亲做接引。

  一千上位天魔外,其他魔尊是没资格与金铃天称兄道弟的。

  戚东来吓呆了,惨叫后跌坐在地,嘴巴大张,看他的神情也分不清是惊骇还是欢喜。

  此刻苏景也认出了金铃天,人坐梧桐树下愕然发愣,叶非证得天魔道?他这就要飞升入魔坛了?惊骇之余心里还有几分欢喜,叶非恶,但不坏;叶非狡诈,但不下作;叶非随口百年诺。但谁爱信谁信,他只看自己喜欢……叶非是唯一一个曾和苏景并肩死战却不是朋友的人,而苏景对他印象居然不错。

  眼见他修行路断犹自倔强,能就此“立地成魔”无疑最好的结果。

  苏景替他欢喜。

  叶非不欢喜,皱起了眉头,退后两步,上下打量面前怪汉:“你是哪个?”

  “我名金铃天,为真魔首尊。”金铃天笑声收敛,蹲下巨大身躯,向叶非伸出了手。

  “我不修魔。”叶非竟然摇头。

  金铃天一辈子都没遇到过这种事,微一愣,可面上不见怒色,反而喜色更甚,巨大身体玄光一闪,化作普通人大小,跟在叶非身后道:“你证得魔道即为真魔,哪个管你还不是修魔,你道三万七千魔在凡间都是修魔的么?咱家魔坛中,和尚老道尼姑大把抓。”

  叶非一哂,一贯那副“我看不上你”的神气:“什么跟什么,我就成魔了?你们魔坛空位子太多么,随随便便就能证得真魔。”

  金铃天的刷子眉一扬,喝:“坐下!”

  言出法随,叶非无可抗拒,直接坐倒在地。

  金铃天再喝:“躺下!”

  全无挣扎余地,叶非躺下了。之后金铃天居然也躺下了,和叶非并肩:“我最喜欢看着天聊天。”怪汉铜铃似的眼睛望着乌云滚滚、雷霆穿梭的天空,满脸惬意:“成魔容易?你这么说就不实在了……精血藏剑,已有九成火候,就因为他打了我,千多年的精心阳炼说废就废,废了千年心血算什么,我宰了他!几人能做到?龙筋在身,多大的造化!有龙筋、有龙命,你叶非是有机会化龙的啊,可是老子就看不得假龙在我面前晃荡,废了龙筋也得斩了那个不伦不类的玩意!几人能做到?你自己说,你是疯还是傻?疯到傻了,你不是天魔又是什么。”

  边说边笑,边笑便从喊:“离山的小子们,有没有酸梅汤,给弄一碗了,我要喝!”

  堂堂大天魔,兴致到时不喝酒,喝酸梅汤。

  酸梅汤这种好喝的东西,红长老是随身带着的,闻言一拍挎囊取出一只琉璃瓶,正要迈步,戚东来就冲上跟前:“我来我来。”不由分说自红长老手中抢过瓶子,虬须汉猫腰耸肩缩肩膀,孙子似的一路小跑把酸梅汤送到金铃天手中,满面谄媚:“大老爷爷,您的酸梅汤。”

  金铃天被他膈应了,冷哼一声接过酸梅汤,不理戚东来,倒是遥遥对着红长老喊了声:“多谢小女娃。”

  红长老一笑从容:“随便喝,有的是。”

  金铃天哈哈一笑,咕咚咚畅饮喝了个底朝天,喝完也不擦嘴,正想再对叶非说什么,突然天上乌云中的一道惊雷急冲直下,正正劈斩向……梧桐树。

  灵水峰风长老栖身小院正中栽着的那棵梧桐树,重伤在身的苏景后背倚靠着的那棵梧桐树。

  雷劈的是树,可树下的苏景又岂能幸免,小师叔哇呀惨叫,被劈得飞起十丈、直挺挺摔趴在地,脸着地。

  后背都焦黑了。所幸,他伤得再重元神境修家的体魄仍在,挨了这一雷没死。

  金铃天满满意外,自己显灵会勾引天雷,这雷不是真正的霹雳,而是法中雷,轻易不会落地的……真正雷也好,法中雷也罢,总归都是雷,不会轻易落地不表示就永远不落地,偶尔……也会落下一两次。再仔细看看那个挨劈的小子,金铃天暗吸一口冷气:这般气运……可少见得很。

  离山一群要紧人物个个大惊失色,忙不迭冲上前去扶起苏景,见小师叔没事,沈河先是松一口气,随即又面现怒色:“大天魔,离山与你素无瓜葛,为何动雷霆伤我门中长辈!”

  大天魔又如何?伤离山门下,沈河就一定要讨回这个公道!

  沈河可不晓得这是意外。

  金铃天又是什么样的凶獠,他没想着劈苏景、纯粹雷霆意外落地,可劈了就是劈了,有什么可解释!闻言冷笑森森:“你管我为何。劈了就是劈了,若想动手就拔剑。”

  沈河拔剑,长老拔剑、离山拔剑!

  苏景赶忙摇头,连嘘带喘吃力不堪,苦笑:“与大天魔无关的……掌门忘了?我有十年运势大旺啊。”

  都这般模样了,还在嘴硬非把“十年倒霉透顶”说成“十年运势大旺”。沈河被他气笑了……那边金铃天也笑了:“你这小娃有些意思,想没想过修魔?你点头,我传经。”

  苏景立刻点头,修魔?肯定不会的,不过点了头他就传经……大好参考啊,录一份,再把金铃天真传送给天魔宗,又是好大人情啊。

  金铃天说到做到,一枚魔玉简扔给苏景。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离山能做到天宗之首,绝非知错不认。晓得自己误会金铃天了,沈河收剑、拱手,对大天魔道:“晚辈唐突了,魔尊见谅。”

  “再来瓶酸梅汤!”金铃天浑、金铃天横,金铃天有趣。

  戚东来往返一趟,自甘“跑堂”,红长老出手大方,五瓶酸梅汤送出去了。

  又是一番痛饮,金铃天不再理会离山,继续对叶非道:“真龙废了,修为没了,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修麒麟的机会摆在面前,你一句可要可不要的就不要,推辞了,几人能做到?都他娘落魄成傻逼了还不肯退而求其次,傻到疯了,你不是真魔又是什么!你道修魔简单?我却道修魔千难万难,大小三千世界,大世界千万万人,小世界也有万万人,有几个能如你这般?莫再啰嗦了,随我走吧,魔坛今日大排筵宴,为你接风!你不是想胜过陆角么?成就真魔,逍遥宇宙,陆角又怎是你的对手?”

  “就算我成就了真魔,你怎知我就不怕陆角了?”叶非开口,语气漠然:“我不怕你,却怕陆角,那你以为,你和陆角谁更‘凶猛’?”

  此凶猛非彼凶猛,与实力无关的。

  大天魔眨眼睛,正想再说什么,叶非就抢言道:“我要修‘若我当年如此,就不会怕他’的本领……是我要修,修!不是白捡。再就是……我叶非,占族之首,不飞仙则已,若飞仙便是占族天、占族神、占族第一仙,占家仙,去给你真魔当弟弟?一千零一弟?笑话!”

  宁可不飞仙,不做千零一。

  言尽于此,叶非起身迈步就走,再没兴趣应酬金铃天……成魔成佛,成仙成神,不管成什么都是超脱凡俗、成就永生之身成就宇宙逍遥,叶非竟不肯成魔。

  走了几步,叶非又停步,金铃天面露喜色,可叶非根本不是和他说话,望向苏景道:“之前心神激荡,忘了一件事:肖斗斗被扣离山,我得带走。”

  无亲无友,只有几个属下的叶非。

  苏景痛快点头,叶非不谢转身走了,由得金铃天站在原地,他都懒得再去多看一眼。

  金铃天眼睁睁看着叶非走远,面上喜色愈浓,忽然纵声大笑:“叶非,不管你自己认不认,你都是魔,一千零一上位魔尊之位,老子给你留着!”大笑声中转身欲走,不料面前人影一闪,一个长相威风的虬须大汉跪在面前,恨不得伸手去抱大天魔小腿似的,声音娇滴滴麻酥酥:“启禀大老爷爷,姓叶的不识好歹,辜负您老一片好心……可您老好歹来一趟,也别白走不是,孙孙儿愿跟你去……一千……零二?”

  金铃天打赤膊的,是以背后那层鸡皮疙瘩清晰可见:“憎厌魔的崽子?”

  “是呢,憎厌魔的小孙儿。”虬须大汉受宠若惊,一笑妩媚。

  “边呆着去!”鸡皮疙瘩褪了又起,金铃天再不敢多呆,顿足飞天。

  戚东来不失望,满心欢喜——人越憎厌,他越开心,能恶心到大天魔,简直成就非凡!不过再怎么欢喜,他都记得一件事,用力对着金铃天的背影喊道:“大老爷爷,忠义老爷爷还在人间疗伤,您得帮帮他啊!”

  “秦吹,吾弟,留在人间对他只有好处……你转告他,安心休养,莫胡思乱想,待我手边事了自会来看他。”滚滚魔音中,金铃天消失天际。

  雷霆消了、乌云散了,露出广阔无垠湛蓝天穹。那天空,漂亮得要死。

  第九百零四章 十年大旺,下不为例

  叶非不成魔。

  叶非是离山逆徒,但能有这等逆徒的门宗,也只有离山。

  连逆徒都成了门宗荣光,苏景、沈河、一众长老、诸多真传何止开心,简直开心。

  天开云散,诸魔退散,苏景忽然响起一件事,忙不迭:“扶苏扶苏,撑云驾,带我去追叶非。”

  扶苏不明所以,还道是大事情,立刻撑开云间卷起苏景向外赶去,很快追上了叶非。叶非听到呼唤转回头:“还有事?”

  “你要是真成魔,魔号为何,你可想过?”苏景问。

  三尸也跟来了,闻言不等叶非出声,雷动就抢话道:“可要可不要就不要魔!”

  拈花摸肚皮:“百年诺你爱信不信魔!”

  赤目摇头晃脑:“怕陆角怕得没着没落魔!”

  叶非笑了,不和浑人计较,对苏景道:“我也不知道该叫什么好,你以为呢?”

  苏景大笑:“别扭魔!”

  叶非皱眉,问苏景:“你急匆匆地追赶上来,就为了这件事?”苏景点点头,叶非一脸不耐烦:“修行修天修身修性,修成你这般无聊的委实少见。走了。”

  “别扭魔”这个称呼让苏景乐不可支,不料扶苏突然真气逆行,一时间维持不住云驾,云崩了,小师叔直挺挺摔落地面……扶苏最近修持“临江帖”,这道修法好处极大,可是修炼之初会让修者气息不稳,偶尔……特别偶尔的会有真气逆行的情形,不会伤身、但会让法术消散。

  苏景十年大旺!

  突然坠落,苏景猛瞪大了眼睛,他的眼睛不算小,一蹬就更大了,然后一只路过的小虫子撞进了他的眼中。

  疼、疼疼疼,十年大旺!

  眼睛“中了”虫子,刺痛难当,可身体摔落在地并不疼,身下泥土松软异常,好像落身松软沙堆似的。苏景心中一喜,忽然头顶一声惊呼:“师叔祖小……”

  还有一个“心”字没说完,一个人就从天空砸落下来:扶苏。

  初修巅顶法术,瞬间真气岔走,让扶苏散了云驾丢了苏景,但扶苏还在半空悬浮,眼见师叔祖摔下去了,她赶忙急降去接人,哪想到自己才一动,气息又躁动了下……接连两次气息躁动,扶苏连自己的身形都维持不住了,掉下来、整整砸在苏景的身上。

  再轻巧的女子,八九十斤总也是有的,砸下来分量实在不轻,还不等苏景弄明白自己究竟是中了谁的“暗器”,身下松软泥土突兀崩碎,两个人抱成一团翻滚着直落地窟。

  不是什么藏宝穴古人洞,就是个空心井隙,从地面看不出来,以前地皮结实得很,但世间长了渐渐松垮,被苏景扶苏两人一砸就裂开了。

  地窟三十丈,落地时苏景在下,直接摔晕了。

  十年大旺,旺旺的。

  叶非尚未走远,看着佑世真君、十四冥王、中土人间最最有名的大修掉“井”里去了,愣了愣,正想笑忽听得怒骂声凶狠:“叶非,你这害人的妖孽!”

  叶非不明所以,循着声音望去,破口大骂的正是跟着苏景一起过来的赤目。

  “我害人?”

  赤目红眼睛瞪起:“你害人!若非苏锵锵专门跑来告诉你你的新绰号,他又怎会掉进井里。”

  叶非从不和三尸对骂,大笑出声,口中哼起了一声“天注定、气运调”的民间小曲,转身迈步、继续出山。

  小师叔被送回了灵水峰,就是眼睛里有只小小的死虫子外加头壳受创昏迷了,倒没有性命之忧,风长老问过他的脉象,神情里颇有些犹豫,对沈河道:“师兄啊……小师叔的情形,若要救醒他,不过举手之劳,可我以为……最好还是别救,反正昏个三两天他自己也能醒来。”

  不是不想救,实在是不敢救了,天知道行针用药时候又会出什么岔子,还是让他自己醒来更妥当。

  三天之后,苏景醒了,才睁开眼睛就看到三张丑脸凑了过来,三尸异口同声:“怎么样?怎样了?”

  苏景笑着叹口气:“连扶苏都靠不住了啊。”

  很快,灵水峰上又热闹起来,离山上一群要紧人物再来探望苏景,问候过后,沈河先把最近这几百年的门务对苏景做仔细交代,诸如尘霄生、林清畔两位师兄飞仙、老实头方先子身现异象、白羽成还在打拳不停之类,另外沈河又把亲传弟子鱼苗再为苏景引荐一遍;跟着樊翘带领一众光明顶晚辈弟子来拜见师尊,妖精不成都在其中,无双孙希佳也在人群中,认真向师父交代过自己的功课。除了裘平安还在西海闭关之外,苏景身边几大妖奴和一群乌鸦也来了,比翼双鸦到场,那番热闹可就不是言辞能够形容的了。

  当年,苏景刚从南荒归宗时,贺师兄曾给苏景讲过“天上、地下,离山两重隐患”,前者为三祖回归半途陨落之谜,后一重地患指的就是封印彼端的杀猕世界了。

  如今这重“地患”终告铲除,苏景又重返同门、朋友、乱七八糟的妖怪手下群中,心里说不出得开心和惬意,唯一的一点唏嘘只在……那时候为自己指点隐患的贺余师兄,如今已与自己、与离山阴阳相隔。

  师兄身具二品判官大位,公务繁忙,早都返回冥府去了。

  说过了战事、门务,话题被转来转去变得乱七八糟,有人说自己的奇遇,有人说中土最近的奇闻,有人催促苏景赶紧要个娃娃,马上又有人说不妥不妥,十年大旺时候千万别要娃娃……说什么的都有,唯独红长老提到一件事,引来了苏景的兴致:差不多百年前,西方沙漠中一场飓风肆虐,风过后一座早被掩埋沙下的古城重见天日,正巧有一位弥天台的高僧云游到此,进入城中转了转。

  古城遗址,并无太多特殊之处,但高僧在城中神庙的地宫内发现了一道封印。

  封印这种事情可大可小,高僧不敢怠慢,传讯回门宗,弥天台又派精锐高手过去增援,众僧各展所长、在不破坏封印法术的前提下,探明了这封印究竟封了什么——通往莫耶的往来阵法。

  古时中土、莫耶两界有仙阵连接,但中土视莫耶人为邪魔、莫耶当中土人是蛇蝎,两界间着实掀起过不少腥风血雨,后来这些往来仙阵都被本地高人设禁封印,从此两个世界断了联系。

  不承想无数年头过去,一座古时封印又重见天日。苏景望向掌门人:“封阵的禁法能破掉么?”

  “我们没去看过,不过想来应该不会太麻烦。弟子这就派人过去。”沈河微笑回答。时过境迁,莫耶已经成了一片死地,重开通联也不会再有什么纷争了。

  当场沈河真人就传下法谕,离山中最最精通阵法的雷、秦两位长老领命,安排好手上的事情后就会启程去往沙漠古城。

  这个时候山外有灵讯传来,说是紫霄国的高人来访,倒也没什么正事,就是几天前听说苏景醒来,紫霄国正宫娘娘带着一众王公大臣来探望。不止这一家的,苏景在驭人世界闯幽冥战人间,为匡护中土立下卓绝功勋,若非他斩杀天理重创槊妖,那“入侵”一战里不知会有多少中土名宿陨落。是以几座天宗和诸多修行大宗都会来探望苏景送上敬意,不过紫霄国来得最早罢了。

  贵客登门,苏景不能不去迎见,被弟子扶持着起身时,沈河不忘嘱咐:“启禀师叔,你过去驭界的时候,我曾传讯诸宗,说是……你主动入敌界,为探查杀猕军情。”

  早在两百七十年前沈河就替苏景把牛皮吹出去了,正道天宗人人敬佩离山小师叔慷慨高义,说破了可得丢人。

  苏景一听就乐了,心中美滋滋、口中咳嗽两声:“咳,没必要、没必要……这种脸上贴金的事情,我实在不太适应的。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啊。”

  掌门道场九鳞星峰上,苏景见过紫霄要人,正说笑半截大成学名儒来访,两家天宗未走涅罗坞又到。

  涅罗坞来访众人里未见蜂侨,苏景向启巧问起她,启巧满目开心:“一趟驭界游历,归来时候师妹修为尽复、境界尽复,战后归山即刻闭关巩固修持,这次就没能跟着来……你们在驭界究竟有何奇妙经历,让师妹得了归复境界的契机?”

  苏景也不明所以,不过他觉得,多半和自己画在人家姑娘身上的那张符有关系,可是这事情和谁都不能说,只有摇头装傻,摇头之际扭到了脖筋、其后三天他脑袋都是歪着的。

  其后一段时间里,离山宗内仙客往来、高僧探问,小师叔不顾重伤在身来客必做亲迎,听着众人赞扬伤势仿佛都轻了许多。直到半个月后,离山才渐渐重归清静。这天苏景正用风长老特别给他预备的、不会突然碎裂的铜碗小口小口地喝汤药,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翅膀扇动声音,三尸架着自己的小棺材赶来灵水峰。

  跳下棺材,冲进屋子,三尸一个比着一个着急,你拉我退他拽,簇拥着苏景出屋:“快快跟我们走,出大事了!”言罢不由分说,带着苏景跳上棺材,疾飞而去。

  第九百零五章 弥天大谎,对错难分

  “怎了?”坐在童棺上,苏景的手牢牢抓住了棺材帮,以前就算重伤他也不会扶着,童棺一向飞驰稳当。不过最近他运气太旺,不敢不防着点。

  “是小师娘。”虽然浅寻人不在眼前,但她老人家积威太重,提起她时雷动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声音低了,语气却重得很:“她进青灯去见师叔了!”

  赤目真人的红眼睛里满满担心:“你说他们两口子见面不会打起来吧!要不赶快找你过来呢……”担忧、长叹,之后忽又想起一事:“要真打起来,你说谁能胜?”

  拈花本来也要“担心几句”的,结果被赤目的话岔了心思:“我看还是师叔更厉害些。”

  “那可不一定。”雷动大摇其头:“师叔的本领……单打独斗的话,你我兄弟不是他的对手,足见高明了。可若咱们三个联手,他老人家怕是就敌不过了,你们莫忘记,咱们的剑术是小师娘教的,他们两口子谁强谁弱,还用说么?”

  雷动这么说,赤目真人不高兴了:“天尊所言不算全对,师叔的确不是你我兄弟的对手,咱们的剑法也的确是小师娘传授的……不过咱们早已青出于蓝,小师娘也一样不是你我的对手,这一来……”

  苏景都懒得去理会三个矮子。上次醒来时候小师娘找他要走了青灯,当时已经明言她要去见师叔,她进青灯不奇怪,她怎么进去的青灯倒是让人纳闷。三尸那边争得煞有介事,雷动说小师娘厉害拈花说陆师叔厉害,赤目骑墙左右帮忙,争不出个结果六只眼睛一起望向苏景。

  苏景摇摇头:“不必担心,两位老人家不会再有争执的。”

  雷动听过、眨眨眼睛,赶忙手拍胸口:“唉,听你这么说我可算安心了,担心死我了。”

  另两个一起附和:是啊是啊,担心死了。

  苏景继续道:“贺余师兄已经给我说过了,齐僮儿转世、投胎在江南小镇一户殷实人家。小师娘去见师叔,当是为了告诉他这件事。”

  “当真?!”三尸在童棺上齐齐跳了起来,个个惊喜无比!

  ……

  浅寻找苏景要来青灯后,返回自己的道场凝翠泊。苏景知道她这个时候会求清静,是以不敢去打扰,还特意嘱咐三尸不要去给师娘添乱。这些天里离山宾客往来,三个矮子觉得无聊就离开山门,在附近无聊闲逛,最近转到了凝翠泊,到葱姜蒜三妖的洞府去吃喝玩乐,今天一早辞别妖精去探望小师娘,苏景的嘱咐他们忘了个一干二净。

  说来也巧,三人飞过大湖,还未等落地,遥遥就看见小师娘安住的小岛上,青灯开放、小师娘步入灯中化境去了,三尸这才急急忙忙去找苏景。

  出离山,再飞一阵,不多时来到凝翠泊,棺材降落小岛上,苏景不敢贸然进门,就老老实实地等在大门口,既然青灯开放,总要去见一见陆师叔。不过此刻灯内夫妻重聚,苏景可不会去打扰。

  等候的时间并不长,燃香工夫后院落中传出小师娘声音:“进来吧。”

  轻轻门轴响动,有尸煞为苏景开门,恭敬执礼:“见过少主。”

  浅寻麾下尸煞阴冷残酷,但从来都对苏景恭敬忠心,苏景也从不敢把他们当做下属,拱手问候:“有劳六将军。”随即入门,有阿六引领着去见小师娘。

  小师娘人在后园凉亭,她坐在石凳上,青灯摆放在石桌上。见苏景到来,浅寻摆手免去了他的礼数:“来得正好,你师叔想见你,省得我去离山找人了。”

  话说完,小师娘法度施展,青灯上绽开一片纯黑圆通之光,此乃入境通路。

  施法过后,小师娘站起身来:“快些进去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三尸急忙问:“师娘去哪?我们能跟着不?”

  被追问要去哪里……突然间、真的就那么一下子,冷清漠然的黄裙女子笑颜绽放!

  以前,偶尔,她也笑,可这次与以往哪次都不相同。

  以前时候,展颜只是让她神采飞扬,让她美丽无端,可那笑容本是身清清冷冷的,因她眼光深处永远藏了一份痛恨,把自己当做仇人的人,怎么可能有真正的开心。

  但这一次,她的笑容暖了、热了,她目中浓浓关心、浓浓思念、浓浓浓浓的向往期盼,这眼色太浓太重,彻底遮住了“痛恨”。

  她笑,她回答:“江南、怀安小镇。”

  去见孩儿的娘亲,笑容何其明耀!

  言罢飞身,遁化剑光传天而去。

  没带三尸。

  苏景自洞天中把抱头大睡的小贼抱出,暂时请尸煞代为照看,神君叮嘱永不敢忘,青灯藤不可再入青灯境。随后苏景整肃衣衫,踏入青灯境,三尸紧跟身后,和他一起去见陆老祖。

  青灯境还是老样子,不见雕山的少女和吃面的老道,陆老祖独自一人坐于角落,垂着头正愣愣出神。

  苏景这么快就来了,让老祖有些意外,不过没多问什么,端坐在地心安理得收了苏景与三尸的叩拜大礼。苏景起身后满面欣喜:“弟子已经从幽冥得了消息,喜闻齐僮儿师姐再次转世,恭喜师……”

  “跪。”陆老祖打断了苏景,一个字,没什么语气。

  师叔有命,苏景不会半点违背,立刻跪倒在地,但他目光不解,三尸也忙不迭一起跪了。

  三尸个子矮,在同样矮子中他们三个又算得腿短的,所以跪下也不比站着矮多少。

  着苏景跪下后,老祖沉默了,一言不发,静静看着自己的手心,偶尔会抬起头与苏景对望片刻,他的目光说不上严厉,也没了往时的笑意,平平静静,如古井无波。

  师叔不说话,苏景暂时也不敢发问,倒是目光愈发得纳闷了。

  三尸跪得久了,见师叔总也不开口,彼此对望一眼,眼色流转。

  自诩最讨师叔喜欢的小胖子拈花试探着、把身体稍稍拔高一点……老祖没反应;再试探着站起来……师叔不理会;再试探着走上一步又后退一步,陆九还是不说话,拈花踏实了,站起来没事。

  雷动和赤目也都站起来了,稍等片刻,见老祖确实不管他们,胆子都大了起来,赤目手握空拳放到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我说苏锵锵啊,在外面我们兄弟怎生督促你来着,让你好好修炼、勤奋用功,你却充耳不闻,怎样?今天见了师叔,境界如此差劲,惹他老人家生气了吧!”

  雷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本来资质就差,再不肯用功,将来怎生会有出路,飞仙不成,真真辜负了师叔对你栽培……唉,但也不能全怪你,适逢多事之秋,我们晓得你也有苦衷。”

  拈花沉沉叹了口气:“修行之人,修行为本!这些年你教导弟子、让光明顶一脉开枝散叶,教出了几个好孩子;重建无双城再续天宗香火;追缉叶非执行家法;独闯驭界扫荡六耳杀猕……这些事情都是好的,也真正辛苦你了,可无论做什么,你也不能耽误了修行啊。”

  说到底三尸是苏景的三尸,眼见陆老祖神气不对,三个矮子明贬暗褒,把苏景这些年做过的大事都摆出来……

  “你们三个放心,我让他跪不是要罚他。”老祖何等智慧,怎能听不出三尸的意思,随后他望向苏景,问题有些无端:“苏景,以你看来,浅寻这个人是正还是邪?”

  当着老祖的面,苏景如何敢点评小师娘,摇摇头不敢说话。

  “既然是我发问,你就直说无妨。”

  苏景犹豫了下,本想措辞做赞的,可转念一想那些空头话多半会惹得师叔训斥,还是照实讲了:“小师娘为人率性,不受正邪羁绊,她老人家行事……不看自己力量,不问人间疾苦,不理生死差别。剑指本心,所以做事只问本心。”

  老祖嗯了一声:“说穿了,一个字:疯!”

  为了还陆九一个亲人,以阳身入幽冥寻找陆角魂魄,不惜搅得阴曹大乱,浅寻做事,本就有些疯。

  陆老祖所说“疯”字,指的不是脑筋,而是风格手段。

  “浅寻以前,有些倔强,有些执拗,但和这个‘疯’字不沾边的,直到齐僮儿出事后。”陆崖九继续说道,提起浅寻,他的声音变轻了:“宇宙人间、古往今来,再无可珍惜之人、之事,再做什么自然无所顾忌。”

  小师娘的“疯”从何而来?因她有一障在心。齐僮儿就是她的心障,这一点苏景再了解不过。

  稍顿,老祖再次开口:“抛开后面那些事情不提,只说浅寻独闯幽冥时候,如果我兄陆角的魂魄被阴司大判拘押着,苏景,你以为她会如何?”

  这么简单的问题何须苏景回答,三尸立刻抢话,雷动道:“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拈花附和:“十花判挡杀十花判,尤朗峥挡杀尤朗峥!顾小君挡杀顾小君……顾小君要是被斩了实在有点可惜……”赤目补充:“就是阎罗神君亲自来挡,小师娘怕是也会跟他老人家斗上一斗!”

  老祖静静望着苏景:“苏景,你自己说吧,我为何让你跪。”

  苏景摇头,满面疑惑,想不通的样子。

  “浅寻不在这里,你又何必再装糊涂。”虽然老祖说苏景“装糊涂”,也还是把题目点了出来:“让你跪,是让你想一想:你用‘齐僮儿’编排的这场戏,若未能骗过浅寻,会惹出什么样的祸事。”

  苏景愣了愣,随即面露委屈,可老祖摇了摇头,不给他喊冤的机会:“莫再装了,你道我不想齐僮儿能转世投胎么?上一世爹不像爹,我盼她下一世能投生好人家、拿她当宝。可魂飞魄散就是魂飞魄散,再没机会了。”

  “你骗过浅寻,已经是万幸……万幸中的万幸了,不可太贪心,还想着连我一起骗过……江南小镇、齐僮儿转世……我也想信她就是,但不是就是不是。”陆角的声音苍老。苏景以前很少注意过,其实师叔已经是个老人。

  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

  拈花大概听出了师叔话中意思,大摇其头正待替苏景分辨,身边雷动忽然捅了捅他的左肋。拈花把话忍住,望向雷动,后者下颌微扬向着苏景背后一指。

  三尸都站在苏景身后,拈花顺着大哥的指点望过去,只见苏景背后衣襟已被冷汗浸透。

  人死不能复生,但一道游魂可入幽冥世界再进轮回;但魂飞魄散,便是一了百了,完了就是完了,结束了!

  穷尽天地穷尽宇宙,也从不会有“魂飞魄散还能转世重生”这件事。

  所谓齐僮儿再入轮回,今生此世,苏景撒下的第一大谎,弥天大谎。这个谎他一个人撒不来,还有阴阳司的全力配合。

  早在他还在幽冥时,就曾问过尤朗峥“可有办法让魂魄和另个人一模一样”,为的就是要做这场戏。后来苏景力战西仙亭,为轮回立下大功,在阳间斩杀玄天田上,完结阴阳司卷上天字第一号的大案,立下如此功勋,尤朗峥不能不领他这个情。

  几百年里,封天都内,尤朗峥殚精竭虑、又动用了目中一颗将逝之“星”的判官大愿,终于将一道游魂改造得与齐僮儿一模一样,再为她寻了一户殷实人家,发往人间投胎去了。

  怀安古镇的娃娃,从魂魄到再生样貌都与齐僮儿全无差别,这是“大愿”之力,不如此便不足以打动浅寻。

  至于“事情经过、为何魂飞魄散还能再重新转生”,一番言辞是早先苏景打了个底子、再由尤大人与身边前任大判,加上花青花、贺余等一众心窍玲珑的老鬼反复推敲编纂的。

  有前辈考证、有道理依据、更有几处玄之又玄无法解释明白的不解奥秘,终于出炉了西仙亭神君古庙前,花青花与贺余对浅寻的那一套说辞。

  谎言绝非天衣无缝,但内中破绽都被判官主动提出,归入“玄虚难解”、主动言明“暂时还想不通其中道理”,反倒更显真实,浅寻信了。

  圆有缺,才是真正圆——便是这个道理了。

  好大一番折腾,苏景只求:能打开两位至亲前辈的心结。

  如陆老祖所说,苏景贪心,小师娘已经信了,他还希望师叔也能相信。

  忽然,老祖笑了笑。

  因为浅寻相信孩儿转生心障渐消所以他开心,同样因为浅寻信了孩儿转生所以他觉她可怜,因为再被揭开心底伤疤他心疼难耐,因为苏景这份善良心思他略觉欣慰……老祖的心绪有多复杂,此刻他的笑容就有多复杂。

  “心障,于修行而言是障,于人而言就是一根刺,扎进心根深处的一根刺。你是好孩子,想帮她、帮我拔掉心底这根刺……侥幸,浅寻受骗,你赢了。那你有没想过,万一你败了,她又被人动到这根刺,她会如何?”

  老祖说话很慢,从始至终都不存责怪之意,他只是个老人,忍着自己的心疼来给晚辈讲明白一个道理:“她会疯,即便她知你是好意,知判官是为她好,但被人动了刺她还是会疯,会杀人。你或能幸免,其他参与此事之人,那些无关旁人,皆是她必杀之人!此举……无关善恶,只是:人心。你们用齐僮儿骗她。”

  “让你跪,只是盼你明白此事的后果;让你跪……是想你晓得:前一辈的恩恩怨怨,我如何,她如何,所有事情都是我们自己做出来的,当初我们种下什么样的种子,今日就只能去吃什么样的果。这些都和你无关,你无需扛在肩头的。”

  老祖的语气稍稍加重了一点,重复:“长辈之事,散去云烟,你无需扛在肩头。做好自己的修行,就是最好报答了。起来吧。”

  苏景不知该说什么,低垂头站起身来。一贯胡闹的三尸也不敢再出声,苏景这些安排他们并不知晓,只觉自家本尊竟敢编排齐僮儿的事情,纵是好意,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苏景才告起身,陆崖九缓而又缓,用力且真挚的三个字:“谢谢你。”

  着其跪并非怪罪,而这一句谢更是非说不可!我如何,无妨无所谓,她得快乐便是大好上善!拜苏景所赐。

  老祖非谢不可。

  双腿一软,苏景又复跪倒,可除了一句“弟子不敢当”外,他仍是不知该说什么。这个话题哪怕再多说半字,都是再伤老祖的心。

  这一次老祖摆长袖,柔和力量涌动,把苏景扶了起来:“你心中当有一问,我是如何看破这场谎话的……其实你更该问的是:为何浅寻看不破这场谎话。”

  有一天,已经冰冷去世、深埋入土的孩儿忽然归来,父亲会晓得它绝非自己孩儿,母亲却一定会觉得它就是自己的孩儿。

  所以浅寻看不破这场戏,她盼着事情成真,太盼望齐僮儿能真正转生!上一世娘不像娘,她盼她下一世能投生好人家、拿她当宝。

  ……

  陆崖浅寻,一生爱恨,痴情也好成仇也罢都是情到极处,两人心底早有灵犀相牵,这冥冥里的牵扯,纵是青灯世界也隔绝不断,十几天前老祖人在灯中就觉心绪不宁,那时他还不晓得具体缘由,但总觉得自己应该开放青灯,或许外面有人要找他。

  由此,老祖开声,问于正闭关中的老道和少女,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不承想两位“土著”先后回应:旧法将落新法未起,交接过渡时候,可暂开青灯,但时间不长,至多一天光景。

  少女与道士并未出关,但施法撤去了青灯内封,由此浅寻得以开青灯,入化境。

  陆崖九没想到来得是她。陆崖九更没想到,她见到自己……那般神情:愧疚,委屈,欣喜,不知所措。浅寻忍得住眼泪却忍不住声音的颤抖,说起齐僮儿已经转生,又活在了花花人间时候,终于泪水长流,可她的眼睛是亮的。

  陆崖九满面惊喜,放声大笑。

  就如当年要扮作恨绝浅寻一样,今次他仍得扮,扮作相信、确信孩儿转世。

  这一关他得过,为了浅寻也得咬着牙忍着痛地过。

  浅寻离开时,陆崖九和她对望良久,之后他笑了。浅寻也笑了,笑着离开的青灯境的。

  今生里能再见面,能笑着离别,还有什么不知足!

  老祖深深吸一口气,再把胸中浊气用力吐出,他结束了这个话题,再不提了。转话锋、问苏景:“莫耶的丫头呢?就你们几个来了?我还打算见见这丫头,问问她有没有被你欺负。”

  苏景挺胸昂头:“启禀师叔,我天天欺负她。女人不管不行,男的不凶不行,她见我便如小鼠见了猫,我可没给咱们离山弟子丢脸。”

  浑话,老祖气得笑了:“好好说话。”

  见师叔笑了,苏景心底放松许多,说实话,“齐僮儿转生”这场戏不圆满,让小师娘变得快乐却更伤了陆老祖的心,自己究竟做得究竟是对还是错,苏景自己也无从分辨了。

  第九百零六章 完美世界,乱象纷呈

  “在驭界不听第一次真正对上墨巨灵,当时打得有些拼命,气力消耗过剧,最近陷入沉眠,这次不能来向师叔问礼了。”这次“好好说话”了,提起不听时候苏景的神情有些古怪,有些心疼。

  有关不听,一句话轻轻带过,倒是叶非,苏景说得仔仔细细,从十一世界与其相遇再到不久前大天魔以一道真灵显形人间来做接引,要请他去做一千零一别扭魔,所有事情、前因后果都仔仔细细交代明白。

  这算得是苏景第一次和老祖正式谈起离山唯一叛徒。不出所料的,听着叶非的事情,老祖面上并没什么怒气,听到最后得知叶非居然不肯成魔时候,老头子还笑了下,似有得意:离山的小崽子,升什么魔。

  “弟子有些想不通的,师父当年下山去清理门户,为何最后又放过了他。”

  猫戏鼠、不屑杀……可陆角八追缉叶非不止是私怨,更重的是门规执法,到最后说放就放了?苏景想不通。

  老祖双手一摊:“我不知道,这不是我的事,老八给我说不用管,我就懒得问了,有那闲工夫管东管西,还不如想想我自己的剑法。”

  “诶……师叔这是……教训我呢?”苏景笑嘻嘻的。

  老祖也笑道:“没那闲工夫,不如悟剑!”

  苏景问不出个所以,只好再转话题:“师叔对天魔宗的‘立地成魔’有了解么?”

  提起了修行事情,从神情到语气都愈发兴奋了,以前他也听戚东来讲过“一朝疯癫入巅峰,顿足破空升魔去”的典故,不过都是些久远传说,做不得准,苏景不怎么相信。后来忠义老天魔秦吹重返人间,可是他记忆模糊,从未向苏景亲口印证过自己如何成魔。

  直到前几天,前些日子,苏景亲眼得见金铃天真灵显圣来接引凡人。

  陆九晓得苏景最最关心之处,点头道:“立地成魔也不是天魔专美,修行道上本就有‘顿悟’一说……顿悟两字,来自佛家。但巫、道、儒等宗也都有同样的说法,不过叫法不一样罢了。我倒是不曾得见,不过你大师伯当年在外游历时候,曾亲眼见到一位正给孩子们教书的私塾先生,瞬瞬彻悟白日飞仙。”

  拈花听了,从一旁插口笑道:“还真有这么回事啊,那大家干脆都坐着去想好了,省得修行那么辛苦,打打杀杀地还有性命之忧。”

  “话不是这么说,”老祖笑了笑:“最最讲究‘立地成魔’的天魔弟子,不也在按部就班的修行么,从普通人一朝顿悟实在太罕见,三千年一万年也未必能有一人,那等重大机缘可遇不可求……反过来说,想求一悟,怎么求?悟从何来?还不是从经历来!没有修行就没有长长寿数,就没有开阔眼界,就没有多彩经历,就没法去见识那些凡人见识不到的东西。没有经历,又何谈领悟。”

  “就说叶非,若非人在修行中,他也没机会成就别……别扭魔?这个魔号是金铃天给他起的?”刚刚经历过一场恨爱,陆老祖的心神多少都受了些影响,刚才没注意到这个魔号实在别扭。

  青灯境只有短短一天开放,想多陪老祖一阵都难做到,说说笑笑、讲道论剑中时间过得飞快,苏景以为自己才来不久,直到那盏炼丹洪炉中吃面老道的声音传来“时候差不多了”,才晓得“一天”已至尽头。

  苏景不舍,老祖却坦然,微笑道:“走吧,走吧。上一辈的恩怨往事,无需再挂记于心,做好你自己的修行便是最最好。”

  大礼相奉,拜别恩长,苏景离开化境,小心将青灯收入囊中,由三尸护送着返回离山。

  辞别老祖,下次见面不知何时,心中自有一份唏嘘,不过才入山门又有喜讯传来:贺余师兄从幽冥来访,正在九鳞星峰和掌门人说话。

  苏景闻讯满心欢喜,直接去往九鳞星峰。

  掌门人要想小师叔见礼,小师叔要向贺师兄见礼,二品判要想十四王见礼……反正没外人,这等罗圈礼数干脆免掉了,苏景笑问师兄:“贺大人公务繁忙,抽身来离山必有……”

  “好好说话。”

  “您来干啥?”

  “阴司刑讯六耳槊妖,如今终于有了结果,有些事情想来你会感兴趣。”贺余师兄直入主题。

  有关杀弭、有关十一世界,所有事情苏景都了解得差不多了,不过该审还是要审,没想到的是刑讯中险险又酿出一场祸事:即便剑魂屠晚在身,苏景都未能察觉,在槊妖的神魂深处,被天理种下了、深藏了一道神识。

  所谓神识,即是和苏景打过交道的“墨灵精”。

  阴司刑讯,抽魂剥魄,槊妖不过是个被打残将死之仙,如何抵受得住,一股脑将自己这边的情形尽做吐露,也没什么新鲜东西,但是审到后来,蛰伏他神魂根底的墨灵精眼见藏身不住,悄悄然转到了刑讯判官身上,那位判官本人还未能察觉。

  所幸尤朗峥与花青花分外重视十四王交办的差事,常常回来刑房督办问讯,两人有红袍在身法眼如炬,看出了那位判官的不妥当,当即施法将那道“墨灵精”抽夺出来。

  再审、审墨灵精。

  墨巨灵凶猛,可天理都死了,一段残留神识哪里抵挡住判官手段,由此交代明白……说过前因,贺余喝了口柳叶茶水:“师弟晓得蝗虫吧。”

  谁会不知道蝗虫,一只两只无所谓,成群结队则是天大灾难,遮天蔽日而来,农家挡无可挡,蝗群所过百里良田顿化荒土,吃过了这一县蝗群再飞去下一县。

  墨巨灵一脉就是蝗虫了。不过它们啃食的世界,大队人马所至,乾坤沦丧阴阳败亡,莫耶世界便是一例。

  至于天理,他是个“前哨”。平时游走宇宙,专责为同族寻找“良田”,他是第一圆时来到中土的。在天理看来,中土是一片完美世界,真正的肥沃“大地”。

  世界虽好,生灵却差,天理觉得立刻召唤同伴过来灭掉此界未免可惜……以天理的本领,是探不到那时中土有神君坐镇的,但他以为“庄稼未熟”,最好再将养一阵,由这世界生息繁衍,这一圆不成就等下一圆,墨巨灵只采摘最最甜美的果子。

  由此天理不再离开,收敛气息化身凡俗,就在中土常驻下来,他有不灭金身,寿数漫长无边,完全等得起。

  不承想他才等到一圆尽末,就被二明哥的法术抓进十一世界了,再无出头之日……

  就连槊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被天理种下了墨灵精,这段神识便如寄生血虫一般,吸食宿主养分缓缓壮大自己,若没有后来那么多变故,迟早有天槊妖也会变成纯透黑身,如南荒伏图那般变成墨巨灵的信徒。

  “墨灵精到底也只是一道离开本体的元识,他所知事情有限,审到这里再无可问了。”事情说完,师兄收声。

  得了这些消息,事情也就能串联一起了,墨巨灵前哨早在第一圆时就来到了中土,但青果子、他们挑嘴;待到第五圆古时,哨兵还被困在十一世界,不过“蝗虫”们终于来了。而那时中土群仙争艳人才鼎盛,东有江山剑域、南有天真大圣、西方有摩天古刹盲眼神僧,幽冥中的三身獠祖乐乐大帝隐居……墨巨灵大军到来,好一场大战惊动天地。

  江山疆域化作万剑古冢,天真大圣只留下一枚大圣玦,摩天宝刹自天空摔落坠入汪洋大海,三身獠祖乐乐收拢无数墨巨灵尸身、自封宝碗至今仍在重伤挣扎……换来了今日的锦绣中土、美艳世界!

  只是,墨巨灵败了,却未亡。就在几百年前,他们摧毁了莫耶。

  中土、莫耶,冥冥相连如镜对照的两个世界。

  莫耶已经毁了,中土又会何时迎来大劫?

  再印证二明哥的“天将大乱、妖孽出世”的说法,生俱慧眼的鱼苗儿“三万年未遇之灵元大潮不是好事,而是将遭横祸、乾坤回光返照”之辞……

  墨巨灵就快来了,中土世界的劫数就快来了。

  还有……天上也不太平,三祖归仙途中遇害,天魔坛正遇苦战诸魔陨落,久不见归仙的世界有秦吹、杀猕这等神志受损的仙家回归,就连本领远胜普通仙家的瞑目王都被人挖去了心脏……

  天上地下,乱象已现。

  凡人何以应对?

  无以应。离山、天宗、中土修行之辈能做的也仅在两字:磨剑。

  古时有大圣、剑仙、活佛、鬼王,今日中土还有天宗正道,还有幽冥阴司。或许本领远逊,但心思未改。若劫数真的无可挽回,大不了剑毁人亡吧。

  贺余神情平静,沈河微笑从容,苏景一想到打架身中自有真气行运,然后岔了气、手捂左肋咳嗽得惨烈。

  就在他大咳之中,身上衣袍忽然玄光闪烁,走出一个人来。

  此人出来的时机正巧,看上去好像是被苏景咳出来的。

  第九百零七章 清泠剑歌,心意已决

  此人出来的时机正巧,看上去好像是被苏景咳出来的。

  影子和尚。

  和尚出来后见苏景大咳难受,当下不急着说自己为何出来,面露慈悲微笑,伸手在苏景的肩井下三寸轻轻一点……此乃摩天古刹前辈传承下的救伤之技。

  人有潜能无限,身体藏蕴深奥玄机,双肩肩井下三寸地方,各藏一道隐匿之穴,凡身肉体时候不显、但修入元神境界后这道穴就会悄然开窍,它对运气行元、修行炼气并无太大帮助,不过有稳神镇元的奇效。

  一道柔和禅家力道注入其中,可助苏景迅速止痛、止咳。

  和尚以前神志迷茫,忘记了,十一世界中得“优和尚”点化,心神渐渐恢复清明,记起了这个疗伤秘方。

  今日修家,就算己身早都晋入元神的老妖、名宿,都不晓得自己身上还有这样一道神奇穴窍。

  都不知道,除了一个人……风长老。风长老被外门敬称“医仙”,这个称呼可不是白来的,他对人体精研、医道见解自有精彩地方,最近这三百年精修里,他最最得意的成就莫过于发现了“肩下三寸、元神开窍”穴。

  风长老为苏景疗伤时候,就在这一对穴位上做了大文章,入针封药、灌玄草力注青木精,借以镇压苏景内伤。如今和尚一指头点上去,他的禅家力与风长老封于此穴的针力药灵对碰,狠狠冲撞起来。

  噗嗤一口血喷了和尚满脸,苏景两眼一翻直挺挺昏厥过去。

  和尚脸上悲悯笑容登时僵硬。

  掌门静室中立刻乱了套,三尸跳脚骂和尚“秃驴你瞎戳、戳哪了”,贺余沈河手忙脚乱护苏景、再火急火燎把他往灵水峰上送。正在家里读医经的风长老见小师叔又被送来治病,老头子只觉得头都大了……

  所幸和尚用力柔和,风长老的封穴药灵也是神奇之力,很快平息了躁动,不多时苏景被救醒过来,费力张开眼睛,从身边人群里找了找,找到影子和尚,堂堂小师叔,语气里居然带了些些委屈:“您干吗啊。”

  和尚干笑了两声,没好意思提一指头戳翻苏景这茬:“是这样,最近我想回摩天刹看一看,可能还会到处走一走,特地出来当面和你告别。”

  瞑目天都一战,和尚言、经同法,足见他性根上明慧重生,回到中土这大半年里休养伤势,如今旧伤痊愈。是时候游历以重拾旧念了,这是和尚的修行,更是他的回复。

  苏景稍一琢磨就明白了怎么回事,面露欢喜:“恭喜大师。”

  和尚微笑,继续道:“我为你王袍器魂,与它的联系无可更改,我不在时候你若有事,一道心念打入王袍,我即可获知,除非碰巧我结无定寂智关,否则都会马上赶来。”

  无定寂智,影子和尚如果想要彻底恢复,必须要过的一关,是以提前打好招呼。

  苏景点点头,正向说话,呛了,开始咳嗽。

  这次和尚没敢再点他肩膀,双掌合十深施一礼,又和三尸、贺余、沈河等人点头做了个招呼,转身向外走去。

  “大师……再、再见……”和尚身后,苏景连咳带喘的吃力声音传来。

  “咳。都这样了,你就甭那么讲究了。”和尚边笑边摇头,走了。

  等苏景咳稳当了,贺余也要离去,临行前被苏景喊住:“有件事情要拜托师兄。”

  贺余点头:“你说。”

  苏景起身,与师兄并肩走到院外空旷地方,之后随他心念一转,大队人马显身:十一世界阴间,瞑目王旧部;

  身卧寒玉床正沉沉昏睡的是十一冥王和从瞑目宫中出来、照顾在王驾身边的诸多剑姬;十一世界中遭大阵重创,只剩半口气小尸仙,她昏迷不醒,身边有苏景的一群尸煞照顾着;恶人磨、损煞僧、沉冤郎残部也告显身,在驭界幽冥打生打死,这三支精锐都伤亡惨重,恶人磨和沉冤郎都只剩下八百猛鬼,三支兵马中最最凶悍损煞僧伤亡也最终,只剩下最后八十三人。

  另外十七迦楼罗也被放了出来。

  苏景点兵,论起身份来历,不乏传说中人、仙圣之辈,细看人马军容……好一批老弱病残!

  贺余不解,苏景道:“这些人想请师兄带去幽冥。”之后他又做仔细解释:瞑目王旧部,传承上讲都是阎罗神君子弟,如今认祖归宗,且他们相助十四王平叛有功,苏景总要给他们谋个前程。想请尤大人做个安排,看看这些人里有没有阴阳司合用的,能做个阴司差官再好不过,剩下些不合适的,就调去芙蓉塔任职,反正神塔初建成,有的是空缺。

  至于瞑目王,一来,中土幽冥是诸多冥王的根脉所在,且阴阳司专有阴身猛鬼养伤修炼的极致冥穴,对二明哥的伤势休养再合适不过;另则,苏景最近运气实在太旺,万一连累着二明哥一起兴旺发达了那可糟糕无比;小尸仙浪浪仙子也是一样的道理,她和苏景交往不深,但为人不错,算得半个朋友,能帮就帮一帮。

  至于迦楼罗和三支阿骨王精兵……仗打完了,个个有功,是时候让他们享福作乐一阵了,大批香火赐下不算,再去芙蓉塔里快活些日子吧。

  这都不算什么大事,特别瞑目王,与阴阳司同根同脉、身份犹在一品判之上,助他疗伤让他安养本就是阴司分内事情,贺余痛快点头,余众一柄收入鬼袍,但对瞑目王另添出一份恭敬,师兄用他的二品乌沙专门盛了二明哥和紫魔瞳瞳等一众剑姬,返回幽冥去了。

  送走贺余,沈河对苏景道:“最近这段时间,弟子打算闭关,想请师叔代掌……”

  话没说完,苏景赶忙摇头拒绝,苦笑道:“如今我的运气……掌门人还看不出来么,不止是我自己糟糕,还会连累旁人啊。”两人身边、风长老不自禁点头,小师叔所言极是,他深有体会。

  让这等洪福齐天之人主掌门务也实在不太妥当,沈河稍稍沉吟后就不再坚持:“这样的话……我闭关时候,就请虞、樊、龚三位长老代掌门务,师叔以为如何。”

  “再好不过。”三位离山名宿,虞长老为人圆滑,樊长老老成持重,龚长老铁面无私,他们三人无论联手还是轮流,都是代掌门的好人选。随即苏景笑着对沈河道:“恭喜掌门人。”

  看看境界,沈河早已破“远游”,他勘破“远游子”犹在任夺之前,但那时候为了“兄弟不合、任夺入魔”之谋,沈河从不显露分身、故意隐藏境界,给天下修家造出“长老修为远胜掌门、故心生不忿”的印象;再算算时间,沈河相距自己的元神境三千年大限只差不到五百年了,是时候闭关、去破飞仙的最后一障了。

  苏景恭喜的就是此事。无论能否成就飞仙,去冲击最后一境大逍遥问的闭关,都值得恭喜。

  可沈河却摇摇头:“师叔误会了,这次闭关是为修行清泠剑歌。”

  清泠剑歌,又名清泠剑啸,大祖传承的剑上绝学。

  是大祖传承下来的,但刘旋一他老人家本人在飞仙前,未能炼成此剑。

  寒刃出匣,云清水泠,长剑一唱天海击节……离山从未有人修成的剑法,沈河要攀此险峰。

  中土大祸将至,便不肯再钻营长生,残年但求一道犀利剑法,用以守护离山。他是离山掌门。

  运道全失,但智慧长存,苏景立刻明白了沈河的心意,劝道:“掌门当知,天上也不是太平无事,三祖喊冤大仇未了,离山弟子多一个人上去,上面就多了一份元气,一份实力。”

  离山九子,六人飞仙,三祖并非孤独仙,他陨落了,另外五位离山仙祖又在哪里?不得而知,但可以预见的,另外五位师祖的境地不妙,否则三祖又怎会陨落。

  上面也需要人帮忙的。

  苏景算计过,就他所知,自己这边上去的,任夺、戚弘丁、尘霄生、林清畔,另外大师娘也能算一个,凭着她和八祖的渊源,在上面遇到另外几位师祖有事绝不会袖手旁观,这个五个人各有精彩之处,可这样的力量够么?多一个人,必会多一份好处,尤其沈河这等有本领有智慧有心机之人,不吝强援。

  “师叔所言,弟子也曾做深思……但先祖、前辈把离山托付给我,若劫难当头时我弃世登仙,师叔以为,仙祖会如何说我。”沈河摇头:“离山,我卸不下来的。”

  苏景努力让话题轻松些,哈哈一笑:“也不是这么说啊。宇宙浩渺,时间无情,就算真有劫难,谁知什么时候发生?所谓天上一日,人间千年,或许你我穷尽此生……连鱼苗、妖精不成他们都证得仙道时候,劫难还没落下呢?掌门不必把此事看得太重。”

  沈河修神通不修仙关,五百多年后大限到来劫数、墨巨灵却还不见踪影,岂不冤枉!

  掌门人笑:“一来呢,弟子就算去参悟大逍遥问,又哪有把握就一定飞仙?证不得仙道、又没炼成本领,万一再有生之年赶上墨巨灵杀到,不得悔死我。二来……离山弟子求仙求义,若仙、义难取舍……长生不是偷生。”

  离山仙、义戒训。沈河心意已决。

  第九百零八章 歌弦和合,鸡蛋盐巴

  离山门下,长老、执事各司其职,门宗虽大但底子打得牢靠,仿若一架精密机器,轴挂轮、轮连杼……各部接连紧密行转有序,且沈河今次闭关并非不动死关,随时都可以破关而出的。是以无需太多交接事情,掌沈河召集离山一众核心弟子,交代了几句便罢,转过天来就去闭关了。

  苏景送沈河闭关时候,沈河问他最近打算,苏景摇头苦笑,十年大旺后还有百年噩疾,有什么事情都等熬过这两个甲子再说了,以他现在的运道,还要硬做修行实在是找死了。

  沈河哈哈一笑:“师叔是得天运眷顾之人,将来必能成就金仙,不必急赶时间。暂缓这一百一十年修行、做心性观养只有好处。”

  苏景眼睛亮了,语气欢喜:“我是得天运眷顾之人?鱼苗告诉你的?”

  沈河笑容微微发僵,没骗师叔:“这个……客气话。”

  苏景干笑了几声,转开话题:“掌门将修的‘清泠剑歌’,能否抄录一份于我。”

  后面百十年不敢妄动真气修行,不过观剑悟剑想来无妨。

  以前苏景自己的修法、自己的剑法都修习不过来,明知离山有顶顶上乘的剑传也只有摇头叹一声“奈何奈何”。但驭界的剑符修行和金乌凌天之战过后,他在剑法、斗战上已经突破到自己现在这个境界能够达到的极限,这时候来参考下“外门”剑法是大好选择。

  身份以论,离山宗内就不存苏景不够资格修习的功法,掌门痛快点头,剑歌原经就在他身上,当场掌门人为苏景复录一份,将玉简递入苏景手中后,沈河合掌作礼,对苏景和众同门深深一躬:“以后一段时日,辛苦大家了。”

  言罢飘身而去,就此闭关。

  随后七八天的功夫,苏景待在自己的阳火道场,细细问过自家弟子的功课。便如苏景刚入离山时候的感觉:此间人人都在向前跑,带动着自己也会跑起来、越跑越快!孩儿们个个上进,大家修行努力,加之他们本身资质不俗。一别三百余年再相见,这群弟子着实给了师父些惊喜。

  樊翘姑且不论,一群光明顶弟子中成就最出色的还是以古法修行的妖、精、不成,尤其丫头陈精,她和无双孙希佳在同一道幽冥天罡中做夺罡修行,结果一起得了造化。那道气脉为古时一族猛鬼的天冢化罡,以至修炼着实凶险,可修出来的成就也实在了不起得很。

  这就是机缘了,别人羡慕不来。

  离山陈精和无双希佳,当年的两个小女娃如今已长成婷婷少女,不打架的话颇有些仙子风范,一动手就完了,先不说陈精如何,孙希佳就直接抓人脸,凶悍狠辣颇有老城主戚弘丁遗风。

  另外让苏景着实高兴的,是他从南荒收入门下的那群小祸斗,天生火命妖孽,小时候不显得什么,越成长、越修炼,这群小狗崽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体魄上的优势就越明显。而金乌火为光热源、烈焰祖,修炼中又对它们的体魄不断改善,到得现在,苏景的祸斗弟子们反倒还比着它们的天斗山兄弟更出色、更凶猛。

  几天的功课考校,苏景开心异常。可弟子中还有人不满足……就是那几个冒尖的:妖精不成、无双希佳,他们是苏景的弟子,心中对师父的敬佩就不必说了,对苏景以往的经历他们更是了若指掌,如今他们都修成“夺罡”,跨入宝瓶境后修行也就到了平缓期……感觉好无聊啊。

  是以五个少年,外加一群小祸斗凑到一起,你说我汪好半晌地偷偷商量,最后推选出陈精和孙希佳两人去见苏景。

  进门施礼,不急着说事情,陈精烹茶希佳添水,好生殷勤,苏景笑道:“别忙活了,有话就说。”

  “弟子听说,浅寻奶奶返回人间了。”陈精先开口。

  苏景还真没摸到弟子的心思,只道她们有想去和小师娘学剑,摇头道:“师母正有要事在身,不能分心,也无暇教导你们,若想和她学剑,至少最近几十年是不行的。”

  孙希佳关切追问:“浅寻奶奶的事情,就是孩儿们的事情,若有能效命之处弟子愿往!”

  话音未落,另一边陈精“嗤”地笑了:“浅寻奶奶何等本领,哪轮得到咱们去帮忙。再说奶奶身边还有十二位师伯,个个阴身煞魄,放眼天下难寻敌手!你我在幽冥听说过的,有关这十二位师伯猛将的传说还少么。”

  似是觉得自己本领低微,实在没资格去帮浅寻,孙希佳无奈点点头,跟着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要紧事,俏面上焦急微现:“浅寻奶奶和十二位师伯都回到了阳间……那她老人家在幽冥打下的基业,谁人看护?”

  陈精愣了愣,喃喃道:“是啊……大好基业,万里江山,奶奶多少心血在其中,就这么散了?”

  孙希佳微微皱眉:“奶奶的基业,就是师父的基业,师尊贵为幽冥阿骨王,本就应列土封疆把持一方,可本就有的这大好格局,竟无人守业……”

  给她们个话题,两人一唱一和就顺到题目上去了,苏景小心翼翼地喝了口水,没呛:“是啊,本来我应该下去正一正师母的大旗,让那些大小鬼王晓得就算师娘返回人间,她在阴间的字号也照样长存不灭!可我现在这样子……两个娃娃,你们可敢一试、替我跑着一趟?”

  两个丫头满目喜色,异口同声:“弟子愿往!请师尊传令!”

  “胡闹!”

  苏景两个字,把她们骂回去了。

  两个徒儿可不甘心,陈精俏生生,希佳怯生生开始软磨硬泡,说到底其实就是一句话:愿意去幽冥磨炼!

  金乌弟子,斗战精进,无双绝学也不是清修自守的本事,尤其苏景的经历里写得明白:疾风劲草远胜暖窖鲜花。

  讲打,中土没意思,受灵元大潮影响,这些年里小门宗如雨后春笋,可没有什么像样的邪魔外道崛起,至少暂时还没有。但幽冥乱战不息,较之苏景离开时候更乱,无关正邪的争霸之战,早都被苏景面前的优秀弟子看作了试炼场。

  初时,苏景觉得小娃们胡闹,不过被陈精希佳软磨硬泡得久了,其中也有些说辞颇有道理。他自己能有今日成就还不是一场架一场架打出来的,而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凡俗言说却是至真道理,弟子有意打磨自己,其实也真没什么不妥当的。

  思索片刻,苏景的心思活络了不少,不再一味摇头,让珠胎细鬼儿乖乖六六跑一趟幽冥,去请他手下四大鬼王中修为最高的楚江王来阳间相见。

  很快鬼王赶来,苏景对一群弟子笑道:“单打独斗,赢了楚江大王,为师就放你们入幽冥。”

  说完,又对楚江王道:“从我本心,是不想这些孩子去幽冥胡闹的。”

  楚江王笑道:“王上放心,他们谁也下不去!”

  一动手,果然谁都下不去。那经年老鬼何等凶恶,何况他自幽冥中成长、精进,这才是真正的“疾风劲草”,斗战中花招层出不穷,双方相差的远不止修为。

  待一群徒儿都败下阵来,苏景又把参莲子唤出洞天,光头小娃一现身,光明顶上以白胡子樊翘为首大群弟子齐齐施礼,口中敬称:“大师兄!”

  瞑目天都一战,参莲子也受伤不轻,现在尚未痊愈,脸色还有些苍白,先是大剌剌地摆手:“众家师弟不必多礼。”跟着又换上满脸笑容,转回头抱拳躬身:“师尊何事唤我?”

  “想请你和楚江大王做个切磋,给师弟们看一看。”

  参莲子点头、列位、请手。

  既然是小九王吩咐,楚江王也不作虚伪客套,全力出手,掐诀动印、法宝飞天、大咒阴森……一息,仅只一息,满天鬼影崩散、地面阴气消弭,楚江王踉跄后退、参莲子站在原地微微笑着:“大王承让。”

  楚江王站稳脚跟,深深三次吐纳才压住体内元息躁动,摇头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小九王的风流正多彩,参莲子少主便已显露狰狞!”

  猛鬼痛快认输,而光明顶上大群弟子,除了樊翘之外都没人能能看清参莲子是如何出手的。丫头陈精多疑,极低声音和身边孙希佳嘟囔:“真的假的?别是演……”

  话未说完,大师兄忽然转回头,望向陈精一笑。

  旁人眼中轻轻松松的笑容,就只有陈精觉得:他展颜一瞬,天变地变世界都变,看上去四五岁的小娃,身躯竟真的顶天立地,仿佛一座奇雄巨岳耸立面前!

  陈精明白了,心服口服:“小妹造次,大师兄见谅。”

  参莲子又是一笑,这次再无异象。

  苏景笑望陈精等人:“参莲子这样的本领,他要去闯荡幽冥,我都不太放心。不过说出的话一定算数,无需去比你们的大师兄,只要赢过楚江王,为师就放你们去幽冥历练。”

  见过了鬼王的本领,再见识了大师兄的手段,想下去的弟子们还是想下去,那该怎么办?无他,练吧。

  教了几天徒弟,苏景去往红鹤峰,不料红长老闭关了,问过代掌星峰事务的剑尖儿,才晓得红长老闭关也是为了修炼一重剑法,不算离山嫡传,是陆老祖当年游历时候得来的一道剑谱,名唤“岷峒剑弦”。

  修成此剑,施展时候也会如“清泠剑歌”一般引动天音,不过一为剑上长歌,另为裂弦筝音。

  能被陆老祖看上眼、带回山的剑法自然是了不起的,可是离山精妙剑法无数,红长老偏偏要在掌门去修“清泠”时候,选了这门“岷峒”来练,心意也就不用多说了……

  惹人发笑。

  可是时间不多了。

  沈河只剩不到五百年就会迎来天劫,红景盼,他走前,能有一场剑上玄音,琴歌合鸣。

  谁说修行寡情。

  绝情断欲,不是离山道法。

  苏景来红鹤峰没什么大事,不敢打扰红长老精修,就给剑尖儿剑穗儿列出了长长一张清单,请她们帮忙准备单子上需要的东西。双姝接过清单看了看,稀奇道:“你这是……要盖房子么?”

  土木砖石、瓦棱门窗、家具器物……林林总总,什么都有。红长老司掌离山“杂物大库”,这些东西请她红鹤峰的弟子来置备再合适不过。苏景点头:“嗯,盖房子!”

  双姝更稀奇了:“那你直接写个‘房子’不就是了。”

  苏景笑道:“这房子我想自己盖。”

  之后没再解释,和双姝闲聊一阵,免不了说起他初入离山时候那些趣味事情,说到开心地方三人相视大笑,惬意莫名。

  辞别红鹤峰,苏景又和代掌门务的长老打过招呼,出山去了。

  三尸早都不再山中了,他们三个重返人间,哪有不入红尘大大快活一番的道理。不过苏景出山也无需三尸随行,更不用离山弟子相送,自从他返回中土,天字第一号妖精大东家六两连买卖都不管了,就跟在苏景身边随时照顾,尽显大圣玦下第一好妖奴的本色。

  六两的买卖做得好,但比起三阿公还差了老大一截,不过三阿公他老人家两百年前勘破天道,成就妖仙飞升去了。没了这位精明大鳄坐镇,天酬地谢楼的生意一落千丈,渐渐被齐喜山的逍逍遥遥阁盖过了风头。

  不过六两做事从来都留余地,当年出来抢劫都不带钱的。如今他的买卖大过了三足蟾一脉,就开始反过来照应对方,中土世界最大的两家妖精店铺十足和睦。

  苏景闯荡十一世界这段时间里,得惠于三万年不遇的灵元大潮,破道飞仙者着实不少。

  人间证道者:离山两位师兄,大成学蒹葭先生,弥天台中一位光字辈高僧法号晋光,紫霄国当朝国丈、紫游牵娘娘的亲爹紫圭大巫,再就是当年曾闭着眼睛来离山嘲笑苏景的那位天元道长冲霄。

  论本领,冲霄在天宗弟子中算得第一流,可是算不得最最拔尖的,他能飞仙倒是让苏景吃惊不小。

  但相比冲霄,苏景更惊诧于另位妖仙:这些年里,妖仙证道的只有两个,三阿公是为其一、另个也算苏景的熟人,进过大圣玦的。南荒时候结识的“老石头”。

  灭顶大圣之后,用法术凝出一匹黄马常年骑着跑东跑西的那头老猴子。

  老石头的本事不差,但以苏景所知,他远远比不得裘婆婆、年三叔这些大妖,比着霍老大夫妇也差了老大一截,他能飞仙多半是得了什么造化。

  一边数着最近飞仙之人,六两奉承送到:“小祖宗入道九百年,相交满天下,三百年中土飞仙者,倒有大半是小祖宗的朋友啊。”

  马屁直接拍上去、纵然措辞工整也只能落得下乘,是以说笑中六两又把语气一转:“不过说真的,除了两位师兄,余者也只能算是普通朋友,算不得真正贴己之人。但再过些年,待到小祖宗飞仙时候,那可就是另一番场面了!”

  “裘平安那小子,修真龙得真意,相传西海深处最近已有龙气升腾,必是他的修行所致;十六沉沉入睡,此子恶龙转世,得了那盆龙水真修定能成就一番风云,化龙迟早事情;还有蚀海大圣,褫衍海翻覆眼神奇,大圣恢复真身为板上钉钉之事,时间迟早而已……待将来,这三个长身家伙成就妖仙,追随小祖宗一起飞仙,那真是……哈哈……真是……老奴才疏学浅、笨嘴拙舌,实在找不到合适言辞啊!”

  想一想,果然是威风八面,苏景也笑了:“大东家,天都快说塌了,这还嘴笨?”

  “这不是还没塌嘛。”六两笑道。有说有笑、云驾急急向北而去,直奔东土江南地方。

  一路疾驰,直奔江南名地、古镇怀安。

  “齐僮儿”转生之地。小师娘来这里看孩儿,一晃差不多半月,苏景来做探望。“弥天大谎”骗过了浅寻,上次见面匆匆未及多谈,苏景做晚辈的,又是浅寻身边有限的几个亲近人物之一,于情于理都要来做道贺的。

  黄昏时分抵达小镇,适逢小雨过后,微湿的石板路、清澈的乌瓦棱,小镇干净得仿佛画中地方,空气中都透出些些清甜。六两早都做好了功课,走在前引着苏景去往“齐僮儿”投胎之家。

  小镇东、街旁,拈花手指一座庭院:“小祖宗,就是这一家……只是不知老祖奶奶在哪里?”

  小娃的家找到了,可是小师娘又在何处?苏景转目四下看了看,甚至连“找”这个字都无从谈起,他就笑了——小娃家的街对面,正对面的一座宅院,门厅稍显陈旧,但门外挂着的那方木牌却是崭新的,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两个字:陆宅。

  差不多同个时候,“陆宅”大门打开,一身民妇打扮的小师娘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两颗鸡蛋,见了苏景点点头:“你来了。”

  从没见过师娘手拿鸡蛋的样子,苏景先拱手做半礼,大街上哪能大叩拜,意思到了就是,随即纳闷问道:“您这是作甚?”

  “昨天找他家借了俩鸡蛋,今天还鸡蛋……再借点盐巴。”口中应着,小师娘来到“赵宅”门前,敲门、待有人应声她喊“还鸡蛋”。

  赵宅门开一霎,小师娘笑容满面。

  第九百零九章 重拾祖业,小镇故人

  等半晌,小师娘才拿着一小包盐巴从人家出来,春风满面、眉目带笑,显然是见到了囡囡,看来还逗弄了一阵。

  苏景跟随身后,笑道:“借东西还东西,师娘,这招俗啊。”

  细细眉峰一挑,浅寻回答:“我曾在一甲子间,只用一式仙人指路,未尝一败。”

  招不怕俗,好用就行。

  扮作了民妇,她也还是浅寻,清清淡淡一句话尽显峥嵘。

  不过还是被苏景听出了“破绽”……以她往日性情,这种话根本都不屑去说的,今天说了,因为……她开心?又或是不甘示弱?还是在弟子面前冷漠惯了所以不由自主掩饰一下?

  苏景心中满满高兴!

  弥天大祸、被看穿则连累无数,可是小师娘没看穿不是么。跟着小师娘回到“陆宅”院中,苏锵锵废话不停,继续笑道:“那也不能总是没完没了的借东西啊,一次两次无所谓,长久以往……人家可就该不踏实了:咱家这新邻居是怎么了,三天两头往这跑,莫非我家有什么宝贝被她发觉了?”

  小师娘眉头微皱,坐下院中石凳:“你说得不错,这事我也想过,可一时间寻不得更好的办法。”

  一旁的妖精大掌柜奉上香茗,躬身道:“孙孙儿六两有个笨法子:我冒充江洋大盗去劫小祖奶奶绑票,您老及时赶到一脚将我踹翻,再押送官府……如此一来您就成了赵家的恩人,他们多半会让小祖奶奶来拜认您做干娘,以后大家就能能常来常往。”

  一脚踢翻这四个字六两加了重音,顶顶要紧地大事,得是一脚,千万不能是一剑。至于被抓紧官府大牢……大掌柜就算修炼不勤,从凡人牢狱脱身也不费吹灰之力。

  这“我扮恶人你扮英雄”的招式比着“借东西”还要更俗,但胜在一劳永逸。话说完了,六两又从袖中摸出一只精致瓷瓶、毕恭毕敬呈现小师娘面前:“启禀老祖奶奶,这瓶北蔻玉髓对凡人身体大有滋养之效。凡人嗅一嗅它的香气后就会香甜睡上几个时辰,于沉睡中药力会行走体内……到时候就用此物请小祖奶奶美美睡上一觉,孙孙儿的狗头担保,决计、决计不会惊吓到她。”

  浅寻笑了。

  以前浅寻笑得少,苏景好歹还讲过两次,六两却是第一次见她老人家展颜,大掌柜受宠若惊。

  “不会吓到孩子……会不会吓到孩子的父母呢?”微笑中浅寻问六两,无需妖怪回答,她就摇头道:“他们是娃儿的父母,他们对孩儿很好,他们便是我的恩人。明白了?”

  六两哪敢不明白,急忙点头。

  “非但不能吓,还要保得他们平平安安,保得他们此生无忧。”浅寻端起茶杯、喝水,顺便收了六两送上的“北蔻玉髓”:“还是帮我想想明天去借什么吧。”

  齐僮儿转生,盼她代代安好,盼能永远守在她身边……但也只是守着而已。浅寻晓得,转生一世,她还是自己的孩儿,自己却永远不是她的娘亲了,那个机会已经错过、再不会回来,是以就像现在这样,住在她对门、时常能够看到她便已心满意足。

  别无所求,浅寻已在逍遥中!

  浅寻转开话题,问苏景:“你今年多大了?”

  “弟子还年轻,才九百五十二。”

  “都九百多岁了。”浅寻摇头,似有蹉跎:“想拿你当小孩子都不行了。”旋即浅寻笑容绽开:“可也不小了,什么时候生个娃娃,抱来给我养几天。”

  苏景愕然不知如何以应,这就是那个三剑破血海的浅寻么……

  一颗心都系在孩儿身上,浅寻没心思应酬苏景,转天一早,堂堂佑世真君阴十四王被小镇民妇轰出了门。

  出得怀安小镇,云驾升天,清早时候出门,普通人一顿早饭的功夫苏景和六两又进入另座小镇:白马镇。

  同在江南,两镇相聚不四百里。

  灭世一战、玄天之战已经过去三百多年,那时一方乾坤明镜将小师叔的模样传遍天下,再如何清晰的面目也早都被时间磨灭了;真君神祠中的大像高高耸立虽历久弥新,但毕竟那是冷冰冰的泥胎塑像,纵然五官有几分相似,神气也是迥异的,是以凡人与苏景对面不相识。

  曾经天下谁人不识君,如今对面不相识,足见时间可怕。

  果然是活得越久,越能体味时间的厉害。家乡小镇里,没人认识苏景。

  不过……乡音是不会变的。行走于小镇,听着身边过往百姓说笑闲聊,心里总有几分亲切。稍有不足的是今日白马镇比起当年,少了几分安宁多出不少富贵。佑世真君出生之地,早被传得神乎其神,什么群星捧月的堪舆大局、什么玲珑点窍的风水小局,统统都被扣在这小镇上,名人雅士往来、富商大吏暂住,小镇远胜往昔的热闹。

  剑仙出镇,小镇出名,不知算不算因果。

  走不久,随便找一处茶寮坐下,堂倌儿上前笑问:“客官喝什么?”

  “照日青。”江南灵秀,名茶无数,虽是小镇茶寮,也常备下龙井、碧落、君山峰一类大大有名的茶叶,真假姑且不论,味道都算不错,可本地土著独独喜欢百里外照日山上出产的茶叶,这茶太偃,失了清淡风雅,所以不出名。

  味道浓、杀口茶,三口苦后甘甜自来。

  “得嘞,公子是识货之人!”

  “这个季节金桔应该是极好的……再来盘松子,其他看着掂配。”

  小祖宗对属下从来都是照顾有加的。随后苏景望向六两:“有件事请你帮忙。”

  “安敢不为主公效死!”早在八百年前六两就学熟了黑风煞的口头禅。

  “不用效死那么夸张,”苏景摇头笑道:“最近这段时间我不回离山了,你帮我置一处店面。”

  区区小事,莫说一件店铺,苏景就是要盖做皇宫对齐喜山逍逍遥遥阁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连举手之劳都算不得,举半个小指头都富余。

  六两痛快点头:“不知公子想做什么买卖?”

  茶水和松子、茶食摆上桌,苏景搓搓手心,笑道:“我的手艺呗,熟食铺子。”说完端起茶抿了一口……不如记忆中好喝了。

  好容易自驭界归来,因运道太旺暂时不敢修行也就罢了,居然还不肯在门内多待,跑回老家再拾少东家的身份重开“苏记老铺”,六两心中纳闷,不过好妖奴谨守本分,不必问的就不多问半字,又沉声铿锵:“安敢不为主公效死,小人这就去办!”

  “不用急,嗑完松子再去。”

  置办处店铺,何等小事,但此为小祖宗亲口吩咐、更是小祖宗“重拾祖业之壮举”,六两哪会怠慢,非得亲力亲为不可。

  匆匆嗑了几粒松子,六两告辞而去,齐喜山也算江南地方,相距不远,待得大东家归山,驾前一群精明大掌柜闻听东家竟要亲自出手,只道是一桩天大买卖……

  苏景留在茶寮中,闲来没事、就坐着喝茶,好端端的碎了一次茶杯、塌了一张桌子。掌柜接二连三跑来告罪,不晓得今天这是怎么了,苏景哪会在意,明明是他自己的运道太旺,笑着说无妨……凳子给我选结实些的。

  杯子碎过,桌子塌过,以最近这段时日的经验来说,苏景以为,快轮到凳子了。

  换过新桌子的时候,大街斜对面一户人家户门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苏景本是无意一撇,结果又惊又笑:他在此地?

  苏景看到对方时候,那人也发现了苏景,眯眼睛,做一哂,假装不认识,背着手走了。

  “叶非,我请你喝茶!”苏景遥遥对着那人喊道。

  叶非头都不回:“跟你不熟,免了。”

  苏景哈哈一笑,不熟就不熟吧,懒得多理会,继续喝他的茶,结果从干干净净地金橘儿中吃出了一只黑虫子,运气啊!

  连归仙都打过的人,岂会在乎一只虫子,换只金橘儿继续吃。不料叶非刚从这边走过去,又有一位白发苍苍地老者从街那边走了过来。富家翁,而且是暴发户一般的富家翁,金珠宝玉穿戴在身。而金乌辨真,苏景一眼就看出此人身负非凡修为……更要紧的,这人有些面善,但一时间想不起他是那个。

  对方却是认得苏景的,目光相对微微一愣,随即老者面露惊喜,用全不合他年纪的矫捷步伐跨过长街。来到近前,看样子是想施大礼的,可大庭广众,这样做未免太惊人,是以老汉只做欠身,恭敬道:“晚辈拜见苏……苏先生,先生可还记得晚辈?”

  “先生请坐。”真君自有气度,宠辱不惊微笑从容:“苏景眼拙,还请恕罪。”

  “苏先生这么说可折煞晚辈了。您老仗剑天下,救人无数,不识得晚辈也再正常不过了。”老汉落座,屁股只沾一点凳边:“九百年前,先生自西而来,曾经过一处城池,名唤‘真页山城’……”

  话未说完,苏景已然恍悟:“白翼城主?!”

  “正是晚辈。”见苏景想起了自己,大洪开国皇帝、白羽成的亲爹白翼大喜。

  第九百一十章 金银修行,枉为大修

  白翼的年纪不比苏景小,但是从白羽成那边论辈分,稳稳妥妥地苏景晚辈,要喊叔伯的。不过这里又不是离山正堂,故人相见欢喜,苏景实在听不得这暴发户似的老汉唤自己前辈,摆手不应,免了那些敬称谦称,之后打量着白翼的扮相。

  大洪未建国前,真页山城便富可敌国,那时白翼尚且低调内敛,后来做了开国帝王,后来又得修行机缘连驭皇帝都被他打成了残废,如今怎会有变得如此俗气。

  白翼晓得苏景的疑惑,既然上前相见便不打算隐瞒,也不用苏景来发问,白翼就说道:“穿成这个样子……不怕先生笑话,是我自己喜欢……是我的修行所致,这眼光、情性都改变了些。”

  “正想请教城主,修得什么样的玄妙功法,九百年不算短但也不长,能有您这般修为,着实惹人惊诧。”

  “银子。”白翼回答了两个字。

  修行之人,都晓得人体玄妙,暗藏造化。而血脉传承不容忽视,为何修家的孩儿多有被前辈引入门宗之事,不是什么亲缘牵绊,只因血脉传承,根骨优秀之人的子嗣嫡孙,传承先祖优秀根骨的可能性会更大些。反过来看,白羽成有上好资质,他爹其实也不差,不过没机缘罢了,小时候没人发现,长大了、三四十岁的汉子再无成就可言,没人要了。

  但白翼算是个例外,他六十岁那年才开始修行……当时他还是皇帝,有官员奉上一本民间搜罗来的奇书,书中记载了一道法门:用银子修行,而且不能是新银,非得是流转人间、来回经手的旧金银才好。

  没人提及的时候,苏景想不到,不过白翼说道这里时候,他已若有所悟,稍加思索后笑着点头:“果然是妙法,旧金银,有趣有趣!”

  佛家大宗传承法器,会将法器供奉于佛堂,让其饱受禅香浸染,年头越久此物也就越有灵犀,威力自然增长;修妖的,就如人间里最最有名的“黄家”诸仙,最喜让人立奉龛位、日日夜夜香火供奉虔诚祷念,这香火、祷告、虔诚心中自有念力,吸之可化法元、增强修为;苏景亲身经历的,摩天刹反面刹天摩,内中大小邪佛,干脆就是凡人的“贪痴嗔”三大恶念凝结成形的……

  一模样的道理啊,银子上有什么?

  得了银子,抒怀欢畅;见了银子,心生欢喜;丢了银子,郁郁难解;为了银子,费心卖力;为了能让娘子孩儿日子舒坦,挣银子;为了能在人前显贵扬眉吐气,挣银子;为了能让爹娘老来安泰安享残年,挣银子;再看古往今来,还又有多少血腥事情多少可怕事情都因银子而来。

  银子上,满满当当都是人心、都是“念”!

  但银子不是灵物,远远比不得美玉,更毋论灵石或法器,它在万万人手中打转,得其心染其念,看似浓厚其实能留在银子身上的不过丝丝缕缕、少之又少。要炼化银钱上的“念”来做自己的法力,非得有钱不可,大钱,多多益善的金山银海,才能有所成……且还都得是流通下去再收回的旧银子。

  所以修银子看似简单,实则难行,除非那个人是皇帝。

  皇帝有金银矿,金银库,铸就成钱发放人间,流转一圈再自税赋、官债、官号银桩中收回,旧银归库熔铸重炼再以新银返入人间……循环往复源源不绝。苏景人在山中,是不晓得的,比之前朝历代,大洪收旧币铸新钱要更频繁得多。

  可即便如此,整整一座东土汉家世界流转的金银,能供几人修持:白翼一个已属勉强。

  白翼炼化银上“心念”收为己用,初时进境奇快,越到后来旧银越不够用,最近百年进境几乎停滞不前了。

  皇帝修银钱,这是他的机缘,银子不够用,也是他的天命注定,苏景就算想帮也帮不了,没地方给他找银子去。

  可单就“用银子修炼”这件事本身,苏景还是觉得开心,开眼界长见识,学到以前不曾想到的事情,也算得一道风景了。

  白翼修行,只为长生,平时除了采补于回收旧金银的大库外就隐身在宫中,不去干预朝政不去作恶人间也不理会凡俗疾苦,倒是真算得个“大隐隐朝市”之人,但驭皇帝狩元潜入皇宫作祟,他又岂能不管。

  这时候苏景忽然大笑起来……驭人皇帝狩元一心想要横扫中土,斗不过中土精修高人就去祸害凡人,结果却被汉家的皇帝打得惨惨惨惨,这还真是门当户对、应景报应!

  就在大笑声中,坐下凳子无妨、茶寮挑起的凉棚突然塌了。

  正是好天气,茶客大都坐在外面凉棚下,连佑世真君带开国大帝,一起都被篷布给罩住了。

  茶寮掌柜又急又气,直跺脚,不晓得自己今天运气怎么这么差!莫说赚钱了,那个被竹竿打破了头、那个被蒙布惊到了神,统统都要送医奉药赔礼不可。

  以白翼现在的本事,莫说一方篷布,就是大修的赤霄天罗网也未必罩得住他,不过万岁爷见真君不躲,他也就跟着一起挨了。

  耳听得周围一片惊呼咒骂,苏景不好在笑了,对白翼道:“城主,你可带钱了么?借我十两。”

  自己倒霉连累茶寮,苏景打算留下十两打赏,小师叔平时仙来仙去地仙惯了,这次出门忘带钱了,坐在茶寮里好半晌就是因为兜里没钱,一身伤怕跑不过店家的追打。

  白翼,知恩图报之人,虽不出世但只要苏景一句话,他水火不辞,可听说苏景要借钱,老头子脸上居然不由自主显出几分心疼,修银子修的,不知不觉里就把银子当命了。

  不过佑世真君的面子,勉强能值十两银子,白翼掏钱了。

  银子扔桌上,钻出篷布,漫步小镇随口和身边白翼闲聊着,很快苏景发现白翼神情有些古怪,问道:“城主有心事?不妨直言。不瞒城主,当年我救人不假,可也得了莫大契机,后来因这契机得了不知多少机缘。对真页山,我印象是极好的。”

  这是实话,不去真页山,何来九九剑羽、十二煞将和那件一品大判官袍!前两样或还无所谓,只能算是宝物和侍卫,可红袍给苏景带来的影响何其重大。

  一念之善,得报千年。不可不行善,实在太赚了。

  白翼摇了摇头:“晚辈没什么心事,只是觉得……觉得先生未因我的修持看低我,心有感慨。”

  修银子,野路子。

  野路子还在其次,修家清静高远,对这黄白俗物从来都是不屑的,从银子堆里修出来人,本事再大也只是旁人口中一个笑话而已。

  苏景笑了:“想多了,城主想多了啊。”

  他的大师娘,莫耶蓝祈,来自邪魔地的可怕妖女;他的小师娘,沉世渊余孽,修习的丧家法术为天下不耻;他的小白脸朋友,凶名昭著罪恶滔天九头相柳,以前修家提起这凶兽,都会说上一句“孽畜”;他的大胡子朋友,声若娇娘举手必做兰花指翘,上天入地没人不膈应他,那些俗人就不说了,连老祖宗金铃天都让他边呆着去……

  苏景会看不起修银子的?就是修马粪的,只要投脾气他也是苏景的朋友。小师叔、十四王、佑世真君高高在上,可苏景就是苏景、还是苏景。

  白翼来小镇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最近修持进境缓慢、又因斩杀狩元显露形迹,惹来些目光短浅的嘲笑笑话所以心中烦躁,随便出来走走,途径小镇偶遇苏景。

  苏景自袖中摸出一枚小小玉剑,这是离山要人的信物,塞进了白翼手中:“以后再有修家不识货、嘲笑于你,你就把它亮出来,告诉他:今日算起,三月内你若再露一丝笑纹,自有离山……离山天斗来剑庐吧,自有离山天斗剑庐弟子来问你为何那么爱笑。”

  简直儿戏,白翼失笑,又再寒暄一阵就此告辞。

  待白翼走后,苏景才想起来自己没钱,没钱怎么住店。

  何况自己的运道不好,若在连累客栈塌房实在糟糕,小师叔转了转,又回到茶寮……斜对面的大宅。举手拍门半晌无人应,看来家中无人。叶非的宅子是大门户,围墙甚高,苏景掂量了掂量,觉得自己爬不上去,就坐在门阶上等。

  等了一个多时辰,叶非回来了,一见门口赖着个人叶非眉头大皱:“你作甚?”

  “没地住。”苏景应道。

  “我家中正烈炼邪法,我家中正残害良善,离山正道弟子,要么来剿灭要么就绕道。”叶非言辞冷冷,拿钥匙准备开门:“恕不远送。”

  “真不想让我进门,你就别开门。”苏景站了起来,只等叶非一开门就要往里钻的样子。

  大家都是“残疾”之辈,若叶非开门、苏景真往里闯,叶非未必拦得住。

  叶非回头看了看苏景,之后笑了笑收了钥匙、没开门锁,邪魔叶非身形一闪、费力不堪跳上了墙头、跳进自家院子里去了。

  叶非也是一身重伤,不过他不像苏景那么倒霉连连,所以翻个墙头还是能做得到的。

  他没开门。

  苏景大怒:“叶非,你枉为大修!”

  第九百一十一章 阿骨手段,步步传奇

  转过天来,子夜时分六两自齐喜山重返白马镇,在镇外田野边上找到苏景。

  正是金秋飒爽时候,小师叔坐在一块大石上,面目平静眺望星天,这块石头他还记得,小时候坐在这里磨过刀。

  六两上前行礼,笑道:“本以为小祖宗会投宿住店,没想到您老于此静悟天道,小祖宗的功课真真勤奋。”

  “没钱住不了店。”天道悟成什么样姑且不论,这人间道小师叔是领悟得透彻异常。

  根本没提叶非的事,苏景拍拍屁股站起来,跟着诚惶诚恐连呼自己疏忽该死的六两到镇上住客栈去了。

  再转天清早时分,六两带着苏景去看店面,原来的苏记老铺早都被官家征用,盖起了一座不算太气派但精致非常的佑世真君祠。天下皆知白马小镇为苏景故乡,此地焉有不建真君祠的道理。

  自己的祠,拿回来再扒掉?真君自毁真君祠这种事委实有些说不过去。而重返小镇再开老铺,对苏景来说也不是非得旧址不可,干脆另选地方……六两已经为小祖宗选好了,说来巧合,就是头天苏景喝茶塌棚的那座茶寮。

  地皮买卖、铺户易手这些事情都由六两去张罗。有钱能让鬼、让妖、让人一起推磨,大东家做起事情效率惊人,只才半天功夫就过好了契据、从衙门做得证鉴、备录。

  当天下午工匠进场,按照苏景的指点,还原当年苏记老铺的格局。这边正忙碌着,大街斜对面的宅子里有个疤面人翻墙出来了,门是从外面锁上的,回家翻了墙,出门的时候还得接着翻。

  大洪朝律法严明,可是也不管百姓翻自己家的墙头,叶非跳落在地只是引来几道惊诧目光,倒也没人去官府请差老爷。

  抬起头,见苏景在对面茶寮中指指点点,叶非自然能看出对方盘了铺子,是以皱了下眉头,对这个新邻居,叶非不怎么喜欢。

  苏景大人大量,不计前嫌,还对着叶非挥挥手:“出门去啊?”叶非理都不理,背负双手走了。

  差不多两个时辰后叶非回来,见苏景还在铺子里忙、没有再闯门的意思,叶非冷笑了下,自袖中取出钥匙开锁。可很快他又把锁放下,钥匙收回袖中,未开锁转回身望向街对面。

  百忙中苏景还不忘应酬他,遥遥招呼:“回来了,放心进门去吧,我住自己这里。”

  叶非开口,语气冷冰冰:“你居然堵锁眼?这就是你阿骨王的手段?”

  小师叔茫然:“什么堵锁眼……你家门锁让人堵了啊?”一下子,苏景眉花眼笑:“难不住你,你翻墙翻得那么好。”

  ……

  茶寮也是吃食买卖,后院有井后厨有灶,格局上无需太大改动,短短几天功夫过去,所有准备事情做完。

  走动四邻告一声叨扰请一声照应,翻黄历定吉日,好肉禽蛋一应原料备齐,头天晚上苏景高挽袖口烹汁卤肉,第二天上午的大好天光里,随六两大东家一声吆喝“吉时到”,两串鞭炮喜庆遮匾红绸落下,还有隆隆锣鼓吵闹,六两特意请来了南北双狮,狮舞欢腾纵跃,献福献瑞献上一副商运亨通的好祝贺。

  热热闹闹,苏记熟食铺开张了。

  一个时辰后,新开张的熟食铺子失火了……其后半年里,白马小镇添出了一道风景:坚强的熟食铺。

  隔三岔五,铺子不是倒墙就是断梁,或者走水或者裂顶,至于招牌无故掉落、桌椅突然坍塌都是太微不足道的事情了。镇上百姓莫民奇妙,都道苏记的东家“投机取巧”,在白马镇上开一家苏记熟食铺子,这不是明摆着借佑世真君的光么,岂会不惹来报应。

  如此倒霉不断,小铺硬是屹立着不肯关张或改号,有火救火,墙裂补墙,就算铺子彻底塌了很快也能重新建起来,再放炮再开张,短短半年,苏记熟食铺子已经开张过三次了。

  镇上百姓对“苏记”多少有些忌讳,纵然途径熟食铺子时候闻得阵阵香气扑鼻也不会上门去买东西,怕会惹来佑世真君的报应。

  可是铺子只要打开门,就一定会有生意:六两驭下不严,从齐喜山走漏了消息,修行道上很快传遍离山小师叔隐居白马镇,开了间熟食铺子。

  燃香破宁清,如是开千零八十阿是穴,小真一不悟而过,冲煞时南荒杀妖皇,夺罡时西海破邪庙,宝瓶时阳身闯幽冥,离山前大战玄天连破两重天道,斩田上后得阎罗真灵封王,娶得莫耶美人归大婚时又得域外天魔赶来效忠,晋入元神境界不久又去驭人世界杀了个来回……小师叔几乎是步步传奇,他的名气太大,就和吃过阎罗神君亲手做的饼让苏景倍感荣幸一样的道理,只要是路过江南的修家,都会来一趟白马小镇:先看一看妖门里最大的买卖东家给凡间小铺做跑堂的奇景;再和离山小师叔疗伤几句、真金白银地买一包酱肉卤蛋。

  苏景做的事情买卖,除了真正好朋友过来,别路修家要买肉他都要钱。

  修行道上猜测,高人此举必有深意,只恨自己见识浅薄揣摸不到离山小师叔的真意所在,否则效仿之,必能提升修行。往来修家晓得苏景不愿在凡间显示身份,是以大都晓得规矩,早早收了云驾,改换衣衫以凡俗模样步行入镇、买卤味。

  别人爱怎样想怎样想,来买卤味只要给钱就好,小师叔每天周旋于油盐酱醋和登门食客之间,忙得不亦乐乎,似乎都忘了修行为何物……

  但树大招风,小镇的买卖日子也不全是风平浪静,修行道上想要和他争胜之人不在少数。

  如今正道昌隆、邪魔式微,能在正道连续追剿打击下匿藏得活的邪道人物莫不是心机深沉的老妖,他们才不会来铲除苏景,因其明白杀掉一个苏景根本没有用。

  修行正道如浩瀚大海,苏景不过是这汪洋中耸起的高高一顷巨浪,就算打碎这浪头,其后还有整整一座浩海。如今气运在正道,邪魔大修或者心灰意冷、专心修行以求借灵元大潮之势早日飞仙;或者心存大计,细细筹谋小心布置。但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不会也没兴趣专门来打一个苏景。

  倒是些本非邪道、但心高气傲的少年弟子,修为本领不差但心智浅薄之辈,会特意来到小镇,想和苏景争个长短,输了不丢人、赢则一步登天,实在是好事情。

  这样的人分作三类,第一种最多,本非邪佞之人,不过少年气盛而已,心中那点戾气被苏景三言两语化解:志气为何物?不是谁赢了谁,只在他做的事情,你是否也能做得到、做得更好。觉得自己了不起,大可想办法去幽冥转一转,实在下不去无妨,去看看南荒风情,再来白马镇不迟。

  第二类人就少得很了,不肯听劝执意要动手……何须苏景动手,熟食铺子里还有个六两大东家。六两不太会打架,可是六两都来了,黑风煞又怎能不到。不过大个子平时都不露面、老老实实在后厨帮忙炖肉。若把一身佐料味道的黑风煞从后厨惹出来,来人就得吃些苦头了。

  当然这一架不能在小镇上打,一般而言,挑战之人根本还不晓得怎么回事,就被大黑鹰抓着飞上了天,在云彩上痛打一顿,扔了。

  第三类人最少……黑风煞都不一定能对付的人,今天遇到了第一个。

  三十出头的道人,大晴夜里打着一把油纸伞来到“苏记”门前,他的伞上挥着一棵大树和一座宝塔,树大、冠入云盖撑开,宝塔小,十三层,躲在树荫下。

  道人才站住脚步,尚未安睡的苏景就放下手中活计,与黑风煞一起走了出来。无需对方多说什么,道人散出的那道犀利法术气机已经牢牢锁住了苏景。敌意彰显。

  黑风煞跨上一步,于道相距十丈、对峙。两人气势上旗鼓相当,黑风煞如今已是货真价实的妖灵神,且在南荒的腥风血雨中历练出来的大妖,身上杀气何等浓烈,对上这个打伞道人,黑风煞心中却全无胜算。

  单凭气势,道士不弱于黑风煞,而他手上油纸伞更有玄机藏纳,即便苏景神目都看不出这把伞的深浅!

  “修天悟道,本为长生逍遥,道长何苦执着一颗争胜之心。”苏景微笑开口,他的伤势比着原来好转了一点,但也就是个能翻上丈高墙头的水平,再高半丈的墙他都上不去,如何能动手。

  不过非要打的话他一点不怕,身边是只有黑风煞,但只要自己一遇危机还会跳出来三个矮子,坐拥本尊大力、能把星索挥舞得好像面条似的矮子。

  道士面无表情:“你误会了,我不争胜,我来抓人,抓不到直接杀了也无妨。”话说完,手中油纸伞打转,猛然一阵怪风鼓荡,伞上玄光绽烁。

  伞一动,苏景就晓得事情糟糕,这件宝物威力绝非黑风煞能够抵敌,就算三尸赶到能否抵挡也是未知之数!

  伞一动,苏景身后空气震颤,三尸纵跃而出,查知本尊身处险境急急赶来相救。

  就在三尸跃出刹那,突兀一道剑光闪烁!

  第九百一十二章 四百里剑,四百里仙

  剑自天上来,快且无声息,待其光芒绽放瞬间,已然斩杀来敌——旋转怪伞正欲逞凶的道士头颅忽地飞起,一蓬鲜血自脖腔喷溅而出。

  头颅落地,咚咚作响,尸身仍还站立原地,手中还在转着伞……死了,但他自己不知道。

  再过片刻,尸身才力道乱散,软绵绵地倒落在地。

  黑风煞与六两惊诧莫名,还道是三尸的本事,毕竟大家多少年没并肩打过架了,如今三尸的本领两大妖奴并不了解;三尸却以为这神来一剑是苏景的手段,赤目老大不高兴:“有这等宝贝还用我们赶来?早早一剑杀翻这人不就是了。”

  苏景的伤势三尸都是知道的,不觉得那一剑是他的神通,但他们晓得苏景从十一世界得了宝贝,理所当然以为此剑是二明哥的宝物所致。

  赤目还只是不高兴,雷动却是真正勃然大怒:“苏景啊……苏景!你开食铺竟然不喊我!”饿鬼的鼻子何等了得,不用看招牌,一闻味道就晓得怎么回事了。

  苏景则是左眼惊骇右眼惊喜,骇然之处:即便自己全盛时候,对上这一剑也只有丧命的份;欢喜在于:他认出了这一剑的气意,来自小师娘!

  一下子,苏景心里暖洋洋的,小师娘人在四百里外怀安镇,分心费神将一道灵识牵挂在这个倒霉透顶的弟子身上,这才能在苏景遭遇危险时一剑奔袭而来,杀敌救人。长辈的心意,尽在其中了。

  再就是……一剑穿天四百里还能有如此威力,似乎小师娘的剑法又有精进。

  夜深人静,界面无人,苏景这边杀了个人也没闹出什么动静,并未惊动四邻。只有街对面那所“叶宅”吱呀一声门轴响动,叶非迈步出来,前阵子外出办差的大头矮子肖斗斗三个月前回到小镇,此刻也跟在叶非身边。

  看看“苏记”门前的情形,叶非用“吃了吗”的语气对苏景道:“杀人了?”

  雷动带上拈花赤目绕去后厨吃喝;六两上前收拾狼藉、打扫血迹;黑风煞在这道人尸首上仔细搜索了一阵,不见命牌或者门宗信物,难解此人来历。

  苏景拿过道人手中的奇伞仔细查看,片刻后低低地“嗯”了一声,显然有所发现,但他神情古怪。

  叶非一改往常的“视而不见”,带着肖斗斗缓步穿过长街,向着“苏记”走来:“这把伞不错,你查到什么?”

  “查到一方印篆。”苏景并不隐瞒,说话时候神情越发古怪:“天元道印。”

  正撒炉灰清理血迹的六两闻言一惊:“天元道印?这是天元道的宝物?”

  黑风煞声音低沉:“妖道为天元弟子?”

  伞上的印鉴绝做不得伪,苏景更不会认错,而大黑鹰说的也不会错:那方印鉴不仅仅是标记,它还是一方封篆,暗藏法术封印宝器,除非天元道弟子,否则外人就算得了此伞也使用不得。

  说着话,黑风煞身上杀气弥漫开来,只等主人一声令下他就要动兵符、点起天斗山妖兵妖将去向天元道问罪了。六两更稳重些:“这里……怕是会有误会吧。”

  天元与离山并肩于正道天宗,各执一方牛耳,以前虽有龃龉但往事早已烟消云散,根本没道理来捉拿或者刺杀苏景。可没道理的反面就是:大麻烦。既然天元没道理对付苏景,那苏景为何斩杀天元弟子?

  没有人能作证是这个打伞的道士主动来找麻烦的。

  卖酱肉也能卖出如此讨厌的事情,苏景皱眉不语,立刻将一道剑讯打去离山,告知同门此间发生的事情。这个时候叶非走到近前,伸手:“伞给我看看。”

  苏景不担心他会夺宝,直接将伞递入叶非手中。

  叶非弹了弹伞骨、看了看印记,又将其撑开转了几转、最后仔细打量着伞上墨画,好半晌他才笑道:“居然是真的啊。”

  苏景微扬眉:“你识得这把伞?”

  “不是伞,此器实为一座塔,松伞真一塔。”无论叶非现在的身份如何,他都曾是最早一代的离山真传,他在离山修行时候苏景还不知道人在轮回何处。

  叶非的见识远胜苏景。

  离山是最近四千年里才崛起的修宗,相比于其他修宗它的根基最浅,而七大天宗之中,屹立时间最长的就是天元道。相传六千年前,天元道曾闹过一次内讧,不知是对修行见解产生分歧还是对道家真意认识不同,当时的天剑掌剑真人青虹道长率领本部门徒出走天元山,据说并非平和分手,这一部道士是打出山去的。

  此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但天元道自己不承认内讧,只说青虹真人闭关山内。而青虹道长一脉无论是否离开了天元山,他们都再不曾露面过,就那么平白消失了。

  所以相传于修行道上的“天元内讧”版本众多,却无一能够落实,只能算作“谣言”。其中有个“谣言版本”是青虹真人并非空手出山,天元道六件宝物中倒有三件被他带出山去,所以天元本部道士才会不肯罢休,最终闹出兵斗之祸。

  松伞真一塔即为天元六宝之一。

  执宝道人被小师娘一剑斩杀绝非宝物不济事,只因那个道人的精神全都放在苏景身上,且此人的修为虽不错,但还配不上这座塔,这才被一剑斩落了头颅。

  叶非说的只是传言,但也足以让苏景松一口气,还是刚才的道理,天元道根本没理由来对付离山的小师叔,由此坐实了六千年前的“谣言”,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又牵扯两道天宗和睦大事,今日天元首座对离山首脑不会再隐瞒此事,这一来苏景反倒对天元有功了,帮他们寻回一件门宗重宝。

  至于“天元叛徒”为何要来抓苏景,这件事不仅离山要查,天元道更得查。

  伞闭合,抛给苏景,叶非转开话题:“你铺子里的酱肉我买些。”

  叶非要买卤味。

  后厨里,赤目声音传来:“贵得很,你要买价钱得加三……加五倍!”赤目爱金银,钱财多多益善。

  话音刚落,雷动声音又告响起:“再多钱也不买!”不是针对叶非,是雷动看上了这里的卤味,都是他的,都是他的,不买!

  苏景颇显意外:“你卖卤味?稀奇啊。”

  “要出门了,难免有口淡的时候,带些酱鸡腊肉有备无患。”

  苏记、叶宅,做了半年的对街邻居,两家主人加在一起没说过二十句话,如今叶非要离开小镇了,苏景还有点舍不得:“去哪里?做什么?”

  “去找修行办法,修炼一阵就去剑挑离山……”

  不等叶非说完,苏景就问:“百年之内?”

  从驭界回来一年,叶非都在休养伤势,如今伤势渐渐痊愈,可龙筋被废他无法修炼,总不能坐等枯老,由此出门。究竟他已经有了目标或者只是碰运气,他不说旁人也不得而知。

  当初沈河掌门曾说过,给叶非半年时间,半年后离山会继续追缉叛徒,后来沈河闭关、苏景又和长老讨价还价,把期限向后延了两年,如此叶非才有了这段太平日子。

  买卤味、说狠话,也能算是个告辞。

  苏景点点头,着黑风煞从后厨包了一份卤味交给叶非。

  若苏景说“送你了”,叶非一定会掏钱,可苏景对他说:“酱牛肉半斤、卤蛋三枚、卤羊蹄两只,承惠,纹银二钱。”

  苏景要钱,叶非就一定不掏钱了,让肖斗斗接了纸包转身就走,惹来苏景笑声:“叫你别扭魔果然没错。”

  叶非走后还不到一个时辰,离山铃铛剑岑长老就赶到白马小镇,他正在附近办事,接到苏景剑讯先行赶来,苏景又把事情的经过和叶非所说“传言”给岑长老仔细说过一遍。

  岑长老初闻莫名之人携带刻有天元印记的凶猛法器袭击苏景,面色一度变得冷清凶恶,但听说过“六千年天元内讧”后他渐渐放松来来,点头道:“师叔放心,此事自有离山与天元交涉,早年叛徒也好,今日门徒也罢,总归是有人持了天元的宝贝来伤人,须得让他们有个交代。不过……有凶徒盯上这里……”

  苏景知道岑长老的意思,他是打算派人过来守护“苏记”,当即摇头而笑:“不必。”跟着他把话锋一转,问起秦、雷两位长老的进度。

  大漠古城内发现了通往莫耶的阵法,秦、雷两位长老奉命去破解阵法上的封印。岑长老应道:“顺利得很,至多再有一两年光景,便可破去封印……只是弟子不明白,莫耶已成死寂地方,师叔为何还要过去。”

  苏景请同门帮忙解封印,自然是要去莫耶。不过苏景所答非所问:“过去后我会逗留一段时间,几十年或者上百年也说不定,到时候再说吧。”

  岑长老不再追问,将“松伞真一塔”收入囊中,向苏景告辞后纵云飞天,赶回离山去了。

  苏景也不多呆,着六两关门上板、又取了糨糊在大门上贴了张“东家有喜,休业一天”的红纸,由黑风煞带着飞天,向着四百里外怀安小镇飞去。小师娘一剑穿天,给苏景帮了个大忙,无论如何苏景得去上门磕头道谢。

  不料,黑风煞的云驾才一飞起,湛湛青蓝之风乍起于天穹,天涯海角、四面八方同时传来欢笑之声……这笑声何其熟悉,有人证道、普天同庆!

  未见天劫?最后一劫各不相同,未必就是大雷大闪那么惊人,当年大师娘蓝祈不就在悄无声息间渡过天劫么。

  不等苏景惊诧,只见四百里外夜空开裂,缝隙中灿烂金光洒落,一道着黄色衣裙的窈窕身影于金光之中,飞天、出天!

  “啊呀”一声惊呼自苏景口中冲出,不止惊,还有喜……浓浓浓浓的欢喜、大喜、狂喜!

  有歌声传来,动听且曼妙,来自飞升之人口中,她已得证仙道,于飞升之际唱响的却是中土凡间再也平凡不过的调子:齐僮儿!

  四百里遥远,那个女子遁入天隙前,转回头、对着苏景摇了摇手。

  相隔太远了,苏景只能看道她在向自己摇手,却看不清她面上神情,但想来:她在笑。

  一曲齐僮儿,半阕欢喜调。

  浅寻飞仙。

  第九百一十三章 得闻此讯,大笑疯癫

  苏景赶到怀安时候,小镇内外开疯了梨花。

  凡人不懂修行事情,但至少能看懂飞仙景色。整座小镇都被惊动,又有谁能想到才搬来半年多的那个年轻女子,竟然是位仙家。

  有几个修家比着苏景到得还要更早,正向镇中人打听飞升者为何人,居住于此的细节等等。

  小镇百姓彼此间聊飞仙是一回事,那是他们自己乐意,可陌生修家往来打探得太多频繁,就算是打扰了,尤其山中修行弟子,不少人心中会把凡俗看低一等,纵无恶意也难免倨傲模样惹人生厌。又不忌讳形迹,直接从天上跳进人家院子去说话,岂不吓人。

  无需苏景吩咐,六两已然赶上前去,找到那几位先行入镇的修家,亮出自己的身份后言明“飞仙之人,是一位与我离山大有渊源的前辈”,大东家言辞客气,对方又岂会不知这是“尔等莫扰民、此事少打听”之意。

  另外苏景知晓据此向西六百里有大成学的一座书院分庐,当即传讯于大成学现在的掌门大先生秭归,说明飞仙之人为“浅寻前辈”,望他能传讯分庐、派遣几位弟子暂住过怀安,为赶来探听消息的同道解惑、守护小镇安宁。

  修行正道刚还并肩恶战于十一世界,人人知晓有个黄裙女子剑法绝顶,外人不晓得她的真正身份,但都知这个名叫浅寻的女子是离山的朋友。秭归先生得小师叔剑讯后立刻传令下去,待到黎明时候,书院分庐几位弟子赶到,和苏景打过招呼就进入小镇暂住下来。

  再有修行同道来此探听飞仙消息,自有他们来应付,不会扰到小镇。且这些人都是书生,读书人走到哪里都不会惹来百姓反感,他们以游学之命入镇,食宿自理性情谦和,倒是颇受欢迎。

  苏景呆在小师娘的家中。

  怕吓到小孩子,小师娘在此独居,未带尸煞护卫奴仆。

  她在这里住了半年多,家里总被她收拾得纤尘不染。但是苏景看得出,那些箱子、柜子几乎从未动过,甚至寝室、厅堂里,浅寻都不曾有过稍坐。只有那方小小院落,才是她真正静心打理的地方:草坪整齐、花儿娇艳,初长的葡萄藤上叶儿青青,对面架起了一只小小的秋千,秋千旁摆放了一只竹马,还有一方浅浅浅浅的小水潭……想来“齐僮儿”偶会会来院中找浅寻姨娘玩耍吧。

  平时浅寻自己,也都待在院落中。

  苏景又等了一阵,日上三竿,他站起身来……这个时候小娃一定睡醒了,他想去对门做个拜访,小师娘走得突兀,自己总要替她去向“齐僮儿”打个招呼,说一声“姨娘走了,过一阵再回来看你,你要乖乖的啊”。

  但还不等他走过院子,外面忽有敲门声传来,一个男子声音恭敬客气:“请问……浅寻仙长的高徒可在家么。”

  六两要去开门,苏景摆了摆手,亲自上前去开门,门外一家三口:赵氏夫妇,囡囡“齐僮儿”。

  大人晓得自家对门那个今天借盐明天借油的女子是神仙,神情里既有恭敬又有畏惧,低垂目光不敢于苏景对望,只一个劲笑:“我们……住在对门,以前与浅寻仙家多有往来……”但小娃还不太懂这些,圆溜溜地眸子里有些好奇,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苏景。

  “我晓得你们。师母在小镇时,承蒙你们照顾,感激不已。”苏景微笑着退后,把一家三口让进了门。

  赵氏夫妇听苏景这样说又是欢喜又是惶恐,男子当家、急忙摇头:“小仙长言重了……小人凡胎肉眼,委实不知她老人家竟是天仙人物,平时只当邻里相处,失了恭敬,怠慢有罪、怠慢有罪啊。”

  赵家家境不错,但当家的不是读书人,奋力文绉绉地讲话,加之面对仙长心底紧张,一句话一句话地说出来实在吃力得很。

  请到正堂落座,妖精之中天字第一号的大东家给最普通不过的凡人奉上香茗,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包极品玫瑰红豌脆糖放进了囡囡的小手中。

  无需赵家人再多做客套,苏景直接问道:“赵先生怎知我会在师母家中?”

  赵氏夫妇转头,把目光投向自家孩儿。

  读书少,家教却好,“齐僮儿”不似旁的娃娃那样遇到一件自己知道的事情就立刻开口抢话,而是在得了父母许可后才开口,稚嫩声音:“是浅寻姨娘对我说……过几天她可能会走,到时候应该会有她的弟子来这里……有三句话要我告诉哥哥。”

  “小孩子不分尊卑,岂敢胡乱称呼。”当爹的听得女儿喊小仙长“哥哥”,急忙开口斥呵。

  当娘的也赶忙对爱女做出指点:“要唤仙长前辈。”

  苏景一笑摇头:“喊哥哥就很好,姨娘要你告诉我什么?”

  “修行末路、最后一关大逍遥问……若真在逍遥中……又何须问逍遥。”短短一句话,在囡囡口中说出来实在太吃力了,什么“修行”、什么“逍遥”,这些词汇对个几岁的小娃来说未免晦涩,不过她聪慧、仔细记下了。

  这便是小师娘最后的领悟,与心尖儿宝贝短短相聚时的领悟。

  不久前她已领受天机,但她懒思量,也难辩自己的领悟是对还是错,由此借僮儿之口留下这一句话,若是错、无法飞升、她走不了,这句话没了意义也不会为苏景所知;若有天她真的走了,这句话……或许会对苏景的修行有些帮助吧。

  浅寻留给苏景最后的礼物,僮儿口中奶声奶气的一句玄真道理:若真在逍遥中,何须问逍遥。

  大逍遥,贺余师兄的弃仙护世,小师娘的母女重聚。

  第二句话就简单多了,僮儿继续道:“告诉他,保重,再见。”

  “他”是哪个,苏景懂得。

  还有最后一句话:“未能寻回陆角,心存遗憾。”

  心存遗憾,怎能逍遥?

  月有圆缺、世无圆满,谁说心中存憾就难寻逍遥……圆有缺才是真正圆的道理天下修家皆知,可若非浅寻飞仙去,修行中人又有几个会想到:真正逍遥,绝非无憾。

  深深提息,苏景微笑,对着“齐僮儿”点点头:“多谢你。”

  赵家男子接过了话题,先是寒暄客气,说自家孩儿能替仙子传话是她的福缘,跟着又提起小娃似是和仙子颇为投缘,以前浅寻仙子如何喜爱她云云,他说的都是实话,但话里话外隐隐透出了一个意思:这孩子可能很有资质,若能修行就再好不过了。

  如此说了一阵,见苏景微笑不语,赵家男子无奈收声,但做娘亲的显出了焦急神情,纵是凡人也晓得仙缘难得,万一错过百年追悔,这可是孩儿的长寿机会,她突然带着小娃一起跪倒向苏景:“求请小仙长看一看,这孩子一定是有资质的……”

  浅寻说过:齐僮儿的父母就是她的恩人。

  她的跪拜苏景如何敢受,急忙上前搀扶,摇头道:“两位有所不知,这孩儿与我师母投缘是真,但她的根骨不合修行,若强行纳气修炼,无法学有所成不算,还会害了她的体质……不过两位放心,这孩儿就是我的小妹,我保她今生快乐无忧,我保她世代轮回妥当,总有好根骨的时候,到那时我再引她步入大道。”

  齐僮儿是假的,此事始作俑者:苏景。本意只是希望这孩子能打开师叔、浅寻两位前辈的心结。失败一半成功一半,浅寻得解脱师叔却伤更深。

  可是她让浅寻寻得逍遥真谛、一朝飞仙去。

  若老祖得闻此讯,当会大笑疯癫。

  下一次苏景再去青灯境时,老祖就能得闻此讯,必做大笑疯癫!

  只冲这一个缘由,“齐僮儿”的今生来世,苏景揽下了。这样做算是任性了,可是浅寻看重的弟子,又怎能没几分任性。

  管今生再管来世,得小仙长许诺,纵是孩儿无法修行,娃娃的父母也有无限欢喜。不过赵家男子见惯事故,多少也有几分眼界,晓得“修行之人不可干涉人间事务”,此刻面前这个年轻人竟连“轮回”都包揽了,话说得实在有些太大,也就不可信了。是以他神情略显踌躇。

  苏景不去解释什么,照顾赵家是后话了,轮回事情他会和阴阳司打招呼、阳间事情自会有六两和樊翘照顾,这孩子、这一家,错不了了。

  这个时候苏景忽然得到剑讯,扶苏来了附近……小师叔鸿运当头,病病怏怏,擅医扶苏领受师长之命,隔三岔五都会来看看苏景,请他吃上几颗药丸子再挨上几针。

  苏景暂与赵家人辞别,起身出门去迎扶苏,趁此机会赵家父母轻声问六两:“一直没请教……小仙家师承门宗、仙名尊号。”

  “先要告知两位的,我家主公言出法随、令出无改,他说世代照顾就是世代照顾,两位尽可放心;再、家主心存柔善照看人间,但也绝不容旁人打了他的旗号招摇的,两位千万要珍惜这份福缘。”六两笑了笑,该说的说完,报上名号:“我家主人,离山、苏景。”

  离山苏景?

  赵氏夫妇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他是佑世真君。

  佑世真君刚刚说过:她就是我的小妹。

  先是惊骇满面、继而欣喜异常、再做相视对笑……笑着笑着,笑停不下来!纵知这样在六两面前会失礼,可父母心中那份狂喜又怎生能忍耐,自家的孩儿将来能得佑世真君的照拂!

  得闻此讯,大笑疯癫。

  第九百一十四章 交由天定,一笔勾销

  未再过多逗留,见过扶苏,苏景转回赵家道别,也无需多嘱托或者承诺什么了,一家三口从此纳入苏景的眼线之内,平时不会打扰他们、有事情时候自会有人及时照顾。

  今日苏景再不是要自刺一剑才能向别宗讨回公道的小修了。离山不提,幽冥不提,他身后还有南荒天斗剑庐的势力,还有齐喜山逍逍遥遥阁的羽翼,还有整座中土正道的万千同伴。

  他要“以权谋私”,他就“以权谋私”。

  随后苏景启程返回自家白马镇。

  小师娘飞仙,发生这等大事,三尸都跟苏景一起去了怀安古镇,不过从头到尾他们都露面或者多说个一字半句,一到地方就钻进内室,守着也不知道小师娘是否睡过的床榻,吧嗒吧嗒流泪不止。

  舍不得啊,真的舍不得!

  浅寻心中有个结,为人清冷漠然,与苏景等人相处的时间远不如蓝祈那样长久,对苏景说过的话远不如蓝祈那么多,可她对晚辈的照顾、对苏景与三尸的恩情,比起大师娘毫不逊色。到得现在她也飞升了,虽是天大喜事,但一想起从此仙俗两隔、不知见面何期,三尸就忍不住地难过。

  一路飞行哭哭啼啼,直到落地后再后厨寻来卤味雷动的心情才好了一点,哀声叹气地开始吃肉,同时不忘相劝自己两个兄弟,另两个矮子在大哥规劝下,各自勉强吃了二斤牛肉和四五枚卤蛋,看着真让人心酸。

  苏景当然感慨的,一个接一个,那些照顾自己的、指导自己的、教诲自己的人都走了,他们只能扶着自己上路,却无法永远相随。

  总有一段路是要孤身去走的,这就是凡间的道理,也唤作:天条。

  其后一段时间,“苏记”的日子波澜无惊,来买卤味的永远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修家,苏景不理天下只看灶台和账目,尤其后者,算账时候总是笑吟吟的,偶尔还是有人会“慕名而来”想与苏景做论道问剑,但值得黑风煞出手的都不存,又何须苏景出面。

  小师娘飞仙去了,苏景身边并无绝顶高手守护。苏景不知道的,自从上次“打伞道人”来过之后,就总有一位离山长老常驻于白马镇东六十里外的临安城。

  苏景缴获的那枚“松散真一塔”已经归还天元道,正如苏景所料,重宝归宗为恩,天元道今日天剑真人亲自赶来白马小镇道谢,有关六千年前那支“叛徒”的事情他没多说,不过他语气极重、说要追剿此部查明他们为何要对付苏景的真相,此事未了结前,天元道永欠离山一个交代。

  正道天宗、同气连枝,天元道的门中长辈能这样说话,足见其心了。

  影子和尚没消息,叛徒叶非没消息,蜂侨还在涅罗坞闭关,相柳倒是来看过苏景一次,吃了一锅肉塞了个牙缝。

  一是凶兽体魄惊人,另则他本身修行火候到了,小相柳在十一世界落下的一身重伤几乎痊愈了,速度堪称神奇。吃饱喝足,留下一句“我回北方去精修,没事少找我”,小白脸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琵琶走了。

  戚东来给苏景写了封信来,北方空来山魔君的大师兄,说灵讯飘飘不显真诚,笔墨文书才见真情,虬须大汉一笔娟秀小字,什么甚是念想、盼祈安康之类废话一堆,正文其实就一句:过两天找你去玩。不知是魔崽子修为又有突破还是其他什么缘由,苏景看他的信,总仿佛能听见他的吃吃娇笑;第一封信送到没两天,戚东来第二封信又寄来了,原来他师弟蚩秀虽继承了魔君大统,可修为入瓶颈迟迟提升不上来,蚩秀决定冒险做强突之法,戚东来放心不下,要回空来山守护师弟,不能来看苏景了,这次读信中,苏景似是听到了骚人的幽幽叹息……

  时日无影亦无痕,轻飘飘地流淌着,一晃又是两年过去,修行道上大小门宗、数不清多少人都吃过了苏记卤味,味道是不差,但也没谁还会专门转回再买、做个回头客。

  大家都是图个一时新鲜罢了,苏记的生意渐渐冷清下来,只是生意差了运道仍旺,房子三天两头的裂、招牌无缘无故地掉,堪称坚持不懈。苏景早都习以为常,那天要是没出点事,晚饭时他都会喝上两杯以资庆祝。

  苏景的手艺还可以,可平心以论,也不比别家的熟食铺子强上多少,三尸早都吃烦了,小棺材排成一溜,飞去其他地方玩耍了。

  生意差了,无需东家时刻守灶台,时间也就多了起来,闲来无事苏景会读一读“清泠剑歌”的剑诀,做剑意的领悟与揣摩。但这样做只能算作“读书”,不算修行的。自从他十五岁被老祖引着踏入修行世界以来,从未有过这么长时间不问修行。对此无人过问,苏景也不会主动向别人解释什么。

  这天里,离山消息传来,沙漠古城中的法阵封印终于被破去,只要苏景愿意随时可以去往莫耶。苏景精神一振,“苏记”关门大吉,小师叔先回离山待上几天,随即启程去往西方沙漠。

  请雷、秦两位长老相助,古时阵法开启,苏景自中土天地一步跨入莫耶世界!

  三尸未随行、黑风煞被遣回南荒继续修行、六两回齐喜山逍逍遥遥阁去做他的大东家,离山弟子也一个没带,苏景又次来到莫耶世界。

  举目四望,这世界仍是以前模样,阴冷,沉寂,漆黑……和死气沉沉。

  完全感觉不到生机的天地,已经死了的莫耶。

  心念转动,苏景身内突然远处一团金光。很快,金光收敛、浅淡下去,最后只剩一道模模糊糊地光影……虽模糊,但依旧惊人:三足金乌之影。

  再过片刻,金乌之影化形,变成了一个女子,面目姣好、神情倨傲、目光倔强的金衣女子,阳三郎。

  先打量过四周,阳三郎又望向苏景,尖尖的下颌一点:“还可以,反正不比我想得更差。”说完身形一晃正要飞投远天,苏景忽然开口:“请留步。”

  身形暂止,阳三郎问:“还有何事?”

  “你我仇怨真就一笔勾销了?”苏景问着,同时摇头苦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像你的性子啊。”

  阳三郎没找没惹陆角八,平白被打灭身魄抽夺神魂,即便陆角有再多苦衷,阳三郎又何其无辜。

  离山陆角欠了这头金乌一个天大公道,苏景背下了。

  后来又发生诸多事情,连番争斗,如今阳三郎变成了寄身于苏景的阳魂,她再也奈何不得他,只有乖乖听令的份。可是公道与强弱、地位都并不无关系。苏景人在十一世界、阳三郎初醒时就问过她:我当怎样助你。

  当时阳三郎未知可否,待杀猕战事了结、苏景又提出此问,阳三郎应道:助我找一方无主世界,我与陆角、与你之间的仇怨一笔勾销!

  金乌口中“无主世界”,指的是没有太阳的地方,何须刻意寻找,简直就是现成的。这是神物的修炼秘法,外族即便是苏景这等阳火弟子也无法效仿。

  往日仇怨一笔勾销是大好事,不过以苏景对阳三郎的了解,她真能就此放下?

  她放不放,都对苏景无害,只在乎那重“公道”还未还。

  在小乾坤里待得久了,回到大世界中,阳三郎心情似是不错,全不成体统的伸了个懒腰,金色衣裙为上下两分、扬手抻腰之际神物露出一线白皙肚皮,看上去很是细腻:“初醒来时和你长谈一场,那时确是犹豫的……再也奈何不了你,可就如此与你作罢心中不甘,偏偏继续与你势不两立又纯粹是别扭自己。金乌一脉无畏生死,不过‘别扭’这两字能不找还是不找的好。”

  懒腰抻完了,手臂放下了,肚皮被重新遮掩,阳三郎笑了:“那时我想,我得寻个主意,解了眼前这一局。后来机会来了:你遇到对付不了的对头,我就把‘凌天’之术传授于你。”

  骄阳凌天,生死签落。苏景的生死交给了天,阳三郎也把自己的仇怨交由天定。

  苏景死于“生死签”,阳三郎便是大仇得报,与他一起魂飞魄散何足惜;若苏景未死,阳三郎就不再计较前嫌,只当以前做了场噩梦,拉倒算!

  直到阳三郎亲口说出,苏景才晓得她传授凌天秘法的真相……说穿了,阳三郎根本就拿他的“生死签”当骰子来掷。一场凌天之战,三命去其二,可苏景到底还是活了。

  实在古怪的手段和想法,但又何尝不是神物的洒脱。

  话说完了,阳三郎振起身形,遁化一道金光向着东方飞去,转眼消失不见,自去做她的修行了。

  而苏景来这世界,也绝非单单送阳三郎过来修行那么简单,待她走后,苏景心念转转,又一个女子离开洞天,被他横抱在手中:身着茶花隐绣长裙、熟睡得像个婴儿的不听。

  “我说你啊,总这么睡下去不行的。”苏景声音轻轻,和怀中不听说着话,举目分辨方向,迈步向着东南方向走去。他来过莫耶,依稀记得晴族丽山所在的方向。

  不听的呼吸匀称,睡眠深深,蜷缩在苏景的怀中。

  此行目的,小妖女的故乡家园,丽山。

  第九百一十五章 喋喋不休,顽石飞灰

  祈灵。汉人的说法是“请神上身”。

  中土乾坤中不入流的小术,莫耶世界里广为流传的重法。

  瞑目天都一战,不听动用了这项法术,一人独斩二十凶神,杀天理两座影身再破巨灵遮天一掌,直到逼出天理真身,又与影子僧联手和强敌斗了一场金铃魔音。远远超出她的极限了,五倍还是十倍?没人能计较得清。能确定的仅只是:要还的。

  不听多出的那条性命已经搭进去了,但不够,还得再加上现在的……沉睡。

  恶战过后,不听的处境,远非旁人以为的那么轻松。

  沉睡是从三年前开始的,苏醒则遥遥无期。用风长老的话说:醒或者不醒,要看天意。

  可是话说完没一会功夫,风长老又摇了摇头:其实她现在也不能是算睡着的,这个情形……该怎么说呢……她差不多是醒着,身边之人说什么做什么和周围发生了什么,都会落入她的识海,她是知晓的,可她知道也没用,她醒不过来。

  话说完、沉吟片刻,风长老又再补充:至于她自己知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我就不晓得了。不过不管她自己知不知道,她都醒不来,是以我觉得还是不知道更好些。这事有点像做梦,嗯,做梦。

  梦中人,若知道自己在做一个永远醒不了的梦,当何其恐惧。

  “我问过风长老了,怎么才能把你弄醒。”抱着不听,苏景前行不辍:“他说‘尽量刺激,悲喜都无妨’。这件事我请他封口,无需再对旁人提起了,一是担心也无用平白让同门和朋友思虑,更要紧的是我也实在受不了他们会来问候……你也受不了吧。”

  “尽……量……刺……激……”苏景拖了长音,笑着对不听,一直以来不听都喜欢他笑,亲密独处时候总会说“笑一个给姑娘瞧瞧”,只是她闭目沉睡,苏景不晓得自己的笑容会不会映入她的识海:“当时我就有妙计跃升灵台:再娶一个。我还挺高兴的,这下可算名正言顺了,我纳新房是为了救夫人醒来啊……可风长老又说尽量并非‘玩命’,这其间是也要有个度,若你被刺激的不想活了,那就算彻底完了。我一听就急了,这不娶不成二房了么,你那么喜欢我,见我又办喜事,妥妥的跟我耍赖到底、不肯醒了。二房没了,你可害我不浅。”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回白马镇重开苏记,看着我炖肉卤蛋卖钱数钱应该挺开心的……这算是你一个心愿,所以我就回白马镇开店了。结果把天下修家的钱都赚了你还没醒,诶我说,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三年,苏景不务修行专心开店,看上去忙忙碌碌,也只有他自己晓得,洞天之内始终都还有另个“苏景”,守在熟睡的不听身边,给她讲牛肉应该如何做酱,烧鸭与烧鸡在做法上的区别,茶叶蛋的茶叶该如何选料,还有今天赚了多少、明天又该上货什么……三年,说话不停,几乎不存过片刻的沉默。

  现在莫耶,阳三郎飞天远去,就只剩他们两人时候,苏景把不听“拿了出来”,从神识投映的啰嗦变成自己真身的唠叨。

  “不过,你是没醒,这店咱也没白开,真赚了不少。修行人不拿钱当钱,不赚他们赚谁,我问过六两了,开店赚来的钱够咱在皇城买几套好院子了,现如今我算得富家翁。这事不服不行,我手艺不如爷爷精,可赚的钱真心比他多,多多了。我要是你早都乐醒了……是,我知道,累了就得睡,可也不能总睡个没完不是,白马镇我一个人打理苏记,大黑鹰杀人的活干得那么熟,居然都弄不清横切牛肉斜切鸡,全靠我一个人忙,都累瘦了,也没见你来帮忙。”

  “往事就算了,我既往不咎,谁让你长得好看呢,不计较了……忙生意时候你装睡我不跟你计较,画符的事你也别跟我计较了……到现在也想不明白,那张符怎么就画到蜂侨身上去了。可不管怎么说,在人家姑娘身上画符总是我的错。当初我以为这事跟你说了,你一急就能醒,不承想夫人真沉得住气,硬是接着睡。”

  “以前有什么事情都不提了,如今你我重返莫耶,若我能让此间重现生机,你可真不能不醒了。”说到这里苏景稍作停顿,他叹了口气:“说真的,我不觉得自己能做成这件事,你得帮我。”

  随即苏景又换了语气,沉重不再,往常那样开开心心:“刚我吓唬你呢。让你醒来,我手上办法多的是!莫耶重现生机不灵的话,咱就换新招:打。”苏景捏手指,喀喀的响声:“打媳妇。挨了打你还能不醒?我跟你说,你可别逼离山小师叔打媳妇,这不是咱离山的传承……”

  一路说话不停,苏景前行。

  无风无雨也没有晴天的世界。

  驭界一战,苏景夫妇损命三条,各自落得一身重伤与严重反噬。战后三年,苏景重返莫耶,奢望能重现这世界生机,奢望能让怀中不听能因此醒来……来莫耶,苏景盼能治好自己命中最重的那块伤。

  没了生机的世界,沦丧速度远胜想象,泥土层层沙化,大地龟裂碎碎开片;眼中所见坚韧高山都泛起黯淡却刺目的灰,苏景能察觉,山已经变得“脆”了,看似挺拔的山壁未必经得住凡人一拳,勉强剩下一个轮廓、一个形状而已;沿途所经洪川大河或者干涸见底,或者颜色漆黑如墨散出浓浓腐败气息;还有那些昔日里繁盛的大城,坍塌成了一片片废墟。

  回归中土的三年,苏景无时无刻不在倒霉,层出不穷地各种意外大大影响了他的疗伤,不过这段时间过来,他的伤势总归比着“单打独斗非我所长”时要好一些,尚不能冲天疾飞,但抱着个人走得也还算稳当。

  世界沦丧,地质变化,看似平坦的大路下出现或深或浅的陷坑,运气使然,有一个算一个苏景全都踩了个便、摔了个遍,但不管是双脚落地还是后背后脑猛砸于窟底,苏景永远都让自己摔在她身下。

  呲牙咧嘴爬起来后,苏景总不忘对怀中不听笑上一句:别谢,莫耶帝婿来到莫耶世界,就一定得守你娘家的习俗。

  莫耶习俗,女上男下。

  三个月。苏景整整走了中土一季,终于抵达晴族根基所在,丽山。

  连绵山峰半塌半伏,曾经睥睨一方的雄浑气势如今只剩下两个字:狼狈!

  山已如此,晴族先祖在山中的一应建筑也早都腐败垮散,连大概模样都看不出来了。这山完了,腐朽不可雕铸、脆弱不堪轻负。伫立山脚下,苏景仰头打量着丽山,神情里不见颓丧,语气中反还带了些欢喜:“到地方了,该忙了!”

  说话间,苏景一拍挎囊,铁锹、长竹、麻绳……一大堆东西飞落在地。用去一天时间,苏景在山脚下搭了一间竹棚,算是有个落脚地方。

  不听安置于一只自中土带过来的软榻,苏景不忙进山去,而是坐在床边,自鬼袍内取出了一方玉匣。

  匣上鬼篆古文,法符封印,来自二明哥馈赠、“麒麟库”中的宝物,阿骨王袍大袖拂过石匣,其上封印玄光一闪就此消失,这个时候他的识海深处忽然传出阳三郎的声音:“苏景,你可看得见我么?东方。”

  金乌阳魂与苏景本命相连,相距遥远时无需大喊传声,运转心识自能沟通。

  起身走出竹篷,面向东方蕴足目力……黑漆漆地天空,哪有丝毫光亮,苏景摇了摇头,一道心念转过:“看不见。”

  阳三郎并未立刻回答,似是在沉默思索,苏景则问道:“跟你商量个事情?”

  “说。”阳三郎的语气里好大不耐烦。

  “先别贪那么大的胃口,照这整座世界你现在差得远,先把我所在这万里地方当做小世界来照,一点点来,成不?”

  阳三郎反问:“你这是为我好?”

  苏景笑:“是给我自己帮忙,没阳光我啥也干不成。”

  “肯说实话就好。成了,甭管了。”阳三郎也笑了:“其后漫长光阴,你所在这万里地方,天气会变得乱七八糟,时冷时热,这是我修炼所致,提前和你打个招呼。”

  “不妨我事,你只管行功。”一边转念回应,苏景回到竹棚、打开了石匣。

  匣分两格子,左边大格满满的碎石,奇形怪状什么样子都有,石上也有小小鬼篆封印,丝丝缕缕的灵瑞气息自碎石间穿梭缭绕,行转有序,永远也不会逸出匣外;右面小格摆正这几件工具,刻刀、长镊、铁砂纸之类工瓦匠的家伙,但要小得多、也精巧得多。

  自碎石中挑挑拣拣,找出一块形状最让自己满意的。石头在盒子里不够娃娃指肚大小,被苏景取在手中后就变得与成人拳头相若,变大了不少。

  自匣中取出一柄小刀,他准备雕刻石头。轻轻落刃,第一刀不敢用力,不料就那么轻而又轻的一下,坚硬石头直接断裂。

  开裂后,两断的小石顷刻化灰,消失不见。

  叹口气,心疼啊,二明哥传下的石头,每一块都珍贵无比。可废了就是废了,没得挽回。苏景再从匣中取出一块石头,这次轻一刀顽石岿然不动,手上稍加力气,锋锐刀锋加于石身、连一点痕迹都没有;如此,一点点加力,直到他身中所剩那点残损修为全都拼上去了,石头还是不受刀锋。倒是苏景太用力岔了气,好一阵子咳嗽。

  玉匣中的碎石形状各异,可质地是完全相同的,第一块一碰就碎,第二块皆尽全力丝毫无损,简直莫名其妙。

  咳得惨,手也跟着一起抖,无意中碰到手中顽石,不料想刚刚拼出大力都难动分毫的石头,这次在小刀一点下……又从中裂开。

  两断、化灰,第二块石头毁了。苏景咳着抖着,懵了。

  懵的时间不长,苏景若有所悟,第三块石头取到了手中。

  之后第四块、第五块……待第六块石头入手时,苏景面色彻悟,笑道:“不听,你明白没?仙人的道道啊,就是麻烦。”

  “这石头古怪,会随人心思而变,你若对它重视,它就会坚硬起来,越重视就越坚硬,反正刚好比你手上的力道硬上一点点,让人刻不成它;可如果心思放松了,你全不拿它当什么,它又会脆得不像话,完全受不住刻刀锋利,一触即碎,龙脉神峰毁于我手。”小小刻刀在手中一转,苏景微笑望向不听:“要刻此石,不看咱的修为如何,只看持刀人的心境怎样。”

  说完话,苏景深深提息,闭目,再不稍动……十道心神并合归一,所有杂念尽数遣散,心空灵则思意不存,识海空空再无一物。

  空灵即为净静。

  净静之中漠然等待,不知多少时候苏景忽然“看到”一道纯白光芒自识海中绽放开来。

  就在此刻身外世界突然炽热袭来,苏景护身灵识警兆迭起,猛从净静中醒神回来,举目观看,视线之内四面八方尽是熊熊烈焰,重重火焰正彼此纠缠彼此吞噬,几息之间化作无边火海,正向着丽山方向扑涌漫延而来。

  第九百一十六章 空灵一刀,一品山种

  火海真髓,满满骄阳气意,苏景在也熟悉不过的金乌阳火。

  并非敌袭,而是“天灾”。火从天上来,是阳三郎修炼所致。

  这事不能怪阳三郎,不久前她给苏景打过招呼了,说天气将会恶劣多变。

  刚入净静冥思就赶上阳三郎天降火海,这是苏景的运气。

  火海澎湃,但真正的阳极真炎少得可怜,不会伤到苏景,但刚搭起来的竹棚子完了,不听再摆放外面也不妥当,苏景转心念、把她重新收回洞天。

  站在原地看了一阵,见火海怒潮全无退散之意,苏景懒得再等,又次提息、端坐在地。

  烈火卷扬、浩浩荡荡,可无论多凶猛的火潮火浪,在接近苏景身周三尺时候都会悄然消失,或是退散或是绕行。相附相属,阳三郎永远也解不开的枷锁,因她而起的火伤不到苏景。

  若从天空鸟瞰,方圆八百里大火妖娆,唯独中心处一个青年端坐,安静安详、微笑从容。

  洞天中,一道心神投影陪在不听身边,声音低浅温和,嘴巴一刻也不听,说说笑笑着……可是不知不觉里,洞天中的苏景身形浅淡了,越来越“稀薄”、越来越“透明”,就那么慢慢慢慢地,彻底消失不见:十立心神归一,所有杂念放空,心无一念苏景再入空灵净静。

  与上次一模一样,净静中坐守不知多久,识海灵台之中忽然一道白光绽放开来。

  绽却不散,浅却清澈的一团宝光氤氲着,黎明时份竹林深处那最最静谧的一团烟,轻灵飘动中,似是结成了一个形状,可苏景看不出它是什么。

  净静人,痴痴中,从心思到脑筋完全停滞了,他在看却不知自己在看什么,他能听却听不懂任何声音。

  忽然,苏景动了,长:肉眼可见,他的头发一寸、一寸,正长长。

  头发长得不快,像极了懒洋洋的蛇,迟缓地延展。可头发生长本应缓慢不可查,此刻能被“看出”,便是足够快了!一炷香时间过去,头发再长三尺,便是现在,左手小刀猛地挥起,在左手顽石上一斩。

  “铮”的一声轻响,如此悦耳,之前要么不受刀锋要么直接毁去的石头,终于此刻变作宝玉灵石,受刀一斩,一道多余边角落下。

  雕石、第一刀!

  不过,挥刀能用去多少时间?以苏景的速度,半个弹指都不用的。可就在这“不及半弹指”之中,一头披散在身、几乎直垂腰际尽转皓白;原本光泽饱满的皮肤皱纹横生,本来安静明亮的目光突兀涣散……苏景顷刻衰老。

  苏景甚至连片刻坚持就不存,一口黑紫血浆自口鼻涌出,身子一软摔倒,就此昏厥。

  其后半年,莫耶丽山附近天气幻变无常,沉黯天空里会忽然乍起烈烈阳光,一下子这片天地变得温暖了,好景绝不长久,短则盏茶长也不过半个时辰,天气越来越热,直到空气都会炽烈光芒灼烤、燃烧起来,八方烈焰汇聚火海,四处冲撞。火海才起滂沱大雨也许就会降下,不等大雨将火海浇灭,一阵凄厉寒风卷来,带来了纷纷扬扬地大雪,能在短短的一个时辰里,于地面上积起三尺的大雪……如此,诸般可怕天气彼此冲突,全无过渡与征兆的出现、又被取代。

  风、火、雨、雪中,苏景倒卧着,阳三郎来过,坐在他对面七天七夜,看着他的白发寸寸脱落、看着他满面满身的皱纹缓缓消失,看着他已经干枯的皮肤又重现盈泽,阳三郎放下心来,重返九霄去做她的修炼。

  半年后,苏景醒了,大雨滂沱,下得正疯。

  “老迈”褪去了,苏景还是原来模样,只是一头长发变白、落进后,新的黑发长得不成体统,乱糟糟的,正好遮住了眼睛。

  莫耶中的苏景仰起头,张着嘴巴去接口水,喉咙里火烧火燎,这场雨来得正好。

  才喝了一口,突然大咳,最近这些年呛水岔气成了家常便饭,可这一次真不能怪运气,谁都得呛……刚醒来苏景就气急败坏:“你下的这是什么雨,辣酱油么!”

  又咸又辣却一点也不鲜的雨水。

  喊过一句还不甘心,苏景又喊:“你怎么不再下俩馒头下来,好歹也给我个就的!”

  识海中阳三郎的大笑声传来:死界死天乱气候,这雨从“死”中生、从“乱”中来,你道是普通雨水那样,拿来就能喝?无知小子,齁着了活该。

  苏景无话可说,从囊中取出中土带来的清水,漱口润喉解渴。

  人在“喝水”之际,黑石洞天里早都有一道神识投映在不听身旁,这个苏景笑得满面欢畅:“我那一刀,看见了没?明白了么?二明哥的石头只能这么雕!”

  东土汉家讲究风水,自古就有“龙脉”一说,有关传说多且精彩,比如上古有巨龙,在生时行云布雨泽被天地;终老时伏尸于地化作莽莽山脉,继续庇佑人间,山有龙灵、可镇八方,稳定乾坤……传说不可考,离山虽为道统,但对风水易法并不精通,苏景就更不成了,连大概了解都谈不上,于青乌之术真正门外汉。

  不过即便不懂,他至少能晓得,龙脉起伏、灵山绵延,许多大山真的是藏蕴灵瑞的,一座“好山”,不仅可自成一环滋养界内万千生灵,更可溢势于外、福泽周边。

  于此一道,中土那位刚刚成就妖仙飞去的南荒妖怪老石头精通异常,老石头的学问不像东土汉家那般著述有经典、传承再发扬,那妖精是灭顶大圣的后代,血脉纯正到不能再纯的山魈石怪,大山之道他不用学自然就知晓、就精通。

  在南荒时,老石头与苏景一起抗洪蛇、共患难,闲聊时曾提起过“龙脉”之说,本来老石头兴致勃勃,奈何当时苏景五境一小修、所知实在有限,聊过几句后老石头就没了兴致,摆手道:龙脉之山,你也别太去矫情它的来历,把它当个品别称呼来看就是了,生俱大灵性、山中第一品的,就叫做“龙脉”。而山之道,最简单的讲究是“四平八稳”,一品龙脉,四座可结独独乾坤,八座永镇浩大天地!

  一座世界里,四尊“龙脉之山”彼此错落呼应,就可以自称方圆,不受大气候的影响;若能有八座一品山扎根、合围,天地都能更添灵瑞,变作秀美乾坤。

  二明哥这一盒子“碎石头”,无一例外统统都是“龙脉山种”,种下去、长出来,即为一品山。

  盖房子要备砖头、开青楼得请姑娘,瞑目王要建世界,麒麟库中存了一坛子天水灵精,再多一盒子一品山种子也不稀奇。

  不过这些种子到底不是草籽树苗,直接扔出来一颗埋进土里,到天地崩塌了也长不出山来,须得栽山之人执法刀开真形方能引活内中灵性。

  开真形,就是苏景半年前做的事情了,那空灵一刀:净静之中,杂念退散,其后“真念”生于灵台,真念所至,法刀斩下!

  所谓“真念”也称“潜识”,其实就是苏景心根本念之物最最直接的投影。

  若是到了二明哥那等境界,明慧于魂魄中,直见真我本心,他随便哪个念头都是“真念、潜识”,想把这山雕刻成什么样子就能雕刻成什么样子;可苏景的心思再怎么精灵清透,在心境上也比着其他诸位冥王相差得太远了。以他现在的心识境界,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雕灵种开真形,他无法把石头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只能是真念中显现了什么,他就把石头雕成什么。

  若他心底真念中最最想念的是个土豆,那他雕出来的灵种就是个土豆,将来这莫耶世界中就会有一座长得好像土豆似的大山。

  而真念深藏于心,即便本人也看不穿……凡人以为自己知道自己的心底最深处的念头是什么,这是看山是山的境界;可踏入修行,随着眼界的不断提高,修家脑中会渐生一问:那真的是我想要的么?所以才要开悟、才要明心见性,要真正来认识自己,这是看山不是山的境界;直到大彻大悟,方能看破逍遥,才有了成仙的契机,到这时就是“看山还是山”了。

  “迷”却不“茫”,修行的过程,本就是追逐本心的过程。现在苏景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念潜识是什么,他做的只能是依靠本心指引去挥刀雕石头,以求引动石中灵性。

  黑石洞天里,苏景唠唠叨叨,有时候他自己也惊奇,原来自己那么碎嘴啊。和不听在一起的时候,都无需去刻意寻找话题,嘴巴追着心念飘忽无定,总有话说,说不完似的。

  大世界里,苏景坐身于“辣酱油”的滂沱大雨中,手中拿起那块石头,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开真形,不是一刀就完事的,非得把心底真念想到的东西真正雕刻出来才行,如今才刚完成一刀,后面有的磨了。

  且才刻了一刀,石头不过掉了个小小边角,完全看不出它将来会是个什么模样,是以苏景很好奇:我究竟会刻个什么出来?

  还有……冥思时候头发疯长,一刀落时刹那衰老,这个梗苏景尚未想通。为何会如此,对自己身体会有怎样伤害……无所谓,这山苏景是一定要栽的。

  第九百一十七章 萌动生机,真的很像

  右手刀、左手石,大天地中苏景复端坐;

  说笑着、比划着,黑石洞天里的苏景身形缓缓浅淡,又一次心入空灵。仿佛时光倒流,灵台中白光泛起、一头乌发疯长,灵犀到时挥手一刀再雕灵石。

  须臾间,发如雪皮相老,刀子离开石头的时候,苏景身形晃晃、软倒在地。

  ……

  七天后,千万里外,苏景来时的阵法所在地方,忽然连串玄光闪烁。法术光芒散去后,地面上多出一对婀娜身形,两个年轻女子。

  右首女子着紫裙,五官精致容貌娇美,眼角眉梢里天生带了几分妩媚之气,多情之相,涅罗蜂侨;左首女子也是美丽的,青色剑袍贴身且挺括,眉目如画微笑舒雅,离山扶苏。

  蜂侨出关了,去往离山寻找苏景,这才晓得他来了莫耶。正好扶苏也打算来探看苏景的旧伤,就引着她一起来了莫耶。

  修家修天,修来修去都是修一个“活”字,即便鬼修、尸修,追求得也是“活”,是以越是有道之人,进入这片完全死寂的世界就越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几乎同时,两个女子打了个寒颤。

  蜂侨不自觉皱了下眉头,喃喃:“他来这里作甚?”

  扶苏也不晓得。整座离山就只有风长老一个人知晓不听的状况,苏景已经请他封口,这算是小师叔的私事,风长老对谁都不曾说起,即便他最得意的弟子也不例外。

  行元转气,驱逐这死寂天地带给自己的阵阵寒意,扶苏挥手一道离山剑讯打出去……苏景昏迷无法回应,不过离山核心弟子的剑讯中另藏搜魂妙法,不久后扶苏已经得知苏景所在,当即催动云驾,与蜂侨一起向着地方赶去。

  此行遥远,但两位仙子都是有大能为的,飞遁奇快全不吃力,飞过好一阵子遥遥就见前面远处,拳头大的冰雹正在狂风中下得热闹,两位仙子同时一惊:莫耶已成死地,又怎么可能会有“天气”之说。来时这一路上所见即为沉沉寂静,只在这里,有风有雹子?

  不等二人看清前方,前方突然传来一个女子说话,声若焦雷气势煌煌:“何方小辈,来我修炼重地!”

  蜂侨和扶苏都不识得阳三郎,自也听不出她的声音。扶苏将自己的离山命牌高举在手:“中土离山门下,真传弟子扶苏,求见我离山长辈,苏景师叔祖。”

  阳三郎是修炼得无聊了,凭她神物心思,遥见扶苏身上的剑袍哪能不晓得她们来找谁,非得要开声问上一句才痛快。待扶苏应答后,阳三郎还不算完,森森冷笑道:“找苏景就找苏景,但须得牢记,进我修炼之地不得妄动法术,否则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多谢前辈提醒,晚辈晓得了。”

  扶苏就是有这个好处,不卑不亢不急不躁,凡事娓娓道来,说话温文柔雅,阳三郎吓唬过两个女娃娃心满意足,“嗯”了一声:“进去吧。”

  附近乱了套的天象是阳三郎修炼所致,但天气本身并非她的法术,是以放得收不得。她是说了句“进去吧”,可狂风仍一个劲地刮,巨大冰雹撒欢似的砸。所幸扶苏与蜂侨都有上乘玄法在身,各自行法护住身体纵云继续前行。

  未入冰雹前,扶苏与蜂侨也只是有些惊讶,而进到这片恶劣天候中,两人情绪便是骇然了……离山、涅罗坞门下最最出色的两位女弟子,修为深厚且各有独到“灵秀”,两人都能察觉这场冰雹、或者说这片恶劣天气笼罩地方,暗藏了一份造化气意。

  此事难以言喻,任谁都没办法准确说出自己心中的感受,可是错不了的,那是一点点生机,一点点灵瑞,眼中看不到春华秋实心中却能体味得丝丝能让生命诞生的温暖。

  寒风冰雹中,藏着孕育生机的暖意。

  扶苏、蜂侨对望一眼,心中同样的念头:此人修炼,修得竟然是造化,这个人是谁?

  想来是苏景的朋友了,即便知道苏景从不缺神奇朋友,两个女子还是忍不住惊奇……当知“造化”二字,非人力所能及,它的出现和发生与修为本不存直接关系。

  扶苏耐不住好奇,想问一问,微笑开口:“敢问前辈与敝宗师叔祖苏景如何称呼。”

  “仇人。”阳三郎的回答一点也不大气,扶苏不敢再问了,默默前行。飞了一阵,远远就看到地面上有人趴伏,看背影正是苏景,只是变成了个光头:空灵一刀斩下时他会刹那苍老,之后昏迷又会“返老还童”,白发脱落随风飘散不见,此刻新发才刚生了短短一层青茬。

  这可把两个漂亮女子看得稀奇了,心里琢磨他是削发明志么?一边纳闷一边降下云头,两人一左一右,小心翼翼把苏景扶起,旋即两人同时“啊”一声惊呼!这哪里是苏景,分明是个苍苍老者!

  老了的苏景。

  才七天,苏景正老,未回复。

  在看清楚这个老人就是苏景,扶苏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相熟交好近千年的两人,全无准备时候一个忽然见到另一个老了,那么老了。那份堪称摧残的寒意直击心底,让她没办法不流泪。

  蜂侨眼中也显出浓浓恐惧,贝齿紧紧咬住了下唇。

  “他在施法,上次也是这样,要用半年功夫缓缓恢复,不必做无谓担心。”阳三郎不喜欢蜂侨的媚气,但觉得扶苏温婉讨人喜欢,由此提醒一句。

  话说完,稍停顿,阳三郎又尖声尖气笑了:“离山丫头,我看你心里有苏景啊!正好,苏景前阵子还跟他婆姨提过再娶二房的事情来着。”

  前一刻伤心难过,后一刻愕然呆立,扶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应,片刻后无奈摇头,心里倒是大概晓得了阳三郎是什么货色。

  施展法度,会让自己变成个耄耋老者、之后又再缓缓恢复年轻,这样的法术闻所未闻。蜂侨只道这是苏景师门传承的奇术,对扶苏由衷赞叹:“离山妙法,匪夷所思。”

  扶苏笑而摇头:“师叔祖修以阳火真髓,但他身上还有诸多法门,得自前辈仙神,至少这重吓人的法门不是我们离山的传承。”说着话,把苏景扶坐稳当,芊芊手指拿住了他的腕子,为他问脉。

  片刻,扶苏又次面露惊奇,不过这次带了些些喜色,跟着她那尖尖眉峰一挑,似是又从苏景的脉象上察觉到什么,之后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蜂侨和扶苏不算太熟悉,若是她家师姐、那位口无遮拦的启巧来了,此刻一定一定会伸手指去戳戳扶苏颊上的笑涡,说:又哭又笑,天上那位前辈说得没错啊。

  可扶苏的雍容大方不是装出来的,哭哭笑笑算什么失态?他一下子老去,扶苏心里难受自然流泪,苏景的脉象让她想到一件趣事,她自然也就笑了,相比于蜂侨的天生媚骨,她的从容和温婉美得毫不逊色。

  问脉,扶苏欢喜是因为短短半年不见,苏景的旧伤居然大有起色。不是说他的伤势好了多少、能动用多少厉害修为,而是冷冷的灶中多出了一道火苗儿,那火还微弱得很、远不足以烧开灶上的大锅,但火有了、再添柴,还愁灶不旺锅不开么?

  一点火苗之前、之后,是那座灶台的本质脱变!

  问脉,扶苏把自己给逗笑了,是因为她察觉到苏景体内正有新的生机萌生,且还不止一道。这生机因苏景而来、与他有着莫大关系,但却不是他自己的……

  扶苏知道苏景在驭界修行“如意胎”,知道苏晴、屠晚夺天命化真形,与苏景的本命元神一起成就元婴初态,是以她晓得苏景脉象中的生气从何而来。

  苏景从驭界回来后,扶苏没少给他诊脉,今天查到的萌动生气以前没有,这也是大好事,当时长眠中的那几个小家伙有所“突破”导致。

  可明知如此,她还是联想到了另一件事、另一个字:孕。

  真的很像啊。

  第九百一十八章 眼前一亮,我喜欢她

  比起上一次,这回苏景昏迷的时间短了些,五个月便告醒来。张开眼睛,一双倩影跃入视线,模模糊糊地,一时还看不清楚她们是谁。耳边有一声轻柔问候:“师叔祖醒来了,感觉可还妥当?”

  好熟悉的声音,可苏景一时间想不起她是谁……何止想不起说话之人,此刻他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刚刚醒来,魂儿好像还在天外游荡,心中脑中都空荡荡地难受。

  但不适感觉只在片刻,很快苏景回过神来,视线与思识迅速清晰,看清了也想起了,是以苏景欢喜、笑了。

  一笑而已,可蜂侨也好,扶苏也好,真就觉得眼前世界都告一亮!

  全无作伪,清澈纯透的笑容,照亮的究竟是她们的眼睛还是周围一片小小天地?两个女子都分不清楚……苏景确是有这样的本事,无它,只因:真诚。

  他是真的开心,真的欢喜。对面之人领受了他的情绪,所以眼前一亮。

  真正清醒一瞬,一道神识已经投映入黑石洞天去看不听,大天地中的苏景则全无前辈风仪,大大一个懒腰抻开。修行人,身体柔韧是不会错的,在一个懒腰里苏景由躺变坐,再由坐改站,动作一气呵成,看上去没法说的古怪。

  扑哧一声,扶苏又笑了……又想起来那个“孕”字,真想嘱咐他一句“师叔祖现在身体娇贵,可得小心啊”。越想就越笑,扶苏以前也没太注意过,和苏景相处时候她总是笑啊笑的。

  “你们两个怎么来了?”苏景伸手摸了摸第二次散落又重新长出的头发。

  焦雷震、大笑于天,抢在两个女子之前阳三郎的声音就告传来:“听说你要娶二房,她们就来了。”

  苏景气笑了,对着天空摆摆手,算是对阳三郎打个招呼。

  扶苏、蜂侨收敛笑容、整肃裙袍,毕竟是晚辈,尤其不是独处、身边还有个别宗的师姐、妹,互相看着都不能坏了礼数,这就准备执拜见前辈的大礼了,苏景赶忙摆手制止。辈分是差着不少,可交情照样深厚,又不是宗中典时,动不动就被执礼他实在受不了。

  两个女子道明来意,其实扶苏和蜂侨此行并无大事,不过是来做个探望。而修行人,时间最是珍贵,她们两个明知苏景无妨还在这里坐守五个月,就为等苏景醒来说上几句话,足见情谊了。

  门宗无大事,中土无大事,里里外外都是太平的,这也没什么可欣喜的,总不能天天都有事。修行千年和人活一世也没多少区别,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平平淡淡的,人这一辈子能赶上几件会改变命运的大事?没几件。修行路上总有风风雨雨,可还是晴天居多的。

  聊了一阵,苏景望向蜂侨,驭界最后一战时她从第六境直返十一境的修为,对此苏景颇有些好奇,不过人家的修行事情或有忌讳,不好直接发问,只是说道:“你启巧师姐这下该开心了吧。”

  “师姐说一定一定要谢谢你,且这次‘谢’不能光靠嘴巴耍的,不过具体怎么谢她总也想不好。”提起启巧,蜂侨微扬眉,妩媚横生。

  “谢我?”苏景笑而摇头:“破后重立是你自己争气,与我有何干系,这谢得可莫名其妙。”

  这个时候扶苏站起身来,对两人笑道:“五个月守在这里,手脚都有些发僵了,我去附近转转看看,一会回来,你们先聊。”

  早在进入莫耶前,蜂侨就对扶苏说过:师姐,小妹有个不情之请,见到苏景的时候,可能有几句话会做私下交代……这也算得蜂侨懂礼,提前“请命”总比着到时候再请扶苏回避更妥当。

  扶苏为人体贴,自是痛快点头。

  待扶苏走后,蜂侨继续道:“师姐不晓得我破后重立的契机关键,她有自己的一套算法:她曾托付你找我、照顾我,你在十一世界救了我也照顾了我,我在十一世界得契机重返远游子境界,这一圈算下来,谢你是绝不会错的。不过师姐不知道的,我破后重立的契机也真的是因你而来。”

  大风大雨,天气糟糕,阴沉沉天空里,一道接着一道的雷霆绽烁,蜂侨抱膝坐在了地上,面带微笑语气平静,但话题转得有些突兀:“这块玉,好看么。”

  她的颈上绕着一根红绳,挂着一块玉牌。说着话她讲玉佩取下,递向了苏景。

  常戴于身,深藏体温的玉佩,苏景接过触手温润。玉牌不大,质地绝佳,并非法器只是上好籽料加以打磨成形,值得很好的金银价钱。

  玉是好玉,磨形圆润足见匠人手艺不俗,可玉面雕工只能算得中规中矩了,有几分灵秀却谈不上工整,雕出的花纹就更古怪了,不是什么福禄喜寿或翠竹蝙蝠,玉牌正面刻了个“一家三口”,两个大人带着个小娃娃;反一面刻的是“姐妹两个”,大一些的女子牵着妹妹的手。

  再仔细看,正面的“小娃娃”和反面的“妹妹”,五官眉眼依稀有些相似蜂侨,认出了蜂侨,反面那位姐姐也就好辨了,脸圆圆、眼圆圆,不是启巧是谁。

  “你有所不知,我的资质特别得好。掌门说过,我这一辈修行弟子中无人能胜于我,太长时间不敢说,但百年之中、中土世界新降婴儿的根骨以论,我拔头筹。”蜂侨的话似是全无重点,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我的资质好成什么样子呢……这么说吧,三岁前只要我哭,天必落雨;我笑则晴空千里;若我生气发怒,定会有惊雷劈落,镇上不知多少古木都因此遭殃了。”

  “像我这样的人,天生来就是要修行的。甚至可以说,蜂侨生来,就注定要飞仙的……这话说得不自量力,你莫见怪、莫笑话。”蜂侨望向苏景。

  若是个不熟之人在苏景面前说“我生来就注定飞仙”,苏景多半会问她“你知道注定的注怎么写么”,不过大家是驭人世界并肩苦战的交情,听得蜂侨之言苏景全不觉刺耳,反还点了点头。其实以蜂侨幼时资质,说她“天命飞仙”也不算太多过分。

  “我的资质被师尊发现,引我入修行。就算我根骨好,能进入天宗涅罗坞,仍是我的运气了。”实情确是如此,有资质又如何,无人领路,先天带来的灵气迟早会消散,最终泯于凡俗。天宗与修行世界各大门派都会花一分大力气行走凡间寻找传承弟子,可是人间何其广袤,哪能处处搜到;而修行人时间珍贵,寻找弟子没错,为了寻弟子耽搁了自己修行这种本末倒置的傻事就不会有人做了,是以不知多少娃娃坐拥出色天分却无缘踏入长生路。像白翼那样老来得机缘的,整个中土第五圆中又有几个。

  “我得了机缘,可天下不存完美事情,想问长生先得骨肉分离,我离家、我入山,父母是欢天喜地的,也是伤心难过的。”

  她说的是所有修家都曾面对的、也是修行道上最最烂俗的事情,以她今日成就和地位,再去念叨这些往事,让她觉得自己有些矫情,是以蜂侨笑了笑:“到我二十岁那年,故乡小镇横遭惨祸,天干物燥时一场大火席卷全镇,我家上下十三口全都丧命了。修行人啊,一身本领、上天入地,可还是逃不过那三个字:留不住。”

  “启巧师姐带我返乡,帮我料理家人后事……再归山后群殴一蹶不振,总也缓不过劲来,我一直以为我能为父母养老送终,能看阿弟成亲生子,甚至还想过要是那个小侄儿资质差不多,就去求师父把他也收入坞内。哪里会想到,我就是修火的,一家却丧于大火。”

  双十年纪,修行不长、心境未稳,丧亲之痛的打击于山中蜂侨来说太过沉重。她所谓“我修火,家人丧于火”,两件事根本不存联系,可她就是钻了这个牛角尖,没道理的……心魔来时,从不讲道理。

  “其后大半年,我魂不守舍、迷迷糊糊,心里是很想哭的,奈何眼中无泪。师父为人是极好的,可涅罗坞谢三祭酒是个粗犷汉子,找他陪喝酒再好不过,请他来讲道说法也能得天花乱坠,但丧亲失情这等‘小情怀’,他是不会劝的,所幸我身边还有个启巧师姐……她真的是个姐姐啊。”

  启巧如何相劝、如何安慰这些细节蜂侨不提:“很快,我二十一岁生日到了,修行人什么时候会在乎生日,我入修行这么久,我经历过近千个生日,就只收到过一件礼物:二十一岁时,师姐送了我这块玉。”

  玉牌已经被蜂侨重新挂回颈下,玉上刻了两幅画,一面是一家三口,一面是姐妹两个。家里人没办法陪她太久,可至少还有个师姐能带着师妹走得更远!

  玉上刻绘,出自启巧之手,算不得巧夺天工,但满满心意。

  “得玉时,大哭时,憋在心底几欲成魔的郁郁终告宣泄。真哭了、哭过了,人就精神了。心神清晰起来,心智明澈起来,可是好景不常,没过多久我就发现麻烦了……”蜂侨微笑着:“我发现啊,我喜欢上师姐了。”

  “喜欢”两字,蜂侨加了重音。

  俏目一转,直视苏景:“我喜欢她……你明白?”

  男女彼此喜欢,尚不足为外人道,何况一个女子喜欢另个女子。

  若说“不明白”纯粹装傻,可直接说“我明白”苏景又觉得有点不合适,试探着,他点点头:“那启巧呢?”

  第九百一十九章 天生媚骨,注定多情

  蜂侨笑了,她还真没想到苏景会这样反问:“师姐什么都不晓得,这是本就和她没关系的,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的情义。”

  “喜欢就喜欢吧,本来我不觉得如何,反正总能看见她,时不时吃她做得挂面汤,我就开心得很了,修行上也一帆风顺,进境快得我自己都害怕,一路破入十一境……苏景,你可知,害处在哪里么?”蜂侨忽然发问,但不等苏景回答,她就给出了答案:“修行道上,本就有双修之说,情爱无妨只要发自内心……可那说的是男欢女爱。”

  “男欢女爱,天欲人伦,繁衍之道即为造化之道。但女子喜爱另个女子,便不对头了:此情为逆,逆造化。逆于造化,即为‘孽’。我心藏孽,精修猛进看似挺快,但迟早会遭反噬的……三百年前,星天劫数降临中土,六大天宗各起大阵应劫,战后我修元大损,几近灯尽油枯,就在这最最虚弱时候,心魔滋生、反噬到来。”

  当初去涅罗坞时候启巧给苏景讲过当时情形,蜂侨先是十年沉睡,跟着又是十年闭关,之后境界崩溃修为散尽……

  “别人只道第一个十年我在沉睡,只有我晓得,自己陷入了梦魇,时时刻刻煎熬不断,启巧师姐与噬人血骨的恶魔来回交替,那份折磨,除非身临其境否则永远不会体会,第一重反噬。我撑过来了,至少醒了,没有永远沉睡下去;而后十年闭关,别人只道我在行功恢复受损修为,其实那是第二重反噬,心境躁动神魂颠倒,时而飘飘欲仙时而如坠冰窟,真正欲仙欲死的滋味……这一关我未能撑过,苦熬十年后终于境界崩塌了。”

  “我的修为破了,因为我喜欢启巧。”

  轻轻一声叹气,但并无忧愁或懊恼之意,蜂侨一直都是微笑的:“修为没了,至少性命保住了。只是内中缘由实在无法启齿,我出关后就胡乱找了个借口,说是星天劫数到来时候我突然领受乾坤灵犀一道,但难解灵犀深意,闭关时做苦苦追究,结果灵台中强光迸放,修行一下子都没了。”

  修行没了糟糕透顶,可因追究灵犀而丧,便是“天命”要她破修,绝非坏事。当知,天不绝人,落一害必追一利,将来这孩子还是会有福缘,大福缘。是以涅罗坞长辈非但不愁反而欢喜。

  几大天宗各有底蕴,蜂侨一个谎话能把真相瞒过师长,绝非涅罗坞高人成色不够、容易上当,主要是蜂侨这等情形实在太少见,且她前面的修行也实在太顺利了,天降挫折完全说得通。

  “其实真算不得坏事,前后二十年反噬中痛苦挣扎,也是对我心性、心境的着力打磨和历练,我还能活着就说明我见到一花开。之后我重新修炼,进境缓慢异常,不过我的心思放松了……放下了。不是不喜欢她了,而是心底那份非分遐想真正熄灭。”说到这里,蜂侨站起身、走了半个圈、再坐下。

  从与苏景相对而坐变成了背靠着背,不知是她为了自己舒服,还是看出苏景刚刚醒来血脉不畅,一个姿势久坐疲惫,所以给了他一个“靠背”。

  背靠着背,蜂侨的故事未完:“中土没什么特殊经历,机缘巧合一头栽进莫耶,遇到了你……苏景啊,你可知,你在中土好大的名气,可我原来是如何看你的么?三个字,不服气。你的辈分高,可单以入门修行时间来算,你我算得同一代人。同一代,明明是我的资质最好,修为最深、境界最高,只是被门宗捂住了,准备将来为涅罗坞露个大脸,这才被你抢了风头。”

  说着,蜂侨摇摇头:“是以前这么想,但反噬劫数过后,心境成熟许多,就不存这样的心思了。再和你相遇十一世界,我才发现……拿瞎话当实话说,拿害人之事当救人善举来做,把坑杀猕那些谎话、坏事说得苦口婆心做得悲愤交加,原来你这样啊!名满中土的前辈高人啊。”

  苏景插口:“也不全是那样。”

  蜂侨一笑嫣然,不理苏景的话茬:“看你扬威驭界,看你对付杀猕,看你匡护同伴,看你把大义当成私欲,把正道演成邪道,然后我就喜欢你了。”

  大咳。

  苏景大咳。真没想到最后蜂侨能说出“我喜欢你”这四个字。

  蜂侨转身,伸手为苏景轻拍后背,越拍苏景咳得越重,快抽了似的。

  好一阵子,总算咳声止住,蜂侨也重回苏景面前,四目相对:“我喜欢你,是真的。你喜欢我么?”

  目光柔柔,蜂侨多情。

  她已经直接发问,这种事情含糊不得,苏景摇了摇头,但他没有开口的机会,蜂侨就说道:“嗯,你不喜欢我。只把我当做同道朋友,我知道的。”

  蜂侨的神情重归恬静,天生媚骨之人,安静时候也有风情:“这事挺奇怪的,我以前喜欢的是个女子,可是后来又喜欢了一个男子,且是个并无深交、只曾短暂相处的男子……想不通,没道理的。可喜欢就是喜欢,我喜欢你了。”

  一边说话,蜂侨站了起来,素手扬起自己身上轻轻一挥……衣裙除下!

  咕咚一声,坐在地上的苏景直挺挺向后摔倒,仿佛被人打了一飞剑。她脱衣服?

  这次蜂侨笑出了声音:“莫怕,没什么怕人看的。”

  没什么怕人看苏景也不敢看,万一把不听给看醒了怎么办?

  不过确实不怕看,裙下还有裙,整整齐齐的蜂侨眉花眼笑,恶作剧的娃娃似的:“这条裙子好看么?”

  不算好看,现在这身长裙古里古怪的,白缎裙,没花纹没刺绣,而是画了刀削斧凿般的一道道大篆符文……苏景看清了,倒吸凉气,这篆他认识,他画的。

  第一张符。

  剑符被画在身上,蜂侨化剑暴发于驭人世界、重创槊妖。剑符用过就完了,再无威力,但符篆上的笔墨绘画都被她保留了下来,以自己的水行真修炼化了这样一条长裙。

  “那张符篆你画在我身上了。”终于还是说到了此事,蜂侨主动提起,但神情里无喜无怒:“被你画符的时候,我只有一个感觉:害怕,真被吓坏了。但事后再做回忆,很快就不怕了,相反,还觉得开心来着……更喜欢你了。”

  “反噬过后,对我师姐,我盼她安好,盼她精进,盼她有朝一日能飞仙永生,她若有难我赴死不辞,但没有非分之想了;十一世界和你共处,尤其这道符篆过后,我心底却开始盼望能和你长相厮守,还有,不能自已地,对笑语仙子开始抵触了……这不可能,也不对劲,没这个道理的。”

  “我知道这件事很难想清楚,可是我非得把它想通不可,为何会如此,我该怎样应……不是我非得去想通不可,想不通也不见得有多大后果,只是……说不清啊,我就是觉得我得想,得使劲想。”

  言语不详,可苏景理解,修行会有“惑”,总会自己和自己较劲的时候,哪怕微不足道的小事。

  “十一世界地脉冲煞后,我就开始想这件事,越想就越入神,连修炼事情都忘了,常常会深陷迷思半入冥冥,时间没了意义,阳寿似乎也快耗尽了。像极了灵犀一点,我距它越近,它就越模糊越飘忽,真相只在刹那,可为了追这刹那我得跑上一辈子!”

  “真相啊,相距极近了,但你可知真正可笑的是什么吗?是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到底要想的是什么。”接连几句话都颠倒迷乱,若非蜂侨目光明澈,苏景几乎要会误会她心神失守胡言妄语:“只差一层窗纸,我戳不破。心里的憋闷无以言喻……后来开战了,你上天入地地打,我却来晚了,不能和你步步相随,几次懊恼地流眼泪了。”

  “再后来,你从幽冥杀了回来,我急急赶来帮你,那时候我的境界浅薄,本领有限,唯一的倚仗只有你送我的符。其实我舍不得用掉它,但我也更没想到,我会用它去救不听。”

  “这就是关键了。那张符在你是无意之举,在我却是命中珍宝;我自己不会用它的,除非为了你;我愿有你为伴,我隐隐抵触笑语仙子,我已经想过多次,若是这世上只有你没有她该多好。到了最后,我为救她用掉了这张符。”

  深深地一个呼吸,蜂侨的声音很轻、语气很重:“这就是关键了。那个契机,截杀槊妖发动剑符一瞬,我自己也是错愕的,我最最珍惜的宝,拿去就不听?我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傻事,但我非做不可,似是本能驱使、又或玄机相牵,我来不及多想什么,只晓得这样做是对的。”

  “剑符发威,不听得救,我却恍然大悟!什么都想通了,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救不听不是因为‘天宗正道同气连枝’,不是因为‘杀猕可恨个个该杀’,更不是因为‘我明大义而弃私情’,我救她是因为:唯有如此,我才能破悟!”

  “醍醐灌顶!天生媚骨,注定多情,于旁的修家而言,情之所生不算什么,可选至情或忘情,即便两者都不选,只要秉承本心不负愧疚仍可昂首修途;但我不行,我是多情人,生来要受‘情’字所困,这个字对我……是一障!原来我在想的,是我的‘障’为何物。”

  “我要修行……唯有破障。蜂侨没得选,只有这一条路走。我在驭界地心苦思冥想,仅在于:障何以破?”

  “障何以破?灭情则破!我救不听,就是为了斩灭遐思……其实我早都想通了,只是我自己还不知道而已。救下不听后,明澈明悟,知道‘障’何在,知道‘障’怎破,刹那通达,修为与境界复返。经过便是如此了。我的修为一破一立,皆因我喜欢之人而起。”

  蜂侨站了起来,微微笑,这个时候暴雨停歇,难得的,黑漆漆的天空里挂起来一道彩虹:“我说的,你能明白?”

  苏景点点头。

  “现在回想……很可惜的,你画符时候我只顾着害怕,忘了其他。快乐来时我没留意,却再第二次机会了。”蜂侨浅浅笑着,转开了话题:“我来是向你告别。灭情须入慧定关,出关时即为飞仙时,凡间此生未必再有相见时,盼着将来能在天上重聚吧。”

  蜂侨走上两步,直接走进了苏景怀中,轻轻一个拥抱。

  很快放开手,再退后,蜂侨长身鞠躬:“多谢。”

  苏景合掌,同样长揖深躬:“恭喜。”

  天赋异禀,注定飞仙,中土人间难得一见之才;天生媚骨,注定多情,今生此世必受情障所累。

  求飞仙还是求多情,断仙途还是断情丝。

  蜂侨必须要有个选择,她选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行,或者说,每个人的修行之路都是独一无二。而她的两字“多谢”,他的两字“恭喜”,便是一场修行。

  机缘起落情生情灭,处处:修行。

  第九百二十章 桃大将军,阳弓九剑

  佛讲因果,道说机缘。

  老祖参悟的天道即为机缘,乍一看缥缈虚妄,仔细想却处处玄妙。三百年前谁在无意中一指,三百年后化作了谁的生死劫难,可意会却难言传,多少人成就了苏景的机缘,同时苏景也成了别人的机缘。

  蜂侨前后喜欢过两个人,无论“应不应该”去喜欢,蜂侨都无错。“情”之一字不存对错之说。

  心中喜欢却无缘厮守。修行之人,本领到时可一掌翻天,但哪怕修成金仙神佛,也改不了人心。改不了别人的心,她没办法让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别人或能渐渐放下、或能慢慢淡忘,奈何蜂侨本为多情人,情不遂则心生刺,不伤人伤自己。

  灭情与多情一样,无对无错,仅只是个选择。因为苏景,蜂侨看破情字关,她选了:情比蜜糖,不如宇宙逍遥。

  喜欢一场,修行一场,苏景即为她的机缘。

  而启巧、苏景过后,也许还会再有第三个人?

  这第三个人,会不会又是另个启巧,另个苏景。

  蜂侨不等了。

  镜中花,水中月,谁人渡我风雨桥。

  蜂侨自毁风雨桥。

  “天无道,现世报”,这才是苏景的上下两重天道,与“机缘”无关的,不过不是自己的道,也不妨碍苏景稍作探索,很有趣,自也有一份唏嘘,揉捏在一起,算得一场风景。

  蜂侨与扶苏走了。

  告别之际扶苏忽又想起一件事,对苏景笑道:“对了,一个月前陈师叔成功过关,现在已经去往幽冥。孙师叔运气稍差,功亏一篑抱遗落败,不过虽败犹荣,楚江大王的脸被抓成了花瓜。”

  若非最后一句提到“楚江王”,苏景还在纳闷“陈师叔、孙师叔”都是何方神圣,这才恍然大悟,光明顶三大新晋弟子“妖精不成”中的陈精和无双城传承弟子孙希佳。

  辈分一点都没错,可怎么听扶苏对她们的称呼怎么觉得别扭。

  愣了愣,苏景面现惊奇,两个小丫头,一个赢了鬼王,另个抓挠了鬼王?虽说不是时时守在身边,可弟子的进境,苏景这个做师傅的心里有数,晓得修为以论,两个丫头肯定不是鬼王的对手,那就是诡计了……

  幽冥环境使然,只要能做到鬼王,一定都不是好相与的,能凭着阴谋诡计让楚江老鬼栽跟头,那一样是光明顶弟子的本事。孙希佳也不错,抓了楚江的脸,也算给师父露脸。

  “师叔祖有言在先,只要赢过楚江大王就放人去幽冥,不过樊翘师叔本来还是犹豫的,主要是阴间太过混乱,而这次咱们离山弟子下去只为历练、并非境界修行……说穿了就是添乱去的,不好请阴阳司做照应。滑头大王和小九王麾下几位大王肯定是会照应,可樊翘师叔有些信不过他们。”扶苏婉婉道来,一句一句说得清楚:“不过巧的是尸煞阿大将军来了,和樊翘等人打过招呼,说是浅寻前辈飞仙,他们兄弟在阳间待了无聊,打算重返幽冥。”

  浅寻、陆九、苏景等人的关系摆在那里,十二尸煞与光明顶也算同气连枝。苏景去往莫耶前已经和十二尸煞打过招呼,他们就不再专门向小九王请辞,阿大去了趟离山留下能够沟通阴阳的传讯法器,只要离山有事情他们兄弟立刻会赶回来。

  一众凶猛尸煞要去幽冥,这下子樊翘放心了,小陈精就托付给了他们。

  小陈精如愿以偿,赴幽冥“享福”去了,其他几个暂时没去成的,或者勤学苦练修炼本领或者冥思苦想筹划诡计,各有各的忙碌与乐趣,这本就是“修行”二字落到每人头上的不同精彩。

  黑石洞天里,坐在礁石上静静凝望不听的苏景,身形越来越浅淡。莫耶天地中,雕石第三刀开始蓄势。当这世界重现生机,她就该醒了吧……

  二百七十刀。

  二百七十次瞬间苍老,二百七十次昏厥转醒。

  每次昏厥都是个“返老还童”的过程,但不知是不是“刀功熟练”的缘由,“返老还童”用去的时间越来越短暂,第一刀苏景昏厥六个多月,第二刀苏景昏睡五月多……到得第十刀后,苏景每次昏厥基本稳定在六十天上下。

  时间匆匆,随风不见,第二百七十次转醒时,六十年光阴滑过。

  一个甲子,凡人一世,于苏景留下的唯一痕迹不过是件小小的玩具:桃大将军。

  桃大将军背战旗、执长戈,胯下追风马,端的英武威风。

  桃大将军不姓桃,而是桃木雕刻成的将军。江南地方的男童手中几乎人人都有的木雕玩具,苏景小时候也有过一件,很是喜爱。

  哪个男子在幼年时不曾向往战场,不曾希望自己将来成为桃将军这样的勇猛大将呢?率百万兵,杀翻乾坤去!

  人长大,小时候的梦就散去了。苏景几乎都忘记了自己童年时还有这样一件玩具,是以他从未想到过,自己入空灵动潜念雕刻出成形的一品山种,居然会是桃大将军。

  六十年间,扶苏常常过来。十年运道大旺已过,百年恶疾重病加身,苏景形销骨立,病痛折磨无以言喻,所幸扶苏尽得风长老真传,且百年种植千年炼化的诸多灵药在她手里变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有她相助,苏景勉强撑下来。

  而雕刻一品山中不在于力只在于心,即便身中苦痛无以复加,苏景也从不会停下手中活计。

  天气晴好,苏景重新搭起竹棚,不听从洞天中被挪至竹棚下,苏景把手中的将军翻来覆去给她看,得意笑道:“这可是三千世界,八方宇宙中雕刻最久,最最值钱的桃大将军,你仔细看看,连将军的眉毛我都刻出来了。”

  不听仍在沉睡,六十年里,安安静静。有时候苏景会有种错觉:不是我在救她,是她在陪着我。每有这样的念头,天不怕地不怕的苏景总会心生恐惧,从心底深处散起的寒冷恐惧,怕她永远醒不来!

  从苏景这边来说,齐喜山偶遇,南荒妖宫重逢,大师娘蓝祈做了半个主,再到后来西海、幽冥两人的经历……到最后娶得莫耶美人归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不听不是啊,苏景失踪在西海,她去寻找;苏景杀入幽冥,她请动大圣去追随;为了一个“风光大嫁”、更为了不伤苏景威望,她种花天下行善千万;离山有难时苏景不在,她赴死相护。

  这个小妖女为苏景做过多少事情,才换来的长相厮守!

  所以苏景害怕了,他还什么都没为她做,不听就睡去了……

  “阳三郎,来帮个忙。”苏景心识动处,面前光芒闪烁,金裙阳三郎显现面前:“我正入定中,遣来影身一道助你,此影具我半成法力,若你所做事情她力所不能及,那就不怪我了。”

  半成足够了,苏景就是向阳三郎讨个“脚程”。

  金乌影身纵火云,载上苏景与不听,按其指点飞赴南方千里外,落足地面,苏景用剑挖了个小坑,而后手握“桃大将军”默持心咒,燃香功夫,桃大将军身上青色玄光一闪,“将军”猛地眨了眨眼睛,挣脱了苏景之手自己跳入地上已经挖好的土坑中。

  苏景埋土,影身跟着帮忙,最后“阳三郎”还伸脚帮忙把土坑踩实。

  种山也不比着种棵树苗更麻烦。随即影身把两人送回原处,苏景又从玉匣中取出一块石头……山川之道,讲求“四平八稳”,只一座山,纵是“龙脉”,在这生机灭绝的世界里也难有用处,最少最少苏景得雕出四座山才有望达成心中所愿。

  人心中的真念潜识,与本人经历有着莫大关系,可即便经历简单之人,心底真念也不会只有一个,多不胜数的。是以苏景雕成的第二座“一品山种”不再是桃大将军。

  三百另一刀,五十年仅在一弹指间。这回苏景雕成的山种有些复杂,非一枚而是一套:十块石头组成,长弓一柄、利箭九支。

  一弓九箭,这潜识从何而来?苏景一度纳闷得很,还是阳三郎出关后为他解惑:“九日凌天,正阳一变,这么快就忘记了?”

  金乌修得九日巅顶,“逆金乌”炼化阳弓九箭,玉石俱焚时即为涅槃重生时。苏景斗天理施展九日凌空,自毁身体为唤醒屠晚,屠晚未醒,苏景却因九日之下自损身魄,契合了金乌大义得正阳一变。

  只是他自己都不曾留意,于此一变中,逆金乌的一弓九箭已化归潜识深植心底。

  这五十年里,扶苏照样两头跑,苏景大是过意不去,扶苏自己却挺开心:“你不晓得,我这也算劳苦功高,山中诸位长老没亏待我,你不是带回来一坛子天水灵精么?我得了其中两滴……恶疾反噬百年已过,我还有点可惜来着……若再多个百十年,我应该能赚到第三滴天水灵精。”

  苏景闻言一边笑着,一边囊中摸出落有自己印鉴的玉玦一枚,心念流转落玦生令。玉玦递给扶苏:“拿着个去找咱当家长老。”

  扶苏动识一探玉玦,玦内有小师叔的“亲口交代”,措辞婉转但意思明白:扶苏救我命了,两滴天水灵精可值不回我性命,怎么也得十滴。

  “不好吧?”扶苏捏着玉玦,挺犹豫。

  “哪有不好,简直太好了!我不值十滴天水灵精?我还就不信了。”不知为何,苏景忽然想起了以前那块如见玉牌。

  第九百二十一章 天元封山,妖门正斗

  扶苏往返两座世界,中土有什么消息苏景都能及时了解,这五十年里修行道基本是稳当的,未见有成气候的邪魔作祟,也没太多门宗冲突,不过出了两件怪事:一是道家仙门,天元道在毫无征兆中突然传讯天下:天元将做封山。

  修宗封山是罕见事情,有数的几个先例都是一样的情形:门宗元气遭受重创,此宗求得同道策应守护后彻底封闭山门,其所求甚至都不算休养生息,而是以门宗积累储备的灵果仙丹对幸存弟子做灌顶强修,只为强提门宗实力,再与强敌周旋。

  灌顶仿佛饮鸩止渴,或能提高一时,但修家的身基就此毁了,再无精修和进步的机会。自古以来,曾做封山的门宗,无一例外都迅速没落,即便撑过眼前大难,往后也是一蹶不振。

  好端端的天元道封山,此事引来诸多猜疑,不提别宗,单说离山,虞长老得了中元道传讯后就曾三访中元山,以期了解事情真相,若道宗有难离山一定倾力相助。

  三次造访,对方都客气迎见,只说封山是为做古法修行,绝闭于红尘,清静于人间,并无其他什么玄机,虞长老也见到了中元道几乎所有重要的前辈道长。

  要紧人物都在,肯定不是受到重创。不过这事依旧透着蹊跷,只是天元封山的真正原因外人无法追查。不久后天元道真的封山了,再无人下山,断绝了与外间的所有联系,护山大篆开启、再不容别宗探望。

  提到天元道,苏景自然想起了白马镇上遇到的那个身带重宝的无名道士。对此问扶苏无奈摇头,这件事离山与天元都在追查,离山这边找不到有用线索,而天元封山,他们的追查也不了了之。

  天元道封山是其一;另件古怪事情就透着些趣味了:有人在太岁头上动土。

  十年前,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伙妖精大摇大摆直入齐喜山逍逍遥遥阁,对六两说要接管他的产业。六两还道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后大东家笑了:我不给,你说怎么办吧。

  对方妖精道:正斗。

  “正斗”二字是古时候的妖精习俗,现在早都没人提了,对方说出这两字,六两倒是高看了他们一眼……高看归高看,可六两也忍不住地觉得好笑,他们要和我“正斗”?今天遇到的人、遇到的事总让大东家觉得匪夷所思。

  对方看出六两面上笑意,冷声道:入世之辈,贪图富贵,能修成什么像样本领,财雄势大又怎样,买不来性命!

  六两不是乌鸦,懒得和对方去争口舌,哈哈一笑:好,依你们,正斗。

  所谓正斗,换成人间青皮的说法就是:约架。

  订好地方订好时间,各邀帮手打上一场,生死天来定胜负靠拳头,谁也别站谁便宜,谁也别搞那些诡怪花样,光明正大的打。

  隐世的看不起入世的,不知哪里来的妖族,为夺六两产业,定下“正斗”。

  消息传出,妖精道立刻就炸了,天真大圣无鞋传人麾下大妖奴跟人约架,这还了得。就算不提苏景,这些年里大东家照看八方,倒有三成家财都散到了妖精门中,六两自己打架不成,但他要打架,有的是人来帮忙。

  黑风山点选精锐,与霍老大夫妇和诸多大祸斗兵出天斗山;南荒深处蜈蚣大妖阴老率地摄天追,会同三手蛮、烈烈儿、阿嫣小母这群剥皮妖怪浩浩荡荡赶赴中土,洪灵灵也戴着他的尖顶帽子加入其中;南环非至剥皮一国,齐凤与苏景的渊源深厚,仙帝尘霄生身边老臣点将,尽选精锐,由六目蝎子沙包大将带队前来助拳;妖精非只南荒一脉,西海还有一群和尚尼姑老僧沙弥,鳌家大德牵头,数不清的螃蟹章鱼上岸,海鲜怪物一路行云,下着雨就来了。

  离山光明顶一群火鸦后裔终于找到正事做了,助拳之前先担当联络妖官,一时之间乌鸦满天乱飞,呱呱大叫随处可闻。不知哪位鸦仙不辞劳苦,远赴北疆苦寒之地……连小相柳都被喊来了,少见的,小相柳兴高采烈,约架啊!

  裘大都督闭关,媳妇小金蟾说要去喊南荒边缘那位老蛤祖宗,她真去喊了,人家不来。

  这等大事自也少不了三位矮神尊,闻讯第二天他们就赶到了齐喜山,把自己的粗大铁链挥舞得忽忽风响。六两委婉相劝:妖门正斗,一般不约别族助拳。三尸不以为意:没事,我们看热闹的。一边说着手里的铁链子挥舞更急了,杀气腾腾。

  其实六两没想把事情闹得这么夸张,本来他只喊了靠己的那群朋友,再算上他逍逍遥遥阁中的护卫,为防不测他又请了天斗山霍老大夫妇和裘婆婆压阵,这样的阵势足够了,不承想妖精性情浮躁嘴巴滑溜,转眼风起云涌,天下妖精都来帮忙了,六两根本控制不住局面,齐喜山满山遍野处处精怪,大吃大喝大吵大闹……

  正斗当日,对方只有三百多人;齐喜山中升起的妖精云驾把整座江南都盖阴了天。

  那伙妖怪的本事不错,不过其中十几个骨干的本领比起烈烈儿还逊色一筹,首领大妖算是了得,堪比去驭界前的小相柳。而六两阵中,比着现在的相柳还要强些的大妖就有好几个。

  这一仗他们哪有胜算。

  听到这里苏景好笑同时,不自禁地摇头:“果然古怪得很。”

  反常即为妖,愣头青苏景见过的多了,他自己就是,可是能把头愣到这么青的还是头回听说。

  正斗不限人数,本来也存了比人脉的意思。不过裘婆婆实在可怜对方,她做主,齐喜山这边也派三百人下场,即便如此这一战也全无悬念。出世是为清静专心,入世却又何尝不是打磨历练,修行方法本无高下之分,只看适合不适合自己。出世妖族被入世精怪打了个落花流水,带队入战的小相柳念着他们能提出“正斗”未下狠手,不想伤它们的性命。

  不承想,这支妖族倔强且凶戾,眼见不敌个个发动“断妖身”,分明搏命,这一来就激起了相柳等人的凶气。精怪出身艰苦,心中杀气远胜凡人,相柳下了重手,杀光了事。

  隐世、蠢妖、不惜生死、抢夺隐者绝看不上的俗世产业……果然古怪得很。

  隐世妖族不做功课,大东家又怎么不查,查到了可是没用:这伙隐世妖族来自东方滨海一座小岛,世代不离岛屿,不知为何入世来,待到裘婆婆带人去做探查时,小岛早已妖去巢空。

  这件事发生在十年前,如今早已尘埃落定,齐喜山逍逍遥遥阁愈发兴旺,再没人来捣乱过。不过六两加了提防,动用重宝为自家妖阁请来三位供奉,据说这三头大妖的本领比起裘婆婆也毫不逊色。

  大东家求个踏实,真金请真佛。

  天元封山、妖门正斗两件怪事之下,中土世界就没什么新鲜事情了。

  另外,苏景在莫耶百年长驻,光明顶弟子妖精不成、无双城孙希佳都已如愿过关,进入幽冥历练,除了这些惹祸精,还有个老实孩子也跟着一起去捣乱:沈河亲传、慧眼鱼苗儿。

  幽冥传来消息,这个少年伙混得还不错,业已占住了一块地盘、有了个小小旗号。最近他们几个正商量着分家……几个孩子回报得明白,此去幽冥不是为了建功立业,只求劲风打磨,分家不是内讧,是为了更好的历练。

  算算年岁,无论妖精不成还是鱼苗希佳,早都不是小孩子了,少年仙少年道,去闯荡好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由得他们。

  差不多在“阳弓九箭”完成时候,扶苏最后一次过来莫耶,十年大旺,百年健硕两道反噬之期已过,运气正常恶疾痊愈,苏景的旧伤也就渐渐好起来,不再需要旁人照看。

  扶苏本有自己的功课和修行,最近百十年为了苏景耽搁不少,现在须得赶快补功课了。

  这次她走时,苏景特意送出了一段路,不是什么生离死别,迟早苏景也要回去中土的,是以沿途说笑、气氛轻松;受人百年关爱,可苏景并未道谢,离山宗下同门之谊,本也不是一个“谢”字能说得完的。

  送走扶苏,返回远处,右手刻刀在握,左手又拿起新的石头,最少须得四座山,他还差两座山。

  人空灵,刀空灵,刹那苍老与重返年轻交替往复,三十三刀落尽,这次苏景手上的一品山种被雕成了一把小小尖刀,解牛刀。

  懂事之后、入道之前,十几年里时时刻刻都在打磨的、因此落得“锵锵”绰号的那柄解牛刀。

  神剑屠晚曾附魂其中,这把刀算得苏景所有机缘的起始之处,心底有这把刀的潜识真念再正常不过了。雕刻小刀比着之前的桃大将军,阳弓九箭都简单多了,只三十三刀就让开出了它的真形。

  但区区三十三刀,耗去了苏景整整八十年光阴。

  第九百二十二章 返璞归真,大逍遥问

  但区区三十三刀,耗去了苏景整整八十年光阴。

  苍老只在挥刀瞬间,重返年轻的昏厥稳定在两个月上下,但雕刻“解牛刀”前心入空灵人入净静的冥坐时间,比着以前大大延长。

  桃大将军和阳弓九箭时,净思入空灵用时无定,时快时慢,快的话一两个时辰,慢也不过月余光景,放在漫长雕刻中几可忽略不计,但第三座“刀山种”,每次入定苏景须得两年有余。

  以苏景现在的心基、思识,想要排空杂念进入无物无我之境,只需片刻光景,可以说:我一坐,即入定。不过忘我入定是一回事,真念自起灵犀显现又是另一回事。

  童年、少年中时刻不离身、常常做打磨的解牛刀上,藏了他对修行世界的一切向往,藏了他修不成仙就做个好捕快的今生志向,藏了“我愿为善,事无对错但人有善恶”的心根本愿,这把刀是他的开始,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宿命,由此,他追求此刀的空灵思慧,耗用时间远胜以前。

  不过三十三次空灵之斩过后,“解牛刀”真正成形时候,苏景有大收获。

  本念潜识良多,雕刻山种时人在忘我中,苏景没办法选择“动用”哪道潜识,只能“想起哪个是哪个”,升起哪道本念,他手上就会刻出什么样的山种,埋进土里假以时日将来就会长成什么样的龙脉大山。

  若本念中涌出了爷爷,师叔,苏记老铺,白马私塾也不奇怪,将来莫耶会多出一座爷爷山,一座老祖山,一座熟食铺子山和一座学堂山而已。

  可是正因苏景没办法去选,所以这次识海灵台中跃出“解牛刀”,就算是他的造化了。缘由简单且明了:磨刀为始,今日苏景跨入元神境界、修为深厚成就不凡,三阶十二景里他已攀到高处。

  人到高处,再追根溯源,是对心智神慧的无上打磨。所谓追根溯源,不是随便想一想就可以的,哪又算什么追、算什么溯。非得重返其境、重拾童心才可以,今日坐拥一切皆为云烟,层层消散而去,真就仿佛时光倒流,小师叔、阿骨王又重新做回小镇上那个日日磨刀不辍、眼中总藏倦意的少年郎。

  归于璞,返于真,身临其境,千年两端大小苏景于空灵之中渐渐重合,数那幼童心中志愿,看这大修今日所为,还能对的上么?我是我,可我是我幼年无知、单纯心眼中希望成为的那个我么?

  是或者不是本身无所谓的,关键在于那重明悟:本真何在,本心何往。

  因解牛刀而来的一场空灵观想,三十三刀,每一次挥落苏景脑中都炸响一道惊雷,仿如当头喝棒,锥其心震其神!不曾刻意去想,不曾刻意去要领悟什么,而思悟之事玄妙重重,灵犀穿跨了时间与空间轻柔牵引,思慧随之而动,一切都来得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待到最后一刀落下、手中第三块一品山根开得真形时,苏景只觉得识海之中玄光迸放,诸般色彩自魂入身再浸透骨髓,惬意感觉如潮水疯长,顷刻将自己淹没。

  刀落人苍老,开一重领悟也不妨碍瞬间苍老带来的疲惫,和以前一样苏景昏厥过去;可是和以前不一样的,就在自己失去意识前那电光火石里,“答案”自脑中一闪,这场意外而起、幸运而来的思悟有了结果。

  再醒来时苏景真就觉得神清气爽,这是来自心慧的快乐,远非想通一个道理那么简单,所以他把夫人抛起来了,高高地。无以言喻的快活,一定要不听一起来庆祝的。

  抛起来,接住了;再抛起来,又接住了,如此三五次,喜不自胜的苏景,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这么开心……怎么、就、那么高兴啊!

  请夫人入竹棚,元神境界大修唠唠叨叨,把自己雕刻解牛刀的经历、一次次雷霆喝棒、最后明智开悟,前因后果都仔仔细细说了一遍。此时苏景的旧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以他现在的修为,没有那些运道、恶疾困扰,无需刻意动法风火双元就自然行运,为他化解伤淤修复身体。不再需要阳三郎为驾,苏景带上不听自行去种山。

  四山种其三,离别中土快二百年,以他自己的算计,想要达成所愿,后面总还得几百年时间,趁着心中欢快,不妨回中土去看一看。与西海、幽冥、驭界不同的,自己不是被困,莫耶来去自由,本也打算隔断时间就回去做个探望的。

  阳三郎留在莫耶继续修炼,苏景带上仍在沉睡的不听,入古时阵重返中土。

  古阵在西方沙漠深处,让苏景颇为意外的是离山居然在此设下一栈,有弟子轮流值守。莽莽沙漠,守望什么?还不是等小师叔回来。再就是一重安全考虑:万一谁跑来把阵法毁了,小师叔就只能在莫耶飞仙了。

  这让苏景才一步入中土心里就暖了。师叔祖心窝暖了,驻栈守阵的弟子自有大好处……

  纵云驾,穿西域入汉境,苏景直接回到离山。沈河仍在关内参悟剑歌,红长老也不离开红鹤峰,连门务都扔给了剑尖儿剑穗儿,她铁了心要修成剑弦。

  阳火道场喧闹非常,比翼双鸦常驻的地方能安静了就太奇怪了。妖精不成,鱼苗希佳都还在幽冥闯荡,“分家”之后实力大损,成就不值一提了,常可见其中一两个被别家鬼王打得四处乱逃,另外几个急急忙忙去救;救出来没多久,不知又是谁被追打,余者再去救。

  今天我救你明天你救我,已经变成他们的套路了,不过追追打打中他们的修行精进不俗,这群野孩子乐在其中。

  再就是樊翘,早在苏景闯荡幽冥时候他就破无量跨入元神境界,如今已经修得如意胎,晋入第十境欢喜儿了。他的修行总比苏景快上一截。

  樊翘修金乌阳火,却未能在冲煞前炼成剑刹天乌,注定成就有限……不过这个“有限”是跟苏景来比的,就算按部就班、中规中矩,金乌阳火也是巅顶正法,樊翘的“大修”之名绝非侥幸。

  无论灵元大潮是不是真如鱼苗所说的“回光返照”,至少劫数未降前天下修家皆得其惠,尤其离山这种聚气引灵的风水宝地,得到的好处远胜普通门宗。由此……好生兴旺的离山!

  境界修行的时间比着原来大大缩短,元基所得比着以往更深厚扎实,而环境中的“浓郁”对修家开悟也有着强大助力,就因灵元大潮的推动,离山宗内不少停滞于领悟境、不得不止步的弟子又告突破。

  修行路上,离山弟子高更猛进,欣欣向荣的八百里山。

  今日离山愈发兴旺,苏景心中就越是想念一个人:师兄贺余。

  若非贺余,莫说现在的离山,就是人间怕也当然无存。

  星天劫数是天下修家合力救下的,但泱泱修者之中救得最关键、最惨烈、最震撼人心的,非贺余莫属!巧得很,苏景刚刚想到师兄,冥冥中就传来了鬼差的鸣锣喝道之声,随即一蓬煞气阴风钻出地面。

  阴风散去,贺余显身,笑着对苏景点头:“长老传讯幽冥,我听说师弟从莫耶回来了,刚好手上没什么公事,就上来看看你。”

  如兄亦如师,贺余可是苏景十足真金的亲人,相见欢喜,单独寻了清静地方叙话,稍作迟疑后苏景把不听的伤势如实讲出,这才是他去往莫耶的真正原因。

  贺余是何等老练之人,不听昏睡可能醒不过来这等大事,师弟为何现在才提?稍作琢磨他就明白了苏景“不愿人提、不想人问”的心思,是以贺余只点点头,认真道:“笑语仙子的机遇远非你我现在能够想象,你放心,她会醒。依我看,将来她的成绩还会压你一头。”

  苏景笑了笑,转开话题说起自己在莫耶雕刻一品山之事,尤其第三座山,空灵之中返璞归真,“老少苏景”重合一境拷问本根的经历更是非说不可。做师弟的边说边笑,眉飞色舞,这场领悟的味道实在太过香甜了,一定要和师兄念叨个过瘾。

  贺余却听着听着神情就变了,原先的微笑变作了惊讶错愕,待苏景说的差不多了,贺余追问道:“那你最后可曾得了答案?”

  “得了答案!”苏景喜色盈盈:“不过……这答案有些晦涩。”

  “反正是闲聊,说来听听。”

  “本真何在,本心何往……我所悟,本真为先,永不变;本心在后,随境而迁。修行成长,成长修行……本真长存永驻却于我无助;本心幻变却时刻在。不妨这样想:本真求个无怨,本心求个无悔。修行路上,处处有怨处处无悔。苏景有怨不悔。”苏景稍作沉吟、措辞:“无悔却有怨,但有怨也不悔。便是如此了。”

  这番道理说得似是而非,想明白一个道理是一回事,想把它说清楚又是另一回事。说到底:领悟道理不是讲道理。

  小真一,真我唯一。随便哪个修家都知道第四境要领悟“真我唯一”。明摆着的道理,为何还有那么多人领悟不了;贺余师兄破无量的天道是“气运”,天道就是气运,仍是摆在明面上的道理,又有几个人真能参悟?

  离山戒训中早有“无怨、无悔”的取舍之说,小师娘飞仙前留话也提到了“逍遥非圆满,逍遥亦有遗憾”类似说法。道理早就有了,关键是……谁能悟、怎么悟?

  苏景的话虽然说得不明不白,可他自己悟透了,足矣!

  他的话才说完,对面贺余突然放声大笑!真正开心、展颜、痛快的大笑,苏景被他吓了一跳。

  “师兄为何发笑?”苏景让贺余笑得都不踏实了。

  “没事,没事,就是觉得有趣,当年那个仗着一块玉牌横行山里、当年那个被逐出门宗后跑到山门处跳脚撂狠话的小子,今天居然也似模似样入空灵悟玄理了,哈哈,哈哈哈……”甭管苏景多大的年岁,多深的修为,多高的境界,在有些人眼里他就永远是个娃娃,甭想再长大。

  “这些人”中,贺余算一个。

  笑声过后,贺余转开话题:“我记得你刚回来时候说过,十一冥王曾提醒你,苏晴、屠晚他们两个夺天命后入沉睡,不可超过六百年……算算时间,现在快八个甲子了吧。”

  宝瓶三套三乾坤,“苏晴”夺天命于正气乾坤,化形最早;屠晚夺命于妖邪乾坤,化形次之;苏景自己的小元神是他又闭关又画符货真价实修炼来的,化形最晚,比着“苏晴”足足晚了两百多年。

  若以红头发的“苏晴”来算,六百年沉睡极限已过大半,届时若不能醒来,元婴会灵气消散重归烟尘,不但逆夺天命前功尽弃,就连离山巅灵魅儿最后心意也会落空;至于金头发“屠晚”,后果就更言重了,化形过来可没办法再转形回去,醒不来、归尘烟,一代神剑就此夭折。

  师兄说的是大事,不过苏景仍是轻松的:“师兄放心,二明哥留给我的山种神奇,雕山其实也是修炼,正契合我现在的进境。”

  一品山种,开其形、唤其灵。若非亲手施为否则很难理解:瞑目王留在麒麟库中那一盒“山种”是活的,真的很像种子,只不过内中灵气正在沉睡。

  种内灵气不是修家用来采补炼化的灵元,而是饱育生机、可点化一方乾坤的活气、命元、造化之髓!山种内蕴藏的灵气,根本就是被刻意提炼、净入极纯至巅的乾坤鸿蒙本元。因其混沌是以需要唤醒,因为藏蕴真正造化灵精一点,是以被唤醒之后山才能长成龙脉,或独划小乾坤或匡护大天地。

  雕刻的过程,即为栽山人以自己的真修本髓与石内灵气交换的过程,即为以自己的本命之火点燃石中造化的过程。

  每一次灵气的交换,都会让苏景的生机旺盛到极点,活疯了,所以长疯了,所以瞬间苍老!痛苦不堪,可是“我于刹那活尽千年”的感觉也痛快之极。苏景自己控制不好火候,不过也无需他来控制,石头有灵,把握有度,每次他都会苍老濒死一线,只差一点就老死了。

  随后进入苏景体内的石头灵气会被融入他的身体,并入他的本命元气,“心甘情愿”被被苏景炼化、同化,变作命火一线再缓缓回归石内。这个过程有些像垒塘养鱼,水从河中被抽入鱼塘,转一圈、过一阵再从鱼塘中被排回河中。

  “大河沾染了鱼塘的生机;至于塘中的鱼……我就是。”苏景指着自己的鼻尖笑。鱼没截留河水,可它得惠何其优厚,从寸钉都不如的苗儿长成两尺大鲤。

  灵气往复,滋润苏景同时,三重洞天内三重元婴也得起滋润,三个胎儿迅速茁壮,现在还沉睡着,不过苏景晓得他们就快醒了。甚至可以说,现在并非他们醒不来,而是他们“贪睡”,做着美梦浑厚生机就自行流入身体,多好的事情,哪舍得醒。

  金乌正法有关“元婴唤醒”修炼法门,与行元运气并无太多关系,这半个进境重意不重气,修炼者非得要彻悟于“生命”这重大道理,元婴才会苏醒过来、得到真正的命数。

  光热源头,生灵倚仗,若金乌弟子不能彻悟“生命”二字,修为就止步于元神下第一境吧。

  并非只有阳火正法如此,天下修行法门千千万万,无论哪种修法,第八境到第九境都是一道分水岭;前面八个与元神无关的境界,除了小真一、破无量两个领悟境之外,只需静心炼气即可完成;但进入元神境界后,“领悟”二字就时刻相伴,变作重中之重。

  再看看苏景最近两百年在莫耶的经历,来来回回不外两件事:老到要死,返老还童。

  论起对“生机”的探索,论起对“生命”的感悟,老了好几百次又重返年轻好几百次的人,岂能差得了。

  论起修行道理,贺余比着苏景明白多了,苏景还在翻来覆去啰嗦着,贺余早都明白了,不过师兄不点头不打断,就让他唠叨来唠叨去,难得师弟说得来劲,那就说吧……我听着。

  但是没能等到苏景说完,贺余师兄袖中的一盏铃铛就响起来了:司中有公务了。

  不是什么大事,放一放也无妨,不过贺余恪尽职守,这是他的性情,要么就不干,既然做了这个判官就不容公事哪怕有一点耽搁,他可不像苏景,动不动公事扔一旁自己出去玩耍。

  是以贺余起身,对苏景笑道:“该走了,下次再聊。”

  苏景了解师兄为人,心中不舍却不会挽留,也站起身,恭恭敬敬一礼躬身:“恭送师兄。”

  伸手拍了拍苏景肩膀,也不用和山中长老打招呼,贺余身形氤氲开来,很快化作一团阴风,旋转三周钻入地下。

  阴风入阴冥,重归判官之形,落足于他自己的衙门门前,早有鬼差在此等候,头戴双角牛头冠的大差头手捧公事薄,但不及着交代正事,脸上堆起浓浓笑容:“卑职见大人面带喜色,不知何事但一定要先恭喜大人。”

  身高十九丈的牛头巨汉满面堆欢,对着七尺贺余点头哈腰、瓮声瓮气地作笑,也算气势不凡。

  贺余真正是开心的,听到手下提起,也不再压抑心中喜悦,就此放声大笑!

  正巧,司中二差头,十七丈高的长脸汉子出差归来,眼见自家大人欢喜,这是一定得凑趣的,二差头合掌施礼,笑道:“大人因何发笑?”

  “我笑我师弟……他啊,”边笑,贺余边说:“他领悟了大逍遥!”

  第九百二十三章 你别躲啊,我在我在

  “我笑我师弟……他啊,”边笑,贺余便说:“他他娘的领悟了大逍遥!”

  两大差头同时一愣:“大……多大的逍遥?”两人同时瞪大了眼睛。

  幽冥与阳间多有往来,阴阳司与诸冥王相敬相亲,苏景的事情阴阳司辖下众多官员也多有了解,他们晓得苏景大概的境界。

  贺余笑道:“多大?最大的逍遥。大逍遥问,三劫十二境最后一重领悟境!还有,说过多少次了,马庆你别一吃惊就瞪眼睛。”二差头为马面,马生竖眼,一瞪起来可就太长了,大人看着总觉说不出的别扭。

  马庆赶忙放松了眼皮,嘿嘿笑道:“十四王领悟了大逍遥,他的境界已经到了?那不是该飞仙了……这可是大喜啊,天大的……”

  若贺余晚打断片刻,后面就是潮水般的道喜辞与阿谀调了,贺余及时摆了摆手:“境界没到,还飞仙不了,不过大逍遥领悟得千真万确!”说着,接过大差头手中公事薄,低头翻看着向衙内走去。

  才走了两步,贺余忽又止步,转回头:“牛欢马庆。”阴阳司各衙都配牛头马面之差,所有担当此任的猛鬼也都以“牛、马”为姓。

  两位差头身形一晃,将近二十丈的巨大身体急急缩小,化作不足五尺之人,对贺余合掌躬身,做领命之姿。

  阴司恶鬼,出身千差万别修行各不相同,身形大小差异极剧,平时说笑闲聊共处一堂,谁比谁个子大都无所谓。但若大人传令,差头接令时候必会“矮上”大人一头,取“大令如山压头,属下莫敢不从”的敬意。此乃极乐川和无穷春两司自己的规矩,贺余做官以来觉得此例未免流于形式,不过他还算“新人”,就没说什么由的他们了。

  贺余摆一摆手,不是什么公务调遣:“你们两个若把此事泄露出去,以后千年的俸禄就不用想了。”

  恶鬼生命漫长,日子单调,口滑之辈大有人在,若是贺判官不加这一句嘱咐,怕是“十四王境界不够却先领悟大逍遥”之事五天就能传遍幽冥,七天就能传入人间。

  让苏景太早知道这件事情并无好处,是以贺余在阳间没多说,被苏景追问时候他岔开了话题。

  苏景自是不晓得“无悔却有怨,可即便有怨亦无悔”的领悟竟是大逍遥问,又难怪这次明悟过后身心会如此愉悦。

  大逍遥问因人而异、并无定式,不是说苏景领悟的道理就是大逍遥问的道理,贺余之所以敢确定苏景就是“问过大逍遥”了,关键在于他领悟的过程。不过师兄不细说,旁人暂时无从了解。

  贺大人处理公事去了,牛欢马庆两位差头对望一眼,最初惊诧过后,心中只剩一问:这么容易,就能领悟大逍遥问?

  ……

  贺余走后,苏景又在山中待了几天,向同门告辞出山,并未立刻赶回莫耶,而是将不听带在洞天内,在中土世界转了一圈,先去了天斗山看望老友,再去齐喜山逍逍遥遥阁做客几天,之后又跑了一趟空来山。

  忠义天魔仍在关内,仙家轻易不会受伤,可一旦受创必会伤到根本,休养疗伤须得一个漫长的时间功夫,一次闭关莫说几百年,就是千万年也算得正常。

  秦吹未能见到,骚人倒是见到了。好一阵子没见,戚东来的模样越发威武了,一根根胡须仿佛钢针似的,刷子眉比起从前乱得多,双目炯炯有神,身上筋肉刀削斧凿一般,皮肤中泛出淡淡古铜颜色。

  可模样越威武,动作举止就越扭捏,以前他说话还只是娇柔女调,如今女调中新添了一份娇羞之意,远远一看到苏景……他脸红!

  看得苏景直恨。

  骚戚东来最可恨的还不是脸红,是他现在给自己弄得扮相:三尺长发不知是真元灌注还是抹了糨糊拌牛油,根根倒扎向天,上身打赤膊臂上扎金环,下半身不穿裤蹬靴,而是赤着双足腰挎一条金红长裙……只差脚踝上再来串金铃铛,他就是真正的金铃天了。

  憎厌魔,惹人厌,他竟敢把自己扮成大天魔金铃天!这是惹人厌嫌不过瘾,还要恶心自家的开坛老祖宗了。

  对他这身扮相魔宗上下无人不恨,不过修魔的注重本心,高高在上的诸多大天魔是他们的图腾崇拜,宗内弟子把自己扮成魔尊模样并不是忌讳,是崇拜尊重的另种表现,这是魔宗古已有之的传统,戚东来说得明白“我见过大天魔后满心崇拜,扮成这样是我至诚敬意”,其他魔门弟子虽心中气愤但也说不出什么来。

  举止扭捏,动作轻佻,不过戚东来还是戚东来,习惯就好了……聊上一阵苏景越来越不习惯。

  闲聊其间,苏景问起魔宗掌门蚩秀。他在白马镇重开苏记老铺时曾得戚东来信笺,说蚩秀心骄气傲,受不得自己的修为与身份不相配,兵行险招要强提修为。

  提到师弟,戚东来笑道:“总算魔尊眷顾,师弟冲过险关,妙法大成,如今空来山中无人能挡他挥手一击!不过行法过程也实在凶险,唉,现在一提起来我这心儿还嘭嘭嘭的跳,你来摸摸看……你别躲啊。”

  苏景赶忙退后一步,戚东来没能抓住他的手,从神情到语气都变得幽怨了。

  分不清他是本性流露还是故意使然,不过提起蚩秀时候,戚东来眼中藏了一缕担忧……强提修为,就算魔功大成也是有隐患的,不暴发则已,一旦暴发怕会是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这事魔宗门内事情,虽与苏景同生共死是铁打的交情,但对外门人物,这些事情戚东来还是不会说。

  蚩秀正在行元调息,不能相见,天魔宗内也苏景也没了其他熟人,和戚东来聊了一阵就准备告辞,不料就在辞行时候山外有消息传来,天宗中佛门圣地弥天台传来的灵讯。

  不止传讯空来山,弥天台昭告天下各宗各门:古刹封山!

  道宗天元之后,佛宗弥天台居然也要封山。

  这让苏景诧异莫名,匆匆辞别戚东来,离开空来山后一道剑讯打回离山,很快龚长老以剑讯回应,弥天台封山之讯离山已经收到,虞、樊两位长老正启程赶去佛宗,这件事情里总透着一份蹊跷感觉,离山会做追查。

  此外龚长老还请小师叔安心修行,毕竟这事情也只是“蹊跷”罢了,并无危机迹象或阴谋味道,天元道与弥天台还是离山信任的伙伴。

  眼下没什么明确线索,苏景耽搁在中土太久并无意义,看过门宗探过朋友,传讯给长老嘱托有事就传告,他会立刻赶回。

  随即苏景西去,自大漠古城入法阵再回莫耶。

  中土转上一圈,前后用去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重返晴族离山脚下,苏景再次结安定大坐,只是与以往不同的,初坐时候他是睁着眼睛的。

  人已入定了,双目仍半开,“视而不见”也是结定坐的一重境界,算不得太稀奇。是以刚做过一场大修行、正缓神调息的阳三郎自高远九霄望向苏景的时候,她撇了撇嘴角:就算有“视而不见”的本事,闭眼睛入定也肯定比睁着眼睛更容易、更稳当些。

  明明不用睁眼,还要“视而不见”,这是显摆么?显摆给谁看,谁又稀罕看呢。阳三郎撇嘴巴,满面不屑。

  可是不久之后,当苏景眨眼,阳三郎大吃一惊!

  眨眼,眼睛一闭、一睁。

  闭目一瞬,苏景消失不见!他闭起了眼睛,人就消失于天地间!不是什么隐身法藏身术,一个大活人从身形到气意,曾经存在于此的全部痕迹统统不见了。即便阳三郎的金乌神目、金乌感识也找他不到,真正消失。

  一瞬闪过,当苏景再睁开眼睛时候,他又重新显现于世界,还是那个地方,还是那个姿势,仿佛从未离开,不存稍动……阳三郎觉得这分明是自己眨眼才会有的“景色”,哪里是苏景眨眼啊。

  阳三郎没眨眼,眨眼的是苏景……

  修行道上对“我与世界”有一种见解:我在天地在。

  因我在,所以天地在。花草树木,醇酒美人,生离死别所有所有身边事物都是虚妄,皆因我本念生,便如面前一支桃花开得正娇艳,我看它在那里,所以它才在那里,我若闭目不看它就不在。

  这种说法是对是错无关紧要,大道三千六,人人一苗根,无论悟玄还是修实在,只要走到巅顶皆可登仙去。

  “我在天地在”体悟的是“真正我”,所谓上天入地,为我独尊!这句霸气之言放在这重玄理中,指的不是要横扫乾坤,只是真我存在的一种方式而已。

  此刻苏景“闭眼我没了”的“施展”,与我在天地在的玄理颇有相似之处,不过他更实在些:我在,乾坤也在,虚妄的不是天地,而是我与天地的联系。

  套用“我在天地在”的句式,现在苏景的境界可以唤作“我在我在”,但在金乌修持中,对此有个专门称呼:独独之我。

  就是苏景在修炼宝瓶境时领悟的“独独之我”。

  我是真正在,天地一样真正在,但我和这天地并无关系。我不因它而在,它也不因我而存。若我想在,这世界有我一份;若我不想,乾坤又与我何干!

  所以苏景闭目,他消失于天地。真正的“独独之我”。

  阳三郎本就是三足金乌,自然晓得“独独之我”,乍见苏景空灵中轻轻一眨眼就成就“独我”,她又怎能不吃惊,须知这重心境就是真正的金乌也不那么容易修成,至少她现在还差得远。

  人修金乌,连元婴都还没睡醒便成就了“独我”,阳三郎没办法不吃惊。

  可不等阳三郎惊呼出口,苏景忽然从入定中清醒回来,先是满脸惊诧,随即喜上眉梢,下一刻哈哈大笑没法说的欢喜和没法说的有出息……边笑边动念问阳三郎:独独之我,真是独独之我?你瞧见了吧,瞧见了吧!

  第九百二十四章 独我之法,金乌大唱

  在褫衍海做宝瓶修行中,苏景曾领悟过“独独之我”,得“人在天地中,心悬乾坤外”真意。把自己抽离天地外再去看天地……看怎样的天地不是关键所在,重点是:谁在看,怎样看。

  一切都以“我”为主导。

  得了这样的心基心境,他再参悟“道何在”时,所有思索都以“心为起始,行为终末”,眼睛看世界,世界入心后折射出的是“我当如何行以证、证我道”。可以说,从那时候起苏景的悟道就没了天,只剩“我”。

  有什么样的心境就会有什么样的道,这个说法再也正确不过,所以苏景才在破无量中,先“不理天如何,天不报我愿报”,第一步有了现世报;而后再得机缘又做突破,彻悟“天无道”。

  现世报,天无道,根子上都来自这个“独独之我”。

  六百年前,宝瓶境时的“独我”只是他的领悟,他的心境,当时他懂了一个道理,并且把这个道理纳入心底,成为他悟道的思考办法;再到今日,领悟过他自己还不晓得的“大逍遥”后,苏景以己身证己悟,此刻的独独之我已不再是他的心境,而是他的法!

  真正存于身,再非虚无缥缈之思的:法。

  阳三郎自高远天地急落,看不惯苏景那副“胜则妄喜”的样子,不过事关金乌修炼,他通了、她未过,得仔细问个清楚:“你闭上眼睛后,有没感觉自己去了哪里?”

  话问得没什么水平,但已算得“问道”,所以苏景收敛了笑容……可很快他又笑了,不过再非之前那种窃窃欢喜,微笑,明慧且清澈、安静并从容:“去了哪里?去哪里不重要的,要紧的是我离开了这里。阳三郎,你可能明白?”

  道所在。难言传只可意会,苏景的回答纳蕴玄机,须得一份明慧心思去思悟,奈何阳三郎贵为神物,却是个“野路子”的,急急躁躁的性子,没一点思索的意思,漂亮的剑眉皱起。金衣女子不耐烦:“好好说话!”

  “嗯,我也不知道去哪了。”云山雾罩之词没能敷衍过去,苏景说实话了:“入空灵,无遐思,就那么无意中一闭眼睛,只觉身体突然轻飘飘了,心念随之而动,灵识探查却一无所获,那情形古怪得很。不过我能辨得出,不是虚空、也不是什么真正存在的地方,当时一纳闷,心境就松动了,我又回来了。”

  即便不是误打误撞,苏景也才刚刚证得此法。他进门了没错,可是门路没能摸清,又哪里指点得了同伴。

  说完,苏景又试探着问:“你说……不会有‘回不来’这种事吧。”

  “这道不用担心,从未听说过会有‘回不来’的。”阳三郎先把定心丸给苏景吃了,跟着又提了有关“独独之我”几问,可惜苏景的回答要么就是阳三郎已经知晓的,要么就是他自己也没弄清楚的。

  其实修行事情,迈过门开就算进门,这是他的思悟、经历、元基结合所致,所谓“知行合一”即使如此,内中道理根本不是随随便便几句话能总结出来的,入门人无法传经门外汉最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尤其苏景这样才入门的情形。

  阳三郎很快死心了,懒再理会苏景,返身飞去高远天际。

  独独之我,并非金乌弟子修天飞仙的必须境界,只能算作“境外境”,就算苏景始终不曾有过“独我”的领悟,照样可以按部就班的修持、破境、飞升。不过破此一境,得此一法,无论对他将来修行、斗战或者炼化法术都大有裨益,何况……坐拥一法之乐,还是一场好风景。

  开心一阵,苏景收心敛神,重新结坐安稳,很快再入空灵。

  这次他直接闭着眼睛入定,过不多久重现“独我”,整个人消失在天地间……短短几个时辰过去,突然间他摔回真实世界,长发苍白皮肉枯老,手中灵石已被刻下第一刀!

  人回来,直接昏厥倒地。和以前一样的,刻一刀人老去,昏睡中返老还童;但和以前不一样的,原本稳定在两个月的恢复,一下子加快了许多,短短二十天后苏景就变回年轻模样,苏醒回来。

  想来是“独我”之法神奇,苏景未作太多思索,回口气、集中精神重返空灵,再去雕刻第二刀、第三刀……昏睡的时间不到原来的三分之一,可是他第四座山种的雕刻,还是耗去了整整一个甲子。

  无它,只因这座“山”雕法细致,足足用去一千一百刀才真正成形:小妖女。

  苏景刻了个小妖女。

  人在空灵中,心底真念即为手中刀法,三寸高的“小不听”惟妙惟肖,目中的三瞳,身上长裙的山茶绣花都被苏景刻了出来,还有她微扬的长发,似是有清风掠过。

  笑容明浩、秀目微眯,透出几分妖冶的快乐不听。

  真念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涌出来哪个算哪个,苏景雕出一个不听没雕出陆师叔,并非在他心中媳妇比老祖重要,只是“不听”运气好,碰巧冒了出来。

  真正运气好的人是苏景,为了唤醒不听他才来莫耶雕刻一品山种,得了鸿蒙元气滋润己身,三个小家伙跟着沾光迅速茁壮,得契机领悟“有怨无悔”,成就独我之法,到最后又应景应事的雕出了一个不听山种。

  这可太巴结夫人了。

  能够想象的,有天不听醒来,看到苏景为她在莫耶世界栽下一座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山,当会何等快乐。

  念及此,苏景特别特别……特别想她醒来。

  快快醒来。

  桃大将军在南,阳弓九箭在北,解牛刀在西,“小不听”被苏景种在了正东,每座山都相距晴族丽山千里整。

  雕刻四枚山种,最短五十年,最长八十年,前后用去四甲子有余。待到苏景把不听山种埋入土中,第一座被种下去的桃大将军已经长成百里方圆的雄壮山峰了。就连“解牛刀”都有了二三十里的规模。

  二明哥传下的宝物委实神奇,雕刻山种的过程吓人且吃力,可山种一旦开出真形、被掩埋入土后生长奇快。

  种子真形如何,大山之态如何,拜苏景所赐,莫耶世界中多出了几座怪模怪样的山。

  种好不听山后,苏景暂停“重现莫耶生机”之事,元婴化形后需得六百年内醒来,相距最早成形的红发苏晴,六百年期限十成去九成。

  帛绢上有关这段修行说得明白,元婴苏醒会有两种情形,一是水到渠成、自然醒来,这样的话无需修者主动干预;但也会有元婴茁壮却不肯醒来,毕竟娃娃无意识,睡得正香甜,不愿醒来也再正常不过,这样的话需得修家将其唤醒了。

  算上小金乌的话,四头元婴都已足够强壮,既然它们自己还贪睡不肯醒,苏景就得将它们唤起来了。

  当然不是修家神识投影去乾坤去推,再说也推不醒。修者需要炼化一门提息吐纳之术,行元转气、气息吞吐,算得一道行气的法门,并没什么难度,不过复杂是一定的。

  苏景依法修习,体内几大气穴各出一道真元,出气穴后每一道又再分作二十路分别游走正十二经与奇经八脉,行气“线路”各不相同,对不同的正穴大窍,每一道行运元气都有不同绕法,还要再勾连阿是穴与成就小乾坤的宝物。

  偏偏苏景的基础打得太好,多出了两个大气窍,人家一乾坤他有三个,外加一千零八十阿是穴全开……这道功法行运起来,干脆就是百团千团的乱线乱绕。

  饶是智慧花开心神十立,想要把这道法门行运完整也不是件容易事,一蹴而就不可能,只有一点一点的修习熟悉,练到烂熟……

  其后七年光阴,苏景都在依法行功,而帛绢上记载的法门,岂有无用之功,这七年炼气苏景只觉得皮骨发紧、心口越来越沉重,甚至胸肺间渐渐有了份压抑感觉,绝非坏事,此刻“压抑”只因炼气未成,深藏在身魄、经脉中的杂质正一点一点被剔除出来,它们积攒、积压,自隐像变作显像,这才会让苏景觉得难过。

  只消功成,即刻一扫而空!

  七年,功成。

  当一道道阳火精元随心神指引扩散开去,再逐层行运最终彼此汇合在祖窍灵台一瞬,静坐中的苏景,眉心处突然爆起一蓬金红色的火花,同个时候苏景猛开目!

  凡胎肉眼可辨,一道火影自他左目瞳孔闪出……并非飞出眼窝,火光自左目瞳孔显现,激射向右,没入他的右目瞳心。

  如有修家在场,当能看得更清楚些,火光……分明是一头针孔大小的三足阳鸦,尾拖长翎周身流火,自苏景的左眼飞入右眼去。

  金乌神影目中闪过,苏景只觉一股逆气自各个气窍急冲起来,于经络中彼此汇聚彼此融合,化作无可阻挡的怒潮,裹挟了这七年行功以来胸肺中攒下的无尽“压抑”,狠狠向上出来,入吼、入口、再脱口冲天。

  全无法自抑,苏景猛开口,雄壮气息喷薄间,一声长啸轰轰烈烈,冲霄而去!

  长啸脱口,苏景脑中怒雷奔放,猛惊觉:自己的吼喝长啸……哪里是人声,那是一声金乌啼鸣!响亮、清澈、声威凛然的金乌大唱。

  以往苏景动法,也曾唤起金乌鸣唱,但那些啼鸣都来自冥冥,是法音引动阳光中的金乌气意,幻化出来的声音。唯独这一次,是他自己的金乌大唱。

  唤醒元婴,凭得就是修者自己的这声金乌啼鸣!

  元婴怎样才算苏醒?简单得很,眼睛睁开来、哇呀一声哭就是了。

  炼气功成,法门得破,当金乌大唱响起时候,夺正气乾坤的红发苏晴,夺妖邪乾坤的金发屠晚,苏景自己的小小元神和与之相依相偎的稚气金乌,身体都猛地一颤,同时张开了眼睛……开目,却不哭。

  红发苏晴醒来,他的眼睛也和头发一个颜色,如血殷红,小小婴孩目色冷冽,一声清冷叱咤:“劫!”

  金色屠晚醒来,他的双瞳和头发同样一色,金色眸子寒意冲腾,口中之吼饱蕴怒意,杀气腾腾:“杀!”

  苏景自己的元婴是个正常孩子,软软的黑头发,漆漆的黑眼睛,他醒来,目光清澈如夜,之后……他笑。笑了,咯咯地笑,快活不已!

  苏景做内视,看得一清二楚。要知道,就连人家妖孽精怪的妖丹化形,初得来的“妖婴灵儿”刚醒时候也是哇哇哭的,苏景这三个小元婴醒来,喊劫喊杀咯咯笑,比着妖孽还妖孽!

  但还不等苏景惊诧,苏晴喊过了“劫”后微一愣;屠晚喊完了“杀”也一愣;苏景元婴笑了两声同样发愣。

  发愣只在刹那,喊过笑过愣过的三个娃娃一眨眼、再眨呀、三眨呀……旋即哇哇大哭!哭得眼泪横流,哭得四脚朝天,哭得没法说的可怜巴巴。

  算算时日,中土世界五月初七,三个小元婴外加一头小金乌,苏醒之日即为:生日。

  苏景说:生日快乐哟!

  第九百二十五章 石台古庙,喜鹊登枝

  元神,修家智慧由玄虚入真实的存在方式。

  元神境界的大修遭人斩杀,性命断灭肉身会丧,元神会急急跳出逃遁,只要元神还活着,修者本人就不会死,损掉的不过一件皮囊而已。

  可以说,炼成元神,就炼成了一条全新的性命,就修成了另一种性命存在、延续的方式。

  至于修家与自身元神的关系:完全统一,大统大合。修家就是自己元神,元神就是修家本人,这是修行道上亘古不变的定例铁律……别人的定例,别人的铁律,对苏景不好使。

  算上小金乌,他炼出来了四道元婴!

  苏晴是离山巅灵魅儿以离山巅内利剑真意融合血云杀气生成的灵婴,自生灵慧,他是苏景的元婴没错,但他有自己的智慧;屠晚就更不必说了,本为神剑睥睨仙佛,落魄了才被苏景“占了便宜”,如今夺命化形转生为灵婴,自身智慧也不会改。

  小金乌本来是“土生土长”的元婴,不过它能成形,很大一部分机缘来自大圣玦内百多巨妖的纯净魂力,后来又夺舍阳三郎,不仅得了神物之形,也渐渐生出神物之灵,现在还看不出太聪明,可是保有自己的慧真是没错的。

  四枚元婴中,就只有那个“小苏景”才是真正的“大统大合、本我智慧”的元婴。

  三个人形元婴各占一重乾坤,打着滚地哇哇哭,小金乌本来没事的,不过见“小苏景”哭得太惨它不好不讲义气,也跟着一起开始打滚,口中开声不是乌鸦叫更非金乌长啼,倒和小奶猫的喊声差不多。

  啼哭是新生命的本能举动,苏景早得同门晚辈指点,元婴哭生,短则三声长不过盏茶,此刻无需理会什么。苏景开始也没在意,分出三道心神分别投映于三重小乾坤,站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娃娃们哭。可是……长则盏茶?转眼小半个时辰过去了,还不见他们收声收泪。

  这一来苏景可不踏实了,神识投影上前,扎手扎脚学着凡人的样子去抱孩子,满脸干笑地去哄小娃……哪有半点用处,除了装哭的小金乌给面子外,苏晴屠晚小苏景继续大哭大闹。

  哄不好,苏景心念一动,投影传遁,苏晴和屠晚都被抱到祖窍灵台,让娃娃们碰个面,看见小伙伴没准就不哭了吧?

  果然,几枚小元婴彼此碰面,齐齐都是一愣,哭声顿止!

  苏景心中一喜,可还来不及自夸自赞一句“聪明”,“妖孽啊……啊!”三个娃娃同时大喊,旋即又复大哭,声音比着之前更提了个调子,嗓子都哭哑了不算,三个娃娃凑一起手舞足蹈大哭,本来没事的小金乌也撒泼了。

  苏景顿时懵了,赶忙把他们分开来。再等一阵见他们还在哭,心底不免发慌,这等哭法委实夸张了些,苏景哪能不担心他们会有不妥,急急忙忙翻开帛绢。

  帛绢早都翻看得烂熟了,根本没提元婴会哭多久的事,可惶惶之中苏景还是盼着以前有看漏地方,打开帛绢,没有的记载依旧没有,不过因为又破一境,倒是看到了师父在“如意胎”修法下的注言:怎么哭起来没完了!

  一下子苏景就踏实了。看来当年“陆角小八”初生时也有一场大哭闹,既然师父也曾有此遭遇,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咱家金乌元婴就是有力气,哭都比别家元婴凶猛。

  心中大定,苏景喜滋滋地在师父的注言下留字:是啊,哭起来没完,烦人得很。

  由得一群小家伙去哭闹,苏景收去帛绢,又自囊中取出另一囊:陈旧破烂、仿佛随便一搓就会稀烂散碎的乾坤囊。

  大漠修炼时,自一群修为浅薄的蜥蜴怪物身上搜来的宝囊。

  差不多苏景修行了多久,这只囊就被他带在身上多久,永远只差一线就能攻破封禁、可永远也攻不破打不开的乾坤囊。

  每破一境、苏景修为大涨后都会取出此囊试着破开它,心里实在痒痒啊。这次元婴啼哭,苏景修破如意胎,境界突破修为再做突飞猛进!又到开口袋的时候了。

  体内阳火真元流转开来,金乌摧禁之术行运,风火双元依照苏景指点,向着破烂乾坤囊的封口冲击而去。

  真元滚滚,如浩海怒潮,绵延不绝猛攻向前,一波强过一波。能感觉,破烂囊的封口法力与苏景法力一碰就迅速溃败,层层散碎而去。摧禁之力势如破竹,一路高歌猛进,直到最后……封印只剩一线之力,但往次情形重现,一线即为天涯!

  攻不破。

  当知,苏景千年修行,生里死里一路拼杀过来,他的力量远胜境界。看似境界浅薄,可十二境的大妖巨孽他数不清杀过了多少,此刻再破一景,就是与满境界入悟大逍遥之辈相比,他的力量也不遑多让,如此都攻不破封禁,这个破烂囊真是神仙封印的么?苏景不甘心,短短燃香功夫过后,他就已运起全力,十成力道,惊涛骇浪!

  封印的“最后一线”,真就如神山仙岛一般,任那骇浪冲袭,任那风雨催天,它自岿然不动。

  苏景加力再加力,浑厚真元尽做沸腾,疯狂流转开来,凶狠冲击毫无停顿,而当他全力以赴时,四头小元神却都不哭了,躺在地上愣愣感受片刻后,红发苏晴眯眼睛,用小手拍了拍自己身下的礁石,黑石洞天汪洋爆起,浩荡真水顷刻蒸腾一空,尽化青蓝灵气,源源而出汇入苏景真元法力;金发屠晚瞪眼睛,躺在地上左手食指伸出遥遥向着天空一指,永远明亮的大圣玦洞天突兀漆黑一片,天空中所有光芒都受屠晚一指所制,抽空、出洞天、入本尊法元……

  苏景的修行,大圣玦、离山巅这两件洞天宝物是他两大气窍,也是他正义、妖邪两座乾坤的“煞地”,做气窍时宝物洞天开放为苏景储纳真元,入乾坤时它们为苏景镇守世界,效用各不相同。

  而无论离山巅还是大圣玦,它们本身还拥有另一份“宝物之力”,纯粹、浩瀚、凶猛的灵力。只是这份力量不受调运,即便苏景是宝物主人也用不了。不过现在不同了,小乾坤先妖化再被逆夺天命,苏晴和屠晚活了,他们是夺小乾坤的命转活的,表面上看他们是苏景两重小乾坤的掌届真灵,根子上讲他们就是苏景的小乾坤。

  一栋房子,可以住人,但住人不能用房子去和别人打架;后来房子成精了,主动去帮着主人打架,大概就是这样的道理。

  两大洞天,一为离山剑宗镇山重器,一为南荒古时第一大圣本命至宝,它们的底蕴元力何其浑厚,全部融入苏景正行运的摧禁大咒。

  苏晴和屠晚调用的自家洞天里至上宝物的力量,相比之下小苏景和小金乌就是两个没用的小废物了,他俩主掌的乾坤就是苏景自己,苏景的力气早都用上去了,小苏景和小金乌眼见帮不上忙,闭上眼睛继续去哭了。

  摧禁咒力于刹那暴涨,这力量来得何其凶猛,破烂囊的封禁再也承受不住,只再坚持片刻“最后一线”终告崩碎!

  同个时候苏景耳中爆起洪钟大吕般的巨响,只觉天旋地转,浑不知身在何处!

  眩晕感觉只在片刻,很快耳中巨声散去,身体稍一沉、重归稳定。可是……变了:眼前的景色变了。

  竹棚不见了,丽山不见了,莫耶不见了。

  暗红色的一片天空下,孤零零一座百丈方圆石台。

  石台上孤零零一座小庙。

  不是佛家庙宇,破烂倾斜,随时都会坍塌的样子,庙门紧闭着。旧庙的木门与四壁都藏蕴玄法,金乌灵识难透,察觉不到内中情形。

  苏景人在石台边缘,探首向下张望,绝壁仿佛刀削,其下深无量,漆黑不可见底,即便金乌神目也望不穿。

  苏景脑筋不差,稍一琢磨就能明白:普通的乾坤囊,打开了、里面的东西掉出来;来自大漠的破烂囊,打开来……人被囊收进去!

  这破烂囊到底藏了什么玄虚,内中居然装着一座化境小世界。

  莫名其妙之地,苏景不敢丝毫大意,护身灵识远远散开,风火双元行转体内,诸般好剑虽未显现但都已蓄势。空荡荡的四面八方,除了眼前破庙,苏景稳了稳神,迈步走向破庙。

  可还不等他走到门前,门内忽然传出一个女子声音,满满地欢喜:“今早喜鹊登枝,喳喳叫个不停,原来是有仙友自远方来!”

  庙中有人,算不得太意外,但这女子的说话全不对劲,苏景修金乌的,主生也擅杀,对“生机”两字敏感异常,这座古怪化境比着莫耶还要不堪,莫耶至少还有个自然生灵、曾经繁荣昌盛;此间却全无生机气意,它不算死寂之地,因为它从来就不曾活过!

  绝无生机的天地,怎么可能有喜鹊,还登枝?

  庙中女子却似能看穿苏景心机,笑声清淡了一点点:“只要仙友想有,就会有的。你可想有只喜鹊?”

  对方这样一说,苏景自然而然就想到:有只喜鹊?这念头才刚刚一转,忽见一只灰喜鹊从空气中跳了出来,拍着翅膀飞了围绕石台盘旋两周,一时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苏景又想“登枝”之说,念头未落,凭空里又伸出一枚无根无源地青枝,喜鹊落枝头,脑袋一转望向苏景,喳喳喳地叫了几声。

  第九百二十六章 心想事成,无法无天

  “想什么就有什么?”苏景不掩饰自己面上惊诧。

  古庙中的女子“嗯”了一声:“若你不信,大可多试几次。”

  心底戒备不变,苏景再转念,他想的是两件宝物,心念动处只觉右手中微微一沉,欢喜罗汉棍在握;同个时候左手腕上稍一紧,金火缠宝镯套在了手腕。

  两件宝物都赋予苏景一般变化,一条性命,在莫耶拼杀墨巨灵时都告损毁,如今断棍和断镯都还在苏景囊中,“新宝”又告重现。

  下一刻,苏景忽然消失不见,欢喜法棍被戳立地面,棍旁出现一团火焰——金火缠宝镯赋予苏景的真火变化。

  初得此镯时,苏景只能变作豆丁火,如今他的化形真火已有普通篝火大小了。

  火焰一跳,苏景重归人形,验过了镯子他又拿起罗汉法棍……苏景再变,微笑欢愉双目明澈的年轻和尚,将手中法棍在地面轻轻一顿,遽然阴风呼啸,遥见高远天空中突然跃出一座辉煌王宫,十四王栖驾之地,阿骨王台。

  动念想这两件宝物不是没道理的,一棍一镯都暗藏玄妙,而验过长棍、金镯,该它们做的它们都能做到,足见:真!宝物是真的。

  “想出”两件宝物还不算完,苏景又动念,想不听。这次全无动静,半空里没有跳出来个不听。

  苏景动容了。

  相比于想什么有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就想不出才更显真实。

  目光闪烁片刻,苏景重新望向古庙:“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仙子又是何人?”

  “什么地方?心为真事大成,法无界天无量,此界之名:心想事成、无法无天!”庙中女子笑声动听:“我又是谁?天为马,渊为车,乾坤区区一驾辇。车马正中神祠座,座上人即为执驾掌鞭人!我就是那个赶车匠了,你若喜欢,叫我‘车老板’也行。”

  就在她带笑声音中,苏景脚下石台陡然延展开去,自百丈方圆扩去千里开外,分不清是天穹还是深渊中连串雷鸣轰动,台上的破庙也告暴涨,开裂斑驳的顶瓦绽透青光、歪斜欲坠的四壁金芒四射、陈旧腌臜的木门则映起满天赤霞……短短三两个呼吸功夫,千里台上千里殿!

  小小破庙,化作金碧辉煌凌霄仙宫!

  苏景人在巨大宫殿前,渺小的仿佛蚂蚁。

  不等苏景惊诧,门声响动传来,前方那座巨岳般的朱红宫门大开,辉煌仙宫为他开放门庭。开门响声不是普通门户开阖时的门轴吱呀,而是神兵出鞘、异宝出世才会有的……苍苍龙吟!

  宫门之内,烟霞氤氲玄光起伏,朦胧且旖旎,唯有仙光神韵否则不足形容。

  “来者即为缘者,我愿挥鞭驱架,送君一程。前方何方,仙友可有打算?”宫门大开,女子仍未显身,只有声音传来。这次再说话时候,她的语气里没了笑意,安怡且平静。

  不诱惑、不劝导,进不进门、坐不坐“车”全凭苏景自己做主……可就是这“全凭他做主”,不知为何让苏景心中升起浓浓冲动!

  千辛万苦,终于打开破烂囊,世上可会真有“宿命”一说?若真有,谁又敢说苏景前面千年修持,不是为了开这口袋?

  进来了,怎么回去?既然暂时找不到回去的办法,就只能向前探索,又或者回去的办法就在仙宫内?

  前所未遇“心想事成无法无天”之域,闻所未闻“天地车马,执鞭驱驾”之人,不用想也知道“车老板”的本领通天彻地,她若要害人,我早就死在门外了吧?

  还有……坐上这天地车马,一路驰骋赴星穹,又当如何快意!

  连串遐思不断,苏景欲迈步……可是就在他将动未动之际,苏景忽然闭上了眼睛。

  双目闭合,人也消失不见。

  眼不见,即为净;眼帘阖,世界与我再无干系!

  眼帘为铡,落则断灭所有联系,苏景抽身乾坤外。

  消失了,离开了,但还回不去,片刻后当苏景双目重开,他仍回到石台上。但是当他将“联系”斩断后再看此间:暗红天空狭窄、深渊黑暗无尽,百丈小小石台、破败古庙居中。

  还有,手上法棍、腕上金镯消失不见……幻!就连之前法棍和金镯赋予苏景的本命变化、棍中显现的阿骨王台也是幻。

  幻至峰巅假亦真,这世界甚至能看出“不听不该出现”。

  不止会说谎,而且还是个说谎的行家。

  若非苏景修得独我之法……不等苏景多想什么,遽然天旋地转,被扭曲了的空间暴发怪力,即便以苏景的浑厚修为也全无办法控制身体,被狠狠抛起,翻着跟头飞向远天。

  翻滚、大骇之中,苏景隐约还听到庙中女子喊着“别走啊……再聊聊……喂……好商量……”

  喊得再怎么响亮也没有用处,刹那,苏景就消失于“心想事成、无法无天”。

  庙中女子沉默片刻,幽幽一叹,骂了声:“奶奶的!”

  ……

  坐着走的,趴着回来的。

  在阳三郎看来:不久前苏景端坐地面,手拿一只破烂囊,咬牙切齿的使劲破囊,囊开一瞬苏景倏然不见;差不多盏茶光景,他又从空气中摔出来,用了一招猛犬扑食,直接摔趴在地,戗翻好大一片泥土。

  苏景的一身修为不是凭空吹来的,脸面硬得很。若是凡人来这么一下子,怕是脸孔会被搓平了,他一点事都没有,抹了抹泥土就翻身跳起。

  看看四周,竹棚、丽山,再举目远眺,南方有座山好像桃大将军,满心莫名其妙但也真的踏实了:回来了。

  正要思索下自己刚才的经历,忽然识海中阳三郎的声音传来:“你怎么把口袋扔给我了?这破烂囊我不要,你要真想送礼就把你的锦绣囊给我。”

  问声落,宝囊落,内中装了一个神秘乾坤的破烂袋子被阳三郎从天上扔了下来,摔落苏景身前。

  刚才苏景消失时候,他手中的破烂囊也随之不见,待苏景“返回”后片刻,正在天上修炼的阳三郎忽然觉得手心一暖,那只袋子无由出现在自己手中,阳三郎还道是苏景给她的,这算什么?把堂堂神物当成要饭的打发么?直接扔还给他。

  囊随人同去,随人同回,只是它跑回到阳三郎手中。其实要说起来,阳三郎与苏景份属主属,落到她手中也就等若是重回苏景手里。

  苏景没多想,拾起破烂囊一道真元试探过去,发现破烂囊的袋口封印在被破去后居然又告“痊愈”了,想要再开它怕是又得废上一番手脚。

  阳三郎对苏景消失颇感纳闷,特意又下来了一趟,当面向他询问此事。苏景不作隐瞒,袋子的来历、封口法印的古怪、内中怪人怪庙怪天地都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其实从头到尾,四个字:莫名其妙。

  破烂囊,神奇囊,居然出现在一群连不成气候的沙漠妖精手中;进去一趟全然没能弄清内中状况;不明所以间又被袋子吐了出来……不是莫名其妙是什么。

  阳三郎是个爱听故事的,听得很是认真,之后皱起眉头:“我觉得这袋子邪门得很啊。你若没有完全把握,先别去碰它了。”

  苏景点了点头。以“攀一阶一阶看一景一景”为愿来做修行之人,天注定就是个好奇鬼。不过被打开后不肯往外面跳宝贝的袋子不是好袋子,就算苏景好奇其中的“无法无天”,好奇自称“天地车马我执鞭驱驾”的神秘女子,暂时也不会再去袋子里冒险。元婴初成、不听未醒,还有大把事情等着他去做。

  苏景转开了话题:“你修炼还需多久?”

  他所问,不是金乌炼就大圆满,而是问何时能有些真正阳光洒落,不用光盖天地,能偶尔照一照他布下的这座四山小域就好。

  四座山长成规模,够这几千里小域成形总还得需要三四百年的时间,可即便最后的“不听山”成形,四座一品龙脉聚合造化还不够。四平也好,八稳也罢,都须得一个前提:世界基本完整。

  莫耶天地连太阳都没有,光热无源则生机无源,何谈完整。想要在莫耶重现生灵,非得有真正的阳光洒落不可。

  此问苏景以前就提到过,阳三郎晓得他关系所在,沉吟片刻后说道:“若我自己的话……炼就旭日真芒最快也得两千年。”

  两千年?那时候苏景要么破道飞仙,要么再入轮回,无论怎样都等不得这么久,九日凌空反噬中被削去千年阳寿,他没那么多的时间了。

  苏景一听就急了:“不是七八百年足矣么?”

  刚来莫耶时苏景问过同样问题,当时阳三郎开出个“八百年”期限,如今四个多甲子过去了,又变成了两千年?

  阳三郎耸肩膀:“修行事情,哪就能一定说得准,当初你要下手不那么狠,把我伤那么重,说不定连八百年都用不来。”

  翻翻旧账,眼看着苏景神情不痛快,阳三郎痛快了,口中话锋一转:“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若你肯帮忙,了不得再有三四百年,四山小域中必有旭日初光洒落。”

  第九百二十七章 并翼齐飞,修山栽池

  怎会不肯帮忙,根本就是他自己的事情。

  若真说帮忙,倒是人家阳三郎在帮忙。苏景立刻点头,满面愁容变作眉花眼笑:“你说你说,该我怎样做。”

  阳三郎一哂,全不掩饰自己对苏景那份“看不起”:“枉为金乌弟子,这等简单法子自己都想不到。”数落过一句,阳三郎话归正题,轻描淡写两字:“双修。”

  “啥?”苏景吓了一跳。没法不吃惊,双修……这是为了唤醒不听还是为了不听永远别醒。

  “双修。”阳三郎神情全无异常,又重复了一遍,之后才见苏景瞪大了眼睛,阳三郎皱了下眉头:“瞪什么?你可知,若你在天外如此瞪一头不认识的金乌,那可就要打架了。”

  苏景把眼皮放松了下,试探着问:“你所说双修……如何修?”

  “把你刚刚炼成的小金乌元神和那道……那道骸骨与我,双乌并魂共享一副身骨……”阳三郎出言解释,苏景这才知此双修非彼双修。

  误会了,不能怪苏景,“双修”一词于修行道有特殊含义,不是师兄弟两人一起切磋、修行就算双修的;可是也怪不得阳三郎,她是金乌,本来也没和修家打过太多交道,会说汉话没错不过不是所有意思都能明白。

  这和九头大妖小相柳自称小白脸是一个道理。在阳三郎看来,两头金乌并翼齐飞、共同持法就是双修了。

  苏景笑了,双修就双修,谁怕谁啊。不过疑惑之处还是要问明白的:“不是说‘天不容二日’么,两头金乌如何能在一起修行?”

  “天无二日没错,不过也要分情形的,以前我与你敌对,是以我沉睡时只要你家小金乌清醒,我就会被她镇压,休想醒来。但现在我对你不存敌意,就可以算一算我和她之间的渊源了。”

  阳三郎为神魄阳魂,与苏景有主属之份,道理上她和屠晚剑魂、影子和尚一样,都能算作苏景的一道魂魄;小小金乌涅槃转生,有独立智慧,可她还是苏景的元婴,两头金乌,自苏景这边多出了一重渊源,为同袍、为手足。

  骨金乌本来是阳三郎的遗骸,后来在与苏景的争斗中,被小金乌夺舍霸占,那个时候小金乌是纯粹的“元神”,只有本能而无智慧,占了这具身骨后它才修得神物之灵,为真正的涅槃转活打下最最重要的基础……从“身骨”来看,阳三郎在前、死别;小金乌在后,开命。她俩的性命都在这一副身躯内,那算不算一个人?

  算或者不算都无所谓的,关键在于:异命却同身,这让两头金乌的本髓契合无比。同样一副身躯,阳三郎在其中领略“死”,小金乌在其中体味了“生”,生死大道两乌各执一味,若能并翼齐修,当可互补有无互添强助,修行事半功倍。

  合则两利、大利。阳三郎的提议简直是个天大便宜,不止她自己能精进神速,不止苏景能早得旭日初光,连着元婴小金乌的修炼都包下来了。苏景大喜点头,骨金乌和小金乌一起取出,交予阳三郎。

  元婴稚嫩,不能离开主人身体时间稍久,但小金乌是神物化形,算得特殊情形,现在离开了苏景身体也能勉强栖身于骨金乌内,再加上阳三郎同源火法暖护,小金乌尽可离苏景远去。

  正如阳三郎所说,当敌意不见、只剩渊源后,小金乌见到阳三郎再无斗志,反倒是亲近、依赖的模样。手捧骨金乌,暖护小金乌,阳三郎又问苏景:“你眉心怎么回事,好不了了?跟开了三只眼似的,看着就让人别扭,三目神跟咱们金乌一脉可没什么交情。”

  苏景眉心有一道伤口。之前修成金乌大唱、唤醒体内沉睡元神时候,苏景眉心曾爆起一串火花,而后眉心就纵裂了一道寸许的口子。

  凭他的体魄,皮开肉绽这等小伤,三两个呼吸间自然收口痊愈,可是眉心的伤口全无好转迹象,就那么豁着、摆着。

  苏景抬手摸了摸伤口,摇头笑道:“无妨的,待灵元洗炼过后就会痊愈。”

  破境后,修者会得灵元洗炼,奈何莫耶全无生机,已死之地无以洗炼,得等会中土再说了。此事苏景并不着急,“洗炼”永远都在那里等着,不用专门再回去一趟。

  “要不我弄块布个你包上?”阳三郎是真看不惯苏景的“三只眼”。苏景哈哈一笑,摆摆手懒得理它。阳三郎也不再多待和废话,小心翼翼地捧着骨金乌、小金乌飞回天空。

  金乌并翼,径自去炼日,无需苏景再做援手,苏景这边也忙忙碌碌,元婴才刚刚转活,需得做温养功夫,为其稳固魂光命火,不过让苏景颇为意外的,当他依照帛绢记载动法,指引阳火真元行转去润泽体内灵婴时,红发苏晴、金法屠晚都不受他的阳火滋润,这两个小娃娃似模似样结做身印……苏晴姿势古怪,两只手都簇指成凿,左凿戳右凿点中眉心;屠晚的样子古怪更甚,左腿独立、右腿盘膝,左手拇指指天,右手除了拇指之外四指岔开、指地。

  灵婴怪样,正气、邪佞两座小乾坤中的灵气自然行转,依从这两位“掌界仙灵”的心咒化作千百线,或缭绕或巡游,围住他们缓缓打转,做气息交换。两人不用苏景帮忙,他们自己修行。相比之下苏景自己的小元神就笨蛋十足了,老老实实坐在灵台,欢欢喜喜领受苏景的阳火润泽、洗炼。

  体内行功,不用专门入定,分出一道心神照看着足矣,苏景腾云带上不听,游走于四座正茁长的一品山。栽树须得时时修剪,栽山亦然。裁剪边角、锯断赘峰之类事情,若没有一身好力气当真做不来。

  此举不单是为了让山长得更快更好,还因这四座山是要围拢独秀一隅的,不等由着他们的性子乱长,山之势要配合合围大势。苏景本来不懂风水之说,好在二明哥在宝库中留下了养山诀,乍看时只觉晦涩深奥,可若仔细研读又觉处处有趣。好奇心重的人在修行里,占了这样一道趣味:总会有趣。

  另外只有山,总是缺了些滋味,于将来的“一隅独秀”也太多单调,苏景选了六处合适地方,将他从离山带来的天水灵精栽了下去。天水灵精是宝贝,可养水之道并无半字记载和传承,今日元水以后会干涸还是活转成川不得而知,盼着其中能有一两道长成大河或深潭吧。

  养山栽池,得闲时候就回到竹棚,以金乌小炼世之法重炼已经断裂的欢喜法棍和金火缠镯。

  宝物断碎是可以重炼的,以苏景今时的本领,想要让宝物完全恢复是远远做不到的,也没地方在找阎王爷来帮忙。不过两件宝物都有要紧之处,不由得他不作修复。

  法棍是件打人的好家伙,重炼后不能再让苏景变回欢喜罗汉,但法棍本身威力不会受到影响。再就是棍中还藏了座阿骨王宫,棍子断了,王宫不会受到丝毫影响,屋瓦都不会掉下一片,只是断棍唤不出王宫,须得重新炼好后才可以;至于金镯,重炼也不能再赋予苏景火行真变,不过苏景本为火中仙,镯子炼好后仍可与他玄意想通,只要苏景动念,他仍能变成火焰:不是身边、形变,而是心变、意变。不是变成真的火焰,却仍能体味自己变成火的感觉。

  多出的一条性命找不回来了,镯子对修行的帮助却不会变……

  忙忙碌碌,一晃又十年。

  相距上次苏景返回中土,已经过去八十年有余了,其间有离山弟子来做过探望,并非扶苏,是其他真传和与苏景交好的剑尖儿剑穗儿、樊翘等人。来者带回家乡消息:掌门和红长老还在闭关,总也不肯出来似的。

  下到幽冥去的几个弟子中,鱼苗儿被执宗长老唤了回来,他是掌门人亲传弟子,要做的功课远非只是修行那么简单,回山后跟随龚长老进入刑堂,凭他的资历和辈分,去掌管刑堂远远不够,他担当的是白羽成当年的法职。

  另外无双希佳也心不甘情不愿地返回阳间,再怎么不甘不愿,她也是能晓得自己比不得离山弟子的:她身上担有大任,重现无双荣光。

  少年仙子,肩膀削瘦,却还有一座天宗等着她担起。这些年离山鼎力相助,重新建好的无双城中渐渐有了些优秀弟子,孙希佳为大师姐,她不能玩得太久,得回去坐镇、主持城务。不懂不怕,可以学;力所不能及无妨,自有离山高人相助,但不闻不问,孙希佳对自己没办法交代。

  “妖精不成”可就没有鱼苗儿、孙希佳那么沉重的胆子了,本事炼得挺厉害了、师父又不在中土,简直就是完美世界了,在幽冥中玩得发疯,乐不思蜀。十六年前樊翘已经传下令去:最多再玩二十年,否则永远不用回来了。

  回复灵讯领受樊师兄之命同时,陈精还在讯中委婉提到:小妹不是玩,是修炼啊。

  离山安好且荣昌,中土也太平安然,只是除了两大天宗封山之外,这近百年里,前后又有两座比着天宗逊色一筹的一流门宗,和三座规模更小些的门宗昭告天下同道,他们也闭府封山了。

  第九百二十八章 灵脉纵横,画兔成真

  小宗也凑热闹封山的消息是剑尖儿剑穗儿告诉苏景的,闻听此讯苏景不疑反喜:天元、弥天两大天宗封山,护宗大篆行转、前辈高人守穴,阵凶猛人凶猛,即便离山高手想去潜入查探几乎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小一些的门宗……天宗与大宗,写法上不过差了一横,道法上却差出了一重天地。离山长老随便哪一个,就算修为最差的红长老、公冶长老,想要潜入普通门宗都不是难事。

  离山是正道没错,可离山从来都不是老古板的教门,偷偷进去看一眼……无伤大雅,无伤大雅,只要别被人家当场抓住就好……

  不过双姝入离山的时间比着苏景更长,但受辈分、身份所限,对宗内诸位前辈远不如苏景那么熟络,就算离山哪位长老悄悄摸摸地探人家自封的门宗重地,回来后也不会和她俩念叨。是以她俩全不知情……

  到莫耶探望师叔祖的离山弟子来了又去,丽山脚下的日子忙碌却平静。

  仔细想一想,修行至今一千两百年,时间最长的平静日子,莫过莫耶战后离山将养、小镇开店、莫耶栽山这三百年了。其间不曾发生过半点争斗,动用法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做以前自己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挺好的。

  只是遗憾的:有些寂寞。

  不听还没醒。

  事情就是这样,没遇到小妖女的时候,山中修行日月浅淡,平静就是平静,和寂寞永远没牵连;两人心生情意后,聚少离多,可即便不在一起,想到她时心里总是能暖一下子、痒一下子,知她安好,知道重逢有日,所以想念就是想念,和寂寞永远没有牵连……直到今天,不听就在洞天里,这许久时间两人寸步不离,苏景却尝到了寂寞滋味。

  莫耶世界多出了四座怪模怪样的山,苏景身内身外多出四个掉尊古怪元灵之婴,连那枚永远打不开的破烂囊都被打开了,可是不听还没醒来。

  从十一世界归来已经三百年,不听也沉睡了三百年。寂寞是因为害怕,苏景真的在怕。

  人在四座新山中往返奔波,照顾着山势成长,有时候苏景会觉得自己花出的心思……哪里是在照顾山,分明是在照顾不听啊。念及此,他总会笑一笑。

  这天里,刚刚挥动利剑,将“桃大将军”山上一块多余的峰岭斩断、搬开,苏景忽觉心念一动,随即轻轻“咦”了声:红发苏晴和金发屠晚仿佛约好了似的,维持十年不曾稍动的修身印同时改变,从古怪身姿变成了更古怪的身姿:红发苏晴纵跃而起,双臂撑双腿蹬、凌于半空就此凝身不动,好像只怪鸟;金发屠晚就干脆得多,跳起、半空转身、大头朝下、扎!还真是把自己当成了剑,还真就身体笔直脑袋向下,一头扎进大圣玦洞天泥土中,除了一双脚留在地面,全身都扎下去了。

  怪身玦后便是异象生,苏晴所在乾坤之内浩然正气、屠晚所在洞天内凛冽邪气滚滚凝聚有如实质凝聚成风,裹挟小乾坤内厚重灵力,破壁垒入经络,他俩把自己的力量融入苏景气脉,层层循转最终涌向灵台。

  灵台中住着小苏景,苏晴与屠晚的驱动的灵气滚滚而来,与苏景自己的风火精元一起,为“小苏景”做温养洗炼。

  灵气行运并非只去不回,苏景是四婴之主,顷刻就明白血、金两发元婴的意思,心念转动“小苏景”随之而动,双臂互缠双手各自捏诀,左手焠真诀右手炼世印,正法行运气息再转:小苏景双手印各自送出经过秘法炼化的真精元气,再由苏景经脉循转分别送向苏晴与屠晚。

  如此,以苏景身体为脉、以风火秘法为媒,三婴换气,齐生共长!

  当元婴能够做炼气功夫,就说明温养告一段落,可以开始做“欢喜儿”这一境的正法修行了。不过苏景做内视、仔细看过三枚灵婴后惊喜发觉,他们居然在“铸脉”。

  随着三婴换气、焠真与炼世两法并持,苏晴身内从左手手心开始、贯穿臂膀胸膛再至右手手心,一道浅红色的灵脉正缓缓成形;屠晚也是,不过他的“脉”是“纵生”,颜色为金,自天灵顶盖向下,穿颅穿颈穿胸入腹……人有正经十二,奇经八道,合为二十经脉,无论修行什么样的功法,真元永远都是在这二十道大脉中行转循环,不过不同功法、行元的线路千差万别。

  唯有个别天资秀奇且得大奇遇之人,能在二十经络外再修成另外一道灵脉,不过这等情形实在太罕见,就说离山九子,个个惊才绝艳,也不见一个给自己修成灵脉。是以“灵脉”之说,只能算传说。

  至于灵脉的用处,还是传说:

  脉中自有朗星明月,脉中自有神殿仙庭,脉中自有金龙天鹏,脉中自有三千世界,脉中自有长生逍遥,脉中自有古往今来,脉中自有……修成灵脉能得到什么,中土世上有关记载,有一本算一本,都是瞎蒙加乱吹,真相无人可知。

  元婴为灵体,可灵体也是“体”,既得生灵之形,他们就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们一样有自己的体魄,不过并非血肉之躯,而是灵气凝真。

  常理而言,元婴与修家大统大合,修家的身资如何,元婴的体魄就怎样,不同质但同形,说穿了修真有什么元神就有什么,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如今“孩儿们”在铸就灵脉,若能成功,苏景体内也会多出两条灵脉。并非修行得来,而是拜双婴所赐!

  白捡的,还不用还。

  苏景又惊又喜,哪会现在打断他们。

  想想不久后……回去离山一趟找风长老,说:我最近身体不适修为躁动,请你帮我看看究竟出了什么状况。然后伸出腕子给老头问诊,再等片刻风长老大惊失色:您这是体生灵脉啊!

  佑世真君东天剑尊,炼体生灵脉,一横一竖两条,消息传遍离山,消息传遍中土,消息传遍幽冥……现在苏景忍不住就要笑。

  就在他脸上刚刚露出笑意时候,面前空气中突然跳出来一只金丝雀儿。

  麻雀大小,红冠碧睛一身金黄翎毛里夹杂丝丝金线,这种雀儿叫声动听,在中土偏北地方,民间以此雀象征男女之情,若是哪家少年郎捉了这样一只鸟,养入竹笼送去给别家少女,就是认认真真地表白心意了。

  抓鸟不是件太容易的事情,不过北方集镇上有买的,自己抓不来又真心喜欢哪家姑娘,画上几个大钱买一只就成,卖的不贵。

  全无生机的世界,自不可能跳出一只雀子,鸟儿不是活的,和离山金剑、南荒紫蝉一样都是法术炼化、修家用来传递消息的灵物。

  雀子现身,口吐人言:“苏景,你在何处,给个指引,我来探望你了。”

  传讯之人还怕苏景不肯给自己指路似的,另外又加了一句:“你若不理我,我扔鞋照样也能找到你。”

  雀子声音即为传讯者声音,柔然妩媚、甜腻腻的。若只听声音让人陶然,奈何苏景识得声音主人,想想那条大汉的一身疙瘩肉、一脸大胡子,苏景后脊一排鸡皮疙瘩跑过。空来山大师兄……

  用一头“表白情意”的鸟满世界去给同道传讯……这种事情也只有骚戚东来做得出来:一讯传天,恶心八方。

  苏景无言,唯有一叹:唉。抬手一道剑讯打出,为戚东来指引方向。不久之后,浓艳香气自粉红挂翠的云驾中传来,金铃天打扮的戚东来伫立云头,满面欢笑对着苏景摇摇摆手。

  不能算摆手,他手上捏了条帕子,他在招手绢。

  苏景摇头而笑,半开心半无奈,说破天大家是同生共死的朋友,骚戚东来模样可憎但并肩对敌时候绝不含糊,是以苏景见了他总能、至少会有一半是开心的:“骚戚东来,别来无恙。”

  纵下云头,用手里的帕子抹汗,不是抹,而是蘸,一点一点的蘸,女子爱惜妆容怕会擦花了自己面上的胭脂香氛才会蘸。

  戚东来倒是没涂脂抹粉,不过他脸上没半滴汗水……小心翼翼蘸着,一双豹眼目光闪烁,透过手帕边缘一瞟一瞟地望过来:“你这神采……不得了啊!大精进?如意得破、踏入欢喜!”

  苏景笑道:“我这点小小突破算什么,倒是天魔宗大师兄,脱胎换骨惹人惊奇!”

  刚刚用来擦汗的手帕现在用来掩口,虬须汉一笑含羞也含春:“你看出来了?”

  苏景点头,回答得实在:“嗯,一见你,就打从手心里泛起痒痒劲。”

  憎厌魔惹人厌,别人越厌恶他的修为就越高——这是戚东来自己的说法,不知是不是真的,不过反过来是一定的:在别人眼中,看他越生厌,就说明他的本领越高强、修为越精深。

  今日戚东来,相比当年西海、幽冥时候,惹人憎厌以论,当真脱胎换骨。苏景和他是有交情的,也真心把他当朋友的,可今次见面之下,手心确确实实是在发痒,恨不得打他回原形。

  现在苏景是怎样的心境?独独之我,喜怒由我不由人,除非他自己愿意发怒或开心,否则这世上几乎无人能撩动他的情绪。一见戚东来,苏景心里不得劲了,足见魔崽子的本事大了,大得不得了。

  再就是,苏景雕山种刻出解牛刀,千年大修绝顶人物与昔日小镇懵懂少年同心同境,明悟玄理同时彻通返璞归真本意,修不显像、强不露骨,破境没错但气象内敛,等闲修家绝看不出来,戚东来一眼就看破他修入欢喜儿,这份眼力精强本也说明魔崽子今非昔比。

  苏景说手心痒,是想打人。

  戚东来心思柔柔:“你手心痒?来,我给你挠挠手心。”说着又去抓苏景的手。

  苏景双臂拢、双手对揣入袖,笑道:“当不是专门来找我玩的,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吧。”

  “赶路十万里,横穿两世界,来找你的正经事是:我想你了。”戚东来声音娇嫩,好像他的嗓子能挤出水来:“另外还有件不算太正经的事:魔坛圣火落入中土世界时日久远,已经无从考究,不过铸魔台、建魔殿,于空来山开宗立派的日子还是能算清的……这就快一万年了,空来山上会有一场盛典。”

  苏景忍不住问他:“你管开宗万年重典叫做‘不太正经的事情’?”

  戚东来皱眉头也有风情:“你这人讨厌,抓我言辞小小纰漏……”

  能被憎厌魔传人骂“讨厌”,苏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觉得自己嘴欠。

  “咱们天魔弟子在中土名声响亮,不过人缘嘛……就提不到了。修魔的,闭上门过自己的日子,睁开眼看自己的心思,立宗万年大典拜自己的祖宗喝自己的酒,什么西方龙裔族南方妖圣东土天宗这些莫名其妙的人物咱们是不会请的,不过你和不听算是例外,因为有秦吹老祖宗这重关系在,掌门和诸方魔王都觉得应该请你们登山观礼。”

  苏景微扬眉:“忠义天魔出关了?”

  “没有,没点动静,但他出不出关,不听和你都是他老人家的帝姬帝婿。”说到此戚东来幽幽叹气,分不清他是真情还是假意:“秦老祖宗总也不出关,我这做晚辈的想去他老人家身边尽孝都没机会,唉。”

  苏景想说“没准他老人家就是为了躲你才闭关的”,不过害怕再被戚东来说“讨厌”,话到嘴边忍出了。

  没去提及不听的实情,只说她在闭关修行,眼下不得惊动,戚东来也不失望,说是修行要紧、不听来不了就算了,他又力邀苏景去观礼。抛开忠义天魔这层关系不谈,只凭天下修宗迎抗天星劫时昔日大魔君所为,苏景对空来山就只有好印象,痛快点头,答应下来。

  时间从容,魔宗大典在三个月后,现在过去太早,戚东来又不愿一个人回去,暂时就待在莫耶了,拉着苏景陪他喝酒闲聊,其间苏景向他问起中土诸多修宗闭户封山之事,戚东来笑而摇头:“天魔宗我行我素无法无天不假,但魔心以为:大逆不道非我专美。我能倒行逆施,你亦可胡作非为,你莫来惹我,我就绝不会去管你。”

  这倒是魔家弟子修行、行事的本义,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修宗都关门大吉了他们也懒得理会,更不会派人专门去追查此事。

  修行中人,又都是同道中的翘楚,闲话说过一阵自然而然聊到修行,既然说到修行就免不了行法演示。

  修行不是为了打架,参天悟道讲究的是我心入我法,我法铺我道,参悟得玄妙灵机回头再来印证于法术,是为修家一大乐趣,戚东来挽起袖子为苏景演法……而后苏景大吃一惊!

  戚东来用手指在松软土地上画了把剑,跟着他就把这柄剑拿在了手中。

  地上画的不过是“形状”,拿在手中却是真正利剑!

  戚东来把这柄剑送给了苏景,剑到手,三尺青锋寒光绽烁,质地算不得太好,可千真万确的,剑就是剑。

  戚东来又在地上画了一个圆,之后他伸手一拿,地上的“圆”落入手中,一面小小铜镜,戚东来照镜子,细数自己眼角皱纹。

  苏景又惊又笑:“这是什么法门,如此神奇。”

  镜子不送人,戚东来自己收起来了:“憎厌魔,惹人厌,修行深了天地都嫌,造化都弃,无人与我为伴,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些伴儿……这是憎厌修的法门,无名以称之。”说着他再次“作画”,这回他在地面上画了只小兔儿。

  画好后,一眨眼,地面上的画竟真的变成了一头小兔,三蹦两跳,跃入戚东来怀中……可充其量三五个呼吸的光景,兔子两腿一蹬双眼翻翻,死掉了。

  戚东来叹口气:“若是在中土,这兔儿能活上几年的,和其他兔子无两样,可惜这里不行,莫耶是死寂天地。”

  苏景惊诧于戚东来“画兔成真”,但他另又注意到一个细节:画剑画镜时候并不明显,画活了这只兔子的时候,戚东来的容貌稍有些变化,似是老了。

  老得不多,充其量一两岁的差别。

  虬须大汉,三十六岁和三十七岁时样子会有多大差别?几无分别,不过金乌目光锐利,纤毫之差也能分辨。

  “此术伤身?慎用。”

  死后的兔子还是兔子,没有变成泥土,戚东来抱着兔子:“放心,我的命,我比你在乎。”

  戚东来比苏景可更晓得深浅,无需多做嘱咐,苏景转开话题:“你这法术怎生修成的?”

  问得是法术道理,离山剑、空来魔,山头两立,不同道也不同宗,壁垒森严,按理说这样的话苏景不该问,不过大家的交情摆在哪里,如果能说戚东来自然会回答,如果不方便讲苏景也不会在意什么。还是因为有交情,是以闲聊说笑时候都不用那么小心。

  “不久前领悟了一重玄机,可领悟得莫名其妙,没办法细说,总之……总之莫名其妙就是了。”说到这里,戚东来笑了笑,少了几分妩媚多出一点无奈:“从头到尾,我都挺莫名其妙的。”

  唏嘘一句,就此收拾心情,再不提自己的事情,戚东来又变回了那个柔柔媚媚的虬须汉,满目爱怜地看着自己怀中兔儿:“它因我法术而来,可活了就是活了,它真的是只兔儿,只可怜这兔儿命薄……你开卤味铺子的,又是玩火的行家,烤个兔子不算难事吧?”

  第九百二十九章 无中生有,月上天宗

  何止烤兔子,炖兔子烧兔子酱兔子熏兔子苏景都会,白马镇苏记老铺的少东家不是白当的,关键是戚东来用法术变出来的这只兔子真能吃么?

  真能吃,烤熟后外焦里嫩,味道鲜美。戚东来由衷佩服苏景的手艺,苏景则真正服了戚东来的法术。

  真皮真肉真血真骨的真兔子,在地上画了几道就拎出了一只兔子来,是法术还是造化?莫说苏景,就连戚东来自己都分不清。若是造化,骚人明白自己决绝到不了那等境界,甚至可以说凡间无人能及。生造化?成色差些的神仙都做不来;若是法术……兔子明明是真的。

  大千世界,妙法无数,但法之所在:为心、为力、为定、为转、为衍……为变!就是这个“变”使然,法可以是一切,唯独不是无中生有。

  变的前提是“有”。

  变自“有”中来,法自“有”中来。“无”为虚妄虚空,自虚妄中生出“有”,那就不再是法,而是道。

  戚东来手中有“道”?他自己都不信,他手中有只喷香的兔子腿,一口咬下,流油。

  兔子吃光,戚东来摸出手帕要给苏景擦嘴,可把苏景腻歪坏了,远远地躲开他。戚东来也不当回事,笑嘻嘻地用帕子给自己蘸嘴角,又把剥下来的兔子皮小心收好。

  苏景看得稀奇:“你留兔子皮作甚?”

  “北方不比你们南方,冬日时节天寒地冻,我想用这张皮子给我师弟做副耳朵帽。”憎厌魔不是说笑的,戚东来早都练成了一手好针线。

  想了想魔宗门长在冬天里带着一副耳朵帽的样子,苏景忍不住笑了:“蚩秀非凡人。”

  “他修为再深,地位再高,在我心里也还是个孩子……用不用戴耳帽,是他的主意;给不给他做,是我的心意。”虬须汉吃吃地笑,刷子眉梢铜铃眼角带出几分爱怜:“我家这个师弟啊,贵人是忙,一心只求广大门楣,重振空来山昔日威名,从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唉。”

  苏景和蚩秀接触不多,但大家打过交道,对他的为人能有个大概了解:本根不坏,修行资质更是上上之选,可他的“人情世故”实在差了不少,说穿了,他是参魔悟道的好材料,却非做掌门的好人选。

  才有多属,蚩秀之才不在经营一道,蚩秀只适合做个门内精修之辈,就如当年离山九子中的陆八陆九兄弟那样,平时不过问门务,却执掌着、代表着强大的实力,镇山之石,再好不过。

  天魔宗在蚩秀手中,或许不会没落,但也难有大作为。在蚩秀这一代,空来山休想能比肩正道诸大天宗。

  可蚩秀为人又心高气傲,心中太想能做出一番成就……力所不能及,却又不肯怠慢丝毫,只有辛苦,辛苦,辛苦。

  戚东来就不同了,此人行事当机立断,喜形于色而怒藏于心,足智多谋且心狠手辣,天魔宗若有他主掌,一定会比蚩秀更兴旺……苏景都能看穿的事情,两个徒儿的师父、空来山前任魔君岂能不明白,门宗大位本来是要传给戚东来,奈何他去修了憎厌魔!

  堂堂空来,傲骨魔家,掌宗之人怎能选个“不男不女”的家伙,生怕天下同道不来笑话么。

  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修哪位魔尊不好,偏他选了憎厌魔。到后来大魔君对戚东来冷淡异常,其中固然有“憎厌魔、惹人厌”的缘由,更多的却是因为这个被悉心栽培、深得喜爱、从小看重的大弟子,真正辜负了师父的一片苦心。

  苏景不禁想问戚东来,你到底怎么想的,去修憎厌魔?但不等苏景开口,戚东来就站了起来,笑嘻嘻甩下一句“时间尚早,你先忙,我去那几座怪山里转转去,头次来莫耶,不能不好好玩一趟,过几天我回来找你,咱们一起回中土空来山”随后顿足生云驾,一个人跑去玩耍了。

  ……

  三剑不姓三,本姓蚕。

  西南少民,族部众多,古时有贤能,率领少民出山穴、务农耕,各部渐渐发展壮大起来,其后便是与东土大族的冲突、融合,融合、冲突……到得最后还是融合了,谈不上谁同化了谁,大家各取其长补己断,合则两利、自然之选。今日西南,多以汉统传承,不过仍有些部族保持古姓,古时候他们农耕者多取姓田、禾、木,丝蚕者取姓桑、蚕,锻铸匠人取姓铁、火、段,此为始,传承绵延。

  蚕健是西南人,保有古姓,但早已走出大山,他是西南大城大户人家的小少爷。

  小少爷今年四百多岁了。

  蚕健四岁时候被离山剑法最精的虞长老相中了,说这孩子左眉藏剑、左耳藏剑、右踝藏剑,身藏三剑,是修习剑法的好人才。虞长老选弟子,自有“观剑”之术,这是滇壶峰独传的剑学正典,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释通的,离山门下绝大对数弟子都不懂此术,不过虞长老说蚕健藏了三剑,那他就一定藏了三剑。

  所以蚕健入宗后,同门兄弟很快就给他起了个绰号:三剑。

  开始时候蚕健老大不高兴,不叫名字喊绰号,你们都是什么天宗高人……可后来稍稍长大一点,蚕健就喜欢上自己的绰号了,一是听惯了,更要紧的是有次滇壶四秀中的一位带着他出门办事,路遇别宗仙子,师兄代为引荐:“这是我家师弟,离山三剑。”

  那位漂亮仙子一听就惊了,以前只听过说离山九子,什么时候又出了个离山三剑?这得是多大的本领才能得此称号。惊讶过后,仙子还不忘问道:另外两剑是谁?师兄大笑:我师弟,一人三剑。

  离山三剑这个名号委实响亮,不能改,决不能改。

  离山三剑正在斗剑,和蝎子斗剑。他的飞剑化作银针大小,抹起锋锐、藏其力道,于沙盘中与一头巴掌大小、三尾独目的怪蝎对持……和蝎子斗剑是没办法的事,茫茫大漠,除了毒蝎厉害些,也实在找不到什么练剑的好对手了。

  蝎子不凡,不过远未开灵,还是普通虫豸。可不管怎么说,捉它斗剑,它都是来给自己帮忙的,三剑不会伤它性命,相反,斗剑过后还会给它一点灵丹渣渣算是奖赏报酬。

  他在沙漠中,十年前到他轮值,来此古城遗址,守卫师叔祖往来中土、莫耶的法阵。

  对峙已经一炷香的光景了,那头怪蝎晓得厉害,不妄动,始终饱满蓄势,随时都会爆起一击、可总也不动。三剑无所谓的,燃香功夫算什么,他们在滇壶峰同门切磋,师兄弟一动不动对峙一个月都算短的。

  就在此时,一串悦耳铃声响了起来,被三剑挂在帐篷外的风铃儿在晃动,摇摆幅度颇大。

  风铃是法器,莫说风来了,就是一头大鹰撞上风铃也不会动,它与四方戒卫法术相连,只有修家飞天靠近时才会响。

  铃声未落,帐篷外、地面上摆放的一枚小石鼓也发出咚咚闷响,石鼓和风铃是一回事,不过追查的是遁地之人。

  剑斗不下去了,三剑叹口气,不再关注沙盘,自怀中取出一面长满古锈的铜镜,口中喃喃几句声言咒,挥袖在镜上一拂,古锈如薄雾退散,镜分阴阳两面,正正映出那些引动风铃、石鼓的修家模样。

  镜阳,重重云驾此起彼伏;镜阴,道道人形急穿沙土。天上地下,大队人马急行、逼近古城。

  三剑放下镜子,从袖中取出一柄两寸木剑,开口对剑说一声“他们来了”,木剑摇摆,顷刻消失于空气中。跟着三剑捏了一点灵丹渣渣,摆放在沙盘中怪蝎面前,请它吃好的。

  随后三剑挑帐帘,来到外面凝身肃立……

  来者不是敌人,至少以离山探得的状况,他们不是冲着城中阵法、冲着苏景来的。最近这百十年中,中土新兴一道,名唤“月上天”,以月为尊,拜月而修。

  月上天,与其说是门宗,倒不如说是“教派”,就仿道宗、佛门、魔宗一般,月上天传承的不止是功法、更有信仰。而拜月信月,内中不知藏了什么玄虚法持,确确实实让信徒修为激增,实力大涨。

  月上天的掌教尊者是个独目女子,来历莫名,不过以她行事来看,小小桀骜是有的,可本性善良,对待同门极好、于外也不曾作恶,有几次适逢其会法身所至整赶上民间灾祸,她都曾出手赈救。

  逢灾动法相助、事了拂衣而去,不留名。心怀慈悲却不博人间宠幸,算得可贵。

  心地是一重,手段也不差,百年里,月上天在修行道上发展不错,不少小宗、散修入教,奉月拜月。这不是修宗立门户,而是教门招信徒。值得一提的是,那个独目女子对手下极好,却不会护短,“月上天”信徒作恶,无需天宗或正道出手,独目女子自己就会施法惩戒、清理门户。

  对月上天,或者说是对其他一切新兴法门、教门,只要不与正道本义冲突,离山都不会横加干预的。

  万法搏大道,千门竞长生,这才是修行道。

  第九百三十章 代月巡天,五长罗汉

  但不干预和不关注是两回事,对月上天,离山还是颇多留意的。是以前阵就探出,月上天将在西方做拜月盛典,广招信徒齐赴西方,他们的人当会路过大漠古城。

  现在大群修家或飞天或遁地,至少看上去他们只是路过。离山不会大意,通传古阵值守弟子蚕健多加关注,只要对方不打那座阵法的主意就不要起冲突,另外雷长老也带了两签道兵和本部弟子出山,赶赴大漠。

  不过古城法阵之事,除了几家天宗和与苏景交好的朋友外,别宗并不知情。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未免重兵驻防太过招摇,雷长老一脉暂住于三百里外一片绿洲沙城内,古城法阵没事就最好,万一出事,不消片刻就能赶到。

  三剑站于古城,收神敛势,除非精深修家否则探不出他是修行人,可离山剑袍穿在身上,人在空旷遗址中又那么醒目,谁能看不到他、谁又会不知他是天宗门徒?收敛气势本就不是为了匿藏,而是离山弟子对天下同道的尊敬。

  两个时辰之后,天上行云、地面急掠、沙下穿遁……重重纵法灵动闯入三剑护身真识范围内,几乎同个时候,也有不少灵识扫过三剑。荒凉大漠,古城遗址中站了个离山弟子,怎能不惹来好奇。

  云中人未跳落、沙下修不显身,三剑自也无需主动招呼,面带微笑静静站立,只要表明自己无敌意,大家各行各路就是了,又不是有渊源的熟人,犯不着打招呼。

  短短盏茶功夫里,天上地下几十名修者自顾赶路疾驰而过,其中还有两位仰慕离山的中年人见三剑孤身一人,特意显身:“离山道友静守古城,若有需我兄弟效劳之处只管开口。”

  三剑微笑作答,回应得体,谢过且婉拒好意,对方也不多追问什么,寒暄两句继续赶路。

  刚开始一切都好。到了后来,路过修者越来越多,以三剑粗略数来,大半个时辰里,前前后后怕是有数百人路过此处向下而去,五行修法皆有,居然还有不少本身就在教法之内的出家人,就连精怪都遇到了好几个,而三剑身后的风铃、石鼓全无停歇之意,铃声、鼓声不重但越来越急促,现在过去的只是个“排头”,真正的大队人马还在后面。足见“月上天”这短短百年中发展的规模怎样了。

  人头多了,性子就杂了,有特意停下来打声照顾的人,也有特意现身只为冷冷瞪上三剑一眼、说句刺人话之人。树大招风,离山好大的名气,即便他把好事做尽,仍有人觉得此宗沽名钓誉,仍有人看不上离山之剑。无缘无故地看不上,无他,人心。

  若站在这里的不是离山弟子而是空来山下来的天魔凶徒,或许来点头招呼的人会少些,但横视冷哼之人一定更少。

  三剑从小到大的好脾气,站在原地,别人对他微笑他就还个微笑,别人对他冷视他干脆就不去看对方,没什么大不了,你瞪我不会眼睛变得更大,我被你瞪修为不会削弱半分……

  如此,又过了一阵,一道飞于高空的银白云驾忽然沉落,法云散开后十余人显现身形,男女老幼都有,衣着颇为古怪,上身着紧身短打、窄领窄袖腰腹裹细带,下身则是肥肥大大、灯笼似的长裤,非法袍非汉衣,当是出世在外自成体统的散修。

  为首者是个手执山魈拐的老太婆,头发稀疏、鹰鼻鹞眼,走上两步来到三剑面前:“离山小辈,你在此作甚。”

  修行道上,三剑四百多岁的年纪,就只能算是个小小少年,可他的辈分小么?滇壶内门、拜奉虞长老为师,沈河掌门子侄一辈,真要论起辈分,修行道上不知多少白胡子老头都要恭恭敬敬对他喊一声前辈。

  修家性命漫长,动辄几千几百岁的活,辈分实在是混乱的,不同宗不同门本也没得论,除非真有渊源,否则大都以“道友、小友”来称呼年轻人,或者喊上声娃娃也不算错,不是指辈分而是指岁数喊的。

  一不是打架二不是卖老,少有上来就喊“小辈”的。称呼无礼,问话也同样无礼,你走你的我站我的,我不问你赶路作甚,你管我站着做啥。

  不过三剑未着恼,应道:“回禀婆婆,在下出山游历,行至此地心有领悟,就此止步坐悟以期能有所获,见诸位同道路经此地,心中不敢怠慢故立身路旁,静听吩咐。”

  “老太婆活得太久了,见过了太多口中生花、心中藏杀的宵小之辈。”全不理会三剑的客套言辞,老太婆目光如针,直视离山弟子双眼:“荒漠古城、杳无人烟,驻道何处不好偏要选在我教西行之路,小辈,离山有什么图谋,我劝你直接说出来吧。”

  老太婆是人,但修行的应该山魈石鬼的妖法,说话声音仿佛魈鬼啼鸣,嘶哑难听。

  这时候地下突然鼓起一座沙包,眨眼沙包破碎,一个和尚从地下跳了出来。

  这个和尚在做地遁,远远地就被三剑灵识察觉,三剑对他还颇为好奇,别人遁地靠的是法术,虽不如苏景金乌万巢那种五行穿空大遁,但也如鱼入水,行去急急却身形从容,唯独这个和尚,遁地不如说是挖地,他在地下深处可真是一拳一拳把面前土石轰到粉碎如末,一路跑身后留下长长坑道,偏偏他“挖”得奇快跑得奇快,双拳上的蛮力比起同行遁地的法术可要凶悍得多。

  和尚的“遁地法”古怪,模样更古怪,身高五尺出头,但他的双臂双腿都奇短,短得根本不成比例,若只看四肢,两三岁的娃儿才有。四肢短,身形却不算太矮,那就是身子奇长了。

  “老衲西海万仙岛,三叠大寺住持,法号五长。同道抬爱,唤我一声五长罗汉。”和尚的门宗籍籍无名,但万仙两字真够响亮,五短身材的和尚自称五长罗汉,他说话笑呵呵地,全无敌意,对三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见过小哥。”

  住在西海的和尚,去东土西方参加教中典仪,怎么也不该路径大漠,想来他是有事去过东土,绕了个圈子。

  和尚不伦不类地招呼,三剑也自报家门,口称“见过大师”。五长罗汉又转头望向灯笼肥裤老太婆:“肖婆婆,赶路要紧,你何必为难人家离山的娃娃,他站在这里又没碍着谁。”

  五长罗汉说的是公道话,肖婆婆却不买账,冷笑森森:“十五尊者厚爱,委我‘西钩’之职,中土西方,代月巡天,老身重任在肩,不敢怠慢,更不敢辜负尊者厚爱,如此荒凉地方,如此扎眼人物,怎能不问明究竟。”

  月上天掌教尊者,那个独目女子自称“十五”。月上天宗内组织松散,连个明确教规都没有,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只在《月篆》经文中有提及,不强迫、只说希望大家能依篆行事,虔诚之人可得月光永照。

  此宗将中土以九宫划分,一宫设一方月下使者,接引信徒、传教讲经、和诸多琐碎教务,月使什么都做,但也没个准确的职守章程,先不说使者的职责,单单九宫划分……真是公平得很,一块地平均分成九片,谁家地头人多,谁家地头荒芜,忙的忙死闲的闲死。

  月使之上再设“南朔”“北霜”“西钩”“东江”四月巡使,代月巡天护教有责,同样是职守模糊,内贼作恶要管,外敌欺人要管,有灵宝出世要去碰运气,哪宫使者临时有事缺职巡使也得去替任。

  五长罗汉闻言嘿嘿笑:“代月巡天……肖婆婆你还真当回事,用得着那么一本正经嘛,十五尊者成此月上天不过是大家能有个门庭,相处共聚方便些,同导世人将心向月,除此之外哪还有其他意思,偏你,煞有介事,不嫌累么?”

  肖婆婆脸上变色,但五长罗汉不等她发怒质问,又转回头对三剑道:“这位小友,我看你神采飞扬,目光明澈,想来在离山修行了不短年头,炼出真味了吧。”

  “大师谬赞,在下入离山四百年,心智愚钝,成就浅薄,实在辜负了门中师长。”相比那个肖婆婆,三剑更喜欢和怪和尚聊天。

  “四百年啊,”五长罗汉伸出了五根手指头,很快又收起一根:“那可不短了。有没待腻了?是不是想换个门庭?来我月上天可好?老衲为九宫之中西南宫月下使者,你若想入我月上天,老衲这就给你发牌子。”

  居然直接拉离山弟子入伙,三剑啼笑皆非,一旁的肖婆婆也终于发作:“五长昏僧,你就是这般引人向月的?此子无诚心无成意,来历难辩行踪诡怪,你说收就收?他可有半点向月之心!”

  五长和尚撇嘴角,反问:“若人人都有向月之心,还要你我这些使者作甚,还要月上天干啥?他无向月之心,所以才要拉进来,为他养成向月之心嘛。”

  第九百三十一章 三请吩咐,阻月巡天

  五长和尚撇嘴角,反问:“若人人都有向月之心,还要你我这些使者作甚,还要月上天干啥?他无向月之心,所以才要拉进来,为他养成向月之心嘛。”

  老太婆隐修于山野,少于外人交往,语气凶狠,嘴巴其实笨拙得很,反观这个怪模样的和尚,虽也孤住海外,但想来平时没少和西海妖精说法论道,口舌着实滑溜,简简单单一两句话就驳斥的老太婆面色铁青。

  老太婆身后,同样窄衣肥裤打扮的一个中年汉子踏上半步,他是肖婆婆本家子弟,对和尚冷语道:“五长僧,你入教甲子有余,得尊者厚爱,天下九宫你掌其一,但是到得现在、泱泱西海无尽生灵,你可能劝道一人入教、可曾引得一妖将心向月么?十五尊者仁心仁德,从不曾追究你怠慢之责,我家婆婆也念在同宗同教的情分上不去和你计较,不过今日见你行事如此轻佻……”

  辩理不过就直接追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在人间道、修行道都是长存真理。不过话说回来,五长和尚即为九宫使者之一,代尊者传教西海,六十多年里一个信徒没找来,也实在说不过去。

  五长罗汉仍是笑呵呵地,对叱问全不在意:“西海不比别的地方,生灵众多没错、妖精无数没错,可所有精灵都受沉入海中的弥天古刹禅香沁染,天生就带了一份佛心禅意……此乃先天灵光,与生俱来,为本性、为本能,你道西海佛徒都如旱陆上那些半吊子和尚么,要他们的心别向佛、尽向月,老衲没这个本事。莫说我,你去让十五尊者来试试?看看能不能召来一个信月亮的。”

  怪和尚口无遮拦,说话时候连十五尊者都敢捎上,之后不等对方辩驳,和尚脸上笑意更浓,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再说,你讲得也不对,怎么会一个都没有,明明有一个!”和尚短小胳膊一转,手指头指向自己的鼻子:“我啊!我引我心向明月,度得己来再度人。西海之中有我万仙岛三叠寺五长罗汉拜月,你还敢嫌人少?你们倒是人多,人多又怎样,来来来,咱们这就等天黑、比一比,看看月亮光芒照在谁身上更亮些。”

  说话间,和尚扬手拍光头,啪啪响。

  光头锃亮,不用等天黑现在就能见分晓,待到月光洒落时候,一定是和尚这颗光头更明亮。

  不过他也说对了一重:肖婆婆那边人数众多,这老妪境界圆满修为精湛,因为不出世所以没太多名气,但在月上天教内威望隆重,自她落下云头、对离山三剑显现敌意后,再路过此处的月上天信徒几乎尽数止步,甚至已经过去的不少人也重新陡转回来,站在了肖婆婆身后,黑压压的大片人头。

  反观这一边,一个和尚,一个三剑,孤零零地单薄。

  和尚是个趣人,三剑在一旁听他和同门纠缠几次莞尔,此刻微笑开口:“多谢大师眷念,今日之徳,离山蚕健铭记千年。还是我来和这位婆婆说吧。”

  和尚与老太婆这样争下去,迟早是个动手的局面,五长僧是为了离山弟子才和同门起了争端,三剑又岂能让他因为自己与同门结下深怨,这是离山律己待人之道,该是自己的事情,不能也不会落在别人肩膀去扛。

  三剑转目望向了肖老太:“晚辈离宗,于此常驻,眼见诸位道友途径此处,心中不敢怠慢,守候路旁本就是存了听候吩咐、效劳犬马之意,婆婆有话尽可吩咐下来,力所能及决不敢辞。”

  滇壶峰虞长老就是个圆滑人物,三剑得了几分师传,“你划下道来吧,我接”这句话说得也算委婉。

  “荒山野人,哪敢吩咐离山仙家。”肖婆婆的口气阴冷:“不过你说你在此修行,这等鬼话说得太没味道,骗不了人。”

  离山修水,平白无故弟子跑到三十年能下一场雨就算发发大水的沙漠里来修行,哪里会有这等道理,只要稍稍有点见识的人就能晓得这个离山弟子不是在此修行。可三剑是在骗人么?

  好歹修行四百年,滇壶峰上新起之秀中有他三剑一个,会说这等拙略谎言?究其根由,他就没想骗人,“在下于此修行”只是顺个台阶、做个交代,彼此心知肚明。这般说法,要比着“我在此做事,做什么不能告诉你”顺耳得多。

  修行中人,“做修行”就是最最简单的理由,大家互相留个情面,我不说你莫问,有缘再相逢时抱个拳问个好,如此而已。

  三剑照顾了别人脸面,别人却用这份“照顾”来回戳他的脸面,三剑笑了:“不应该啊,我这番骗人的鬼话滴水不漏,全无破绽,婆婆是怎么晓得我骗人的……不管怎样,婆婆火眼金睛明察秋毫总是没错的,在下佩服。”

  是褒是贬是夸是骂何须分说,三剑面上微笑不变,喜怒不形于色,这也是跟师父学的,更要紧的是骂过人之后要立刻转开话题,不给对方发作的机会:“婆婆代月巡天,巡到蚕健这里来,究竟想要巡些什么,蚕健等您吩咐。”

  少年人话锋渐起,代月巡天,代的是哪个月?月上天的月;巡的又是那重天?月上天的天!可三剑为离山弟子,不同月不同天,你巡我作甚、直接说。

  月上天内,此刻也有些修家觉得“西钩”肖婆婆没事找事,无端端的去要折服人家小辈、拆人家的面子,可离山的少年不好欺负,一个钉子撞了回来,这又该如何收场,难不成真要先打了人家的娃娃,再惹出人家的大人么。

  不过说到底他们月上天都是一家人,没人像五长和尚那样出言顶撞肖婆婆,反倒有些平日里与肖家交好的散修出声叱喝三剑,叱他牙尖嘴利不敬尊长。

  叱喝声一起,场面立刻显出几分混乱。

  三剑全不理会,他的目光只看肖婆婆。肖婆婆摆一摆手制止住身后呼喝:“古城遗迹,常掩沙中,东南离山派人来了西北荒漠驻守……老身姑妄一猜:莫不是古城藏宝,你才在此守护。”

  老太婆自作聪明,不过也确实是个解释。在场不少月上天门徒都觉得此地当是有什么宝贝,至少会有出现宝物的可能,这次引来了离山重视。一个恰巧在附近的弟子先守住古城,门中重量人物、大队人马正在途中,这是正常“套路”。

  三剑未说话。

  肖婆婆望向三剑:“后辈,怎地不吭声了。”

  “我说有宝,婆婆肯走么?我说没宝,婆婆就信了?”三剑居然还在笑,笑得老太婆都烦了:“既然如此……婆婆你让我说什么好啊。蚕健在此静候吩咐,您老怎么说,我怎么听就是了。”

  第三次,三剑讨肖婆婆要吩咐。

  肖婆婆目光如针,逼视三剑:“天下宝物,缘者得之。老身巡查西天,大漠中若真出了宝物,我见不到则罢,落入旁人手中我也不敢抢夺,但宝藏地下尚未开启,我就不敢不为月上天尽上一份虔诚心了,后辈,你闪去一旁,我要:搜城!”

  真要搜到宝物,没得说,取到手奉于十五尊者;什么都没搜到也无妨,警告这后生几句再扬长而去……最好是这后生不让搜城,大家能动一动手。肖婆婆心中对离山藏了一口恶气,否则也不至于专门来为难一个修行少年。

  西天巡使,拥趸众多,至少在此地、于此刻,肖婆婆说上一句话,周围有的是人听。

  离山少年看似识趣,立刻点头:“这古城不是我的,更是离山的,婆婆想搜就搜,在下不敢阻挠,不过……有一个地方搜不得,还请见谅。”说着,他半转身向着后面指了指,他就驻守在阵法旁,手指地方正是被一座新盖石屋遮住的法阵所在:“这石屋,不能搜。”

  不让搜?肖婆婆心中欢喜,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却戾气毕现:“屋在城中,这古城寸寸角落都要搜过,自不会单独甩开这间……”

  “没得谈。”三剑打断了老太婆的啰嗦,负在背后的手缩入袖中,捏碎了传续用的木铃铛,这边木铃铛一碎,三百里外雷长老一脉立刻动身。

  “没得谈?”肖婆婆终于笑了:“你可是要挡月巡天么?无知小辈啊……”

  “没得谈。”三剑又次打断了肖婆婆的话,还是那三个字。

  这个时候半晌没再说话的五长罗汉又开口了:“这位离山小友,当知人不可貌相,肖婆婆的修为深厚,远在你之上。”

  三剑区区四百年小修,纵有天资到底修行时间还短,好像苏景那样的妖孽几千年里也不一定能出来一个,以三剑现在的本事,对上肖婆婆这等巅顶大修,不存半分胜算。

  和尚之言是对三剑说的好话,不过仔细琢磨……人不可貌相,她修为很高……这是在说老太婆相貌丑陋么。三剑笑了笑:“多谢大师好意,但搜石屋没得谈。在下只有舍命相陪,只求肖婆婆开心就好。”

  五长罗汉口中啧啧作声,似是自言自语,嘟囔了句“你看人家的孩子怎么教出来的”,之后又把话锋一转,继续问三剑:“你在离山的辈分当不会太高,附近可有你家长辈?”

  雷长老须臾便至,这种事三剑犯不着说谎,大方点头:“长辈将至。”

  五长罗汉哈哈一笑:“那就成了,既然有长辈过来,便不用和尚管着闲事了。”跟着他又望向肖婆婆:“婆婆请便,阿弥陀佛。”说这话和尚踱步到一旁,闪开了。

  而和尚闪开一瞬,老态龙钟之妪陡然绽放气势,三剑只觉一座巨山扑面而来!势不伤人却催心、夺神,若是三十年前,只凭老妪绽势三剑就会冷汗如浆摔坐在地,但四十年前他们师兄弟七人得了一滴天水灵精,用十年时间炼化了其中灵气,得此灵物相助三剑修成云转无定水清无痕心境,这才能勉强支撑下来。

  见小辈竟能强撑住,未作半步后退,肖婆婆也略显讶然,森森一笑:“小辈阻月巡天,理当严惩。莫说老身以长欺幼,小子,怎么斗随你来说!”

  还能怎么斗,怎么斗都绝无胜算,何况三剑身受强敌气势重压,能站住就已经是极限了,再要开口的话声音一定打战,平白招惹耻笑,正要咬牙从自己的左耳拔剑,便是此刻忽然身后一个笑声传来:“怎么斗?离山弟子站住不动,老妹子你用尽全副手段,只要把离山弟子逼退半步,就算你赢。”

  妩媚声音,缠绵情意,莺燕般婉转清泉般甘甜,端的悦耳铃笑,何须见其人,只闻声便知说话之人必拥绝代风姿倾城容貌。

  笑声过后,“没得谈”石屋中走出两个人,前一位龙骧虎步赤膊金裙虬须大汉,莫看他着裙,但裙朴拙、尽显苍凉意味,这样一条裙穿在这样一位大汉身上,非但不见丝毫女气,反倒添尽威猛!在场修家大群,倒有半数之上乍见大汉心中都会惊起一念:此人自远古中生、荒古中来!

  威风大汉身后,是个身着剑袍的离山弟子,面目算得清秀,别无特殊之处,站在疯魔般的大汉身旁,此人几可忽略不计。

  见石屋中忽然走出两个人来,包括肖婆婆在内,所有人都告一惊:屋中竟还有人,在场精修者众多,事前全无半分察觉。此外众人心中也都提起了戒备:显身之人不可怕,隐藏之辈须得万分小心,刚才笑语的那个女子还未现身。

  听到“娇笑声”时,三剑霍然大喜,最近十年他都守在古城,天魔宗大师兄不久前来入阵去找师叔祖,三剑自是知晓的,且戚东来爱说话,特意告诉他,过不久师叔祖可能会与自己一起返回中土,叮嘱三剑想好拍马屁的办法,师叔祖只要一高兴就一定有重赏。

  如今魔宗大师兄回来,果然师叔祖与之同行。

  赶在雷长老抵达之前,苏景与戚东来自莫耶返回中土!

  “不必行礼,多谢你。”师叔祖密语声音传入三剑耳中,温和带笑:“现在且听我吩咐……”

  苏景刚到,不知事情前因后果,不过能肯定的,自家弟子在此只为守护法阵,能与人冲突必与守阵有关。

  守阵就是守路,守着苏景回家的路,苏景怎能不谢他。

  此时戚东来伸手指捅了捅苏景肩膀:“离山弟子立身如剑,老妹子气势熏天,这可是一番龙争虎斗,你看谁能胜?依我看,还是老妹子占得半分先机……”

  虬须汉边说边笑,而他笑声起时,满堂皆惊:哪有俏丽女子,之前是此人说话!还有……他管西钩巡使叫老妹子?

  一时间众人目光都被莺声燕语虬须汉所夺,跟大汉一起走出石屋的离山青年也把目光扫过眼前众人,无人能让苏景的目光有片刻停留……唯独那个五长罗汉,苏景看到他时微微一愣,随即垂首摇摇头,似是遇到了件又无奈又好笑的事情,他笑了。

  笑容刚刚绽开,苏景又抬头,这次把目光望向东北天空,空荡荡的天空。他注目时,熟悉声音传入耳中:“弟子见过师叔,恭迎师叔出关。”

  “雷长老辛苦了。”密语回应,苏景开心。雷长老赶到!

  不过雷长老见苏景回来了,他这边暂时不作现身,一是后面无论争斗还是交涉,事情交由苏景主持尽可放心;另则自己隐身,也算是藏剑,真要动手可以占个大便宜。离山正,且还精。

  不现身,但密语未停:“肖婆婆,小东山隐修,境界几近圆满,八百年前晋入最后一关逍遥问,她有个心疼的重孙儿,曾追随玄天星宿。”

  小东山隐修,不出世,但族内年轻人耐不住世外清苦,离家入世去了,结果拜入玄天宗,陨星劫数后玄天攻离山,一场大战邪宗败亡,肖家这个重孙儿也战死当场。这便是肖婆婆心底对离山藏的一口恶气了。

  那场大战过后,离山休养生息,不过对玄天门下诸多人间邪修来历的追查不会大意,由此查到小东山肖家。

  查到了,但这又不是连坐诛九族,肖家人在世外,除了那个已死子嗣外,余者和玄天并无牵扯,离山也不会再追究。当时追查负责追查这一路上的就是雷长老,由此他记住了小东山、肖老太。

  正邪倾轧,生死较量,去分辨对错实在没太多意思,大家立场不同道不同而已。肖婆婆因为自家孩儿丧在离山手上,怨恨离山也算情有可原,但:不见她上离山寻仇,却见她在荒漠中戏弄为难一个晚辈。

  苏景一哂,密语三剑:“你且退开吧。”

  师叔祖怎么说三剑就怎么做,全无半分犹豫就向后退开一步。肖婆婆不是等闲之辈,若自己从旁做法、借三剑之手与老太婆争斗一番不是不能,但谁能保得三剑就一定不会受伤?

  为搏面子拿同门去冒险,这种蠢事苏景不会做,离山更不会做。

  按照戚东来定下的规矩,三剑退后了,他输了。三剑才退开,就见虬须大汉笑得花枝乱颤,娇滴滴地喝彩:“老妹子神功盖世,逼退离山弟子,大获全胜,恭喜恭喜。”

  笑中、稍顿,不忘补充一句:“我就说你会赢!”

  老妹子脸都黑了。一是被戚东来恶心到了,再就是……这算什么?儿戏!是认输更是大大羞辱。

  三剑输了,可事情还没完。

  三剑身旁丈外地方还站着个苏景。

  第九百三十二章 不共戴天,杀心已动

  三剑退开了,苏景正要迈步上前,不料身边的戚东来突然抢步,赶在苏景之前抢到之前三剑站立地方。

  老太婆刻意绽放气势,仿佛巨岳傲立,戚东来并未刻意做什么,于他跨步动身之际,自有一份荒凉气意向着月上天众人扑面而去!恍惚里众人只觉走上前的不是一个汉子,那是一头来自洪荒远古的巨魔,随便一爪就能将怒海撑裂巨岳拍碎的巨大凶兽!

  戚东来抢上前去,苏景愣了下,但没再去争,一拍腰间锦绣囊,居然取出来两把椅子,自己坐一只,招呼着三剑也来坐,摆明了看热闹的样子。三剑不敢和师叔祖并座,苏景笑道:“让你坐你就坐,要不我看你资质不错。”

  别人听不懂这话,但离山弟子哪个不知……一千两百年前师叔祖初次归宗,一句“我看你资质不错”,直接毁去了樊翘一身修为,此事可在离山广为流传,离山弟子个个晓得。

  虽说樊翘最后下场不差,可师叔祖的手段,离山晚辈都是“引以为戒”的。

  三剑当然明白苏景开玩笑的,笑了笑,规规矩矩地坐到苏景身边。

  另一边,戚东来迎上肖婆婆,口中娇媚笑声响起,一下子荒古凶魔气意崩碎无形,虬须汉笑得风情万种,问肖婆婆:“老妹子,我才刚到,见你们和离山争斗我欢喜不已!劳烦打听一声,离山这群小鱼儿是怎么惹上你们了……你们又是何方仙圣。”

  何须肖婆婆说话,刚刚退下来的三剑已然开口:“月上天诸位道友路过此间,见弟子驻守于此,便道城中藏宝,月上天西钩巡使欲搜索古城,这才起了些小小争执。”

  三言两语里事情难以说清,不过三件这句话也大概交代了经过,是向戚东来说明,更是对自家师叔祖呈报。

  “月上天?”戚东来豹目一眨:“这些年里月上天开宗立派传教八方,好一派新教崛起的风光场面,何其有幸,能在此间得见诸位高人。老妹子,你就是西钩巡使了?代月巡西天,了不起!”

  比起西海、幽冥时候,戚东来的修为大大精进了,以前他让人讨厌,恨不得能提拳打他;如今他惹人憎厌,却连打他的念头都不会提起……会有人去暴打面前的一堆牛粪么?就是这个道理。

  肖婆婆被他恶心到不行,眉头深深皱起,寒声道:“既知月上天之名,既知老身肩负代月巡天之职,还不闪让一旁。这古城不是离山的,谁都能入内搜索。古宝本无主,缘者得之。”

  “老妹子想多了。什么古宝有缘没缘的……跟你、跟月上天没有丁点关系。这城不是离山的没错,但这座‘东来城’并非无主之城。城有主,城中宝自也有主,所以说老妹子你想多啦。”戚东来笑得娇滴滴。

  肖老太不知面前虬须汉就叫戚东来,但至少晓得他在胡说八道,应道:“少要在我面前胡搅蛮缠,什么东来城,你说此城唤东来,我还说此城唤西钩城……”

  说到这里,肖老太收声了,因为戚东来忽然收敛了笑意,眼神异常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就是虬须汉这一瞥,让肖老太再也说不下去了,不是被对方气势所夺,而是戚东来的目光实在太过幽怨。

  领受过这样一个眼神,肖老太真想弄些清水来洗洗自己的眼睛。

  戚东来叹气,怅然:“老妹子,这是我的城啊。”

  肖老太烦不胜烦:“笑话了,你说是你的……”不等她把话说完,对面戚东来忽然一拍腰间挎囊。

  肖老太刻薄归刻薄,但对上戚东来,她心中不敢存有半分轻视,从始至终都在提防戒备,乍见虬须汉拍囊取宝,老太婆只道他要动手,当下一声剑咒唱响,一青、一碧、一白三柄玉剑跃出空气,护持身边。

  肖老太也是修剑的,这让一旁稳坐看戏的苏景目光微亮了些,剑不错。

  西天巡使亮剑,可戚东来又哪有动法,他只是自挎囊中取出一枚七寸三角旗,随手扔去身后地面,旗子落下,插入地面。

  戚东来根本不去看肖老太的剑,伸手指向自己刚刚插入地面的旗子:“正好诸位同道都在,烦请做个见证:我插旗了。此城东来,我的城。”说完转回头去看苏景:“我插旗了,离山怎么说。”

  苏景一笑:“你插旗了,你的地方。”

  向苏景抛上给媚眼算是谢意,虬须汉眼波流转,又望回肖婆婆:“我插旗了,月上天怎么说。”

  这城是我的,你不信……我当你面前插了旗子,这下子证明了,这城是我的。肖婆婆怒极而笑:“简直荒唐!你的旗子插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你把旗子插去离山,离山就是你的了?”

  “的确是这么个道理,我要把旗子插到离山,后面就得是两宗相残,夺山争峰的惨战了。不过离山的小鱼儿都活泼可爱,其中有几条和我还聊得投契,我这面旗不会插去离山。”戚东来回答从容,提到“离山小鱼儿活泼可爱”时候还不忘给苏景、三剑送去一个疼爱眼神,苏景啼笑皆非,隐身半空里的雷长老也无奈摇头,这位修行憎厌魔的空来山大师兄果然无时无刻不在惹人腻歪。于憎厌道上,他不分敌我一视同仁,全都腻歪着。

  肖婆婆受够了眼前这个疯子的胡言,纵声怒笑:“哪里来的泼皮浑汉,一面旗子就划域一方,你道你是谁!”

  “启禀西钩巡使,他是骚、戚东来,北方空来山天魔宗掌教魔君的大师兄。”早就站到一旁去、好半晌没出声的五长罗汉忽然开口了。

  天魔宗。

  行事无所顾忌,只看自己懒理旁人,轻易不和别宗打交道,但一个“交道”只要打上就一定打到底的天魔宗。

  离山好惹,超然世外且行事中正,凡事总讲七分道理再留三分颜面;今日天魔宗实力差了离山老大一截,却是天字第一号不能惹也不敢惹的煞星。穷极天地,他们只讲四个字:不死不休。

  未死便休,何以将疯癫入峰巅。

  想当年灵元大潮初临中土,得其惠、新入道者多如过江之鲫。添大力却无道心相扶,只觉自己不可一世,成群结队去滋扰天宗、挑战天宗……可有几个人敢去空来山挑战的。

  肖婆婆孤陋寡闻,不识得戚东来,但也晓得天魔宗的名头,闻言心中微微一惊,一时间还有些想不通,不是说天魔宗少理外人、桀骜则已但也不会轻易去找别人的麻烦么?

  纳闷之余,更恨身边五长和尚,既知对方身份,为何不早些讲明。

  自从幽冥归来、大魔君破道成魔后,这些年里戚东来深居简出,少在人间露面,外人对他所知不多,再加上他最近换了行头改扮金铃天,是以在场众多月上天散修都不识得此人。

  但听说他就是大名鼎鼎魔家大兄“骚、戚东来”后,在场修家都在心里打了个突:天魔宗可怕,戚东来可憎,这些姑且不论,只说“渊源”二字……修行道上早有流传,离山上最最有名的那位小师叔,与天魔宗大师兄共闯鬼门关炼成生死交情。

  既然戚东来在此,和他一起走出石头屋的那个离山青年……

  苏景这张脸,在中土上过“乾坤镜”的,之后他和笑语仙子喜结连理、离山大宴天下同道还不算完,他又带上新媳妇在中土大小修宗全都转了一圈,世间识得他的修家着实不少。可一来最近三百年苏景静守莫耶,几乎没在修行道上露过面;二来他在莫耶得空灵一悟洞穿“大逍遥”、雕刻灵种于生死老少间无数次穿梭、养成四道如意胎再破一境……更要紧的则是栽山种水这件事本身,围一域造化点一方灵机,以凡人躯行仙佛事。莫耶三百年,前后种种事情,未改苏景容貌但让他气意剧变。

  若往时苏景是草原上的野火,跳跃、妖娆、张扬。

  今日苏景便是神龛前的烛火,静谧,祥和、神秘。

  两重气意判若云泥,乍见他时,月上天诸多修家不是没认出来他,而是根本不会去想他就是苏景。直到此刻戚东来身份被五长罗汉点破,他们再去看那个离山青年……嗡一声,人群微乱,认出他的人着实不少。

  甚至就连那些修家自己也在纳闷:怎么刚才没认出来?

  苏景看了一眼人群,目光淡淡、一扫而过,可月上天修家群中,每一人都觉得离山苏景看得就是我。

  五长罗汉不看苏景,还在对肖婆婆窃窃低语:“老衲听说,天魔宗下有一枚裂地封天旗,插到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地盘了,旗所至,群魔乱舞,哪个不认斩尽杀绝!老衲估计着……就是这面旗子了。”

  掌宗魔君的大师兄,掌管一件宗内宝旗再也顺理成章不过,但戚东来自己明白,天魔宗里哪有和尚说的旗子,这和尚乱吹法螺,是在给自己助威来着。

  是以戚东来望向五长和尚:“大师对我空来山多有了解,倒是骚人眼拙……”

  和尚嘿嘿笑:“魔家大兄,你是贵人事忙,你忘记了?八百年前你途径西海,曾落脚于我万仙岛上,岛上那座三叠大寺,寺里那位小沙弥……”

  五长罗汉说的,戚东来一样不记得,正心道古怪时候耳中苏景密语传来:“三叠大寺,五长罗汉,三个矮子叠罗汉。”

  “啊!原来是大师,一别八百年,戚东来可没料到,当年西海仙岛神刹中眉清目秀、眼纳灵光的小沙弥,可都长成了手眼通天的罗汉爷,失礼失礼,万勿见怪。”戚东来满面惊喜:“宝刹中三位大法师可还安好?当年相遇,本来约好一起入那花花人间去,酒肉穿肠、金银闪耀、美色缭绕,让那红尘来炼我一颗铁石心,奈何俗务缠身,一直未能成行,引以为憾。”

  “三位仙师已然彻悟大悟,三百年前就离开大寺,戏耍红尘中、游乐修行道,阿弥陀佛,他们三个才是真正大宗师,凡俗难祈望,中土世上最最神奇之人。”五长罗汉满脸虔诚,一字一字说得异常认真。

  “三位大师都是神仙中人,落生人间本就是委屈了他们……”大家好久不见,见面欢喜,戚东来得捧一捧朋友。

  三个套怪皮叠罗汉的矮子被人捧了,那还得了,人家都在捧,他们自己更得使劲捧自己,唯有如此才不辜负朋友。

  你来我往好一番川锣岳鼓,字字句句吹出了一张蒙了天的牛皮,罗汉老爷心满意足,咳嗽了两声:“骚老大,依老衲看……这件事就算了吧。”

  道理上讲,三尸不受法术或者法器变化。也就是小师娘这等神奇人物,能为他们炼化出来随身好剑与童棺,但是这些年里不知他们得了什么造化,居然叠罗汉穿起了一件画皮,还混入月上天中去了。

  以三个矮子的性子,自然是盼着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是天魔宗与离山高手尽出,月上天纠集党羽,三方大大混战一场才算过瘾。不过面子上看……五长罗汉到底是月上天的人,总得假惺惺地劝解两句。

  和尚的话说完,戚东来身后突兀魔焰冲天,刚刚被他插在地上的那面小小三角旗刹那暴涨,化千丈法旗直插苍穹!

  缭绕巨旗,层层黑红魔焰如大蚺蜿蜒吞吐,遮蔽一方的黑色旗帜上,赫赫一方大字狰狞:魔!

  天魔宗大师兄的笑容突然清淡了:“大师啊,你看坟包矮不矮,空来山门徒走累了坐上去歇口气,那坟包就是天魔宗的一座山头;你看屁股帘子脏不脏,空来山弟子无聊了找根树枝把它挑起来,那屁股帘子就是天魔宗的一面旗子……大师,你家这位老妹子要搜我的东来城,你让我怎么算了。”

  “她可不是我家老妹子,三叠大寺,佛门正宗,只有和尚没有妹子。”五长和尚立刻摇头,随即又笑道:“之前不是不晓得你要在此插旗么,既是你的城不搜也罢,老衲在月上天里也有几分薄面,我这就和教友们说说去,不搜了,不搜了。”

  和尚扔面子,戚东来接面子,痛快点头:“那成,不搜就好,咱们魔家弟子做事最是和气。再请大师和贵宗道友合计下,看哪一位来和我做个交办,把过路钱给结清了。插旗立城,费心费力,图的就是个‘卖路’的赚头,将心向月之人都是心怀大慈悲的神仙人物,自是不舍得在下白忙这一场啊。”

  插旗立城,直接开张劫道,一旁坐着的苏景闻言莞尔,五长和尚眨巴着眼睛不知该说点啥,而戚东来的话还没说完:“结清路钱是其一,另外还要请月上天诸位神仙道友再给我个方便:大家纳资过路,骚人远接高迎小心侍候,这都没得说,不过这位西钩巡视妹子,得请她单独留下。刚才西钩老妹子她说此城唤作西钩城……东来城变成了西钩城,这是要拆我的牌匾夺我的产业,没得办法了……”说到这里,虬须大汉转目望向西钩巡视肖婆婆:“只好不共戴天了。”

  最后一句时,戚东来脸上笑容欢畅,可眼中又哪存得半点笑意。虬须汉,威猛人,豹目含煞,凶戾十足!

  前面长篇大论都是啰嗦,唯独最后一句话,直接把仇疙瘩系到死。

  天魔宗大师兄,要和月上天肖婆婆不共戴天。

  修行道上人所共知,天魔宗不理别家事情,不会主动向别宗寻衅,事情也却是如此,古时天魔宗也好今日空来山也罢,魔崽子们嚣张跋扈是有的,但只是嚣自己张跋自己扈,从未见他们主动跑去招惹别人。

  蚩秀当年挑战各宗,态度狂妄自大,可挑战本身都是按照修行道上的切磋规矩来的。再说这次事情,肖婆婆惹祸在前,可她惹的是离山,和戚东来不存半个大钱的关系,若是其他天魔弟子在此,多半不会插手,反正苏景本就不是好惹的。

  可戚东来就插了这一手,就无缘无故地找上了肖婆婆,管你老妹子冤枉不冤枉,憎厌魔传人今天就死死磕住了她的碴。

  其实苏景也一直在奇怪,多年相交,对戚东来他是了解的,骚人是个什么性子?不争强不好胜、惹人腻歪为荣光,背后下手当幸福。像今天这样的场面,戚东来当会让苏景上前,自己躲在一旁看热闹,关键时候有机会就坑上对方一次狠的。这样才是骚人的作风。

  可今次不知为何转了性子,戚东来主动冲锋陷阵,直接就对上了月上天,对上了肖婆婆。看得见的是他在笑,看不见的是他杀心已动……

  迎上戚东来的目光,肖婆婆全不退让。一口气早就憋在心里了,平心而论,对上天魔宗让她有些头疼,但戚东来如此相逼她又岂能退让,森然道:“老婆子活了几千年,从未见过阁下这等不讲道理之人……”

  刚说了半句话,戚东来就回手指向三剑,打断肖婆婆:“那边那孩子,他是个讲理之人,你不跟他讲理。”手臂回转、手指指向自己:“骚人从小到大不知‘讲理’为何物,你却站在着和我讲理。老妹子,你一把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么。”

  稍顿、提息,戚东来笑:“骚人,不讲理。你趁早也别废话了,把我宰了,你就能活。”

  第九百三十三章 空来山中人,势灭月上天

  “骚、戚东来,你怎了?”苏景传音入密,问戚东来。

  虬须大汉今天对敌时候明显不对劲,修行道上,争争斗斗再平常不过,可是到得现在,戚东来摆明要斩杀肖老太,“月上天”在场修家无数,又岂能善罢甘休。

  小小一场争斗硬要被戚东来架成一番腥风血雨,可事情起头是离山娃娃受了欺负、明明与天魔宗全无关系,是以苏景不能不问了。

  “还记得我对你说的‘莫名其妙’么?”戚东来反问苏景,但非密语,而是当着无数修家面前,直接开声询问。

  得灵犀指引,戚东来魔功大进,得画兔成活、无中生有无上妙法,不过这灵犀来得莫名其妙,自己的本领来得莫名其妙……这是在莫耶时戚东来对苏景说过的话。

  待苏景点头后,戚东来闭上了眼睛,下颌微微扬起,语气里没法说的古怪:“莫名其妙之后,就是心念躁动,我烦。烦得想杀人啊。”说着,虬须大汉豹眼猛睁,双目如炬瞪向肖婆婆,再开声时……他的声音骤变!再不见媚气女腔,真正威猛大汉的威猛狮吼:“晓得了?!今日杀你,无缘无由,无仇无恨,没个狗屁道理,就是老子想杀人!”

  字字狮吼,化奔雷冲腾九霄,但轰动未落戚东来忽又展颜一笑,重归于“媚”,大汉本色只在瞬间流露后就恢复“憎厌”,一笑妖娆:“肖婆婆救苦救难,来得正好。”

  修炼所致让戚东来杀心躁动,肖婆婆运气不好,正正撞上了戚东来的霉头。但话说回来,事有起因结果,若非肖婆婆倚强凌弱,也不会无缘无故就被戚东来磕住。

  不过以魔家弟子的性情,哪会再去细细给人分辨事情经过,来去因果,只看此刻、只看本心。虬须汉想杀肖婆婆,那便足够!

  “对了,还有一事,非得要向诸位做个交代,”戚东来声音甜甜:“逞凶之人,骚戚东来,此事和离山不存半点牵连,将来诸位要为肖老妹子报仇,找我就是了。”

  言辞间已经把肖婆婆看成死人。

  老太婆早已怒气满心,事到如今就算戚东来要收手她也不肯善罢甘休,心中动咒手上掐诀,三色玉石好剑嗡嗡低鸣。

  一旁苏景也告起身。打杀、结怨、与月上天斗个天翻地覆苏景全无所惧,就算为了骚人,苏景把性命搭上也不算白死,只是事情不应该是现在的样子。

  苏景打算换下戚东来,把这场麻烦接下来……就在此刻,忽然一个女子声音飘入众人耳中:“月上天掌宗十五,见过天魔大兄,见过离山苏先生。”

  仿佛金匙轻敲于冰瓶,纯净、空灵之声。

  随着说话,身着月白长裙的年轻女子显现半空,裙裾随风轻摆,女子落足地面。

  一见此人,上至西钩巡视,下至普通教众,月上天在场所有修家全都手按眉心深深鞠躬,以本教之礼拜迎,所有人口称“拜见尊者”,人数众多且未经刻意操练,问礼声音参差不齐,可问候声里那份虔诚与欣喜无论如何掺假不来。

  十五尊者现身。独目女子,右眼已瞎,当是久远前外创所致,但她不遮不挡,就把一只黑漆漆的“窟窿”裸呈于面。细看五官,十五尊者相貌平平,再少了一只眼睛,就显得有些丑陋了。

  丑陋,任谁初见此人,都不会觉得她好看。但任谁也不会因为她不好看就对她升起疏离之意,她的长相不好,可她的神情清静自然,气意安详静谧,不富贵不高高在上,也绝不卑贱不矫揉造作,她在身边时候……好像家人。

  没太多道理可讲,就是家人的感觉,在她面前打喷嚏时候没来得及捂住嘴巴也无需尴尬、喝呛了水她来帮你捶背你不会生出谢意只觉理所当然的亲人。

  十五出声打招呼,点到了苏景之名,苏景自然还礼,之后微笑道:“尊者来得巧,时间刚刚好。”

  事情几成僵局,眼看就要动手打杀时候她现身了,是巧合还是她本就隐身在侧冷眼旁观?苏景懒得追究,点到一句就是了。

  若十五早都匿藏在场,事先苏景却未能察觉……未能察觉又怎样,道法万千各有精彩,会藏的不一定就能打,能打的死在不能打的手中更多到数不过来,今日苏景眼界何其高远,早都不局限在一法一术这些小小关节上了。

  戚东来依旧那副德行,也对十五唱了个礼,跟着笑道:“刚好,十五尊者可以和西钩巡使见上最后一面,有话交代还请趁早。”

  话音未落,忽闻连串冷笑声音,天边云驾急急,又有三位月上天信徒纵云赶到,人数少,但个个如肖婆婆一般,把境界修到了巅顶,跨入逍遥问的顶尖大修,何须介绍身份,一看便知这三人的身份与肖婆婆相若,为一方巡天使者。

  不等纵云赶来、作声冷笑之人开口,十五尊者就摆了摆手,不让属下出声,她自己也不理会苏景,径自对戚东来道:“刚刚先生说过,今日逞凶之人为阁下,与离山全无干系。”

  戚东来点头,同时对欲开口的苏景摇头笑道:“想来十五尊者还有后话,骚人想听听她怎么说。”

  果然,十五继续道:“嗯,与离山没关系……十五想再问先生:你欲斩我西钩巡使,此事与空来山天魔宗有关系么?”

  戚东来要杀人,是他自己的杀心动荡,此举与空来山无关。但是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天魔宗掌门大师兄,他是空来山的人。

  事无关,人却脱不开干系。

  戚东来不置可否,直追主题:“尊者究竟想告诉骚人什么,不妨直说吧。”

  “不行的。我想说的就是这句话:戚先生,你这样不行的。”十五尊者摇头:“以我所知,先生虽有天魔大兄之名,但在空来山上……认同先生之人不是很多。”

  戚东来哈哈一笑:“尊者客气了,不用给我留面子,什么不是很多,是根本没有!”笑声媚,但无喜无怒,说起“无人认同自己”,他只是讲一桩实情。

  十五尊者微笑恬静,岔开话题:“六十年前游历北方时候,十五有幸结识空来山大魔君蚩秀先生,得魔君赏识结下一段交谊……六十年前那场游历,十五得遇两件至幸事情,其一便是在北地结交魔君。得遇知己,此生一快。”

  话说到此,月上天信徒中有人发问,满是期待的语气:“尊者六十年前遇到的另件幸运事又是什么?”

  发问者,三叠大寺五短身材五长罗汉。

  十五一笑:“另件事就是在西海遇到不出世的大德高僧,五长大师。”

  五长大师心满意足,乐不可支:“和那蚩秀相提并论,稍有遗憾,但所谓抱残守缺……阿弥陀佛就是了。尊者继续说,继续说,不用理会我。”

  十五转目,再望戚东来,素手翻开亮出一物:“魔君厚赠,十五从不敢离身,戚先生可认得此物。”

  一面小小的镜子,戚东来自是识得此物,只点头未出声。

  十五尊者继续笑道:“那就请戚先生稍待,十五这就唤请魔君,向他问个:公道。”言罢指上祭起一点灵光,向着铜镜按去。

  一旁苏景微微皱眉……十五得蚩秀相赠随时可唤来魔君的宝物,足见双方交情不浅。今天双方喊打喊杀事情不小,可再大的事情没发生又算得个屁。原来两宗门主有交情,这是大好事,摆明开来说个清楚,未必劝不退戚东来,今天事情作罢岂不是好,留下三分余地日后好相见。

  但十五不作半句劝解,直接就唤蚩秀前来相见。若是其他天魔弟子还好,偏偏在此惹是生非的是戚东来,以他在空来山的人缘,以他在魔家弟子中的地位,蚩秀到场后会怎样何须猜测。魔君必会斥责戚东来。

  事情没有对错之分,既然戚东来说出“不共戴天”四字,就不要怪十五尊者不留余地,这一重没什么可说,只是苏景今日见到十五行事,全无传说中“温婉柔善、不争于世”之意。

  吃准了戚东来的人缘,用魔君治他一个笑话来给天下看,这位十五尊者为人如何姑且不论,手段总是狠辣的。

  修了憎厌魔,戚东来就不好面子了,但这个面子栽得未免太狠,至少苏景是看不过的,开口欲言,仍想把此事架回到自己身上,可是不等他开口、出面,戚东来就对苏景摇摇头,语气漠然:“镜在她手上,她唤我师弟,是她与师弟之间的渊源;师弟到场,如何对我又是我天魔宗的门务,与离山、与你无关。”

  说话功夫里,独目女子手中铜镜玄光绽放开来,片刻后光芒散去,蚩秀已然现身场内。并非蚩秀本人,是他的一道影身封印镜内,被唤醒后影身与本尊灵犀勾连,真人不曾到场但执法问责与本尊无异。

  蚩秀先看戚东来,微皱眉,全不掩饰自己对师兄的厌恶,随后他又看了戚东来插旗的那面“占城魔旗”一眼,冷哂,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做师弟的不和师兄打招呼,倒是对苏景点了点头,最后蚩秀望向十五,面上微笑浮现:“尊者,好久不曾相见了。今日唤我何事,力所能及绝不敢辞。”

  十五敛衽、仔细施礼和问礼,随即微笑道:“打扰魔君清修,十五诚惶诚恐,奈何今日事情事关天魔宗、月上天两宗和睦,非得要想魔君请一句公道之言不可。”跟着她又望向肖婆婆:“西钩巡视,事情前因后果,还请婆婆对魔君呈禀。”

  肖老太把事情说了一遍,苏景等人就在旁边,她不能添油加醋,但详略是“得当”得很,之前与三剑的重重交涉仅在“小小争执”中四字带过,至于戚东来插旗、占城、卖路、只因修行不爽杀心躁动就和肖婆婆“不共戴天”,说得仔仔细细。

  言罢肖老太退开一旁,十五接口:“事情经过就是如此了,魔君怎么看。”

  蚩秀再次转头,望向了自己师兄,沉默片刻后冷冷道:“拔旗。”

  戚东来不存丝毫犹豫,扬手收了自己占城的魔旗。虬须汉面上不见委屈不见难过,神情平静目光漠然,与师弟对望。

  蚩秀的声音越发阴冷了:“骚戚东来,你好样的……果然好样的。”冷语之中,蚩秀转身又望回十五尊者:“你手下那个肖老太,很金贵么?杀不得么?”

  这是怎样的怪话,饶是十五尊者心生九窍一时间也没能明白,愣住。

  而蚩秀声音不停:“戚东来想杀人,有本事你把他杀了,没本事你就被他斩了,这等事情你唤我做甚?”

  “唤我来,即便是我真身到来,能做的也只有一件事:帮他杀。戚东来在宗内人缘臭,莫说我,就是我师尊在世时候也厌恶他,但他再惹同门憎厌,你可曾听说天魔宗将他开革除名?未除名,就是我天魔弟子。你可曾听说古往今来,有过天魔弟子不帮同门的例子?”

  “唤我来,是你以为你我交情大到为你手下一个老虔婆,我能舍了自家门内一魔徒?又或者你以为我天魔宗是什么样的门宗,以为我这魔君是何等样人,会当着你们面前叱喝我空来山同门、要他给你赔礼认错、削他的威风来涨你们的面子?”

  “唤我来,是为找我要公道?好,我给你公道,天魔宗的公道便是:今日事情,若戚东来斩了肖老太,月上天但有怨恨,大可来我空来山寻仇。空来不动,天魔不动,日日夜夜敞开山门等着你们来;若肖老太伤了戚东来……骚人溅血一刻,中土世上天魔宗与月上天再无共存之日。空来山中人,誓灭月上天!”

  “唤我来,这次我来了。相谈甚欢!也许下次见面很快,就在西海之滨,月上天拜月大典、天魔宗立宗之庆……两典并于一礼,算得中土盛事,哈哈!”蚩秀出声大笑。

  前面几句话全无可说,唯独最后一句,乍一听又些莫名其妙。

  可仔细想想……月上天要在西海之滨做典仪,天魔宗近日也在空来山准备立宗万年的魔家大庆,但、如果今天戚东来杀人不成反被杀,空来山便不在山中行典做庆,即刻启程、举山邪魔杀往西海之滨,摧毁月上天!如此,两典并于一礼,血杀大庆!

  与强弱无关,天魔弟子行事不看实力只问本心。

  话说完,蚩秀再不理会十五尊者,转回头先对苏景冷冷道:“我不管前因怎样,既然我已经来了,这件事就跟你离山再没丁点关系,天魔宗与月上天的事,离山若插手,莫怪空来山翻脸。”

  不等苏景回答蚩秀又问戚东来:“骚人,我早就想问你一句,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丢人?”

  是问,但无需骚戚东来应声,蚩秀就直接给出了答案,伸出手指一指戚东来:“你。你就是丢人。但你丢自己的人也就罢了,在外面喊打喊杀,到头来反倒让那老虔婆把你宰了,丢的就是空来山的人了。好自为之。”

  话说完蚩秀欲走,但又想起了什么,本都开始消散的身形又重新凝聚:“骚、戚东来听令!”

  “魔君法谕,纵死不辞。”

  蚩秀以魔君身份颁令,戚东来不敢怠慢,立刻躬身领命。

  “本座误信他人,赠出封影古镜,与我追讨回来。”要回镜子,不过蚩秀对十五一句话的事情,一来那件宝物本就算不得珍贵,不过是个能随时聊天的小玩意;二来蚩秀直接对月上天翻脸了,这镜子十五还留着做什么,没事的时候唤蚩秀出来对骂么;何况以十五的身份,众目睽睽下哪里会赖别人的宝物。

  可蚩秀根本不想再和十五说话,传令戚东来后,身形崩散,走了。

  就凭十五让蚩秀来问责戚东来,蚩秀便坦言自认误信旁人,魔君自有魔君担当,认错与傲骨本就不是对立两面。

  其实今天事情,如果抛开三剑遭遇,只论戚东来与肖婆婆之争,不管怎么可能,都是戚东来混蛋……

  戚东来是混蛋,可蚩秀也是混蛋,一门两兄弟都是混蛋,因为他们的师父前任大魔君就是混蛋。

  修行之人为何这么浑,因为大魔君拜的是天魔,天魔就是混蛋,那所有空来山门徒都是修魔的……整座天魔宗,干脆就是个混蛋门宗。和他们讨公道,和他们讲道理,找着混蛋来骂自己是混蛋么。

  苏景忍不住地要笑,密语问身边三剑:“你觉得这门宗如何?”

  长辈询问,哪能不说实话,三剑密语相应:“挺好啊。”

  本想扇戚东来的耳光,哪料到混蛋师兄的混蛋师弟来了反倒狠狠栽了她自己的颜面,十五尊者微蹙眉。

  戚东来笑嘻嘻,没惊喜也没意外,他早就知晓结果怎样。蚩秀前脚走了骚人又把刚才那面旗子插回远处,先咳嗽了一声,也分不清他在对谁说话:“这个……我师弟贵人事忙,错把我这骚人记成丢人,情有可原,大家莫怪他啊。”随即他望向十五:“尊者,我家魔君之令您也听见了,咳,他送人的东西,要我拿回来,也不怕我为难,我这个师弟啊……”

  这时候月上天中有人开口,叹气:“唉,这事可办瞎了。”

  评论之事,自然指得“找魔君要公道、制裁戚东来”;评事之人,口无遮拦大法师,西海三叠五长罗汉。他一出声,立刻招来同宗不知多少愤怒目光,五长罗汉泰然自处,还辩:“说实话有错?将心向月,心口如一,你们还是不够虔诚啊。”

  说完,怪和尚走上两步来到十五尊者身前,双手合十:“尊者且慢闹心,还请先听五长一言。”

  十五尊者的微笑与之前不见两样:“五长大师请讲。”

  “还拿着镜子作甚,快还给人家啊。”和尚开口,真着急,直接从十五尊者手中拿过了镜子,小心翼翼地捧着去还给戚东来:“骚人你收好,万一打烂了可算不到我们月上天头上!”

  往返一趟,五长罗汉重回十五身前,这才说起正题:“启禀尊者,魔宗护短,骚人跋扈。一窝子的混账,十足可恨。打,咱们不怕,和尚一个人就把他们全打了;可打得了小魔崽子,还能打得了老魔祖宗么?据老衲所知,空来山上可是坐着一尊真金十足的上位魔尊,难惹啊!莫说咱们这些拜月的,那位老天魔一怒,怕是真月亮都能给砸了,到时候咱没月亮可拜,那可麻烦大了。何况,还有离山!你看那苏景,从始至终笑得一团和气,其实他和戚东来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这个离山小师叔修的是道,修出来的却是魔,但凡今天戚东来要吃点亏,姓苏的必定翻脸!”

  苏景又被点名,不能不应一声,笑道:“大师言重了,苏景不想翻脸。”

  “尊者你听,苏景说‘不想’,这等说辞,干脆就是威胁咱们了!”五长和尚煽风点火,摇头叹息:“今日情形,咱们骑虎难下啊……要我说就是肖婆婆不晓事,大家平平安安赶路不好么,非得去招惹人家离山娃娃。没想到惹出来的不是假装喜欢讲理的离山前辈,直接把根本不讲理的天魔崽子给惹出来了,咳,我认识一位裘婆婆,认识一位肖婆婆,两个都是婆婆,怎么差距如此遥远。”

  所幸三个矮子扮成了一个和尚,说话只能一个开口,若是三人都能出声,话题怕是要被岔开更远了。肖婆婆脸色铁青,一群月上天教众也都面色不善,就连十五尊者都略显无奈,打断歪题直接问道:“今日之事,依大师之见,当如何处置才好呢?”

  “就算肖婆婆不晓事,好歹也是我明月信徒,总不能眼看着她被人家斩了……要是她把骚人杀了可就更不得了。”和尚边说边摇头:“为今之之计啊,老衲以为只有一个办法,可得事情两全,既不与天魔宗冲突,又不用舍了肖婆婆的性命,大家还都特别有面子,开开心心各做各的庆典。”

  该卖关子的时候三尸是一定要卖关子的,旁人如何不耐烦他们才不理会……不是不理会,是他们越烦越好。

  “大师请讲,十五恭听。”尊者从容,一宗之长的风仪卓越。

  “老衲之计:将那混不吝的骚、戚东来收入我月上天教内!同宗同信,共拜明月,大家亲如手足,他自然就不会再打肖婆婆了。”浑和尚说出了自己的浑主意,得意非凡。

  雷动好酒肉、赤目喜金银、拈花迷女色,三尸各有所好,但大欲之下,三尸共同钟爱之事,“捣乱”一定能排入前三。

  骚戚东来笑了,苏景笑了,就连十五尊者都笑了:“三位大师如此戏弄,十五可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三位”两字,独目女子咬音稍重。

  第九百三十四章 广散古镜,三仙罗汉

  五长和尚眨眨眼睛,试探:“三位?”

  十五的微笑始终不变,永远都是从容的,颔首、反问以应:“不是么。”

  竟然被人勘破真形,且还不知道十五已经看穿了多久。遭对方点名真相,三尸的神情变了:先前得意开心彻底散去,换做……清静、高远、心已超然世外人只存于思境,真正大德空明相,真正大宗师气意!

  和尚微微笑,双手合十,慈悲声中沁透禅香:“你快别逗了。那边大胡子要杀肖婆婆了。”

  再怎么大宗师,能搅赖皮的时候就一定不认账。

  十五似是得了提醒,点头道:“还请三位大师稍候,你我待会再聊。”话说完,她却并未望向戚东来,也无意去管骚人与肖婆婆间的仇怨,而是嘴巴一张,将一枚三寸高矮精致小磬吐在手心里,另只手屈指轻轻一弹,叮地细响轻扬悠远,煞是动听……

  紫霄国,皇城禁地,后园花丛中,一头黑紫色的毒蜂正围着一株忘乡花嗡嗡地飞着,采蜜,突然毒蜂身上传出“叮”的一声悦耳磬鸣。毒蜂身上就此冒起滚滚黑烟。

  顷刻黑烟散去,毒蜂化作人形,锦袍蟒带巫玉冠的年轻男子,眉心一道紫痕逆冲发髻,正是今日紫霄皇廷四太子,紫霄圭圭。

  紫霄圭圭被打断修行,面上却全无不悦,微笑着自囊中取出一面月纹古镜,微笑道:“尊者何事唤我……”话未说完,他眉头忽然一皱,已然看清了镜中情形。

  不存丝毫犹豫,紫霄圭圭直入后宫,去见母后紫游牵,双手奉上月纹铜镜:“孩儿四十年前在外偶遇月上天十五尊者,相谈欢愉,得此镜相赠,修行闲暇时候偶有联络,不久前十五尊者传讯过来,待月上天西海之滨拜月大典时请我镜中观礼,适才镜中显像,但并非拜月之典……母后请看。”

  月上天的名头,紫游牵自是知晓的,十五尊者的为人她也多有耳闻。修行中人,彼此互有往来不算什么大事,东宫娘娘还挺开心:“这个十五长得好看么?”说着,她接过了四郎递上的镜子,一看、讶然、失笑:“这是……要打架?”

  镜中所映景色,正是大漠古中的情形,苏景在笑,戚东来在笑,十五尊者同样在笑,可紫游牵这等修行了几千年的老妖怪目光何等锐利,一眼就看出:他们要打架。

  月纹古镜摆放面前,紫游牵笑道:“把你兄弟姐妹,舅舅姨娘他们都叫来,告诉他们有热闹,大家都来看。另外再传去离山一讯,问下他们用帮忙么。”

  苏景、戚东来对上月上天,最近难得的好戏,中断修行来看也是值得的。至于传讯离山相询,这种事情离山何须别宗帮忙,传讯过去问一声不过是个态度罢了。

  ……

  大成学,子不语阁,一炉新香刚刚点燃,新任掌宗秭归先生在看书。

  古卷,乍一看平平无奇,可若加些仔细就能看出奇怪之处:书中密密麻麻的篆字,笔触字架各不相同,第一字潦草、第二字工整、第三字重笔烈墨、第四字浅若无痕、第五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第六字秀清飘逸仿佛要从书上飞走、第七字瘦弱斜长、第八字又饱满圆润……仿佛这本书,每个字都是不同人写就的。

  古卷摆放面前,秭归看得很慢……甚至不能算作“看”,而是“摸”,盲人读简牍般一个字一个字地向下摸。老先生双目半闭,口中无声但双唇嗡动,正读书入神,忽然书中传出“叮”一声磬鸣。

  秭归先生皱皱眉头:“乔安,什么事情。”

  先生面前卷内,一枚清秀娟婉的篆字“跳”了起来。一颗字,真就跳出了书、跳落了地,化作一个身穿书生袍、头扎正气巾的秀气少女。

  少女名唤乔安,略显局促:“启禀先生,弟子十年前出学游历,行至汉中正逢新春大旱,千里干涸秧苗枯败,弟子正欲行法求雨不料有人先我一步,唤请甘霖滋润汉中,破去苦旱还绿于秧,行法之人正是月上天十五尊者,由此乔安与尊者结缘,结伴游学六百里,临别时得赠一枚月纹古镜,月磬动音,古镜显像……半月前尊者曾传讯过来,月上天将于西海之滨做拜月之典,约我镜中观礼。”

  她和师兄弟本来正在秭归先生相助下做“持字修”,意外被身上法器声音打断,不大不小地算是犯了个错,不敢不把事情说清楚。

  因扶道护世结交,这样的朋友秭归不会责怪弟子,笑了笑:“拜月之典要开始了么?”

  乔安这才敢把镜子取出来观看,看了一眼,俏面上神情古怪,不敢多说什么直接把镜子呈于师尊。

  接过镜子一看,老夫子咦了一声,随即笑道:“这是要打架么?都出来看看吧。”说这话夫子伸手抓起面前古卷,哗啦哗啦地抖动几下,书里面的“字”全都从书中跳了出来,落地化归人形,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好多书生。

  化形入字、持字入卷,大成学弟子修心之道。

  五千年前,大成学决战邪魔大宗赤血川,掌教夫子右手剑左手卷只身赴会,待到开战时古书开卷书生满天,大成学持字之术一举成名。

  ……

  紫霄国,大成学两宗皆有月磬声轻扬,但又何止这两大天宗。离山、涅罗坞、甚至破后重立尚未重拾威望的无双城,还有修行道上众多大小门宗……大漠古城中十五尊者一指轻弹,中土世界大大小小上百门宗磬声悠扬、月镜显像。

  十五尊者百年中游历四方,各处传教,兴起一座拜月天不算,更结交了数不清的修家朋友。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功夫,苏景就察觉一道道“天听灵识”自天地各处集中过来,关注于场内,哪还会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

  法术不同、环境不同,不过此刻状况与当年玄天道一镜凌天、传像天下何其相似。

  苏景笑了下:“尊者结交天下,惹人羡慕。”

  “苏先生面前,十五怎敢当得‘结交天下’四字。”十五微微笑:“广散月镜,一是联络方便,另还存了我一份私心:西海之滨,拜月之典,盼能多几位修家前辈透镜观礼。今日提前用到此镜,委实无奈之举,务请体谅。”

  十五尊者请来无数修家共看此地,事情再起变化,戚东来现在不急着杀人,抱起双臂对苏景笑道:“照我看,她又冲着你来了。”

  “来就来吧,我都坐半天了。”苏景应着,挥袖把椅子收了起来。

  另一边,十五不再理会苏景,唤来各宗修家“关注”后,十五重新望向五长和尚:“三位矮尊者画皮好手段,若非十五近日修成‘无遮目’,怕是会被三位一直蒙骗下去了。”

  说话时,十五独目将五长罗汉从头打量到脚:“三仙叠罗汉,大头瘦罗汉在下,红目凶罗汉在中,满面笑容胖罗汉最上,十五可有说错么?”

  说得分毫不差,三尸叠罗汉,轮流当“脑袋”,今天正好拈花神君在最上,被他赶上这场大热闹,能够随时唠叨废话,惹得赤目和雷动好生嫉妒。

  只要画皮没被真正揭开,三尸是抵死不肯认账的,五长罗汉装过大宗师后再装傻,迎着十五的目光应道:“尊者说的是……”一边说,转回头向身后望去,肖婆婆就在他们身后。

  五长罗汉打量老太婆:“肖婆婆?着画皮、叠罗汉?”

  肖婆婆今天别扭极了,又听到尊者对罗汉之言,立刻阴声叱喝:“大胆妖僧,究竟何方妖孽!”

  “婆婆慎言,三位仙尊绝非妖孽,”十五接过肖婆婆的话:“三大宗师,坐拥不死之身,修习无上剑法,生死追随离山苏先生,驾童棺穿遁阴阳、执神剑斩灭妖魔,承天护道造福人间,威名冠盖中土乾坤。十五久慕三位仙尊之名,奈何无处寻见仙踪法驾,引以为憾。全不料,三位仙尊早在六十年前就已入教月上天了。”

  三尸跟随苏景上天入地,做成大事无数,早就是修行道上的成名人物了。此刻十五把话到这个份上,在场的、观镜的,关注于大漠古城的无数修家,哪还听不懂十五尊者的指责:离山苏景身边三个矮子,扮成个和尚混入月上天。

  再仔细看看这个怪和尚,实实在在看不出什么法术破绽,但抛开法术不论的话……手奇短腿奇矮身子奇长几乎没脖子直接双肩扛脑袋,倒是真像极了三个矮子叠罗汉。

  “本教初兴,立宗百年全然谈不到传承、根基,我行走月下,求能代月播光遍洒清辉,传教百年中、月上天门户大开,只要愿将此心向明月,不分出身不分族类不分修法深浅,皆可成我教宗手足。今日明月信徒,本就来自五湖四海、各个宗们洞府。”十五语气听不出责怪味道,只是在说事情、说实情:“本来三位矮仙尊入我月上天,是十五之幸,是月宗荣光。只是十五不明白,三位离山高人为何乔装。”

  第九百三十五章 笃信明月,五长虔诚

  话说到此,声音稍顿,十五将独目望向苏景:“月上天根基浅薄,远远比不得中土世上诸多仙山灵谷,但……也有几道粗浅修法,只在明月信徒间流传、修行的。”

  一边说话,十五双手各自捏了一个古怪手印:“浅薄之术,不值一提,十五造次了,诸君见谅。”言罢闭目片刻心咒行转,口中轻轻呼喝两字:“悬顶。”左手手印向着东南方向遥遥一扣,三息过后身躯伏低右手印向古城地面用力按下。

  旋即,干燥大漠、荒凉古城中,浓浓湿气扑面而来,层层水花自干燥沙地下不断涌动、溢出……就那么一下子,众人所在百里方圆沙漠,化作沙水浑浊的“粘稠”湿沼。

  莫名其妙,水从何来?

  十五尊者收法敛势:“西南婵州红线城东三百里外悬顶山,山中水汽尽丧已化沙砾岩地,悬顶山之水,尽在于此。诸位放心,山中水、木中水皆挪移至此,但我未动鸟兽体血,更不层伤人。”十五指了指地面。之后又对身后教众道:“穆先生,还请你辛苦一趟,即刻去往悬顶山,附近有樵民猎户靠山吃饭,金银补偿必不可少。”

  动咒掐诀,心念一转便抽一山水,穿透万里遥远、润身边沙漠。

  悬顶山远在西南,除非附近修宗,否则谁能立刻分辨真假……又怎么可能有假,这种随时能被戳穿的谎话,小孩子也不会说,何况十五尊者。

  见过十五演法,场内场外众多修家无一例外,全都大吃一惊!能在百年内将一座“月上天”宗办得风生水起颇具规模,足见十五能力不凡,即便少人见过她出手争斗,也不难猜出此人修为不凡。别的不提,单说她手下的四方巡使,个个都是十二境大修,手下已然如此了得,宗主又岂会差劲。

  可即便知道她凶猛,仍未能想到她居然如此了得。

  不等别人开口,五长罗汉就已大声喝彩:“尊者了不起的法术!这要是哪个不长眼睛光膀子的大胡子匪类敢和咱们月上天为难,尊者动动心念,登时抽干他全身鲜血!”其实又何止“匪类”,哪家门宗惹恼了十五,她一动法干脆“抽干”对头的山,敌人老巢连根拔起!

  喝彩一起,众人只觉啼笑皆非,人家要揭你画皮,你反来还为人家喝彩。这得是多没心没肺的“和尚”。不过也因啼笑皆非,十五这一道“涸悬顶泽沙漠”法术的可怕感觉也被冲淡不少。

  对十五的法术苏景无动于衷,反倒是身边三剑神情有异,被他看在了眼中:“怎了?”

  “弟子既是西南人。家人常住婵州红线城,千年前先祖都主于悬顶山山中。”三剑声音低沉。

  十五尊者一笑接口:“小友放心,那山遭我法术所侵,但一虫一鸟,一人一兽都不曾损丧,都活得好好的。”

  人没事,可山没了,那山里有先民遗迹,有信仰有图腾……是故乡!

  拍了拍三剑肩膀,示意他放松心情,苏景望向十五:“尊者的功课做得充足,在我意料之外。”

  这沙漠外围,西北塞上也不是没有山,再向西去两千里后干脆就是汪洋大海,近处就有山、有海,十五却舍近求远,偏偏选了三剑先祖家乡“西南悬顶”施法,这又怎可能是巧合。

  显露法术,更为示威。

  至于“离山三剑”,同门或相熟朋友间的玩笑称呼,蚕健在离山和其他内门弟子也没太多区别,年轻弟子、未成气候,说一句“名不见经传”也不算夸张,但即便如此,十五竟能得知他故乡何在,这不是功课又是什么。

  “也不是刻意追查,十五立志月光普照,为传教方便,对修行弟子会多加些留意。”对苏景之问十五尊者一言带过,但也等若承认了她知道悬顶山是什么地方。

  苏景不置可否,反问:“尊者说完了?”

  “说的差不多了,可还想再啰嗦一句……久闻离山水行法术卓绝……其实月落人间时,多在水中,是以月上天宗内传承修法,也有许多水法。”

  苏景点点头:“看出来了。”

  抽水、搬水、润水,十五施展的法术本就为顶顶上乘的水行法术。

  又是请来各宗修家观镜、又是演法又是啰嗦,到得现在终告段落,十五暂时收声了,她要说的意思已然再明白不过。

  ……

  修童入山,修至半途改投他宗,这样的情形在中土世界、至少汉家东土算不得太罕见,对这种事,不同门宗态度不同,只看各家的门规上怎样说了,严苛的或会在弟子改宗前先废去远来的修为,宽容的只是收回门中法器留他原来本事,当然也有活进死出永不许该宗的教门。

  离山就曾有过几次先例,资质优秀的小童儿,被山中前辈引入门宗,可是修行几年过后,师父发现徒弟心中藏了一道与生俱来的佛家禅光,那也没什么可说,强留下来修道前途有限,不如送去弥天台,能够成就一番真修行。

  带艺投师,只要前后两头的师父都同意就无妨,这是一回事;可一宗弟子乔装改扮、潜入另一宗去偷学法术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大忌讳!

  天下皆知,三尸是苏景的人,苏景是离山弟子,三尸当然也脱不了干系,他们都是离山的人。

  离山人,改头换面隐藏身份,混入月上天。除了偷师学艺还能有其他什么解释。

  事情本还有一重解释不通之处:离山是怎样的门宗,若他自认水法第二,天下各宗谁敢认“水中冠绝”?月上天又算得什么了不起的门宗,有何不凡之处值得离山派人去偷学他们的本领。大财主跑去佃户人家偷钱,几人会信。

  但十五演法,山水听令,堵住了这个窟窿。她的本领确实了得,这一道枯山调水之法,试问天下能有几人为之。何况她还完成得如此轻松,全不见她有丝毫吃力模样。

  “偷师盗艺,放之四海皆为大忌,”十五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月上天与别家宗门有些区别,宗内传承的那几道粗陋修法,虽也珍惜重视,但真要被外门人物取走了,我们不会大动干戈。只要盗法之人行用得法,不去为非作歹,那就不追究了。只是十五想不明白:离山高人来我宗盗法,能偷走算贼人好手段,盗不走是我宗门侥幸……为何还要勾连天魔宗高人,必杀我宗内西钩巡视。是为给我月上天一个下马威,还是西钩巡视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

  这女子言辞厉害,短短两句话,又把今天的争执给裹了进来,且她不去理顺盗法、杀人两件事究竟有何联系,直接反问离山。而但凡心中有些沟壑的,顺着她的话想下来,也能猜出一种可能……莫不是肖婆婆怀疑了五长和尚的身份?

  “十五区区女子,于此世上无师无祖,虽也算得一宗之长,但宗内皆为月下人,皆为我手足兄弟,十五只怕对他们照顾稍有不周,从不敢请他们来动手行法来助我做什么。无奈之下才发动月镜,请动诸位前辈仙目入此间,见证一个公道。”

  十五的话说完,一个声音自天顶高处传来:“十五尊者想要的‘公道’是怎样?”

  剑声穿空,万里法声,问话者,今日离山剑宗三大掌宗长老之一,滇壶峰虞长老。

  十五应道:“我所求,不伤和气,不动干戈,今日事情就此作罢,三位矮仙尊随苏先生归宗去;肖婆婆再无人来做刁难,月上天继续西行、赶赴西海之滨做拜月大典。离山诸位仙家若有兴致,七日后可透镜观礼,十五不胜荣幸。”

  和和气气收场再好不过……可就算抛开戚东来会不会听苏景相劝,此事就这样作罢,离山盗艺之事坐实,三剑古族山乡被毁自认倒霉。

  虞长老呵呵笑道:“我宗苏师叔在场,没有老朽置喙余地。尊者的公道,就向我家师叔去说吧……好叫尊者知晓:苏景点头,即为离山点头;苏景拔剑,即为离山拔剑。”

  声音和和气气,就连“拔剑”两字都说得和蔼十足。言罢法声散去,虞长老传音过来只是摆明离山的态度:今日此间,苏景做主。至于小师叔是闯祸、是胡闹还是惹出天下不耻和咒骂,所有后果离山都接着。

  中土人间何止天魔一宗护短,离山也不例外。但差别在于:前者不问道理只看亲疏,哪怕此人十恶不赦,也只有空来山能处置,外人动他一根头发,和拆了空来山的门匾全无区别;后者则是“信任”,看道理也看亲疏,离山信苏景能占住道理。

  十五独目一转,望苏景:“苏先生怎么说?”

  苏先生还没说话,五长罗汉就抢先开口,摇头晃脑:“我不是三尸,我不跟苏景走,我将我心向明月,笃信明月,五长虔诚。我得去西海对月亮磕头去。”

  十五摇头:“事到如今,三位仙尊还要强撑口舌么?”

  五长罗汉双手合十,他胳膊短,合十的时候一直都有些吃力,须得缩胸耸肩:“经传: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仙子以为看透了,其实你看错了,你要是真看透了,就见到如来佛祖了。未见佛祖,那肯定就是看错了。”

  这算是什么辩解,用佛偈耍无赖么。十五尊者失笑,掐指做印,但印成后未曾落下:“十五修为浅薄,可自问,破去三位仙尊的画皮之术还做得来,只是动法难看,求请三位仙尊慈悲,莫再戏弄了。”

  “经传: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五长罗汉再摇头:“这句佛法,前半句说的是,罗汉就是罗汉;后半句说的是,罗汉剥了皮之后也是剥了皮的罗汉。十五尊者,太执着必受其苦,放下吧,放下吧……诶,你别动手啊!”

  第九百三十六章 排成一排,越走越快

  五长罗汉歪解经传,唠唠叨叨话没说完,十五已然将手中法印一转,虚扣和尚。

  手印之下,一道浅浅银色光芒洒落,正中五长罗汉眉心,罗汉哇呀一声怪叫跌坐在地——十五没了耐心,施法去破三尸画皮。

  十五的本领无需多论,她有十足把握,必能揭穿画皮……但施法过后,和尚还是和尚。

  五长摔坐在地,伸出小短手去摸自己的脸。

  摸完了,脸没变;低垂头、双手又去扒开自己的衣襟领子看肚皮,看过了,肚皮没变;再踢踢腿、挥挥手,手脚也没变,之前举手“涸山润漠”的十五,十成把握的一道法术竟未能揭去和尚画皮!

  十五有把握,三个矮子可没把握,他们晓得自己的画皮堪称神物,可还是吃不准会不会被十五挥手揭去……直到此刻,确定自己没事、自己“赢了”,五长罗汉目中惊疑一扫而空,乐颠颠地跳起来:“经传: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一点也不害怕。真就是真假就是假,尊者无缘无故来打我,我摔个跟头爬起来,唤作何处跌倒何处起身;或者尊者打我,我跌倒了就不爬起来了,唤作何处跌倒何处躺着……不管你打不打我,我起不起身,我都心无挂碍,无有恐怖。”

  三尸讲经,天下皆惊,所幸佛门正宗弥天台封山听不到。

  十五并不掩饰自己的惊诧,眯起眼睛开始重新打量这个五长罗汉。

  十五对离山的指责,尤其“离山勾结天魔宗”,那一番说辞其实算不得如何高明,但内中有一重关键:无论前因后果,无论孰是孰非,单只离山之人易形幻容“潜入”月上天盗法,就一定是离山有违道义,行事无耻。

  可关键中的关键是……五长和尚真得是三尸叠罗汉才行,怎证明?揭不开画皮,和尚一口咬定“我早将心向明月,你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这场官司还怎么打。

  不止十五,苏景也意外十足。

  这个时候,半天不曾再讲话的肖婆婆对十五躬身:“启禀尊者,老身有个笨办法,可破妖僧画皮:天下皆知,苏景身边三个矮子坐拥不死之身,无论斩杀于何处,三个矮子都会转生于苏景身后,飞棺、长剑随其生死往复……”

  笨,却简单。和尚若真是三尸乔装,直接把他斩杀就是。这边和尚死了,那边三尸从苏景身后钻出来,和尚到底是不是乔装,自然真相大白。

  而和尚嘴硬,非得说自己是月天上的人,就算十五杀他也是月宗门内事情,外人哪有资格来管他们的门务。

  听得老太婆竟说“杀个试试看”,五长和尚胖脸一惊,但很快又恢复常态,啪一声拍掌双手合十:“经传:佛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这句话是我佛教导后人,不要说谎,不要吹牛,不要说过的话转眼就忘。来来来,对面那个戚东来大胡子,跟我一起念:佛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

  戚东来哈哈大笑,又何止魔崽子,苏景、三剑、空中匿形雷长老和无数观镜修家都笑了:刚刚魔崽子说过要杀肖婆婆,五长和尚这是催他赶快动手。

  到得现在和尚画皮仍在未露真身,可所有和苏景相熟之人,哪个不是笃定万分:他要不是三个矮子,我就是矮子!

  杀人的事情的确是耽搁得久了些,骚戚东来边笑边迈步上前,但很快又被苏景拦住了。

  拦下魔崽子,苏景笑着摇摇头,可三尸演戏到兴头,说什么不肯让出台子,不等苏景开口,五长罗汉忽地沉声一叹,悲戚过后,眼中满满尽是清澈光芒……从肖婆婆欺负离山弟子到现在,好半晌过去,红日西沉天已入夜,大漠晴空万里无云,点点星光闪烁,一轮弦月初升。天已黑,由此显得和尚的双目更加明亮。

  明亮双目一眨,五长罗汉微笑清静:“不见菩提,又何妨寂灭。心净便是身净,身净何惧轮回。”说这话,小拳头一挥,直接给自己的太阳穴来了一拳。

  拳落、身倒,咕咚声中五长罗汉倒地……死了。

  真死了。

  高深修家辨人生死,何须摸心探息,灵识一扫立辨真伪,和尚死得透透的,为证清白他居然把自己打死了。

  和尚死了,苏景身后不见三尸闪出。

  场内场外人人吃惊,连苏景都愣了下。

  惊诧之色自脸上一闪而过,十五尊者皱起了眉头。肖老太还怕和尚诈死,扬手一道乌光打入身体眉心。眉心穿洞、尸血飚出,再也“妥当”不过的,死了!

  若是莫耶雕山三百年修行之前,苏景或面做冷笑或目现怜惜、但一定回问上一句“五长大师枉死,我那三位朋友未现,若尊者证不得大师是离山人物,就要还我离山一个公道了”。

  兴师问罪,侮蔑天宗,岂能就此罢休。

  但莫耶归来,脱胎换骨,苏景未出声,面上表情也没有变化,微笑依旧。

  十五尊者踌躇不语,肖老太犹自不甘:“尊者容禀,妖僧既是画皮蒙身,皮下尸身必不会变……”

  开膛破肚也是好办法,不过十五笑着摇摇头:三尸敢死,又怎可能再留下如此明显破绽,人家的戏法比着旁人想象要高明得多。和尚“死”后,身从皮变,已然是货真价实的死和尚了。

  说完,十五不再理会老太婆,从容望向苏景:“虽无证据,却非妄言。十五今日讨不回自己的公道了。至于离山的公道,苏先生打算如何讨还、悉听尊便。所有事情自有十五担当。”

  “嗯。”苏景点了点头:“凡事都得有个说法的。你们三个不用再闹了,出来吧。”

  话音落,苏景身后突然跳出来一个和尚。

  地上死的那个还死着,正是三尸所谓“从何处跌倒就从何处躺着”,再也起不起来。另个簇新的、一模一样的五长罗汉又出现在苏景身后。

  现身后,五长罗汉微微一晃,就此化作三个矮子……矮子没错,却是月白僧袍、香疤受戒,长相也和本尊大相径庭的矮和尚。

  五长就是三尸叠罗汉,不过画皮下面套画皮,撤了第一重画皮三尸还是和尚。

  第二层画皮跟着撤下,三尸这才真正恢复了本来面目。

  苏景命三尸自破真相,此举无人能不疑惑,月上天十五斥责离山又拿不出证据,这场官司离山大胜,只剩如何打罚,可苏景干脆自认贼赃,成全了人家。

  三尸一样想不通这事。本尊让他们出来,他们就只能出来。不过想一想自己冒充人家一方宫主六十多年,从上大小把月上天戏耍个遍,待会多半得向十五认错,低头认错……这事实在没意思。

  拈花居首望天,他的眸子比着夜空更深邃,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长夜安隐,多所饶益。”

  赤目望着自己的掌心,双手缓缓合十,就在他双掌并拢一刻,红眼矮子的目光都告空洞,仿佛他的眼神已经被双手扣住,轻声唱:“佛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

  雷动天宗闭着双眼,手轻掸,似是要掸去看不见的尘埃,片刻后也告合十,他笑着:“一切如来,身语意业,无不清净。”

  一人一偈,明智清心,随即三尸彼此相视一笑,异口同声:“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言罢,三个矮子个个面现惬意,不理十五尊者,不看苏景一眼,排成一排向着大漠深处走去,越走越快……

  三尸要跑,苏景笑道:“不忙归去,事情总要说清楚的,回来吧。”

  说清楚?再简单不过了,两个字:胡闹。

  苏景去往莫耶,不要任何人帮忙,只想自己为不听作些事情。三尸留在中土游戏红尘好一阵子,再好玩的事情,玩得久了也难免生腻,加上他们的媳妇海灵儿姐妹久居旱陆,思念西海,三尸干脆带上海灵儿回娘家,到西海去玩耍了。

  游玩途中,见得大海深处一座岛上存留一幢古庙,问过附近妖精得知,这小岛本为古时一位螃蟹大妖独霸,每逢晒壳时螃蟹大妖都会爬到这座岛上。

  西海妖精个个信佛,有实力的妖怪会在海底建座似是而非的庙宇,那位螃蟹大妖也不例外,他用吃剩下的鱼骨虾壳在海底盖了做“横行大寺”。后来他在晒壳时候又忽生灵机:光在海底建一座庙,是无论如何配不上我的虔诚的。

  由此他在岛上也盖了一座庙。

  妖族寿命长久,但飞不了仙总也有阳寿耗尽一天,螃蟹大妖早已化作泥沙,海底的“横行大寺”也坍塌不知多久了,可岛上的大庙得以保留。

  螃蟹大妖死后,那片海域被一族螺蛳精怪常年霸占,不过螃蟹是螺蛳天敌,后来者也晒壳,但实在不喜欢螃蟹留下的气息,从不来此岛,由此小岛空闲古庙荒废。

  三尸在岛上、庙里转了转,觉得格局还不错,又念及自己兄弟东土可常驻离山或者齐喜山,南荒可栖身天斗山或无足城,北疆天寒地冻除了冰块和相柳什么都没有他们从来不去,就西海也没个真正的落脚地方……由此无名小岛得了“万仙”之名,螃蟹古庙换上“三叠大寺”之匾。

  第九百三十七章 人间美妙,后脖梗子

  三叠大寺开张红火,不过三尸只把此地当做落脚处。游玩西海,四处乱逛,依仗不死之身就算普通海族绝不敢靠近的深窟险渊他们兄弟也找去不误,不过越是不怕死就越是不会死,三尸几次遭逢大难,居然也都化险为夷,一次都没死。

  海洋广漠,神秘,无论生灵渊源还是造物神奇都比着陆上更甚,三尸海中游历,着实有过几次奇遇,他们扮作和尚的一大三小、四张画皮就是从海中得来的,算得真正宝物。

  一晃百多年过去,他们在西海耍够了,正想回归中土,不料十五尊者路过小岛,登门拜访。三尸叠了罗汉迎客,相谈开心十五露出招揽之意……三尸心中永远没有正经事,他们的天道无需领悟,只消抬头一看,三尸眼中的蓝天上永远写着一个大字:玩!遇到不知情者“看上了”他们,哪又不跟着走的道理,切切不能辜负了尊者一片好心。

  不是三尸上门冒充,是十五主动把他们招入教内的。

  可无论十五是否真糊涂,月上天是否真松散,三尸加入月上天这件事,根子上都是三个矮子胡闹。

  此刻苏景要他们“说清楚”,“胡闹”这重真相是决不能说的,被苏景唤回来后三尸不急着开口。

  不急开口是还没想好怎么说。可只看三个矮子站在原地平静微笑的神情,哪有半分像是做过坏事的,根本是做过好事未留名却又被事主找到才会有的模样。

  难得的,苏景居然也和三尸一样的神情,做好事被抓住似的,他正要开口再说什么,此时东北方向一道碧绿光芒划过夜空,有修行高人遁玄光急急而来!

  青绿光芒奇快,片刻功夫自天角尽头来到古城半空,旋即光芒散去,一个碧绿袍黄金带的独臂老者现身空中,此人目光凛冽,但一不看十五,二不望苏景,他的目光瞪向戚东来。

  戚东来面露意外,但很快又复笑嘻嘻的模样,用敛衽的身姿做了个躬身抱拳的礼数,这动作如何别扭实在无以言喻:“小侄儿骚、戚东来拜见持谕师伯。”

  辈分上算,独臂老者是戚东来的师伯,天魔宗内元老人物。只要是空来山中出来的,就没有一个会对戚东来有好脸色,独臂老者也不例外:“起身吧,我消受不了你的礼数。”

  长辈这等言辞,话极重了,戚东来却无所谓,站直后笑道:“侄儿不知师伯就在附近,否则一定登门探望,哪有让您亲自跑来看我的道……”

  “你道本座也如你一般无所事事,转呈跑来看你,笑话。”独臂老汉的话生硬如铁:“本座游历附近,刚刚接到魔君谕令,说是你在此地与月上天起了冲突,着我过来做个照看。”

  说着话,独臂老者目光一转,向着月上天中肖婆婆望去,稍作打量,他又望回戚东来,冷冷道:“不是说必杀此人么,怎么还活着。”

  天魔傲骨,除了一个戚东来,其他所有魔宗弟子都讲究“言出必践”,这半晌光景过去,戚东来喊出“不共戴天”却仍由那肖婆婆活在世上,天魔高人以为:丢人!

  “启禀师伯,是这样:侄儿最近修行太顺,大癫乐以致大浮躁,杀念冲头,正巧这位老妹子撞到我面前,那就是她了。不过月上天十五尊者大慈大悲呢,她把魔君请来主持公道。魔君法相到此,寥寥数言……在我听来,真就是天音仙乐,一下子侄儿只觉上下通透、神清气爽,一点也不烦躁了。”

  戚东来掩口、娇笑:“烦心不再,杀念也随之散去,这杀念没了……我又不是杀人魔,花花草草我都爱惜不过来,放血杀生这种事……也不该是我做的不是。”

  说着,他对师伯捏起了手指,示意……做女红的柔荑,不该用来杀人?

  神情不像话、动作不像话,但之前蚩秀显现法相那一番言辞,即便苏景、三剑这些外宗人物听了都觉痛快,何况戚东来这个饱受同门轻贱的天魔弟子!

  如他所说,蚩秀骂月上天之言,让戚东来痛快开心,惬意非常!

  戚东来还想再说什么,独臂老魔却不容他再啰嗦,冷言道:“便是说你改主意了?你之前所说‘不共戴天’是放屁?”

  “师伯明鉴,也不能算放屁的……师弟走后,我是不想杀人了,可我在一旁看得明白,肖家老妹子还忙忙碌碌的,又向十五尊者进言、又动法戳死和尚的眉心……如此积极努力、不停交代后事,这是肖老妹子自己想死啊。再要启禀师叔的,我以为,咱们天魔宗在中土世上名声不算太好,有时也需得与人为善,做做好事,便如现下,老妹子她想死,侄儿就该送送她。”

  “您看,事情就是这样了,我之前和她不共戴天,需得赶快斩了她才能平息心燥;之后我杀心退散,老妹子却自己想死,我还是要送她最后一程的。这一下子,从天魔宗欺负人变成了戚东来做好事……侄儿觉得,我有功啊。再就是,既然是我送她,时间上也就不好太催促了,总要容她一点功夫才对。”

  说到这里,戚东来望向了肖婆婆:“老妹子,须得跟你问明白的:你真想死么?”

  修行为长生,这世上怎会有想死的修家。可骚人之问,又哪里是真问她是不是想死。再也明白不过的,是挑衅,更是挑战。

  众目睽睽,肖婆婆可没脸说上一句“我不想死,你别送”,当下冷声作笑:“你若想送,不妨上前。只怕老太婆这‘最后一程’,你还送不走。”在她心中,对天魔宗行事有些忌惮,但只是忌惮而已,还谈不到怕。

  境界已经修入人间绝顶,会有喜有怒,但那个“怕”字早都随着修行模糊、消散了。

  三柄玉剑再起,戚东来不看剑只看人,笑而摇头:“送路的,随你行而行,随路末止步,只要老妹子自己想走,就一定能送成……不过,老妹子莫嫌我啰嗦,我总得再劝你一句:修行不易,生命难得,能活着还是活着的好,我就想不明白,好好活着不行么,怎么会想死。”

  能言善辩之人遇到戚东来都会言辞失色,何况肖婆婆毕生遁世,拙于口舌,干瘪嘴巴半张心中着实气恼却不知如何相应,此刻十五尊者忽然开口:“人话鬼话,好话歹话,都被戚先生一个人说了……”

  不等十五说完,戚东来就出声打断,一改平时扭捏“风姿”,神情决然得仿佛他身后就矗立着一座贞节牌坊:“无论如何,我与贵宗西钩巡视一战,她情我愿,公平决胜,无需旁人插手。但此战过后事情,最好提前说明白,适才我宗魔君已然赐下口谕,骚人若死,空来山中人,誓杀月上天!若此战我侥幸得胜,月上天又怎么说!”

  戚东来是打架的行家,法术未动攻心先至,天魔宗不比寻常门宗,空来山的弟子觉得自己“连累”门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被同门“连累”也都心甘情愿甚至引以为荣;可月上天立宗短暂,组织松散,教众东、南、西几方信徒不知有多少人以前根本都没见过西钩巡视,如何能心甘情愿为她竖起“天魔”这个难缠大敌。

  戚东来初显身对上肖婆婆的时候,就有不少月上天教众心中责怪这老太婆自己玩火、还捎上了大家,不过这些想法只能在心中打转无法说出口。

  天魔步步紧逼,这就是魔崽子的歹毒之处了,无论十五怎生回答,都会引来教众不难,离其心、折其信,不管待会打不打得过那个老太婆,至少戚东来已经赚回了些利息。可是十五尊者这边又哪有退让余地,没有也不可能有其他答案:“肖婆婆若遭不测,月上天倾尽全力,也要向戚先生、向空来山魔君讨一个公道。”

  戚东来、肖婆婆之争,抛开前面是非不论,至少落到最后斗法上是公平一战,旁人不存插手余地,而此战结束一刻,即为两宗仇杀互攻开始,好大一场腥风血雨,始作俑者……离山三剑暗忖:我算一个吧。

  戚东来哈哈一笑,再望回肖婆婆:“老妹子,你听到了,你自己想死而已,却惹出来多大祸事!这得有多少月上天的修家为你陪葬。骚人忍不住还要旧话重提,你好好活着不行么?”

  “牙尖嘴利之辈,不知神通法术比不比得上你口舌本领的一半!旁人且请散开!”肖婆婆终于想通了,再不去听戚东来的胡言乱语,剑从诀诀从心,三柄玉剑爆起!

  一剑钻天,一剑入地,一剑急颤几下、转眼隐于空气消失不见。

  肖老太动手之际,悬浮半空的天魔宗“持谕师伯”自袖中取出一支血珊瑚,随手插在了自己的云驾上……老头子未动法,他只是在准备法器:魔君口谕已出,骚人死则天魔宗必杀月上天。

  老头子提前做个准备,万一骚人真被肖婆婆斩了,他便杀向月上天!天魔弟子,个个狞种。

  地巨震,狰狞裂隙暴涨,须臾间大漠古城被巨隙一劈两半,随即一座三十里山跃上大漠,肖婆婆入地一剑化山形,大山便是一道无上剑阵,戚东来人在山中;天雷轰动,一道道雷霆自苍穹洒落,直劈山内骚人,肖婆婆飞天一剑化惊雷,重重雷霆即为神剑猛击,剑入雷火即为雷火化剑,戚东来人在雷霆下;可全无声势、难辩何处的第三剑才是肖婆婆真正的杀招所在,第三剑并非隐形,而是:缩。第三柄玉剑本为一座罕见的百丈白玉岗,整整一座小山,成剑不算,再随精炼之法不断缩小,最终小到混同尘埃,莫说凡俗肉眼,就是修家动用辨尘入微法术也难寻其踪,此剑一动防无可防。

  化剑如山川,化剑入雷火不算什么,化山岗入微尘才是肖婆婆毕生成就所在,身边相熟修家都赞她这一剑比着佛家的“须弥芥子”也全不逊色。

  修行无幸至,肖老太能攀到境界圆满、人间绝顶,自有她的道理、自有她的本领。

  古城内外众多修家都退散远处,专心观战。

  修家观战,远非看看了事,而是动用感识辨其法、探其剑,虽不曾参战但一样感同身受,是以离山弟子蚕健很快就变了脸色,巅顶大修动法的威势,本就不是他能理解的。

  苏景伸手按住身边晚辈的肩膀:“雷霆、山峰都算得非凡,不过第三剑才是真正有趣的,动心识试着追追看。”

  蚕健只觉肩膀上一股微有些“辛辣”的热意自师叔祖手心传下,热意凝做一线直直侵入经络,游走于身,旋即三剑就发觉身边整座世界都告清晰,仿佛他以前人在一只半透光的琉璃瓶中向外看天地,如今瓶子碎裂,世界骤然变得明亮、细腻甚至犀利!

  一时之间,三剑都有些头晕眼花,心中明白这是师叔祖以无上神通助他洗炼视听、打磨五感,忙不迭定神定念,行转自身真元缭绕于“热意”以添成效,口中自也少不了感激致谢:“多谢师叔祖。”

  苏景暂时未作理会,盏茶光景后收回手掌:“怎样,可有寻得第三柄剑?”

  三剑没能找到第三剑,面色赧然摇了摇头,苏景则一笑:“找不到也无妨,的确不是很容易找的。不过今时探不到而已,不是以后永远都查不到。这个肖婆婆的剑法不错,但比起你师父还差了老大一截。剑入微尘,或是从佛家‘须弥芥子’中引申而来,只是须弥芥子并非威力法力,那是一重心识契境,只追其形状不解其神髓,成就终归有限。”

  观战之中,谈谈说说,苏景传音入密,以免卖弄之嫌,心里怎么想口中就如何讲给三剑听,只是苏景自己没留意的……曾几何时,他的谈资已不再是这一剑何其犀利,那一术何其狠辣,眼中所见即为口中所言,他看的是:神髓。

  或者说:法。

  山中剑气纵横,雷火轰动凶猛,再加一柄小到看不见却随时要人命的“微尘”,肖婆婆不动则已,动则全力施展。戚东来未亮法宝,只是将身法催动开来,满山遍野的乱跑,满山遍野的残影。至少以三剑的目光看上去,骚人现在被困住了,冲不出三十里山,又何谈攻敌、取胜。

  三剑有些替大胡子担心:“戚前辈应该……应该无妨吧。”

  如果没有莫耶烤兔子的事情,苏景多半会加些小心,行法蓄势以备不测,总不能真让戚东来在自己眼前被人家斩了。

  但烤过了、吃过了那只被大胡子画出来的兔子,苏景再不会有丁点担心,莫说那个只求境界的肖婆婆,就是苏景亲自对上戚东来,自忖了不得六七成的胜算。

  乾坤处处有玄妙,其中一处已经落入戚东来手中。想要胜他,只凭山、雷、微尘这三剑还差得远。

  果然,苏景这边才一摇头,三十里山中戚东来笑声响起:“老妹子,虽说是送你最后一程,可我还是想讲与你知,这人间美妙,能不死还是别死,回心转意吧。”

  肖婆婆占足上风,催动三重神剑同时,心中正在琢磨一事:究竟是将魔崽子就此斩杀,还是打倒打垮就告收手留他一命……前者倒是痛快,可后果太过严重,天魔宗这等混蛋门派一旦惹下来怕是再难收场;后者留有余地,却难免遭人耻笑“小东山肖老太胆小怕事,到底不敢真的杀了天魔大兄”。

  正踌躇中,听得戚东来媚笑传来,肖婆婆森然冷笑:“魔崽子之前喊打喊杀,还道你有多大本领,修行道上从不少见你这等嘴阔手低之辈……”

  话没说完,山中戚东来遥遥回应:“后脖梗子。”

  北方话,意指后颈。人人都懂。

  但真正明白戚东来此时喊出“后脖梗子”用意何在之人……浩瀚神州、泱泱中土,可有人能懂他?

  看似浅显,魔崽子这便要发难了,要攻肖婆婆后颈,提前出声点名,意在戏弄。

  实情果然,喊声落下,本来正把戚东来牢牢困住的三十里山轰然崩碎!全无征兆,更不曾见戚东来做法反扑,那座由上品好剑化形的大山轰烈崩碎,万万块散碎山石暴散八方。

  随碎石同起的,还有千百个戚东来……山在时,满山遍野虬须汉,只有一个是真的,其他皆为残影;当山轰碎,所有戚东来全部扑向老太婆。

  苏景凝神、调运金乌神目,随即暗暗吃惊:他也分不清,那些“人”中究竟谁是真正戚东来!

  而直面扑击的肖老太……在她感识之中,根本就没有人:扑来的是冰冷之海,浮冰飘零;扑来的是浩瀚沙漠,毒蝎钻进钻出;扑来的是茫茫山林,巨蛇盘旋枝丫;扑来的是浑浊天空,倦鸟沉浮;扑来的……世界、生灵,却全无人烟,茫茫洪荒、无尽荒凉的古时世界!

  肖老太惊骇莫名,心咒急转调运剩下两剑全力狙击来敌,同时双足蹬地一飞冲天。但她才刚刚蹿起十余丈,忽觉后颈微微一痛……

  戚东来喊过“后脖梗子”,无论他是否诱敌,肖老太都不敢掉以轻心,灵识细密巡护身周、真元滚滚行转身内,她提醒了十二分的戒备,可到底还是没能防住戚东来……后颈刺痛传来,是刀是剑还是银针宝物?

  老太婆看不见,她晓得自己来不及转身或者逃遁了,敌人的法宝已经击中后颈;更不存机会去思索戚东来究竟如何是做到的,她只剩一件事:等死。

  等死很快,后颈针扎似的一痛,但并不剧烈,随即感觉微微一点湿润……还有雷鸣般的一阵惊呼。

  场外无数修家,月上天宗、苏景三尸三剑、天魔宗独臂老汉、通过月镜观战各宗修家,无一例外尽做惊呼。

  若只是砍断老太婆的脖子或者打爆她的脑袋,断断不会引来这等喧哗的。所以肖婆婆在自忖必死时候,还是忍不住纳闷了下……下一瞬,她发现自己没死,后颈的轻扎刺痛消失了,微湿感觉不见了;再一瞬,老太婆突然明白了怎么回事……“啊!”分不清是怒是恨还是惊讶,老太婆口中暴发出的是怎样一声怪叫!

  亲。

  是亲。

  虬须汉喊了声“后脖梗子”,然后凶魔飞身杀来……亲了老太婆后脖梗子一口。

  虬须汉就是大胡子,嘴巴凑来时候胡子会扎人,所以后颈微微刺痛。

  先前有谁能想到,戚东来喊哪里、就是要亲哪里……浩瀚神州、泱泱中土,无人能懂戚东来啊!

  肉眼可见,肖婆婆怪叫响起时候,滚滚棕褐气息自老太婆身内冲腾而出,刹那凝化巨岳横天;当她吼声落下时,巨大山岳又四崩五裂!如此异象并非杀敌伤人法术,而是巅顶大修心神剧震时,毕生修行积攒于身内的“气意”散出,气随意,意随心,肖婆婆修厚土的,她的气归形后是为巨山大岳,之后山崩了……只因人疯了,气疯了!

  竟被个混蛋亲了一口啊。

  莫说老太婆,莫说在场修家,就连借用“执谕师伯”天魔眼来观战的空来山中人都懵了,眼前看着大师兄凑着嘴巴上去亲了肖老太一口,且大兄亲得不轻,魔君蚩秀似乎都听到了“啵”一声,是以蚩秀狠狠打了个机灵。

  魔君下意识转回头,望向身边几个和自己一同观战的同门。

  彼此对望,没人说话,个个眼神诡怪面色无奈。

  沙漠之中,土石凶法如狂风暴雨,再无丁点踌躇,肖婆婆狂怒攻心,只求把魔崽子打成一探肉酱。

  由得凶法肆虐,戚东来又把自己跑出来个满山遍野,笑声柔媚依旧:“老妹子还想死么?左脸蛋儿。”

  仿佛时间倒流,重重土石法术崩碎满天,千百大汉飞身扑上,肖老太欲逃无路想躲无门,左脸上轻轻刺痛传来……又被亲了一口。

  暴跳如雷啊,目眦尽裂啊,肖婆婆真就觉得心中一蓬怒火几乎把自己的骨头都烧裂了,把自己的鲜血都烧滚了,口中厉啸如鬼,几近没了章法地去轰杀戚东来。

  戚东来来去自如,亲过一口就走,笑声绵绵不绝:“怎样,老妹子现在觉得我之前所说没错吧,人世间太多美妙值得留恋,咱得好好活啊……被我香过,果然见你精神了不少,这就是了……脑门儿。”

  不远处观战的苏景脸都白了,时至此刻,佑世真君心中想法也和其他观战的普通修家没什么两样:别惹戚东来!

  谁惹他,他亲谁。

  肖婆婆的印堂又被亲了一口。

  第九百三十八章 天魔痛快,前事了断

  肖婆婆的印堂又被亲了一口。

  心已经气炸了,老太婆披头散发,势若疯癫狂攻猛打,可哪能伤得到戚东来一根头发。

  大汉身法翩翩,蝴蝶穿花一般游走于剑法、石法、厚土雷法之中,口中娇笑不绝,“脑门儿”之后有接连喊出鼻尖儿、右眉、右颧、左太阳穴……喊声不绝,小东山肖老太就在虬须汉的笑声中,被硬生生地亲了个满脸花。

  连拈花神君都看不下去,口中喃喃:“戚东来……得多喜欢这个肖老太。”

  不承想戚东来人在凶悍法术之下,还能“耳听八方风雨”,听到了拈花自语,抽个空子虬须汉转回头,遥遥对着拈花笑道:“错了。神君,你再猜。”

  三尸之浑,比起戚东来各占胜场,稍一琢磨拈花就哈哈大笑,不理戚东来,直接对老太婆叫道:“肖婆婆,你可是动了凡心,看上了这个大胡子。”

  雷动天尊明知故问:“拈花、吾弟,何出此言?”

  不用再扮和尚,拈花又可以随便摸肚皮了:“肖婆婆明明打不过,偏有不肯走,天尊请想这是何故?”

  一旁赤目凑趣:“找亲呗,上瘾了!”

  三尸之首、老成持重,不想拈花赤目那般攥拳蹦跳开心不已,雷动双手合十,大发宏愿:“我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大哥有样,二弟学样,赤目也站住了脚步用自己做大师时候的调子跟着唱道:“我愿此间,肖婆婆得偿所愿。”

  拈花如何肯放过这样的机会,同样双手合十,微微笑:“我愿今夜,戚肖好合,举案齐眉。”

  赤目再得灵感:“我愿古时骚族,香火绵延千秋万载。”

  拈花不认输:“我愿世外小东山,老树新花添丁进口。”

  ……

  三尸浑话传遍全场,老太婆岂能听不到,气到发疯还不够,气到心胸欲炸还差得远,气到不知该怎么气……可无论她如何愤怒,三尸的话里有两处没说错:一是打不过,凭她小东山的手段,在骚人眼中根本什么都不是!亲都亲了,想杀她再简单不过。

  二是她还不嫌丢人么,想要留下来洞房么?骚人混蛋,可丢人的绝不止大胡子一个,今夜过后千百年里,小东山沦为天下笑柄、她肖老太沦为天下笑柄。她的脸丢得太大,都能蒙住天了。就算把大胡子立毙当场也挽不回,何况远远杀不到人家。看戚东来的精神劲,他再亲三个月都没问题。

  羞愤交加,浓浓恨意之中还有几分恐惧,没办法不怕,每到戚东来喊出“一处”,老太婆心中就升起恐惧……直到戚东来含羞带俏地喊出:“小嘴儿。”肖婆婆突然爆发出一声惨呼,再没了法术猛攻,老太婆双手掩面转身便逃。

  再没了丁点掩面继续斗战,更没脸再于此间待下去。说是崩溃或有夸张之嫌,但心防终告失守。性命大过天,肖老太舍不得死,不过今日遭遇真比死过三次还要不堪!

  “诶……这怎么还害羞了……”戚东来口中喊着,作势追赶几步,很快就站住了脚步。

  这个时候三尸是一定要起哄的,拈花捧着肚皮大笑:“戚东来,怎么停步了?快追啊,你婆姨跑不见了!”

  “骚、戚东来。”大胡子先纠正名字,之后才摇头道:“神君说笑了,小东山肖婆婆德高望重、名满天下,骚人心中对她只有敬重,别无杂念。只因老太太想不开寻了短见,骚人为救她,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说完,大胡子转身望向十五,抱拳,笑嘻嘻:“启禀尊者,肖婆婆已然体会生命美好、人间曼妙,再不会自寻死路,骚、戚东来幸不辱命,不必谢我,尊者要谢就谢:天魔宗!”

  想想肖老太之前强横,再想想她之后遭遇,苏景心中又翻出了那句老话: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天下若少了戚东来,看来得逊色不少……

  半空里,天魔宗独臂老汉收了自己的珊瑚宝物,一言不发转身离去,天魔宗与月上天的冲突只因戚东来与肖老太而起,此刻事情了结,后面离山苏景和月上天如何掰扯“乔装盗法”之事,与空来山全无关系,他懒得看更不会管。

  空来山中,魔君阁内,蚩秀挥挥手撤去天魔眼,不再关注大漠古城,与宗主一起观战的几位魔家首脑起身告辞。但其中一个看上去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在走到门口时忽又站住了脚步,躬身作礼:“求请魔君,追罪骚、戚东来!”

  说话之人是戚东来、蚩秀的师叔,此人几乎从不下山,也很少过问教务,只在山内闭关清修,是个不折不扣的迂腐性情,不过迂腐归迂腐,魔家弟子对魔宗荣光的维护是绝不会错的。

  “‘求请’之说,侄儿万不敢当。”蚩秀摇摇头,手指面前蒲团:“师叔请坐、师叔请看。”

  说着话,蚩秀撩开了自己的袍袖,胳膊上,几粒鸡皮疙瘩犹未消退:“骚、戚东来行事荒唐,做人荒唐,今夜一战传扬天下,天魔宗少不得受他连累被无数修家耻笑,戚东来确实有罪。侄儿对他深恶痛绝。”

  提到戚东来时,蚩秀全不掩饰面上憎恶神情,可接下来他又把话锋一转:“不过……事分两面。一个天魔弟子要杀人,就是整空来山要杀人,这一重是绝不会错的。抛开前因不论,终归是骚人与肖老太对上了,是我家空来山与来历莫名的月上天对上了。”

  关门说话,蚩秀不以魔君自居,亲手为师叔奉茶:“一个弟子死了,千百个同门为他报仇,天魔传承如此,空来山中人从无贪生怕死之辈,是为我魔宗荣耀,何故?外人只道我魔宗护短,心胸狭窄;但空来门徒自知,我辈快意恩仇,修魔修心修痛快,若不‘痛快’何以成魔,若不‘痛快’成魔何用。侄儿以为……至少今日大漠这一战中,还是有几分痛快的。”

  师叔放下了茶杯,反问:“痛快何在?”

  “老虔婆声名扫地、五内俱焚却无以报复。老虔婆对上了天魔宗,她生不如死,她含恨千年,这是痛快的;月上天妖女请我去治罪本门弟子,那个弟子斗法大胜,击溃肖老太更扫了月上天的脸面,这是痛快的;斗法之前摆明我天魔宗‘若魔徒死,你我不两立’,逼十五咬牙说出‘肖婆婆若死,必来空来山讨公道’是痛快的;斗法之后颠倒黑白,明明是害人非得说成救人,即便这是小孩子耍赖斗嘴,但还是痛快的。”

  “老虔婆惨败,未死比死了还不堪,可未死就是未死,月上天没有寻仇的道理更没脸来向空来山寻仇,让她哑子吃黄连,是痛快的。”蚩秀放慢了语速,语气加重了些:“空来山从不嫌仇人多,您、我、随便哪个空来弟子都心知肚明,谁来寻仇都不怕,不过……此事了结,天魔大胜,魔宗弟子无一人会死在与月上天的冲突中……侄儿以为,这也是痛快的。”

  不怕开战,不怕死,可谁愿意没事就去打仗,随时可能会死。戚东来是不要脸了,但他更狠狠拍了敌人的脸面,他赢了。肖婆婆没死,月上天兴师动众来空来山讨公道……为天魔宗亲我家婆婆后脖梗子讨个公道?还愁脸皮太大丢不完么。

  归根结底还是那两个字:赢了。

  戚东来赢得恶心膈应也干净漂亮。月上天输得有苦难言脸面丢精光。

  “是以侄儿觉得骚、戚东来是有罪,但罪不至刑罚。”蚩秀话锋再转:“师叔放心,待骚人回来,侄儿必对他严加训斥,此人越来越不像话,非要狠狠教训不可……”

  “教训他以后不许再亲人了?”师叔笑了,起身一礼,向外走去。空来山上,无论老的小的都算是魔崽子,性格有迂腐也有豁达,各不相同,不过无论什么样的心性,只要心底痛快了就再无问题。

  师叔迂腐,但并非不通道理,想想肖老太此刻凄惨,想想自家弟子不用去和月上天厮杀陨命,师叔痛快了……

  大漠古城,戚东来胜却不骄,目光诚恳扫过月上天众人:“修行路,多崎岖,难免心障。哪位道友若生出厌世之念,戚东来愿带道友体会人间曼妙,破去心障,功德无量,来日道友飞仙时若能在心中说上一句多谢骚人,我便心满意足。”

  不想死的人能被他亲得想死,又不觉得自己本领比着肖婆婆更强,月上天中教众哪有人敢应骚人。

  “戚先生修为深厚,十五平生仅见,敬佩非常。前事了断,天魔大兄的处事手段让十五大开眼界。”十五尊者开口,就这么模棱两可的揭过此事……实在也没什么可再说的了,越矫情也就越丢人。

  戚东来笑着点点头:“如尊者所说,前事了断……了断了好、了断了好啊!”说着,转回身重返苏景身边:“骚人的事情完了,苏景,你却还欠了人家十五尊者一个交代。三位仙尊乔装加入月上天的事情,到你给个说法了。”

  若非戚东来中途“送路”、约战肖老太,苏景被他们打断,这个“说法”早都给完了。

  苏景笑了笑,对戚东来道:“不劳提醒,说法一定要给出的,离山弟子做事从不缺交代。”

  十五神情漠然,声音里不存多少语气:“如此最好,中土世上所有拜月之人都在等离山的交代。”

  苏景迈步上前,之后他招招手把三尸唤到十五面前:“为何加入月上天,你们三个自己对尊者说清楚吧。”

  第九百三十九章 如意天冠,袖里明月

  离山深处,光明顶旧址,黎邀叹了口气:“师尊这是……要三位师叔认错啊。”

  离山弟子中也有人得十五馈赠月纹古镜,且还不止一面,古城事发后黎邀将其中一面镜子“借来”了光明顶,苏景麾下一群弟子没人练功了,围拢一起凝神观镜,平日里代师主持道场的樊翘并未阻拦,他坐在最正中的好位子看镜子。

  三尸是什么性情,就算别人不晓得,光明顶传人又哪会不知道,有关三尸的凶猛事、混账事、好笑事,早都被那群乌鸦翻来覆去嚼烂多少次了。何况三尸也总来光明顶自吹自擂。

  不用说一群弟子也能明白:这事就是三尸胡闹。可即便看透事情根本,大伙心里也还是盼着师父能“胡搅蛮缠”一回,奈何事与愿违,苏景并无辩解之意,而是让三尸自己去向十五交代……这不就是让三尸去认错么。

  黎邀不怎么甘心。

  掌门人亲传弟子鱼苗也在光明顶看镜子,他是个实在少年,说道:“认错就认错,也没什么大不了,正道离山何惧认错。”

  妖、精、不成,三个弟子性情各异,其中以宋步成最为老成稳重,点头附和:“师尊为人何其慷慨,去强辩这个是非有损身份。再说月上天已被天魔大兄打得抬不起头来,这时候给他们道个歉,也算是一场成全,不过师尊一定会分辨明白:三位师叔乔装之为玩闹,盗法之说纯属无稽。”

  不止一群离山晚辈,天下各宗观镜修家,见得苏景让三尸自己去分说,心中也都是差不多的想法:苏景认了此事,但他会讲明乔装归乔装,盗法之说为妄谈。

  陈精没有妄作评论,相比几个同龄弟子,女娃娃更聪明些,轻声问身边樊翘:“师兄,你看呢?”

  樊翘笑了下,不置可否。他嘴上没说话,心里应了句:师尊慷慨?师弟还是年轻啊!追随苏景在南荒杀进杀出一趟,樊翘比着所有光明顶同袍都更了解他们这个师父……

  大漠古城,三尸站到十五面前,个个昂首望月,可谁都不吭声,一个字都不说。

  等了会,倒是苏景开口了,对三尸道:“离山弟子,事无不可对人言,只在早晚差异罢了。有些事情提前不能说否则事难成,但见分晓时,便无不可说。我闭关前交代三位的事情,于我心中已见分晓,三位可以讲了。”

  言辞中提点已至,三尸和本尊之间的默契不是开玩笑的,雷动笑了下,望向十五尊者:“受苏景所托,我兄弟乔装入宗,盗法无稽之谈,此举只为大道。”

  赤目接口:“义之所在,我辈本分。”

  拈花最后道:“尊者望月,离山看的却是这锦绣人间,如此而已。”

  心念相通,三尸得苏景指引……一人一句乍听去含糊其辞,若细品字字如钉!

  中土世界,中土生灵的天地,人间乾坤。人间道与月之道,于此间而言哪个更重要。

  为苍生大道、人间大义潜入月上天,那月上天又得是什么样的教门才会值得他们潜入。不外一重结果,月之道或可能危及人间道。这才引来了佑世真君的关注,请动三仙入教……

  字字如钉,钉得是这月上天:你、也许、是邪道。

  肖老太家中子嗣拜玄天、遭离山斩杀,心有怨恨借故相欺离山晚辈,无妨,没闹出什么严重后果,点点头道一句“误会、见谅”,此事便告作罢;三尸跑去月上天胡闹,犯了忌讳有错在先,可十五不是今天才晓得五长罗汉是何人,早做什么去了。今日之前,十五入离山讲明此事,离山会将苏景自莫耶请回,当时候该道歉道歉,该赔罪赔罪,全无话说;三尸是什么样的家伙,入教六十年独目女子怎能不晓得,他们就是胡闹,错了,但无歹念更不会害人。甚至可以说若月上天有难,三个矮子还会出手相助。早知五长身份,隐忍良久直到今日当众揭穿,硬栽下离山盗法之罪,她心中究竟藏了怎样的盘算。

  演法便演法,要证明自家法术非凡、这才引来离山觊觎,这是她的办法,修家争斗各显其能苏景没话说,但直接摧毁三剑先民祖居大山又算什么。

  事无对错,但人分善恶。

  苏景未如戚东来、天魔宗那般喊打喊杀,他径直钉这宗“月上天”。打枝打叶,不如一锄直接刨根。

  说离山派人盗法的教门,直接将它散了去,多好。

  被这等居心、这等心胸女子把持的教门,又能指望它将来不会兴风作浪么,直接将它散去了,多好。

  修者长寿,见惯风雨,经历得多了自也会智慧增长,听过三尸之言稍一琢磨……四方皆惊!苏景这是要直接散去月上天!错了错了,不是苏景,当知在这大漠之中,苏景既是离山。

  是正道天宗、离山剑宗要散了月上天。

  借三尸之口说出的话,狠辣之处,比着之前天魔宗说的“空来山中人,誓杀月上天”犹有过之。

  魔家狠话,至少还有个前提,只要人不死就没事,而正邪绝无并存余地,苏景真就丁点余地都不留。

  十五独目凝视了苏景好一阵子,这才沉声开口:“因我说你盗法,你便诬月上天为邪宗,这就是离山的正道么。”

  苏景摇头:“事情须得一样一样来说,你莫着急,我也不急,不用等到下一次天亮的,先说盗法……适才阁下演法,抽空一方、运水穿空,着实玄妙本领。但尊者可知,离山之中,也有修月前辈。莫误会,不是离山还有别人潜入贵宗,修月非拜月,离山宗内修月人,我师叔陆崖九。”

  陆老祖一手寒月天河剑法冠绝中土,寒月因剑而来,是剑术。但剑上升寒月,少不得观想、冥悟真月,说老祖修月不算错。

  无需十五应声,苏景继续道:“苏景何其有幸,得师叔亲手引领,踏入修行世界,天下皆知老祖代兄收徒,苏景成为离山阳火传人。但少有人知晓的,我曾在西方大漠中侍奉师叔驾前数年,得他老人家言传身教,修得一点寒月真髓。”

  “适才尊者演法,让离山弟子见识过月上天传承的水行法度;此刻苏景卖弄,想请月上天诸位道友赏鉴离山月术。”说话时,苏景双手做揽月之状,虚抱胸前,结身印;话说完,遽然一声崩天巨响,宁谧夜空、荒凉大漠中,刹那火海!

  连天都没有了,又到何处去寻明月,只有火,铺天盖地之火!

  是火,妖娆、汹涌、气盖乾坤,但这火不热不烫不伤人,场中修家置身火海全不受伤害。

  月上天中也不乏识货之人,最初惊讶后很快就明白……这是灵元洗炼:修家破境界,引动本行灵元汇聚,锻塑身骨、打磨经脉、再添浑厚修为!可以说,破境前后修者身魄与修元的飞跃,都来自这场洗炼。

  蜂拥而至,充斥天地的只是火灵元,不是真正火焰。

  洗炼没错,可是这些火灵怎能如此纯透,纯透到无形之灵具有烈火之形!纯透到几乎要成精化妖的真火灵!能唤得这等真灵洗炼,离山小师叔的修为又得深厚到怎样境地……至少月上天的教众想象不来、理解不来。

  烈焰之中戚东来笑声传来:“诸位道友莫慌,前阵离山苏景闭关,自封于化外乾坤,修破一境但未得洗炼,今日重归大天地得洗炼再也正常不过。”

  不解释也还罢了,解释过后更惹人惊诧:苏景不是现在才“回来”的,从白天到子夜,他在这古城内待了足足几个时辰。破境洗炼,说来就来,哪里会以为内修家本意就告拖延的。

  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别人不可能,苏景行。究其缘由:独独之我。

  “独我”已经不是他的境界,而是他的法度,只要他愿意,身内气意绝不会外泄分毫,当他将自己与大世界中所有联系都阻断,于世界而言此人就再不存在。

  他破境了,当有一场洗炼,这是天地“欠”他的,天地不欠账,见面就还钱,可是苏景敛息后天地找不到他,自也没办法为他洗炼。

  见过这场洗炼,无人能不再承认:苏景修为臻入化境。

  境界还不算大圆满,十二步没走完,飞不了仙。但本领以论……他当得起“冠盖人间”四字评价。

  苏景回来时候直接遭遇争执,是以运念独我、不急着洗炼,小小的动法动念是无妨的,可接下来他需得唱一本大戏,自忖若不得洗炼,怕是未必唱得好这一台,那也没什么可犹豫的,先洗炼增修,再行元动法。

  临阵洗炼,且还搞出一个大场面,离山小师叔颇有卖弄之嫌……卖弄就卖弄吧,有的卖弄总比“卖无可卖”来得更好。

  洗炼短暂,燃香光景过后,天地重归清静,浩浩火元尽数被苏景收拢身内,而最后一滴烈焰没于苏景目中时候,苏景头顶忽然脱掉了几十根头发。

  脱于头皮,但并未向下飘落,正相反的,几十根头发扶摇直上,待到九霄时细细的长发飘动几下,陡然暴散炽烈火光,一根发,一道金红火龙,道道火龙狰狞摇摆,彼此纠缠错落,顷刻间结做一盏巨大法冠。

  修行第十境,如意胎。

  破第十境,圆满天兆,真法凝像、如意天冠。

  就是顶大大的帽子,道理上和第一境圆满的仙天冠盖一样,好看、威风,但不存实在用处,此境修行圆满的象征罢了。也不是没有前辈结如意天冠。不过前辈们都是法元凝像,苏景是几十根头发编冠……再就是,七息之后,兆像散去时,那些长发仍未散落,而是化作一道道金红雷霆,散开去、巡天去!

  发蕴灵犀,天雷问罪。

  今夜人间,但有罪恶人行罪恶事,只要被这雷霆巡到,立刻斩杀当堂!

  与苏景无关,此乃金乌法度于兆相中生衍出的一变。就如当年苏景在西海破“夺罡”,圆满兆相为“金乌开目”、让大群盲眼人重建天日、金乌扬善一个道理,今次苏景破境兆相中,金乌惩恶。

  而这一道道金红雷霆巡游八方,昭示的绝非金乌如何正义,金雷中只藏一重真意:此间是金乌的地盘。金乌不喜罪,是以落罚。

  雷霆散去,与此间事情无关,洗炼过后的苏景以大袖笼住双手,口中默念咒言,三息后双袖一分,一轮明月自他袖中升入天空!

  大小、形质、光芒、圆缺,袖中月与空中月全无两样。且袖中明月升往高空,越飞越远,却不因距离遥远缩小,它始终是一样的大小,出袖时落在修家眼中怎样、凌霄时候依旧怎样。

  戚东来仰着脖子,目送袖中明月升空,笑道:“苏景,你弄个假月亮出来作甚?”

  “假得这么明显么?”苏景反问,是个傻问题。真月亮早在天际悬挂,袖中月再如何惟妙惟肖,众人也能分辨真假。

  可是很快,袖中明月就飞到九霄云上,随后此月轻轻一跳,与真月重合了,夜空中只剩一枚明月。

  再一息,空中明月微微一震,竟一划为二,一月在左、一月在右!

  全无两样、一般无二的月亮。

  事情未完,双月再震,自二入四,四枚明月排成一线,夜空明亮许多,以至星河都告沉黯……

  苏景望向戚东来:“你以为,哪一轮明月为真?”

  戚东来眯眼睛,端详片刻:“最左面的……我蒙的。”

  “蒙错了。”苏景笑着应道,伸手遥遥对着戚东来选定的那轮明月一戳,万里外、悬空月,仿佛个气泡泡,随着苏景虚戳破碎掉了,再无丁点痕迹。

  空中只剩三轮明月,这次苏景望向十五:“尊者以为,哪一轮明月为真?”

  苏景施展的“离山月法”惊世骇俗,而十五猜对是不显荣光,她本就是拜月首领,找出真正明月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若猜错了,远比着被戚东来亲下后脖梗子更丢人……

  苏景做事不像天魔宗那么戾气十足,但他欺人。

  事已至此,不能不应,十五不存丝毫犹豫,向三月正中的那一枚笃定一指:“苏先生的考教别出心裁,很有趣。”

  第九百四十章 师父好看,神清气爽

  修行世界,说起精怪的修炼,大都会用到一句“子午向天、吐故纳新、汲取日精月华”,其中“日精月华”绝非虚妄,日月光芒中自有灵气存在,于常人来说虚无缥缈,但对修月之士而言,内中菁华真实存在。

  炒菜有香气、火焰生浓烟,循着香气、浓烟便能找到厨房、灶台,一模一样的道理,修月之人汲取、炼化月光菁华,循着真灵气意点出真正明月再简单不过,这是修炼成本能的本领,不是随随便便一个障眼法就能蒙蔽的。

  虽知苏景的手段不可能如此简单,十五却非选不可,她点明真月。不止她一个,月上天内一群精锐大修都选正中月为真。

  “五长拜月六十年,小有心得,尊者点选的明月……不敢苟同。”雷动开口、插了一手。三尸明白眼前情势,只要和十五尊者对着干就没错了,跟着雷动转头望向两个兄弟:“咱选哪个?”

  “左边,不听说过莫耶人左撇子多,将来小苏景可能就是个左撇子。”拈花出主意,另两个矮子立刻赞同。

  “我们选左边的明月。”雷动眉花眼笑胜券在握,只等着苏景去揭晓答案了。

  苏景不阻拦,又望向身后弟子三剑:“三月同天,不是常见景色,你也来选一个吧。”

  师叔祖让选三剑就选,其实也没什么可选的了,三月被人选择两个,他就笑着伸手一指剩下的右边月:“弟子选这一轮。”

  中天三月,皆被人选定,苏景不忙揭晓答案,再问十五:“尊者笃定了?要不要再仔细看一看?”

  十五心中戒备,面色却平静如常,微笑着摇头:“苏先生放心,既已选定就不会再做更改……”话没说完,十五脸上突兀显现惊诧,后半句话再无法说出口!

  十五变色同时,还有一阵失神惊呼。来自月上天阵中。

  修月之人辨查得明白,就在十五话说一半时候,人间月华突兀暴涨……月华即为灵气,浓郁了是好事,至少对修月之人来说是好事,只是这“暴涨”从何而来?

  再简单不过,原来人间只有一轮月,如今天上三月高悬!

  刚刚还只有形并无灵的左月、右月,此刻播撒月华,与中间真月全无两样,或者说它们就是真月。

  有形有灵,不是真的是什么。

  三月皆为真,共悬九霄上,中土人间月华自然暴涨、浓郁。若月上天之人愿意,大可马上端坐,借着这大好环境做个修行。

  惊的不止月上天,修月之人何止月上天一家,月术在中土早有流转,不过将其用作正法大术的门宗不多,大都入陆老祖一般,正法在身再修月相辅。即便不修明月,只要境界到了、感识到了,照样能查知此刻世上月华远胜从前。

  以前十五的应酬功夫做得实在出色,修行道上大小门宗得其镜者多不胜数,透过镜子看着苏景弄出几轮明月,随即感受到人间月华激增……月、月皆真!

  把真的弄成假的是障眼术,哪怕再高明也脱不开“戏法”两字;可是将假的变成真的,即为通天仙法!何况他摆弄的是月亮。

  三轮月亮都是真的,苏景一道法术,又把中土给惊到了……惊炸了。

  戚东来从一旁笑道:“苏景,你这是显摆!”

  不再卖关子,也不理魔崽子,苏景笑望三剑:“你选的不对,眼力尚需磨炼。”说着话,抬手向着三剑选的右边月虚点。

  人在大漠中,遥遥一指点,右边月破散去,消失无形迹。

  刚刚暴涨起来的月华,登时被削去三分之一。不停顿,苏景再看三尸,笑道:“五长拜月六十年,还是没长进啊,选错了。”

  再扬手,再虚点,三尸选下的左边月也应着苏景的指点破碎掉。

  人间月华又次削弱,完全恢复到暴涨前的模样……

  离山深处,一会观镜一会望天的陈精忽然笑了。毫无征兆,突然展颜,惹来身边同伴疑惑,黎邀问:“你笑啥?”

  “你没觉得,师父举手点破明月,仙人气意啊!”陈精双手攥拳,黑漆漆地眼睛里尽是崇敬。几乎同个时候陈精袖中木铃铛响动,将铃铛取出侧耳一听,内中无双城孙希佳的声音传来:“师父好看啊!”

  忙不迭,陈精回讯:是啊是啊……

  三月去其二,只剩中间月,到底还是十五选对了……对了么?望向十五的时候,苏景面上没了笑意,似是懒得多说话,只有两字:“错了。”言罢,扬指,虚点,破!

  最后一尊明月也告破碎,而明月碎去刹那,大漠古城、中土人间,所有修家都感受得一清二楚,夜中再无月华!那份永远于黑夜降临、黎明散去、亘古不曾爽约迟到的真月灵元,就此消散一空!

  四月凌天过后,竟是人间无月。

  月亮、月华皆告消失,任谁于最初惊骇过后,第一反应必定是:假的,骗人的。十五自不会例外,冷笑声中立刻催运真识,搜索明月。

  不搜也还罢了,搜过,她的面色愈发惊慌……查不到丝毫法术痕迹,不是蛊惑视听,不是蒙月藏天,就是月亮不见了。

  由得对方去搜去找去惊慌,苏景声音不徐不疾:“月与中土,休戚相关。月不再则无潮汐;月不再则地火崩;月不再则四季浑浊……大祸不久矣。”

  说话之际,中土世上所有修者都能察觉,这乾坤已经隐隐现出躁动之象,于中土而言,月亮远不像太阳那么重要,但若月亮消失必会引动浩劫。

  此刻乾坤躁动之象,也算是苏景真把月亮也弄没了的证明。

  “月不再时,须得真法主持月之一切,巧得很,这道真法也可唤作……”苏景只看十五尊者:“代月巡天。”说着他自袖中取出一面三色幡,摇晃几下后扬手将其打向天空。

  三色幡消失于夜空时,九霄之上隐隐几声雷霆动荡,随即乾坤平复,潮汐继续,适才因明月不再引起的连番躁动皆告消失,同唤作“代月巡天”,可两下差异何止云泥!

  但空中依旧无月,人间依旧不存月华。

  有法术代替月亮,做了月亮该做的一切,可月亮是真没了,法术幻变不来月华灵气。

  三尸不修行,只要人间不受影响,月亮没了就没了,夜空里悬挂着的那只大亮盘子对他们三个“怪拿”本就不存意义。眼见天地归复平静,三尸放松下来,雷动若有所思:“这么说,你真把月亮给毁了?”雷动之言,重点不在月亮:“人间无月,月上天这个名字是不是也得跟着改了。”

  拈花点头:“人间无月,月上天……改名字:上天?”

  “上天派?上天教?威风响亮啊!”赤目跟着附和,眉花眼笑。

  苏景笑而摇头:“我做的是修月法术,哪会摧毁明月。只是明月不再罢了。”说着,他又自袖中取出一方白玉匣,口中话题转开:“空来山立宗万年大典,苏景何其有幸,受邀前去山中观礼,本还有些踌躇不知该备上怎样的礼物才配得上‘天魔、万年’这四个字,直到刚才,偶得灵犀。区区心意,万望笑纳。”

  玉匣被送到戚东来手中,戚东来一点没客气,边笑“怎么还送礼呢,大家亲戚似的,犯不上犯不上”,一边把玉匣盖子打开。

  匣中一汪清水,水中摆放一块圆石头,拳头大小,坑坑洼洼。

  而这玉匣一被打开,空气之中立刻有月华真灵蔓延开来,还有夜空之中,一轮虚影渐渐明亮、渐渐清晰,不是月亮是什么。

  明月重归天空,月华再现人间。戚东来愣了下,又把玉匣重新盖好。

  明月消失,月华不见。

  戚东来若有所悟,再开匣,月影凌天月华氤氲……骚人单手捧匣,另只手指向天上月亮,问苏景:“影子?”

  “不错,现在天上的不是真月亮,只是一轮月影投影苍穹。”苏景点头应道。

  戚东来长长吐出一口闷气,明白了:“你把月亮……给收了啊。”

  真月就在白玉匣,匣子被苏景赠送天魔宗。

  天魔立宗万年典庆,离山苏景摘了月亮送做贺礼。

  这是天魔宗的面子,还是离山和苏景的面子?别家不提,只说离山,星峰上下、阳火道场内外,从长老到执事再到弟子们,个个目瞪口呆。尤其那些年轻漂亮的剑仙子们,大大的眼睛瞪起来,更显好看。

  “真月,确是被收入匣中了。”既然是礼物,总得讲明白,苏景须得给戚东来做个解释:“开匣时候,会有一道月亮真影投射于天穹,不过这道影子并非天下可见,只有玉匣所在千里方圆,才能见此月影;真月灵气也是如此,只能弥漫千里之内。”

  便是说,即便开匣,千里之外也见不到空中明月,也修不到月华真灵。这是法术、宝匣所限。

  掂量着手中玉匣,戚东来又问:“匣子打翻了,会怎样?”

  苏景没料到他会有此问,笑道:“千万别试啊。”

  啪。

  一声轻响,戚东来重新盖好了匣子,双手一推,又把匣子递还给了苏景:“这礼,天魔宗不收。”

  旁边赤目把红眼睛瞪得老大,用白痴的目光去瞥戚东来,拈花则笑道:“骚人,可是觉得这礼物太重,你们空来山受不起么?无妨,放宽心,只要咱家东天剑尊送得起,你们便受得起。”

  原物奉还之后,大胡子耸肩膀:“天魔高高在上,这世上岂有我空来山受不起之物,我不收这礼物是因为……没用啊!不止没用,还得专门派人小心看管,别再被谁不小心给打了。这是送礼呢还是添麻烦呢?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其中倒是真有一位麻烦天魔,不过他老人家在今日世界并无传人,除了麻烦魔,谁愿意收你这盒子月亮。哪怕你买串冰糖葫芦做礼物,我还能尝个酸甜滋味。”

  这倒是实情,明月作礼,面子是足够大了,可用处实在有限……

  对此苏景居然并不意外,哈哈一笑拿回玉匣,对戚东来道:“我是考虑不周,回头换一样礼物,总要让主人家满意才好。”月亮盒子拿回手中,但并未收进挎囊或者袖口,而是被苏景直接一转手,递给了三剑:“匣藏明月心藏剑,这枚月亮借你百年悟剑,多向你师尊讨教,没准能养出你的第四剑。”

  三剑心惊胆战,把白玉匣捧在了手中,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一时间面色古怪。

  魔崽子戚东来这时候忽然大笑出声:“七日之后,月上天于西海之滨做拜月大典……改地方了,从今以后中土人间就只有离山有月,去离山做拜月吧!”

  戚东来一场大笑,倒是提醒了苏景另件事,手敲额角:“光顾着斗气了。”同时心咒行转,金色剑讯遁入虚空,传讯回去离山:天下修月者,非只月上天一宗,今天苏景收了明月,岂非坏了那些无辜之人的修行。

  事已至此,没有其他办法,只有在离山暂时开出百里道场,再通传天下,明月玉匣在离山永不遮盖,中土修月之人皆可去往离山明月道场继续修行。

  本当散于一座世界的真月菁华,弥漫在区区千里之内,这一千里的月华又当如何浓郁,修月之人去往离山修行是麻烦,可效果将远胜往昔。几乎可以说,这又哪里是麻烦,简直是运气。

  可即便如此,苏景还是请离山说明白:有礼物。不让人家白跑,来离山修月,小师叔还送礼,人人有份。

  离山办事奇快,苏景打出剑讯后不片刻功夫,这一番举措就传遍天下。齐喜山收到此讯,大东家六两当即也散出一讯:不止小师叔送礼,去往离山修月,齐喜山另外也会有一份贴补。

  这就是六两的好处了,大东家爱做生意,算盘上“珠珠计较”,可是该做面子、尤其给小祖宗做面子的时候,齐喜山绝不含糊。

  小小插曲,顷刻事情理顺,苏景望回十五:“离山月术,尊者以为如何。”

  十五面色冷清,不作声。

  苏景不饶人,第二问:“尊者明鉴,离山有自己的月术。”

  她演法,他也演法。

  天下皆知离山水法为基,是以十五演水法,以证自己确有资格被离山觊觎,抽夺一座大山之水,穿空搬运到干燥大漠,大漠得水,变成了湿润沙沼,水无源则无用,用不了几天功夫还是会被毒日蒸干,但她毁了悬顶山,摧灭离山弟子三剑故乡,先民信仰与图腾尽毁法术中;月上天修月拜月,由此苏景演月法,生明月于袖中在先,收明月于玉匣在后,什么真月假月都是真月,什么选月辨月到后来天上无月!

  拜月拜月,天无月,拜个什么。

  争执以论,十五摧毁悬顶山,杀了离山一个威风;苏景便收了人间明月,还她一个好看。

  只是“杀他个威风”,“还她个好看”之间,究竟哪个更威风,哪个更好看?一山相比一月,一虫相比一龙。

  苏景演法,为证:离山盗法,月上天还不够资格。

  顺便收了天上的月,断了月上天的根!以后想再修月?不是不能,去离山修吧。

  能打在脸上的拳头,他从不往其他地方招呼。苏景做事一点也不慷慨。

  十五一哂:“离山几千年的传承,今日得见,果然非凡,先生收月之术,让人大开眼界。”

  “几千年”三个字,被十五咬住了重音,意指离山法术胜于月上天也没什么可得意。

  苏景不去争,这等小小细节也要争执一番,实在损了佑世真君的风度,苏景转回最初话题:“刚刚讲过了,事情总得一样一样地说,演法不为争胜,只求证得离山不会贪图月上天的法度。”

  法术以论……十五这一宗就是修月的,如今连月亮都被人家收了,已经一败涂地,再去纠缠“盗法”之说徒惹耻笑,十五直接逼问下一题:“月上天法术粗陋,人丁浅薄,但也不是随便谁都能诬为邪宗的,我还在等先生的说法。”

  苏景笑了笑:“误会了,我从来也没说过月上天是邪宗,月上天教下道友只求修行精进、自明月之中证得大道,何罪之有,怎会邪佞。我请三位同伴入贵宗,仅只为了尊者一人。为能求一个明白:尊者究竟从何而来。”

  这一问下,十五也告一怔,但哪容她说什么,苏景就继续道:“生死簿上,看不到尊者的前生来世;阴阳殿上,查不出尊者与中土人间有丝毫瓜葛……这可真是奇怪事情了,莫非尊者是域外来者么。中土乾坤,中土生灵之界,忽然来了为域外女子,且又创下一宗兴起一教,苏景怎敢不查。”

  十五哪里想到苏景竟给出如此说法,饶是心思通透,也脱口问出个笨问题:“你凭什么能查幽冥……”话没说完,她就告收声。

  可半句脱口,谁还能不明白她问的是什么,苏景挥袖、离山剑袍化归阿骨王袍本相:“凭什么查,凭我曾在幽冥官居一品,凭我为神君亲封第十四王,凭我与掌管轮回的阴阳司同殿称臣、份属同袍!幽冥如镜,显映人间,阳间人自己争斗,不碍天道不必理会,但若外域来人兴风作浪……天不容你!”

  十五面现怒色:“你是冥王,阳世间独你一个,你自可一舌遮天颠倒黑白,旁人如何求证!即便你唤上几个判官来又如何,天下皆知你与阴阳司相交莫逆,他们自会串通你的口供;生死簿本就是鬼官录写的,改上几笔于阳人千难万难,于你举手之劳!你诬我为外域妖魔,空口无凭,你道谁会服你!”

  “空口确是无凭,但过往事迹天、地、同道可鉴。”苏景不急不怒,平常聊天的语气:“六十年前,你我素未谋面,何谈冤仇,我为何要对付你。你说空口无凭,我却说:人就是凭证。”

  苏景有什么过往事迹?他于南荒斩杀洪吉,免去东土生灵涂炭;他于西海摧毁邪庙,保得人间佛家不受蛊惑;他入幽冥斩杀墨色邪魔,护得轮回安稳;他在离山脚下苦战玄天,免去妖魔祸乱世界;他闯进驭界斗杀猕、斩巨灵、绵薄之力只求此间平安……十五呢,十五为中土做过什么?

  人就是凭证了。

  他做过那许多事情,他有无量功德在身,他说出来的话就一定有人信、人人信!

  ……

  封天都,阴阳司总衙大殿上,尤大人眉头紧皱,花大人目瞪口呆,他们有监察阳间的铜镜,十四王在大漠和月上天对上后不久,那面巨大铜镜都显映了古城景色,正好今天公务不重,一群大员猛差都在笑嘻嘻地看热闹,直到苏景说出“十五不在生死簿”。

  惊讶中,殿上一等大差白官人试探道:“这个……两位大人,是不是要小人跑一趟,上去澄清此事?十四王的话未免太……太那个了。”

  何须大人开口,小鬼差妖雾一晃身,从大扳指变成小矮子:“小豆子对狗剩说:今天晚上白无常来抓你,你死定了!老白你会不会专门跑一趟告诉狗剩:别怕,我晚上不来。人家吵架拌嘴而已,偏你煞有介事!”

  老白不和大人亲信矫情,口中应着“是,你说的有道理”,心里则嘀咕着这是吵架拌嘴么?分明是滥用职权啊!

  尤大人咳嗽了一声:“的确只是吵架拌嘴,不必在意。”

  “吵架拌嘴,吵架拌嘴……”殿上一群猛鬼大差纷纷附和。

  苏景说:生死簿上无此人,十五为域外来者。

  白马小镇时,苏景凭着一枚木铃铛废去恶少仙途;第二境时,刚回山的苏景对樊翘欢快作笑“你这孩子资质很好”,第三境时,苏景自刺一剑逼栖霞宗交出踩山凶手……如今离山那个高举如见宝牌的小小少年变成了名副其实佑世真君、神君亲封阿骨大王。

  境界早都变了,修为早都变了,心境眼界早都变了,但他的拿手好戏一直没变:仗势欺人,神清气爽。

  苏景心里舒服,是以他笑了。

  第九百四十一章 师兄师弟,查无此人

  “苏景,做事真不能留一点余地,真要赶尽杀绝么?”十五的神气已经恢复了平静,但她改了称呼,不再“先生”相称,直呼其名。

  苏景却答非所问:“我有个师兄,曾为维护离山清誉,动剑打碎九位师祖留下的玉牌,又将我逐出门宗,之后他自领忤逆大罪,险险就断了自己的仙途。做师兄的,为离山声名不惜自毁仙途;我这个做师弟的总要有样学样。”

  离山上下,知道那段千年往事之人,在透过月镜闻听苏景之言后全都笑了:都是为了维护离山声名,当年贺余领罪自罚,自断仙路;今日苏景却是仗势欺人,断人家的活路。苏景还口口声声是学习师兄……学得真好。

  但无论师兄弟为人处世差异如何巨大,有一样事情是一样的:底线。离山清誉,即为底线之一。

  匡扶人间不为沽名钓誉,可如果反过来看呢,离山之名,是历代离山弟子传承不辍、去维护乾坤承天护道才慢慢积攒、慢慢成就的。抹杀离山清誉,何异抹杀所有离山弟子的辛苦坚持、无怨付出。

  一句“离山盗法”,毁不毁地去离山四千余年正道名望?懒得想。但将此事直接扼杀总不会错。苏景出手狠且黑。

  大漠中苏景也笑了。言及过往、思及过往,想起自己和师兄初见,那段经历绝不愉快,若说当时心里愤恨或有夸张,但“老古板老糊涂”之心中骂辞可也不少。那时又怎能想到,就是这个老糊涂、老古板,以后会成为自己亦兄亦师之人,又怎会想到有朝一日他真的自毁仙途,以己性命换来天地气运。

  十五暂时沉默了,过了一阵再开口时她改做传音入密:“你根本没查过生死簿。”

  “要不要我专门为你写一本生死簿?”苏景同样密语,带笑。查什么查,生死簿这等小事,十四王随心所欲。

  又是片刻沉默,十五密语再问:“可还能放我一马?”

  账目摆在眼前,清楚得很,她诬离山盗法,小师叔一道月术施展,盗法成了笑话,再无人相信;转回头苏景诬她外域妖魔,一语成谶,人人相信。十五能察觉,就连身后大群月上天教众再望向自己的目光,都充满了怀疑。

  细细想过,寻不到翻盘机会,立刻认输不失明智。

  “仙子认错,即可平安无事。”对十五密语,苏景全无意外密语相应。

  苏景回答得如此痛快,反倒让十五颇觉诧异:“生死簿上查无此人,你又怎么说?”

  “多大事啊,”苏景无所谓的语气:“你当知内子何人吧。”

  笑语仙子,莫耶来人。佑世真君自家的夫人就是外域之人。来自外域又算得什么,不见得一定要喊打喊杀……关键并非她是哪里人,而是:她来此做什么。

  十五心多窍,得了苏景一句提点稍加思索就能明白:诬她为外域人,此事改无可改,否则苏景、离山派遣三尸潜入月上天之事无可解释,但苏景真的把事情做到了绝处了么?他真就没留丁点余地了么?

  真正的余地还在苏景手中握着,只看他后面怎么说了:三尸查得明白,月上天十五居心险恶,意在为祸中土夺此乾坤,十五万劫不复,必被斩杀当堂。至于她勾结了哪个邪魔,盘算了什么恶事,还不是苏景上下嘴唇一碰,哪怕说她是削耳磨牙缝目的六耳杀猕也有的是人相信;三尸查得明白,月上天十五虽为外域来人,但心思柔善诚心拜月,创下一宗只为将本门修法于中土发扬光大,并无其他意思,今夜冲突就此了结,以后大家各走各路。

  直到此刻,十五才真正明白,苏景这个泼天大慌撒得可进可退,最后的变数只在他手心手背,只看他翻不翻手。

  十五面上浮现一丝苦笑:“苏先生的手段啊,十五领教了。”

  “不过……拜月之典确实只能去离山做了,收月容易捧月难,明月重回天穹须得些时日了。”苏景说的是实话,不过另有含义:无论如何,十五做不成月上天的掌宗了。

  相比性命,一个掌门位子算得什么,何况就算十五今天栽了大跟头,莫说别人还会不会再跟她,她自己都没脸面……

  “好,就依你之言,我会认错……但还是请先生先讲。”十五还在讨价还价。

  苏景笑了,先讲就先讲,不再密语朗声开口:“十五尊者,你究竟来自何处,苏景和天下同道都在等你给个交代。”

  想让苏景先说“十五不是坏人”她再开口认错?哪里有这等好事。十五哪有选择余地,她让苏景先讲,苏景就当之前两人根本不曾密语。

  十五苦笑摇头,确是没得选啊,密语对苏景:“好吧,我先认错,只望先生守诺,今日放我一马,以后十五再不敢与离山为难。”言罢,十五撤去密语,昂首开声:“今日事情,十五错了。”

  戚东来搭腔,声音柔柔:“尊者错在何处?”

  “五长罗汉入我教内,名为西方宫主,实为逍遥散人,六十年中从未问过我宗内修法,盗法之说无稽,我心知肚明。但因此间宗下巡使与离山起了争执,十五为争强故意颠倒黑白。”轻轻呼一口气,十五继续道:“我非中土人士,自外域而来。怎么来的我自己也不晓得……修炼之中忽觉天旋地转,再醒来时身边世界已然换成了中土。只因十五故乡举世拜月,故我于此兴建月上天,别无他意,聊寄思乡之情。月主柔善,我在此间兴建月宗,不敢行持踏错半步,更不敢为非作歹。不料今日一时糊涂,妄言抹黑离山清誉,悔之不及,来日当亲去离山登门请罪!”

  她认了,苏景便一笑了之,果然如他之前所言,开口道:“三位矮仙尊追随了仙子多久,离山就关注了仙子多久,你若真有恶性劣迹,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不怎么大方的一句话,但也真就向天下证明:她没做过坏事……

  苏景在阳间正“放她一马”的时候,幽冥封天都、阴阳司总衙内段旺旺“啊”的一声低呼。

  段旺旺本来在大殿上,与尤、花等大人一起透过铜镜看戏,后来十四王“滥用职权”,尤大人不尴不尬地给他打了个圆场,之后尤大人生怕这位王驾再打着阴司名义说出什么话来,难免又会让人尴尬,便挥手命一众官员大差散去做事,只许花青花和妖雾留下。

  段旺旺下得大殿,一时间心血来潮,想要查一查十五的来历过往,转身去了阴司的卷宗大库。不查的时候不晓得……稍稍一查段旺旺大吃一惊:大库卷宗、万万中土生灵尽在其中,却根本不见这是“十五”的有关记载。

  不是诬陷来得么?哪想到十四王竟一语成真!事关重大,段旺旺不敢丝毫耽搁,撒腿如飞再去大殿,须得立刻想尤大人呈禀此事,再请大人传讯十四王:嘿,您说对了!

  段旺旺查到真相、急急赶赴大殿时,苏景不知事情有变,犹自为十五开脱,向天拱手原地转了个圈子:“各宗道友明鉴,域外之人非我族类,但智慧生灵皆为造化,知宠辱、辨道理。而中土地、厚德地,我家世界、天有好生之德。不是容不得外域来客,只看他是善是恶……豺狼自当削首杀灭,善者何妨以此为家。”

  “离山关注十五尊者甲子有余,未见丁点恶行。足见她的心思了。”说着,苏景对十五点点头,口中继续对透镜观望的各宗修家道:“足见十五尊者心中……盘算了好大一场诡计。”

  话锋突转时,苏景周身突然金红光芒闪烁,九九剑羽闪跃而出,刹那结剑域!是羽更是剑,支支裹挟阳火、困杀十五!

  刚刚来到大殿,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大发现呈报尤大人,段旺旺就透过铜镜见苏景动手,免不了又是一声低呼……

  毫无征兆,苏景动手了,此举惹来无数惊诧,苏景却面色不变,说话不停:“一两天没吃肉的豺狼还是豺狼,饥渴于腹、恶心于心,隐忍一时百里追踪,只为咬一口狠的……十五啊,你道你至今不曾作恶,便可瞒过离山,以为你并非妖孽么?”

  说完,稍顿,苏景笑了一声:“你本豺狼,你来错了地方。”

  十五没防备的,而苏景今日剑法何其犀利,猝不及防下立刻就吃了大亏,山上被剑羽洞穿三个透明窟窿,剧痛中十五怒不可遏:“无耻之徒,信义何在……”

  她骂由得她骂,剑羽结布的剑域猛一扩继而又剧烈收拢,一道道阳火自苏景指尖跃出,九九阳鸦结形、七二鳞叶结形、卅六羽花结形,盘旋呼啸飞入剑域,阳火之花、叶、神鸦与剑羽共舞,其后一道黑狱从天而降,天乌剑狱再入域!由此,剑羽化作火、剑炼狱,重重杀机涌动,杀向十五。

  应付庚金剑羽之域已然吃力不堪,再被苏景填法“加料”之后,十五只觉巨力压顶,连呼吸都难,怒骂登时收声。

  她骂不出口了,苏景的声音却好整以暇:“我在南荒闯荡的时候,妖皇洪吉是我最大的对头,但他并非罪魁祸首,真正的祸害名唤伏图,本来只是个普通蛮人,可他后来遭墨巨灵尸身浸染,成了魔灵信徒;”

  “中土人对莫耶世界看法不好,这也没什么可说,但无论如何,莫耶地也是一座多彩世界、灵瑞世界,大好的乾坤,被墨巨灵毁了,日月星天尽灭、万万生灵死绝;”

  “幽冥世界乱得不像个样子,但恶鬼从不敢打阴阳司的主意。阴阳司把持轮回,保护的是这个世界的根子,幽冥鬼物再怎么穷凶极恶,到底也还是中土的鬼,称王称霸的野心是有的,不过盼着自家世界长长久久的心思也绝不会错。可墨巨灵就不这样想了,有个名唤司昭的巨灵,死而转生,和我聊了好一阵子。”

  “六耳杀猕为上一圆的灵长,只求重回中土再掌天地……不过驭人到倾灭也没弄清楚一件事,他们的大帮手原来是群蝗虫派出来的巡哨。”苏景唠唠叨叨,话题在各个“疆域”来回乱跳,但这些事情绝非不存关联,他提到的所有地方,所有恶战,都脱不开墨巨灵:“你刚才提到信义?我和墨巨灵讲信义,墨巨灵也会和我讲信义么?”

  说话功夫,被困域中的十五又连遭重创,周身伤痕累累血流如注,左手被打碎,头皮也被掀翻一块,模样着实可怖。拼出全身的力气怒斥道:“你说我是魔巨灵?含血喷……”一道剑气袭来,打穿脸颊,后面的话变作一声哀嚎。

  “眼睛啊。”苏景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伸手指了指十五已经瞎掉的右眼:“隐藏得真好,但还是有破绽。莫再隐瞒了,早被看穿还遮遮掩掩,不嫌可笑么?”

  话说到此,十五脸上的愤怒、怨恨、惶急等等神情突兀散去,满身、满脸的血污和伤痕,可她的神气平静异常,就那么安安静静地望着苏景,又过片刻,她咧开嘴巴,对着苏景笑了:“你这人,可真麻烦。”

  苏景摇头,旧话重提:“是你来错地方了。”

  十五未答,她眨了下眼睛,右眼。

  她的右眼已瞎,不蒙不盖,是个黑漆漆的窟窿,连眼皮都不存,自也谈不到“眨”,说成“挤”更恰当些。十五挤了挤眼,右眼。

  第九百四十二章 佛祖喽啰,修月破月

  十一哥瞑目王曾创出一座世界。因其无法接驳入真正宇宙,十一世界方向浑浊时间不存,全靠瞑目王以浩大法力强定四向再压迫四季落地,勉强给了这世界空间与世界,这才让乾坤转活过来。

  不过最开始的时候,对十一世界的空间、时间,瞑目王还想过另个办法:造日、塑月。

  日升月落,巡游东西,一座世界若有了日月起伏,自然也就有了方向与时间。

  二明哥法力之强,为苏景平生仅见,不过二明本领再大,他也没办法凭空捏出一套日月,是以他找到神君商量:您帮帮我?

  神君抬手,二明哥顺着神君指点望去,阳间、八千里东,一个小娃正坐在海边,用湿沙堆房子玩。神君说:那娃娃在玩沙子,你去帮帮他?

  神君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你愿意玩那些小孩子把戏,大伙这么熟了我也懒得管你,不过你想神君陪你一起玩,免谈,丢不起那个人。

  瞑目王不太甘心,试着和神君讨价还价:或者,您把月亮借我几天?

  造日月,先从比较容易的月亮开始,瞑目王向神君借月不是想拿别人的灯笼去照自家的院子,他是想借走做个参详,照着中土之月去做他的十一世界之月。

  对此神君倒是无所谓的:你能把它摘走就摘走,但丑话得说前头,那枚月亮不是咱家的,是中土世界万万生灵的,你要借用得有个期限;再就是你摘月不可伤到中土分毫,否则我不传令老钟也得法办你。

  得了神君许可,瞑目王开心告退。

  二明创世,神君是不会帮忙的,不过瞑目王上下还有一群好兄弟,他传讯求助,各路冥王全都出手相助,历时七百年诸王联手炼化藏月匣一方,另有炼化了灵幡七道,每道灵幡可代月巡天百年。

  月亮不在时,灵幡动法,除了没有真正的月亮和月华,其他月亮该做的一切,灵幡都会做好。

  明月装进盒子里,瞑目王高高兴兴研究起来,只才琢磨了两百年,他就把月亮还回来了:太难了,做不来,死心了。

  明月还于中土世界,藏月的匣子没用了,可也舍不得扔掉,后来被封入十一世界麒麟宝库中。被收藏起来的不是空匣子,匣盖里还封存了“明月”九十七盏。

  匣盖月亮不是真的,皆为二百年间瞑目王参考真月,以法术炼化成的“月”,假的,只是法术,但这法月升空与真月全无两样,至少普通仙家是分辨不出真假差异的。可惜,此术难持久,长则燃香短则盏茶,法月就会散去。

  苏景演练“离山月术”,袖中升明月,升的是瞑目王的法月,以老十四贪排场的性情,本来打算直接扔三十枚月亮出去,到时候明月铺天,照得夜空亮如白昼,那得多露脸……奈何,修为粗浅力量单薄,放出去四枚月亮就快逼到了苏景的极限,不敢逞强不算,还得赶紧让戚东来猜一次然后苏景心中动咒,撤去一轮法月,这才轻松下来。

  袖中升月时,玉匣暗开已将真月收了,这是诸王联手打造的玄妙宝匣,收月之际悄无声息,大漠上修月者众,却无一人提前察觉。

  真月不见,天地躁动浩劫将至,无妨,可代月巡天的灵幡当初共打造了七盏,二明哥悟月两百年就还月中土,七幡用其二,剩下了五支都为苏景所得。

  值得一提的是,宝匣也好灵幡也罢,如此神奇的宝物,发动之际却无需苏景太多气力,冥王们传承下来的宝物暗藏灵犀,辨袍识主,只凭阿骨王袍在身,宝匣、灵幡随苏景心意而动。

  有这样一整套宝物在手,就是陆老祖来和苏景辩月,也得让他欺负了。

  关键是苏景囊中揣了二明哥留下的有关月亮的好宝贝,一回中土就遇到月上天的挑衅,苏景觉得自己运气简直好极了。

  但苏景没想到的,他动用二明哥的宝物,却惹得一个人上蹿下跳激动不已:小家伙,金头发,苏景在莫耶新炼就的小元神之一,剑婴屠晚。

  升月收月,代月巡天,都是宝物所为,但即便不是苏景亲自施展法度,这一整套有关月亮的法术也是发生的、存在的,剑婴屠晚的激动就因这连串月法而来。

  屠晚在苏景体内,宝物在苏景手中,而他发动宝物的过程,若换个角度去看何尝不是将自己变作纽带、勾连于屠晚、月亮宝物之间……苏景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屠晚散出重重气意,紧紧勾连于宝匣、勾连于灵幡,勾连于法月。

  剑婴不是单纯元婴,这孩儿夺命转生,他是活的,有自己的智慧,显然苏景发动宝物、施展连串法术让屠晚领受到非凡灵犀,原来屠晚心神通月?苏景第一次察觉。

  待到苏景收术,去“仗势欺十五”时屠晚也安静下来,似模似样端坐于大圣玦中,“消化”他刚刚领受的月法灵犀。

  是参悟还是修炼?其间并没有严格界限,这个过程并不长,不久后屠晚就告清醒,而他清醒一刻,即为愤怒一刻:他看到了、看穿了十五。

  一点墨色,至黑、至暗、至纯也至隐秘,深深藏于十五已经瞎掉的右目之中。

  屠晚与墨巨灵为天敌、死敌,无论是剑形还是人形,屠晚的鼻子都很灵,远远就能察觉墨巨灵的气意。

  可这并不绝对,若墨巨灵一脉修行得法,便可深藏本色,离山长老任夺、十一世界天理都在例中,屠晚发现不了他们。

  和十五打了这好半晌的交道,苏景始终未能察觉她身藏墨沁,直到屠晚得真月灵犀、又做过了一场短暂修行后眼力精进,这才识破真身。

  既然她是墨色中人,哪还有什么好说,动手吧。

  大漠古城,苏景动法,被困于阳火利剑中的十五挤了挤右眼。

  已经瞎掉、变成黑窟窿的右眼眯起、又再猛一睁。

  空空眼窝中赫然一颗眼珠显现。

  是眼睛,却不分黑白……只有黑,通体漆黑的眼睛。

  瞎目生珠。随即浓重墨色自她右眼中不断溢出,染面、染颈、从头到脚染过全身。那黑色如浆,一层一层洗刷下来!

  随同墨色浸染,十五身上被苏景打出的凄厉伤口迅速愈合;随同墨色浸染,十五的身形摇摆膨胀;随同墨色浸染,欢快惬意的笑声自她口中响起,全无霸道之意却弥漫天地;还是随同墨色浸染,苏景结布的剑域、阳火等重重攻势仿佛失去了力道,剑仍在呼啸,可是打在敌人身上再难造成丁点伤痕。

  十五笑着盏茶光景,长了盏茶光景,待她笑声收敛时,寻常身材的人间女子已经化作大如山岳的黑色巨人,高高在上!

  黑色巨人,但并非墨巨灵的模样,十五乌黑且高大,但头上无角身上无甲,面目五官还是本来模样,且比起苏景见过的巨灵,十五仍显矮小一些。

  山岳般的黑色十五,差不多真正墨巨灵的一般高大。

  任由苏景的利剑阳火狂攻猛袭,十五只当清风拂面,她微笑,俯视苏景。

  “墨十五?”苏景立刻给她起了个绰号,微皱眉:“强了许多啊。”

  “入世需藏墨,藏墨便是藏力,白头隼活成了红尾蜓,不怎么舒服。”和苏景以前见过的所有墨色一脉相同,现真身、现真力的墨十五和蔼、平静,这是他们以神祇自居的心境:我是神,你是人,你不把我当做神是因无知,我却永远会把你当做人。

  “染的。”苏景又把墨十五仔细打量了下,笃定她并非墨巨灵本族,而是伏图那般被墨色浸染的智慧生灵,跟着苏景一哂:“喽啰而已。”

  似是觉得苏景的说法可笑,墨十五摇了摇头:“和尚修佛证菩提,从凡人修成了佛祖,那和尚就是佛祖。佛与佛,一条路上一个方向行走的人,只有先后之分,不存贵贱区别。你的眼界,可配不上你刚才收月的本领。”

  “嗯,山大王都会告诉手下:这山是咱家的,你们个个都是山主人。大王怎么说喽啰就怎么信,皆大欢喜,一团和气。反正打架拼命的时候,都是喽啰先上,喽啰先死。”苏景给出一句评价,转开了话题,他伸手指了指太阳穴:“这个标记古怪得很,有何深意?”

  化真形后,十五的脸上除了长出右眼,另外还有一重变化:于她左右太阳穴上,各有一道半月痕迹,左为上弦右为下弦。月记是黑的,肤色也是黑的,普通修家难以察觉,但金乌神目看得清楚。

  “算是胎记吧,在我家乡,这里不叫做太阳穴。”墨十五说着,伸手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唤作半月穴,人人天生如此,额上一双半月能开阖,可以用来呼吸的。”

  一边说着,墨十五额角两侧“半月学”打开、闭合,给苏景演示了。

  这可让苏景着实意外,他本以为墨十五是另一个伏图,没想到……另个伏图没错,却非中土伏图:“你家乡何处?”

  “刚刚对离山认错时,我说的是实话。在中土拜月,只因在我家乡举世皆拜月。什么地方的人才会不分族类,不分修法,全部拜奉明月?很难猜么?”十五并未直接给出答案。

  如她所说,一点也不难猜。就如中土修者无论人、鬼、妖、怪都拜奉乾坤,是以苏景越发惊讶:“你自月上来?”

  十五点点头:“我本月中人。生于月,长于月,修于月。”

  答案明白,苏景却更诧异了:“我刚收起来的那枚月亮?”

  “三千世界。”十五耐心很好:“宇宙里不知中土一座乾坤,自也不止一枚太阳、一枚月亮。我的家乡月并非中土月,是另一月。”

  苏景饶有兴趣,别家世界有别家世界的月亮和太阳,没准还不止一枚,类似想法他早都有过,但亲耳听得另个月上来人证实,另有一番感觉,再追问:“你又是怎么来到中土的?”

  墨巨灵浸染了别家世界的生灵,本来和中土没什么关系,可“另一月”墨色信徒来到此间,苏景就不能不作追究了。

  忽地,十五笑了:“你的问题一桩比着一桩更愚蠢啊。我来中土百年,佑世真君离山苏景之名如雷贯耳,今日偶遇一时兴起,这才和你打个对头,想看看你的成色,第一个没想到,你居然能看出我真修本色,很不错,当对你刮目相看;可接下来第二个没想到,蠢问题连串……到底还是蠢材。”

  东、天、剑、尊,四大宗师,剑宗师被人骂做蠢材,东天尊三宗师都不高兴了,雷动扬声大喊:“黑婆娘,说话小心些,苏景可是连月亮都收了的狠角色!”

  墨十五笑得更开心:“收月手段的确惊人……不止,当说是惊仙更贴切些。不过这手段不算本领,你们道我真看不出么,宝物神奇罢了。这宝物只能收月、养月,别无其他用处。由此我有些好奇,何方仙圣如此无聊,专门做出个收月亮的匣子,图个什么呢?”

  苏景双手一摊:“若是天理在此,收月的缘由或许还能聊几句,你就算了,说了你也不懂。还有,你说‘惊仙’,自比仙家么?”

  墨十五抬起手,尾指轻轻一划,指甲划中一枚正匿形急射去她右目的剑羽,“铮”一声轻响,剑羽应声而断。

  苏景刚回离山的时候,门宗公冶长老就把他自真页山缴获来的残破金剑炼成剑羽,随后苏景又以三这三那诀融合金乌炼器之术自行焠炼,几乎他修行了多久,这套剑羽就被阳火炼化了多久,至纯紫皇庚金的宝物,就被她随后一划,毁去一枚!

  剑羽结域,可多可少,不一定非得九十九枚,但剑羽同出一脉,其一被毁余者皆怒,阳火剑域攻势提高再提高,威力猛涨,必杀墨十五!可风再疾也无法摧毁岗岩,举手破去一枚剑羽后,墨十五跨步……曾将司昭死死困住,最终让其饮恨褫衍海的阳火、剑羽之域,这次连强敌的一片衣角都留不住。

  只一步,仿佛比着眨眼睛还要更轻松,墨十五跨出苏景的厉法封杀,笑声不停:“我自比仙家又怎地,在你眼中仙家很了不起么?来来来,随我去吧,你与墨色前辈打过交道,还有些事情须得向你请教。”

  笑言、欢颜中,墨十五巨掌伸出,遥遥向着苏景一扣。

  以墨十五料想,必定手到擒来,十境修家绝无机会挡下或避开她这隔空一抓,不料掌心感觉一空……真的是一空,自掌心起、向着苏景喷薄而去的吸引之力仿佛泥牛入海。

  苏景未躲亦未挡,墨十五察觉不到丝毫力量的对抗,只是前方那个小小小小的男子仿佛不存在似的,让她的力量全无着落,一抓成空。

  苏景还在原地,连一根头发都不曾飘向墨十五……

  不等墨十五再动,苏景的左眼中突兀跃出一道红色光芒。

  红色光芒包裹、赫赫然一个红发小儿,眉眼五官与苏景全无两样,唯独满头长发如血。

  血法小儿甫一现身便是一声铿锵大吼:“劫!”

  吼声绽放,小小孩儿遁化厚重血云,翻腾而去将墨十五包裹云中,血云滚滚、内中雷霆穿梭,四面八方蜂拥去、再攻强敌!

  墨十五巨大身形被红云遮蔽前的刹那,她的双眼中猛显惊骇,旋即整个人被都红云裹住了,难辩其形……

  红发苏晴,本为驭结血云天劫杀气与离山巅剑气相融、再得五行循转开出造化添出灵瑞,若屠晚算是剑婴灵,苏晴便是劫婴灵,苏景在十一世界收入洞天的那道血云劫数,在劫婴灵转生起就化作他的本命神通。

  婴孩尚幼,但劫数狠辣。

  除了一个龙命在身的叶非之外,从未有过幸存者的驭界天治!

  血云缠斗墨十五。

  一息、两息、三息……三息过后,遽然惊呼之声起伏,来自观战众人。三息光景,足够场内场外无数修家探明苏景动用法术手段了。

  识货者众、能感受明白血云威力本意者众……那赤发小儿所化红云,分明是一道劫云!来自天治、只有破道或修到阳寿尽灭之人才有资格领受的天治、升仙之劫。

  这个苏景,竟用天治劫数打人!

  不妨换个说法:苏景降仙劫于敌。

  这次戚东来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可很快他笑了:“那女人不是自比飞仙么?就给她个飞仙劫,再再应景不过。”

  自比飞仙,且看劫数!

  似是觉得此战再无悬念,戚东来换了话题,喃喃自语,但在场无数修家皆有好耳力,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话说回来……女人没个女人样子,把自己弄得那么黑,不自爱何以博人爱。涂胭脂不好么,非要浸墨缸。

  不知是不是被憎厌魔传人评论“不自爱”太过刺激脑浆,血云天劫中十五突然纵声大笑,其笑声声,仿若裂金神雷,震颤苍穹:“我自比飞仙,是因我生于月,长于月,修于月……破于月。我是月中人,更是月上仙。坐享长生、无穷逍遥,再遇真正神灵,得点化再超脱,得见真正永恒,从此皈依、化墨!之前你问我如何来得?飞近些、跳进来,如此而已。”

  她所言为真?苏景没办法不吃惊,她竟是仙,别座世界证得长生道的仙家。

  飞升后又被墨色浸染的仙家。

  而墨十五笑声不休:“天治大劫,去伪存真,我即为真仙,你觉得这劫数能伤到我么?”

  笑声之中,血云渐渐颤抖开来,隐现崩溃之兆,就在此刻,就在墨十五大笑时,她眼前忽然多出了一个人:苏景。

  墨十五隐匿真修时,看上去只是个普通女子,勉强算得高挑身材,可还是比苏景矮上大半头。此刻,苏景显现眼前……一样比她高出大半头。

  第九百四十三章 故人相见,暴雨西来

  墨十五隐匿真修时,看上去只是个普通女子,勉强算得高挑身材,可还是比苏景矮上大半头。此刻,苏景显现眼前……一样比她高出大半头。

  力量以论,血云劫数打不灭墨十五,但血云对她绝非全无威胁,墨十五人在劫数中不敢有丝毫大意,口中笑声狂妄但神识内敛潜心调运真修迎抗劫数,一时间顾不得去看外面的情形。

  是以苏景踏入前的情形,外间观战众多修家比着墨十五看得更清楚:风,长。

  片刻之前,突然起风了,不算狂猛但也绝不轻柔,裹挟着沙砾的风吹在面上,微微地疼。风掠,苏景身上长袍烈烈摆动,随后就在衣袂摇摆之中苏景身形暴涨!

  从七尺到十丈,从十丈到百丈再到千丈,就在天下修家的关注之中,苏景摇身化作天灵神祇般的巨人,一步跨入血云劫数中。

  他比着墨十五还要更高大。

  小人儿变成了大个子,力量如何尚不可知,至少体态夺尽目光。

  乍见苏景,乍见他比着自己还要“高高在上”,墨十五微微一愣,随即放声大笑:“化身巨人,便真的是巨人了?”这等化身随心、大小如意的法门在修行道上早有流传,力气也会有些增长,但与身形增长全不成比例的,吓唬普通修家可能还行,想要吓唬早都证得仙道的墨十五还差得远。

  不料想,苏景刚入劫云内,面上忽然显出了兴奋光彩,转身又退了出去。

  他才来,未动手,又走了。

  墨十五不明所以,正待开口发问,突然心中警讯连连,几道强大气意正向大漠急掠而至!能让墨十五感觉威胁、甚至恐惧的气意。

  中土世界、凡人世界,竟有这等人物?!

  苏景退走,是为迎接来人……

  东南方向,剑啸如歌,一道青芒划破夜空。

  歌声落玄光散真人现,中年男子,青色长袍,目光平静面带笑容。落地、躬身:“弟子沈河,拜见师叔。”

  沈河出关。并非剑歌修行圆满,而是人在关内突然领略到大漠深处邪气昭彰,即刻出关遁剑而至。沈河未证道,不是仙,只能算是强大的凡人……但这个凡人急遁时不经意间散出的气意,让自诩真仙的墨十五心底生寒。

  怎么可能!墨十五听得沈河报名,她早都听说过离山沈河之名,但她绝不相信凡间修家竟能对自己生出威胁。

  不信也得信,向苏景见礼后沈河侧目打量了一眼正纠缠强敌的劫云,神目如电、直接洞穿血云,与墨十五对望了一眼,对望之中墨十五一声低低闷哼,真就觉得那个沈河目光如剑,刺得她双目剧痛!

  见到沈河,苏景不胜欢喜,执做门人参见掌门之礼,笑道:“区区邪魔,何劳掌门法驾,多谢。还要恭喜掌门修为再做精进。”

  说到修为,沈河微笑……修行精进,确实精进!这次闭关不为飞仙,旨在参悟无上剑诀,或许是修为境界与“我当相仿贺余师叔”的心境都已圆满圆润、正正契合了那道清泠剑唱之诀,短短三百余年闭关带给沈河的剑上精进远超想象。

  而沈河显身时,苏景几乎从他身上看到陆崖九的影子……那份因剑而来的锐气!

  刚和沈河打过打过招呼,西北方向哗哗轻响隐约。

  一本书置于凉亭石凳上,有清风过卷动书页,就是这样的响声了。

  声起云驾起,云中一学生……学生的打扮,樵夫的模样,三十多岁的年纪,周身黝黑,胸膛两膀肌肉解释撑得书生袍都高高隆起,若脱袍披甲,妥妥当当的黑将军。

  “黑将军”落地拱手,先向沈河问礼再对苏景微笑:“先生可还识得故人。”

  看上去依稀有些眼熟,稍作思索恍然大悟,苏景笑道:“高……英杰?”

  黑黝黝的书生哈哈大笑:“正是学生,一别千年,先生风采更盛当年!”

  骚、戚东来腻声作笑,对苏景道:“当年小学生,如今老先生,最近你不在中土,不晓得大成学木恩先生之名。赈灾西北、除妖岭南,东海有恶蛟蛰伏万年辛苦修行,一朝出世催海湮世,结果此獠命不好,正逢木恩先生垂钓东海,一笔以困之,平息大祸!中土修行道上人人都说,下个升仙之人,非木恩先生莫属了。”

  遥想当年,光明顶同门试剑胜出,苏景抢下去往剑冢采剑的名额,几大天宗与他同入剑冢的弟子,涅罗蜂侨,弥天果先,天元青蝉,紫霄国尚尚公主,再就是面前这个樵夫样的黑壮书生,大成学高英杰,字木恩,师从蒹葭先生。

  现在回头看:苏景成就自不必说,而蜂侨灭情、大道可期,飞仙几成板上钉钉之事;天元道封山,青蝉今日成就未知;弥天台也告封山,但在封山前果先摘榆钱定身再不动,顿悟而入空明,他再动时即为成佛时;紫霄尚尚生孩子回来变成了娇滴滴的小媳妇,她自己不显峥嵘但肚皮了得,生下来的孩儿个个精彩,以至今日紫霄尚尚在自家人中得了个绰号:夺目娘。她的孩儿个个资质惊人光彩夺目,“夺目一代”的娘,是称夺目娘。

  “木恩先生”高英杰,多少年里悄无声息,才一出道就惊动天下,人人都道他那已经飞仙的师父蒹葭先生藏剑功夫好生了得。

  当初并肩采剑的修家少年,今日几乎各有精彩,其实这也不奇怪,那时候剑冢情形特殊,整整几十年里,一宗只能派一个人去采剑,能被门宗选中去往剑冢的莫不是门内最最出色、最有潜资的晚辈。苏景做修行有奇遇;人家照样有游历得造化,而天宗底蕴何其深厚,对真正破道有望的弟子的扶持何等有力。

  至于高英杰,他的天资或许不如蜂侨,但绝对高过苏景;他的经历不若苏景那般轰轰烈烈,但也精彩绝伦,宗内真传“正气”修法十三层,他却修到了十七层。

  十三层功法修尽,后四层精进全然来自他自己感悟,虽还不曾飞仙但已然成为古往今来,大成学中第一人。破肉体凡胎结化意气形魄,再以意气之魄返还璞真重生血肉之躯,这一次往复,犹胜一场飞仙。

  那时少年童子,早已超凡入圣。中土世界所以妖娆,皆因:从不缺奇葩。

  少不了的,劫云中墨十五专门运气一道灵识,相探书生……人与书,讲缘分的,拿起一本书,才读了几行字、甚至连题概或楔子都没看完就被吸引住了,便是缘分。

  墨十五就是如此,神识在木恩先生身上一扫,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那感觉来得异常古怪,仿佛对方变成了一本好书,让墨十五忍不住地就要“读下去”、就要“陷进去”。

  心中一跳,警兆如刺,墨十五急忙斩断那道神识,心中惊慌、且惊骇,那个书生未动法,只凭气意就险险勾了她的神!

  苏景还没来及与高英杰许久,南方突然传来轰轰震动,沙漠摇晃沙砾弹跃,大地急颤不休,似是有无匹巨兽疾奔而来……是兽,但一点也不巨,蛤蟆,茶杯口大小,背上疙里疙瘩满满长着癞,癞蛤蟆。

  在蟾蜍里,这只绝对算是小个子。看上去全无异常的小个子癞蛤蟆,勉强还会蹦,姿势丑陋难看,但每次纵跃,必做千里跨越!三五下,癞蛤蟆从南方跳到了苏景面前。

  墨十五人在劫云内,看不到来得是个什么怪物,可是她感受得明白,那“东西”每次落足,似乎是踩进自己心里,把她的心都踩瘪了。何谓气势所夺?此刻墨十五感同身受。

  蛤蟆止步、张口,吐出一个小媳妇打扮的女子。

  茶杯口大的蛤蟆,吐出个成人身形的女子。单看五官,这女子当算是中上姿色,可惜两只眼睛离得稍远了些,颜色由此打了个折扣,中等人吧。

  好久不见,老熟人,老裘家的婆姨青云。青云先俯身将癞蛤蟆恭恭敬敬地捧在手中,这才对苏景笑道:“可还记得故人?”

  和高英杰来时几乎一样的问题。不过“故人”指的不是她自己,青云不算苏景的故人,他们算亲戚。

  青云所指,是她手中的蛤蟆。

  苏景喜上眉梢,全不以辈分、身份自居,躬身一个深揖:“晚辈苏景,拜见南荒蛤前辈。”

  当年把苏景一行尽数吞入腹中,以裘婆婆那等修为本领都全无察觉的南荒老蛤。青云是有心人,那次结缘后她常常会去南荒边缘探望这位同族前辈,千年过去一老一小结下了不错的交情。见礼后苏景又笑道:“惊动前辈法驾,可是因为那个女子?小丑而已,前辈费心了。”

  “人间有句话,唤作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青云咯咯笑着解说:“老蛤前辈说女子的口气连癞蛤蟆都听不过了,得看看她到底长了多大的嘴巴。”

  老蛤前来引动的山摇地动尚未平稳,干燥万年的大漠上突然乌云滚动、雷鸣电闪,暴雨来得全无征兆,旋即一尊佛陀落足地面。暴雨西来,佛陀西来!

  “经传,佛都是开着花来的,花开见佛嘛,不是开玩笑的。”三尸开口,笑嘻嘻,全不把眼前的佛陀当回事:“下着雨来的那不是佛,是妖怪,海里的。”

  大佛拜真君:“老衲鳌渚,拜见苏景大士,拜见三位矮大士。”

  苏景仔细打量着面前老鳌,面色肃穆:“大师目纳空明身趁佛光,这是……已经证得菩提之象。您……成佛了?”

  第九百四十四章 遍体生寒,人间异象

  鳌渚合十,如实回答:“三十年前得大领悟,想走随时能走,只因碑林琐事牵绊,迟迟不曾的动身。”

  大喜也大惊,苏景以离山之礼致敬:“恭喜大师!”

  想走随时能走,走去哪里,成佛去!但“飞升”事还能拖延么?苏景惊诧。

  鳌渚给出解释,飞升了就的走,不是想拖延就能拖延的,不过西海碑林群鳌身负真龙血脉、敖家传承,他们手上有几件古时神龙传下的宝物,其中一件遮仙镯可封灵闭气,能让鳌渚在证得菩提后继续逗留人间十甲子。

  三尸又插口了:“鳌老爷啊,佛祖讲究四大皆空了无牵挂,你这成佛了还掂着自己那一大家子……这一来不应该;二来……心有牵挂你怎么成的佛?你身上的佛光别是假的吧?”

  西海来的大佛笑而摇头:“普度众生算不算得宏愿?若再无牵挂,何来愿望。天空地空佛亦空,但真正空空、再无一物了又何谈存在?若空寂了了,佛祖何在?”

  “佛空但佛在,因‘空’后还有‘明’。‘明’即为见真我……天空地空佛不空,天静地静佛不静……因佛唯独真,是以无需静。不讲‘明’只说‘空’,非佛法本义。”

  “凡人牵挂,油盐酱醋;佛也有牵挂,但佛的眼中收纳宇宙,他的牵挂更高远……佛劝人,不是劝人‘做人不如做佛’;佛度人,不是度人‘你们都来像我一样’,从始至终,佛只是再给人讲一个道理:空后有明,舍是为求,无需人人都去普度众生,只消人人都能度了自己,自然众生普度……明白了?佛是说:人人都能做自己的佛。”

  “佛看宇宙星辰,人看柴米油盐,既得空明,我非宇宙佛,我做我的佛,星辰宇宙何异柴米油盐,我为真所以我牵挂,茶米油盐就是宇宙星辰,有何不可?”

  已经领悟菩提滋味的和尚打起机锋来不是开玩笑的,三尸五长大士被鳌渚说得六目发直,愣愣无语,到底还是雷动资质更高些,片刻后试探道:“就是……你用看宇宙星辰的眼界去看柴米油盐……然后你就悟道了?”

  “中!”鳌渚扬手去拍自己满是肉髻的头顶,啪啪响,喜不自胜。

  因为还没“走”,所以算不得真正佛,鳌渚动驾时仍是暴雨惊雷的动静,这场暴雨下在人间,可他短短几句说法,也如一场暴雨……直接浇进劫云中墨十五的心底,寒冰似的冷。

  “老衲正在海底给重孙儿剃头,”鳌渚的机锋打过瘾了,开始好好说话:“忽见天月有变,动一道灵识探看才知苏景大士演法……”大鳌是好心,后来见到墨十五变化惊人,生怕苏景吃亏所以腾起雨驾赶来帮忙。

  话刚说完,突兀一阵飓风自北方猛吹过来,风之猛,连鳌渚的云驾都微微一晃,风寒、且腥,凶气昭彰!

  在场普通修家不觉什么,沈河、高英杰、老蛤、大鳌、苏景和戚东来却同时眯了下眼睛,只有他们能探知这道凶威何其残暴,风过处、仿佛生锈铁刃擦身而过。

  还有一人能探知:墨十五。她的感觉更明显,其他诸位在场高人只觉“擦身过”,她却觉得刮骨痛!那剧烈疼痛来自神髓深处,只因北方兴风之人将自己的凶气大半指向墨十五!

  不是动法,只是扬势。

  风散时,大漠奇寒,整座燥热沙漠都因一人入场变作冰天雪地。

  风散去,年轻男子显现身形,长发、长袍、长眼睛,小白脸。

  小白脸看了看血云,望向苏景:“回来了?”

  免不了,苏景又是一次惊喜交叠:“你这修为怎么来的?”

  小白脸不耐烦,他中断修行急行万里,不是来叙旧聊天的:“用帮忙?”

  “不用。”苏景笑而摇头,重重惊喜之下他都快把墨十五忘记了:“你怎么……”

  后半句才说三字,腥且寒冷的飓风再起。“不用帮忙我回去了。”小白脸竟真没半字寒暄,转回身驾风就走。

  “小相柳,别急着走!”三尸扔出童棺要追,九头蛇修为暴涨,其中必有好故事,不听个明白三位矮大士可不甘心。奈何相柳跑得太快,待三尸跳上童棺时候他早都不见踪影。

  小相柳前脚刚走,正东方向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不咸不淡不轻不重,问苏景:“喜相逢、和头酒么?好半晌,你到底打不打她。”

  墨十五人在劫云中,直到那人说话声响起前她都未察觉又有人入场,个个都是要命大敌,哪敢再掉以轻心,急忙将一道真识向声音出处打去,想要探一探来人根底。不料她的真识才送出去,那人一挥手,就像轰苍蝇似的,直接将墨十五递过来真识打了个粉碎,同时此人作声冷笑:“腌臜东西,再望我一眼,便剜你双目。”

  三尸喜滋滋,拈花开口:“启禀尊者,最好莫再看他,此人名唤叶非,修行世界中有句话:剑出离山、道起天元;叶非此生、言出必践。”

  来人脸上有道疤。

  而在挥手打碎墨十五的真识后,叶非面上忽然显出了失望之色:喜好垂钓之人,忽然鱼鳔急沉杆线紧绷,大喜,片刻后起杆发现钓上来只破鞋……大概就是这样的神情了。

  再不催促苏景一句,叶非口中喃喃:“原来这等货色,难怪相柳转头就走……比着天理差远了啊。”

  言罢转身就走。但是才走两步他又站住身形,回头望向沈河:“掌门人,不来抓我么?”

  沈河一笑:“我已时间不多,至长……三个甲子。”

  叶非仔细看了看沈河,一点头:“足够了,何须三个甲子,回山后好好修行清冷剑歌,百年之内,叶非剑挑离山!”

  “沈河捧剑以待。”沈河微笑相应。

  小相柳来了又走,叶非来了又走,沈河真人、南荒老蛤、木恩先生、西海鳌渚都还留在古城,但他们并无动手之意……而墨十五之心早已冷透!

  未曾领悟最后逍遥问的剑修,一眼相望就让真仙如遭雷亟;不像书生的书生,只凭自身气意就让真仙心猿意马几乎忘了身在劫内;默默无闻的老蛤跳了几跳就此击碎真正仙家所有信心;领悟菩提把自家茶米当做星辰宇宙、做了自己的佛的佛;凶威让仙家刮骨剧痛、挥手掸碎真仙神识的相柳和叶非……这便是中土么。

  墨十五心寒了,连带着身体、血液、脑浆甚至真元都寒冷下去。她晓得中土灵秀,只凭一己之力不可能征服这座乾坤,但她以为、至少单打独斗此间无人是自己敌手。哪承想,接二连三、四方来人,个个都在自己之上!

  苏景不急着打架了,望向沈河,笑道:“启禀掌门,此人为月上升仙,但我看来……或许那座世界不够灵秀,飞仙者得长生逍遥,却远不如中土金仙那么足金足两。”

  是仙家,但远不如中土飞升的仙家。

  沈河也看出来了,嗯了一声正待说话,地面下忽然冒起一阵黑雾,黑雾中跳出一个矮鬼,二尺高、臭脸孔:“苏景,本差公务繁忙,却还得专程跑来给你送信,生怕忙不死我么?”

  见怪不怪,早都习惯了,苏景自袖中摸出一包上品香火塞进小鬼差妖雾手中:“什么事情?”

  接了香火,冷面鬼立刻变成了笑面鬼:“启禀十四王,大喜啊!就在此刻,灵魅儿转生投胎,托生帝王家,大洪朝六皇子喜添爱女,那孩子漂亮得不像话……小的给十四王道喜。”

  哪个灵魅儿?

  还能是哪个,因扶乩仙子执念而活、一度误以为自己就是扶乩、最后辨清真相给苏景留下个“孩子”的那位离山巅真灵儿。

  自驭界回归中土后,苏景将灵魅儿留下的一缕游魂托付给了花青花。

  你得给我安排好了,先不急做人,第一世变只蝴蝶;第二世做只小猫;第三世当粉莲花儿;第四世再开始做人,大富之家、貌若天仙、资质卓绝、出生时当有惊天异象,惊天异象要不好弄你就选个大雷大闪的日子口……这是灵魅儿留在玉铃铛中的交代,苏景特意嘱托花青花务必照办,后者认真答应,也的确认真照办。

  不过在第三世,灵魅儿做粉莲花时得了些造化,汲取天地精华,延年增寿,可惜这株莲花活了三百年最终未能成功化妖,游魂遁入幽冥再投胎。

  第四世,大富之家貌若天仙什么的自不必说,至于惊天异象或者大雷大雨……墨十五狂笑震天,中土奇秀齐聚沙漠,他们急急赶路引得八方云动,这边地动山摇那边狂风呼啸,这边电闪雷鸣那边剑歌长啸,自星天劫数之后,人间异象以今夜为最!

  遂了灵魅儿的心愿,就让她今夜出生!

  苏景大喜、大笑,对着沈河、老蛤等人拱了拱手,纵身跃入劫云去……他有事,他要去看新生小娃,没耐心再和墨十五纠缠,速战速决。

  第九百四十五章 个个人王,盛世巅顶

  苏景大喜、大笑,对着沈河、老蛤等人拱了拱手,纵身跃入劫云去……他有事,他要去看新生小娃,没耐心再和墨十五纠缠,速战速决。

  衣袂飘、身形晃,苏景再化千丈巨人,迈步跨入劫云内。

  今夜之前,墨十五以为中土世界,就只有一个“人”有资格与自己为敌:空来山中上位天魔,秦吹。

  除此之外,她笃信自己天下无敌。怎么可能有敌人,几乎不存归仙的凡俗世界里,怎么可能有人能胜过真正仙人。

  就算秦吹又怎样,墨十五觉得真要搏命,最后活下来的还说不准是谁,大家都是仙家,他就敢说一定能赢了我?直到刚刚,一个接一个强大人物显身,墨十五才真正明白,为什么这座唤作“中土”的平凡世界,会被神祇那样认真地称作:完美天地!

  绝无胜算,亦无幸理,见识过了沈河的剑、木恩的学,老蛤的蛮和鳌渚的佛,墨十五不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再活下去。

  可那都是别人的强大!与苏景全无半点关系。有凶猛厉害的朋友和自己凶猛厉害根本就是两回事,眼见苏景居然自己闯进劫云来打杀,绝望中的墨十五,心中欢喜冲腾。

  明明已经唤来一群凶猛怪物,他还要自己上,这个人脑筋坏掉了。

  墨十五已经见识了中土的可怕,但这个“佑世真君”在她眼中,仍还是个小丑般的人物。墨十五如此以为不是没道理的,吐纳炼气修天悟道,吐纳炼化的是乾坤中的灵气,钻研领悟的是世界自然的道理,修家修行的过程就是不断向天地靠近的过程,当修行到了一定火候,就一定会有自己的“势”。

  或许修家有特殊办法来藏掩自己的“势”,但那也只能瞒人,瞒不住仙。就如沈河、木恩、老蛤等人,他们的真正本领姑且不论,墨十五只要动真识一探就能晓得:惹不起!

  真仙真识,法眼如炬,她本身就是“自然”,探查危险是仙家最直接的本能。墨十五在苏景身上,看不到丝毫能够对她有所威胁的“势”,这个年轻男子自信得过头了……但下一刻,当巨人苏景冲入劫云内,毫无花哨的一拳打来、墨十五凝力迎上时,她忽然想到倒戳自己的眼睛。

  不存法术花俏,不见宝物精奇,只有最最直接也最最简单的了断:拳头。

  两人提拳、一触之下,墨十五长声惨叫!她的手完好无损,但手之后,她的腕子碎了。

  苏景拳上迸发的,是墨十五根本无法想到、更没办法去抵御的力量……驭界幽冥,瞑目天都苦战天理,苏景九日凌空、再得正阳一变。

  九日凌空,修为平翻九倍,其后正阳变,变的是什么?变的是体魄,是根骨,那是一场脱胎换骨。

  正阳变后,苏景得金阳骨、正金浆血,这是他的造化,用三条性命拼来的造化。因他不是金乌,强动“凌天”秘法,遭遇凶猛反噬,生死签、十年旺之类不必说,当时另还有一重反噬:九成修为沦丧。

  不过这“沦丧”仅指当时而言,那时候修为失去再多也无妨,因他的根骨已变,只要保住性命,丢去的修为未必不能再修回来。

  苏景修回来了:九日凌天之力,正阳一变永固。他的修为尽复,即为:斩杀天理一役时他最最强大的那一刻。

  不止修回来了,且还再做精进。根骨脱变后,莫耶地雕山、悟道,今古归一、独独之我、元婴三重……今日他的修为如何?对对拳头,直接挫断、崩碎墨十五的腕骨。

  墨十五剧痛、惨呼、后退,而惨呼之中还有两字脱口而出:“人王!”

  仙凡有别,相隔天堑。可是仙凡之间差别的根底在于生存、生命的方式改变和心境、眼界的起始处变化。

  区别在于生命,而非力量。

  当然,伴随飞升,生命得以永恒,力量也得以激增。仙凡之间,因为存在方式的不同,所以拥有的力量也会显现出明显差异,可这份力量上的差异并非绝对。

  墨十五是仙,所以她晓得仙家中流传的一个说法:未飞仙、但不惧仙,未飞仙、但可斩仙之人,仙家唤之为“人王”。

  虽极少见,但三千世界中的确有过“人王”的存在。以前有过,现在也有,墨十五就碰到了,苏景就是。

  不提境界只说实力,在这座完美世界中,苏景已经攀临巅顶,虽非他独独一人,但站在那高绝处、小小的一群人中,的的确确有他一个。

  苏景坐拥斩仙之力,苏景还不是仙,他是人王……斩多大的仙不太好说,至少墨十五这种不在话下。

  墨十五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外面那几个,至少她还能看出厉害,面前这一个,若非腕子粉碎自己还当他是小丑……究竟谁才是小丑啊。苏景一贯胜则妄喜,笑:“人王?夸我呢?来都来了,也别白跑一趟不是。”

  前一句干脆废话,后一句墨十五莫名其妙,他是什么意思?但她并未纳闷太久,转瞬过后墨十五就明白了:难怪自己不解,苏景这句话根本就不是对她说的,他在招呼“外面”的同伴。

  沈河、木恩、老蛤、鳌渚……个个人王!

  来都来了,别和相柳叶非似的,白跑这一趟。

  明明胜券在握,凭一己之力足以斩杀墨十五,打过一拳后却还呼朋唤友喊帮手,这是什么样的……气节?墨十五想不通!

  来不及再想了,眨眼过后墨十五就看到了沈河的剑、木恩的书、鳌渚的佛珠和老蛤的大嘴,再之后她又看见了一个女子背影:她自己的背……

  诛仙之战远远没有想象中那般精彩激烈,半盏茶都不到,血云劫数被苏景收回身内,湿润沙沼中墨十五身首异处,死透了。

  身亡、神犹在,但遭重创奄奄一息,在苏景手上残喘。

  自阿骨王袍内生转一道锁魂大术,将墨十五的残损元神牢牢锁住后,苏景将其转交妖雾,后面还有炼狱酷刑等着墨十五,自打苏景从幽冥中归来,刑讯逼供这种事情就一律交给阴阳司了。

  小鬼差返回幽冥去了,老蛤、鳌渚和木恩先生也不再多待,与苏景打过招呼后就此散去,沈河暂未归宗,离山巅的灵魅儿转生成人,掌门人也要去看一看的。莫说空来山天魔宗大典还在几天之后,那怕明天就是正日子,以苏景、沈河现在的本领跑一趟京城都来得及。时间长短,不过就是消耗修为多少的区别罢了。

  戚东来、三尸都做随行。

  启程之前苏景免不了要对月上天修家交代几句,不外十五狡诈但同道无罪,大家要想再修月请去离山云云,场面话而已。

  时间从容,无需消耗气力动用秘法赶路,正常飞遁即可。赶赴京师途中,苏景把收月经过给同伴讲了个明白,拈花喜滋滋:“以后就只有离山才有月亮了,这个面子可大得很!”

  “收月容易捧月难,其实也不能算是难,不用专门做什么,玉匣自有法度,只要盖子开敞满百年光景,玉匣自会还月于天。”苏景应道:“百年,须得等上一阵了。”

  说着,他偷偷瞟了掌门一眼,因有代月巡天之法,收月对中土世界没什么实际影响,不过把世间的月亮收去离山,多多少少显出了些霸道,与离山一贯的行事作风不太相符,要是贺余师兄在此,这会多半会教训人了。

  不过沈河并未在意,一路之上他都没怎么说话,若有所思的模样。

  “掌门可是在想墨十五的来历、目的?”苏景问道,随即微笑浮现:“她的元神落入阴司,就不由得她不招认了,用不了多久下面就会有个确切口供送来。”

  人已经被送去审了,现在何必浪费脑筋多做猜想,待口供到时自然真相大白。

  “启禀师叔,我想的是另外几个人。”沈河开口,苏景面前他全不隐瞒:“我想到的是我自己、鳌渚、木恩、叶非、相柳、您,还有戚先生。”

  戚东来听沈河提到自己,立刻送上个甜腻笑容:“前几位都好说,个个都是‘后起之秀’,力可诛仙,最后还捎上我,这可莫名其妙了。”

  沈河笑了笑:“戚先生太谦虚了,对上先生,演法切磋沈河或会占得上风,生死相搏我没有必胜把握。”

  骚人一听就急了:“咱不打,咱不打,一家人呢,亲近还来不及……”说着话手都伸出来了,要去拉沈河的手。惊得离山掌门退后一步。

  沈河此生,不显峥嵘,永远那么和和气气的,只有他自己晓得,出道以来曾面对过多少魔头、多少大敌,无数凶险他执剑前行从未后退半步……直到今日,被魔崽子逼退一步。

  苏景也赶忙岔开话题:“掌门思量大伙作甚?”

  “凡俗之身,诛仙之力。”八字过后、稍顿片刻,沈河再开口:“修有之、魔有之、妖亦有之。这还只是能赶来的。而蜂侨灭情、紫霄皇孙生角、果先定身、白羽成游身、方先子心神入玄虚……这些孩子一定、一定能够破道去!回望古时,此等盛世有过几回。师叔不觉得,中土乾坤、修行世界已然繁盛到极点了么?”

  第九百四十六章 人间退路,山前拔剑

  天将乱,妖孽现。

  瞑目王之言犹在耳边。今夜苏景所见,除去南荒老蛤天生异种活了无数年头一点点攒下的实力,其他每个人,包括沈河在内,个个妖孽。

  三万年不遇灵元大潮,随“涨潮”而来的不止一个灵元浓郁的乾坤,还有层出不穷的造化和频频闪现的灵犀,这些造化、灵犀落于人间,催生出鳌渚、戚东来、高英杰,催生出白羽成、方先子、果先……

  错不了的,就是造化,因为按部就班的修行,即便有了运气,这许多人也绝决到不了今日成就!

  造化开阖,遍地生花。旁人看到的盛世、华丽,沈河看到的却是:物极必反,盛极而衰。

  生俱慧眼的鱼苗说过,大潮美景好像回光返照。这句话沈河始终不敢忘,他是离山的掌门人,他执掌人间正道。

  苏景问:“鱼苗怎么说?”

  “慧眼也不能包打天下,捕捉不到灵犀,他看不穿什么。”沈河摇了摇头:“最近他都没什么说法,是我自己胡思乱想。”

  沈河岔开了话题:“师叔在莫耶修行可还顺利么?”

  当然顺利,若不顺岂能破境结三婴、若不顺岂能抬手一拳重创墨十五。可沈河傻么,问这等傻问题……只因苏景在莫耶的修行分成两重:炼自己,炼天地。

  沈河问得是后一重。

  小妖女沉睡不醒,这件事苏景不曾对旁人说过,就算有所猜测,既然他不说大家也不会主动去问。不过往来于中土和莫耶之间、去探望过苏景的离山弟子不在少数,天宗名门的传人眼力不凡,都能看出苏景在试着恢复莫耶的生机。

  沈河为领悟剑歌闭关,并非死关,出入随意,修炼之故他不会主动出面去做什么,但宗内有关事情他大都了解,苏景在莫耶所为他晓得。

  问过,不等苏景回答,沈河再次岔开话题:“十年前,我曾出关一次,那时紫霄国御弟来访,我年轻的时候和他有过不错的交情……他不是出游,是专门来找我的,只为一事:盛极必衰。”

  中土第五圆,紫霄国算是“异类”,大猿传承蛮身古种,非人族也非妖精。而“异类”在人族中传承、存活,古时艰辛可想而知,正是因为传承不易,所以他们对未来可能发生的浩劫更重视。

  紫霄宗内核心人物,专程来找沈河说此事,奈何如今难寻丝毫线索,相谈难免空洞,不过相谈中,离山沈河、紫霄御弟都想到了两个字:退路。

  星天劫数时,阳间生灵退无可退,但今时不同了。

  “师叔在那边的修行,若有所需尽管向离山开口,倘若离山做不来,我会去向其他几座天宗寻援。”沈河的声音很轻,闲聊天的语气。

  苏景心思通透,掌门稍一提点他就明白了……若真有那一天,浩劫降临中土失守,这个人间再无生灵立足之地时,至少他们还有莫耶。

  只是莫耶现在还是死寂世界,那片天地根本无法承载生灵繁衍。想要莫耶变成真正的退路,先得要它回复生机,否则其他一切都是空谈。苏景点点头,没去多说什么,这等事情自己心里有数就足够了,说得再多也没用。

  点头后苏景转开话题:“佛、道两天宗还是没消息?”

  沈河双手一摊:“封山之后再无往来,虞师弟还曾请公冶师弟去做专门试探,没用。”

  苏景好奇:“怎么试探?”

  “公冶长老下山寻鼓炉野风,途径弥天台附近遭邪魔伏击,情势危殆,就近逃向弥天台求援。和尚不应。没用。”

  即便明知是演戏,听说弥天台竟然对离山弟子不施援救,苏景还是瞪眼睛:“和尚们搞什么,封山封到见死不救了么?”

  “嗯,为这事公冶师弟回山后把虞长老好一顿数落,说他主意馊的不算,居然还真敢下狠手。”说到这里沈河笑了:“虞师弟可内疚得不轻,跟公冶商量再去试探天元道,这次两人调转戏码,让公冶砍他几剑……我制止了。”

  为求逼真,公冶长老真挂了伤,虞长老下的刀子。当然这都是提前商量好的,公冶长老的伤不重。

  苏景也笑,德高望重的天宗名宿,原来耍起小孩子把戏也娴熟得很:“两大天宗之外,不是还有不少小宗闭关了,咱们没去探探?”

  “探了。”沈河并不避讳戚东来这个外人:“挨个都探了一遍,全无所获。”

  这回苏景真的诧异了,天宗法度深奥且浩大,佛、道两宗这些年里声名不若离山那么响亮,但人家的妙法也不是摆设,封山法度加持,护山大篆行转,纵是沈河想要不惊动山中人、悄然潜进去也做不到。

  可那些小门宗,相比离山实在差得太远,他们的封山法不可能拦住离山高人潜入。

  “都是一样的情形,封山法术漏洞轻易可循,但进去之后就发现,山中、宗内,空无一人……也不能说全都没人,樊师弟在探牢山宗时就遇到了一个人,涅罗坞谢老三……他居然还蒙着脸。”

  苏景失笑,却仍免不了的惊奇:“封山了,然后山空了?这事未免太诡怪了些,人去了哪里?”

  “山中藏化境,那些封山门宗,阖派上下都入化境去了。这就没法再做追查了。”沈河给出了解释。化境法持不同阵法,不是说外人就一定闯不进去,而是要强行闯入境中人必会知晓,“潜”之精义,对化境全无用处。

  解释有了,苏景等人却更糊涂了,化境是什么?秘法天地,化外乾坤,如青灯境、大圣玦洞天、黑石洞天、破烂囊,三身獠的碗也在此列,什么时候化境成了普通货色,宗宗都有家家在握。

  可离山也只能探到这一步了,事情再如何蹊跷,短时之内他们也寻不得更确切的答案了……

  一路上谈谈说说,不久后抵达皇城。为防妖孽乱世干扰凡间,皇城内有天宗弟子专门值守,最近十年当值的是涅罗坞弟子,早已安排好见面事情,苏景一行直接入宫去见新生婴孩。

  小小,红红,那么丁点的娃娃,新生没一会,在金乌神目看来几乎都是一个样子,哪里分辨得出好看难看,除了她是个双眼皮之外,苏景啥也看不出。

  倒是“灵魅儿”,真就有些灵觉似的,见了沈河,嘴角抿抿,好像在笑;见了苏景,嘴角继续抿抿,笑容更明显了些;待见到三尸,抿嘴立刻变成了撇嘴,开始哭;等她最后“接见”戚东来时候,哭得都开始咳嗽了,戚东来满脸爱怜还要哄孩子,可怜孩子他爹满眼心疼却不敢叱喝,所幸苏景把大胡子拉走了。

  出宫时,苏景是开心的:“掌门以为如何?”

  沈河同样面带笑意:“还用说么,灵性湛湛,我这就传讯红景,让她来趟皇宫收徒弟。”

  离山收徒,灵魅归宗,哪个离山弟子能不开心啊。

  看过娃娃后,沈河就此告辞,遁剑光返回离山去了,苏景、三尸、戚东来去往空来山。

  因有三尸随行,早午晚三顿饭是绝对不能耽搁或者怠慢的,反正赶路不急,一路向北飞飞停停,游玩了几日,赶在魔宗大典前一天,苏景一行来到空来山。

  大典将至,魔宗气象骤变,空来山正熊熊燃烧!

  诺大山峦,每一寸山皮都有火焰冲腾,三尸一度吃惊不小,待见戚东来满面喜色他们才放心下来,晓得了这把火是魔崽子们自己放的,不是仇人来烧山。

  山中火并非普通赤红火焰,而是从内至外的浑黑火苗,不妖娆不炽烈,但却狂妄昭彰,一眼望上去感觉说不出的霸道!似是昭告天下:别惹我。

  浑黑火,乃是魔家真炎。

  所谓“真炎”,即为灵火,火中饱蕴灵性,是法术来的。因是庆典之火,不能真把人给烫了,也不能真把山给烧了,施法弄火之人压制了魔焰的烧杀本髓,被这黑火舔在身上非但不热,反而还有丝丝凉意。

  只求一个热闹好看罢了。而大山举火,确是威风凛然。

  由戚东来引领着,苏景和三尸直接如山,见过魔宗内一干要紧人物,老天魔秦吹仍在闭关,这等人间庆典在真正天魔眼中和蟋蟀振翅叫唤两声也没什么区别,才懒得凑这个热闹。

  帝婿临山的消息,苏景特意嘱托不必特意通告秦吹,觉得没必要打扰他老人家修行。

  看在老天魔的面子,空来山中魔徒大修对苏景都还算客气,可他们对戚东来就没什么好脸色了,尤其蚩秀,在半山腰迎接苏景的时候,就当着客人面前,直接把戚东来训斥一顿,骂他亲老太婆有损魔宗颜面。

  骂过,再和苏景打了个招呼,蚩秀转身去忙了,万年大典在即,他这个掌门有的忙。待蚩秀走后,挨过一场严厉教训的戚东来不怒反喜,很开心的样子。

  三尸看得稀奇,雷动问道:“戚东来,挨骂还这么欢喜?”

  赤目凑热闹,拿戚东来磨牙开心:“天尊此问糊涂啊,戚东来修憎修厌也修贱,贱修有成,挨骂当捡钱。”

  “骚、戚东来。”戚东来纠正过名字,眉飞色舞笑嘻嘻:“矮仙尊此言差矣,你们还是不了解我师弟的为人,看他如此生气……这是明摆着的,他在妒恨肖家老妹子啊!”

  “贱啊!贱啊!”拈花被戚东来的话说得浑身难受,除了这两字评价实在找不出别的词了。

  也就在拈花提到“贱”时,突兀“锵”的一声锐响直冲云霄——拔剑声。

  苏景修行二十甲子有余,从未听到过如此响亮的拔剑声音。

  拔剑声,来自山脚下、山门外……

  天魔立宗万年大典前一天,有人来到山前、拔剑。

  下一刻,整座空来山皆受冰冷剑意所侵,正蓬勃燃烧的魔家真炎尽数熄灭。

  第九百四十七章 魔君私仇,骚人托付

  拔剑声传来时,戚东来面上闪过狰狞之色。

  但狰狞只在瞬息,很快戚东来又恢复了平时模样,脆声笑道:“明知东天剑尊在空来山,还敢来山前拔剑……苏景,你当晓得骚人可不是挑拨之辈,不过我要是你,我可真心忍不了。”

  以前戚东来惹人憎厌,但至少还有傲骨,如今修为大进,他连“傲”字怎么写都忘了。挑着这样的日子,拔剑灭了整山的魔炎,明摆着是冲着天魔宗来的,戚东来硬是要把自家的敌人架给苏景。

  说话之际,戚东来已经拉着苏景的袖子,赶赴山门处,拔剑声传来地方。

  一个瘦小枯干的老道,目光冷冽面色肃穆,双脚不丁不八,右手掐诀左手持剑,肃立山门外。看上去七十有余的瘦小老道,显是拔剑之人。

  苏景不识得此人。

  只凭老道之前拔剑声,足见得此人剑术通天,不料竟是素未谋面、籍籍无名之辈,唯有在心中叹上一句:人间广漠,藏龙卧虎。

  但戚东来乍见此人明显愣了下,继而面色古怪到无以言喻,口中则厉声叱喝:“都与我退下!”

  他叱喝的是看守山门的魔家弟子,一群小魔崽子正行法运器,准备动手。以天魔弟子的性情,有人来山前捣乱,问是一定要问明白的,但得等将其痛打之后再问。

  最近几百年里,戚东来早都成了闲人一个,在门宗丁点威望不存,就连本门小辈见了他都不掩饰眼中厌恶,平时根不会有人听他的,可是此刻他的一声叱咤饱蕴威严,如天雷炸碎耳边,看守山门的弟子心智为之所夺,闷哼声中个个向后跌退。

  跟着戚东来面上狠戾流露……好久了,苏景甚至都忘记上次从骚人脸上见到这等神情是什么时候。

  苏景低低咳嗽了一声,扬手拍了拍戚东来的肩膀,示意自己有话说。他是好意:空来山大典在即,纵是修魔的,血腥重不在乎,可这样的日子口没人想打架;另一边,拔剑老道看上去非恶人,前因后果怎样苏景不清楚,不过他明白只要老道再踏进一步,事情就再无回旋余地,就算他剑法通天又怎样,戚东来已是人王!何况空来山中还有一尊上位天魔,真要打起来这道士必死无疑。

  苏景修剑、爱剑,是以剑上相惜,想趁着疙瘩没系死之前,试着做个排解,对双方都有好处,何乐不为。不料根本不等他开口,戚东来就摇头道:“其他事情,不敢说整座魔宗,至少骚人,只要你开口我必给情面,唯独此事、此人不行。我都不会答应,天魔宗就每更没的说了。此人剑上,空来山、天魔宗,三千一百四十六位弟子的血海深仇。”

  苏景吃一惊,如此深仇,莫说自己一个外门客人,就算满天神佛齐聚,也化解不开!可是……三千多天魔弟子的血仇,系于一人身上?如今这空来山上,一共又才多少人。

  这个时候,轰隆一声闷响自身后传来,刚刚被老道拔剑熄灭的魔山烈焰又复燃烧开来,空来山再披浑黑魔炎,火势比着刚才更旺盛,更炽烈。

  山中再起火同时,魔君蚩秀、魔宗一干核心大修显身山门。

  几乎与戚东来一模一样的,蚩秀初见老道时打了个愣,而古怪神情过后就是戾气冲腾,魔君突兀大笑:“居然是你……好,来得好!”

  一对师兄弟都认得来者是谁,但空来山中其他大修,虽也目露凶光、虽也面透肃杀,可神气中或多或少都带了些纳闷,他们不识得此人。

  “此人是谁?”苏景皱眉,问戚东来。

  戚东来对苏景摇了摇头:“我们两兄弟知晓就行了,你不必知,也不可插手。”

  刚还要苏景出头去打架,如今又变了口风,只因来者为骚人、蚩秀眼中死仇。

  说完,稍顿,戚东来肃容散去,脸上重新浮现甜腻笑容:“骚人相交满天下,遍地是朋友,唯独和你最投脾气……”

  虬须汉吹牛了,浩浩中土万万生灵,除了苏景一个人还能算得朋友,又哪有人愿和他多说半个字,偏偏戚东来现在摆出的一副“我就觉得你好,所以有好事要照顾你”的神气:“世道太平、中土繁盛,古时骚族如今大都安定下来,做了‘当地人’过起安稳日子,不再去做无聊迁徙,唯独一支族人,还在四处游荡,辛苦,却也玩耍得开心,男女老少,三百多人的规模,现在大概西南怀山古道,正向着高原一点点地走着。如今世上,也只有他们才算得真正骚人了。”

  说到此,他收声了。

  突然说起人间最后一支同族,话题来得无端结束得突兀,但苏景又怎会不明白,戚东来是在托付。

  说出来的,是一族骚人的近况;未讲出口的:请你将来,帮忙照顾。

  这边骚人在向人间唯一的朋友托付世上最后的同族。那边蚩秀也在开口讲话,他的面色平静:“古蔑听令。”

  古蔑,空来山魔君驾前四路魔王之一,掌管西方。前任魔君的心腹手下,辈分上是戚东来、蚩秀的师叔。老魔听得蚩秀点名立刻踏上一步,躬身:“古蔑在此,听奉魔君法谕。”

  蚩秀自袖中摸出了一方浑黑铁匣,直接放到了古蔑的怀中:“拜托师叔了。”

  一见此匣,天魔宗门徒人人变色!空来山,空来铁匣,内中装着魔君一应信物、天魔大令与只有魔君才有资格修习的无上妙法,传匣即传位!

  同样是交托后事,蚩秀是掌门人,他交托的整座门宗。

  古蔑立刻跪倒在地:“老臣万不敢当!魔君何故如此……”说着,古蔑抬头,目光如针瞪向山门的拔剑老道,老道似是有些木讷,对眼前发生事情视而不见,他的双眼微微眯起,一直望向空来山顶峰、天魔大殿。

  就那么一直望着,好半晌了,身势不曾稍动、眼皮也不曾眨过一下。

  古蔑口中继续对蚩秀道:“老臣请战,必杀妖道!”

  敌人来得蹊跷,但无论是什么样的强敌,也轮不到魔君自己出战;可事情的蹊跷之处也在于此,明明是冲着天魔宗来的敌人,蚩秀却要独力迎战,不许同门插手,更不许人去请忠义天魔。

  要知道,天魔门徒一人便是整宗,所有仇怨都由全宗共同担当的,唯独这一次,蚩秀要独揽此事上身:“不允,退下吧。”随后吐气开声:“天魔弟子听令,此战与你等无关,为我师尊留下私怨,你等不可插手,我若身死不许复仇。”

  铁匣传下去了,可只要蚩秀还活着,他仍是现在的当家人,魔君之令无人能够违背。蚩秀又冲着人群招了招手,三个少年并肩走出,来到蚩秀面前认真跪好。

  他们三个是蚩秀的亲传弟子,年纪还轻尚未成器,远不足担当新魔君,是以未曾传位给他们。蚩秀留给他们的,是一方现录玉玦,他留念玉中,但又加了一道法术封印,弟子们现在看不了,要等将来修为有成才可破封,读取师父今日留言。

  事情做好,蚩秀对同门不存半字解释,转身向着老道走去,三步之后,蚩秀笑了,真正开心真正痛快的笑容!

  但是再三步后,蚩秀的笑容散去了,侧目身旁方向:“你作甚?”

  身旁不远处,戚东来也和他一样,正满目开心地走向老道。

  “杀他啊。”戚东来混不客气,伸手遥指老道面门,莫名其妙的语气,似是觉得蚩秀的问题白痴。

  “杀他?你有这个资格么,退去一旁。”蚩秀声音冰冷:“未听到我刚才传下的谕令么。”

  戚东来咯咯一笑:“资格啊谕令啊……我听到了,你说天魔弟子不许插手此战。但我问你,师父升魔时可有将我逐出门墙?未逐出门墙,我就还是他老人家的徒弟……开门大弟子。既是师尊传下的私怨,你担得我担不得?你说我有没有杀他的资格。”

  师兄弟间的说辞,其他人听得不是很明白,只是隐约觉得,蚩秀口中“杀他的资格”指的并非本领,而是从身份来说的。前任魔君的私怨,只有他的两位亲传弟子能够担当。

  果然,蚩秀皱了皱眉头,未能找出反驳之词,也不等蚩秀再开口,戚东来就笑道:“咱俩先莫争抢,先听听老杂毛怎么说……喂,老道,你我怎么打?”

  直到此刻,老道的目光才终于错动一下,看看戚东来、又看看蚩秀,开口道:“怎么打……什么怎么打,你们怎么打都无所谓,我要上山去把山顶大殿连根拔去,此去山中,只要我后退一步就算输,会横剑自刎。”

  何等狂言,魔宗弟子皆现怒色,蚩秀猛回手阻住门人斥骂,双目则望向老道:“我为天魔宗主。”

  “嗯?”老道似是真没看到之前蚩秀传位等事,闻言他又来打量蚩秀:“嗯,那我不必上山了,杀魔君、毁魔殿,两事成其一即可。”

  蚩秀不怒反笑,暂时不去理会老道,他望向戚东来:“你听到了,他要斗的是魔君,你退开吧。”

  两人争夺的是独战老道的资格。

  这次轮到戚东来皱了皱眉头,正相反的,他未理会师弟,直接伸手一指老道:“杂毛,我、骚人草你祖宗、草你妹。”憎厌魔不要脸的,堂堂人王,竟用这等办法逼老道来选自己。

  “无所谓,”老道不生气:“你们大可一拥而上,不用争抢谁先来打,不过我会先杀他。”老道指了指蚩秀,随后又望向戚东来:“杀过他,再斩你。”

  “骚戚东来,让开一旁!”蚩秀没了耐心,心咒转动就此动法、入斗战!

  包括苏景在内,众人只觉眼中天地微微一震,旋即天殷红,地酱紫,风腥臭……只有天魔大修能明白,老道已被蚩秀纳入体内。

  修得血魔在心,释放心魔于外,由此蚩秀以真魔修持化作一方血腥乾坤。以己身化乾坤,以乾坤战仇敌,同样的法门当年蚩秀挑战离山的时候也曾施展过,只是那次苏景被收入“他的乾坤”,这次换成了老道。

  时隔千年,再见蚩秀施展这道神通,和以前相同的,旁人都能“神虚入影”,以一道神识做入观,看得到战况、但不会收到伤害;和以前不同的却是,内中凶魔气焰,比当年强盛了何止百倍!

  血腥天地中,不见山峦日月,只有一头乌黑天鹏。

  大鹏振翅,身上十七根翎毛抖落,而长翎飘于半空,猛震,就此化作十七头独角恶蛟,张牙舞爪猛扑老道;大鹏昂首,清冽啼鸣……这叫声是有“形状”的,肉眼可辨一道黑烟自鹏鸟口中至上九霄,随即化乌云、生金雷,云雷滚滚,压向老道;大鹏提纵,双爪虚抓,就在它爪下空气中掀起一道道灰色裂璺,随后那“裂璺”就活了,刀子似的,滑向地面、滑向老道……

  恶蛟、云雷自不必说,那些“裂璺”才是真正杀招,裂从何来?从乾坤来。是空间伤痕。人活天地间,若置身的那片空间被撕裂了,岂有不粉身碎骨的道理。

  见过蚩秀出手,苏景微扬眉……比不得离山沈河,比不得叛徒叶修,他还无法完胜墨十五,但至少能于墨十五拼个两败俱伤!不自禁,苏景望向戚东来,骚人曾经说过,蚩秀强修大获成功,空来山上无人能挡他挥手一击,以前苏景还道做师兄的替师弟吹牛,不承想这位新任魔君已然如此了得!

  这样的本领还怕输么?除去那伙子“人王”,世上还有几人能敌蚩秀。甚至可以说,蚩秀也勉强算得:人王。

  可戚东来的神情紧张异常……老道出剑了。

  就是在老道出剑一瞬,苏景真就觉得脑中“嗡”一声怪响!

  人不认识,剑法认识;人不认识,但此人事迹如雷贯耳。

  岐鸣子。

  第九百四十八章 千魔聚顶,飞仙去兮

  古时修家,开创小小一座岐鸣剑庐,门中一共只有十七人。因与天魔宗发生争执,一怒之下率领十六门徒强攻空来山,强攻空来山。

  那时的天魔宗是为人间修行第一大宗,僧、道、儒、巫各宗在昭彰魔焰下都黯然失色;岐鸣子却是籍籍无名之辈。可就是这籍籍无名之辈,一战六十年。

  整整六十年,自山脚一步一步杀向空来山巅,岐鸣剑庐十六弟子尽数战死,无数天魔大修丧命,最终岐鸣子杀到天魔大殿门前时候天劫道,飞仙去。

  仙人已去,留给人间传奇一战。

  苏景曾得戚东来相赠岐鸣子传承,后离山定议,于离山脚下修建岐鸣剑碑一座,前辈仙长剑法公诸于世,人人皆可学。若仔细计较的话,苏景也算是岐鸣子在人间的布道晚辈。

  今日中土,自剑碑前习剑者中,而所有修习剑碑记载剑法者,全都自认岐鸣剑庐门徒,现在或还无人有太高成就,但假以时日、必有人能悟透岐鸣剑真谛,大放异彩!

  苏景是爱剑之人,自然仔细钻研过岐鸣子传下的剑法,未作真正修习,但借鉴、领悟总是有的……是以此刻,老道动剑一瞬,他就认出此人的剑法。

  再联想之前戚东来所说“此人剑上,三千天魔弟子血海深仇”,苏景又哪还能不知晓老道的真正身份。

  飞仙去兮,仗剑归来,再战空来山!

  上一次岐鸣子血战空来山后,天魔宗内大修十者丧其九,元气大伤实力一落千丈,又再勉强支持了千年终告倾灭,人世间好一阵子再不问“天魔”二字。

  魔焰熄了,魔殿荒了,天魔宗覆灭,但天魔宗的传承未断,残存的修魔之人遁出修者视线、做休养生息再图发展。

  灭宗之后,蚩秀之前,前后有过三代魔君,均为师徒传承。第一位魔君,也是戚东来、蚩秀的“太师公”曾亲历岐鸣之战……引以为恨,毕生恨事!

  天魔宗行事,一意孤行不留余地,但他们也有自己的讲究,一是与“不死不休”正正对照的:一死介休。再大仇怨,人死灯灭;另则是:技不如人、死了活该,技不如人、死也痛快。

  岐鸣子未死,但他飞仙了,离开这个世界,此间仇怨仅限此间,岐鸣飞仙,魔宗惨败,不过这段仇怨已经了断,事情结束了。

  来日若有魔宗弟子飞升去,于宇宙中遭遇岐鸣子,也不会再追究此事,输了就是输了。你成仙我败亡,这就是那场人间较量的结果了……人间较量,不带走,俱往矣。

  坦然认输,也是天魔本色。

  提起岐鸣子,魔宗门徒无不皱眉,但无人会说“待我飞升天魔后,必斩岐鸣子”这等话,不止不说,甚至连想都没想过,已经有了结果的事情,再去翻旧账不是天魔作风。

  唯独戚东来、蚩秀的太师公放不下。

  不是“太师公”心境还不如普通天魔弟子,只因此事另有内情:那时岐鸣子攻山,魔家弟子迎战,很快魔宗高手就发觉这一战……可能会打很久,但最后输的不会是岐鸣子。

  要想在岐鸣子剑下保住天魔宗,只有一个办法:千魔聚顶。

  魔宗前辈,修行路尽,到得阳寿终了时仍无望成魔,会提前了断,不去闯那根本不可能闯过的天治杀劫。自我了断,天魔秘法的毕生修行,让这些尸身有可能保住一部分生前修为。

  人死了,但尸体中的魔元真修仍有保留,十具前辈尸首中,能有两三具保持部分修为;尸身能留住多少修元无定数,大都一两成的样子,也有个别几具尸身,竟能留住七成修元。

  能保住修为的尸身,栩栩如生不腐不蠹;不能保存魔修的尸身则与常人无异,不久后化归尘土,消逝去。

  天魔前辈不渡天治提前自裁,也根本不是为了保留全尸,修行人望长生,修不成今生再投胎,谁会在乎死后尸身如何,此举只为给后辈弟子留一笔“财富”。因为天魔宗内,有“千魔聚顶”之法。

  与灌顶强提修为颇有相似之处,不过是行秘法,从一千具前辈尸身中抽夺法力。法门是有的,但在岐鸣子攻山前从未有魔家弟子修习过。一是即便天魔行事无所顾忌,也不愿打扰那些遗骸的“清静”;另则,灌顶、提修这类法门,能强大一时没错,但也会摧毁身魄本元,以后再想精进千难万难,此举无异自毁仙途。

  没人试过的法门,能不能成功不得而知,却是保住天魔宗、抵抗岐鸣子最后的办法了。当时的空来山魔君传令,自己两个弟子不入战,即刻进入顶峰天魔大殿,做“千魔聚顶”之修。

  修行需要时间,上至魔君,下到普通魔徒,就给这两位师兄弟争取时间,争取到整整六十年。

  兄弟两人,做师兄的未能闯过秘法险关,夺力半途魔元沸腾暴体而亡;师弟夺力勉强顺利,六十年、千魔聚顶,从未体会过的强大力量!力量提升,灵觉暴涨,动心识扫过空来山……四处遗骸、血腥岩峦,所有同门都在死撑,用性命去拖延,只求给魔殿中进行的秘法再拖出一点时间!

  可是“师弟”暂时无法离开天魔殿。魔功初成,但千道魔元游走于身,躁动难抑,全靠天魔殿内法持相护,他现在才能活,一旦走出魔殿,立刻就会暴体而亡。

  天魔宗每有重大法度都会于天魔殿内行法,不是没道理的。这座大殿既是魔宗弟子的图腾所在,也有真正天魔的气意行转,可助法、护身。

  既然无法离开魔殿,师弟就收敛心神、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等岐鸣子入殿,他不是要捣毁魔殿么?等他来!

  等到了,岐鸣子终于来到大殿门外;

  再也等不到了,谁能想到就在他入门前一刻,天劫降临,中土人间又成就了一位逍遥真仙。

  做梦也料不到事情竟是这样结果!

  无数人寄望于我。

  无数人为我阻挡来敌。

  无数人死而无憾只求最后我能斩杀妖道。

  师兄待我甚厚,两兄弟一起长大,一起承担最后的希望,他败亡、死时来不及说出半字遗言,只有最后向我望来一眼,从那时起就时时刻刻再不会散去的目光永远注视于我……仇敌却在决战前一瞬飞仙去!

  所有坚持所有死亡意义何在。没了意义,就只剩下:恨。

  师弟一口鲜血化雾,喷出人栽倒。

  再醒来时,天魔大殿不再,满目血腥不再,荒凉戈壁中上小小的帐篷中,只有一位老迈师伯在身边,他的手搭在“师弟”的腕上,似是在为他疏导凌乱元气,可师伯已经死了。

  师弟醒来前一刻,师伯已然命火燃尽,撒手西去。帐中有象征着天魔宗传承的空来铁匣,帐中有一方玉简说明前因后果……一睡千年,魔宗不再,剩下来的只有一个得千魔聚顶、又被同门用尽心思照料着、助其理顺元气的绝世魔头!

  “师弟”便是前身魔君的师公,戚东来、蚩秀两人的太师公了。

  一人游走天下,寻找零落同门,收拢最后势力遁于世外,收徒、传教……空来山上魔焰熄灭,但人间里仍保留了魔家火中,一点一点发展壮大。

  太师公修成千魔聚顶,可是登仙路断,没机会证道,没机会再去寻找岐鸣子,他只是个无匹强大的凡人,心怀大恨,安安静静行走人间,播散魔家火种。

  太师公故去时,留遗愿于亲传弟子:修炼成魔,寻岐鸣子!

  岐鸣子与天魔宗的战事已经了结,再向他寻仇不符真魔本意,怀此心对魔修有害,是以这个仇与魔宗无关、与其他所有天魔弟子都无关,只是“太师公”一脉的“私仇”。由此事情变得可笑了……

  师公接位也接下了岐鸣子的画像,接下了这一段私仇。

  师公未能成魔,陨落,师父接位接画像。

  成魔之前,没人知道自己能成魔,前任魔君也一样不晓得。对刻意培养的两名爱徒,前任魔君不作任何保留,是以戚东来、蚩秀自小便知岐鸣子其人,永为仇敌!

  岐鸣子,无名辈,死前无人知其非凡,死后亦无画像流传,除了魔君一脉代代相传的这一张。是以别人不识得老道,戚东来和蚩秀却在相见第一刻就认出了他。

  蚩秀、戚东来都没想到,已经飞仙去的仇人竟又重返人间,再战天魔。事情必有连串因果,内中情形复杂,可再有因果、再有曲折仇人也还是仇人,仇人永远是仇人。

  打不打得过?没关系的,蚩秀已经在玉玦中说明一切,交代给了弟子。

  死何足惜,我有传人!

  ……

  小师娘说过,成大器者都要有自己的“拍子”,斗战、修行、做人都是如此,剑法也不例外。

  如今苏景的本领攀临人间绝顶,剑术一道也多有领悟,但剑上的“拍子”,他还谈不到。修行二十甲子有余,遇到高人无数,但真正将剑术纳入自己气意的,以前苏景只见过“三个半”。

  一为陆老祖,长剑划天河,天河生寒月,人入天河去,剑自明月来!其势煌煌,他的剑上拍,当得一个“宏”字;二为小师娘,三剑卷碎无边血海,一念剑出四百里,剑出鞘无血不归,必杀命,她的剑上拍,当得一个“戾”字;三为叛徒叶非,这不是高看他,或许叶非比不得陆老祖、小师娘,但他的剑自有气意,以剑驭剑,以血、身、命养剑,他的剑当得一个“活”字,一是剑被他养活了,二是再好的剑也是为他而活,为自己活得痛快,绝顶好剑说弃就弃,这一重上苏景自忖不如他。

  最后“半个”,只因苏景从未真正见过其人:师尊陆角八。光明顶传人,无缘拜会恩师,可他得过师父传下的剑符,闯荡南荒能够活着回来,全靠师尊剑符,事隔千年可第一次发动剑符的情形犹在眼前——炸碎个太阳给敌人看,给敌人个好看!剑上之“烈”,问天下谁出其右。

  三个半,再无其他人了。不是说没人比他们更强,老天魔秦吹、墨巨灵天理、十一哥瞑目王等等,强则强矣,但剑上无韵……直到今时此刻,苏景观战、岐鸣舞剑,苏景再见剑上拍:穿梭天地间,见过怒海暴潮,见过大漠雄风,落身山峦中,忽觉感动:天青蓝白云朵朵,山苍翠白鸟穿林……好生静谧好生安逸,可天、云、山、林全都不是重点,重点只在身边轻轻流淌山溪。

  就是山溪了。如此浅薄却如此从容,藏在山中全不醒目,有它没它都无所谓,可它管那山多高,管那天多远,只管自己流淌,仿佛这世上最最重要的事情仅在于“流淌”二字,仿佛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能够阻挡它的流淌。

  流淌、从容、平顺、不醒目甚至连杀气都不存,可就在这场“流淌”中,他的剑如溪水,融化了恶蛟、洗去了云雷,就连那一道道天地裂璺也在“溪水”中被轻轻抚平。

  无以复加的从容,涓涓之剑,岐鸣子之剑。

  连串猛攻全无效果,“血世界”中的天鹏突然在九霄云中翻了个跟头,旋即巨鹰不见,就此化作浩荡魔焰,黑色烈火就此铺满乾坤!天地间,一寸一烈焰,一寸一杀机!

  恶斗酣,蚩秀攻势汹汹。

  苏景却叹了口气,问戚东来:“让你师弟撤去‘身化乾坤’之术吧,我愿试剑岐鸣子。”

  岐鸣与天魔的恩怨,与苏景全无关系,本来没他插手的余地,可这件事来得太蹊跷,魔君可以不管事情经过直接向岐鸣子寻仇,苏景却不能不过问,最最简单的:他怎么回来的,为何他能回来、离山三祖却被斩杀半途。他是否也如驭人仙、忠义魔那般记忆混乱。同为归仙,他与墨十五之间有没有渊源……

  再就是,苏景终归不忍看着蚩秀惨死。

  “你也看出来了?”戚东来的表情很怪……或者说表情本身不奇怪,怪的是这样的神情,怎会出现在以惹人憎恶为荣的虬须汉脸上:空明。

  甚至都不能算是“神情”,由内之外、从气入意再自意还真的空明,仔细看,骚人的样子没什么变化,却就那么没来由的,让人想到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然后,这个无垢琉璃般的大汉,浑不成体统的蹲下来,裤袋未解,但妥妥当当的屙屎姿势。蹲下后,戚东来继续道:“以你的心思,当不难猜出蚩秀为何要化乾坤、收敌人入身吧,这是他擅长的打法……也是绝不会被外人插手的打法。”

  第九百四十九章 两件事,哭三次

  收岐鸣子入身体,赢了好说,打死、再扔出来;可是若赢不了呢?下场不外一重,乾坤破碎,身死道消!当初苏景破了蚩秀的身内乾坤,故意留了他一命,岐鸣子又怎么可能有当年苏景那般好心。

  还有蚩秀“收了”岐鸣子,别人就再没插手相助的机会了,纵然有心帮忙也无计可施,怎么帮?把“乾坤”打碎冲进去么?不等狙杀岐鸣子先把蚩秀重创?

  黑色魔焰铺天盖地,化惊涛骇浪、化剿杀狂漩、化激猛乱流,冲杀岐鸣子,蚩秀杀法气势惊仙,但他的法火再凶猛,依旧奈何不了岐鸣子的“从容”。

  小溪流淌,轻快而平静,烈焰来得凶猛熄灭时却悄无声息,一点点,一道道,一层层地熄灭着。

  戚东来忽然动了,蹲在地上,挪动脚步,好像螃蟹似的横移了几尺……几尺外,有根树枝,他把自己挪过去,将树枝拿在了手中:“苏景,跟你说个事。”

  骚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呵气如兰”,甜死了海腻塌了天,但他并非直接开口,是传音入密,他的话只有苏景可闻:“憎厌魔是个王八蛋。”

  戚东来说话时,甚至都不再去观战,手里拿着树枝,在地面上乱画。真正的乱画,小孩子那样,全无规律的线条,乱糟糟划过泥土。

  莫名其妙之言,苏景也不知该怎么应他。

  “若是换个地方,换个时候,你多半会问:憎厌魔是王八蛋你还修。对吧?”戚东来倒是善揣人意,猜得没错,若是喝酒闲聊时候,苏景会如此反问。

  苏景点点头,但无需他说什么,戚东来自顾自讲下了下去:“我为什么要修憎厌魔啊……傻逼么?就算真正的白痴也不会去修行此法。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修那一尊不好,我脑子里长莲蓬了?非得要修憎厌魔……我本来是修无疆魔的。”

  无疆无界,无法无天,无业无度,无尘更无不是尘,上上大魔、金铃天。

  戚东来以前修的是金铃天魔!

  “修魔的,也讲究个先天,生俱魔根才好有成就。但一万个有天赋的小魔崽子里,也不见得能有一个够资格修‘无疆’的。但我有资格,不止生俱魔根,我还天生魔性、魔心和魔须。”这些空来山门人的讲究,戚东来并未详解,总之,能修出成就的魔崽子万中无一,他是万中无一的万中无一。

  戚东来手中树枝乱画不停,口中说话不停:“师父找到我时,乐得合不拢嘴,他自己说的,寻得此子,何愁空来山不能重登绝顶。”说到这里,戚东来手中树枝一顿,旋即勾勾画画,迅速画出了一只蝴蝶。

  蝴蝶挣动,化形、成真,戚东来另只手却伸出去狠狠一拍,就在画中蝴蝶成真、正要飞离泥土一瞬,被他拍死在地。

  蝴蝶没能飞出来,没人留意戚东来。千多年了,空来山上早都没人再留意这位天魔大兄。

  拍死了蝴蝶,树枝下的画又变得乱七八糟,全不成体统,画出来的不是“物件”,自也没有造化无法成真:“我修金铃天,却不想做第二个金铃天,每尊天魔都独一无二,我奉金铃天,却不愿变成另个他……嘿,这是少年时的轻狂想法,现在不值一提了,我果然不用做第二个金铃天,因我修了憎厌魔……半途变法、改修憎厌,其实原因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不是我要修憎厌,是憎厌魔找上了我。”

  苏景心中一窒。

  人人都问:戚东来你疯了,为何要修憎厌魔。人人都骂:枉你师尊对你如此看重,你却修个不男不女,恶心天下!人人都笑:修憎厌,惹人厌就可提升修为,这倒真是省心省力的法门……可就算真能成魔又怎样?在人间惹人憎恶,在仙界还不是惹人讨厌,讨得长生、为了去赚别人无尽嘲讽和白眼,长生又有何用,活不完的命就是活不完的唾骂和嫌弃,你自己不恶心么。

  可是有几人能想到过,若非他自愿呢。若不是他要修行,而是力不可违被强迫如此呢。

  树枝再顿,再勾勒,这次戚东来画出了一株野花,无名,普通,算不得好看,花盘太小、仿若指肚。在戚东来手掌遮掩下,画中花儿挺立起来,变成了真的花、扎根泥土中。

  第一息,花成真成形;第二息,戚东来的手指掐上花中一瓣;第三息,小小野花忽然腐烂,化作腥臭的黑汁,流淌地面。

  “戚东来,你作甚,若不观战趁早离开,莫在此间胡闹。”有天魔宗长辈遥遥呵斥,他没看到花儿是如何长出的,只见到戚东来用怪法毁去了娇嫩生命。

  血乾坤内恶战依旧,只是铺天盖地的魔焰已经被涓涓之剑抹去了近三成。蚩秀还在驱火猛攻。

  戚东来对着呵斥他的长辈抛去一个媚眼,羞答答地低下头,不敢大声回话只敢嘀咕着纠正:“骚、戚东来呢。”

  长辈冷哼一声,懒再理会戚东来,转回头又复凝神观战。

  骚人手中树枝又开乱画,继续传音入密苏景:“那时我正修行,忽觉天璇地转,醒来时候,之前一身魔修散去,还不等我弄清楚怎么回事就又次昏厥过去,再醒来时修为又回来了,只是一身无疆真修,尽数变成憎厌魔元。”

  “一个又清又甜,说不出的动听声音自我脑海中响起:你这孩子资质很好,得传我天魔衣钵,是你的福气,也是我的快活啊,乖孩子,以后有我心疼你。话音未落,我的识海中闪过一道人影……翠衫子、粉罗裙,明珠垂耳的歪脸丑汉!丑汉笑得扭捏,继续道:好孩子,你莫怕,我可不是来夺舍的,只是小小一道灵犀,驻你识海千年,就是怕你会想不开,除了你寻短见时,我都不存在。”

  “如他所言,自那之后,我就再没办法自裁,不是没试过,是真没用……其实真想死也不是没办法,就想你我西海经历,‘他’管内不管外,若在斗战中我想死,就一定能死得成。只是待到最初折磨过后……好歹我也是修魔的,讲究不死不休,不入战则罢,入战怎能不全力投入……自裁是一回事,未尽力被别人打死又是另一回事、我不甘。有时候我就想,他选我不是没道理,除了资质、根底外,我的性子也在他算计里了。”

  “沮丧,万念俱灰、自裁几次、反复去自废修为,都没用就是了。折腾够了,心思自然平静了些,活无生趣,但两件事情还是要做好的,修为不够,就做不好这两件事,没什么可抱怨的。再出关时,我就是憎厌魔传承了,声音变了,举止动作变了,连目光都变了。”戚东来寥寥几笔,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健壮少年,是他自己。

  佛可度人却无能度自己,戚东来画出的戚东来无法转活。

  苏景终于开口了,问:“为何不把真相告知同门?”

  “告诉他们我便不是憎厌魔修了么?”戚东来笑了下,微侧头、斜瞟苏景,眼神中风情缕缕:“说了真相,该讨来的憎厌不会少一两,还得再多出几分怜悯,可怜我?免了免了,讨厌我就足够了。也莫怪别人想不到我是被逼无奈,此事太匪夷所思,真魔附灵、强改修为……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戚东来的树枝凝住了,再不乱画,声音未变,妩媚犹存、略带唏嘘,仿佛江淮画舫上的红倌人小酌时对知己讲起自己的苦难经历,话题也向上拉起:“修行到现在,两千年上下,我这一辈子活下来,六个字:两件事,哭三次。”

  “两件事是师父的交代:将空来山、天魔宗发扬光大。那时我还是无疆魔修,前途无量、雄心万丈,师尊很器重我;第二件事,照顾好师弟啊……师弟刚入门时师父嘱托我的,那时我也还正常,师弟资质不如我,但也算得绝顶……就是太粘人,小豆丁似的东西,他怕师父不怕我,恨不得就长在我后背上。其实无需师父嘱咐,我也会照顾好他的。”

  “修行途中横生波折,惹得师父失望痛心,不过他再如何憎厌我,他大恩于我都如天穹倾盖,以前他当我是儿子,一辈子我当他是爹。”戚东来左手拿树枝,在自己的右手心轻轻抹过,仿佛左手树枝是笔,右手心是砚墨,在润笔的样子。

  “哭三次……其实不止三次,幼时无知和长大后撒泼扮戏之类的哭不算,真正大哭三次,一是无疆修被王八蛋强该成憎厌修后,人做山关内放声大哭,边哭边撞头;”

  “二是师尊立师弟为新君,传位时候,我逃去西海纵声大哭。不是因为魔君宝座落于旁人,只为‘辜负’,真真正正地辜负了他老人家,若他能有的选……他还能选我的时候,一直想把衣钵大位传我。就是我初修憎厌魔时,他还屡次找我,只要我点头他就帮我散去真修,再耗自己本魄魔元助我重塑经络……只要我肯回头,他愿自伤体魄,哪怕将来升魔无望……不是我不想回头,是没有用,师父拼着伤身助我再修无疆,修得半途若再被强改回憎厌怎办……害我的那个是真魔,师父帮不了我,没人能帮我。”

  “三次哭,师父升魔时,那时的心情也不用多说了。”

  “两件事,哭三次。那两件事,尽我所能;哭三次,我这辈子哭三次就够了,不太想哭第四次了,若师弟损丧……师父要我何用?我自己怕是会再哭一次。”话说完,树枝动、如剑,扎破右手掌心。

  掌破,血沁出,染枝头。随即、厚土为幅树枝做笔掌血为墨,戚东来画,三息光景一气呵成,他在地上画出一个人:蚩秀。

  画蝴蝶、画野花时不明显,但他在莫耶地画兔子时,一只兔儿转活,骚人衰老几岁。

  这次他画活人,三息作画,万年苍老!

  长发寸寸化灰转白,古铜颜色的光泽皮肤层层生皱黯淡,强壮高大的身魄迅速佝偻枯萎。

  短短三息,树枝笔下那个蚩秀栩栩如生,作画的戚东来已经化作垂垂老朽,灯枯油尽栽倒在地。

  第九百五十章 你够了吧,真不想来

  骚人倒地一刻,苏景急急抢上,左手臂托住戚东来的颈子,刹那体触苏景心中一冷,脖子软得像根面条,塌塌的感觉。

  人死之后尸身僵硬,脖子也是硬的;可是常人的脖颈也绝不会软成他这样子。如此不外一种情形:将死!无救将死。揽住戚东来同时苏景右手已然拿住了他的手腕,阳火真元流转如川,自苏景手指源源不断转入戚东来身内。

  心冷,且沉,自己真元流入戚东来身体,苏景探得明白:他的命火呢,他的修为呢……他的生机何在!

  不见了,统统不见了。三息作画,戚东来投入的是他所有一切。从修力到元力,从气意到神魂,从身体到性命。

  戚东来已经一无所有,全都给了那幅画。

  命火已灭,再无挽回余地。

  戚东来还未死,身处破灭边缘的垂垂老者,得阳火冲脉,身体微微一动,眼皮勉强撩开一道缝隙,目光浑浊得仿佛正在发臭的一汪死水:“你是……”

  眼睛张开了,却什么都看不到;性命入画、三息苍老,精神损耗空空,一时间他几乎想不起作画之前事情。

  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发生何事,可戚东来的样子……居然还在笑。牙齿不再了、口唇干瘪了,让他的笑容说不出的晦涩难看,从中土到三千世界,从一域到浩渺宇宙,从不存美丽的濒死一笑。

  死前笑永远那么难看。不是他现在笑,而是作画前他在笑,苍老万年但未能抹杀这道笑容,保持了下来。

  或许是回光返照,很快他的精神振作一些,想起了之前事情:“苏……景?”

  眼睛睁得又大了些,可还是看不见,靠猜的。

  睁眼却不见物,这让戚东来很不舒服。不舒服所以皱眉头,可那张脸已经干枯如即将腐朽去的树皮,才一皱眉,眉心处啪的一声轻响,他的皮肤裂开了,细细密密的裂璺,爬在皱纹间。

  “是。”苏景应声。话刚说完,身边忽然阴风滚荡,幽冥间有人赶到,差官服侍、英武女子,顾小君。

  见苏景怀中躺着个濒死老者,顾小君并不多问,直接对苏景行礼:“花青花与尤大人都在堂上,不好打扰,我赶来看一看……有什么事情你和我说也是一样。”

  戚东来必死无疑。苏景救不回他。但即便苏景无力颠倒阴阳,至少还能为这个生平最讨厌的朋友安排好后事,动法行运时候心咒已转,命一对珠胎小鬼立刻赶赴阴阳司,去请人上来,不能是小鬼差妖雾那种角色,非得花、尤两位大判之一不可。

  两人暂时都不得脱身,顾小君上来了。

  苏景点点头,伸手指了指骚人:“戚东来将赴幽冥……”

  化未说完,顾小君猛一惊:“他是戚东来?”

  “骚……戚……”虚弱以极,有气无力,骚人奋力纠正着,怕是今生此世最后一次纠正了,他认真得很。

  苏景继续道:“你若做不了主,就请尤大人来说话。”

  做什么主?主什么事?苏景未说,但顾小君明白,应道:“游魂发落,须得依律,我的确做不了主,不过你放心,他不是普通游魂,褫衍海营救阴司主官、西仙亭维护轮回安稳,他都立下大功,功劳簿上有他名字……”说着,顾小君俯身,对着戚东来微笑道:“此去幽冥披红挂彩,受万鬼膜拜、受百官敬礼,待会我们下去、享福去!”

  对身后事,戚东来似是不怎么在意,他眼中只有浓浓黑暗,看不到顾小君的笑容,是以未作回应,口中的话是对苏景说的:“莫耶时和你说过,灵犀领悟的莫名其妙,造化入手的莫名其妙……现在倒是大概明白了,原来是时候到了,不悟不行……时候到了啊,该做第二件事了。”

  两件事,哭三次的第二件事,师尊嘱托:照顾好师弟。

  戚东来的话全无道理可言,苏景无以应。顾小君未离开,分神一道传讯幽冥中的接引鬼官,摆排场、结华彩,准备隆重相迎一位要紧人物入幽冥!

  多少年了。就连阴司鬼官都不记得多少年未动用这等排场了。

  花青花说过,阴司并非无情地,只因铁律绕不开!

  律允时再看幽冥情意……

  戚东来突生急变,天魔宗上下无一人过来相探。从老魔到小徒人人都在全神关注蚩秀与莫名老道的恶战。关注则已,可是戚东来这边闹出的动静不算小,同门又怎会不知。

  都知,但仍无人过来探望,偶尔几道目光望过来,内中仍是说不出的厌恶,嫌他连死都不会挑时候,此刻魔君与仇敌交战正酣,谁有心思来管他。

  苏景只觉堵心,无以言喻地堵心。而堵心之下便是怒火冲腾,向魔宗!

  眼睛看不到了,身体几乎再难动弹,戚东来却能领受苏景的情绪,似笑言却更无奈:“不必动怒。憎厌足够、不要怜悯,我自己选的,正正好。”

  话说到此,前方战场情势突变,岐鸣子长剑七转,便如溪路七曲,折折相连扣扣相绕,而七曲过崎岖过,当“溪路”重新平坦、当“溪水”再度从容时,满天魔焰尽数散去!

  何止黑色火焰,就连乾坤中的血红颜色、血腥味道也消散一空,剑七曲,转出的是一片风轻云淡。

  至此,即便才刚入门三个月的小小魔徒也能看出来了,魔君必败无疑!

  己身化乾坤,乾坤为剑所夺即是身魄为敌所摄,自有什么本领也施展不来,只剩死路一条。

  但“风轻云淡”仅在瞬瞬,天穹间突然响起狂笑如雷,蚩秀所化乾坤剧烈摇晃开来,天急缩地崩裂,一柄灿金巨斧就在这场天摇地动中凭空跃出,向着岐鸣子当头斩下!

  世界崩巨斧现,这是蚩秀最后的手段,天魔解血、自损一命只求与敌同归于尽。

  自从入战,岐鸣子的目光一直平静黯淡,无喜无怒,直到此刻老道的双眼终于明亮起来,低低叱喝一声“疾”,长剑脱手去,化流光直射巨斧。

  寒光如电,剑斧交击,崩出千盏火星,盏盏火星飞散去尽数化作雷霆绽裂,强光蛰目如蜂针蝎刺,观战的天魔弟子只觉双目剧痛,猝不及防下口中怒吼连连、本能举手遮目,就只有苏景能看得清:巨斧崩碎,但长剑依旧,去势不停再击长空!

  天碎了。

  下一刻强光散去,岐鸣子一人一剑,重返大乾坤。

  天魔宗众人恢复目力,个个双目血红、面色却苍白,但还不等他们做什么,前方不远处,空气中涟漪掀荡,蚩秀也“回来了”,毫发无伤。

  十足惹人惊诧,就连岐鸣子都眯起了眼睛……不可能的。

  之前恶斗,蚩秀一败涂地,已经受伤不轻;

  必败之际天魔解血,唤心雷化巨斧,必死无疑;心雷金斧被长剑所破不算,岐鸣子更一剑洞穿了蚩秀的“乾坤”,无异于蚩秀眉心上开出一口透明窟窿,还是必死无疑。

  连遭重创,死上两次都不算多,蚩秀却毫发无伤。

  “小看魔君了。”岐鸣子淡淡开口。

  蚩秀内查,未受伤,就连修为都不曾损耗半分,他的目光冷漠,心中却惊疑,必死之局,竟然未死?蚩秀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蚩秀无伤。魔徒和岐鸣子只道魔君修得无上妙法,猛然间,空来山传人中暴发响亮欢呼与喝彩,魔君不死,不死魔君!

  群情激昂中,只有苏景看到得,戚东来用性命在地上画出的那个“蚩秀”已然身体残碎面目全非。

  不是生造化,而是换造化!以我性命、以我修元、以我少年时桀骜狂妄和青年后苦苦隐忍的魔心,挪出一份造化、换他活。

  通天之法,施展之际却全无声息,甚至无人知!魔徒中有人会觉得戚东来在搞什么古怪东西,搞得自己要死,但无人想到……也没人相信,他会有这样的本事。

  恶战时全神投入,不知身外事情。此刻从恶战中归来,蚩秀很快见到苏景正扶着的白发老者,他自幼与骚人一起长大,一眼就看出那将死之人是戚东来,猛一惊。不顾多想迈步走向戚东来。

  蚩秀才一动,对面岐鸣子漠然道:“再来。”

  蚩秀微皱眉、犹豫……还是停下了脚步,重新直面岐鸣子,点点头:“再……”刚说了一个字,“来”字未及出口,突然一道锐意自斜刺里冲出!同一刹那,岐鸣子与蚩秀同样的感觉:仙剑出匣,刺向自己。

  岐鸣子、蚩秀反应各不相同,前者长剑回旋、护身前;后者扶摇天空化形雄鹰、欲扑击……可又哪有剑,偷袭更无从说起,先前突然出现的刺骨锐意,只是一个人的气意绽放——苏景。

  戚东来已经交给顾小君和三尸照料,苏景起身,人如剑,直面岐鸣子。半空里的蚩秀只觉压力一轻,散去了……苏景收了气意,但已稳稳对上了岐鸣子。

  岐鸣子皱皱眉,见对方未着魔家衣袍,知道他是外来客人:“闪去一旁,我和天魔宗恩怨无关旁人,本座非滥杀之人。”

  蚩秀自半空里撤去巨鹰化形,变回人模样,同样冷声道:“魔君私怨,连空来山弟子都不得插手,更没有你们离山妨碍的余地,苏景你让开,否则以往的交情就算废了!”

  苏景抬头,先望向蚩秀:“你想死我懒得管,他想死我也管不了。”说话间,伸手一指垂危骚人,口中继续对蚩秀道:“但我不能让他死不瞑目。他死后,你被人乱刃分尸我也只看当看戏;他死前,你就死了‘不要命’这条心。”

  其实蚩秀也没什么错,但因戚东来之故,现在苏景看他不顺眼,特别不顺眼。可无论如何,“照顾好师弟”是他念念不忘的两件事之一,至少戚东来活着时候,苏景保他师弟活命。

  说过蚩秀,苏景又望向岐鸣子:“你与天魔宗恩怨和我无关……我想折你剑,我想断你手,我想让你无尽寿数里再不敢来空来山,和你有关么?”

  岐鸣子也没错,或者说他是对是错都与苏景不存丝毫干系,但戚东来因他而丧,就凭骚人“两件事、哭三次”,就凭他“憎厌足够,怜悯不要”,替他扛下这桩不死不休的人命官司又如何。

  话说完,苏景提息、长呼、闭目。

  双目并拢一瞬,整个人消失不见。随便目光寻找、随便灵识搜索,再找不到此人何在。一众魔徒惊讶,而岐鸣子耳中、听到了一声剑鸣……忽近忽远、东南西北变换方向的剑鸣。

  悠长不断的剑鸣。

  只有剑鸣,不见剑在哪里,更难寻持剑之人何方。能确定的仅只是当这剑鸣中断一刻,消失之人发动袭杀一刻。

  不容得岐鸣子不应,除非他想死。岐鸣子也告闭目,右手扬剑,左手屈指,于剑身上轻轻一敲、两敲、再敲,就此敲个不停,剑上叮当轻响散入冥冥……人找不到人,但是剑能找到剑,弹剑声声就是敲门声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敲门?门被打开时。

  开门一刻、敲门停止一刻、岐鸣子动杀一刻!

  旁人完全看不懂、也听不见的对峙,唯有岐鸣子与苏景知道……看谁先找到谁的破绽,看谁先刺了谁。

  蚩秀在半空里愣住了,不因地面两人玄虚诡怪的较量,只因苏景刚刚说过的话。

  愣只片刻,蚩秀纵身地面,直接落到戚东来面前:“是你救我?”

  看不到师弟已到面前,但能听到他的声音,枯枝似的手动了动,扬起,三寸后跌落;再扬起,这次只扬起两寸就再难动了,又垂落。可是手倔强,第三次抬起来……知道师弟很近,想找找看啊。

  蚩秀不忍,俯身握住了师兄的手,还是老问题:“是你救我……舍命救我?”

  “不要紧,莫追究。”手被蚩秀握住了,戚东来的神情随之安详,濒死之际,还在问傻问题:“我真就这么惹人厌烦?”

  蚩秀嘴唇动了动,未出声。戚东来看不到,却知他的犹豫,是以微笑道:“无需隐瞒,实话实说就好了,我将死,莫为了安慰我就看轻我。骚戚东来最喜欢说鬼话,但最不喜欢听鬼话。”

  “我一直盼着师兄回复原来模样,也曾求过师父出手助你。”蚩秀实话实说,不骗他是不看轻他。

  “便是说,仍是憎厌我的。”戚东来笑了一声。

  蚩秀似是想做解释,可手一抖,他把自己的手抽出了师兄掌握……不是狠心,纯粹本能使然:戚东来握着蚩秀的手,用小手指头在师弟掌心画圈圈。

  蚩秀实在受不了这种调调。

  戚东来,憎厌魔!即便濒死,他仍是憎厌魔的人间传承。

  师弟的手抽走,戚东来的目光空洞了,但很快他又笑了一声:“无妨。若来世再做兄弟,我还疼你。盼着别再被王八蛋找上,不必辜负师尊,不再惹自家小弟憎厌。”

  话说完了,眼中最后一点浑浊光芒散去,骚人逝。

  咕咚一声,蚩秀跌坐在地,心绪大乱,口中喃喃也就没了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唉。”

  兄弟两个,性格迥异。师兄洒脱豪迈天塌做被,师弟傲骨却重视规矩。师尊高高在上,在蚩秀看来虽也亲近,可心中更多的还是敬畏,师兄就不同了,骂人直接会喊“草他娘”、翻脸直接扔宝贝打架,凶是凶但从不会板起脸来教训人。

  师父是师父,永远不变;师兄却如父如兄亦如友……可惜,那是他未修憎厌魔以前。

  修得憎厌魔,又怎么可能不惹人憎厌。师兄已死,蚩秀不知所措,只有一声叹息浓浓。

  戚东来死时顾小君也遁化黑烟钻入地面,离开了阳间。可三五个呼吸功夫过后,顾小君重回原处,她的神情里满满古怪,且还略带了一丝恐惧,手掐一印按上尸体眉心,旋即她双目闭合,似是在做仔细查探。

  忽然间,身边人影一闪,苏景重回天地间,不去看岐鸣子一眼,径自问顾小君:“怎了?”

  “游魂未入地府。”如此大事顾小君不敢隐瞒。

  苏景大吃一惊:“魂飞魄散?!”

  戚东来是耗尽修元与寿元,自己枯竭而死,这等死法一般来说只是身亡道消,不会魂飞魄散;可他丧命前施展重术挪转造化,也说不定就会有魂飞魄散之类反噬,顾小君也不敢确定,还在查探……

  对峙之中苏景忽然抽身旁顾,岐鸣子并未趁势袭杀,不再理会苏景,径自望向蚩秀:“此行空来山,斩魔君、毁魔殿,两件事成其一即可。”仍是向蚩秀挑战,老道的意思很明白,对方不再应战无妨,他也不会追杀,径自如山去摧毁天魔大殿便是。

  “喀”地轻响,苏景咬牙,霍然起身,杀心已动!

  蚩秀则面露冷笑,探囊取宝准备再战。

  但不等苏景或蚩秀迎上,山中一个苍老声音传来:“道士,你够了吧。”

  话音落,天魔现,秦吹出关了,人在半空中,冷视岐鸣子。

  岐鸣子不识得秦吹,但全不妨碍他领受天魔身上饱蕴的威势。乍见强横存在,岐鸣子混不掩饰自己的惊骇,但他不退半步:“我可作罢,但空来涧之祸已起。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做不得罢!空来涧一宗修者与世无争,只因与你空来山重了名字,便要人家去改祖宗传承下来的宗名……真当这天下是天魔宗一家的么,真当顶了个天魔的名头便可一手遮天么。岐鸣子不信。”

  空来涧,空来山。

  确是天魔宗霸道,逼着人家小宗改名字,对方宁死不从,魔家门徒出手伤人,未害人命但也将空来涧门人个个殴打重伤……只是这件事远在几千年前!

  是天魔宗未覆灭前做下的“案子”,上一次岐鸣子率领弟子寻仇天魔山就是为了此事。

  岐鸣子初入修行,是被空来涧的前辈引入门宗的,不过三十年后岐鸣子退出了此宗,只因自己觉得这门修法不合自己心性,硬修下去难见前途。

  空来涧前辈仁厚,许他来去自如,岐鸣子感其恩德,虽已离宗但常会回去探望,得知空山来仗势欺人岐鸣子来空来山讨公道,前后来过三次,谈不妥、一怒拔剑!

  岐鸣子与天魔宗的恩怨就是如此了。单就这场古时仇怨而言,天魔宗混蛋,该打。

  秦吹落地,一哂:“如你说言,已经发生的事情做不得罢;但已经报过的仇,再来报一遍也没什么意思。你脑筋乱了我不与你计较,可你若仗着脑筋混乱就胡来……今日空来山,杀几个剑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岐鸣子这次真的愣住了:“你说什么?报过的仇?”

  说完,他稍加琢磨,猛觉头痛欲裂,哎呀惨叫着抱头摔倒在地。

  几乎同个时候,天光突兀沉黯,湛蓝苍穹中滚滚乌云溢出,而后电闪雷鸣不休!

  苏景抬头望天,随即霍然大喜,他见过、他识得这副景色……果然,乌云翻腾一阵便从中破开,着红裙挂金铃的赤足巨汉显灵人间,金铃天以灵显像!

  不过与往时接引不同,这次金铃天没笑,冷着张脸。

  落足地面,金铃天对秦吹点头:“吾弟安好?”

  秦吹躬身、问礼,之后问:“怎么隔了一阵才来?”

  “你当是接引你么,我会满心欢快?”金铃天实话实说:“犹豫了一会,真不想领他走,太惹人讨厌!”

  秦吹若有所悟:“尤其他长得和你还有几分相似……不熟的再把他当成你。”

  “你这么一说,我更不想领他走了。”金铃天神情怪烦的。

  第九百五十一章 一声哥哥,真想成魔

  再怎么不甘心,金铃天还是来了。

  既然来了,再怎么不甘心也还是会带戚东来走……

  相传:魔家弟子以死证得天魔道,金铃天显灵后,大笑之中俯身、伸手一拉,死者转活飞升去。

  嫁衣魔、忠义魔都是这等情形。

  不过戚东来的待遇明显不一样,金铃天皱着眉头走上前,抬脚照着苍老尸体的后背一踢,喝道:“起来吧!”

  神奇天魔,神奇一脚,死得透透的戚东来诈尸一般,翻身就从地上跳了起来,起身时仍是苍苍老者、站稳后已经变回作画之前的模样!由此,打赤膊挎红裙的金铃天,和打赤膊挎红裙的戚东来面面而立。

  除了踝上一串金铃,两个人打扮一般无二,也同样都是身形强壮狮鼻豹眼的虬须大汉,长相不尽相同但那份粗犷豪迈全无两样,亲兄弟似的。

  看看戚东来的打扮,金铃天更烦了,但该说的话还得说:“憎厌魔,惹人厌,纵是为了他人死,人家照样憎厌你;纵知人家不领情,来生还要为他死……算得极致,得证天魔,这就随我去吧。”

  能否成魔与旁人全无关系的,只在自己本心怎样。把整座天下都恶心到受不了的人,未必就是修成正果;有朋友有伙伴,却只惹到一两人憎厌、真正憎厌的就未必不能证得魔道。

  关键仅在:自己如何!

  戚东来还有些懵,先看看蚩秀,师弟安好、也正发愣;再看看金铃天,骚人觉得跟照镜子似的;最后望向苏景,大汉神情古怪,似是这场造化来得太突兀,一时间还不敢相信、更不知所措。

  骚人懵,苏景可不懵!苏景又惊又喜又着急:“赶紧的,谢过大天魔;赶紧的,跟他老人家走!”

  又愣了愣,猛然间、浓浓惊喜自戚东来面上绽放,终于回过神来了,终于想明白了怎么回事!

  可是惊喜只在一瞬,很快戚东来又皱起了眉头。

  皱眉时间不长,当眉心舒展开来时候,戚东来的神情变得清淡了,未去道谢金铃天,而是反问他:“我若升魔,去得天魔坛,其他魔尊也会如这世间人一般憎厌我么?”

  金铃天不客气,直接点头:“你这做派,走到哪里都惹人憎,这一点改不了。”

  戚东来眼帘低垂、静静思索片刻,又望向苏景:“若我去幽冥,会如何?”

  苏景不知戚东来在想什么,但实话实说就是了:“你若去幽冥,我保你百官礼敬、千差侍奉、万鬼听宣!我在幽冥怎样,你便在幽冥怎样。除非神君与我家诸位王兄回归中土,否则此间地府,无人可凌驾你这骚人之上。”

  朋友归朋友,但这番话也不是随便说的,只因苏景了解戚东来,行事虽有些古怪但绝非贪慕权财之辈,他若想求一个“敬重”,苏景全力相助!

  戚东来笑了,重现“柔美”,望回金铃天:“大天魔听到了?做鬼比着升魔哪样更痛快?在中土幽冥,我有万鬼敬仰,去天魔坛,只有无尽鄙夷,既然如此我何必跟你走。”

  “太好了!”大天魔脱口应了三个字,之后连刹那犹豫都不存,身形一闪就此消失不见!

  于他消失一瞬,满天乌云退散,苍穹又复青蓝。

  “诶……”戚东来的脸顿时僵了。

  什么清淡漠然,什么冷清平静,全都不见了,戚东来脸上只有僵硬,比着刚才死时还要更僵更硬的僵硬。

  好半晌,戚东来愣愣转头望向苏景:“走、走了?”

  苏景已然动用搜神之法找过好几遍了,确定金铃天的真灵不再:“嗯,走了……不是,你到底怎么想的?真不想成魔?”

  “你还记得叶非吧?”戚东来反问。

  苏景当然记得,点了点头。

  戚东来继续道:“大天魔接引叶非,叶非不去,大天魔好一番劝解说服,诸般道理一样一样摆明白……我就想,我也得有个样子。”

  “大天魔来了,说:你我升魔去。”

  “我说:不去!”

  “大天魔说:别啊,别不去啊,我给你讲讲道理。”

  “等他道理讲完,我略作踌躇,说:我去不去升魔无所谓,你要我跟你走也不是不行,除非……”

  “大天魔当会说:除非怎样?”

  “我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我若离开中土人间,留下二弟蚩秀一个人孤零零受苦我可不忍心;我若离开中土人间,我家二弟蚩秀就再没人疼爱了……这样吧,你带上蚩秀,我便同行!”

  “大天魔要答应就最好,不答应也无妨,反正是白饶的……我就是这么想的。”戚东来一句一句,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最后抬头望天:“大天魔真走了?不应该啊。”

  忽然,戚东来大怒:“都怪叶非,坏我大事!”

  怒归怒,可骚人实在太柔媚,怒气冲顶之际,语气里却只有无尽幽怨。

  稍顿,他再问苏景:“你刚才说的那些……幽冥中受鬼敬仰什么的,是真的吧?”

  苏景实在不知该骂还是该笑:“嗯,没骗人。”

  戚东来稍觉安慰,僵硬神情放松少许,可没多久,他真正哭丧脸了:“能成魔,谁愿意做鬼啊。”

  苏景望向老天魔秦吹:“他这事……真没办法了?”

  旁人都用看白痴的目光看戚东来,秦吹倒是没有,从始至终他都无所谓的样子,见帝婿亲自问询此事,秦吹不会不答,他直接问戚东来:“你真想成魔?”

  再顾不得“吊起来卖”了,戚东来赶忙点头:“想啊。我就是腻歪腻歪大天魔他老人家……哪承想他真走……怎么这么狠心啊。”戚东来手捧胸口,哀伤于形色。

  秦吹上下打量戚东来,分不清老头子是故意刁难还是开玩笑:“想成魔?有多想?”

  “特别特别地想!哥哥啊,你不能不管我。”戚东来一声“哥”,喊得老天魔头皮都麻了,可仔细算一算……大天魔来接引的,都是上位天魔,彼此不论辈分只以兄弟相称,一声哥哥没喊错。

  苏景以己度人,若自己是秦吹,多半得要后退几步了,老天魔还能站在原地不动,苏景佩服他老人家的定力。

  “想成魔就成魔去呗。”秦吹没什么好语气,但话讲得明白:“无疆魔以灵像入凡间接引,意在最后一重点化,点明你为何成魔,点明你心中痴妄的真谛所在。根子上说,他做过点化后,只要你自己愿意,你就能成魔,跟他走还是自己走没什么分别。”

  戚东来眨了下眼睛:“我想啊。”

  老太监有些不耐烦了:“那就升魔去吧。”

  戚东来再眨眼:“我真想成魔!”

  而这一次,他口中五个字说完,突然之间天花乱坠!

  赤橙黄绿、姹紫嫣红,各色仙花就那么没征兆、没来由、没道理地自天穹中洒落下来,万万朵,无穷尽,整座中土世界,一场旖旎花雨,管它大海沙漠、莽林良田,天之下地之上每寸空间每个角落尽被仙花充斥。

  香风起,花飘零,无以计数天穹香花重重汇聚层层并拢,先汇成川,再千川归海,待到盏茶光景过后,浩浩仙花之海蜂拥东土北地、空来山,蜂拥新晋魔尊,骚、戚东来!

  虬须大汉未用力、不施法,就在万万仙花的包裹之下,向着天穹缓缓升去,何其灿烂又何其醒目!

  苏景吃惊不小,秦吹吃惊不小,从来也没听说过那位魔尊升位时会有这等漂亮排场。戚东来自己乐呆了,开怀之下,虬须大汉娇娇糯糯的甜笑之声洒遍乾坤,人人可闻。

  嗅香氛,见花雨,闻笑声勾魂,人间百姓只道哪位美貌仙子飞升,个个翘首以盼,待看清这笑声竟是出自一头熊罴般的虬须大汉之口,人人惊骇莫名……

  忽然间,苏景哈哈大笑:一道道虔诚祷念自东土各地真君祠汇聚而来,直接响起于苏景心底,求请佑世真君斩妖除魔,求请佑世真君庇佑人间清静。

  凡间百姓不知修行真谛,哪里会知道此人走了,人间才算真正清静。

  升魔绚烂,但时间不长,盏茶时间不到,万万仙花与红裙大汉隐没蓝天,苏景动用搜神之法,再寻不得戚东来的气息了,骚人已走!

  始终仰头瞩目的秦吹一下子开心起来:“可走了!”

  不承想话音未落,空中突兀人影一闪,升魔东来又告显身,人在琼霄顶上,金铃似的笑声传天天下:“蚩秀、我弟,秦吹、我兄,苏景,我友,今日骚人升魔去,暂离别!我不在时,你们须得照看好自己啊,想一想都揪心,好一阵子都没法心疼你们了……唉。”

  前半句还好,后半句让苏景蚩秀秦吹三人相视无奈,苦笑无言。这又哪里是道别,倒不如说是小人得志,卖弄、卖弄!

  而骚人言辞未完,笑声猛震声音高提:“中土人间,万万生灵,皆为骚人父老乡亲……舍不得,舍不得啊。”语气是幽怨的,奈何这话说得太假了,仿佛风尘女子送别大胖子恩客时假惺惺地抹眼角,跟着戚东来真就把眼睛遮住了,其声幽幽:“中土人间,何其美妙,这等景色,美得、美得我已不敢再看了……”

  幽幽之声传播中土,戚东来最后恶心过天下人,真正消失不见!

  等了一会,抬头望天的三尸中,雷动忽然纵声大叫:“戚东来!”

  再等片刻,全无回应,赤目点头:“这次是真走了。”拈花开口附和:“嗯,他没出来纠正,必定是真走了。”

  真的走了。

  修行中途横生波折、两件事哭三次、憎厌足够怜悯不要、固执要将族名冠于性命之前的骚、戚东来升魔去!

  暂别了中土同伴,只等来日飞仙时再相逢。

  ……

  这个时候岐鸣子已经不再头疼,坐在地面呆呆发愣,在他脑中诸般念头乱成一团,尽是些回忆碎片,便如“寻仇之事”,经老天魔提点之后他隐约觉得以前的确来寻仇过,可具体经过全然想不起来!

  天魔秦吹给自己搬了块大石头,坐到岐鸣子面前:“想明白了么?”

  一是自己确实有了些隐约印象,二来岐鸣子晓得,天魔宗或许霸狂妄,但这种事情上绝不会骗人,很快他点了点头。

  秦吹再问:“你是如何回到中土的。”

  这次岐鸣子摇头:“一觉醒来,人在中土,前尘往事尽数遗忘,初时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四海游走想要找出些记忆线索,无意中来到空来山附近,本也没什么,恰逢天魔宗办起重大典仪,魔炎烧山气势狂狷……这倒算是个提醒了,让我记起不少事情,再就是:我须得为空来涧讨还一个公道,非打不可。”

  因为非打不可,所以岐鸣子就来打了。

  秦吹、苏景对望一眼,岐鸣子是什么时候来?与秦吹同时,还是与墨十五一起?不得确定,不过苏景更偏向前者,至少在他身上,苏景寻不到墨巨灵的气息,他是“干净”的。

  能说的就这么多,跟着岐鸣子反问:“我已经飞仙了?”

  从一旁,蚩秀把之前那一战的情形如实讲来。上一次岐鸣子攻山,天魔宗大败。败了就败了,技不如人不丢人,今天再说起来全无惭愧。

  岐鸣子苦笑起来:“我的脑子乱了,一个仇报两次的确是我不对……可我不识得你们,你们却识得我,为何不在开始时就把事情说明白,时隔数千年,何必再打这第二场。”

  “他们不识得你,见面时便知你身份的只有我与师兄两人。”犹豫了下,蚩秀还是把“私怨”之事和盘托出,最后又说道:“现下明白了?我与你相斗,和今日天魔宗没什么关系,只为圆满前辈心愿、圆满前辈毕生所恨!待你休整一阵,你我还有一场生死决斗。”

  岐鸣子呆坐片刻,忽然站起身来,整肃衣衫,全不计较自己的辈分和身份,当头对着蚩秀深深一揖:“如你所说,对不住。”

  蚩秀被这一礼给弄糊涂了:“你什么意思?”

  “以己度人,若殿中秘法修持六十年的那个是我,一定也会暴怒发疯,怀恨毕生。飞升非我能预料,我也不知殿中还有人在辛苦等我决战,但这终归是我飞升、是我弃战,这一声‘对不住’我当讲。”

  戚东来升魔让苏景心情大好,又因“情有可原”对岐鸣子各种看不顺眼都已消散,再听得他痛快说出“对不住”,苏景心底对此人又高看了一眼。

  蚩秀打量着岐鸣子。

  就在打量中,蚩秀的眼圈红了;就在打量中,蚩秀的眼泪横流;就在打量中,蚩秀放声大哭!太师公在上,他当得岐鸣子这“对不住”的道歉;自从魔宗覆灭,魔君之间世代传承的私怨,要追的究竟是斩杀岐鸣子、哪怕不如他被他杀了,还是这三字“对不住”!

  单单为了一个“对不住”,蚩秀会有唏嘘但绝不会哭,此刻号啕真正缘由……大师兄升魔去!

  今日骚人真的惹他憎厌,可就因今日憎厌是以蚩秀越发怀念、越发想念当年那个豪迈师兄。

  同样,也是因为思念旧时师兄,所以越发憎恨、厌恶后来的骚人……直到刚刚他升魔去,憎厌依旧充斥心底,可是这个惹憎厌之人,不也就是曾经那个豪迈师兄!

  蚩秀也分不清心中真正想法,有了一个题目之后,放声大哭实在是太好宣泄!而天魔之傲,不仅在睚眦必报,也在相逢一笑泯然过往,收泪之后蚩秀对岐鸣子点点头:“私怨了了,空来山立宗万年大典在即,请你入山观礼。”

  岐鸣子谢过魔君后推辞了观礼之事,未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浩渺天地,他要寻回记忆,远还有的逛。

  待岐鸣子走后,苏景带着三尸与老天魔叙礼,秦吹问起帝姬,苏景只说她在莫耶修行。秦吹本领虽强但不善救人,不听的事情他帮不上忙,实在没必要让他在跟着担心了。很快苏景转开话题:“您老恢复的如何?”

  “修为恢复不少,记忆寻回不少,但关键处、为何回来、怎生回来我还未能记起。”秦吹如实相应,他自己晓得这件事急不来,是以真就不着急。

  他不急,三个矮子急了:“不是,您忘了没事,哪不还有大天魔吗,刚才趁他过来,您直接问问他不就是了。”

  “他要知道,我会不问?”秦吹笑而摇头:“那个不是真正金铃天,一道心识神念而已,靠的是一件宝物穿搜于仙凡,专责接引天魔的,所谓‘术业专攻’,看似全知全能,其实这道心识只管了解每位被接引的魔宗生平过往,这是神念的灵生目,是他的本领所在。至于其他,他所知甚少。且我不问,是因我不必问,若真的金铃天到来或者想告诉我什么,主动就会说。”

  若离山出事,苏景也不会去告知正在别域休养的重伤同门,一样的道理了。秦吹已知有天魔陨落,明白上面出事了,他能做的就是安心养伤、尽快回去,如此。

  聊过一阵老天魔重回天魔殿去闭关了。他是真魔,凡间的万年立宗之典在他眼中不存丝毫意义。苏景本是冲着戚东来来的,如今骚人升魔去,他也不好就此告别,所幸魔家庆典隆重却不繁琐,待到正日子,一天光景全套典仪做完,苏景不再耽搁,向蚩秀与天魔宗一众核心人物此行,就此下山。

  出得空来山,苏景去往离山,回来了阳间,总要回门宗去做探望的。三尸不去离山,离开天魔宗后就飞走去玩耍了。

  苏景独自赶路,正半途中突然心有所感,止住云驾,很快就见地面上煞气结形,顾小君重返人间来见十四王。

  戚东来事情了结,顾小君找他另有事情,苏景心思通透,不等她开口就问道:“墨十五的口供出来了?”

  顾小君点了点头,可她的神情有些古怪,见状苏景问道:“怎了,出了岔子?”

  顾小君再点头,有些赧然,讲出事情经过。魔家信徒皆为狂信之辈,墨十五更是仙家真魂,肯定不会容易审断,对此阴阳司有所准备,既要保证审出真相还得防备墨十五耍弄花招。

  可即便有了防备,还是没能把功夫做足,墨十五魂藏秘法,判官提前未能搜出,待到刑讯时墨十五眼见自己撑不过,发动秘法自毁神魂,此刻已然魂飞魄散。

  顾小君满面歉意,苏景却笑着摆了摆手。不是他不觉可惜,怎会不可惜,简直太遗憾。不过阴司高官审犯听魂的本事他再了解不过,若是阴阳司都没办法做好此事,墨十五在离山也照样会自毁。

  阴阳司未能做成的审断,中土阳间就没有人能完成。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墨十五都已魂飞魄散,后悔着急也没用处。

  “不过,在墨十五濒死之际,主审判官涉险做‘刮魂’之问,抢下了她的一段心识,录入此玉中。”顾小君双手碰上一块碧绿阴玉。

  原来不是一无所获,苏景欢欢喜喜接过阴家玉简,动灵识注入其中……

  第九百五十二章 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

  并非文书笔录,阴司判官刮魂所得是墨十五的一段记忆,魂飞魄散前最最强烈的一段识念。被判官夺下后封在玉简中,苏景动识探入玉简,墨十五那段记忆他如临其境……

  无尽漆黑中,巨大的轮廓,墨巨灵端坐。与天理、司昭等等以前苏景见过的所有墨巨灵都不相同,这一头高大,高大到无以复加。坐身天地间,却莫名其妙地让人以为:他比天更高远、比地更厚重。

  他在天地间,却远远大过天地!

  墨十五的黑色真身大约天理、司昭等人一半大小,可她对坐在这头巨灵面前,好像一只虫儿面对一座高山。

  墨十五的声音恭敬:“十五有一事不解,还请主公教诲。”

  “墨之中、永恒之中,你我皆为宇宙之主,平起平坐共享永恒,你已成就墨色真身,‘主公’这等旧时称呼,再不必提起了。”墨巨灵的声音响起,与他身形全不相符的轻灵、悦耳、和蔼:“你说。”

  “十五受命,去往中土兴创一宗。我不明白,不过一座凡俗世界而已,于我辈眼中何异予取予夺的白地,何必兴宗创教大费周章,空不设防的地方……”

  话没说完,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人要鸡窝取蛋,用得着先化妆成鸡么。

  魔巨灵的笑声响起来:“空不设防?予取予夺?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你可知,自我族诞生至今,已经杀灭过多少乾坤了?”

  墨十五摇头,墨经传中并无确切数字的记载,她自然算不出。

  “大小世界算到一起,七千有余。”墨巨灵给出大概数字。所谓“三千世界”不过是个概称,不是世界只有三千座。

  墨十五听了分担不曾皱眉,反倒双目一亮,低低声音虔诚唱诵:“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

  “世界不同,乾坤有别,有些地方弱小,一两位使者过去,轻轻松松攫取一切;有些天地强大,须得调遣大军攻伐。”

  “前者不提只说后者,大军过去了,有些战事轻松,几个时辰的功夫横扫天下;有些战事艰苦,须得打上几十上百年,但终归会赢的……唯独两座世界,曾让正神墨骑尝到失败滋味。”

  “相伴而生、对照如镜的两座世界,一座唤作莫耶,另座便是你要去的中土了。”

  “古时征战莫耶,大军铩羽而归。但无妨,千余年前墨骑再起,卷土重来,已经摧毁了那片天地。只是事情还不算完,有莫耶飞仙上界来寻仇,着实惹出些麻烦来……咳,不提了,堵心得很。”

  “再说中土,古时大军去杀灭中土,并未如莫耶那般铩羽而归……没得归,那一战绵延漫长年头,到得最后就是你所说的这座‘予取予夺的白地’,几乎将我族拖垮;到得最后不得已休战之时,已经无兵可收,所有杀去中土世界的墨骑正神尽数沦丧。”

  提起古时候的惨败,巨大魔灵语气平静,不存丝毫愤怒和怨懑,话锋忽然转开:“九黎天地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吧?”

  墨十五点点头:“十五有幸,参与此役,杀灭九黎天地。”

  “生灵灭尽,日熄月沉,世界就变成了一块大石头。”墨巨灵声音缓缓,带笑:“九黎世界这块大石头,被扔去了中土,砸砸看……我是觉得这个办法不妥当的,那里是真正的富饶地方,得此天地……咳,不管怎么说,当时我们几个都不在,他们做主把那块石头砸过去了,结果未等落入中土,还在天外时,九黎石头就被打了个粉碎。”

  “不是普通石头,是经过秘法炼化,可化三九星火之变的真法巨石,就是你所说的这座‘空不设防之地’,打出巨力摧毁了巨石……你可明白了?中土是平凡世界没错,但绝非普通地方,中土乾坤……真正的完美世界。你若心存大意,小心万劫不复。过去之后,只消传教传学就好,其他多余事情一概不必去做,时机到时自有灵讯传下,指引你下一步行止怎样。”

  墨十五施礼:“主公……先生教诲,十五牢记在心。”

  至此,“黑暗”散去,巨灵与墨十五皆尽消失,玉简已空。

  来之前她已得墨巨灵警告,但她还是自傲了,没有完全听从,擅自与苏景起了争执。直到永劫不复才晓得“主公”之言真正至理名言……由此这段记忆成了她魂飞魄散前最强烈的念头,为判官刮魂所得。

  见苏景回神,顾小君问:“怎么看?”

  看样子苏景是想皱下眉头的,但未遂……眉心未能皱起,眉峰就先扬起了,苏景没法说的开心:“墨巨灵说我大师娘堵心得很,恨不得赶紧上去和大师娘一起给他们添堵。”

  顾小君不知该说什么,笑着摇摇头,抱拳告退。

  墨十五的最后记忆,其实没什么用处,不外是墨巨灵看上了中土,苏景等人早就知道的消息了,远古时天真大圣、江山疆域与墨巨灵的战事并未真正完结,后面还有的打。

  打就打吧,没什么大不了。

  苏景收了玉简,继续赶路去往离山……

  中土之月变成离山之月,此事在凡间引出小小骚乱,毕竟天上的月亮不见了,谁能不担心。所幸朝堂做事有力,很快各地官府与诸座真君祠都传出消息:明月病、渐虚弱,佑世真君及时察觉,施法收月入离山以作将养,百年后重新放明月出山,还于人间。若有人愿拜月可去往离山参见,沿途官驿开放,去离山看月之人不收钱管吃住。

  这次连幽冥判官也跟着帮忙,大小鬼差趁夜施法,托出无数美梦送去人间,梦中鬼官说辞与官府一样。

  不久后有去过离山附近的凡人传回消息,月亮的确就在离山。

  原来月亮是被佑世真君收去、滋养了,那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倒是真君眷顾人间、帮人间养月亮又成了功德一件,得凡间赞颂,说他造福于民。

  开敞心念,接驳真君祠,偷听大伙如何夸赞自己,道理上和他当初自南荒回归时躲去一旁看自己的排场仪仗是一回事,以苏景的拍子来说委实乐事一件,一路听一路走,不久后来到离山。

  路上平安,但入山前,于空中飞遁的苏景微微一怔:离山前,立剑碑一座,镌刻岐鸣子传承,十余甲子下来,此地隐隐有了些“剑修盛地”气意,大群修家常聚于此,观摩前辈真传、参悟前辈真传。就在路过剑碑时,苏景看到了一个人,岐鸣子。

  岐鸣子正在看自己的剑碑,饶有兴趣的样子。

  就在苏景看到岐鸣子同时,对方也察觉到苏景,扬起头、对着普通修家决绝发现不了的那片云驾点点头、拱拱手。是打招呼,也存了一份谢意。

  苏景遥遥回应一礼,并未落地相见,径自入山去了。

  小师叔往返门宗,除非赶上重大场合,否则早都无需晚辈相迎或通报了,直接自山门入宗,还未到内环星峰,对面就迎来一个妖怪:离山宝库司库、申屠长老的得力助手,一副肩膀扛着俩脑袋的双双儿。

  这妖怪平日里常驻离山宝库,几乎从不外出,见他形色匆匆苏景不免好奇,但不等苏景开口,双双儿就来到跟前,毛茸茸的猴爪抓住了苏景的腕子,声音压低,神神秘秘:“苏锵锵,随我来。”

  在离山地界,“苏锵锵”这仙号岂是随便谁都能叫的,不过双双儿是妖精,性子散漫教化不灵,他想怎么喊就怎么喊,苏景自不会和他计较,倒是纳闷他现在的样子,当下笑道:“怎了,你偷盗库里宝物了?知道我有逍逍遥遥阁的关系,要找我销赃?”

  “可不敢瞎说,监守自盗不是说笑的。”双双儿口中辩着,就近带着苏景来到一座镌天石崖的偏僻处,双双儿左边脑袋向左看、右边脑袋向右看;之后左脑袋向前、右脑袋向后……四面八方看了个够,确定附近不存刑堂笔灵或其他弟子偷看,这才将双头扭转,一起望向苏景,声音压得更低了:“有件东西,须得你帮我看看来路,事关重大!诺大离山,我就只能信得过你了。”

  妖精说得严重,似是真有塌天大事就要发生,苏景不再笑:“什么意思?这是何物?”后半句时,双双儿自袖中取出一枚黄金匣,匣上纹路古怪,绝非汉家之物,尤其醒目的,黄金匣左右两壁各雕刻了一双手,“左手”五指为蛇蚓鳅鳝鳗五长,右手五指为“蜈蝎蜂蛛蟾”五毒,看上去煞是诡异。

  “先莫问,你看看这只匣,能看出什么?”说话间双双儿将匣子递进苏景手中。

  苏景才一接过来面色就是一变,从凝重到古怪,从古怪到无奈,苦笑摇头:“看出个陷阱来。”

  双双儿的神情也变了,从凝重到轻松,两颗脑袋一起欢笑起来,得意非凡:“当年我随大祖刘旋一驻道离山,他着我司掌离山宝库,大家好归好,帮忙打架没得说,可生意得分清,看守宝库是一辈子的差事,可不能白干,大祖就许我在当时库中随便选两件宝物,这只左缠仙右蛰佛拿到手里栽跟头匣就是我当时所选,被匣子拿住了,任你有天大力气有绝世修为,也再施展不出,和凡人没什么两样!”

  宝匣是件“暗器”,原名不可知,“左缠仙右蛰佛拿到手里栽跟头匣”这神奇之名是双双儿两颗脑袋商量许久后定下的,莫说苏景了,就是贺余、尘霄生等人也不知离山还有过这样一件宝物。

  苏景拿着盒子,盒子拿住了苏景:五长五毒双手死死扣住了苏景的腕子。

  “你莫挣扎啊,小心弄坏了我的盒子。”双双儿卖弄过宝贝,不忘嘱咐苏景:“五长藏剑五毒剧毒,你一挣扎,我心疼匣子就让两只手发动厉害杀法,打死你了!”

  第九百五十三章 时灵时不灵

  纵横世界叱咤阴阳,连真仙打翻在地的苏景,被个妖精给擒了?苏景无奈摇头:“你抓我作甚?你反叛离山了?反就反吧,抓我干什么,我又没拦着你。”

  妖精一听就急了,猴头猿头一起向着苏景呲獠牙:“胡说八道,明明是你反叛离山,我奉命来擒拿你这叛徒……诶,你别跟我多说话,我耳根子最软,你一求我或者拿几样宝贝一晃我,没准我就动心把你放了,回头再被追究下来可不是儿戏,赶紧把你交上去清静!”说着双双儿自腰间取出一只不知什么材料编制的口袋,兜头将苏景罩在其中,扛上肩膀向着离山深处飞去。

  人在口袋中,灵识试探……袋子古怪,隔绝灵犀,外间探不到苏景,他也探不到外间。试探过口袋,苏景面上无奈散去,笑了笑,双手十指忽然跳动起来,急急如风。很快,扣住他腕子的五长五毒两手微微一震,缩回匣壁又重新变回纹刻。

  破掉匣上法术同时,苏景也查知明白,匣上双手绝非等闲,若是能发挥十成威力,自己真就挣不脱,只因双双儿对宝贝匣子炼化不得法,使得五长五毒双手力量大打折扣,不及全盛时两成,这才抓不住苏景。

  震开双“手”,苏景对这匣子着实感兴趣……宝匣不是害人的法器,五长五毒双手只是封匣的禁法,保护匣子不被外人打开。

  匣上“手”与主人心意相通,抓贼是法术自己应变,至于动不动双手内藏的剑与毒、要不要杀贼,就要看主人的心意了。

  能抓贼,能杀贼的匣。内中藏纳的宝贝必定神奇,趁着坐口袋的空苏景打开了匣子,旋即只觉一股甜香扑鼻……黄金匣内,端端正正四只粉里透红的大水蜜桃摆放。

  真正的水蜜桃,也是普通的水蜜桃。不是什么仙果灵果,季节到时江南果铺处处有的卖。

  四只大蜜桃,都洗得干干净净的,双双儿是猿猴模样,但不喜欢桃毛。

  难为双双儿了,用这样一枚神奇匣子装桃儿。苏景有心偿他一个,又一想双双儿那么爱吃桃,自己还是不和他抢了。

  桃子未动,匣子扣好,双腕重新被五长五毒拿住,苏景开始等待……不一会的功夫“口袋”停住,外面人的说话苏景听不到,但能感觉到口袋易手、双双儿离去。

  其后又是短暂行程,终于,口袋一松苏景被倒了出来。

  一排排长架,内中灵光宝气氤氲,离山宝库中的一间。

  大库墙根,坐着一拉溜的人,十几个人,沈河为首、红景在旁,之后虞、樊、龚、雷、岑、风、公冶……诸位长老尽在其中,只差一人:司宝长老,申屠灵灵。

  但申屠灵灵也在屋内,只是没坐去墙根,他正在折叠口袋,叠好后收回袖中。

  情形已经再明白不过,申屠灵灵不止抓了小师叔,连掌门带一群师兄弟都被他给害了、抓了来。

  苏景皱皱眉头:“双双儿说抓叛徒,然后把我抓来了……原来诸位离山同门都是叛徒啊,只有你申屠一个好人。”

  申屠灵灵一点不像坏人,很尴尬的,搓手心:“这个……师叔当然不是叛徒,可我要不这么说双双儿就不肯帮我去抓您,就算他把匣子借给我……我也不敢到你面前啊。”

  “你为何不敢到我面前?”苏景反问。

  可申屠灵灵的神情更古怪了,努力瞪大了眼睛:“你……真的什么都看不出来?”说完,不甘心似的,又向苏景靠近几步:“你再仔细看看啊。”

  苏景一哂:“开玩笑的,刚一见面就看出来了,你修墨巨灵……修得不怎么样,但敛藏得真好……以前我从未察觉。”

  申屠灵灵叹了口气:“这就是了,我也是没法子,连十五都被你看出来了,这下我也藏不住了,实在没有办法才把大家都抓起来……要不是你能认出十五,我也不会发难,大家好好的……可不比什么都好啊!”

  莫耶归来,苏景修为大进;明月入匣,让剑婴屠晚再得突破,两强并一强让苏景对墨色气意愈发敏感,申屠灵灵透镜观战见苏景法眼如炬,晓得他只要回山一见面就能看出自己辛苦藏匿无数年头的墨色修持,这才提前发难。

  离山弟子之间亲如手足,谁也不防备他,被他各个击破,几天功夫抓个干净。

  “便是说,你与墨十五是一伙的?”苏景发问。

  “不是!”申屠灵灵立刻摇头,可摇头过后,很快又点头,看他的神色着实苦恼:“是。也不能算是……我不认识她,我学的墨色修持与她无关的……但见她墨色真身,我又从心里觉得亲切。不是一伙的,应该、应该算是一路的吧。”

  申屠灵灵不是精明人物,毕生精擅事情只有两件,一是修行,二是鉴宝,其他都不值一提,此刻心乱,说起话来也颠三倒四。明明是他占主动、至少场面上如此,却反过来被苏景发问。

  回答过后,申屠灵灵也回过神来,但未发怒,依旧是那副苦恼神气,对众人道:“你们先别急着问我,也不要生气发怒,我绝不会害你们。我是想要跟大家说个明白……顺墨而昌啊!墨中自有永恒在,我绝不骗人。咱们也不可与墨为敌,与永恒为敌不仅注定败亡,更要紧的是此乃逆天。修行是逆天之举,但须怀顺天之心,如此方可成就大道。我是想……想试试看,能不能和墨巨灵打个商量,我们许他来中土传道……”

  沈河摇头打断:“若他们要灭此世界呢?”

  “那当然是不能同意的,我当据理力争,他们若不讲道理,拔剑又如何。不过他们不会不讲道理,怪就怪南荒伏图这种人,他们把墨色修歪了,真正上位墨家仙绝非他们那样……”

  仍是不等他说完,沈河再问:“就算他们讲道理,他们都是好人,我就不许他们来中土,否则见一个杀一个,你会怎样?”

  申屠灵灵愣了愣:“师兄……你不能不讲道理啊。”

  沈河笑了:“谁说我不讲道理,墨巨灵这一族,见一个斩一个就是道理了。我讲这个道理,你……杀我?”

  申屠灵灵吃一惊,立刻摇头:“我怎会杀……”说到这里,他终于觉得这话越说越不是味道了,双目一翻,凶气盈面:“我可真敢杀人!”

  “沈河,你再说半个不字,我对九位师祖立誓,立刻斩杀于你!”说狠话的不是申屠灵灵,而是沈河自己。说完,稍顿,沈河又望向申屠灵灵:“来,这句话,你学着说一遍。”

  申屠灵灵咬牙,学:“沈师兄,你若……咳!”眼中凶光散去了,申屠灵灵一下子泄气了。

  苏景从一旁看着沈掌门沈河穷横、欺负老实师弟只觉好笑,无意中迎上虞长老的目光,虞长老也在笑:“申屠师弟这个人,为了宝贝可以做贼,但无论为了什么,都不会为匪……这是任夺师兄说过的。”

  龚正长老也告开口,他是离山掌刑人,早养得威严在身,目光如炬直视申屠双眼:“申屠灵灵,刚刚你说你的墨色修持与十五无关,那你的墨修持,传承自魔灵童?”

  魔灵童。苏景始终不曾忘记过这个魔头。

  申屠灵灵还是摇头:“魔灵童是修墨的,但就凭她还不配教我什么……我得墨沁是因一件宝物,宝中藏墨色,无意中被我引出,由此我得见真谛、得知永恒何在啊。”

  说着话,申屠的眼光飘摇起来。龚正没耐心听他唠叨,继续道:“不是魔灵童传功,但这魔头是你放走的。”

  申屠似是吃了一惊,这次没笨到直接去说“你怎会知道”,但也不用多说什么,实情都写在他脸上了。

  苏景初回门宗不久,离山重狱白狗涧关押的要犯越狱,袭上光明顶,如非屠晚当夜暴发,哪有后来名扬天下的离山小师叔。初入修行,最最险恶的战事之一,苏景哪会遗忘,但他不作声,稳稳当当地坐在一旁听着。

  犹豫了片刻,申屠灵灵认下了罪责:“是。人是我放的。就像对十五感觉一样,同修墨色我觉得她亲近,但事情非我想象模样。那天晚上守卫弟子中了我的法术昏睡过去,我只放了魔灵童一人出来,本打算偷偷带她出山,放她走掉就是了,哪承想人算不如天算,离山上重天宝物突兀躁动,非得我立刻赶回去行阵镇压不可,只消半个时辰就可成法,我嘱托魔灵童暂时藏身密林,半个时辰不算长,我离开再回来,也不会有人发现白狗涧有变。”

  “我未料到,魔灵童会自作主张,趁我不在放出了所有囚犯,还害了守卫弟子的性命,攻上光明顶再去加害师叔……我回来时候重狱已空,光明顶上遍地残尸,师叔重伤命在须臾……我施法吊住师叔性命,可终究不敢声张,见他性命无碍后我退回离山库,大错铸成,无可挽回了。”

  言罢,申屠灵灵一声苍苍叹息。

  “那时我不在山中,宗内事情由任夺师兄暗中做主。”沈河开口接回话题:“案发后他就传讯于我,传报此事,说会追查凶手;再过七天,任夺师兄灵讯再次传来,一道剑讯只有五个字:时灵时不灵。”

  时灵时不灵,申屠灵灵小时候被师兄弟们起的绰号,那时申屠学艺未成,鉴宝的本领也是稀松,师兄弟有人在山外得了稀奇古怪之物他会抢着要看,有时候慧眼识璞玉,有时候明珠当顽石……时灵时不灵的申屠灵灵。

  第九百五十四章 四大高手,说法印

  申屠灵灵闻言吃惊不小:“你们早知道?”

  “你自己看吧。”沈河袖口一甩,一柄金色小剑被他抖落在地。

  与苏景被匣拿住的情形差不多,掌门人和其他一众长老都被申屠灵灵的古怪宝物封住真元与真识,暂时不得行功动法,不过不像苏景那样被“占住”了双手。他们正常行走说话都是无碍的,收藏在囊中、袖中的法宝可以取出但发动不得。

  申屠上前捡起载讯之剑,剑上有任夺印篆,确实是任夺用过的旧日法器,随后真识行转探看剑内留讯,如沈河所言,五个字:时灵时不灵。

  其实不必看剑,沈河把话说完时申屠就已经信了,大家同门太久、彼此太熟悉了,就算一时不查失手遭擒,沈河也不会、不屑在这种事情上骗申屠……若是虞长老、红师妹他们就不好说了。

  “任夺师兄早知是我……他为何不拿我?”申屠灵灵想不通了。

  师兄弟一大群,有些人修成气候,成了离山长老;有些人进境不够理想,只能做到执事或者门下散人,因为境界不够寿数有限先一步陨落了……可无论修为高低,大家都曾一起修行、一起飞翔、一起仰望星空各自选一颗商量着将来成仙后要飞去那里瞧瞧。他们的亲近,除非同为离山弟子中的一员否则很难理解。

  这么一大群人,申屠个个都稀罕,唯独有一个人他不喜欢:任夺。

  任夺总对他黑脸孔,好好的聊天不行么,动不动就数落他玩物丧志、痴迷宝物耽误修行。以前申屠灵灵总顶撞,后来任夺“入魔”,性情渐渐孤僻,申屠就不太敢和他吵架了。

  无论吵不吵架,离山界内申屠最不喜欢的就是任夺。

  申屠这一问沈河未回答。

  沈河不答、反问:“你说的那件宝贝还在么?”

  沈河所指,暗藏墨色、浸染申屠的宝物。申屠灵灵点头:“自然还在……”说完后还不忘解释:“这宝贝是离山库的,可我不是监守自盗……它还在库里放着,不是我的是离山的。”

  沈河笑了笑,这个时候自不会去追究是不是“自盗”这种细节:“凭着这件宝物,能不能把我们都染了?”

  申屠灵灵继续点头:“能啊,这宝贝看似平凡,实则玄虚暗藏,连我当初都没能看内中蹊跷来……”于宝物一道,申屠的痴病不是普通的重,不知不觉话题就要被他拉开去。

  这次申屠灵灵被掌刑人龚正打断了:“为何不把宝贝拿来给我们看?”

  “师兄要看这件宝物……现在?”申屠灵灵有些诧异。

  靠墙根、坐在沈河旁边的红景忽然笑了,侧头望向沈河:“你怎么有个这么傻乎乎的师弟?”

  沈河没忍着,同样笑道:“你师兄也不怎么聪明。”

  龚长老哪里是现在要看那件墨沁宝物,他是在问申屠灵灵:明明可以趁同门不备、借赏鉴宝物之名,以宝物中的墨色去浸染了同门。这才是真正省心省力的办法,同门遭浸染,之后申屠再说什么做什么都方便了。

  申屠灵灵误会了龚正的意思,他平时不算聪明,但也没那么笨,这辈子都没想今天这么笨过,究其原因:心慌、心乱。

  绑架掌门,绑架一群师兄弟,绑架小师叔……做梦都不曾想过的事情啊。

  有人笑,有人不笑,龚正是那个不笑的,声音里一贯的沉冷:“宁可绑架、做费力劝说,也不肯直接用那件宝物来浸染我等,是你心中不忍、觉得事情不该那样做;还是你对墨色本也心存怀疑,自己也不确定自己修得这门法度是正还是邪?”

  申屠灵灵嘴巴动了动,回答不出……不是不想回答,是他自己也不确定答案,或许两者皆有之。

  他自墨色中看到的、感受到的皆为莫大美好,自他心中,是愿意相信墨色的;可有关墨色一切,从魔灵童到南荒伏图,从幽冥司昭到驭界天理等等等等,所有“墨者”除去一人外,哪还在有良善之辈!

  唯一例外者,离山任夺。

  不知是师兄弟之间彼此太过了解还是执掌刑堂多年炼就穿心慧眼,龚长老看出申屠心思,冷漠道:“修墨者,皆为狂信之辈,唯独两人例外,任夺师兄修墨却憎墨,是为‘入魔’掩人耳目,不得已为之;另个人是你,虽做不到任师兄那般境界,但也不算狂信,只算得将信将疑……原因不外:真水伐墨。我辈皆修得正水护身护神,但你修为不如任师兄,且他是有备而为,你是无意被染,如此而已……墨色是对还是错,你修持在身的真修水元早都给出答案,只是你自己不甘心罢了。”

  离山的核心人物中,除了任夺和申屠外,其实还有一人曾遭墨色所侵:八祖陆角。但他的情形与申屠颇有相似之处,但有一个地方大不同:量。

  三身獠在自己的碗中封藏了整整几支墨巨灵大军的尸身,内中墨色魔气自远古积攒下来,浓郁且洪厚到难以想象,即便以八祖之能也难以抵挡,不得已下夺魂金乌,抵抗墨色以求续命。

  当年陆角八要对抗的墨色浸染,与任夺、申屠不可同日而语。

  龚正收声之后,申屠灵灵低头不语,宝库大屋中安静下来,气氛不算压抑,但沉闷难免。

  好半晌过去,沈河再次开口,语气轻松:“申屠,离山四大高手中你排第几?”

  “离山四大高手”是沈河与诸长老这一代弟子年轻时的玩笑说法,四大高手指的是当年能列位真传、但本领最最差劲的四个人。

  四大高手,风、申屠、红、公冶。

  风长老痴迷医道,申屠灵灵迷恋宝物,红长老浪费修为维持容貌,公冶长老浸淫炼剑之法,四大高手各有各的痴心,修行、剑法倒数前四。

  好久没听到过“四大高手”这个词了,申屠长老笑了下:“风师兄比我强,我比红师妹、公冶师弟稍稍厉害一点,我排第二。”

  话说完,红长老大摇其头,笑得得意:“那是以前,最近我精修岷峒剑弦,剑术暴涨修为大进……风师兄未必打得过,赢你不在话下,四大高手的排名得改一改了。”

  申屠未来及说话风长老就笑道:“你排第一,我这个第一也让给你,离山四大高手,多威风的名字,这也要争?”

  苏景不吭声,从一旁笑呵呵地看着,他们才是师兄弟,才是亲手足。不是说苏景被他们排除在外,更不是说小师叔是个外人,而是他们一起长大一起修行,养下的那份快快乐乐的默契和亲密,任谁都难再参与进去。

  沈河笑道:“排第几都无所谓,四大高手啊……申屠师弟,你该想一想,我们早知你与白狗涧事情有关、至少会怀疑你可能修了墨色,心里一直有些防备,你又是四大高手之一……怎能偷袭得手擒下我们啊。”

  说话之际沈河忽然起身,在申屠眼中,掌门的身形只是“模糊”了下,模糊之前,他靠在墙边微笑说话;模糊之后他已欺身面前,扬左手、单手结印,打下!

  打中。

  根本不存反抗或躲避的余地,申屠被沈河击中。

  “啪”一声脆响。沈河手印正中印堂!

  沈河掐的印法:食指、无名、尾指竖起向上,中指屈相扣于拇指、结圆……龛中菩萨、佛祖的说法印。

  这印很常见也很怪,常见是因在寺庙中随处可见,怪的是离山明明道统,掌门却结佛家印?

  印出、被扣于拇指的中指弹出,弹中申屠额头……有些地方叫弹脑嘣儿,有些地方叫爆栗,差不多一回事。

  掌门之后,虞长老身形同样微模糊、欺身近、说法印、啪。

  申屠长老都懵了,可事情未完,他抓了一大堆师兄弟,抓的人多此刻报应到了,虞长老之后是樊长老,樊长老之后是红长老,红长老之后还有雷长老……就连一贯黑脸黑口的刑堂龚正也结了个“说法印”。

  申屠灵灵以为人人都被治住了,哪想到个个都没事,连风、红、公冶都行功自如,离山四大高手的确该重新排名了。

  人人不落,个个施印,算是被绑架的大仇得报。随后沈河背负双手:“清冷剑诀妙用无穷,最近修行多有领悟,不好中断太久。”

  “修月道场一堆琐碎事,撂不下。”樊长老也很忙。

  虞长老对苏景点头:“匣中明月,三剑带回来了……他看着那轮月亮犯迷糊,我得去给他讲一讲。”

  “我那炉剑差不多到时候。”公冶长老说道,话音刚落风长老也点头道:“是,我那炉丹也快出来了。”

  各有各的忙碌,从掌门到长老一哄而散,竟无一人再多和申屠多说半字,都走了。

  就只剩下苏景一个。

  申屠灵灵的额头被弹红一片,发呆……发呆中望向苏景。

  苏景双手捧着盒子:“我占着手呢,弹不了你。”说完也起身,捧着盒子向外走去。

  刚到大屋门口,背后忽然传来申屠灵灵的涩声发问:“为何不抓我?”

  他不是问苏景,他也不知道该问谁。

  最该问沈河或者掌刑龚正,可他们已经走了,出门去、此刻连背影都找不到了。

  “我也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你姑且一听。蒙贺师兄信赖,我在刑堂待过一阵。”苏景暂停脚步:“是以晓得刑堂中有一句从不会对其他弟子说出的话:抓他来,不如等他自己来。”

  说完苏景也走了,走到门口时他把盒子放了下来。

  走出大屋,正逢一位离山司库灵怪经过,苏景喊住他:“烦请转告双双儿:他要不请我吃桃这事没完。”

  第九百五十五章 七寸匣,一线天

  出得宝库,沈河正在等着苏景:“申屠的事情,向师叔请罪。”

  沈河所请,白狗涧一案知情不报、欺瞒长辈之罪。

  时至今日,再无隐瞒道理,沈河直接说出缘由:“当年任夺师兄查明真相后,留分身于九鳞星峰主持宗务,本尊亲入离山库,细查申屠师弟举动,见其因己铸成大错对恩师牌位悲恸忏悔,也见其对自己修持了墨色法度犹豫不决……任师兄后来传讯说,抛开后果不论,这是申屠的一场修行。”

  任夺所说“修行”,与功法无关与进境无关,而是磨炼、是明心见性,是大错铸成后的自赎。

  “师兄之见:先不抓。任夺也有墨色修行在身,他对‘墨’比我了解得更多,我听了他的建议。当时小师叔归宗时间尚短,大家对九祖的眼光是信任的,可是还未能见到您的根性,是以此事并未向您呈报。那时我不在宗内,大小事情都有任师兄暗中主持,不过此事我是知晓的、同意的,欺瞒师长之罪还是要落在我一人身上,弟子请罪,师叔责罚。”

  苏景想了想当年,遭白狗涧重犯突袭前自己都做过什么:一入宗就对樊翘笑道“此子资质很好”;归宗大典上给了无鱼老道一只天水灵精空瓶子;学了穿空遁,光明顶山腹小院一去一回、颈下多出一枚如见宝牌从此“称霸”离山……苏景自己都笑了,这等做派,又让任夺、沈河等人怎么可能放心把实情相告。

  毕竟他们才是师兄弟,真正亲近的伙伴,便如苏景与三尸、小相柳、戚东来;至于苏景,那时虽已经是离山小师叔……可大家很熟么?

  任夺盼着这场磨炼能让申屠灵灵明心见性,可惜没能成功,直到刚刚申屠还在犹豫、纠结墨色究竟是好是坏;可申屠灵灵也并未让师兄失望,星天劫数中、迎击杀猕时,申屠都倾尽全力、即便在掌门和诸位师兄身边他永远都那么不抢眼。

  对掌门摆摆手,苏景笑道:“那时我不过离山散人一个,门务一概不过问,我不过问的事情你们不说与我知,何罪之有。”

  之后不再多说什么,对沈河打过招呼后他去往阳火道场,看徒弟去了。

  莫耶事情未了,小妖女仍在洞天内沉睡,苏景只在离山待了三天,其间龚长老来过阳火道场,申屠长老去往律水峰请罪,龚长老来请苏景共审。

  苏景摇摇头推辞了。

  平时申屠都躲在宝库中,苏景和他不存太多交情,可是有一个算一个、离山所有长老在苏景心里都是宝,足以信赖并引以为豪,去审问他们的过错,绝非开心事情,苏景不想自找别扭。

  但苏景将阴司判官刮魂墨十五所得的记忆玉简转交给龚长老,至于要不要对申屠揭示这残忍真相……苏景逃了,全由龚长老做主。

  离山安好,弟子勤学,全无需苏景担心什么,三天后,启程前苏景去向掌门告辞。

  才逗留三天就要匆匆离去,对此沈河并不意外,微笑点头:“正好,有两件宝物,如何发落还要听师叔安排。”说着,掌门人自袖中取出一柄无鞘长剑。

  苏景识得此剑,岐鸣子传承,匣中三样东西,玉简、手札、无鞘剑。

  沈河已听苏景说过空来山前岐鸣子归来之事,也知晓老道本人正在离山外岐鸣剑碑,岐鸣子在传承中说得明白:得我传承,承天护道。

  纵是记忆遗失,心性也不会变,老道仍是正道本色,行事磊落。长剑到了物归原主的时候。

  不过整套传承都是苏景带回离山的,还剑之事至少在人情道理上,要先问过苏景。

  苏景自然点头,沈河笑道:“多谢师叔,回头我着卿秀去还剑。”

  白羽成、卿秀两口子大喜之日,岐鸣子传承木匣被苏景当贺礼送出,着实引出一番震动,之后小两口当众将此匣呈献门宗,沈河也当众做下“建岐鸣剑碑、前辈遗惠惠及天下”的决定。

  因是小两口献宝,是以剑碑叙传上刻了白羽成、卿秀之名,名义上的立碑人。此刻由立碑人去还剑最最妥当。

  说过第一把剑,沈河又取出一方长匣,修行人早都见惯的剑匣,不过看上去这只剑匣颇为古老。

  剑匣打开,断剑七截。

  剑是完整的,只是从剑柄到剑锋,断裂成了七截。

  古剑残,既失了锐气也散了灵光,这剑只能算作古物,算不得法器了,更谈不上法宝。

  或许旁人看不出什么来,可苏景一见残剑就皱起了眉头,剑中一丝墨色气意隐约缥缈,浅淡得很,若是在去往莫耶之前,苏景都查不出此剑暗藏墨沁。

  果然,沈河说道:“残剑是申屠师弟交出来的,他就是被此物浸染。腌臜之物,本应直接毁去,不过……我观此剑,总觉另有玄虚,可又说不出个具体道理来。”

  陆老祖坐困青灯,小师娘飞仙天外,今日世上单以剑法而论,还有谁能胜过“剑出离山”的掌门沈河。

  近年沈河闭关炼剑,参悟无上妙法清冷剑歌,于心中养炼一道剑上灵通,也正是因为心藏剑灵通,让他隐隐察觉此物古怪,但灵通、灵犀所致会让心有所感却难以于短时内看透真谛。

  苏景不修墨,不过他的阳火正法,屠晚剑婴都是墨色大敌,“敌人了解敌人”绝非空谈,所以沈河才与苏景商量当如何处置这柄残剑。

  苏景并未太多犹豫:“这柄剑先借于我吧。带回莫耶再仔细琢磨。”

  沈河还有些犹豫,苏景知道他担心什么,摇头道:“掌门放心,我有屠晚护身,剑上墨色碍不到我。另外,”苏景解开衣领,露出颈下悬挂的一枚青玉:“幽冥第十一王在麒麟库内留有清心护元宝玉一块,可护我心神。”

  就算信不过苏景,也能信得过二明哥留下的宝玉,沈河放心了,苏景挥袖连剑带匣一并收好,随后又从囊中取出一枚七寸见方的小盒子递上前。

  匣子里有动静,咚咚咚的响。

  沈河纳闷,接过匣打开盖,七寸匣内一个两寸小人,小人闭着眼睛,不知是在梦游还是怎地,正在匣子里来回走动,可他闭着眼睛啥也看不见,走没几步额头就会撞上匣壁。

  撞了头,小人不喊疼也不醒来,转身换个方向继续走,再撞壁、再转向、再撞壁……如此不休,匣子里咚咚咚的声音就来自他撞头。

  “这是……”沈河捧着匣子,望向苏景。

  “也是瞑目王留在麒麟库中的宝物,匣内灵儿坐拥大力,离匣既可化身凶神,此旗所指、勇往直前。”苏景又拿出一面小旗子递给沈河:“用法简单,直接倒扣匣子把小儿扣出来,挥挥旗子让他打谁他就打谁。”

  匣内灵儿本为阎罗在时,幽冥中雄霸一方的猛鬼,生性暴虐罪恶滔天,后被瞑目王所擒,此獠身有重罪,只做打灭不足以赎罪,瞑目王手段何其狠辣,直接将他生炼成无智凶神,平时收入匣中,战时直接放他出去杀敌。

  为冥王所用,且永世不得超生!

  苏景的意思很明白,中土诸宗莫名闭关、修行世界盛世攀顶、墨巨灵踪迹再现人间……或许劫数真的不远了,自己要去莫耶修行但又怎能放心离山,特意从二明哥的宝库中选出一件重器来守护离山。

  好宝贝,也是好心意,沈河不会拒绝,谢过师叔后,小心收好七寸匣。

  自莫耶返回中土一趟,遭遇墨色真仙在前、再于糊涂归仙岐鸣子,见证戚东来升魔,最后又了断了一件离山的陈年旧案、得来一柄断成七劫的墨沁怪剑。

  苏景本来只是去空来山观礼的……

  诸事暂告段落,再无节外生枝,苏景自东南离山赶赴西北大漠,来到古城时意外发觉,此刻在古城中守护法阵的,居然是两位真传弟子,修为不凡性情沉稳,入宗远在苏景之前,就连扶苏对他俩都要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师兄。

  除了掌门、长老之外,离山最最精强的弟子,且身带师门赐下重宝。

  原来古城中藏有去莫耶之路,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秘密,只有天宗知晓,但墨十五事情过后,已经有不少修家看出端倪,有所猜测;若只是中土修行人知晓还无所谓,麻烦的是谁也不知道墨巨灵在中土还有没有同党,真要是阵法被毁、小师叔被敌人锁在莫耶那座大牢房里岂非糟糕至极。

  何况,莫耶已经变成中土的“退路”,通联两座世界的法阵也就变得越发重要了。

  古城之中,苏景入阵前催动心念,三尸受其召唤,急急忙忙死了过来,到地方才晓得苏景把他们喊来,是想他们一起看守古城。

  这倒不是苏景不信任自家晚辈,只因不管怎么说,人家都是在为苏景守路,哪能真就这么心安理得。

  出乎意料的,三尸居然痛痛快快就答应了这件无聊差事,用他们的话讲,最近正准备寻个清静地方来做修炼,本来想回西海万仙岛,不过这古城也将就了。

  三尸浑归浑,不过苏景着意嘱咐的事情他们一定会听,这一重全没什么可说。

  但是连三尸都张罗着修炼了……果然这中土乾坤的世道要有剧变了。

  自古阵回到莫耶,重返晴族丽山脚下,才一步入桃、弓、匕、不听四山结界范围之内,苏景迎头就接了一桩天大惊喜。

  来自天空的天大惊喜。

  莫耶世界永恒不变的死寂苍穹中,赫赫然一枚金轮高悬!

  针孔那么大的太阳。

  中土世界夜空星河中,即便光芒最最黯淡的星星,也要比着此刻苏景眼中的“太阳”更明亮。

  可它哪怕再渺小、苏景也能感受到它醇正的阳火气意;哪怕它再如何黯淡,在莫耶世界黑墨一般、空空荡荡的天顶上,也照样闪耀到夺目!

  苏景大喜:“阳三郎,恭喜你!”

  话音落,眼前金色人影闪出,阳三郎手捧小金乌来到面前。并非真身显现,两头金乌正合炼真阳,没空下来应酬苏景,来得只是影身。

  “这么小的太阳,干脆就不能叫做太阳。”阳三郎下颌微扬:“小小一点成就而已,何须如此大惊小怪。”

  小金乌跟着点头。

  两头金乌都一样的不屑神情,不过她们眼中那满满惊喜也是无论如何掩饰不住的……再小也是太阳,何其重大的突破!

  既然苏景能看得到天上那颗“星”,便说明它的光芒已然洒落世界,再微弱也是阳光!

  就连阳三郎自己也没想到,这次修行会如此顺利,因她提前不晓得,苏景的小金乌曾在中土幽冥的褫衍海炼化过一轮死去残日。

  那轮残日中的余火被小金乌炼化……火不值一提,真正走运的是残日中仅存的一点骄阳真髓也被小金乌吸入身内。

  真髓无嗅无味无形无质,随着余火炼化,一点真髓滴入于小金乌的神魄深处,甚至小金乌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已经得了宝,直到这次它与阳三郎合炼真阳……是想要烈焰永固于骄阳之形,非得先炼出骄阳真髓不可。

  无中生有,化意为实才是最难的,以阳三郎的估计,她与小金乌合力,想要炼成一道真髓至少也须得三百年苦练再加三百年观想,哪料到小金乌带了现成的“骄阳真髓”。

  当双乌并翼,真法催炎时,骄阳真髓自然有所反应,小金乌懵懵懂懂不识货,到底它是苏景以大圣玦妖家魂精糅以纯阳真火炼成的,“见识”上比起真正金乌稍稍逊色。可阳三郎不是西贝货,并翼即为连体,很快发现了小金乌“私藏”的骄阳真髓……这番惊喜,简直不知该怎生是好!

  佯装鄙夷,实则显摆的笑话了苏景几句,一对金乌收回了影身。

  一双金乌专心炼日,苏晴屠晚两枚元婴也在不辍修炼,各自去铸就他俩一纵一横两道灵脉。

  大家都在忙,苏景又怎会闲着,穿梭于桃大将军等四座正茁壮成长的龙脉灵山,挪石劈岩修剪山势,一年过后山势修剪得体,苏景选四山结域正中端坐,扬手摘发簪解发髻,由得长发散落垂肩,旋即心念行转,法力相催。

  动法之际,满头长发忽然化作通红颜色……并非苏晴那般鲜血殷红,而是亮红之中隐透金芒,纯正的阳火之色。

  头发变成了火,苏景自己看不见自己,但他的模样落在远天那对金乌眼中,何等妖娆。

  又过片刻,阳火开始流淌下来,自苏景头顶蜿蜒落地源源不断,短短七天光景,苏景的身形已然湮灭于火焰,再也寻找不见,而他坐身之处三百里方圆,赫然一座璀璨火湖。

  烈焰之湖,浓稠却澎湃,层层火焰仿如巨浪,翻卷不休、跌宕不休,但无论这“湖水”如何躁动,都只在三百里内,不曾有过半滴外溢。

  再过七天,三百里火湖完全平静下来,赤湖如镜无波无澜,倒是像极了一枚镶嵌于大地的骄阳。

  一晃又是六十天光景,平静大湖突兀暴躁起来,内中火焰动荡、动荡、动荡,待到湖中巨浪澎湃至无以复加一刻,诺大火湖就此裂开,马嘶声惊动四方,将军驰骏马、自大湖裂隙中奔腾而出——背战旗、执长戈、顶盔冠甲周身金红的威风大将,桃大将军。

  阳火结形的将军,但阳火不仅塑其形、也在形内添其灵。虽非真正生命,却也饱蕴灵性,如今苏景有这样的本事。

  “桃大将军”纵马向南,直奔南方千里外坐落的“桃大将军山”而去。

  将军身后则是浩荡烈焰化作的巨川一道,翻腾奔涌,向南冲去……马驰如风,不久“桃大将军”冲到山脚下,不存片刻停留,直愣愣一头扎入大山,火川紧随其后直扑大山。

  轰隆一声巨响,整座大山尽被烈焰倾盖,变成了真真正正的火焰山。

  先以阳火结形的“将军”为俊山添灵,再以纯烈阳火烧灼淬其真,烧山是为炼山。这不是二明哥的种山法门,是苏景为让大山长快、长好而添出的一把火。

  当南方桃大将军山开始熊熊燃烧之际,苏景主持的三百里湖又归复平静,不见一丝波澜……再两月,阳弓九剑;又两月,解牛刀;最后两月,小不听,苏景施法接连以阳火炼化诸山火灵,再遣四道真火随灵而去、烧山炼山。

  火灵易塑,但将火灵炼入大山、让它成为山灵则是个漫长功夫。

  炼山的法门简单,苏景早都用熟了的金乌小炼世与金乌大焠真两道火法相融,可是炼化的过程并无捷径可言,只有耐心纵火、慢慢淬炼。

  自天空鸟瞰,三百里大湖为心,纵横两道千丈宽的烈火巨川十字交叉,源源不绝地烧灼着东南西北四座大山,景色巍巍壮丽。

  待炼化法术渐入正规后,苏景不得抽身但可以渐渐抽离心神,只留四道心神对应四山催运阳火即可,空出来多道心神,苏景自也不会干坐干等,将得自离山沈河的那支剑匣取出,打开来,开始试探匣中残剑。

  只以真识相探,除了浅淡得几难察觉的墨色气意外,断成七截的长剑似也没太多稀奇;可当苏景伸手,直接将剑柄握在掌中时候,他心头猛然一惊,三个字跃升脑海:一线天!

  第九百五十六章 残剑无灵,嘎巴嘎巴

  人在峡岩内,举头望青天,天也不过一线而已,没什么了不起。可是天真的只有一线么?

  看到的只有一线,或者说天给峡中人展示出来的只有一线……但天不会变,永远高高在上,永远宏阔浩渺,不过是被那“一线”遮掩了,便如苏景面前那断成七截的残剑上附着的墨色气意。

  几乎难以察觉的浅淡气意下,浩瀚如海的墨家真灵。

  真就如海,但是被冻住的沉睡之海……

  小相柳在极北地方修炼,苏景去探望过他,那地方是浩瀚海洋。但万里幅员地方,海面以下冰结三千丈,巨大冰面亘古而成亘古不化,冰面再被万年积雪覆盖,若凡人不知情,被突然扔到此间,只会以为这是一片寒冷大陆,只会以为脚下被冻得坚硬如铁的雪层下是泥土。

  他以为的严寒大陆,其实是一片海。

  陆与海,土与水,极端环境中表象相似,但本质相差天地。

  残剑看上去普普通通,除了剑式显得有些古朴,并无其他之处;高深修家若做仔细探查,或能发现一点点墨色气意,但也仅此而已,那气意太浅淡,根本不会伤人,了不起也就能浸染一只鸡,将一只三黄鸡变成墨灵鸡;若行法得当,或能将沉睡结冻的墨色稍稍“融化”一点,做法修家就要吃亏了,会被“醒来”的那点墨色浸染……一座冰雪山于万里冰封冻海来说微不足道,不过这座山融化了,淹死几个人不在话下,申屠灵灵就被淹了,所幸未死。

  若是万里冻海都告融化呢,又会淹死多少人。

  苏景悚然而惊。

  他能“看透”此剑,固然与修为有关,但更重要缘由还是剑婴屠晚,天敌对立果不其然,自己将残剑剑柄把握在手,以阳火真识去查探此剑,可是很快一道剑识就自屠晚处行转开来,自洞天入经络再入手掌,接替了苏景的火识,这才让他看透真相。

  惊讶过后就是疑惑,这是柄什么剑,墨巨灵的兵刃么?多半是了,但绝不会是普通巨灵、司昭天理之流的法器,太简单的道理了,残剑中藏蕴的墨色比着天理司昭的力量强大得太多太多,三岁小儿耍不动飞虎将军的瓮金锤,凭那几头巨灵的本事,根本驾驭不住此剑。

  剑主人,除非当年魔巨灵大军的主帅吧。可即便如此,这位主帅的修为还是太惊人了些。

  如今苏景是人王,本领远非凡人或普通修家能够想象,可是也要分和谁相比,比起墨十五自是稳稳胜出,若比起全盛时的二明哥,苏景就是个笑话了。

  如果比起这柄剑的话……他连笑话都算不上,人或许会因为自不量力的癞蛤蟆发噱,但什么时候都不会被微不足道的尘埃、沙砾逗笑。

  “剑尚如此,当年持剑的墨巨灵又当如何。”黑石洞天内,苏景神识投影守在沉睡的不听身边,皱着眉头说道。

  但很快他的眉心又舒展开来,笑道:“爱如何如何,剑都断了,人还能如何。”

  笑道一半,苏景忽又想起一事,吸溜着凉气:“侥幸、侥幸,幸亏沈真人没直接毁去残剑了事。”

  墨色浩瀚但沉睡,存身于七截残剑之中,若剑被毁去内中墨色炸散出来离山首当其冲,会是怎样后果苏景想不出也懒得想:没发生的事情想它作甚,心神富余也不是这么用的。

  以苏景现在的修为,想要彻底毁去此剑且不让墨色暴起,他还做不来。但把玩残剑时也无需担心会遭其浸染,这个分寸他还是拿捏稳当的。

  静下心思,苏景细细探索残剑,未能再有其他发现,但心中另有冒出个想法,此剑与屠晚的情形,正好相反啊。

  不提敌对相克之类关系,只说两剑遭遇:

  屠晚是剑身崩碎,剑中力量随长剑毁灭几乎消散殆尽,只有“屠晚”这道剑灵得以“活命”,苟延残喘,沉睡于一柄解牛刀内,直到被苏景引入身内;残剑则是剑身勉强存在,断了,但依旧是完整的,一截不少。剑身在,剑中封印的巨大力量仍在,可剑灵已然丧灭。

  不太贴切的说,屠晚、残剑两柄凶刃,前者是个没了炮仗的引信,后者却是个没了引信的炮仗。

  屠晚转生、重修,就是要把自己的“炮仗”重修回来;残剑就没这个机会了,墨色力量会沁染人心,凡人、妖怪、修家或者猛鬼都抵受不住它的侵蚀,可是墨色本身并无智慧,除非有墨灵精或墨巨灵主持,否则它无灵,残剑现在的情形,空为一个大炮仗,却一辈子也修不回它的引信了。

  如此算来,还是屠晚更“实惠”些。

  念头这种的东西,总是一个接一个,很有些“因果”意味,因前个念头引出下个想法,一因生一果,而下一个想法又生出第三个念头,一果再成一因……想到了炮仗、引信,苏景猛又想起另件事——残剑这只炮仗自己修不回引信了,可它若落回到墨巨灵手中呢?

  同根同源、同修同力,只要修持到了,将此剑重新铸合再为其炼化一道剑灵注入剑中……到那时,上天入地,此剑几人能挡!

  这次不是倒吸一口凉气了,是一阵寒意自心底直冲印堂。

  万幸,残剑在自己手中。

  正想到这里,苏景身内小乾坤忽然一荡,剑灵屠晚居然跃出他的身体,来到大世界中,左手扬起向着剑匣一指,右手挥动照着自己的肚皮一拍,口中奶声奶气两字:“嘎巴!”

  元婴与本尊心意相通,小家伙一比划苏景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苏景瞪大眼睛:“你是说……这柄剑是被你嘎巴的、被你嘎巴了?”

  金发小子得意,点头。

  不过转眼后,他的得意散去,皱眉撇嘴愤怒模样,双手掉换,左手一拍剑匣、右手指了指自己,开口:“嘎巴!”

  动作实在可笑,接连两声嘎巴惹人发噱,可苏景笑不出:“你也被它嘎巴了?”

  金发小子再点头,随后两眼一翻,咕咚咚声音响起,屠晚仰天摔倒在地,全身哆嗦四肢抽搐……元婴不能离开主人身体太久,小金乌无妨因有阳三郎相护,苏晴也能坚持一段时间只要放开劫云他可暂作栖身,但屠晚和小苏景就不成了,嘎巴嘎巴之后他撑不住了。

  苏景赶忙把他收回身内。

  一直以来,苏景都知道屠晚非凡,但他从未真正想到过,屠晚之剑在世时候究竟有了不起!他竟于这柄“墨剑”同归于尽!

  屠晚毁其身,墨剑丧其灵,玉石俱焚啊。甚至可以说是屠晚赢了,因他还活着,墨剑空留其尸、死得干干净净。

  一回老巢屠晚立刻又精神了,一道心识传递本尊:我修行,你别动。

  不是不让苏景动,是请他别暂时别去动那柄剑。

  三尸、和尚、屠晚……有的浑有的糊涂有的不听话,但无论何时他们都不会害苏景,苏景听从小儿嘱咐,收起剑匣的同时一道心念转出,刹那间背后跳出来三个矮子:“何时唤我兄弟,正修炼呢,就你添乱。”

  自沈河处取剑时,苏景没太把残剑当回事,心中只想着速回莫耶,是以长剑的来由他没多问,这次唤三尸过来是请他们去趟离山,问明残剑来历。

  赤目大皱眉头:“这点小事,也要麻烦咱们哥们,苏景啊,你在用宰牛刀杀鸡。”

  拈花同意赤目的意思但不同意他的说法,摇头道:“不对,使用屠龙刀剔牙!”

  到底雷动是老大,眼光长远看事通透,对两个兄弟道:“请咱们传话,总比找你我帮忙打架拼命要好。”

  果然是这个道理,做人贵在知足,拈花赤目转怨为喜,齐齐对苏景道一声“多谢”,跟着雷动美滋滋地回去了。

  不久之后,离山阳火道场樊翘带着妖精不成和无双希佳跨界探望师尊,同时带回了残剑消息。只要进入大库的宝物,全都有案可查,不过此剑来历记载甚少。

  残剑是离山三祖仇魁于六十甲子前在南方游历时偶得,三祖觉得此剑暗藏玄虚,就将其带回门宗,暂时封入大库,留待修行闲时再做仔细琢磨,但不知三祖后来太忙还是专心修行,再未过问过此剑。

  不止离山,其实每座像样门宗内,都有类似残剑这等来历的古物,在外修家发现此物,一时兴起打算研究,将其带回门宗,但放上一阵就忘记了或者没了兴致,再不过问了。

  来历所知有限,查无可查,苏景暂时放弃了继续追究的念头,四道心神驱火炼化四座灵山,一道心识永伴不听,空出来的心思也非无事可做,摊开帛绢寻些适合自己修炼的金乌斗法、翻看离山清冷剑谱、还有无双法术、金铃天传于他的天魔经传,不一定样样都要修炼,但多做些参详种种法门间互相印证,对他的修行、斗战大有好处。

  如此,一晃三十年,高悬于天的那枚太阳已经从“针孔”变成了“钉空”,扩大了几圈,半甲子不动端坐在地的苏景,突然扬眉、喜色盈盈,旋即两声怪响自他体内绽放!

  一声天雷贲烈;一声剑鸣冲霄。两种声音混合一处,烈戾与犀利并和,却化作无边凄厉,声自苏景身内起,惊彻天地!

  第九百五十七章 欢喜面

  整整三十年,翻看斗术、剑法、别家修持法门,苏景始终未作境界修行。算算前方路途,一境欢喜儿,一境远游子,还有一境他自己尚不晓得自己已经悟彻的大逍遥问;看看时间,受“凌天”反噬被削去千年寿命,自驭人世界归来已经三百年过半,剩下的时间不过二十甲子出头了。

  不是他不晓得时间紧迫,之前三十里遍看“杂学”不修境界实为迫不得已:境界修持,与苏晴、屠晚正做的塑灵脉修持冲突,只能顾其一。

  炼就灵脉,是造化之功,苏景实在舍不得打断他们。

  终于,就在今朝,剑劫双婴,灵脉纵横!

  金发屠晚,自天顶起、经眉心、经膻中、经脐门、末于下腹丹田,灵脉纵成;血发苏晴,自左手中指指尖起,经左臂、经膻中、经左右两乳、经右臂、没于右手中指指尖,灵脉横生!

  灵脉成时,一双元婴齐齐纵声吼喝,便如他们初醒时,屠晚怒叱“剑!”,随他吼喝,剑鸣冲霄响亮;苏晴大吼“劫!”,喊声未落雷音轰动绽放。

  剑婴结剑脉,为纵;劫婴生劫脉,为横。

  纵横灵脉,剑劫灵脉!

  屠晚、苏晴在做灵脉锻塑时并非“各自为政”,他们是“带上”了苏景的小元神一起,因三道元神各掌一重乾坤,三重乾坤气脉交换彼此循转,于剑、劫二气之下,再得苏景真修风火双元之助,这才能事半功倍,于短短三十年内为自己炼就灵脉。

  三重乾坤也好,三道元婴也罢,本就是一而三三而一的关系,永远牵扯不断,而三婴同修,屠晚苏晴铸就灵脉同时,也让苏景的小元神大是茁壮。

  屠晚、苏晴在作声吼喝时,小苏景正咯咯大笑……小苏景就是大苏景,大苏景在笑,小家伙自然一起跟着笑。

  苏景喜不自胜!元婴与修家身体大统大合,元婴铸就灵脉就是苏景铸就灵脉,莫看他没做什么,但是拜得两个小家伙所赐,此刻苏景身内也多出一纵、一横两重灵脉。

  胸口膻中大穴为心,贯穿于宝瓶三乾坤的剑、劫双脉。

  正笑着,一道灵讯传来,老友自东土来到了莫耶,探望他——涅罗坞启巧。

  启巧赶到地方时候,苏景还在笑着。

  “有喜事?”沿着苏景开出的“火间大路”,启巧来到苏景面前,笑吟吟地坐到他对面,不等苏景问她怎么会想起来莫耶,她就抢先发问。

  与启巧结缘尚在归宗之前,苏景和她太熟悉了,修行事情全不瞒她,两条灵脉、天大突破,从头到尾细细给她讲了一遍。

  毫无意外,启巧瞪大了眼睛,本就圆溜溜地眼睛,瞪大后就更圆了,惊诧过后,涅罗坞高足若有所思:“你也不用只一个劲地去谢双婴,其实他们更应该谢你才对,屠晚、苏晴能成就灵脉,固然与他们特殊出身有关,但真正缘由还是来自于你,你有两重天道。”

  天宗真传、入道千多年,见识当然不凡,但启巧所说的道理不算深奥晦涩,只不过苏景“人在此山中”,之前没去想这个方向去想罢了,此刻得她提醒,稍一琢磨也就明白了。

  破无量,机缘之下苏景先后两次悟道,下一重“现世报”,上一重“天无道”。

  现世报,天若不报我愿报,该死之人必做诛杀。如何报,劫为报,该死之人遭遇苏景,正应得一句话:命中当有此劫;天无道,并非真正不存天道,只是天道与人伦各不相干。在苏景的领悟中,天不是天,你我才是天,你是你的天,我是我的天。苏景做人、苏景修行,今日行走人世间将来遨游宇宙中,愿能我以我剑做我天。他的手中剑并非剑,而是他自己。修剑修剑,万法通天八方大道,为何汉家修士独爱长剑?因剑是象征,剑是图腾,三尺青锋纳含的意义委实深远。于苏景,剑就是我。

  纵剑横劫两条灵脉,正正对应了苏景“天无道、现世报”上下两重天道。如启巧所说,双婴铸灵脉,固然与元婴的来历有关,但同样和苏景的修行密不可分。

  是巧合、是机缘,是因果、是注定?都是。从他想要闭门修行开门做人那天起、从他以为事无对错但人分善恶时候开始,路就已经在他脚下了,他自己选的路,路上风景只于他有关。

  “修家破无量,立天道而正乾坤,算得是对前半程的归纳、彻悟,是后半程修行的总纲和指引,可从未听说过有谁在立天道之后,又把天道炼入元婴和体魄之内。”启巧全不掩饰自己的羡慕和打量怪胎的眼神,笑吟吟:“今日能以灵脉载天道,将来岂不是要将天道化神通……”

  “拿天道做神通,岂不是掌造化……想一想可过瘾得很,咱一招打过去,仇敌惊骇交加狼狈不堪,问过来‘这是什么法门’,咱应他:道、道道道!”一边说着,启巧眉飞色舞,若有不知情的外人在场,一定会以为体内生出纵横两道灵脉的人是她。

  苏景都被她说得笑了,可启巧今天的兴致高高,叽叽喳喳全无收声的意思,根本不容苏景插口,又继续笑道:“论辈分天下修家没几个人比得过你,咱不提辈分只说年纪……啧啧,不得了啊,区区千多年的修行,打遍天下无敌手、多少老妖大修都栽在你手上不算,如今有炼化天道入灵脉,了不起,真正了不起!不过你这一阀年轻修家之中,拔得头筹的另有其人。”

  这一阀,哪一阀?同龄人,离山苏景,弥天果先,大成学木恩,紫霄国尚尚公主,涅罗坞蜂侨这一阀。

  先拔头筹,何为头筹?修家为何修行,还不是为了飞仙……苏景反应不慢,眼见启巧眼中喜色充盈、小小得意藏于唇角笑纹,苏景的眼睛也亮了:“蜂侨证道?”

  “中!”启巧开心大笑。就在几天前,蜂侨破关。如她之前与苏景道别时说过的,破关时即为应劫时。天劫降,迎抗过,蜂侨证道登仙去!

  不负师门期望,不负她绝顶天资,万年之内中土世界最最年轻的飞仙之人。

  多情、错情、失情最终灭情的蜂侨飞仙了。

  她能飞仙,不出苏景预料,不出启巧预料,不出所有人预料,只是连蜂侨自己也没想到的,竟会如此快……可以说,她生出来就注定要成仙的,面前障碍不过一个“情”字,破情即破道,灭情即逍遥!

  启巧开始忙活了,翻挎囊,端盘子,一样接一样,炒黄菜、青红豆、烫白菜、黄瓜丝,当然也少不了一小碟剥得干干净净的蒜瓣和一壶老醋,最后重头戏来了,一大碗三鲜卤,一盆已经煮好、正拔在温水中的面条。

  盛面、拌面,启巧长长的头发垂下来,笑:“修行人不讲究吃喝,蜂侨飞仙去,涅罗坞上下一片欢喜,可也没人张咯着吃一顿庆祝下。我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不过瘾啊。干脆来莫耶找你,咱得吃顿面条,为蜂侨吃碗喜庆面……不打扰你吧。”

  她是来找苏景庆祝、吃面的。

  启巧会做面,面汤、捞面、炒面焖面烩面都会做,面上的手艺不比苏记少东家的卤味差。

  吃过一顿三鲜面,碟碟碗碗重新收入囊中,启巧起身:“我走了,你回中土要想吃面,就来涅罗坞找我。”

  苏景笑道:“要是就因为馋面条,那还真不敢专门去趟涅罗坞,打扰了启巧仙子的修行,耽误你飞仙与蜂侨姐妹见面可是天大罪过。”

  玩笑话,启巧笑了下,但很快她的神情安静了下来,开心过后的平静,她的双目如潭,干净且明澈:“人人都修行,却不是人人都能成仙的。”

  多简单的道理,也是真正残忍的事实。自知自家事,启巧出色,却非翘楚、更非奇葩,她晓得自己飞仙的机会渺茫,对绝大多数人而言,一场飞仙何异一场永别。

  也许……不是也许,是几乎,几乎再无见面之日了,所以启巧一定要做上一顿好面,香香甜甜,为蜂侨做的欢喜面。

  “你与我不同,大有希望飞升,来日待你证道时,我也一样为你吃面。”笑容重盈于面,启巧回去了。

  送别启巧,苏景发呆了一会,不因蜂侨怎样,不因启巧如何,只是忽然觉得……不可能所有人都能陪着自己一路走下去的。

  盼永生又伤离别,何尝不是修行滋味。

  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摒除杂念,挥手将炼山火川、火湖尽数收起,三十年淬炼,四座灵山的炼化已经到了火候,后面还是要它们自己去长了。

  早已铭记在心的金乌正法第十一境修行法诀再做一遍默想,跟着凝神入定……修行总是要继续下去的,剑劫双婴铸成灵脉,苏景也要开始第十一境、欢喜儿的修行。

  苏景端坐,三重乾坤内三道元婴也同样端坐。

  心咒转,元法动,苏景再不稍动。

  如此一坐,三年有余,忽然苏景左手探出向前,轻轻一拈。

  人在地面独坐,面前只有虚无空气,可是随苏景轻拈,一枚羽毛被他拿在指尖。

  不是剑羽,是真正的羽毛,轻灵、柔软、带了丝丝暖意的金红羽,金乌羽。

  大世界中,苏景拿捏羽毛一瞬,体内三枚灵婴也同时伸手,自虚空中轻轻一拈。

  小苏景与本尊一样,他拿得一枚金乌羽在手;屠晚“拿出来”的不是羽毛,而是一柄长剑;苏晴“到手”的东西就更古怪了,扭曲挣扎、亮晶晶明晃晃的一道雷,三寸雷霆。

  第九百五十八章 代天掌劫,墨色金乌

  羽非羽,剑非剑,雷霆非雷霆。

  正法行运双元入念,化气力为精力,再精力做神虚观想……大小苏景指间金乌火羽、屠晚掌中三尺青锋、苏晴手握小小雷霆,皆为虚妄中来。

  忽然乌羽急震,摇晃不休,似是要从苏景手中挣脱开去,但苏景拈羽双指稳如磐石,死死拿住乌羽不容它逃脱。

  大小苏景是一回事,苏景手中羽毛挣扎,小娃的羽毛也做疯狂摇摆,而他俩手中乌羽挣扎时,苏晴掌中雷屠晚手中剑也同时躁动起来,如蛇摇摆挣扎,以求脱开元婴娃娃的掌握,娃娃们可没有苏景那份从容,个个咬牙切齿,额头上青筋贲起,全身力气都用在手上,死死抓着、死死抓住,不容其逃脱!

  拈羽、握剑、掌雷,一大三小四人各自用力,但身形全无稍动,一坐再三年!

  人坐了三年,苏景指尖羽毛就挣扎了三年。

  三年后,指尖乌羽毛挣扎之势突兀一变,再不摇摆晃动,改作簌簌颤抖、筛糠一般……摇为逃、颤将焚。眼见逃脱不去,乌羽居然要自毁暴碎以求解脱。

  指尖羽怎样,长剑与雷霆便如何,三尺青锋与三寸雷霆也告颤抖急急,蓄力亦蓄势,随时都会崩碎自毁!

  苏景面上从容不再,目光阴鸷额角见汗,显然也拼上了真力,可即便用力之中,他的动作依旧平稳轻柔,空着的另只手抬起,五指如轮于乌羽之上来回轻弹,自上而下、正反两面,弹个不休。

  每一弹,都正正压住乌羽前后两次颤抖之间,坏了它的节律就是乱了它的蓄力。既然被“拿了出来”,乌羽想逃想死都不那么容易。

  屠晚与苏晴可学不来苏景的举重若轻,但他们也都奋力学起苏景样子,屠晚弹剑苏晴弹雷,娃娃们都坐不住了,东倒西歪栽倒在地,可就是不松手、不停手!剑和雷都是他俩“拿”出来的,弹不死它?!

  弹羽毛没动静,但是弹剑弹雷的声音着实惊人,一时间苏景体内当当大响轰轰怒鸣交织起伏,仿佛苏景肚子里装了三十个神仙在打仗。

  羽颤急急,指弹急急,今时起、五指弹动又三年。

  第三个三年过后,羽毛、长剑、雷霆终于平静下里,再无丝毫躁动,苏景面色一松,又静静等候片刻,见其确实“驯服”了,苏景扬手、张嘴,把羽毛纳入口中,吃掉了。

  吃根羽毛勉强还能说得过去,可屠晚、苏晴有样学样,一个吞剑一个饮雷,竟也把手中之物塞进嘴巴、吃掉、吃光!

  喉结滚动,羽毛落腹,之后苏景两眼一闭直接倒卧,陷入沉睡。

  大人睡了,孩儿们都跟着一起睡……大梦几回春秋,一睡再三年。

  静坐行功三年,阻乌羽逃遁三年,防乌羽自毁三年,最后沉睡又是三年。

  乌羽、长剑、雷霆自虚妄中来,不过其本身绝非虚妄,羽毛也好雷霆也罢,苏景和元婴手中之物皆为他们本身真元的玄变——是想出来的东西,但不是“凭空”想出的,是淳厚真气转成精气,再将精气补入神念,入冥绝思后的全力观想……观想过程即为“制造”过程。

  说穿了,苏景手中的金乌羽,本就是他自己的修元凝结的,不过其间先以气化精、由精入神、再自神还真。

  三转之下,清水成灵精、凡铁焠金精、真气炼元精!

  最后炼成的“实修元精”自然要收回体内。若在这十二年修行过程里,手中羽毛逃掉或自毁,这场修行也就败了,不止无功还会损失修为,小小一枚乌羽是苏景整整两成修为所化。

  行功后,苏景没什么变化,但三个娃娃把手中物吞入肚子,再睡一觉醒来后,从身形到面庞都大了一点点,从月子宝宝变成了百天宝宝,不提修为单单只看上去就长大了、茁壮了许多。

  前后十二年修炼,可看作吐纳行气的一次大周天,金乌正法第十境欢喜儿的修持就是如此……如此往复。

  每次观想出来的东西不尽相同,若苏景有本事,大可观想一只烧鹅来,这样到最后吞下的时候还能有些滋味。

  具体须得往复多少次也不存定数,真要是手段通天,一次行功下来就能突破欢喜儿,若是资质到顶,往复行功一辈子难有精进。只看修家自身的情形了。

  醒来后,分神一道和不听去说笑一阵,随后收心敛神再做修持,同样的修持、一般的过程,但新一次修炼时间缩短了些,自十二年变作十一年。

  十一年后第三次修持,只用去九年光景。

  一次行功的时间缩短,但苏景由虚入实投入的修为更多、小小元婴成长的速度也更快,待到苏景第六次修持,只用去六年光景,体内三枚元婴都长成五岁娃娃的模样。

  前后加起来不到一个甲子,元婴就变成五岁僮儿,精进速度算得奇快了,而一次次“由虚入实”,将真气三转炼就元精,也让苏景的真力与神元得以突飞猛进。每次修行醒来,看着娃娃又大了点、体会着身魄变得更强韧力量变得更强大,苏景乐不可支,这就是修行的乐趣所在了。

  此时又有佳客自远方来,三个中土妖精:烈烈儿,阿嫣小母,三手蛮。

  三个妖怪结伴同游,玩耍中土,闲聊之中提起了苏景,兴致到了当即动身,穿古阵跨两界来做探望。

  多年好友,并肩逃命的情谊千载不变,见面时自有一番亲热。聊聊说说,三个妖怪忽然都告收声,彼此对望了一眼。

  阿嫣小母对烈烈儿眯眼睛,烈烈儿对三手蛮扬眉毛,三手蛮针眼似的瞳孔扩大三圈,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苏景警惕:“想干啥?”

  烈烈儿笑嘻嘻:“听说黄皮蛮子修成元神了,我们这心里痒痒的,要不要斗斗丹?”

  斗丹是妖家的说法,其实就是元神比试。

  苏景一听就笑了:“能要点脸吗,我才入元神境界多久,才刚过如意胎多久。你们又做了妖灵神多久……你们的妖家身魄怕都得是大人了吧?”

  阿嫣小母闻言秀眉微蹙:“倒也是,大人欺负孩子,不像个样子……可谁让大人欺负不了大人呢,只能欺负娃娃了。”

  三手蛮干脆直接笑道:“当年剥皮大擂我就不服气,憋气千年,来来来,斗丹!”

  不久前,三个妖怪在中土游山玩水时,无意间聊起当年剥皮擂台事情,三手蛮不服气啊……不是不服苏景现在的本领,是不服当时那场比试自己输得窝囊,当时另外两个妖怪就出主意:苏景不是成就元神了么,咱找他斗丹去,打不过黄皮蛮子,还斗不过他的小元婴么。

  此计大妙,正和三手蛮心意,和同伴一起高高兴兴地来找苏景了……

  话说完,三个妖精同时开口,金色妖丹自腹中飞出!果然个个境界不凡,三手蛮、烈烈儿的元神与本尊同样大小,若按人间境界来算他们都已是“远游子”圆满了,阿嫣小母的元神稍稍年轻了些,不似莲花妖精那般蜜桃似的甜美成熟,还是个少女模样,但同样妖娆妩媚。

  妖怪蛮子都是好斗之辈,想起来什么就是什么,斗苏景他们自知差得远,打起来也没意思,打苏景的小元神……让妖怪蛮子感觉兴高采烈的。

  远道而来,兴致浓浓,苏景推却再推却,最后拗不过他们,把小苏景、苏晴、屠晚三婴放出体外,对三个妖怪苦笑道:“点到为止,切莫下重手啊。”

  三元婴放对三大妖灵,三手蛮对苏景呵呵笑道:“放心,哪能真伤到你家孩……”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传来,与蛮子妖灵对峙的屠晚跃起一拳,正中对手鼻翼。

  三手蛮的妖灵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挨打了,哇呀怪叫捂着脸就蹲下去了,涕泪横流。

  三手蛮大吃一惊,他可真没想到苏景的小元神竟这般凶猛,莫说妖灵了,就是他本尊全神贯注,也别想能躲开金头发小娃那一拳。三手蛮又气又笑:“黄皮蛮子,你又坑我?”

  三对对手,一对打完,屠晚转个圈钻回苏景体内了,三手蛮输得无话可说,唯一安慰就是再去看两个同伴如何挨揍,待他转头再去观望其他战场,三手蛮的瞳孔又猛阔三圈,又惊又气又笑:“是你们两个坑我?”

  烈烈儿的元神正向红发苏晴敬酒;阿嫣小母的元神干脆把小苏景抱在怀里亲了又亲,亲亲热热哪里有丁点比试的样子。回想来时决定、回想猴子莲花的怂恿,三手蛮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拔剑了。

  阿嫣小母咯咯大笑:“什么样的修家养什么样的元神,苏哥儿的元神就算在小,也不是谁都能欺负的。”

  妖精胡闹,但胡闹自有胡闹的快活,这份乐趣可是离山上找不到的,苏景开心。

  妖精没正经事,就是来看看老友,喝一顿熔岩烈酒,说笑两天两夜,准备告辞时苏景忽然道:“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有件事要拜托诸位。”

  说着,苏景向妖怪伸出手。

  他手上,一团血色云雾包裹的小娃,赤发苏晴。

  妖怪不解:“怎了?”

  “替我把他带回中土,回去后其他事情都不用你们管了。”苏景应道。

  三个妖怪面面相觑,烈烈儿开口:“不是,你啥意思?”

  如果不是妖精恰巧来访,苏景正准备自己跑一趟,把苏晴送回中土。

  道理上讲,如意胎、欢喜儿两境,元神要与本尊寸步不离,共做修行;待到远游子时,个别几宗会有“元神独修、暂别本尊”的特殊法门,但类似办法异常少见。

  且不论欢喜儿的元神是否能离开本尊独游远方,单以修行而论,哪有过苏景这样早早就把小元神送走的。

  不过苏晴的情形实在特殊,小乾坤内五行循转环环生息,劫中升灵逆夺天命,红头发小家伙是苏景的元神没错,可是他也有自己的智慧。他与屠晚的情形,倒是和阳三郎颇有相似之处:相依苏景而生、相依苏景而长,若苏景修为精进他们都可以平添实力,可他们也有自己修行的能力——脱离苏景,去做自己的修行。

  如意胎时苏晴弱小,动都难动何谈修持;跨入欢喜儿,先塑成灵脉一道,再得苏景六次行运正法滋养,如今苏晴已经颇为强壮,且他有血云护身,远离苏景一阵也照样得活,是以不久前他就开始“传神”本尊,和苏景商量,他想自己去修行。

  “欢喜儿离开本尊自去修行?”大概听过苏景解释,三个妖精都明白了内情,可还是觉得匪夷所思,阿嫣小母瞪大了眼睛。

  三手蛮则问道:“这红发小子修什么?怎么修?”

  苏景指了指被苏晴缩至薄薄一层、小小一团的十一世界天治劫云:“他修‘劫’的,此去中土参与天劫,入劫则入修持。”

  莫耶世界仍是死寂地方,无人无修更无劫数,但中土就不一样了,劫数有的是。

  修家修行共有三劫,如今三万年不遇灵元大潮涌动,修行世界正在巅顶极盛时。飞仙大劫可遇不可求、破无量劫数也不算太常见,可小真一劫数几乎每隔两三天就会出现一次,赶上“好日子”一天里出来四道真一劫也不算稀奇。

  且中土世界万灵竞生,修行的又何止人之一族,得灵元大潮之惠,荒山野木、深沼大鳄多有开灵生智之辈,从草木鸟兽跨入灵智妖精、从枯干尸死物晋入煞鬼魈怪,都是要经历劫数的。

  苏晴要做的修行,就从中土世界这层出不穷的天劫中来!

  烈烈儿听得新鲜,怪笑道:“便是说,以后这小子会满天追逐劫云?那他追入劫云后,劫数是会变强还是变弱、或者干脆消失?”

  苏景摇头:“劫数还是劫数,该怎样就怎样,该打谁就打谁,这一重不会变,苏晴要的不是劫数中藏蕴的力量,而是劫中气意。”

  追劫云、修劫意,但不会坏了那道劫,否则岂不是坏了别家修士的修行。

  对苏晴的修法,烈烈儿闻所未闻,又追问道:“红发小子这样修行,修到极致会怎样?”

  “前阵子打月上天,月宗教内不是设有使者号称代月巡天么。苏晴修到人间极致,也是个差不多的说法:代天掌劫。”有关苏晴修行的事情,苏景一清二楚,笑着说道:“代天掌劫之后,若再向上炼就不再是人间事情了,须得还劫于天、飞纵天外,那时会怎样,现在我也不晓得。”

  阿嫣小母忽的一声笑,柔柔美美,得意洋洋:“他是你的元神,他代天掌劫,岂不就是你代天掌劫?”

  这般说法是没错的,小师叔虚怀若谷,一个劲地谦虚,三手蛮从旁边看着,问小母:“就算苏景代天掌劫,你又得意什么?”

  阿嫣小母的得意挂在脸上,谁能看不出。小母斜视三手蛮,嫌他明知故问的样子:“我男人代天掌劫,我自然得意。”

  苏景失笑摇头,随后互道珍重,送别三位怪物朋友。

  丽山脚下,重新安静下来,但苏景并未马上修行,心中一道念头送出去,几息过后身前金光一闪,阳三郎来到面前,小金乌同行,坐在三郎头顶,舒舒服服的样子。

  小金乌喜欢借人头顶栖息,这毛病被苏景惯着许多年,一直未改。

  阳三郎一贯的样子,扬下颌、不耐烦:“何事喊我。”

  “前阵你和我说过,如今真髓入初阳,单就炼日而言,不再用小金乌了。”苏景先说一句旧话,待阳三郎点头后他继续道:“有个事情想和你商量下……”

  阳三郎就是太过骄傲,其实脑筋一点也不差,不等苏景说完她已经猜出大概的意思:“你要带她修炼?”说着、冷笑:“到现在,铸日我独力亦可尽全功,不过铸日过程于金乌一脉是大好修行过程,以后不是她帮我,是我带她修行。真不是看不起你,你的修力本领胜于我,但调教这个小家伙你比我差得远,她跟你去修炼事倍功半。”

  苏景没接阳三郎的话茬:“你先看看这柄剑。”说话间自挎囊中取出那柄墨色沉睡的残剑,剑匣打开,七截残剑呈现阳三郎面前。

  乍看、没什么;细探、察觉到极浅淡的墨沁。

  阳火与墨色互相克制,对剑上气意阳三郎憎恶异常,皱眉道:“腌臜东西,直接毁了就是,还留着作甚?”

  苏景摇摇头,扬手搭在了阳三郎的肩上:“你再探一探这柄剑。”

  屠晚散起剑意,自苏景手心注入阳三郎身内,阳三郎先放松再提神,素手探出拿起了匣中一截残剑,片刻后脸色骤变:“神器陨落?”

  敌对、厌恶先抛开一旁,只凭剑内沉睡的浩瀚墨元,此剑未被“嘎巴”之前就当得“神器”之称。

  探过这柄剑,阳三郎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再变,望向苏景:“你……是想让她借此剑……炼就一头墨色金乌?!”

  第九百五十九章 掌剑驭墨,瞎猜齐惠

  探过这柄剑,阳三郎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再变,望向苏景:“你……是想让她借此剑……炼就一头墨色金乌?!”

  说着话,阳三郎猛一挥手,态度坚决:“不可能,这般做法会害死小家伙,只要有我在一天,此事休要再提。”

  到底是心意相通,苏景才一开口,阳三郎就猜出倪端,但因此事两人以前从未谈到过,此刻阳三郎只猜对了小半。

  阳三郎已然动怒,苏景却笑了:“咱能不能不这么急性子?要挥手跺脚,好歹也等我把话说完以后。再说也就是拿不准主意,这才请您们来商量。”

  阳三郎没表示,她头顶上的小金乌比较讲究,对着苏景点点头,另送上“嘎”一声怪叫,及时附和。

  “残剑之中藏蕴的墨色太重,”苏景继续说道:“至少现在,我是不想动也不敢动它的,不过咱家有人胆子大,最近一直在和我商量,打算动一动这柄墨家神剑。”

  苏景挥袖,唤出了屠晚,伸手拍了拍金发小子的头顶,苏景对阳三郎道:“就是他了。”

  阳三郎反问:“就凭他?”

  苏景在莫耶“拖家带口”,有大有小有男有女,其中修为最高的那个非苏景莫属,几枚元婴是不错,可比起本尊来就差得太远了,连苏景都动不得的残剑,屠晚敢打它的主意?

  屠晚就打了这个主意。

  阳三郎来了些兴致,弄了个石墩到身前,坐了下来,对苏景道:“你说说看。”坐下同时阳三郎一伸手,把屠晚抱到了自己腿上。

  屠晚脸色陡变……长了个婴孩模样,可他什么时候也不曾把自己当成娃娃,堂堂神剑、笑傲仙佛,被个女人给抱腿上去了……没得说,玩命挣扎,奈何力气大不过阳三郎,挣扎不脱,正恼怒时只觉头顶微微一沉,小金乌从阳三郎头上跳到了屠晚头上,三只爪子在金色头发中刨了刨,坐好了,舒舒服服的,好像小母鸡趴窝。

  屠晚赶忙扬手去揪头上金乌,小金乌不走,用嘴巴啄他手。

  对面三个家伙闹着,这边苏景说着:“他想修此剑、掌此剑、化剑中力为己用、化残剑之身为己命。”

  阳三郎一只手抱住屠晚,一只手去梳理自己的头发,以她的心思和见识,自是能明白苏景之意:“根子上算,屠晚是剑灵魄;这柄墨家剑有身、有力却无灵无意。孤魂野鬼儿遇到了无主肉身,天作之合啊……你想说的是这个道理?”

  苏景才一点头,阳三郎就冷笑起来:“道理上是对的……立志搬山,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迟早有把山搬掉的时候……就给他子子孙孙无穷匮,千秋万载过后再看,那山还不是岿然不动!只道理对有什么用,力所不能及,口中道理不过说空话、吹牛皮。”

  苏景摇头,手拍剑匣:“你可知这柄墨家剑丧在谁手中?”

  何须说答案,阳三郎察言观色便告明白,情不禁瞪大眼睛:“不会是他吧?”素手指向正在自己腿上扭啊扭的金发小子。

  苏景笑:“中!墨家剑一代神器,落到今日田地,变作残缺模样,全拜屠晚所赐!”

  阳三郎惊笑,低头对屠晚道:“看不出,你当年经有这等本领!如此说来……曾几何时,娃娃你也是耀天神剑!”说着,她伸手去捏耀天神剑的脸蛋。

  耀天神剑脸都黑了,挣不脱阳三郎的怀抱打不掉她的手也赶不走脑袋上的小金乌。好在阳三郎不过分,捏了两下就放手了,对苏景道:“就算屠晚不凡,就算他当年不弱于墨色剑,那也是以前的事情了,与现在没太多相关,如今他的神魂与残剑中的墨色相差遥远,驾驭不来的。小小乌鸦想要举起大山,全无机会,只会把自己一头撞碎在山岩上。”

  苏景摇头,应道:“屠晚通解墨色。屠晚的前生往事我了解不多,他自己也记不起很多,唯独一重他笃定无比、我也真正相信:他曾在漫长念时间里与墨巨灵恶战不休!他打过的墨巨灵、墨色军、墨家器,数量之众远胜你我想象。嫉墨如仇,可也真正了解对头。五岁的娃娃掌管千里家产,普通孩子无法胜任,不过若是这个孩子极精生意、对家门产业了若指掌呢?未必不可一试……此举冒险,但这是屠晚的意思,我是支持的。”

  屠晚要做一件自不量力的事情,苏景支持只因:修行险中求!苏景自己的修持何尝不是从这五个字而来。

  所以晚辈想要按照古法修行,苏景帮忙开路;弟子想要去幽冥历练,苏景不去阻拦……当然,冒险不是送死,总要有仔细的准备和成功的希望,有关利弊苏景早都想过几次,他以为,若自己是屠晚,也会盯上这柄墨剑。

  既然如此,何必阻拦。

  “不过,”苏景口中话锋一转:“掌剑修持,凭屠晚一子之力还做不来,须得正阳真火相助他才有望成功……他要的火贵精不贵多,但火之精纯,我给不了,直到飞仙前都给不了。”

  苏景修金乌火法,修行精进不辍、他的火焰也越发精纯,但终归还不能算是真正的金乌阳火,除非他能圆满十二境界。

  屠晚要的,是最最纯正的阳火。

  因为种族区别,小金乌的修为和战力虽远逊苏景,可她俩的火焰比着苏景更纯烈。

  “屠晚‘掌剑’,小金乌助他也一样是场修持,不过于她而言就是另一条路了,不似其他金乌那般炼日成圣,而是成就出一头‘驭墨天乌’!”

  凡事皆有正反两面,阳为光之极,而光之悖则为墨色至暗。做逆反真修,这等情形在今日世上几乎绝迹,可在古时大有人在,修火的去水中求火,修木的去金上种木,看似匪夷所思、修起来艰苦异常,不过一旦修得真味必定是一番了不起的大成就!

  “屠晚心意已决,我不阻拦,但小金乌这边,我想听听你的意思。”事情都说得明白了,苏景最后问阳三郎。

  屠晚、苏晴的情形多有相似之处,红发小儿去往中土“采劫”做自己的修行;金发小儿也不想随苏景安安分分做金乌修炼,他是剑,火中生却非火修,那柄墨色长剑才是他的机缘、他的修行所在!

  原来弱小,力所不能及,如今已经有了些本钱,不想再等愿能一试。

  阳三郎没了初时急躁,一只手轻轻抚摸小金乌的羽冠,低头沉吟了好一阵。这才抬起头说道:“五年吧,让屠晚再等五年。”

  五年而已,弹指一挥,屠晚等得起,耳听得阳三郎答应此事,金发小子不扭不挣、喜滋滋,挨欺负也忍了。

  冒险行功,苏景虽然同意但不敢有丝毫大意,继续向阳三郎追问细节:“五年时间,你打算传她什么法门?”

  苏景以为,她是要用五年时间相助小金乌精修,将来小金乌再去随屠晚“掌剑”,成功或者自保的机会都能大一些。

  不料阳三郎笑了:“莫说五年,就是再调教五百年,我也不会把小金乌交给屠晚,金乌一脉或有同伴争斗之事,但从没有送同族去送死的道理,想要小金乌随屠晚去掌剑,刚才就说过:你们都死了这条心吧!”

  苏景糊涂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五年,是我把天上初日交给小金乌的时间。待她能独掌初阳,我便可抽身,相助金发小子掌剑。”阳三郎纵声大笑:“苏景,你说的那些话统统没用,唯独四个字让我动心——驭墨天乌!”

  十足把握的“铸日成圣”和全无把握的“驭墨天乌”,阳三郎竟会为后者动心……无他,只因阳三郎骄傲。天外金乌都有太阳,她就算炼成真日也没什么稀奇,金乌,不铸骄阳铸什么。

  但若铸就一头黑日,又或者驾驭真阳相悖之力,自反入正,那在同族中又会是何等骄傲!摆在面前的,一个机会,躲开去还是迎上去?三郎骄傲。

  话说完,苏景还没来得及开口,坐在阳三郎腿上的屠晚就“哈”一声大笑,喜上眉梢!比起小金乌,阳三郎更胜一筹,她肯出手剑婴成功的把握更大了些。

  苏景却还有些顾虑,天上的太阳事关莫耶生机能否重现,交日于小金乌,以后铸日的进度他不能不担心。阳三郎知他所忧,摇头道:“放心吧,日初成,化轨巡天,后面就是往往复复的笨功夫了,只消她别太笨,做起来也不会比我相差许多。”

  那还有什么好说,大家各有所求各取所需,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事情谈妥,阳三郎并未立刻赶回天上去,而是另起话题:“墨家残剑、屠晚剑灵……前尘过往你了解多少?”

  “了解谈不到,猜测倒是有一些。”苏景清清嗓子,把自己的想法讲出。

  青灯境内,懵懂少女万年不辍雕刻天真大圣巨像;吃面老道一指点活剑冢龙剑、鞋中藏了江山剑域炼化“天无常丹”的全套材料,灯中两位土著,与天真大圣、江山剑主有着莫大关联。真传弟子?得力助手?至亲血脉?

  不得而知,但密切关系是一定的。

  就因屠晚进入苏景身体,灯中两个本领通天的神秘人物,对苏景亲密有加,连陆老祖都跟着沾光。

  西海深处,摩天古刹沉落海底,影子和尚独守败庙,垂垂将丧时候,苏景忽得屠晚指引,一路向西去往古刹遗骸,后来引出连串恶战,斗了邪佛战杀猕,但所有斗战都是后话,当年屠晚急急带着苏景去往西海,就是为了去救影子和尚。

  影子和尚是谁?

  一代活佛,摩天刹盲眼神僧的影子,也是神僧的传人。

  足够了,足够见得屠晚与第五圆古时先贤的关系——南荒天真,剑域主人,宝刹盲僧……古时对抗墨巨灵大军的中土四大势力,屠晚旧识、挚友,四者占其三。

  只有来自幽冥的三身獠,并未显现过与屠晚有何关系,但苏景至今都还记得一件事:幽冥西陲,西仙亭再向西,荒败的真君神庙中,祖大帝一碗收尽万万墨巨灵尸身,那碗中景色,虽只一瞥却再难忘记。

  祖乐乐的碗,有谁能看透内中景色?还不是屠晚相助,为苏景洗目。或者说,碗内重伤的三身獠领受到屠晚之意,开一线容苏景做入内观。

  四大巨头,个个与剑魂屠晚相熟。

  屠晚视墨色为毕生死敌,即便剑魂再虚弱,只要遇到墨色作祟,屠晚必做暴发,哪怕动力之后万劫不复!

  所以苏景开始猜了,猜屠晚的出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对抗墨巨灵大军入侵,仙圣佛鬼四大高人联手铸剑一柄。

  上上神剑,专为斩墨灵而铸!

  并非凭空猜测,苏景敢这样想还有个原因:剑名。

  墨巨灵所到之处,生灵丧灭日熄月落,大好世界永陷死寂黑夜。

  屠晚、晦夜,不是对头是什么。

  综合之前线索种种,苏景敢说一句,剑名即为长剑来历!长剑专为屠晚而铸、专为屠晚而生,是以剑名屠晚。

  苏景把猜测当成故事来说,阳三郎听得津津有味,时时点头:“接着说。”

  有人听,苏景就接着猜。古时墨巨灵在中土吃了大亏,那一仗中土能够打赢,不用想也晓得是四大巨头的功劳。屠晚既是他们专为对付墨巨灵铸成的神兵仙刃,必给墨巨灵造就巨大杀伤。

  “甚至我觉得,即便四位古时大贤不再,只要有屠晚安好,中土对上墨巨灵就仍还有一战之力。换个说法,欲灭中土、先折屠晚……后面可就真正是猜了,而且是瞎猜,你还要听?”苏景眨眨眼睛,问阳三郎。

  “快说快说。”阳三郎挥手催促苏景。

  小金乌一个劲地点头,算是给阳三郎帮忙。就连屠晚自己都“嗯”了一声,自己的事情自己记不清了,听苏景“瞎猜”金发小子觉得过瘾,跟真的似的。

  “欲灭中土,先折屠晚。怎么折?还不是要寻来一柄能够与屠晚匹敌的神兵仙刃来,所以就有了这把剑。”苏景伸手,再次拍了拍残剑之匣。

  阳三郎融会贯通:“腌臜巨灵为了对抗屠晚,也炼就了一柄凶狠大剑。”

  “是,剑铸成,到中土,与屠晚争雄,嘎巴嘎巴,两剑玉石俱焚,屠晚剑身灭只剩剑魂;墨剑剑灵丧,剑身残,从此成了死物、掉落中土。再换个说法……若我猜测成真,屠晚是为斩杀墨巨灵而生,匣中残剑却是为了断灭屠晚而生。”

  说到这里苏景笑了起来:“墨剑为屠晚而生,如今此剑再被屠晚所炼、所掌……这不是注定是什么!既是注定,就更不该阻拦屠晚。”

  “我盼你能成功。”苏景望向屠晚,眼睛明亮。

  苏景盼他成功,若无意外,墨巨灵至少会试着寻找这柄遗落在中土世界的神兵古剑,待他们发现此剑竟被中土的护世神剑把持,那表情一定是精彩的;苏景盼他成功,有朝一日大战再起,墨巨灵发现自家先祖为了屠灭中土才铸成的上上好剑,原来杀起“自己人”来也那么锋利,那表情一定是精彩的;苏景盼他成功,若有可能苏景会努力飞仙天外,去墨家老巢转一转的……屠晚掌握了墨剑就等若他掌握了墨剑,凭着大圣玦内在南荒做大圣;凭着大红袍在幽冥做大判;凭着归仙画皮在驭界做祖宗,凭着这柄磨剑苏景很有愿望去和墨巨灵也做一回“自己人”,多快活的事!

  正事说完,瞎猜说完,阳三郎心满意足,带上小金乌返回九霄,去做她们的功课。

  五年光景,苏景带上屠晚又走过一次“虚身实修”的修行,屠晚看上去又大了些,不过五、六、七岁的孩子看上去并无太大差别,苏景也看不出小家伙现在到底“几岁”。

  五年之后,阳三郎依约落地,苏景也自入定中醒来,抬头望着天空那枚只能勉强被唤作“星星”的初阳:“小金乌怎样?”

  “足以胜任,放心就是。你那边怎样?”阳三郎反问。无须苏景回答,刚刚从他身内跳出,专门来迎接阳三郎的金发小子就说道:“好极啦!”

  阳三郎一笑:“你在外面待不了太久,进去说吧。”

  金乌女子,金发剑婴遁入大圣玦洞天,苏景将剑匣也送入大圣玦。妖邪乾坤、大圣玦洞天算是屠晚的地盘,进入其间后屠晚都不用再说话,只靠“传神”和“读神”就能与阳三郎聊个痛快。

  并没用去多少时间,阳三郎与屠晚对坐不过燃香功夫,屠晚便扬手击碎剑匣,跟着拉起阳三郎的手,两人急急旋转化作灿金、金红两道亮丽光华,遁入残剑剑柄中去……也不过须臾光景,两人就自剑内重新飞回洞天,呼吸急促模样狼狈。

  但落地之后,阳三郎低吼一声,高挑女子陡然化作一蓬烈焰,直接将屠晚包裹。同个时候一道道犀利锐意自屠晚身上绽放开来,游走于火焰之间。并非斗法比拼,而是各展所长配合修持。

  火起,剑起,三息后三郎收火屠晚收剑,两人再次遁身冲入墨剑……

  后面的事情,再无需苏景相助了,那是金乌与剑魂自己的修持。

  “影子和尚入世禅修,苏晴小子中土劫修,小金乌在天上做铸日修炼,屠晚和阳三郎去了残剑内做掌剑、驭墨修持。”莫耶大天地中,不听安安静静睡在苏景身边,苏景含笑闲聊:“曾几何时啊,我身内十一魂十二魂十三魂……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现在可就剩下我自己的元神了。”

  所有这些人都与苏景同命共生,却无一人依附主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行和努力,到头来,齐惠!

  第九百六十章 吃人要吐骨头

  死地莫耶,南桃北弓西剑东晴四座灵山将小不听故乡丽山围拢正中,划域四千里方圆。四座灵山茁长迅速,如今最早被种下的“桃大将军山”已经长到三百里,显现成熟之兆;即便最后被种好的“夫人山”如今也有了几十里的规模。

  山势生长如此迅速,有苏景阳火淬炼功劳,但主要还是二明哥留下的种子神奇。瞑目王立志开创世界,若是随随便便一座山都得万年生长,他可没那份耐心去等,一盒子石头早在瞑目王收集之初就经过他的阵法加持了。

  龙脉山中自雕刻成形至大山成熟,慢则八百年,快则三甲子,时间长短不一,但哪怕最慢的,也稳稳占了个“快”字。

  四座一品山,围疆困域自成方圆,只待大山“成熟”既可在这片死寂世界中单独围拢出一重不受大环境干扰的小世界。

  光有灵山围域不够,还需得太阳。生命的源头是光热,光热之始为骄阳,没有太阳何谈生机。今时莫耶……至少苏景种山围出的这四千里小世界有太阳的。

  小小一点初阳,但已渐露颜色,那颗“星”上柔柔红芒散出,望在眼中温暖于心,好漂亮的。

  小金乌接替阳三郎,驱日巡天东起西落,不过它巡的并非大世界,而是四座灵山围拢的四千里小天地。

  只还是小小金乌、小小初阳,要想炼就一枚真正骄阳、光复整座莫耶天地还差得远,最最简单的:真正太阳是高悬天外。小金乌也好阳三郎也罢,根本都飞不出天去,又何谈炼就真日。

  就仿佛中土离山明月的情形,现在的莫耶有了太阳,但不是什么地方都有,只在这四千里方圆内有太阳。

  不过,虽然天内,这枚初阳算不得真,可也不是假的,到底仍是真正金乌以自身精元和骄阳真髓炼合出来的,从里到外都是真的,只是规模太可怜了些。

  可怜就可怜吧,至少对这四千里天地来说,应该是够用了。再过几个甲子,山长成时初阳也当更盛,到那时就是让生机重返此间的好日子了。

  山长不休,却静,全无想象中那般岩涌石崩的怪响,只有“沙沙”的细响,较真而言,这“沙沙细响”不能算是声音,因它根本不会响在耳内,即便是神佛修得听天耳,也捕捉不到这丝响动。

  细响来自气意变化,随着山势静静生长,四千里小域悄悄然从大天地中隔绝出来,只有心通于冥意感于虚才能察觉正在发生的变化。

  沙沙声不是用听的,要靠心识去感受。

  感受着这份变化,苏景心思沉静。

  静坐不久,苏景开始入定观想,继续做第十境的修行、带上他自己的小元神,只有他自己的小元神……

  在修家眼中,最最宝贵的东西永远只有一样:时间。

  可是在每个修家都必须要做的炼气、入思、观想明悟中,最最不值钱的东西也正是时间。凡人一梦,几个时辰晃晃而过不留一丝痕迹,修家修炼亦如梦,差别仅在“大小”不同,修炼事情,以月计、年计、甲子计。精深大修一场入定,不知凡人已经几次轮回,时间过得实在太快太快。

  转眼一甲子。

  六十年间,前后十七次“虚念入实”,加起来的话大小苏景已经吃掉了两大把“乌羽”,欢喜儿进境迅速,“小苏景”从婴孩变成了小小少年。

  元神成长之快远超苏景预计,其实这不奇怪,独独之我、悟彻逍遥、纵横剑劫两脉,都对他行功、养意有着极大帮助,对他元神境的修行助力非凡,若这样条件他的元神还炼不快,那才是真正见鬼了。

  再就是修元增长……暴涨,不是苏景自己修行来,三份力量:纯粹的阳火真力,莫名而生,自体内自行循转经络一周,最后落入气窍之内;凶悍犀利的天劫杀力,自冥冥游入身内,同样循转经络一周,最后注入劫脉,永驻其中;还有墨色元力,与苏景之前接触过、斗战过的墨沁极为相似,但内中少了那份惹人烦躁的“引诱”气意,只是单纯的黑色力量,就如水晶与真水之间的区别,前者晶莹剔透但因折射光线、在平添光彩的同时也变得浮躁浅薄,后者却永远安静平凡,平凡到洁净,又因洁净而厚重。沉甸甸的墨色力量,积攒于剑脉。

  三份“额外”力量,来自三个单独修行的小元神。苏景精进,他们添力;反过来也是一样,他们修行顺利,苏景一样增修,齐惠。

  修行之余,与身边不听聊聊说说,这是他在莫耶的唯一消遣,正说笑中,苏景忽然想起一件自己也没想到会想起的事情:我多大了?

  这问题来得莫名其妙,就那么一下子,突然间想起来,然后……就怎么也算不出自己究竟几岁了。

  大概的年岁是知道的,修行入道、至今一千七百年上下,可具体自己多少岁是无论如何也数不出来的。

  这倒不能怪苏景糊涂,幽冥修行、驭界修行、莫耶修行,能去的地方他都跑了个遍,即便各界时间不差分毫,如此颠沛流离也难免忽略细致时间。修行修到忘记自己多大了,这个事情让苏景觉得挺可笑。

  想了好半晌,最后还是放弃了,苏景对身边不听笑道:“回去中土再算吧。”

  忘了不要紧,他记得自己出生时的旧朝纪年,找个汉家史的明白人一算就知道。

  苏景计算年岁之日,东土汉家洪王朝景泰帝十一年。

  甲午年己巳月乙巳日,五月初六。

  大洪王朝一统东土、立国一千六百八十年整,史上少见的长盛之国,不衰皇朝。

  仲夏时节,京师地方早已炎热起来,满城百姓都换上了薄凉衣裳。而京都繁华,民生富足,长街短巷间处处风情,锦簇团团的笑语花盛放和比花儿更可人的柔美女子。

  今日有些小小阴天,但是阴却不窒,徐徐清风吹拂,难得的清凉。就在这份夏日清凉中,和尚入京了。

  很好看的和尚。双眉细长,眼角上翘,目光迷离,皮肤白皙。口唇殷红,和尚是男子,他的好看却是妩媚的,不比当年的尘霄生师兄更漂亮,但一定更妩媚。

  妩媚和尚有一点特殊之处,他头顶的香疤是黑色的。

  过城门,行长街,妩媚和尚一路来到皇宫门前。

  大洪朝律法森严,但皇族始终恪守祖皇帝的亲民之训,皇宫门外不设禁区,宫前大道百姓可随意穿行,只要不往皇宫里闯就没事了。妩媚和尚并未闯宫,但他就驻足在正宫门前大路中间,相距宫门三丈。

  站一会无妨,站得时间长了便有守门侍卫上前劝阻,措辞客套,说是宫中不时会有车辇进出,大路正中不宜久留,还请法师移步。

  妩媚和尚笑得眼儿弯弯:“马上就走,再站三息就好,一息……二息……三息……好了。”

  宫外和尚话音落时,宫内景泰皇帝正在批览奏折,一份折子正看到一半,忽然折上墨迹迅速浅淡,眨眼功夫,奏折变成了一张白纸。皇帝愣了愣,再翻看其他奏折,批过的、未览的,无一例外尽成空白。

  景泰帝是个开心帝,本性敦厚善良且上进乐观,乍逢怪事惊却不怕,也的确没什么可怕的,皇城有天宗高人驻守,来此装神弄鬼只有自讨苦吃,由此景泰帝还有心情提起笔,随便在一张纸上写了个“妖”字。

  写字顺利,但写好的字,同样眨眼消失。

  而景泰帝再抬头看,御书房四壁悬挂的字画、古训,全都变成了空空白纸……

  宫门外,听着和尚数数的侍卫很是纳闷,不明白对方搞什么玄虚,不耐烦中正待赶人,忽听得一位路过书生“咦”了一声,书生目光惊诧,愣愣望向宫门。

  循着书生目光望去,侍卫大吃一惊:皇宫正门,高悬金匾上,竟变成了一片空白,匾上字迹消失不见。

  皇城金匾字迹消除,就连祖皇帝的落印也告消失,在其职司其责,那位侍卫只觉脑子里嗡嗡一阵怪响,金匾出事,他们这些看门人难辞其咎,但这种诡怪事,凡人哪能想到缘由。

  妩媚和尚依旧笑着,柔声安慰:“不必担心,不止这一处牌匾的,整座皇城都已无字,是仙法使然,不算你失职。”

  侍卫听了立刻拔刀,但不等他做出叱喝,身后宫内突兀振起一声断喝:“凡人退散,妖僧休走!”

  喝声落,弧光起!

  皇宫大内遭妖法挟持,镇守此处的天宗弟子立时察觉,追究灵元波动,守宫修家已确定和尚作祟。

  今时轮值、镇守凡间皇廷的天宗弟子来自涅罗坞,列位真传弟子次席,早已晋入元神境界,有本领也有年纪,是启巧、蜂侨的师兄,身承道统,道号清罗。

  清罗遁剑而来,人至则剑至,一击如雷。

  妩媚和尚不闪不避,笑颜中把嘴巴一张,做吸吮模样。遁剑急攻的清罗只觉莫名怪力涌来,以他元神大修之力竟全无反抗余地,连人带剑被和尚一口吞下!

  人、剑入口,和尚嘴巴一漱,喉结一滚,叮当碎响中扭曲长剑吐到了地上,人却被他直接吃进肚囊。

  下一刻,和尚肚皮微做震动,嘴巴再张,一副血淋淋地骸骨被他吐了出来。

  皮肉留下、精血吸干,骨头就算了。

  和尚觉得,吃人应该有吃人的规矩,要吐骨头的,否则岂不成了野狗土狼。

  他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和尚。

  第九百六十一章 天下废,速归宗

  大惊失色!

  见到来自天宗的真传高人,居然连片刻相斗过程都不存就被妖僧直接吞吃夺命,往来百姓、门前侍卫谁能不惊。

  大惊过后即为大乱,顷刻宫前乱成一团。

  混乱之中和尚的笑声传来:“不要慌,今天我只吃姓白的。”

  白翼为大洪祖皇帝,皇族血脉皆为白姓人。和尚觉得吃吃喝喝这种事情是很讲究的,龙子龙孙才能勉强配得上自己的舌头,普通凡人他不屑去尝。

  笑言一句,和尚抬起头,望天、重复:“我只吃姓白的。”这一次言出而法随,一声声惊骇长呼自皇宫内院和京城各处传来。不止皇宫,而是整座京城之内,所有白姓之人都被一道黑光裹缠,向着和尚飞来。

  被擒者众,也不全是皇族子嗣,京城之内许多与皇家无关但也姓白之人皆遭连累。

  大口张,妖僧笑,但他才吃到第一个“白姓人”就猛一皱眉头,噗的一声将入口之人又吐了出去:“怎么一股铜臭味道,恁地难吃……想起来了,大洪朝有个修银子的祖皇帝,就是你吧。”

  白翼也在皇宫之内,自封五听行功入定,直到涅罗坞清罗出剑前他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待清罗叱咤后白翼惊醒,可还未等起身出来查看发生何事便遭怪力捆缚,第一个飞入妖僧口中。

  不知是不是“入口”以至缚身怪力散去,白翼被吐出时周身一松,得脱自由,当即长袖猛甩,弹指间玄功疯转。七宝七剑十一斗战重术,二十五道杀劫并起,暴风骤雨般向着妖僧打去。

  妩媚和尚屈指轻弹。

  凡人饭后出门,走到街上发现袖子上沾了一粒饭粒,轻轻一弹……全无两样的动作,全无两样的轻松,诸般杀劫尽破、白翼也中妖僧一指轻弹,身体直飞九霄。

  一指打发了白翼,妖僧再笑再张口,并未因白翼身上的铜臭味道影响胃口。

  一口吞去千百人,再一口吐出万根骨!

  打个饱嗝,抹去唇角残留的一点血迹,和尚舒口气:“无字宫,无主宫,还留着做什么。”

  轻挥袖,疾风起,诺大皇宫刹那夷为平地。

  不是飓风掀顶强风破壁,而是风过,重重大殿陡然齑粉,如烟散去再无一点痕迹。

  夺字、吃人、毁宫后,和尚笑弯了眼睛,转身离开。

  不止京都一城,六百里外晋阳城,东土北地太候城,西方铜川郡,南方洪洞郡……还有真页山城,凡洪朝皇族王爷封疆所在州府,皆有和尚入城来,夺字、杀白、灭府邸!

  短短盏茶功夫,大洪皇家白姓之人百人丧九九,皇廷血脉绝灭,一千六百八十年长盛皇朝被连根拔起。

  甲午年己巳月乙巳日,五月初六,大洪亡,天下废。

  京城中的吃人和尚消失笑着离开时,东土南方、伏川真人正带着刚收入门墙三个月的幼徒路过巫峡。

  巫峡山岭内有一门道宗,规模仅次于诸大天宗,是真正的修行大派。巫峡道宗在天元、弥天台封山不久后也告闭宗。

  修宗封山,不得入内也不得直接从头顶飞跨,伏川掌门带着弟子小小地绕了个圈子,从山侧飞过。

  巫峡道传承久远,内蕴深厚,算得道家盛地之一,伏川一边缓缓飞行,一边伸手指点,给身边幼徒解说山中风光。

  伏川真人是洞府散修,不存什么门宗背景,但此人修持非凡且交游广阔,与东土的道统门宗都有交情,更被天元山地剑真人引为知己。人以群分,看朋友是何等人物,也不难猜测伏川真人有怎样的本领。

  正指点中,伏川真人忽然“咦”了一声,精修之人一目天涯,他看得清清楚楚,大山深处、巫峡道宗所在地方,十余名道士正鱼贯而出,灰色道袍上纹绣小小一个“巫”字,正是巫峡门下弟子。

  伏川真人笑了起来,拜云驾直飞过去,落地后拦住那些道士,问礼过后笑道:“恭喜巫峡道宗重开山门!还请道友代传茅居真人,老友伏川拜访。”

  茅居为今代巫峡掌宗人,闭宗前他和伏川多有往来,千多年的朋友了。

  见老友叙叙旧,还要问问他为何偷偷摸摸把山封了。

  伏川不是无名辈,他不识得对面的小道士,巫峡道的晚辈弟子却听说过他,听过报名后小道士笑了笑:“我家掌门不见客,伏川真人来得正好。”

  这是什么话,伏川真人被他说得愣了愣:“什么正好?”

  “伏川真人威震一方,就算这趟不去找,以后也会要专程登门去杀。”嘴上连毛都没几根的青涩小道笑着,挥手一指点向伏川面门。

  小道士的动作并不快,也看不出什么力道。可威名显赫、修为深厚的伏川逃不掉,一纵千里的叶惊云锦尚未铺开就被小道士一口气吹散,曾斩杀过无数妖魔的沉木虎刺才出鞘就告崩碎,之后伏川真人的额头被一指洞穿。

  逃出肉窍的元神被捏碎,魂飞魄散。

  刚收入门下的幼徒被直接扭掉了脑袋。

  小道士用伏川真人的道袍擦了擦手,微笑望向与他一起出山的几位同门:“对不起,让大家久等,我们继续赶路。”

  ……

  伏川真人倒地一刻,东北八千里外,道宗圣地天云山中玄光一振,旋即散去。

  黑色光芒消散同时,行运了几个甲子的护山大篆也告撤销,封山已毕,一道道云驾冲天而起,三千天元精锐背长剑持拂尘站立云头,重重紫鹤天云飞遁方向直指东南、离山。

  长剑除魔,拂尘掸心,两样法器为道宗弟子常见、常用之物,不过今日天元道弟子所持法器稍有些古怪,背后长剑剑鞘都是黑色。手中拂尘亦然,纯透黑色。

  天元道破禁,弥天台开山,坐落西方的雄伟大庙响起隆隆钟声,方圆千里可闻,一群群和尚飞出山门,不同于天元道众人赶赴一个方向,群僧甫一出山就四散纷飞,东西南北各个方向皆有,专还又一路去往大漠、古城方向。

  黑袈裟、黑香疤,还有他们敲响的钟,每一声洪钟振鸣,都会自大庙中振起浓浓乌光,飘于天、经久不散。

  这黑色来得很好看,注目稍久便会沉迷其中。

  僧道两座天宗弟子飞天之际,白翼翻滚下坠,摔入一条奔腾大江。正是大江急弯处,水流湍急浊浪轰轰。就因浪涌奔腾气势惊人,是以此地为东土一处风景名胜,澜江虎跳峡口,相距大洪京都一千一百里。

  白翼身中一指,被弹飞一千一百里。妖僧巨力侵袭,白翼修元崩碎、筋骨寸断,但他精修银上欲望,元神比着同境修家要强韧许多,遭重创濒于消散,但此刻还能勉强坚持一阵、勉强维持住一个形状。

  是以白翼落入江水时候还活着,这是妩媚和尚没想到的。

  江水浑浊,淹入口鼻,白翼只觉双肺针扎般剧痛,奈何无力挣扎,被激荡巨浪抛起扔下,天旋地转中混不知身在何处,自忖必死之时忽然一股柔和力量用来,轻轻将他包裹、浮上半空,跟着白翼眼前一暗,一个人遮住了阳光,声音惊讶:“白翼?你这是怎了?”

  目光已乱,又因背光,白翼看不清是何人搭救自己,但他识得这个声音……当年就是这个声音在真页山城对他说:你家羽成儿郎天资卓然,可愿让他随我去离山修行……离山掌刑,长老龚正。

  白翼双目通红、声音干涩:“皇城遇袭,青罗真人被妖僧残杀,城中所有白姓之人尽遭屠戮……求仙长……”

  龚正是出宗办事,正好途经此地,遇人落水施法相救,闻听白翼之言龚长老大吃一惊,不等说完已然遁起云驾,带上白翼飞纵急急,向着京城赶去,一边追问事情经过一边注入真元为伤者止痛疗伤,同时将两道剑讯打出,一去离山一去涅罗坞。

  妖人袭击凡人皇城,事关凡俗气运绝非等闲事情,须得通传门宗;镇宫之人为涅罗坞弟子,清罗惨死,不知涅罗坞是否已经得知,又或者此子殉难前会传讯门宗,龚正也要问个清楚。

  白翼是在入定中直接被抓来、吞掉、吐出、弹飞,他自己都不晓得怎么回事,如何讲与龚正,唯一能说清楚的也只是妖人的模样,但还不等他说什么,一道金色剑讯跃出空气,落入龚正长老手中。

  接讯一瞬龚正就微微皱眉,回讯不可能这么快,这个时候自己打出的剑讯应该还未到门宗。还有,他识得,这枚剑讯并非留守宗内、代掌门务的虞、樊两位长老,而是沈河的剑讯。最近这段时间里,沈河似是又再参悟清冷剑唱之外的什么秘法,轻易不会出关。

  待龚长老读过剑讯,脸色彻底变了,铁青!

  掌门剑讯,告知龚正离山刚刚收到紫霄国的急讯,紫霄遇袭,危在旦夕;掌门谕令,龚长老就近速去紫霄驰援。

  京城要紧还是紫霄要紧?龚长老不选,只听掌门法旨,就此陡转云头驰援紫霄。

  疾驰了一阵,他收到了涅罗坞的回讯,长老识得,传讯过来的正是涅罗坞祭酒谢老三的讯器,可“开讯”之后传出来的声音绝非谢三祭酒的粗犷嗓音,一个阴柔平和的陌生男子声音、带笑:“好叫龚长老得知,涅罗坞已亡,勿要再做惦念了。”

  不等龚长老有什么反应,又一枚来自离山的金色剑讯到来,仍是掌门谕令,前令更改,新令只有短短三个字:速归宗。

  第九百六十二章 昏庸谕令,不听不听

  “求请大人出兵!”花青花动大礼,跪拜尤朗峥面前。自从花青花晋升一品大判,尤朗峥就再不许施此大礼。

  但这次花青花忍不住。高悬冥殿的那盏巨大铜镜上,中土阳间突然掀起的大祸尽显,再不去救阳间凶多吉少。

  尤其让花青花心惊的,今次并非人间内乱,无论摧毁皇宫的妩媚和尚,还是解封破关的诸宗修家,里里外外都透出了墨巨灵的影子。

  曾经为祸幽冥,险险就摧毁轮回的墨巨灵。

  即便陨星灭世都按兵不动的尤朗峥,这一次不存丝毫犹豫,伸手扶起花青花,同时对妖雾说道:“点官!”

  点官如点将,点将即为召集八方手下。不过“点官”只限于阴阳司大小各衙判官与得力鬼差,只是阴阳司自己的力量,幽冥中乱战一团的鬼王势力不在征召之列。

  与当初阴阳司只以判官本部人马和狼魂大军去战西仙亭一个道理,对墨色浸染,普通猛鬼难以抵挡,真要鬼王带兵上去反而添乱,可若只让鬼王来帮忙又不许他们带兵,那些鬼王又会诸多推托。现在这样的情形,尤大人哪有和他们磨牙的功夫。

  着妖雾点官后,尤朗峥再传令:“唤醒七十三链随我去往人间,花青花驻守封天都;众官集结后以贺余为都统,赶赴人间……”

  点官、调兵须得一些时间,虽快,但阳间祸事起得更快,尤朗峥不等,要带上七十三链先去驰援阳间,可他连串大令尚未说完,不远处正调运大人印鉴传令的妖雾忽然惊呼一声,跟着快步跑到尤朗峥身前:“启禀大人,只、只有两千三百十七司接令。其他司衙没得联络,令鉴打过去即被弹碎。”

  尤朗峥声音顿止、面色铁青。

  幽冥阴司,正印判官一万三千七百整,掌管大小府衙万余座,除去封天都总衙会有多位判官司职,其他司衙基本基本都是一官守一衙,万余阴司衙门,只剩两千多接下了妖雾传出的大令,其他司衙失去联络。

  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阴司各衙每天都要向总衙报备公事,且司衙间都有远古时设下的法阵,一出事情随时都可联络彼此。这边判官开阵、打个喷嚏,这边“嚏”字未落那边就能听到“阿”了。

  今早时候还一切正常,其后未见有一衙示警,就那么全无征兆的万于阴司衙门……没了?

  这场风雨浇穿了阴阳,不止人间有大祸,幽冥一样遭劫数。花青花心中沉沉一叹,晓得阴司已经自救不暇,无力再去管阳间事情,而短短沉默了一阵的尤朗峥长吸了一口气,目中阴鸷犹存但面上清冷散去,尤大人已然归复镇静,新的一品判官大令,自他口中连串颁下……

  莫耶,丽山脚下的苏景伸了个长长懒腰,对身边不听说道:“时候快到了,该回去一趟离山了,这次可能会多待一段时间,送他最后一程。”

  苏景不知阳间劫难,他说的时间是掌门人沈河的时间,他说的最后一程是沈河的最后一程。

  他从十一世界回来的时候,沈河距离元神境三千年天治只差五百年多些,苏景在莫耶雕山划境快五百年了,掌门人所剩时间不多,最后这二三十年苏景会驻道本宗,别离前总要有一场相聚,不算辜负。

  将不听收入洞天,心念送出着小金乌自行吩咐,苏景动身赶赴古阵。

  抵达莫耶一端古阵,苏景不知为何忽然面现喜色,脱口笑了一声“妙极”。

  就在这时自他身后跳出来一个胖墩墩地小矮子,拈花神君自裁赶来寻主。

  见到苏景,拈花顾不得解释什么,一把拉起他的手,急慌慌:“快随我去接人,去法阵……咦?”话说一半他发觉原来苏景就在古阵前,明白得很,拈花白死了。

  可是这次拈花一反常态,非但不曾抱怨半字,反倒是满心欢喜,连连道:“正好、正好……”

  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正好”,苏景面前古阵忽然涌出来一群人,赤目真人领队,无双城孙希佳紧随其后,大师姐身后是一群无双城弟子,大都资质不凡,但入道时间尚短,尽是些年轻人,或怒形于色或面色沉重,乍见苏景又都亮了眼睛。

  无双城也算是苏景的嫡系人马了,不等孙希佳相报,古阵玄光再闪,又是近百人涌了进来,这次苏景变了脸色:新一批入莫耶之人,各个有伤在身血染衣襟,严重的肠穿肚烂断肢少臂、轻些的面色苍白目光散乱,这群人中一人为挚友、几人还算熟悉、大多并不认识……不认识人,但他们的衣着肤色熟悉得很,涅罗坞法袍。

  来者皆为涅罗坞弟子,启巧正在其中,下颌、胸前满满血浆,显然不久前曾大口呕血,人已昏厥过去,眼角含泪。

  救护同道责无旁贷,但人非无情物总有远近亲疏之分,苏景急忙将启巧抢入手中,一道真元送入其身,启巧伤重命火微弱,但总算还活着,这让苏景稍觉安慰:“回去再说。”

  无双城群徒来投、涅罗坞弟子重伤,苏景哪还会不晓得中土出事了,即刻返回中土。

  刚刚进入莫耶的众人不存犹豫,健者搀扶伤员追随苏景一起入阵返回中土。

  古阵摆在那里,天宗修家来得,墨色信徒也来得,莫耶地本就不存安全一说,孙希佳等人过法阵只为投奔苏景,苏景去哪里他们就去哪里。

  阵法跨界,苏景重返中土,才刚立足稳当,他面前百丈地方忽然法芒流转,三十余人突兀显身。

  显身之时、摔倒之时,来的也是一群重伤之人,巫袍蛊冕眉间紫线,来者皆为紫霄传人,紫霄尚尚、苏景曾见过的头顶生角的紫霄皇孙都在其中。

  此时苏景注意到一个细节,启巧来了,但他师尊红袍谢老三未至;紫霄天才皇孙来了,将其视作掌上明珠寄托重望的东宫娘娘紫游牵未至……无论涅罗坞还是紫霄国,来到此间的伤者全是年轻人,无一长辈。

  仍是不等来人说明发生何事,苏景忽然眯了下眼睛,转目向着东方望去——地平线上,十余道身形显现,黑袈裟,黑香疤,僧袍袖口纹绣弥天台标志的和尚。

  人在远处,但墨色气意已然直侵苏景五感深处,来者完全不隐瞒自己的墨色修持。

  为首僧侣曾在弥天台赴离山迎取真经的大典上与苏景见过一面,法号鎏光,以前在弥天台闭枯木关做自苦修持,以前几乎足不出寺、根本不过问世事。

  上次见面时,鎏光肥胖但苍老,苏景之所以对他还有印象就因他居然是个胖苦修。今次再相见,鎏光眉目依稀、五官未改,可身上那份苍老之意一扫而空,仍老、却饱满圆润。明明是个老头子,但又是一身“婴儿肥”似的圆润体态,再加上头顶九点墨香疤,显得诡异非常。

  “没想到,几家天宗还在宗内设下通往古城的遁身阵……可又有什么用呢。”鎏光说话,一句话中,从大漠的地平线上走到苏景面前十丈处,站定,对苏景微笑。

  大漠古城中设有去往莫耶的法阵,苏景自十一世界回来后要去莫耶,这是弥天台闭关前的事情;和尚们不晓得的,就连苏景都不知道,离山上精通阵法的秦、雷两位长老,在破解封印、精研古阵的过程里,自前辈仙家的法术中得到颇多启发。这些年一直精研不辍,大约一个三十前,两位长老终于“创法”成功,布成“遁身阵”。

  阵法成形了,但内中法术还有几处题目难解,所以两位长老创出的“遁身阵”大有缺陷,要想成阵非得借助沙漠古城的阵力,便是说无论起身阵法设在何处都行,可落身之阵只能设在古城古阵方圆千丈内。

  其实假以时日,以离山的大好法术,定能破掉难题,创出完美的穿遁之阵,不敢说打通两座世界,至少阳间设阵无处不可去。可惜,缺的就是时间。

  而莫耶被沈河等高人看作中土的“退路”,是以这道并不完善的阵法也在成形之初就被启用,除去当时封山的僧道两家,包括无双城在内其他几座天宗都设下了此阵,原意是万一浩劫到来,各天宗能以此阵向莫耶输送生灵火中,往来大是方便。不是离山不想多设阵,只因布阵麻烦,三十年间才勉强完成这几座阵法。

  劫乱来得如此快如此狠烈,紫霄、涅罗两大宗甚至都未能坚持片刻就告覆灭,只来得及将一些晚辈送过来……为何不存长辈,正道天宗,不止离山一家“不敢辜负天地,不敢辜负那些把孩子送来的父母”。

  老鹰不是没有逃命的机会,至少个别老鹰可以逃,但为掩护小鹰,宁愿死战不退。

  至于无双城,孙希佳也不晓得究竟是来灭无双城的邪魔动身晚了还是今日无双城实力不比普通门宗、邪魔的第一波杀伐不屑来此,在她得到消息涅罗、紫霄遭难时,无双城风平浪静、并未发现可疑之处。

  但孙希佳不作丝毫犹豫,立刻传召同门,带上门宗重器与经法进入遁身阵,来和师父汇合。

  修炼时对自己严格苛刻,古法修持不算还要再去幽冥历练;遭劫前当机立断绝不作无谓逞强,绝不拿同门性命和无双未来挥霍,这是希佳丫头的聪明之处、可爱之处,也是苏景为何选她来做无双城主的原因。

  苏景正想开口,忽然抬起手自空气中捏出一枚蝴蝶,幽绿色的蝶子,双翅花纹合成一幅青面獠牙的鬼面,上次回归中土前炼制、以阿骨王袍内的法度炼制的小玩意,能穿透世界穿载灵讯。蝴蝶虽小但炼制不易,苏景只炼成了一枚,将其交给沈河真人以防不测,万一有事沈河能以此蝶直接传讯于他,省事、且快。

  蝴蝶振翅,苏景听讯,而后笑了下,居然将蝶讯如实告知鎏光:“我家掌门命我固守此阵,接应撤退到此的同道,每隔一个时辰离山都会传讯我一次,什么时候离山剑讯没了,我便撤入莫耶、捣毁那边的阵法。”

  鎏光笑了,摇摇头,听小孩子说可笑话的模样。

  ……

  “天元道三千墨剑弟子已到三千里外。”九鳞峰上,虞长老将刚刚得到的探讯报知掌门。

  沈河身边,诸位长老;

  长老身后,离山真传;

  真传外围,内门弟子;

  内门左右,外门、记名、离山大妖……所有离山门徒皆背负长剑,严阵以待。

  “是不是我平时太和气了?所以你们造反了?”沈河侧目,望过身边众人,似笑非笑:“谁都不肯走么?”

  紫霄国、涅罗坞弟子能去沙漠古城,离山传人自然也能去,但无人走,真就没有一个人。

  入道之初,真的没人想过要和离山共存亡;修行之后,我与离山不离不弃却成了本能。大难临头时,什么号令什么法喻都不算数,只有本能做主,仅此而已。

  虞长老正想开口敷衍,掌门面前突然跃出了一只背衬鬼面的幽绿蝴蝶,不是密训,蝴蝶口吐人言,是苏景的声音,只有两字轻轻:“不听。”

  掌门谕令?不听。大不了将来被逐出门宗呗,到时候又能大喊“今生此世苏景不弃离山”这等豪言,小师叔本人还是蛮期待的。

  再说苏景斗战即为撒泼,什么时候给自己留过后路!掌门让他守后路,何等昏庸谕令,不听不听。

  离山才是苏景心中最后的“退路”,没了离山,今生此世便退无可退,去他的莫耶也去他的飞仙!

  两字不听是苏景的答复,不过他可不知道离山此刻的“场合”,这么直接驳斥掌门,虽也算替所有离山弟子喊出心声,可未免太削掌门的颜面,尤其是沈河刚说大家都造反了。

  有人想笑,不太合适,红长老是永远向着师兄的,提师兄解围:“当是师叔的灵讯传错了地方,他可能是要喊媳妇,结果误传来离山。”

  听了她的解释,本来不想笑的人都笑了,就在一群精修者的笑容中,离山中层层水光流转,水幕天华大阵行转开来。

  自发之阵,天元弟子逼近离山。

  第九百六十三章 剑出离山,不血不归

  大漠、古城,赶来投靠苏景的一众残兵被收入洞天,苏景身后只有三尸,面前十余墨沁妖僧。

  曾经名震中土、慈悲处处的弥天台高僧,今时为祸天下横扫苍生的妖孽。

  少有的,三尸面色凝重,各自抬手自童棺内取出星索长链。

  七大天宗,无双势微不值一提,僧道两家入魔,涅罗紫霄顷刻覆灭,只剩大成学与离山,前者情形不得知,后者正遭重兵临境……八方发难,雷霆一击,墨巨灵的猛击来得如此狠辣,事事都把握十足,既然敢找上门来必定胜券在握……三尸没办法不凝重,今时情形来得太严峻,已然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深吸一口气,雷动忽然面容扭曲,单手捂住小腹:“肚子疼!”

  “让你别吃烤蝎子,你非得吃!”赤目眉头大皱,很不高兴。

  拈花心眼软,关切老大病灶:“要拉稀吗?”

  “嗯。”雷动愁眉苦脸的点头,而点头一刻便是杀伐起时,三条星索如龙,自三个矮子手中疾飞去,向着前方妖僧狠狠打去!

  星索动时,两件事同时发生:

  苏景眨眼睛,整个人就此消失不见;

  十余妖僧同做冷笑,身形转转也告消失不见!

  三条星索都打空了,大漠地面被抽出三条望不见底的巨壑,可无论苏景还是妖僧全都不知去向……三息。

  三息过后,三尸前方百丈地方,虚无空气中忽然血泉喷溅!带了热气的血浆自空气中乱喷乱溅,场面触目惊心。

  大片血浆落地同时,苏景与十余妖僧再度显身,不过苏景是站着的,面上带笑、唇角的弧度残忍而妖冶;妖僧却是“散落”的,几百片、残肢断骨碎肉团团。

  三尸都吓了一跳,苏记少东家是厨子,偶尔也当屠子,不过这么彻底的屠子可从未见他做过,苏景顾不得解释什么,腾身东去,驰援离山!

  ……

  东南,离山,水色流转,化利剑匡护离山,一阵水幕天华,秀水化剑千万,每一柄灵剑剑锋都指向十里外三千天元墨道。

  三千道凝止云驾不再前行,只有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小道士脱队而出,又再前行了千丈,一边缓缓飞着,一边目光错动,上下打量着正行转急急的水幕天华大阵。

  大阵凝势饱满,但并未强攻,群群长剑围拢着离山如鱼穿梭,无声却饱蕴杀气。

  行千丈,笑意浓,小道士止步,手中拂尘向天一挥,口中长长呼喝,其声悠长慢慢:“天将墨,离山墨。”随后,他笑得更开心了——名动天下的离山护篆水幕天华,在他看来真是个笑话。

  黑色拂尘挥动,一起一落,朗朗苍穹猛渗出浓浓墨色,如乌云铺天,眨眼后墨色急沉,正砸中匡护八百里离山的灵水万剑、水幕天华!

  轰隆巨响震人心魄,这声音来得太沉闷、太压抑!闷响尚未散去时,水幕天华就先散去了……连串惊呼自离山前响起:离山前设有岐鸣剑碑、设有明月道场,两处地方常年汇聚大群修家,来自五湖四海门宗各不相同。

  刚刚离山弟子已经传报这两个地方,妖邪将至,其势惊人,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众修家可入离山避祸、也可就此散去逃命。

  话说得明白了,但没几个人离开,没谁觉得离山会输、也不觉这天下有什么地方比着离山脚下更安全,既然如此何必离开。

  待见到来得居然是怪里怪气的天元弟子,众修家更好奇了,更没人肯走,大都留下来看这场热闹……只是没想到,这场热闹来得太大了!人间第一天宗的护山大篆,难抵小道士挥手一击。

  这样的小道士,天元道来了三千个。

  小道士笑着,转回头望向身后同伴。后方群道中又有九十九人飞出大队,与第一个小道士汇合。

  一百墨道结方阵,与之前全无两样的,百名墨道将手中拂尘整齐一挥,口中六字咒飘荡苍穹:“天将墨、离山墨。”他们的声音并不响亮却说不出的高远……一盆墨汁泼到了宣纸上,会是怎生模样?

  此刻一百墨道置身地方便是这等模样,天空明明艳阳高悬,群道所在一片小小天地间突兀墨色四溢,疯狂向着离山蔓延过去。

  慌了。岐鸣剑碑、拜月道场两处修家慌乱起来,道士们唤出的墨色法度何须上前领教,只消看上一眼就让他们心头窒闷行元不畅!心头怦怦乱跳、耳中嗡嗡怪响,修持浅薄的几乎都难站稳……只因那片并未刻意针对他们的浓浓墨色。

  百名道士施法,他们的身形尽数被墨色遮掩,是以外人看不见他们的笑容,每个人都在笑,很好算的一笔账目:一个人就毁去了水幕天华,一百人足以毁去离山……正笑着,忽然一道锐意刺入浓浓墨色中!

  须臾间墨色散碎,百道的法术被锐意攻破,还有……一股血腥味道:只剩九十九个道士了,第一个小道士身首两断,人头落!

  剑华自离山起,如电闪过,破妖法,杀贼!

  剑光不落,笑声响起,同样自离山中来,虞长老的声音:“滇壶先拔头筹,师兄弟,服不服?”

  笑声回荡,刚刚斩杀了那道剑华陡转向上,冲天去。上九霄、剑华崩碎去引得空气颤颤气浪翻腾,待到气浪散去天际显现悬空山峰一座,虞长老负手站立峰巅,麾下众多内门弟子分布悬峰各出,或执器结印或端坐行法。

  若对离山足够熟悉,便能识得这座悬空山峰正是离山缥缈峰之一,滇壶峰。

  门下弟子各掌阵位,虞长老竟将自己的星峰“驶”出了离山!不止驾出滇壶峰,且还将星峰化剑,轻轻松松斩杀了妖道一名。

  百名道士都藏身墨色内,滇壶峰化剑却能准确击杀其中那个最先动手的……是卖弄么?

  就是卖弄,虞长老全不掩饰自己的得意。

  “看老虞高兴样子,还以为他一人已将天下墨色打扫干净了。”樊长老的声音带笑,潺潺流水声响起了,一条小溪跨越天际,自离山深处欢欢快快地流淌出来,溪水明秀、映于蓝天让人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好看……但问天下,又有几人能看到这溪水中藏蕴的剑意!

  “天溪”流淌,看似缓慢实则奇快,樊长老声音刚落下,天溪已经围绕着飞到离山外的滇壶峰绕了一圈,而后流淌到一旁,微一震、长溪不见又一座缥缈星峰显形:洪泽峰。

  樊长老站立峰顶,他门下弟子也如滇壶峰上的同门一般,分散于星峰各处,行法持阵。

  有人接下了樊长老的话,女子声音,带了些小小俏皮:“启禀樊师兄,虞师兄尚未扫尽天下墨色,他舍身苦战、斩杀妖孽……我仔细数数啊……数完了,一个。”

  开着玩笑,一只红色的仙鹤双翅起伏,自离山中飞出来,稍稍有些奇怪的是仙鹤满身“零碎”,口中衔着一截翠竹、颈下挂了个铃铛、头上顶了片芭蕉叶、脚上还抓着只小花猫。

  红鹤飞着,红长老的抱怨来了:“你们这些做师兄的,怎么能这么懒,自己的星峰都不会飞么,非要缀着我。”

  抱怨中仙鹤口中翠竹飞起,化作栉雨星峰,秦长老主持,门下弟子行阵;仙鹤颈下铃铛摇动,铃铃轻响中化作清泠星峰,岑长老站在峰巅;一阵风吹来,红鹤头上的芭蕉叶被吹翻,飘飘荡荡地,叶子就变成了星峰、水灵峰,风长老翻着眼睛满目虐戾望向不远处的敌人;仙鹤爪下小花猫摇头摆尾,一样化星峰,剑藏天虎魄,虎啸渚悬峰的渚悬峰,雷长老的地盘!

  岑长老笑着回答:“老雷老秦这些年忙着布置遁身阵,师妹又去闭关修剑弦,几座星峰祭炼杀劫的事全落在我和风师弟身上……忙死累死,捏一块省心不是。”

  红鹤也化形,归复星峰模样,红鹤峰上,俏丽美妇做女冠打扮,皱皱眉找不到出什么再去抱怨的话,她对岑师兄扮了个鬼脸。

  星峰化形,还在陆续“驶出”离山,形状不同,气势迥异……离山诸位长老将自己的星峰炼成了一件法器、炼成了一道劫数,事情摆在那里,除非瞎子否则都能明白。

  可见到了结果,也想象不出内中过程,那是何等艰苦的法术炼化,那是何等苦心费力的经营!这许多年里看似平静一切如常的离山,究竟为了即将到来的天地浩劫做了怎样的准备。

  水幕天华、壬水雷母篆、戊石紫剑阙三重离山守护大篆早被废弃,大篆中的法力被分别注入十几座星峰,添峰锐;再将离山灵石之库彻底掏空、所有灵石补入星峰,增峰力;小师叔带回的那一坛天水灵精,除了分给晚辈们修炼的几十滴外全部注入星峰、养峰灵;极品太乙金晶、离山重库内所有合用灵宝相融重铸、炼入星峰,生峰骨;还有所有星峰主人、离山长老的一根肋骨,七滴真修元精炼成一张本命符,打入星峰心髓,非如此否则无法彻底掌控星峰。

  肋骨好说,身魄伤对元神大修算不得太严重的损害,锯断一根骨头,修持最差的红长老也只躺了半个时辰就恢复如初。

  七滴真修元精……本命之物,本命之根,拿出体外会让修家变得虚弱,虚弱也好说,休养三五年实力就能回复如此,可即便实力无碍,到底也是伤了他们的根子!眼前无妨,但飞升希望锐减,本就难求的长生逍遥更变得遥不可期。

  离山管不了别人,也不会主动要求别人做什么,他们只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知道自己该怎样做就足够了。

  今日离山比不得往时:

  往时有九子驻道此间,天大事情九子剑下烟消云散,那时离山有剑,随时可以剑出离山。

  今日离山弟子虽也不凡,却远远比不得九位师祖。离山九子才算得剑,今日晚辈什么都不算的。离山无剑,何以剑出离山!前辈留下的大篆,能护山去不能攻敌,只是“盾”,但是保得住自己却保不得天下的离山又算什么离山呢。

  几面只能护得离山自己安危的重盾,沈河要它何用。

  沈河传令,废弃大阵;沈河传令,劈盾铸剑。

  沈河这个嘻嘻哈哈的老好人,没脾气的掌门人,不过莫忘记,五百年前提议主动攻入驭人世界的就是他!若心性如剑,你又要他怎样才能做到只守不攻!

  水幕天华等大篆只要阵基不毁,可做千万年行转,永世不坏;自毁阵法、引其玄力炼成劫的星峰法术,只能管这一世事情,因星峰法术与长老的本命符炼合一起,将来长老陨落星峰也就废了,再无用处。离山再无半块灵石,多少年的积攒储备被耗尽一空,空中宝物十者去其五,在天宗内本就不算底蕴深厚的离山,根基更加浅薄了,它已元气大伤……

  可元气大伤又如何?饮鸩止渴也罢急功近利也好,至少今日离山有剑。

  今日离山剑,十五缥缈峰。

  星峰出山,即为:剑出离山。

  盛世入极、浩劫隐隐,离山早在防!

  不过水幕天华算得离山的象征之一,多少离山弟子提起这偶尔会发动的灿烂阵法都心存得意满目自豪,沈河少年时也曾如此得意、自豪。

  所以心底对这阵法有一份舍不得,所以水幕天华还保留了一个“形状”、一个“壳子”,外表看去、灵识相探,离山发动的水幕天华大阵都威力十足、气势可怕,可它已经从真老虎变成了布老虎,徒有其表而已……

  红长老从小被师兄们宠坏了,总是个毛毛躁躁的性子……美人站在红鹤峰顶,脆声笑:“走走走,杀敌去!”

  师尊笑声即为师尊谕令,红鹤峰上诸多弟子,以剑尖儿剑穗儿为首,齐声开口笑应:“走走走,杀敌去!”喊声中红景结印持法,脚下缥缈星峰微微一颤再变作巨大红鹤,振翅疾飞化长虹,直击三千天元墨道士!

  虞、樊、岑、秦等诸多长老或展露笑容或面露萧杀,口中号令却和红景一样,一模一样的不伦不类:“走走走!”

  “杀敌去!”每座星峰弟子吼喝,每座星峰化形,每座星峰都做剑做法做劫数……杀敌去!

  剑出离山,不血不归。

  挥拂尘,墨色现,三千道的法术没什么新鲜的,只是这次人数众多,“涂抹”出的墨色更浓更重。但无用!剑芒绽放、白虎跳荡、红鹤突袭、绿竹散叶……诸般星峰诸般法度,诸般法度样样破墨!这是离山第三代不肖弟子挥霍祖宗家底打造出的杀劫,凭这三千道的墨,休想能够抹杀他们!

  墨无用,长剑起,三千墨道的动作永远都是那么整齐划一,手掐剑诀向天一点,背后墨色长剑脱鞘激起!

  黑色的剑,飞行之际拖出黑色的尾,剑如蛇,两千九百九十九剑就是两千九百九十九黑蛇……先是像蛇,但当剑碑、道场一众观战修家觉得它们像蛇的时候,它们就真的变成蛇。

  身长十里、披墨鳞、腾墨云、吞吐墨色剧毒的凶蛇,围红鹤围白虎围剑华围攻离山十四星峰。

  再没了初时的笑容,墨道个个面色凝重,以神御剑,同时手中拂尘挥舞不休,添墨添墨再添墨……或许是太入神?三千墨色道士并未发现一件事:他们还是三千人。

  不久前死了一个,如今又多了一个。

  脸上歪歪斜斜一道蜈蚣疤的青袍人,身心轻得如烟,动作轻得如烟,悄然行走于墨道阵中,好像个贼。

  偷东西,那是小贼所为。叶非是恶贼,只夺命。短短一会功夫他已经捏死了三个墨色道士,然后他觉得无聊了,突然开声吼喝:“离山沈河何在,叶非今日剑挑离山,说好的横剑相迎呢?无信之人,叶非原来高看你了!”

  混蛋么?在这个时候来剑挑离山……混蛋啊,在墨家阵中突然放声大喊。

  离山中,始终不曾现身的掌门真人传出一阵笑声……墨道阵中可一下子就炸了。叶非哈哈大笑,拔剑杀人!用手中剑去挑离山之前,最好能找些硬骨头把剑打磨打磨。

  不等墨色道士弄清楚怎么回事,突然间地下又有滚滚煞气喷薄,一头看上去颇为年轻的红袍猛鬼自地面飞身而出,扬手打出道冥间凶法,急攻墨道之阵。

  花青花入人间。

  只一个花青花算不得什么,可花青花之后还有一条粗宏巨链,七十三截的链子,世代供奉于冥殿,永镇轮回的阴司重器,七十三链!

  花青花带上七十三链子驰援离山……

  幽冥也出事了,八成司衙失去联系,尤朗峥传令能联络到的各司人马即刻归护封天都;再传令着干员去探失去联络的司衙究竟发生何事;传讯于肆悦、削朱这些一等鬼王着其务必当心……连串命令颁布后,尤朗峥望向花青花:“封天都没事。”

  事情很奇怪,封天都才是轮回中枢所在,把其他所有的衙门都攻陷至多让阴阳司公事瘫痪,但轮回仍在,世界就是安稳的。敌人不来直击要害,甚至试都不试,实属反常。

  尤大人想不通这“反常”的原因是什么,但至少他能确定封天都现在没事……可阳间有事,离山有事。

  大劫突降,熬过当头杀,之后也不会是风平浪静,漫长且艰苦的鏖战现在才刚刚开始——若连这一点都看不穿,一品红袍也不会选尤朗峥来做阴司的掌舵人。既是鏖战、苦战,尤大人就弃不得离山。是以尤朗峥改令,改自己坐镇幽冥,花青花率七十三链入战离山。

  叶非拔剑杀人,七十三链砸入敌阵。

  还有一剑光,自剑碑起,比着清风更柔顺,比着小溪更从容,瘦小的老道流水的剑!

  剑碑群修中有人惊呼:“岐鸣剑法!”

  逗留剑碑附近的修家都修得岐鸣剑法,有人以此剑相助离山没什么可惊讶的。

  黑虎掏心人人都会,张三一个黑虎掏心把李四打翻在地,不值惊讶,王五一个黑虎掏心,把一条五爪金龙的心给掏出来了,那么老大的心还怦怦跳着……谁能不惊!

  瘦小老道差不多百年前来到岐鸣剑碑,然后就常驻不走了,旁人也没觉得他又多神奇,哪想到他一出剑……物极必反,从容到巅顶,便是鬼哭仙佛惊!

  人人都修岐鸣剑,可人人都想不到、做梦也想不到岐鸣剑竟能修成这个样子。

  不过说到底,还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被一群修家大惊小怪了,只因他们不晓得瘦小老道就是岐鸣子。

  岐鸣子欠了离山两个人情:布道传艺,人间衣钵由剑碑传承;归还长剑,那柄剑伴他修行伴他成长,承载他太多记忆,岐鸣子找回这把剑后也渐渐找回大把人间记忆。

  欠了离山的情,离山不觉得什么,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情。

  所以岐鸣子还离山人情,却与离山无关。

  就在众人惊诧于岐鸣子的剑法时候,离山深处突然又传出了一声声刺耳哭号:惨啊!

  惨啊!

  惨啊!

  一声哭就是一声惊雷轰动,一声号就是一次鬼爪撕天,两字往复不断的惨叫哀号中,天空肉眼可辨,由湛湛青蓝变作淋漓血色,再之后血滴真的就从天穹上滴落下来,天泣血。

  旋即一个周身血肉模糊,身形不过五尺的壮汉自离山界内冲出,纵身跃入墨道阵中,一边哭号不断,一边随手杀人,撕、撕、撕、撕……随便墨道如何抵抗如何反击,他都不理不睬,只是不停地撕。

  撕碎,无人能逃!不撕扯得粉碎,如何映衬凶神遭遇之惨烈,如何映衬冥王对待他的手段凶残!

  上次苏景离开门宗前,留给了沈河一只盒子,里面装了个被瞑目王活炼的凶神。沈河未现身迎敌,但他打开了盒子。

  只凭三千墨道,就想拔掉离山,未免自视太高。

  还有,天将墨,离山墨?这是什么疯话,离山弟子听不得这个……

  沈河尚未出手,这一战也用不到沈河出手了。

  第九百六十四章 黑足印

  沈河尚未出手,这一战也用不到沈河出手了。

  十五星峰剑,龚长老尚未归宗,其余十四峰、十四剑足以抵挡三千墨道,再加上叶非、七十三链、岐鸣子和匣内凶神相助,大局可定。

  甚至沈河都不再关心战局,他的精神外放,人王真识巡游八方监察周围,以防再有其他墨色高手侵入。

  三千道败局已定,可身心尽遭墨色浸染之人会变作狂信徒,虽败不退、虽死不退,口中高唱着古怪的调子,神情安详且快乐,死战……战死。

  攻山者,昔日同伴,与离山同气连枝并肩护道的朋友。由此这一战平添悲壮,天元墨道感觉不到、离山弟子却深深感慨的悲壮。

  没得选,也不手软,只有杀。因为反过来也一样,若入魔的是离山,天元道也会杀法决绝……总得有人守护世界。

  半个时辰后,惨烈杀伐渐入尾声,未见有新的墨者来增援,居于山内的沈河忽然开口:“叶非,帮个忙。”

  叶非笑了,他一笑左颊上的蜈蚣疤仿佛转活、扭曲蠕动:“离山掌门主动请我帮忙?这可是件有趣事。你说吧,无论何事我都……不、答、应!”

  叶非直接回绝了,沈河却仿佛没听见,继续说道:“帮忙驻守离山,长则五天短则三日,离山暂时交给你了。”

  明显的,叶非愣了下。

  而沈河声音不停:“诸长老,并星峰,随我去往大成学!”说话同时他将正残暴杀人的凶神被收回匣中。

  不久后离山深处一道剑光破空,沈河动身驰援大成学。

  离山暂已无碍,大成学的情形犹未可知,只要那里还在抵抗,离山就一定会去救!哪怕大成学已经变成了一个陷阱,哪怕这是墨图的调虎离山之计。

  只是让那个成天将“剑挑离山”的叛徒暂代守山重责,妥当么?

  何止不妥当,简直就和命令苏景守后路一样,何等昏庸!

  不过掌门谕令就是天条,之前“造反”的诸多长老现在又都变成了小绵羊,头羊怎么领路他们就怎么跟着,并无一人提出异议。破空呼啸中十四星峰疾飞而起,追随掌门人身后向着大成学方向赶去。

  ……

  九霄云上,又西北向东南的疾驰之中,苏景突兀转向,不再赶奔东南。他已得掌门的冥蝶传讯,知晓离山无碍,他也赶去大成学,在书生们那里与沈河汇合。

  ……

  最后几剑,最后几个墨道丧生,离山前战场安静下来。

  叶非的眉头深深皱起,望着沈河与诸多长老离开方向,好半晌过去他冷哼了一声,身形一晃就此消失不见,走了?还是隐身附近?没人能探出他的身形所在,究竟人在何处只有他自己知道。

  岐鸣子也告收剑,并不远走,重新返回岐鸣剑碑处,此间一众修士不约而同向着两侧闪开,为他让出一条道路,瘦小枯干的老道走到平时打坐地方,安安静静地盘膝一坐,闭目养神再不动了。

  花青花则带上七十三链急急返回幽冥去了。

  ……

  两个人并肩行走,右手女子身姿窈窕,貌美超凡,身边男子龙骧虎步,刀削斧凿般的硬朗强壮,当真是英雄美人似的伴侣,惹人羡慕。

  可惜附近无人,见不到眷侣风姿,此处只有冰。极北之地,浩渺冰原。

  风呼号,雪飞扬,但白色的雪片才一接近两人身边,立刻就会变作纯纯乌黑。

  美人接了几片黑色的雪花在手中,咯咯轻笑:“凉呢。”

  英雄抬头吹了口气,满天风雪尽散,冰原安静下来,耀眼的白……除了脚印。两个人一路走来,身后留下长长串的黑色脚印。黑到无以复加,仿佛永远不会磨灭。

  忽然,一个生硬声音传来:“前方为我家主尊修行之地,来者止步、通名、道明来意!”喊喝之中,一个彪形大汉从天而降、挡住了去路。

  “相柳道场,我们知道。”美人声音柔美。

  英雄接口,语气平静但声音永远铿锵有力:“箕斗星上南叶、夙红拜访中土世上相柳真君,还请阁下通报。”

  箕斗星上……是个什么地方,彪形大汉从未听说过,还说什么“中土世上”,听上去好像外域来人似的。

  至于“真君”称呼,上次对付十五,小相柳显露实力,他已是“人王”,被称作真君也算理所当然。

  彪形大汉打量了对方两眼,虎声虎气道:“我家主人正在闭关,你二人不说来意无法通报,要么说清楚,要么转身回去。”

  美人夙红笑了:“中土世界啊,这等昏庸奴才处处可见。”

  英雄南叶没表情,开口对着彪形大汉吹了口气。

  大汉连反应的机会都不存,两眼一翻直挺挺向后摔去。

  倒地后大汉身躯模糊了一下,显现原形:身形巨大的七头大蟒。

  英雄南叶转目望向美人,微微笑:“夫人请。”

  美人笑得艳丽,身化黑烟钻入蛇口中,顷刻间七头蛇通体化作昏黑颜色,再过片刻黑色退去,七头蛇恢复原样。

  再过短短一会功夫十四只蛇眼齐张、自冰面上跳起、重新化作彪形汉。

  大汉眯起眼睛,对英雄南叶送去个笑容……同样神情,若摆在美人面上一定艳光四射,在大汉脸上就说不出的诡异了。

  很快笑容敛去,大汉的语气声音如常,对南叶点点头:“尊客请随我来。”

  跟随“大汉”南叶又再前行千里,来到一处冰山前面。

  冰山孤高,峰如刀、直刺入云霄。

  冰剔透,从外面清晰可见,冰峰内正“冻着”一条九头巨蛇,十八只蛇眼半闭半睁,玄光自眼中流转不休。

  目中有玄光,但目中无一物,九头蛇正入定,不知外间事情。不过这也不是说他就能被偷袭的,冰山暗藏就禁法,莫说敌人动法强攻,就是左近天地有一点点灵元异变,禁法也能立刻探知、小相柳就会醒来、迎敌。

  七头蚺被那“箕斗星上”的女子附身,并非单纯的身体被控制,而是从神魂到体魄完全被傀儡。七头蚺面色恭敬,先以双手结印,在冰山上轻轻一扣,随即躬身向后退开。

  冰内九头巨蛇眼中玄光褪去。齐齐向下望来,七头蚺赶忙开口:“有仙客自远方来,大事要与尊主商议,小七不敢擅作主张,引客来见主人。打扰主上清修,小七罪该万死。”

  九头蛇自封冰峰内,无论怎么看,他要想动都得先炸碎冰峰,实却不然,小相柳在冰内变化如意,自巨大蛇身变做少年模样,随即从冰中迈步而出。

  变化、出山,相柳闭关精修的冰峰自内到外、连纹路都不曾稍变。南叶目光赞许,不因相柳如何而是他看出了这座玄冰高峰的神奇,微笑道:“能得此冰做洞府,不知羡煞多少修家,难怪相柳先生年纪轻轻,就已修行大成。”

  无味之言,相柳懒得理会,直接问道:“何人,何事。”

  南叶先自报家门,果然,相柳面露纳闷:“箕斗星上?”

  南叶道:“我非中土人士。”

  以前素未谋面,但南叶脸上的笑容气意,小相柳熟悉得很:“域外来者,墨家的人?”

  南叶笑了笑,未否认就算默认了,直接说出来意:“一路北行,求见相柳真君只为两件事:第一事情,请真君将道场送我。”

  若把小相柳换成戚东来,此刻怕是要笑出声了,可九头蛇除了对朋友偶尔会笑,对外人从来都是一张冷冰冰的臭脸,不笑、反问:“万里无人烟的荒凉地方,你也要?”

  “真君误会了,这冰原本无用处,我要来只为将它毁去。融掉、化了这片冰。”

  相柳有些好奇了:“怎么说?”

  和所有墨信徒一样的,南叶耐心很好:“真君逍遥世外,是以不知:中土已经开战。”

  小相柳和苏景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动脑筋,那是因为身边就守着个聪明人,又何必再由让自己费心思,相柳不爱动脑筋不是因为傻,正相反的,他聪明得很,听过对方没头没脑的解释他稍加琢磨就明白了:冰原融化、大海暴涨,巨潮吞没大陆……淹了就淹了,对墨家人来说全无损失,可对中土正道而言却是天大麻烦,中土遭殃万灵被淹他们岂能坐视不理,平海退潮何等浩大事情,消耗甚剧却又不能不做,又还怎么和墨巨灵斗战。

  “第二件事呢?”相柳再问。

  南叶和颜悦色,不像个英雄更像一位好脾气的老夫子:“请先生入道。”

  墨色噬人,入道即拜墨,丢了本心本性,活成了另一个人,对此小相柳一哂,听都懒得听了,可是南叶全不会看颜色似的,一股脑地向下说道:“我家主上坐骑即为一头万寿天灵相柳,自出生之日起就与家主相伴,可惜不久前与邪魔征战中,万寿天灵相柳陨落,家主甚是悲恸。南叶愿为家主分忧,特来求请真君入道。”

  不爱笑的相柳这次忍不住笑了:“你要为家主分忧,所以就让我去当坐骑?”

  “真君有所不知,那头万寿天灵相柳虽然陨落,但它尸身中残留的三成真修精元已经被家主抽离,真君入道后若能讨得家主喜欢,只凭那三成精元,不但能够逍遥宇宙,就是占上几座世界封神立位也不算难事。”

  “明白了,你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要我道场,再给我捆上鞍子去讨好主人。”

  “真君还是没明白,其实……您没得选。”南叶笑着,对相柳身后的插天玄冰巨峰吹了口气。

  ……

  瘸子。

  走得很吃力,走在海底。

  脚步一深一浅,留在身后的脚印也是一深一浅……行走海底也能留下脚印么?别人不能,瘸子能,他的脚印是黑色,汪洋浩瀚、却洗不去那浓浓黑色。

  真是辛苦跋涉,整整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他才从海边走到西海深处,终于那片高高耸立的碑林进入他的视线。瘸子笑了,对着一条游过来向吐泡泡的小红鱼点点头:“你好。”

  小红鱼甩甩尾巴,变成了一个小沙弥,小脸稚嫩满眼懵懂,合十施礼,努力扮作大人那样说话:“敢问施主从何而来,何时造访西海碑林。我家鳌渚方丈正在陪鳌清师太烧菜……小和尚须得问明白才能去通报,否则贸然打扰了烧菜,等菜烧好了就没我的吃了。”

  “回小师傅的话,”瘸子很客气,懂礼貌:“古藏星上蒙硕,贸然来访还请见谅。此行西海碑林只为两件事,一是收字于林,神龙经传甚是珍贵,不可不收;二是诚心相邀、来请鳌渚方丈入道。”

  红鱼小和尚眨了眨眼睛,收字什么的他听不懂也不太感兴趣,请家里的老方丈入道之说却惹得他发噱:“启禀施主,和尚不一定都是方丈,但方丈一定都是和尚,哪有让和尚入道的?”

  “墨一道,神佛仙魔皆可入。”瘸子微微笑。

  红鱼小和尚不再多问了,道一声“请施主稍等我去通报”,转身就有要走,不料瘸子忽然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小沙弥就是老方丈,小红鱼就是老海鳌,鳌渚大师,你又何必自己去给自己做通报啊。”

  小和尚重新转回了身体,懵懂目光一下子变得平静了、明澈了,旋即水华流转,小小沙弥化作一尊大佛:“若无把握,施主应该不会来的……只是鳌渚想不通,我已悟空明,成真佛,你何来把握降服于我?”

  瘸子扬起双手,不同于中土人士,他每只手掌上只有四根手指,左手四指全开、右手藏起一指,笑道:“佛啊,我超度过七个。”

  ……

  樵夫哼着歌,扛着斧头走在山中,打柴为生的人在山中行走再也正常不过,可是这座山不对……山体如琉璃,仿佛被烈火反复烧炼过千万次,通体透彻。琉璃上岂能长花植草,这是座光溜溜的山,不存半棵树。

  山如天魔独角,一峰独起气势桀骜。

  这样的怪山,放眼中土世界至此一座:当年焚穷大圣道场、今日离山剑庐,南荒天斗山。

  莫说此地光秃,就是满山好柴木,又哪有樵夫赶来这里伐木,可是这个樵夫不在乎的,面上笑容和煦,脚步扎实沉稳,一步一步向着山巅走去,一步一个脚印,黑色脚印。

  正走着,前方高处五个人显身拦住去路,祸斗家霍老大夫妇并肩、小金蟾青云搀扶着姑婆裘婆婆,黑风煞独立一旁。五个人分作三个方向,对樵夫结做包围之势,地主霍老大才沉声发问:“何方神圣,破我璃璃水墨,擅入天斗山。”

  “此山曾有大圣成道,山中记载当有些意思,此行两件事:收字、杀人。”樵夫用“砍柴”的语气说出杀人,随即笑了笑又补充道:“或者收字、收徒。第二件事究竟怎么做我无所谓的,你们选吧。”

  说着他把肩膀上的斧头卸了下来,斧头拄地、当的一声轻响,而后诺大天斗山竟无法承受着根斧头的重量,开始向着地下迅速沉陷。

  ……

  黄脸女子抱着个婴孩,行走山林间。

  东土汉境与南荒妖域的边缘,山林中猛兽无数,莫说妇孺,就是壮汉结群闯进来也休想再活着出去。

  黄脸女子却不理环境如何,赶路同时只顾着低头逗弄襁褓中的小娃。

  小娃是个怪胎,他没有眼睛的,双目地方一片空白,白皙皙的皮肉。但黄脸女子的逗弄他都能察觉,咧着嘴巴咯咯咯地笑。除了没眼睛,这个孩子双手始终紧紧攥拳,从未摊开过手掌,好像手心里藏了宝贝似的。

  黄脸女子身后也有脚印,黑脚印,可更古怪的是她一个人行走,伸手的脚印却是两副,一副她自己的,另一副很小,只才两寸方圆,除非婴孩否则谁也不会有这么小的脚。

  行走了一阵,黄连女子驻足,抬起头开始四下打量,儿子是怪胎,她正常得很,面皮焦黄长相平凡,一双眼睛却是水汪汪的,张望过后女子对怀中孩儿道:“没见到疙瘩山啊……听说这老蛤偶尔会打哈欠,你我不会走进它肚子里了吧。”

  婴孩闻言扬起了他的小拳头,手摊开,手心处赫然生了一目。

  掌心乌珠儿灵活,上下左右地转动着,片刻后婴孩重新握拳,开口:“不是肚子,老蛤不在此间,算她的运气。”

  黄脸女子撇了撇嘴巴:“那你我该如何,留在这里等?”

  “谁知道它几时回来,干等无益。布下一道灵通阵,待她归巢时你我可立时知晓,再赶过来就是了。”婴孩人在怀中,可地位还要更高些,黄脸女子对他言听计从,即刻就出手布阵,不久后阵法完成,女子又说道:“蛤儿恋巢,轻易不会离开巢穴太远,或者……你我在附近转转。”

  “嗯。”婴孩点头答应,随即又道:“我饿了,你该喂奶了。”

  女子立刻解怀、哺乳。模样姿势和中土阿姆也没什么两样,唯一一点区别仅在婴孩吃奶时,口角溢出些乳汁来,是黑色的。

  第九百六十五章 正气亭中正气歌

  大成书院,大成学。

  大成学是一座修行宗派,但宗内修家从来都已学生自居,所以他们的门宗也是一座书院。

  书院起于山脚,一路向上,沿山四壁庐、堂、舍、亭诸般楼阁或精致或舒雅,不似佛道天宗那般有雄伟大殿有沧桑神迹,也不似离山涅罗坞那般注重自然追求灵秀,大成学不厚重、不轻灵,它求的是一个:雅致。

  读书人悲于天悯于人,有千万情怀万千意气,不过总也抛不开心中的一份“舒雅”思意。

  大成学,剔透书生玲珑苑,很漂亮的地方。

  可现在,哪里还有半个“雅”字!

  天是黑的,地是黑的,四面八方尽是滚滚墨色,书生们甚至分辨不出这黑色的“东西”是雾是风是云还是烟。就只有秭归先生、木恩先生和书院内有限的几位绝顶高人才能看出真相:那“东西”什么都不是,它只是颜色,单单纯纯的黑色。

  黑色沾了风所以风变了乌风,黑色沾了云所以云变了乌云,黑色沾染了天地所以天地尽做墨沁,三千里一方世界全都变作黑色,就只有着正中央、大成学,还保留着真正属于自己的颜色,还未被墨色浸染。

  不是所有的大成学。五百里书院,已经沦陷大半,五百里书院外围尽告陷落,只剩最后两百里方圆……

  两时辰前,书院所在大山地下突然爆起一声闷响。五百里大山都为之晃动,旋即墨色突兀降临。先是浸染八方随即又向中央汇聚,怒潮湮天之势急攻大成学!

  护宗大篆开启,重重紫金意气匡护书院,但在燃香光景过后大篆就被墨色彻底、崩溃。

  秭归先生祭出书院重宝洒金贴,道道金光大篆仿佛烟花灿烂,四散飞纵冲入墨色与邪法剿杀一团,暂时护住书院安稳。书院内各庐“执学先生”开启本庐护阵,护阵自行循转无需修家看护。随后先生们带领座前弟子有序后撤,去往山顶,书院核心重地:正气亭。

  一个时辰后,洒金贴威力渐散,墨色攻势却愈发凶狠了,层层涌入书院,一座座学堂书阁再次散起紫金意气。本庐护阵威力绽放,各自为战截杀墨色。

  可惜,墨色势大,外围各庐难做太久坚持,被一座座侵袭,又再大半个时辰过后。书院大半沦陷,只剩最后两百里山、两百里院。

  不过战事虽突兀、墨色攻势虽强猛,但大成学于最近几百年间准备充足,大篆、重宝、小阵三轮守护此起彼伏,争取得最最关键的“时间”。宗下学生撤退有序,伤亡并不大。

  只是……再两个时辰之后?当墨色将五百里大成学尽数攻陷,此刻幸存众人又将置身何地!

  前面两个时辰里,书院内实力最盛的木恩先生左手卷右手剑,七出七入大成学,巡弋墨色以求找到施法敌酋,奈何墨色诡怪压抑灵识。平日里木恩先生心念一转真识可做千里巡游,一虫一草尽收眼底;今次人在墨色中,灵觉、真识却至多只能探出百丈方圆。

  木恩七次巡弋皆无功而返……

  “何岳学堂陷落。”

  “阳齿亭陷落。”

  “山舌、狐笔两院陷落。”

  ……

  山巅顶、正气亭中负责监察御守战况的弟子声声传报不休,没有好消息。

  名为“亭”,实为庐,巨庐,大成学门下七千门生尽在其中丝毫不显拥挤,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掌门人。

  战事大不利,秭归先生的面色却是平静的。真的无路可退么?

  亭前有法阵,直通大漠古城,想走随时都能走;亭中有人王,书生化字以卷藏兵,再请人王执剑携卷,很有机会冲出墨色笼罩;就算书生意气,讲究学在人在、宁死不退,也大可向别宗求援求助的,但秭归先生不走、不退、不求援。

  书生意气是没错的,宁死不退妄自连累门下性命却非真正大学所为,所以不退是因不用退,所以不求援只因无需援兵,大成学尚有一战之力、大成学尚有杀敌、破敌、胜这一战之力!

  秭归望向几位同辈师兄弟,或是长袍锦绣气势饱满如当场翰林,或是形容俊雅气韵洒脱如饱学散人,或事眉目尖酸衣衫陈旧如不得志老秀才,一群老头子迎上秭归的目光,都在微笑点头;秭归望向木恩为首一群晚辈精锐子侄,孩儿们面色期待合手执礼;再望向亭内七千学生,所有人都躬身,都微笑,都期待,面上有因门宗遭袭损失重大而生的悲愤,但眼中更有因即将发动反击、即将重创仇寇的兴奋!

  亭内,大成学学生七千一百三十三人,站得很随便,不成排不成列却成阵……看似散乱,实却错落有致,若将视线拉高再拉高,便能看出七千学生所站位置,正是十一枚大字:正、正、正……十一个正字!

  图腾之“正”、象形之“正”,甲骨之“正”,古时祭器中天之“正”……从古至今,两河、东土汉家发源至今,正字的十一种写篆、写法。

  正气亭内十一正。

  护山大篆、洒金贴、各庐堂小阵,法术之下是宝物,是心血,是门宗代代积累的灵石财富和浩大人力,争取的就是给学生们在正气亭中“写出”这十一个“正”字的时间。

  如今字写好了,秭归先生微笑:“我们开始吧。”说着他扬手一招,正气亭上高悬的匾额被他招如手中。

  匾为灵物,翻飞途中急急缩小,落入手中时已经变成一方尺余长、三寸宽的书派。

  正气亭上正气匾。

  此匾无题头无落款无章无落印,只有一行大、两行小三十字。大字醒目,匾额高悬时清晰可见,两行小字却轻细浅淡,难以察觉,匾额巨大时候尚且蝇头小楷,此刻牌子变小了,那些小字就更难看清了。

  不过不要紧,秭归先生不用看,用摸的……左手持匾,右手在匾上轻轻摸索,片刻后他忽然开口:“悠……”

  只说一字,声音漫长,待他音落时候,身边师兄囚缨先生接口,老学究双目半闭、下颌微扬,读书唱书是他们的享受:“悠……”

  囚缨先生唱落,江楫先生接口:“我……”

  随后东帽先生再唱:“心……”

  东帽先生之后,安乐先生开口,没了之前几位师兄的洒脱调子、没了前面同门的清越朗朗,安乐先生双目圆睁,其声如雷崩裂、一字:“悲!”

  悠……悠……我……心……悲!

  稍顿,第六位先生、第七位先生、第八第九位先生陆续开口,恢复了漫长歌调,明心开朗,一人一字地继续唱着……木恩先生做此句最后一字,口中再起惊雷,冲于天落于地震撼八方,炸:“极!”

  苍……天……曷……有……极!

  再其后,歌声响亮了些,亭内所有元神境界的大修齐声漫唱,那短句从容,那调子洒然,唯独最后字,如巨斧凿岩,一吼铿锵:哲……人……日……已……远!

  典……刑……在……夙……昔!

  风起云涌。紫色的云金色的风,自沧海中升,自山渊中升、自各出升腾,扶摇九霄后,紫金风云腾腾冲荡浩浩翻涌,自中土世界各个方向,向着大成学蜂拥而来……但亭中歌声不落,亭中歌声陡然响亮,不再是前辈、高人、大修做唱,大成学宗下七千一百三十三人尽数开口,唱响最后两句最后十字。

  风……檐……展……书……读!

  古……道……照……颜……色!

  正气亭中正气歌,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学生读书,学生漫唱,学生书中养意气,学生展卷判神鬼。

  先生问:判鬼神,何以判?

  学生答:意气紫金云,雷判云中来。

  古道照颜色,就在最后一字如雷霆如斧凿、饱挟意气轰天震响刹那,已然集结天顶的紫金风云陡然绽放洪雷,自苍穹直劈向下,斩墨沁!

  闪烁三千里,照亮人世间的惊雷一盏,惊雷一斩!

  滚荡的墨色遭这紫金巨雷当头猛劈,猛然发颤。而洪雷不停,一道接一道,正气亭中有十一正字,紫金云中就有十一神雷,接踵绽放力劈墨沁,只在一弹指间,十一击无间打落!

  墨无形,它是颜色;而雷亦无形,他是意气。轰轰荡荡,奔天落地,弹指十一雷,弹指墨色崩,所有书生都在那一瞬间,亲耳听到墨色中那连串地凄惨嚎叫。

  雷霆已落,墨色散碎,却并未就此消散,只是被打散了,变得七零八落,散于三千里内,一团团一重重,蠕动着翻滚着,仍想再做聚合;重术打过,而厉法也未完,探看山下情形,秭归先生纵声大笑:“书生当持剑。”

  大笑声中秭归拔剑、囚缨拔剑东帽拔剑木恩拔剑七千书生尽拔剑!

  书生当持剑,亭中弟子散,散做十一阵。

  十一正字十一阵,紫金光芒包裹、层层剑气冲荡,大成学十一道大阵冲下山亭,彼此策应两三相护,做长击袭敌阵,扫灭残墨。

  “正”字所过之处,摧枯拉朽,墨崩碎黑消散。

  此间大成学,书生地方学生殿堂,不容墨色放肆。

  第九百六十六章 杀哪个,不对盘

  苏景赶到大成学时,正看到阵阵修学人,持剑斩仇寇。

  哪还有什么可说,苏景口中长啸即为金乌长啼,阳火三千道,凝长鞭化游龙,相助书生焚墨去。

  阳火金风,从天而降,如此醒目怎能不被察觉,秭归先生声音传来:“可是离山苏景先生到了,离山可还安好?”

  不用苏景回答,一个平和的声音就从东南方响起:“有劳秭归先生挂念,离山安好。”话音落,沈河显身,十四星峰显身,下一刻咒唱如雷剑鸣惊天,十四星峰化形入法,荡剑入残墨,相助书生扫灭败寇。

  大成学一边则是轰轰地连串欢呼!

  为求弟子专心御法,秭归先生并未将他收到的其他天宗的消息传告晚辈,不过能进大成学来读书的学生个个心思通透,大概都能想到,敌人有备而来、突然发难,不会专门针对大成学,当时诸方同袭各地开花,其他天宗也会遇袭。此刻听得离山无碍……这世上还有同伴,还有战友,还有人能与自己并肩执剑,又怎能不快乐不欢呼。

  盛世入极、浩劫将至,离山有准备,十五星峰化形入法,大成学亦有准备,正气亭中正气歌。

  与离山炼化星峰颇为相似的,正气亭中正气歌耗去的不止人力、法力,而是掏空了家底,若再换个角度来看,这又何尝不是天宗的底蕴!几百年的时间,迅速“武装”、做大阵猛提实力。外表看上去一派安然,内里早已枕戈待旦,等它来。

  将来,离山也好,大成学也罢,都会渐渐没落,因为他们用了饮鸩止渴的法子,败家子似的将山中基业挥霍一空;可至少今时此刻,他们打了胜仗,他们保住了中土气脉。这一仗还要再打下去,打到最后一人。

  你若来,我便奉陪到底,不死不休。

  ……

  极北冰原,箕斗星上南叶向着相柳身后的玄冰绝岭吹了口气,亘古不化饱蕴灵性的冰峰一下子融化成水,散碎、落地,再无痕迹。

  相柳的面色变了,阴冷。

  “箕斗天地,冰封世界。举世参修冰水术法,思悟入极而破道升仙,南叶有幸遨游宇宙,更有幸得遇‘正神’。由此得窥永恒颜色、真颜色。从此修墨修永恒……”南叶语气淡淡:“修墨是为真谛,不过以前参悟的冰水术法我也不曾忘记,若我未看错,相柳真君的力元法根,就是我刚刚毁去的玄冰峰了。”

  说完,稍加停顿,南叶摇了摇头:“难怪中土世界被唤作完美世界,我在冰原一趟行走,这等玄冰峰就见到了不下五座,可在我箕斗世界里,旷世难寻其一!”

  感慨一句,南叶转回话题,笑问相柳:“如何,真君肯入道么?”

  力量之源,法元本根都被摧毁了,这一仗又还怎么打。可相柳自在,自在即为倔强,纵然九头齐断魂飞魄散,相柳又怎能俯首去做他人兽辇。

  小相柳伸出了手,不见分光化影不见黑花魔琴,全无花哨的一掌平推,不斗法不斗术,对方也是修冰的,那就斗一斗本元本力!

  南叶的笑容更盛,相柳难驯在他意料之中,但难驯又如何,封住他擒下他,一道墨色注入天顶你在看他:忘仇罔恨、甘心为奴!南叶的手也告伸,同样平推。

  不是握手、不是合掌,南叶右手相柳左掌、两只手的中指指尖只做微微一触,诺大冰原气温骤降!全无丝毫过得,空气骤冷三倍,数不清的冰山雪岭都在此一刹那轰然爆碎……结冻而成的山岭,再被骤降寒冷彻底冻碎冻爆。

  未能直接冻住相柳。

  这让南叶颇为惊诧,他知道相柳为人王,可对方力元法根被毁后还能撑住自己一掌,就不免让人意外了。

  同个时候小相柳冷冷一声叱喝:“杀!”

  唤恶奴,杀强敌。小相柳从来都不是公平决胜的料子,吃进嘴里就是肉才是他的调子,七头蚺虽远逊相柳,但好歹也算异种凶兽,得金玉菩提炼化在前,得相柳调教冰原精修在后,此刻出手偷袭哪怕伤不到敌人也能让相柳把握主动。

  可“阿七”未动。

  七头蚺粗豪的声音不改,但语气变得轻佻了:“我眼中有两个人,你得说清楚了,让我杀哪一个。”

  冰自脚下开始蔓延,自下而上,从丝丝缕缕到寸寸凝结,很快冻上了相柳的双膝,南叶则微笑恬静,指尖稳稳搭住相柳的指尖,全看不出他在用力的样子。

  相柳面色阴寒,转头望向七头蚺:“那你想杀哪一个?”

  对面,南叶忽做开心大笑:“相柳真君,你道他还是你那个忠心……”

  啪!

  一道清脆响声,打断了南叶之言。

  或者说,一记响亮耳光打断了南叶之言。

  七头蚺化形、再被箕斗女子夙红俯身傀儡的彪形大汉竟然挥手抽了南叶一记耳光!

  “没你开口余地。”七头蚺巴掌挥过,呵斥南叶。

  南叶真真被打懵了,脱口怒喝:“你……”

  啪!

  七头蚺又是一记耳光,彪形大汉抬手就打人,可眼睛都不去看南叶,他盯着相柳、答他之前所问:“你想让我杀哪个,我就杀哪个,你得说个准的。”

  冰封至腰际,相柳一副特别不爽利的模样:“让你杀你就杀,爱哪个哪个,你想杀谁杀谁。我不说你就不杀了?那你来冰原做甚。”

  啪!

  这次南叶未开口,却又挨了一耳光,阿七生气了,开始没道理乱打人:“我来冰原杀人,但杀谁我不管。得你说杀谁我才会动手,九头蛇,你少再跟我胡搅蛮缠!”

  “可是此地太冷,将你脑筋冻成了冰么?”相柳寸词不让:“此地是我相柳家园,我在我家爱怎样便怎样,地大天更大,没人求你更没人拦你,嫌我胡搅蛮缠?请走,请请请!”

  “哎呀!狂妄蛇子,竟敢轰我走?”阿七大怒。挥手又是一啪,再打南叶。

  南叶非弱者,阿七一巴掌一巴掌的拍下来,不是他不想躲,而是躲无可躲,根本避不开!有心发动身法撤让,有心动用法术反击。可是阿七赐下的耳光“铺天盖地所向披靡”,稳稳将他笼罩,让他身形难动、法力更难动。

  很古怪的法度,南叶的法力只对“阿七”难以提起,攻向相柳却全无障碍……

  小相柳面笼寒霜、眼现怒色,身形微微一晃明明已经冻封胸腹的坚冰陡然散碎开去,之后手微微一抖,竟直接将犹自催力猛攻的南叶之手甩开去,说甩掉就甩掉,简单得好像哄苍蝇。

  相柳一双长长眼睛直视阿七:“你打他作甚,扇耳光,你是扇他还是扇我?你干脆直接来打我就是。如此刁蛮女子,我这北地冰原装下你!”

  “笑话!”阿七动了真气,气到笑了一声,女子声音。

  彪形大汉忽做女子怒笑,说不出的诡怪惊悚,但这女子声音绝非箕斗夙红声音,铜铃似的清脆但有些刺耳:“幽冥、人间、十一世界、八荒六合无数地方我都去过,走到哪里都是一片好夸赞,从未听人说起过一个‘不’字,为何独独到了你这里就变成了‘刁蛮女子’。笑话了,真真天大笑话!”

  “老天爷,老祖奶奶,且听小七一言……”正跟横眉立目与小相柳吵架的彪形大汉忽然低顺了眉眼,语气忐忑且不安。阿七正魂归位,及时插口一句。

  “没你的事,闪去一旁!”小相柳狭长双目微眯,威严无尽。

  “你且闪开,老实待着!”顺眉顺眼的彪形汉又变回凶悍模样,女子声音严厉,挥挥手居然拿出来一面镜子,照着镜子数落一句,镜子收起再瞪相柳……

  忽然,笑声再起,南叶纵声大笑!或许是这次笑声太突兀,“彪形汉”没再扬手去打,而是与小相柳一起同时皱眉向他望去。

  “这么说……七头蚺体内另有高人隐遁,擒杀了夙红?”提起夫人遭遇,南叶眼中并无悲恸,反倒是浓浓的开怀与崇敬,墨徒心中,能够为墨献身是无上荣耀、当大喜。

  无论怎样信仰,从不缺舍生取义之人,义不同,无需一概而论,同道同义之人,见有同伴舍生一定会致敬,但这浓浓敬意绝不会影响怀念、影响悲恸、影响生灵的正常感情,若见她死去满心欢喜……于中土人物眼中看来,不是邪是什么!

  “没想到冰原另有高人,没想到相柳真君实力斐然,小看你们了。”南叶继续笑着:“所幸,只是我看轻你们,我家将军却心存谨慎,着同伴随行南叶夙红!”

  话音落,大袖摆,一个、两个、三个……一个又一个,前后十三人自南叶袖中走出,打扮各异、形容各异,有人也有妖,唯一相同之处仅在他们的眼睛都漆黑非常!

  连同南叶,十四人。其中一个矮胖老者低声叱咤:“归墨!”

  霎时间墨色滚滚,十四人都如从前月上天十五那般,身形疯长、体做黝黑,化作墨色巨人,大如山!

  外域飞仙之辈,再造墨色浸染,拜奉墨中永恒从此自称正神,墨灵仙,十四头。

  放声大笑,南叶放声大笑!

  果然,“彪形汉”和小相柳不吵架了。

  下一刻,彪形汉身内忽然扑出一个少女;

  再一刻,啪的脆声响亮,一记耳光正正拍在墨灵仙南叶的脸上。

  包括南叶自己在内,十四墨灵仙没一个人看清楚这一巴掌是怎么打过来的。

  笑声戛然而止。

  少女落地,未再返回彪形汉体内,这次得动动手脚了,用阿七的身骨施展不开。

  十三四的女孩子,身形尚未完全展开,看上去还有些单薄,身着古朴长裙,乌黑长发不盘不挽直接披散在肩背,下颌尖尖琼鼻瑶口,小小的美人胚子,唯独……双眼!

  她的眼睛是腐烂的。

  一百年前伤势已然初愈的浪浪仙子,受苏景所托,汇合相柳驻守冰原,此地事关重大,莫说亘古坚冰被彻底融化,就是单纯砸碎,海面也得暴涨开去,人间受不了,修行正道也受不了。

  箕斗夙红附身七头蚺的时候不晓得,浪浪仙子就在七头蚺身内,正睡大觉……

  小尸仙不太会和别人接触,不过她的脾气并不坏,在十一世界时候与相柳就相识,那时相处也算融洽;再说小相柳,为人冷冷冰冰,平时不喜废话,难相处但也好相对,只要别理他就成了。

  不承想这些年相处下来,两人越来越不对盘,只要见面就免不了吵架拌嘴,简直没道理,完全没道理。

  打过一巴掌,小姑娘搓搓手心再度翻身纵起,旋即啪啪乱响不绝,十四墨灵仙挨个扇耳光!

  墨灵仙比起真正有实力有本领的墨巨灵天理如何?

  天理在加上一个六耳杀猕开天大祖的法器成精化仙的槊妖怪又该怎样凶悍?

  天理说过,他和槊先生绑在一起,遇到那个小妖女也绝无胜算……那个小妖女就是浪浪仙子。

  再就是尸煞修,死中活、丧中得,一次濒死重伤撑过来,会有一次好长进。浪浪仙子总觉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简直就是照着自己来说的。

  浪浪仙子不开心,小相柳惹她生气了。

  十五头墨灵仙来冰原擒拿一个相柳人王,怎么可能会有阻碍?但真就有了阻碍。平白冒出一个凶悍小尸仙,这等大敌坐镇冰原,让他们做梦也想不到!

  南叶面色冷峻,开口招呼同伴:“结……”

  令为“结阵”两字,前一个“结”字出口,后一个“阵”字尚未吐出,突然“啪”一声脆响炸响耳边,一记又沉又冷的耳光正正扇在老者面上。

  南叶大吃一惊……怎么可能,他看得清楚,浪浪仙子正在另一边扇另一个墨灵仙,怎么可能还有人能扇到自己。

  镇守冰原的不止浪浪仙子一个,还有小相柳。相柳用琵琶扫弦的手势打人脸,异常顺手:“玄冰峰就是我的法源力根?你也修冰水的?道行修到狗身上去了。”

  玄冰一座,看似根基,实则与相柳修持全无关系,玄功大进自大妖成就人王,只因:这片冰原是相柳故乡!

  相柳不一定都能升仙的,明明境界满了、修行到了、该领悟的领悟了、该经历的经历了,到头来也未必就能登天去,九杀九劫历遍很可能还在人间。

  人间早有相柳、成就真仙之力却无法逍遥宇宙……北方冰原既是相柳一族的发源地,也是自古至今常驻人间相柳的埋骨地。

  而九头蛇陨落后,身死道不消,重重真灵力量就封存在这片冰海深处,同族后辈在此精修,只要火候到了前辈真灵自会涌动上来,为其添大力增真修!

  六个甲子前,小相柳的火候到了,同族先祖灵力涌动入身,从那时起他的修行一日千里,突飞猛进……飞仙有三六九等,人王也有上下分别。

  至少南叶这等墨灵仙,在相柳这等人王眼中尚不值得全力出手。

  不过相柳很不痛快,杀哪个?浪浪仙子简直没事找事胡搅蛮缠。

  不远处,小尸仙怒声骂相柳:“狗怎么了,你少看不起狗!犬家有大圣,打你如打丧家犬!”

  第九百六十七章 怎么比我还糊涂

  “佛”是个笼统称呼。

  和尚修行,和尚明悟,一朝彻悟既破空天外去往西方极乐世界。到那时他就不再是和尚了,他成佛。

  单从修行事情来看,佛与仙没什么区别,所以天外宇宙中佛很多。

  道看逍遥佛重空明,修行到头看的是心、是意。心、意圆满了自然也就得道了,由此释家佛陀之间不存贵贱之分,彼此尊敬彼此友善,闻道有早晚之分,证果有先后之别,可是只要走在同一条路上,大家就是平等的。

  佛家如此,道家亦然。

  不过地位的平等,不表示实力也相同。

  中土古时,有老僧不动炼气不会修行,甚至来武功都不会,却因一场彻悟证得菩提,立地成佛,这样的先例不少。老和尚证道了,他就是佛,可是这样的佛,与鳌渚这等寿命以万年计、天生脉中一道真龙精血心中一道清澈禅性、再经漫长年头的修炼最终修得正果的佛陀,战力上又哪里有的比。

  当然,飞升可得宇宙灵光重塑金身,一下子得拥不败之身、得拥浩瀚之力,其后还可以再做修行,从真正的凡间平凡人变成纵横宇宙的猛将,但是修元炼力习斗战这种事情,不同人不同路结果千差万别。这一重与人间修行道并没太多区别,苏景修行至今一千七百年有余,彻悟独独真法坐拥人间大力,他的小元神都有了自己的太阳,再看与他同时入道的修家。又有几个有他今日成就?就是这样的道理了,能真正修得大神通的永远只是少数中的少数。

  天外逍遥者,实力千差万别,不过佛道真仙,同道之间从不以力压人。

  也是因为实力千差万别,杀过七个佛,听上去有些吓人,但也未必就有多了不起。

  有人说:我独力生擒七头老虎。他没说谎,但也许他抓住的是七头连眼睛都还没睁开的小虎崽……所以西海碑林前,鳌渚并不畏惧,静静望着对面的瘸子。

  瘸子的眼珠乌黑,黑得甚至有些妖异,他能看懂鳌渚的心思,摇头微笑:“你误会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普通佛我是不屑杀的,我杀的皆为专司斗战的护法佛,七个。天外仙家实力差距太大,大师万不可将我与墨十五相提并论。”

  双掌再次举起,他又比划出一个“七”来,笑得更开心了些:“诚如大师所说,若无把握,我不会来。”

  鳌渚又问道:“七位护法佛陀……你在哪里杀的?”

  问题来得莫名其妙,八根手指的瘸子反问:“杀了就是杀了,哪里杀的重要么?”说着他的左手一翻,手心中升起鹅蛋大小一团墨色,如雾如烟,却凝聚不散:“吞此墨元,可见永恒,蒙硕诚邀大师入道。”

  看看瘸子,又看看墨元,鳌渚扬起手开始挠头。

  鳌渚的指甲不长,可是满头肉髻疙里疙瘩,挠起来咔咔咔的响,此刻模样哪像个证道佛陀,然后就在他挠头中……下雪了。

  还好,不是头皮屑,否则这尊西海大佛实在太不像样了。

  自鳌渚头上洒落、片片飘零于海水中是真正的雪花,洁净、冰凉,片片六棱翅的鹅毛大雪。

  雪甫落,黑暗沉沉的西海深底立刻银装素裹,就在弹指间化作一片雪白世界。

  雪来的快,融化得更快,再弹指后冰雪消融不见,可瘸子再看身边景色,哪还有海、哪还有碑林、哪还有大佛鳌渚……天地骤变!

  四壁空空的一间屋子,七扭八歪、随时都会坍塌的样子,墙壁、屋顶上爬满了裂璺。

  地面上摆放着两样东西,一枚褪色的木鱼,一只陈旧的蒲团,蒲团前还有一副炭笔画。

  蒙硕为仙,遨游八方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木鱼与蒲团皆为上上宝物,前者为瓜田木髓打磨,后者为天心籽玉抽丝织成,可惜木鱼早都开裂神木灵性尽丧;蒲团也被坐烂仙丝断则无以继,废了。

  但是那幅画……以蒙硕的真仙神目,一时间竟然看不出画得是什么:实在画得太烂、太潦草了。

  “是佛祖像,你看这里,莲花座;你看这里,腿、身子、脑袋,说法印……肉髻上顶宝冠。”经人指点,蒙硕看出来了,还真像个佛祖,可此时此刻他又哪里还顾得上去端详地面涂鸦,说话之人何在?!

  不过就是歪歪斜斜一间空屋子,莫说真仙,就是普通人在此也能一目了然,这屋子里根本没有人,行功护身、蒙硕猛抬头……人就在他面前,倚墙而立、白白净净的中年和尚,微微有些发福了,五官是端正的,但眼中的光芒有些散乱,这让他看上去有些痴痴呆呆。

  白净和尚正在挠头皮,咔咔咔的响。这次反转过来了,变成和尚看穿了蒙硕的心思,微笑解释:“我一直都在禅房中,不过我在此间得灵性、在此间受点化、在此间做修行,是以算得这间禅房的一部分了,不留意的话很容易就忽略我了。”

  情形逆转得太突兀,蒙硕没办法不吃惊:“你是何人,此间又是何所在?”

  “贫僧法号……一直没想起来,他们叫我影子和尚。”和尚笑了笑,不挠头了:“这里是片废墟,废墟之前是座庙,名唤摩天刹。”

  蒙硕不是昨天才到中土的,西海沉落摩天古刹、苏景袍内悍将影子和尚……这些事情他早有耳闻,可是知道了地,知道了人,仍是弄不清发生何事……

  上一次苏景返回中土,大漠古城相斗墨十五,中土世界一群人王几乎全部露面。其中西海鳌渚在三十年前证得菩提,因为真龙传承的宝物他暂时留在了中土,这件事很多修家都晓得,可是除了苏景之外,几乎无人知道的:鳌渚能够彻悟空明,全赖影子和尚点化。

  苏景身上牵扯无数,妖奴鬼兵器魂元神什么的一大堆,但以今日成就而论,最最高绝的那个非影子和尚莫属。

  和尚在十一世界得小优佛陀的元识点化,心底明慧重开。

  他不是佛,从来都不是,但他在入战瞑目天都、白话与真经同力时,他就已经是行走于人间的尊者,他就已经是人王!

  记忆未复、修为未复,不过他已经找到回去的路。

  苏景回归中土后影子和尚暂做辞别,返回西海摩天刹重拾修行,一晃五百年,和尚还是和尚、可是和尚远胜从前,和尚也是圣僧!其实到了这个程度以前的记忆都不再重要了,因影子明了了前方、明了了自己应该做什么……

  摩天刹与真龙碑林同在西海,相去本就不算太远,鳌家大家长鳌渚又是真心向佛,影子和尚有时候会来做客,为他讲经传道,终于点醒大海鳌心中那盏佛灯,由此鳌渚证道。

  也是上次苏景回归中土、斩杀墨十五后,他以阿骨王袍之力传念影子僧,请他照看西海碑林:莫耶死寂,死寂之下另有一重古怪,整座世界空无一字,这群黑色怪物是要夺字的。

  那西海碑林、真龙传承,无疑要做仔细守护,何况碑林中还有个啥都不知道的裘大都督在闭关修行,大都督要真出事了,小金蟾非得哭死在苏景面前不可,不妥不妥,裘平安得平平安安。

  百年前,影子和尚得了苏景“照看”碑林的嘱托,当即以自己最近参悟的无间无距妙法行布一阵,将摩天刹与鳌家在碑林前所建的壳子佛堂接连一处,不是那种遁身阵,而是佛堂即古刹,古刹即佛堂,一而二二而一。

  两处地方,也是一座寺庙。

  法术玄奥,但莫说影子和尚,就是真正佛祖也做不到无所不能,无间无距之法所以能够成行,一是摩天刹和碑林距离近;另则是鳌家世世代代都受摩天刹禅意浸染,他们认真所见、虔诚参拜的小佛堂本来就和摩天古刹有着莫大关联。

  当瘸子走向碑林时,正在禅房清修的影子和尚心中显现警兆,站起身来……起身前他端坐禅房蒲团,站直后人在西海碑林前,化身小小红鱼儿,再变作懵懂小沙弥,之后又变作鳌渚,最后挠挠头皮把瘸子蒙硕“领”回了自己家。

  如今影子和尚的修持如何?他最近没打过架,本领怎样不太好说,但有一重能做肯定:若他人在摩天刹中,即便天理到来也得饮恨而终。如他所言,他就是摩天刹的一部分,这是他的地盘,人在古刹中,即为全知全能无上真尊!

  所以影子和尚之前才玩笑着问对方一句:七个佛你在哪里杀的。

  蒙硕目光闪烁着,如临大敌。对付鳌渚他有把握,但这个莫名其妙的影子和尚……这就是完美世界的真正底蕴么!

  影子和尚从容,比着所有墨巨灵更从容,他微笑:“你以为你见到了鳌渚,其实你见到了和尚;你以为你来到了西海碑林,其实你来到了摩天古刹;你以为你是来夺字抢经的,其实你是来受刑录供的;你以为你是杀人屠夫,其实你是待宰羔羊……你说你啊,怎么比我还糊涂。”

  第九百六十八章 我不喘你也别喘

  和尚就是和尚,一辈子永远唠唠叨叨,蒙硕却知生死一战到了时刻,叱喝一声捏印动法。

  和尚不动手,只关切道:“小心。”

  小心什么?

  小心屋子,屋子塌了。

  当年,苏景相柳骚人三尸一群家伙拼出十成修为却连这古刹中一片碎瓦都抬不动。

  禅房塌了,砖石栋梁当头砸下。

  蒙硕的实力绝非千多年前的苏景能够比拟的,那些砖石沉重、打在身上有些疼痛,可还远远砸不死他。玄功转元力震,轰一声崩碎坍塌禅房,自残骸中飞身而出,可当他冲出来后不由得又是一惊……大殿重重、碑塔如林,声声禅唱缥缈回荡,阵阵禅香氤氲八方,好一座宏伟宝刹!

  摩天刹不是说塌了么,不是说已经变成一片废墟了么,怎会完好无损、怎会如此恢弘壮丽!

  哪有思索余地,耳畔再度响起关切提醒:“小心。”

  话音落、砖瓦落,完好大寺陡然崩塌,所有石块砖瓦无一例外、全部砸向瘸子蒙硕!

  人在天地间,天塌了,有地方躲避么?一样的道理,蒙硕避无可避。

  古刹坍塌,无人能在重建,但和尚是这古刹的一部分,将残骸废墟碎石短瓦暂时搭个积木摆个样子,也不过是他转转念头的事情。

  再就是,玩过积木的娃娃都晓得,推倒积木可比搭积木更容易得多……

  白马镇上有这样一句评价别人的话:老实不厚道。

  本分、老实,基本上是善良的。从不敢做什么大的坏事情,可心胸狭隘、气人有笑人无……影子和尚不是这种人,他很厚道,可他厚道不老实。

  以前他就想过,如果能把敌人带进庙里来打,一定惬意得很。

  ……

  南荒,天斗山迅速沉陷。

  戈壁有流沙井,表面看上去与平常地面无异,可旅人一旦误踏其中就会被流沙陷住,凭自己的力量绝无法挣扎出来,若身边没有同伴救助必死无疑。

  流沙井吞没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天斗山沉没地下就用了多少时间。

  快得远超想象。

  樵夫笑容怡然,他的斧头本就比着天斗山沉重得多,把一座大山彻底压入地面等闲事而,可是当独角孤峰陷落后,樵夫的笑容突兀僵硬:在他面前多出一座山;还有……南荒呢?

  茫茫宇宙,生灵万亿,身形巨大者不计其数。何止墨巨灵一家,远处不提,单单这中土上,也有多族巨物,比如……鳌。

  西海碑林鳌家中,随随便便一个孩子都是一座大岛,何况其中年纪最大的鳌渚,何况年纪最大修为最高最近又修成了真佛的鳌渚。不过平日里大多时候他都会刻意收敛身形,真要把身体放开来,他比起墨巨灵也毫不逊色。

  鳌渚站着,他就是一座大山。

  影子和尚镇守摩天刹就是镇守西海碑林,有他一个足够了。所以鳌渚不在西海,他在天斗山。不止他一个,鳌家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人都在天斗山。是做客,是玩耍,是过日子,更是应苏景所托,来这南荒坐镇!

  樵夫眼前不见南荒。

  南荒其实一点也不荒,林木丰郁水泽无数,“荒”指的是此地无教化,蛮地血疆。但此刻樵夫眼中景色是真正荒凉,锈红色的天、锈红色的漠……茫茫大漠一望无际、接日连天!

  南荒没沙漠的,但老蛤肚子里有,她的胃砂就是无边大漠。

  鳌渚不在西海,他在天斗山;

  天斗山在老蛤的肚子里,老蛤不在巢穴,看在苏景的宝物“贿赂”和青云小姐苦苦相求的面子上,她来了南荒,大嘴一张将天斗山吞入腹中,但平日里她以吞吐天地之法、将己身接驳于大乾坤中,所以天斗山既在大天地、也在她腹中。

  老蛤在南荒,天斗山还在南荒;老蛤收了“吞吐天地”、断了“乾坤接驳”,所以天斗山现在就在她的肚子里。

  南荒无人王啊,所以来天斗山的樵夫身份有些特殊,但他的修为只是最最普通的墨灵仙,比起墨十五的话,两人当能大战三十甲子,最后谁能胜就不太好说了。

  樵夫的心有些发凉,若在其他地方,就算遭遇人王,打不过至少还可以想办法逃,可他人在老蛤腹中……怎么跟怎么自己就走进老蛤的肚皮来了!

  赤沙滚滚,老蛤发难!

  鳌渚似有动手之意,嘴巴其大的老太婆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老蛤神识投影入己身,摇头:“不用了,你力气太大,在我肚子里翻腾会搞得我干呕。”

  这边蚀沙滚荡,如怒海巨潮将樵夫死死陷住,另一边刚刚沉落的大山又缓缓浮起。

  沉下去了一座山,升起来的却是两座山,一般的孤高桀骜,一般的独立锥天,但山形还是区别不小的,东边那座是天斗山,西边那座更有名,一度名震中土、慑服天下各宗的:空来山。

  整整一座空来山,早在百年前就落入老蛤腹中。

  空来山顶、天魔殿的门开打来,老太监秦吹向外看了一眼,见根本用不到自己动手,咣当一声大门重新关闭。

  天魔桀骜,是绝对不肯躲进老蛤肚子里避难的,但若是换个角度来审度……天将劫,而不知劫数何在,总得有一伙子狠辣角色暂时“消失”,做奇兵扭转乾坤,或者……寻仇!即便如此说辞苏景仍劝不动蚩秀。

  可是蚩秀算什么啊,他祖爷爷的祖爷爷的祖爷爷是管苏景喊帝婿的,苏景求请老天魔“搬山”老蛤腹中。

  秦吹答应了。空来山搬入老蛤腹中,今日东土空来山只是个对外宣布封山、由禁法守护的幻影。

  也就只有秦吹能答应,他是忠义天魔,换个其他门宗,无论紫霄国或者涅罗坞,都断不可能移宗老蛤腹中去。

  苏景自然晓得这请求实在强人所难,可空来山非得搬走不可:因为忠义天魔秦吹驻守空来山之事天下皆知。这目标来得实在太明显了,若墨巨灵发难中土,非得会去摧毁空来山、袭杀老天魔不可。

  其实又何止忠义天魔,百多年前大漠一战,中土人王大都显露形迹,那一战威风是威风了,可大家的实力、人间的本钱也几乎全都亮了出来。

  离山自有沈河坐镇。苏景信得过自家掌门;木恩大成学的高人,苏景不能对别宗指手画脚;叶非是天下第一“别扭人”,苏景找都找不到他,更不指望他能听自己话,但剩下来的小相柳、鳌渚都和自己有莫大交情,那位老蛤前辈唯一的朋友青云也是苏景自己人……

  墨十五显现中土,足见墨徒已经潜入中土。有多少、实力如何、会怎样发难,不得而知查无可查。唯一能确定仅在:距离动手不远了。

  苏景以己度人,要打的话,墨徒当头要事便是:拔天宗、灭人王。

  怎能不防备,怎能不防备啊。

  所以才有了今日情形。所以该藏的藏,该调的调,所以墨徒不知道的浪浪仙子去了极北冰原天天和小相柳吵架,所以墨徒不重视却坐拥大能为的影子和尚接掌了西海碑林;所以鳌渚老蛤忠义天魔齐入南荒共聚天斗山。

  苏景不是中土大王,管不了天管不了地也管不了别家天宗门务、防务,但他斩杀墨十五之后,就做了自己能做的。

  他的手段不高明,但勉强算是实用,实用就够了。

  ……

  极北冰原,十四墨灵仙伏诛,无一例外每人都有一缕残魂被拘押,浪浪仙子暂时不和相柳拌嘴了,开始饶有兴趣地审犯人,阿七有些忐忑,凑到近前恭恭敬敬道:“老祖奶奶,我肚子里还有一个……”

  “那个女人被我洗尽墨毒,神魂打乱、经络尽碎,不用吐出来了,你吃了就成了。”小祖奶奶头也不抬。

  阿七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没毒的、呆傻的、残废的、却还拥有一身纯透仙元的皮囊……赏给我吃了?!简直大喜,天大喜!摇身一变化作七头大蚺,这就准备开饭了。

  浪浪仙子忽又省起一件事,抬起头用一双腐烂眼睛死死盯住阿七:“先说好,是给你吃的,你要敢吐出来给九头蛇吃,我活活打爆了你!”

  小尸仙多凶啊,可把阿七吓坏了,七颗大脑袋此起彼伏,连连点头。值得一提的,小尸仙濒死得活一次,修为大进之后,她的眼睛稍稍“完整”了,仍是腐烂的、但若细细观看、腐朽之下已经多处了几许灵光。

  浪浪仙子在修持上,完美是跟着修行来的,有朝一日她的眼睛若彻底痊愈再不腐烂,那她可就不得了了,就算相柳九头一起开口也休想再能吵赢她。

  小相柳才懒得理会浪浪仙子的“含沙射影”,别说一个半吊子墨灵仙,就是远古真神如来佛祖,他也不会去吃阿七吐出来的。他正低着头、皱着眉、仔细查探南叶、夙红来时留下的黑脚印。

  ……

  摩天古刹,废墟一片,安安静静。影子和尚重回西海碑林琴,一缕蒙硕的残魂正被和尚用捏小蛇的手势捏在指尖,和尚蹲在海床上,也在细细查看瘸子来时留下的黑脚印,口中喃喃:“和尚不太会逼供,待会刑讯得不好,施主你多包,我得问清楚这脚印的事情。”

  ……

  老蛤腹中,樵夫身魄被彻底打碎,一缕残魂瘫软锈红色的胃砂上,老蛤转目望向鳌渚:“我那座东土、南荒交界处的洞府,刚刚有莫名人物去探过。”

  黄脸女子布下一座“探灵”阵法,只要老蛤归巢她就能知晓,可她没发觉老蛤早在离巢前也藏下了同样效用的法术。

  鳌渚化作常人大小,双掌合十,声音慈悲:“咱灭了他们去!”

  咣当一声,空来山巅天魔殿的大门又打开了,老天魔秦吹小跑轻快,转眼下山来到鳌渚身边:“走走走……咦?”

  之前老天魔未留意,但下得山来,他才发现天斗山上留下的黑脚印颇有诡异地方。

  “无妨,我会分神一道逼供这傻子。”老蛤开口:“用不多久就能问出这脚印的真相。”

  “好,走走走。”秦吹不理脚印了。

  ……

  大成学外,墨色尽扫。

  沈河、秭归两家先生见面,正要说起正事,跟在沈河身后的苏景突然“哈”一声笑,对两位天宗掌门笑道:“刚刚收到灵讯,极北冰原、西海碑林、南荒天斗山都打了胜仗,墨灵仙被斩杀快二十头。”

  打了胜仗!

  这劫数来得如此凶猛,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中土修、凡两道,中土世界损伤惨重……但绝非全部失守,更非全部沦陷!

  在场众人全都笑了。大难之下、剧战之后,这笑容来得愈发轻松,真正轻松!

  笑过后,沈河对秭归先生直言道:“离山沈河有不情之请:离山弟子、十五星峰,进驻大成学,万望先生成全。”

  七大天宗,一宗没落,两宗入墨两宗被毁,就只剩下离山剑与大成学,风雨飘摇时若再分守两地……那不是互相守望,而是摆明了让人家来各个击破。

  可是谁又能真正舍了自家千万年的门宗基业,是以沈河口中说“不情之请”,其实已经算得“舍己为人”了,离山暂时并入大成学。

  “提起东土修行门宗,天下人心中第一个念头是哪里?离山。”秭归先生不点头、不摇头,微微笑:“不是大成学妄自菲薄,但于今日中土世界,修行道上,离山才是真正标志,上离山、斗仙魔,才是读书人的心愿。”

  不到万不得已,“地标”不能陨落的,大成学门下都是读书郎,偶尔会掉掉书袋冒些酸气,可是不管这些书生酸不酸、有多酸,至少这座天宗学府中无一迂腐之人。

  士气以论,保住离山比保住大成学更重要。

  沈河不作虚伪客气:“多谢先生。”

  迁宗,何等大事,就在短短两句话中敲定,随后大成学上下立刻忙碌起来。

  搬家事情自有木恩、东帽等先生主持,秭归先生不去忙,他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哪一宗?”

  高人就是高人,苏景完全听不懂的话,沈河却明白得很,苦笑摇头:“我也不知道,要不……扔鞋?”

  苏景从囊中去处一只没穿过的新鞋,左脚,双手递上掌门人:“敬奉掌门……还有,什么哪一宗?”

  沈河还真就把鞋拿到手中了,同时对苏景笑道:“师叔怎么糊涂了……光挨打不还手,哪里您的性情。”

  光挨打、不还手,不行;哪一宗;扔鞋决定,正面落地一宗、反面落地又一宗……哪里还能不明白,反击!

  佛道两宗遭墨色浸染,即便不是墨徒的大本营也是他们的据点之一。

  苏景看看一贯好脾气的掌门人,看看慈眉善目甚至面相上带了些窝囊的秭归先生……喜上眉梢!合宗之后便要反击。喘息?要什么喘息,我不喘你也别喘,离山锋利、书生锋利,中土锋利,即刻就要打回去!

  只是天元山、弥天台,他们该选哪一家?其实选哪家都无所谓的。

  关键只是那两个字:反击。

  第九百六十九章 金莲花开,劫中讲劫

  不知是不是早有准备,大成学举宗迁移,准备功夫并不长,从确定此事再到收拾完毕,前后也不过大半时辰,经传典籍收入挎囊,山中宝物纳入袖中,三百力士跃出长绢口中“吼吼吼吼”的号子唱起、将巨大的正气亭扛负在肩,七千书生与离山弟子合并大队,就此开拔赶赴离山!

  腾腾云驾扑卷长天,大队外围或有星峰化形,或有书生结阵,巡弋四周警戒敌情……因是仓促成形,是以顾不得再施法术遮掩形迹,浩荡云驾经过凡间繁华地方时候,引来万人瞩目。

  王朝覆灭、天宗毁灭、四方遇袭,所有事情从发生到现在也还不过一天光景。凡间消息闭塞,远离京都的百姓尚不知国败山河破;凡人目力浅薄,看不出天空云驾饱蕴杀伐气意。他们只能认出那云中的紫金气意是大成学、那风中的青色剑光应该是离山的高人,两大天宗高人一并前行,又摆开这等巨大的“仪仗”,当是仙家们要做什么重大礼典吧。

  离山高义、大成学亲民,都在凡间有着极佳口碑,见云驾过境、百姓欢呼、百姓叩拜,顽皮娃娃摆脱了大人束缚成群结伙地追着云驾快跑,开开心心,盼能和那些飞在天上的神仙见一面,看他们是不是真都是白胡子的老阿爷。或者见不到也没关系的,他们已经在快快乐乐地和飞天仙人们赛跑呢。

  不知天地剧变,不知妖邪已至。平凡人继续过着平凡日子,开心或忧愁于柴米油盐。

  沈河与秭归先生并肩于云头,都不说话,默默看着地面的凡间城池……

  飞行一阵,秭归自袖中摸出一方玉简,递向沈河:“涅罗坞与紫霄国两宗实力非凡,却于顷刻间覆灭,内中缘由或能从此简牍中解读一二。”

  紫霄、涅罗两宗败得如此之快,几乎全无还手之力就告覆灭,此事比着佛道两宗为何会被浸染还要更蹊跷。但秭归取出的玉简是一方标有大成学印篆的古简,是书生门中前辈流传下来记事简。

  早已仙去的大成学前辈留书,能够解释涅罗紫霄两宗今日倾灭之祸?

  真的能够解释,心识入玉读过简牍,沈河就明白了大半:简中记载了一件古事,只与大成学有关。

  天宗立派之地,莫不是灵山福地。山明水秀自不必说,灵元气境也一定是足够丰饶的,大成学也不例外,门宗坐落于一片好地方,修心炼气两相宜。

  再说大成学这一宗,开宗大贤飞仙前留下“两争两不争”戒训于后辈弟子:争于世,不争于势。

  争于仁,不争于人。

  简单两句话,收纳大好道理,从大成学立宗以来,门下弟子从不会去抢风头,更谈不到什么个性鲜明,在七大天宗里大成学是最最“不出彩”的一宗……唯独有三百年是例外的。

  大成学第二代先生掌宗七甲子后,三百年间门下书生突然开始争于势也争于人,学生持剑,争胜四方!虽还谈不到霸道,但也算得锋芒毕露,甚至和其他天宗都有了些争端。非说不可的,那三百年里大成学走出的弟子个个修为深厚、法元磅礴,不悦则争,争则胜,一时间大成学风头大盛。

  但这样的情形只维持了三百年,三百年后大成学的弟子又变回了原来模样,清静、温和、敢拔剑但绝不会随便拔剑。

  三百年的突兀变化,究其缘由:灵脉。

  大成学门宗地下深处,暗藏地灵大脉一道。所谓地灵大脉,绝非古法修行中的地煞气脉,两者区别,前者为渊后者为溪。

  两者都蕴藏厚重灵气,可供修家采补修炼,但地煞气脉是只是最最单纯的五行灵气,修家采于煞,只要别被“煞”撑爆了就没事;地灵脉中的灵气不存五行之分,自地窟深渊中来,随便修家炼哪一门法度都可采纳进补,可是有一重,灵气之中藏蕴灵犀,灵犀侵人心。

  灵犀本身无善无恶,只有一重气意:争。

  采补地灵脉,养出争斗心。争斗心也非坏事,可若是驾驭不住呢?修行炼气炼身,更须得炼心炼神。而修至高深处,驾驭本性、除心魔是重中之重。

  地灵大脉查无可查,没人知晓它会坐落何处,大成学宗下就坐着一道。地灵大脉是封闭之脉,轻易不会泄露出来,但凡事无绝对,大成学下那道气脉就泄露了,这才有了大成学的三百年争胜天下。若是普通门宗,只会把这当做天赐造化,一下子修行变得事半功倍,门下弟子个个修为大进,天大好事。

  不过大成学的高人不这样想,若只为一颗争斗心去修持,那修出来的不是仙,而是魔。能不能飞升姑且不论,至少飞升之前个个都得炼成爱读书的煞星。是以大成学第二代弟子,诸多前辈先生动重器、结重法,以求封闭宗下那道地灵大脉,奈何渊禁已开,封堵不住,由此大成学的前辈高人变换了办法,开元路导灵气,将深渊中的灵气一路疏导、最终引入大海。

  此事不为外人所知,也曾让那一代的大成学高人伤亡惨重,四位先生丧生于“改道”之法,二十一位进入深渊驱干真元流转的先生,有七位没能再重返地面,但前辈心血并未白费,深渊中的地灵大脉再不会影响大成学,书生并非没有争斗心,但绝非凡事都要去争。

  争于世,不争于势;争于仁,不争于人的大成学,稳居七大天宗之一,读圣贤书,行仁者道,千年如是万年不改。

  几千年前的往事了,如今大成学宗下深渊地灵已然倾泻一空。

  此外玉简中还有前辈注述,关于“地灵大脉”的猜测:深渊自结化境。深藏大地之下却又剥离于人间,除非内中“争灵元”泄露,否则无可查探,但深渊、地灵大脉的存在之处,地面上或有表象——灵山秀水。

  注述颇为繁复,有论有据有理有节,毕竟录这玉简的前辈曾亲自探入深渊,也曾全程参与开道引流之事,他有猜测的资格和本钱……到得最后结论来了,大成学前辈举出几处有可能藏有“深渊地灵大脉”的地方。天元山、涅罗坞、紫霄国、空来山都在其中。

  只是可能有。

  前辈录简时,离山才刚刚崛起,天下还没有“剑出离山”这四个字。再说离山灵秀,确实比不得那些老牌天宗的,无量湖、镌天崖、缥缈星峰等等奇观皆为法术开凿,今日离山中的重重水灵也多是九位师祖施法引元结气所成。从古至今离山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真正的灵秀山水就那么几处。早早都被别宗占下来,只能退而求其次,只要有真本事在手,顺自然而该山貌照样能养出一片好风景。

  玉简读完,物归原主。秭归将其收入袖中:“墨沁攻山前一瞬,山下能有一声巨响、震得大山摇晃……若我没猜错,是墨家施法,炸我宗下深渊地灵大脉。”

  沈河点了点头,墨色怪物确实有真本事的,中土修家探不到的地灵深渊他们能找到,且有摧毁办法。

  秭归摇头苦笑:“若那深渊古时未泄露,我们根本不知它就在宗下;若前辈未将其改流、排空,地灵大脉爆碎开来,门宗重地必毁,高手沦丧十之七八、护山阵法尽数瘫痪,墨色再自外攻杀,大成学绝无幸免。什么正气亭里正气歌,什么十一正字化惊雷……再多准备也没了用处!”

  沈河缓缓叹一口气,易位而处,若真如秭归推测,若把离山剑宗挪去涅罗坞……便如秭归先生之言:再多准备也没用。

  墨巨灵,不止战力突出,不止墨沁蛊惑,他们还有层出不穷的花样手段,便如十一世界里的那个天理,他的修为远逊瞑目王,却能看透瞑目王打造的世界的破绽,想出重返中土天地的办法。

  至于大成学从未将“你家宗下可能会有地灵深渊”之事告知其他天宗……这也当真责怪不到大成学,一来想不到,真正想不到墨巨灵竟能利用秘境封闭的深渊;二来前辈只是猜测,做不得准;三来深渊真灵算得“祸害”,万一哪宗有野心之辈,得知地下有渊灵、寻得破秘境办法采纳其中真气,修行出来岂不为祸天下……

  大成学弟子大举迁移,苏景并未跟随大队,与掌门打过招呼后身法疾起先行赶回离山。

  离山高人倾巢而出,能看得见的只有一位岐鸣子坐守剑碑,宗内无一前辈坐镇,被留在山中的外门、记名弟子虽不怕什么,但也难免不安,乍见师叔祖归宗一下子心中大定,个个欢喜。

  离山暂时安宁,天元三千墨道之后再无敌人攻山,苏景径自进入门宗,不为其他只为晃一圈让大家晓得自己回来了,这是一重安抚。随后他有来到山门前,先对着剑碑处岐鸣子点点头,后者也点头还礼,但并不和苏景多做叙话。

  随后苏景负手笑道:“叶非叶非,你自己说你别扭不别扭,不是来剑挑离山么,结果却帮着离山守山门……归宗吧,以前的事情未必没得商量,到时候我亲自主持刑堂,啥事都好说。”

  “不用!”淡淡声音传来,山门外百丈处空气掀荡,叶非显现形迹,正要再说什么,不料苏景高高兴兴欢呼一声:“还真在啊!敢情好!”

  叶非的脸是臭的,打量了苏景一眼:“我来剑挑离山,沈河逃了,你回来也是一样,亮剑就是。”

  “这时候,不合适,再放放吧。”苏景才不会拔剑,他笑。

  叶非这次出乎意料的好说话,直接一点头:“那成。你守着离山吧,我走了。”

  “去哪里?”苏景追问道。

  叶非犹豫了下,还是实话实说:“去幽冥、守那只碗,等陆角出来。”

  苏景脸色微变。碗藏幽冥、师父遁入其中,此事阳间少有人知,竟被叶非查了出来。再就是……他修成穿遁阴阳的法术了?十四王还轻易去不了阴间呢,他就成?

  叶非却误会了苏景之意,冷哂:“放心,就算陆角的游魂钻出碗来,我也不会杀他,除非他修为全复、重归当年鼎盛时候,否则我才懒得对他拔剑。”

  为何要去死守陆角,叶非不打算讲。

  陆角到底会不会再从碗中出来,此事无人可知。或许等到天荒地老碗里也不见动静,但叶非一定要去守那只碗,要再见陆角一面哪怕机会渺茫。也是因为此去遥遥无归期,且今任离山掌门沈河天治大限将近,所以叶非去往幽冥前先来了这里,来剑挑离山。结果正赶上大难降临中土,墨道攻袭离山。

  让叶非稍有意外,苏景并未阻拦,而是点头道:“幽冥也不太平,阴阳司外驻府衙沦陷十之八九,你下去后怕是也会对上墨色邪魔。”阴司的情形,花青花已然传讯苏景。

  “我懒得管,他们别来惹我就算他们识相。”叶非冷言应了一句,转身欲走,但还不等他扶摇飞去,苏景又说道:“先别走,还有事要请你帮忙,两件事。”

  停步、转身、好奇,叶非望向苏景:“你找我帮忙?诚心碰钉子来了?”

  “是诚心请你相助,我自己做此事怕是不够周全。”说着苏景也不管叶非答不答应,伸手一拍自锦绣囊中取出一朵闭合花苞的金莲,其上满满梵文篆刻。

  苏景将金莲亮给叶非看:“可识得此物?”

  没见过,但听说过,所以一见便知何物,叶非点头:“花开见佛,弥天台的宝物,只要人在中土阳间,随时可唤请弥天台方丈辰光法驾。”

  西海归来后,苏景履历凶险,但争斗大都不在阳间,好容易在人间斗玄天,那时候弥天台为对抗陨星也元气大伤,所以这件好宝贝苏景一直没用上,放在锦绣囊中他几乎都把这朵金莲忘记了。

  适才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此物……他要开金莲、请辰光!

  僧道两家遭墨色浸染,离山破去天元三千墨道,苏景在沙漠古城斩杀十余弥天墨僧。但佛道两宗现在的具体情形不得而知,究竟是阖宗上下尽遭浸染无人幸存,还是仍有人在苦苦支撑对抗墨沁……苏景胆子大,想要开金莲、探一探辰光现在的情形。

  此举冒险,胆子大也不是说就不计后果的,万一金莲一开、从天上跳出来一个神通广大的黑和尚,少不了要拔剑打仗,身边如果有叶非帮忙再好不过。

  听过苏景的想法,叶非居然笑了:“好!”

  这倒让苏景不敢信了:“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你不别扭别扭?”

  市井中修出来的佑世真君,总有口舌滑溜的时候,叶非早都不计较了:“离开人间之前,见一见名满天下、德最高望最重的那个和尚变成黑妖怪,倒是件开心事。”

  苏景无言以应,与叶非一起向前飞出十余里,距离离山稍远些,将金莲拿捏在手,催真识唤灵物,金光流转层层璀璨,花瓣尽展。

  开花一刻,成法一刻,苏景头上数丈高处,一尊金色佛陀显现!

  “花开见佛”这宝物一副两件,一为金莲花、一为青莲子。当年辰光大师曾对苏景演示过用法:这边莲花开放,那边莲子升法,这边苏景头顶显现佛陀鎏金灵像,那边方丈身前地面会生出佛光法环一道。环为入门,像为出门,辰光一步踏入法环,即刻显现真身于苏景头顶佛陀灵像所在之处。

  金莲法术成形,苏景凝神以待,下一刻若辰光显身,说不定就会给自己当头一击……可是几息过去,全无动静,辰光方丈并未显身。

  “对面”全无动静。

  这样的情形不算意外。花开见佛、金莲青子,宝物来自前辈传承,但内中另有辰光方丈的秘法加持,只能接引方丈一人来此。若方丈已死,那边自然不会再有人来。

  又等待片刻,一旁叶非露出些不耐烦的神气:“辰光和尚多半是死了。”

  苏景心中一声叹息。一代高僧,陨落得如此不明不白,怎能不让人唏嘘。不料,就在苏景准备收起金莲时,悬浮于头顶上的那座佛陀鎏金灵像忽然开口,声音里全无佛陀的从容、宁静,只有无尽痛苦、艰难,仿佛两只生满铁锈的刀子在互相摩擦:“救……果……先。”

  三字落,灵像崩,苏景手中金莲拔起道道裂痕,顷刻散碎去。

  短短三字,却是强忍着巨大痛苦说出口的,声音晦涩且嘶哑,但苏景听得明白,确确实实是辰光的声音。

  法术散去了,叶非忽然大笑起来,边笑边摇头,边摇头边指点苏景:“说我喜欢找别扭?我说你这才是真正的找别扭!敢问十四王,辰光和尚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弥天台中是真有个果先和尚急等你们去救,还是摆了个杀人陷阱等着你们去跳、去死?别扭、别扭,真正别扭,开莲花不如不开,不探胜过探过。再问十四王……你到底去不去救人?”

  苏景低头沉思片刻,不再去提弥天台,换过新的话题:“第二件要请你帮忙的事情,请在多等些时候,待到掌门人他们回来你再走,我自己守不住离山。”

  叶非重新打量苏景,好像有些不认识他似的:“堂堂苏景,一个人打南荒打西海打幽冥打驭界……什么时候可都没见你退缩过,怎么这次缩了?守几天门宗而已,连这点把握都没有?”

  “不是把握、信心这类的东西。来来来,我跟你细说。”苏景自囊中取出两把椅子,再开口时改作传音入密……说会子话,苏景居然还从囊中拿出一只鞋比划起来,叶非扬眉而笑,似是听到了什么有趣事情,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身形晃晃重新消失不见。

  苏景也不再山门处逗留,收了椅子回归山内,径自去了自家的阳火道场,之后吩咐樊翘:“一个时辰过后我会在雨花坪上开一堂课,宗内弟子都来听讲,剑碑、拜月道场两处的修家若愿听讲,也可入课。”

  雨花坪,算是离山宗内地方,但相距山门极近。

  “师尊开课的题目是什么?”樊翘问道。

  “劫。应景的题目,这堂课讲一讲劫数。”苏景微笑应道。

  樊翘领命通传宗内弟子与外间的修家去了,苏景径自走进自己的小院。

  一个时辰之后,苏景离开道场来到雨花坪,修得劫婴转生,修成劫脉在身,这人间里再没人比苏景更有资格讲这一堂“劫”。

  妖魔欺世,大劫落于中土,焉知今日完美世界,明日不会变成另一个莫耶,而所有人惴惴不安之际,这一堂“劫”之道,来得也正是时候!苏景开课,宗内留守弟子,宗外别家修士悉数入课,听讲。就连流水剑岐鸣子都动了好奇之心,来到雨花坪听课……

  第九百七十章 老学究,号啕汉

  忠义天魔、古兽老蛤和西海大鳌悄然潜近南荒边缘、老蛤巢穴的时候,墨灵仙已经不在此地。

  要追踪敌人毫不费力,对方留在地面上的黑色足印实在太清晰,莫说一群人王、归仙,就是个小孩子都能追到敌人。只是也因墨灵仙留下的痕迹太醒目,秦吹等人反倒不敢大意,隐形匿踪、收敛气意,提起了十二分的谨慎,缓而又缓的向下追去……正在追踪时候,南方不远处突然传来轰轰巨响,真修元力爆开开来搅乱一方天地灵元。

  有凶猛人物做狠烈搏杀!

  双方斗战中绽起的威势飘过来,与前辈同行、专责手捧老蛤的小金蟾青云全无感觉,可她身边的老天魔秦吹却猛地打了个寒颤。

  斗战地方,与墨色脚印指引的方向一致。

  片刻后动静消失、天地重归宁静,秦吹等人立刻赶过去,待到他们追入南荒浅处一座蛮人寨子的时候,脚印断了。

  浓黑血迹泼散在寨子门口,一大一小两具墨灵仙的尸首……已经不能算是尸首,根本就是两堆残肢烂肉,费力再费力才能勉强看出些形状来。

  另有高人出手、把两头墨灵仙打成了肉糊糊?这可是意外之喜,不过仍不敢有丝毫大意,几人不显形,秦吹散出真识一道,向着寨内探去。

  寨子里有些混乱,一群蛮人将一个汉人老学究似的人物团团围住,蛮人个个面有悲戚。老学究血洒长髥,闭目倒地昏厥不醒。

  几位长者模样的蛮人往来匆匆,有的拿枕抱被、有的手捧草药,似是要救助“老学究”。

  秦吹的能为了得,真识再送、围住伤者打了个圈子,旋即眯了下眼睛,对身边同伴密语:“归仙。”

  不是墨灵仙,是归仙。

  又再探过附近确无敌人踪迹,秦吹一行人显现身形。

  大白天的,几个人突然从空气中跳出来。少不得又将本就心底惶惶的蛮子们骇上一跳,可惊慌归惊慌,迎接上前的蛮人依旧礼数十足,尤其让人觉得古怪的是,他循得是汉家古礼,十丈之外即躬身拱手:“不知诸位贤先生驾临,禾潭一氏后人有失远迎,万勿见怪。诸位贤先生……”

  不等他把话说完,手捧老蛤与几位前辈同行的小金蟾青云忽然笑道:“不用客气了,只要不请我们吃爹,一切都好商量。”

  这个寨子苏景、裘平安夫妇以前来过,内中蛮人恭谦讲礼,比着东土学风最浓之处还要更讲究措辞,讲究那些繁文缛节,蛮人热情好客,那时一见苏景就把他往家里领,请他来吃自己的爹。据蛮人自己讲,是古时候一位白胡子老头途径此处,教会了大家礼节……

  后来这位白胡子老头又回来了,就定居在寨子里,便是那位老学究了。

  先贤归返,蛮人齐欢,守着老学究一起高高兴兴的过日子,他们也就越发讲究礼数了,唯一让蛮人不安的是这位老学究总是闹头疼,一疼起来冷汗如浆面色白纸……蛮人四字成语用得很好,虽然他们都没见过白纸是什么样的。

  头疼就头疼吧,这个病蛮人不会治,老学究也只是疼不会死,本来一切都还不错,不料就在刚刚,一个黄脸女子抱着个没眼睛的娃娃来到寨子附近,老学究就好像看到了黄鼠狼的狸猫,陡然间暴怒成狂,纵身出寨击杀来人。

  再后面的恶战蛮人就看不懂了,他们只晓得这仗打得突兀、解释得也快,两位“客人”变成黑色烂肉,白胡子大贤飞摔回寨内就此昏迷。

  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了。

  老天魔秦吹会杀人不会救人,南荒老蛤会吃人不会医人,所幸还有位佛法深厚的鳌渚,迈步上前为老学究诊脉,不管怎么说,只要是杀墨的就一定是自己人。

  老学究伤得不轻,且以鳌渚所探,此人修为比着自己高出一大截,要让他立刻醒来,鳌渚没有这个本事,只能行元温养、等他自己清醒。就在这个时候,秦吹、鳌渚、青云同时扬眉,各自伸手自身前空气里捏出一柄小小金剑,来自离山,苏景剑讯。

  ……

  大修讲道,与私塾先生讲课迥异,内容不提过程不提,只说时间,私塾里一堂课了不得一个时辰,大修做道传经讲,少则三五天,长则月有余,就是一讲三个月的先例,往时也不算太少见。

  入课时候苏景说得明白,这堂课不会太长,但要讲圆满,总也得有个四五天的功夫,天地变、人事忙,课中无论自家弟子还是别宗修家,若有事随时可以起身离去。言罢、稍顿,苏景笑道:“我奉掌门之命驻守门宗,只要妖孽不来攻山,我就没事做,认认真真给大家说一说‘劫’。”

  就此言归正传,苏景开课。

  提前全无准备,但胜在口才与见识俱佳,苏景身边还有三尸跟着帮腔,时不时插科打诨,三位矮神君之言大都是些浑话,不过也让这劫中劫课平添许多轻松。时间晃晃,三个时辰过去,中土世界已然入夜。

  沈河、星峰与大成学仍在半途之中。因是大队前行,且又有巨亭在运,是以前行速度不快,至少比不得人王全力赶路。行进得不够快,可天上的云驾却越来越庞大:沿途之中,不断有小宗修家汇入两大天宗的队伍。

  有些是主动投靠,得知天地剧变,适逢离山、大成学人马过境,掌门人立刻飞起相迎、盼能两大天宗同行,离山来者不拒;更多的修家人过不来,来的只是灵讯……呼救求援之讯。大半天的时间里,沈河、秭归两位掌门人。离山诸位长老和大成学诸多先生,已然数不清收到多少同道别宗的求援急讯。

  四下遇袭,无数门宗。

  攻袭天下修宗的墨徒,全部来自之前闭关封山的那十几座门宗。那些门宗一封、一开,内中修家不止浸染墨色且还修为暴涨,之前名不见将转的小小修僮,此番出关轻松斩杀元神大修。

  或许是墨巨灵的首脑觉得蛊惑了佛道两宗、十余修门弟子就足够了;又或许是墨色浸染也有个限度,他们来到中土的力量不够降服整座修行世界,是以对其余门宗,不沁、不染、不想劝更不纳降。直接杀灭!

  多宗告急,多宗求救;多宗覆灭,多宗还在苦苦坚持。沈河救不了所有人,随行十四星峰频频出击,但也只能营救沿途附近修行门宗。天下那么大,沈河鞭长莫及。

  沈河端坐云头,默默持咒……足足半炷香的心咒行转。他自入定中醒来,望向身边秭归先生,后者点点头:“真人请。”

  提息。起身,合掌、结印,随即双手一搓,沈河掌心青光爆起,一千零一剑裹挟寒芒直冲苍穹,待到九霄云上,剑群四散,支支长剑飞赴四面八方,穿越整座中土!

  剑载灵讯。

  自沈河施法一刻起,讯剑所过之处,哪怕刚刚开绽灵智的不入流小妖,哪怕才入山门的通天境僮儿,只要他是修行之人耳中就能听到沈河的声音:妖邪霸世、污墨欺天,中土处处蒙难。朝廷被毁,天宗覆灭,人间大劫已降。

  诸天宗、南荒、极北、西海诸要地尽遭猛袭……然,大成学破墨三千里,离山斩墨三千人,南荒天斗山大捷、极北冰原墨徒尽丧、西海之战大获全胜。

  妖邪欲亡我中土世界,殊不知,锦绣乾坤自有锦绣之人守护。

  伤我同道,即伤我手足,伤我故土,即为伤我心肝,此仇不共戴天。

  天下同道共鉴、腌臜邪魔听好,秭归捧卷、沈河拜剑共立誓于天,十日之内兵出离山,诛尔墨身躯、断尔污魂识。

  沈河敬告八方同道,今日起离山剑宗山门大开,不问正邪,不问教门,不问恩怨,只要阁下愿饮一杯墨血酿的酒,便是离山座上宾。

  ……

  非常时刻,离山门户开放,中土修家皆可去往离山避难,只是直说“避难”未免伤及士气,是以沈河换了措辞。但是,无论措辞怎么换,十日之内兵出离山,扫荡墨色报仇雪恨的号子已如真金落青石,掷地有声!秭归先生一诺千金,沈河真人令出无盖,劫难时、生死间,离山与大成学亮出的旗号是:反击!

  剑讯飞巡八方,普通修家听得到,墨色门徒也一样听得到……就是要他们听到才好。

  这是天宗的担当,也是天宗的骨气。

  还有剑讯中的传报,中土的确伤亡惨重,可东南西北也都有漂亮胜仗,锦绣乾坤自有锦绣之人守护……有胜仗,将反击,怎能不让人心潮澎湃,剑讯祭出则四方云动,未曾遭袭的修宗,十之八九赶赴离山。

  若能喝一碗墨血酿的酒,不枉此生修行一场。

  沈河传讯过后,秭归先生问道:“离山现在还好?”

  “一切正常,小师叔已然开课,一场‘劫之道’说得正灿烂。”沈河微笑以应。

  秭归先生面上也浮现几枚浅浅笑纹:“高人讲道,未能亲耳得闻,实乃憾事。”

  听上去只是客气话而已,可以沈河的心机,居然实受了此言,他点头附和:“是啊,小师叔这堂课,讲得当是极好的。”

  两位掌门人说话时,子时过半丑时未到,子夜正浓。

  天黑得不像样子,混混沌沌。会如此倒不是墨信徒施展了什么手段,只因月在离山而中土无月,夜里没了月亮,星光再怎么明亮也没太多用处,天穹一定是混沌的。

  西方、弥天台,绵延数百里的大寺就坐落在混沌黑夜之中。往时,无论白天黑夜,古刹都是不变的庄严与神圣,遥望一眼都能使人心底清宁,可今夜古刹气势已改,仿佛凶狠的兽、伏身于黑暗之中。

  弥天台中一片寂静。

  突然,一阵悲恸大哭自南方传来。

  哭声向着弥天台迅速靠近,一条大汉边痛哭流涕、边向弥天台撒腿疾奔。

  哭得撕心裂肺,奔得快如光电。

  第九百七十一章 蛮子,怪物

  大汉披麻袍,从头到脚将自己包裹严实,乍看上去甚至有些像个成了精的麻包,这样子颇有些可笑。

  可是他的奔跑、他的哭声绝不可笑。

  大汉疾奔,一步跨千丈,只是普通奔跑、速度却远胜修家缩地行驰之法;大汉痛哭,哭声仿如雷霆轰动于天地,哭声中无尽委屈,无尽激动,还有……无尽快乐,只有最最虔诚之人,舍弃一切历经万难、终于见到了心中的神祇,才会有这样的哭声。

  就在他相距弥天台三十里时,大寺中忽然传出了一个柔和声音:“汉子啊,莫再哭了,有什么委屈,不妨说与我听。”

  哇……

  哭声愈发响亮了,震得黑暗天穹都摇摇欲坠,大汉则停止了奔跑,就此瘫软,哭不尽的委屈与虔诚!

  大寺中传出柔柔一叹:“你究竟是谁呢,来这里哭什么呢?如此伤心又是为了什么。”

  “终于盼到今天,盼到了恶阳将崩、真色永降这一天啊。”说着,哭着,麻袍大汉捶胸顿足,疼痛到死、又再快乐转活,两道极端情绪频频交换于大哭中,疯子模样:“扶屠修墨,扶屠被同族不容,被天下人视作邪佞,唯我心知,这天上恶阳才是邪佞,只有真色才是永恒,他们不懂,他们杀我啊……扶屠就知,正神不会舍弃此间,只要这副天地中还有一人持信、拜奉,正神就不会放弃此间!”

  “伏图?南荒的那个伏图?”大寺中换了个声音。同样柔和,但更低沉了些,语气饶有兴趣。

  “南荒扶屠。我就是南荒扶屠,你们知道的名字的?正神知道我的名字!我就知他们知道,我就知他们会来,一定会来……”刚刚停歇两三息的大哭又告继续。

  庙中声音笑了:“南荒伏图,不是早被苏景斩杀了么?”

  当年苏景在南荒打得翻天覆地,内中细节广为流传,弥天台知晓,墨信徒知晓。就算这个刚刚赶来、隐居荒野的麻袍大汉也知晓。大汉晓得对方认错了人,扶屠非伏图,同音不同字,哭声微微一窒:“伏图扶屠,两个人,我非伏图,我乃扶屠。”拗口话说了一句。扶屠又告啼哭:“伏图为兄,扶屠为弟,同修共长与神祇驾前。师兄天纵之才,修行深厚本领通天,一朝相别入世去、为我正神弘法传道。我却天资愚钝,修为不成。脑筋不成,什么都不成,就留在了深山中……”

  哀哀哭哭,抽抽搭搭,这个扶屠刚来时候颇有几分惊人气势,但接触稍久便知他是个优柔、孱弱之人。

  “可知为何容你靠得这么近,却还不斩杀于你么?”庙中声音打断了扶屠的哭声:“是因察觉你身上带了浅浅的同道气意,只是你的真谛之修实在太浅薄些。伏图我未曾谋面,但以他所为来看,一颗虔诚心不假,也有几分真本领。你与他同修共长,总也得有几千年的修行了……莫再说你资质愚钝,真色真谛,永持永恒,何等妙法,就算一块石头修上几千年,也要比你现在强得多。扶屠啊,你真的是扶屠么?既来朝拜,又何必把自己包裹得这么严实。”

  结结巴巴,扶屠口中词不达意地解释着,不外是自己愚笨,为了修行曾经自毁经络,未死但之后就难有寸进,他也不晓得怎么回事,除了跑得快始终修不得真滋味,但心中虔诚是绝不差劲的。裹着厚重衣袍则是因为“习惯”了,人不容他,他不敢显露真正模样……

  “在我面前,还不肯说实话么?”寺中人语气里的从容不变,但再明白不过的,他的耐心不多了。

  “我……我胆小,我胆子小……我不敢做打杀事情,我只想永沉真谛永侍正神。”扶屠又呜呜地哭了,算是说出实话了,当年伏图出山图谋大事,他不敢去;伏图霸业未成身先死,他明知仇人是谁但也不敢报仇,甚至躲在远处眼睁睁看着苏景将“正神体魄”毁灭他也不敢出声;其后墨色被人人喊打,他就更害怕了,躲在无人荒野,修行不辍、担惊受怕不辍。

  寺中的声音似是释然,再度笑了起来:“胆小不是错处,谁不怕死呢,死了就不见永恒、死了就再无法侍奉正神……”话说到此,弥天台中陡然绽放一道黑紫雷霆,正中扶屠头顶!

  动法,斩杀。

  同修墨色又怎样,爱惜自己性命胜过信仰,哪又算什么信徒;扶屠惧怕打杀只想侍奉正神,却不想想正神要他这等胆小之人有什么用处。

  何况突兀出现、来路不明者,就凭着身上一丁点浅淡墨色气意,就想博取弥天台信任?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些。扶屠说的若是真话,该死;若说谎话,更该死。

  里外都该死,那就打死了事。今日弥天台再不是“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的慈悲圣地了。

  杀劫落,扶屠惨叫一声,身体被打得翻腾几周,再次摔落在地……而寺中出手之人微微一惊:自家的法术自己清楚,虽不是十成力量一击,但就凭扶屠的浅薄修为,受此一击必当烟消云散,连渣子都剩不下才对。

  可扶屠居然留下了全尸。

  一息、两息……第三息,呜呜哭声再度响起,自扶屠“全尸”。黑紫雷霆一斩,不仅没打碎,且还未打死,他哭得哀切:“为何打我……我有虔诚心、我愿持永恒,我愿侍奉正神……为何打我,人人打我,我又错在哪里。”

  人未死,正自哀自怜得投入,可那道雷霆打碎了他裹身的麻袍,由此扶屠的本来面目显现……

  山荒有少民,少民有图腾。

  窄额二指,短眉半寸,双目狭长眼角直到太阳穴上,鼻下人中奇长,双唇宽厚口角两开入腮、大嘴巴。刻在树干上的脸、少民图腾天神。

  正向着弥天台狂奔、哭号的汉子,就长了这样一张脸孔,绝非东土汉人。他的肤色,从头到脚漆黑如墨。

  比起墨灵仙还要更沉重、更沉稳、更沉淀的墨色。

  号啕汉子身上的墨已然不再是单纯的颜色,因为太过纯粹是以这颜色由虚入实、由色结鳞,那是细细密密的黑色鳞甲!

  寺中人怎能不惊……墨入实、结鳞甲,莫说普通的墨色信徒,就是自天外来的墨灵仙也难有这等修持;莫说墨灵仙,就是真正的墨巨灵,身上鳞甲大都也是秘法炼化、是衣不是皮,能将墨色化作己身真鳞的又有几个?!

  他身上墨色气意浅淡,不是因为修行差劲,正正相反的,他修来的墨色太过纯净以至返璞归真,大成之修,即便寺中仙都未曾事先察觉的大成之修!

  墨色化鳞皮,代表的不是修为有多么精深,而是在身墨元的淳厚纯净,成色差别、天地相隔!但若反过来看,能修得这等纯粹墨元之人,又怎可能手段差劲,那些修得真鳞的巨灵正神,莫不是掌星辰握日月的大能为者。

  可再看寺外这个蛮子……胆小鬼?

  黑色的人影一闪再闪,弥天台中主事之人纷纷现身,前后数十名黑香疤、黑袈裟僧侣,个个年迈苍苍皱纹深刻,但个个眼珠乌黑唇红齿白,年迈与年轻共存一张面孔,说不出的诡怪。

  只有为首僧侣不老,四十出头中年模样,微微笑,话锋变得很快:“打是为了救、喝棒是为点醒。你不知,打在你身痛于我心,你可能懂?”

  哭声没有更响亮,但内中情绪愈发发杂起来,难想象,一个茹毛饮血的鳞皮蛮子竟能哭成这个样子,把自己哭成了一堆烂泥。

  “死了就再不见永恒,死了就无法再侍奉正神,”为首僧侣继续动法前的话题:“可你曾想过,若为永恒能够永恒,为正神永远高飞稳做,献命又如何?胆小不是错,我的胆子也很小,只盼诸界生灵能归于正神、共享永恒,可这宇宙里妖邪横行,我愿带他同行,他却不容我并肩;我盼他能幸福康安,他却杀我后快……杀我一人无妨,但他们还想破去真色,崩塌永恒,这又让我们该怎办。”

  扶屠声音颤抖着,应了两个字:“杀……杀。”

  中年墨僧笑了:“起来吧,起来吧,不哭了,不委屈了也不孤单了。打你是因气你,气你是因爱你……有天我死了,再不能气你打你,那时你会多孤独。但请你记住,我不会弃你,请你也莫弃我。”说着,中年和尚俯身,亲手将扶屠搀扶起来。

  当和尚的双手搀住扶屠双臂,胆小蛮子只觉一阵暖意自和尚双手传入身体,说不出的舒适惬意,他从未感觉过的,飘飘欲仙。

  而搀扶、抚慰之际,中年墨僧的元识也已探过蛮子扶屠的体魄……怪物,蛮子只有一条经络,自天顶起,纵穿身体没于下腹丹田。

  经络如剑,笔直且坚韧,纵直于身。

  只有一条纵脉的怪物蛮子。

  纵经之内,存纳着扶屠辛苦修行来的墨色,不多,但纯。

  第九百七十二章 水镜弥天,今夜正好

  胆小也就罢了,坐拥至纯墨元,却说自己本领低微?不难解释。

  呆傻之人,衣衫褴褛,沿街乞讨,只求几个硬馍馍,若能再有半碗剩菜,那简直就是快活了……其实他的怀里揣着一张万两银票。可呆傻乞丐不知道钱的用处,不知道到能用这钱买下一座香喷喷的大酒楼,他只晓得银票不能吃,冷馍剩菜可解饱。

  呆傻乞丐本不应缺吃少穿,他根本不是穷人,只是他不知钱该怎用,所以钱对他就没了用处。

  差不多的道理,扶屠有“钱”,纯粹墨修让他身体奇强,但也是因为他的墨元太过纯净,他不知道该怎么用、或者说他还没能找到真正动用自己力量的办法。

  扶屠站起身来,他曾与伏图同修,见过真正的墨巨灵,虽然只是尸身。是以他明白面前僧侣并非正神,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信徒。扶屠认真施礼,声音尚存哽咽:“扶屠拜见尊者……”

  不等他下拜,中年和尚就把他扶住,笑道:“同为永恒中人,亲近如手足,尊者这等称呼、叩拜这等缛节,再不需要了,我名水镜,以后你直呼我名即可。”

  水镜。

  随便一个有些见识的修者在场,闻其名都会大吃一惊。

  弥天水镜?

  水镜弥天。

  先有水镜其人,再有弥天禅宗。

  佛家传承源远流长自古便有,但弥天台可不是自古就有……弥天台创宗之人,水镜禅师。惊才绝艳,早早勘破空明,去往西方极乐世界去的古代高僧,今日重现弥天台。

  水镜回手,为扶屠指点身后僧侣,微笑介绍:“合镜,抱镜、沉镜、迟镜,淳镜……”

  被点名的,水镜身后五大高僧都在笑,开心惬意。如见至交故人,对扶屠合十施礼。墨巨灵是彬彬有礼的一族,“礼”是他们的态度、是他们的举止,但他们并不讲究独特礼仪,门下信徒许多都保有自己原来的礼仪,习惯使然,合十或者稽首都无所谓的,墨色在他们心中永驻。

  介绍过身后五僧还不算完,水镜又去指点第二排的高僧,微笑不变:“寂花,庆花,逐花,盈花。斗花……”

  第二排,十余僧侣笑容更盛,纷纷施礼对扶屠。

  随便哪个名字,都曾响彻中土天地!镜、花两代佛徒,弥天台的第一代、第二代圣僧。

  两代升佛十七僧,这是中土修行世界的美谈、奇谈!古时传奇再现古刹,谁能不惊诧……扶屠不惊诧,南荒蛮子,毕生苦修遁世,这些比着雷霆还要更响亮的名字他一个都没听说过。但他开心,因为和尚们对他笑,那笑容太真诚也太实在,他们认可他,这让扶屠心花怒放,让他开心到想哭。

  “来来来,边走边说。”介绍了十几个人,足够多了,余者水镜不再做引荐,拉着扶屠的手转身向着大寺走去,水镜开门见山:“扶屠,你是如何修持的?”

  扶屠如实回答:“我与师兄共修于正神法体前,师兄说我根基浅薄还在其次,但心性……心性懦弱是为大忌,不应急着去修持墨元真力,先立心立念才是正途。”

  水镜禅师缓缓点头:“你师兄说的不算错,他是为了你好。”

  “你们来之前,师兄是这世上最最疼爱之人。”扶屠的眼圈红了,但今天他哭得太多了,不想再哭、忍住、言归正传:“是以师兄着我先不要去修持正神法身,可全不去做真色修持也是不行的,师兄就向正神跪拜大礼祭告,之后取下了法身上一枚空剑匣交与我,师兄说,虽无剑,但匣中亦有正颜色,他让我先修剑鞘。”

  提到剑匣时,水镜拉着扶屠的手稍一紧,很轻微,扶屠根本都未能察觉……中土墨徒的高手已经足够多了,不在乎扶屠一个,何况此人的来历查无可查多有可疑;何况此人虽有纯透墨元却不知用法,根本也算不得高手。

  可是有一件事水镜不能不查:扶屠一身纯元的来历。

  据水镜猜测,能让凡人蛮子修成一身鳞甲的,不外一个缘由,或者说一件上器……此行中土势在必得、一定要找到的上器,墨色长剑。

  果然,扶屠修元来自墨剑……的匣。水镜转回头,与身后一众“同门”对望,他身后高僧个个都是啼笑皆非的神气:伏图自作聪明,却又哪里想得到,即便那只是一盏空空剑匣,因其受长剑所侵、内中蕴含墨色也远比那具墨巨灵的尸身更纯、更烈。

  “剑匣还在么?”水镜问道。

  剑匣还在,扶屠张口一吐,狭长古拙的剑匣被他吐在手中,递给身旁水镜。

  剑匣并非黑色,内中哪有丁点墨色气意,身后合镜,抱镜等人真识立刻落在剑匣上,很快他们都皱了皱眉头,扶屠道:“原来剑匣上的真色就不算太重,只有丝丝缕缕些许痕迹,后来被我修持入身,所以匣上没了颜色……”

  蛮子从旁小声解释着,声音怯怯、目光闪烁,倒不是心虚什么,而是本心懦弱、一贯不太敢和旁人说话的。蛮子自是不知,再捧着剑匣仔细查探一阵后,水镜向着同伴密语一字:“真。”

  别人看不出来,别人察觉不到,但水镜能探出,此匣还留有一丝气意,只一丝、极难被发觉的墨色气意。

  那气意少得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那气意也“纯正”到无与伦比,与蛮子扶屠的修持同源同根,与传说中的墨剑力量相符相合。

  这匣子已经没用了,水镜将其还给蛮子。闲聊:“只有匣,没有剑?很可惜啊。”

  “是啊,可惜得很,”蛮子扶屠点头,他比着和尚更惋惜:“只有匣,没有剑……不是,是有剑的,但剑不在匣中。”

  纯粹的废话一句,但因语气有别,水镜和身后一众墨沁高僧都能听出蛮子另有所指。水镜微微扬眉:“怎么说?”

  几句话的功夫里,众人已经跨步三十里,进入山门。

  混沌的夜,黑漆漆的大寺,四敞大开的三方便门,像极了巨兽大开的口。

  ……

  离山,雨花坪。小师叔讲道,正到“天治”于人、人于乾坤、乾坤于天治间的关联,精彩地方,众人凝神听讲。三尸却没精神了,初时入课做先生的新鲜劲过去了,拈花第一个打哈欠。赤目立刻被传染,雷动老成持重、忍着不张嘴,下巴抖抖抖地片刻后眼圈红了。

  拈花拉了拉雷动的衣角,小声:“看看媳妇去?”

  海灵儿三姐妹也回到了离山。雷动想去,但还得端着:“你我走了,谁与诸位修家解惑?”

  赤目开口,换了说辞:“天晚了,该吃夜宵了。”

  雷动天尊跳起身,拔腿就跟着俩兄弟走了。

  跑回后山阳火道场,海灵儿姐妹果然善解人意,小小的炭炉烧起来、炉上砂锅中水正滚沸,随水沸腾嫩黄姜、青白葱、鲜红椒正上下翻滚。桌上盘中,切得薄薄的羊前腿肉码放整齐,肥瘦相宜红白相间,豆腐青菜粉丝各归各盘,腐乳韭花伴以芝麻香油调成的小料盛好在三个食碟中,当然也少不了一小碗剥好的红糖蒜。

  今晚宵夜,打围炉。

  雷动大喜,抄起筷子夹起一条羊肉浸入锅子,三上三下、随水三滚,肉已变色但鲜嫩未失,正是恰到好处时候,沾上小料送入口中,入口即化咸辣鲜香。

  腹欲神怪,未得飞升时就是吃货中的神佛,若得飞仙即为神佛中的吃货,美食一道雷动天尊才是真正的大行家,他从不去弄那些漱口清舌之类的虚头事情,他所求:第一口!

  人间美味无数,各有各精彩,但无论南甜北咸还是西酸东辣,顶顶享受就在第一口。

  第一口涮羊肉含咀嚼在口,雷动天宗眼睛都睁不开了……第一口过后,可以风卷残云了。吃吃喝喝交杯换盏,中土岌岌可危、大劫降临人间,也没能耽误了三位矮子神尊的宵夜。

  吃喝得开心了,自也少不了扯天扯地,赤目志不在美食,不过他吃得比起雷动一点也不慢,嘴巴被羊肉和粉丝占住,说话有些不清楚:“苏景跟真的似的,好宝贝啊!”

  拈花接口:“现在还没破绽,就是不知时间长了会怎样。”

  “时间长了也没事,二明哥赐下的宝物,谁能看得穿!放心便是……媳妇,没爆肚么?”雷动应过兄弟一句,又问媳妇。海灵儿去去就回,一盘洗得干净,切成连筋细刀的牛肚儿端上桌。

  牛肚涮起来有讲究,不熟则味道生腥、稍稍烫过则筋老难嚼,雷动夹肚涮入锅子,不松筷一沉一提往复,同时招呼兄弟:“数好了,七上八下,满口留香。”

  “七上八下、七上八下。”另两个矮子附和着,细数着,若浅寻在此当回轻叹一声:教他们习剑时,可从未进过他们如此专心过……

  大成学的云驾仍在前行,离山诸星峰相伴左右,就在刚才,沈河传令星峰暂断灵讯、归收大队暂时不再出击。

  诸位长老都晓得掌门要做什么,大家都在等。

  并没让大家等太久,沈河对秭归先生点点头:“我去了。”

  秭归先生拱手:“恭祝真人旗开得胜。”

  “诸位师弟,随我去!”谕令声中沈河遁化剑光,西南方向破空飞去。

  齐齐应是中,十四星峰疾飞而起,追随掌门身后。

  行至此、西南九百里,截轨卧鼓山宗,最近几百年里封山闭关、今日白天时分刚刚开禁、已然袭击八方杀伤附近千百修家的一座修宗。

  十日内兵出离山……何须十日,今夜正好!

  第九百七十三章 觉悟

  “是这样的……我见过剑,不是、不是真的见过,是……应该怎么说呢……”扶屠皱起了眉头,他是个胆怯优柔之人,本就不善说话,遇到难解事情时候更是表述吃力:“是我在修剑匣的时候,脑中偶尔会闪现出长剑,就跟真看到一样……”

  他说的不明不白,可镜、花两代高僧见识何其了得,听过他的模糊言辞,一群僧人彼此对望,个个眼中喜色闪烁:剑为灵物自不必说,剑匣看似平常实则不凡,若真是平凡盒子,怎么可能装得下、掩得住那柄神剑的锋芒!

  剑为宝物,匣亦然。自从出世以来剑、匣两宝便“相濡以沫、常伴共生”,漫长年头下来剑与匣之间养出灵犀不算稀奇,二者冥冥勾连,自有“联系”,是以屠晚在修匣时,识海中会反馈出长剑。

  因修匣而见剑。

  若扶屠的修为能在更进一步,神识更强大些,甚至无需再做修行,只消得习真法学会调运真识的玄妙法门,找出、捕捉到剑与匣之间的灵犀相牵,绝非不可能的事情。

  便是说,寻找墨剑的事情,就着落在这个南荒蛮子身上了,这让一群墨僧如何能不欢喜!

  不料,扶屠又继续道:“其实不是一柄剑,是两柄剑。”

  这个说法惹来水镜惊奇:“两柄剑?”

  “是,一柄银色灿然,说不出的腌臜难看,看上去剑上光芒很有些像月芒。剑上纹刻两字,弯弯曲曲的古字。”扶屠提起那柄清亮长剑,脸上说不出的厌恶……

  心有灵犀,冥冥间思意相牵的非只剑、匣灵宝,苏景本尊与三尸之间也有灵犀。西域大寺弥天台中蛮子扶屠提到“银亮长剑”时,正在打围炉的三位矮神君也想到了屠晚。

  第一轮吃完了,稍作休息,拈花神君小口抿着杯中酒。抬头望月:“上次在大漠古城苏景收月,剑婴屠晚修为大涨,这才看出了十五受墨沁蛊惑。”

  说到这里,赤目已然点头:“这柄剑月亮当有莫大关系,说不定就是炼月铸成的。”

  “是啊,我也这么想,所以我就不明白了,”拈花的问题来了:“屠晚跟月亮老大关系,月亮就在晚上才有对吧?那他还叫屠晚?他应该叫守夜才对。”

  “神君此言差矣。”雷动天尊语气徐徐。不急不缓,先应了拈花一句,又转回头望向正忙活着准备新食材的海灵儿姐妹:“依依、苍苍,生生,你们可爱吃海鲜?”

  “爱啊!带鱼最好吃!”海灵儿姐妹笑答。

  雷动天尊眯起了眼睛,微微笑,答案已经摆在面前,何须再费口舌去多做解释。

  拈花神君脑筋灵光,闻言便已恍然大悟:许得海鲜妖怪爱吃海鲜,就许得月中来剑取名屠晚……

  进入山门、正随一群和尚向着大寺深处走去的扶屠暂停脚步,伸手在地面上画出了两字古篆。笔画繁多、横不平竖不直,弯弯曲曲地像画更胜过像字。

  “屠晚?”扶屠再地上写出的古篆很不“规矩”。其中“屠”字还少了一画,但还是未能难住水镜,读过这两字,水镜抿了抿嘴角,抿出一丝冷笑。

  屠晚?这长剑的名字对墨色门徒来说,实在太嚣张了些。

  “我‘看见’的另一柄剑……是真正的神圣器!真色之剑,内中收纳永恒……”扶屠开始说起第二柄剑。似是想要形容墨剑如何神圣、如何非凡,奈何词汇实在有限,说来说去也不过“很漂亮”,“特别宁静”之类辞藻。

  不过墨色僧侣们听得很认真,全不嫌弃他的辞藻简陋。

  扶屠的言辞差劲、脑筋和见识也一样差劲,他根本都不明白为何会在修剑匣时会看到两柄剑,但是水镜等人都能理清其中脉络:一剑雪亮,一剑重墨,两剑是为死敌,扶屠修剑匣能感受到磨剑的气意,也体会到了它的仇恨,是以他不止“看到”了墨剑,还看到了墨剑的仇人。

  唠唠叨叨的,说到最后扶屠的眼圈又红了:“再就是……圣剑已经断了,七截,我看到的只是残剑。”

  于水镜而言,这不算意外,神剑有灵,若完好无损早就飞遁天外重返“正神”身边去了,就算飞不走,他们这群墨灵仙、墨信徒降临中土时候,动用搜神之法也一定能引动此剑共鸣。

  此剑一直杳无音讯,必是出事了。神剑断裂,本就是意料中事。

  扶屠前前后后好一番啰嗦,不止说到神剑,还提到剑敌,剑断等等似是而非的细节,但就是因为他啰嗦、就是因为那些细节似是而非,他的话才更让和尚们觉得可信。

  一个人说的话可信,这个人也就可信了。

  行走于大寺,扶屠的眼中光芒明亮,大寺从外面看并没太多改变,唯有踏入内中才能发现,此间已经彻底化作“墨域”,一草一木、一瓦一棱、一井一院皆被墨色浸染。狂信之人踏入心中的真色中、置身心中的永恒神圣中,会是怎样的神情?此刻扶屠就是怎样的神情。

  打从心底泛起的快乐,尽数融入唇角的笑纹,由衷欢愉由衷惬意。

  但是行走时间不长,扶屠忽然站住了脚步,神情中的快乐不再,变作惊讶、愤怒还有恐惧:“怎会如此?”

  水镜微微扬眉:“怎了?”

  “怎会有敌人……人间圣域中,也会有敌人?”扶屠抬头,伸手遥指山颈位置,山腰向上、未到峰顶,相距扶屠与诸僧站立位置尚在三百里开外。

  身旁一众墨僧微显惊讶,唯独水镜放声大笑!

  扶屠所指地方。确有敌人,但并非“外侵之敌”。

  那里墨色滚滚,比着弥天台界内各处墨色都要更浓郁,也是因为那里的墨色太过浓郁,所以普通墨色信徒、即便墨十五那等修持的墨灵仙都察觉不到内中“战斗”,还道那是圣域中的神坛,才会有如此浓重的“真色”。

  除非墨家真识非凡敏锐,才能察觉那片地方墨色下正进行的争斗。扶屠相距三百里、一下子就察觉了远处的争斗,足见他的真识了得,便如水镜猜测的样子:蛮子不是不行。他很行,因为他有大本钱,只是还不知该怎样运用。

  蛮子的“基础”实在太好,而他的真识成就于身魄,越是敏锐、后面追寻起墨剑就越容易,这才是水镜大笑的原因,边笑。边摇头:“不是真正的敌人,只是几个顽固不化的晚辈,不肯受真色、持永恒。但他们逃不了、也不存反击之力,如今唯一能做的仅只是凭着心中一点邪佞执念来抗拒真色。”

  有人被困。

  被困在弥天台的人自然是弥天台的弟子,逃脱无门反击无力,能做的就只剩谨守毕生苦修而得的一颗禅心、对抗墨色浸染。

  见扶屠面色仍有不安,水镜继续笑道:“莫担心,其实这等事情,我们大都也都经历过,从抗拒到抗无可抗;从逃遁到逃无可逃。可是到了最后真正得窥永恒,心底也就真正安宁了。他们没得选,一定会是我们的同道中人,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如此费事……为何不把他们杀了,不知永恒所在即是愚蠢,蠢徒,死了活该。”扶屠的语气软弱,但进入“圣域”后心情渐渐放松,由此渐渐显露本性中的恶毒。

  他胆子很小,害怕争斗、害怕杀人……可他害怕的不是争斗本身、更非杀人这件事,而是怕争不过别人,怕杀人不成反被杀。胆怯却恶毒之辈,三千世界都有……大有人在。

  扶屠的模样,在水镜眼中慢慢清晰起来。

  清晰了,即为真实了。

  水镜笑了笑:“那些晚辈,其他都可有可无,杀了也就杀了,但其中一个非得夺下不可。夺一个是夺,夺一群也是夺,那就无所谓了。”

  模模糊糊的解释,扶屠也不知道该如何相应,愣愣点头。

  就在此时,有破空声穿透夜空,一根墨色长箭穿越万里苍穹,直落大寺。

  水镜一招手,箭矢入手。

  与离山剑讯、苏景冥蝶一样,墨箭为载讯灵器,箭入水镜之手,内中讯息显影水镜识海。

  水镜读讯,片刻,转头对同伴道:“离山掌门率领十四星峰,突袭卧鼓山宗的手足。”

  身后合镜微皱眉:“以卧鼓山实力,怕是抵挡不来。可现在去救,怕也来不及了。”

  “何必去救呢。大成学并入离山,行军途中本就路过卧鼓山。”水镜摇摇头:“卧鼓山宗卧鼓仙,若他俩够聪明,就该撤走暂避锋芒;若他们不够聪明,非要这时候去称量离山的斤两……人啊,总得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些代价的。这就是觉悟,觉悟最终要,做人做仙做狗做佛都一样。”

  卧鼓山宗卧鼓仙……不是戏词不是书句,是确有其事。卧鼓山宗在古时曾有两位修者得道、破天飞仙去。

  不止僧道两天宗,也不止卧鼓山,仔细想一想,最近这几百年里曾经封山的修宗,无一例外,都曾有过飞仙前辈。

  水镜提起外面战事时候并不避讳扶屠,正相反,他还望向了蛮子,去征询他的意见:“扶屠,你怎么看?”

  外面在打仗,扶屠没办法不害怕,他怕死,怕得很:“什么……什么怎么看。”话说完,又觉得自己的回答实在不像话,急忙又道:“诸位尊者怎么看,我就怎么看。”

  水镜双目漆黑,静静与扶屠对望,片刻后突然展颜,笑得开心:“我觉得……老巢谁都有,既然去掏别人的老巢,就得有自己老巢被掏的觉悟。刚不还说,觉悟是最终要的。”

  怯弱却歹毒的蛮子,稍稍思索水镜之言,蛮子的眼睛亮了,欢喜:“尊者可是要去袭杀离山?太好了、这可太好了。一个不留全都杀光,再将一道神雷彻底把那座腌臜山打成渣子!”

  水镜笑呵呵地,转目望向做下弟子:“传讯给天元,今晚我们这边会去一趟离山,让他们暂时不必动了。”

  “花”字辈中,一个回归“佛陀”应是,自袖中取出乌黑长弓,抽箭搭弓。“嘣”的震响中讯箭传天而去!

  弥天台、天元山,一在西一在东,跨越神州相隔何止万里。而这乌弓之上并无“破虚空”一类法术,纯纯粹粹一射之力!没了法术的巧妙,取而代之的是力量的强悍。

  箭讯送出后不等回讯,水镜望向扶屠,继续道:“苏景现在离山,他与你有弑兄之仇,此去离山,你也同行吧。”

  听说和尚要去掏离山的老巢,蛮子快活不已;可是听说自己也要同行,屠晚的脸色又有恐惧浮现。

  水镜笑着:“放心就是,不会让你有危险。还有……苏景、离山留守弟子,被制服后都要被砍头的,交给你来砍,好不好?”

  没危险,还能砍别人的头,蛮子的眼睛再一次亮了、点头。

  “很好,还请稍等。”水镜交代了一句,之后对另外五个“镜”字辈的高僧招招手,转进附近一间佛塔叙话,有几句话要先商量过后再出兵。

  ……

  沈河与十四星峰离开的时间并不长。

  离山精锐离队一炷香后,西南方向上重重强光湮灭天穹,即便大成学众人与战场相隔九百里。元神境界以下的学生仍是无法直视那狠辣光芒;恶斗中巨力掀起的气浪横扫大地,化作罡风。吹到九百里外时,细一些的树木依旧支持不住,在干涩的噼啪声中被折断。

  燃香功夫过后,九百里外平静了下来。

  再过一炷香,离山众人便告回归、追上了大队。

  一去一回,三炷香。

  但让秭归先生颇为意外的是,能够随法化形自行疾驰的十四座星峰中,有两座法术破散,化归星峰本形,是被沈河施云驾托回来的。

  洪泽峰,水灵峰。

  宝物、金精、水灵精、本命神符苦苦祭炼,得大圆满炼化的星峰法术,被硬生生地打散了。不止法术散了,星峰本身也遭重创,洪泽星峰上裂纹密布、道道狰狞,水灵峰巅干脆被削平了。

  两位星峰主人,樊长老、风长老也都受了些伤,座下弟子已经撤离星峰,都端坐在掌门人的云驾上结印疗伤,大都面色苍白呼吸不畅。

  第三代弟子中,离山四大高手,风、红、申屠、公冶,倒数的。

  第三代弟子中,离山四大高手,任、沈、樊、虞,正数的。掌刑龚正只能排在第五,其中前两位,现在看来很可能是为了“任夺入魔”之计,沈河故意示弱。但任沈二人谁第一谁第二,都影响不到稳稳排在老三的樊长老。

  樊长老当年的绰号是樊老二……修法剑法道心悟性样样不拔尖,但样样都排在第二。若非任夺、沈河两人实在是天纵之才,样样排第二的人综合起来是很有可能得第一的。

  风长老学艺不精,伤了也就算了;樊长老竟也失了星峰、受了伤创,委实让人惊诧。再就是……这两峰不是单独去的啊,沈河带队、十四峰同行,卧鼓山宗虽也有些名气,可怎比得了离山最最顶尖的实力。

  秭归与众位先生立刻应了上去,关切问道:“怎样?”

  问得是伤者情形,问得也是战况。

  “受了些反扑,不过伤者性命无碍,一段时间做调养就好了。”沈河语气平静:“卧鼓山宗卧鼓仙,两个都回来了,都在山中,都遭墨色浸染。杀灭了,卧鼓山宗也被连根拔起。”

  秭归先生眼中精光绽放。

  一闪寂灭,老头子又变回平凡模样,点头:“如此一来,倒是解释得通了。”

  修行到沈河、秭归这等地步,再做沟通时候又何须字字都说清楚,沈河自是明白对方的意思。移位而处,有一天,若是刘旋一、季展二、黄蓝四等诸位先祖悄然归山,之后传令“离山准备封山,我等归来之事不可对外间说起”,沈河这个掌门人、门中诸位长老也绝不会多问一句,必定严格按照师祖吩咐行事。

  还有化境的事情……凡间化境少见,但真仙回归,或者身带宝物、或事直接法力开拓,也都能解释得通顺了。

  沈河、离山此去,竟是与两位真仙恶战一场,即便只靠想象,也能明白这一战的艰苦之处。此时再去看离山的说损失……肃然起敬:对离山肃然起敬,只用两座星峰的代价就毁去了两名真仙,这就是离山最近的准备功夫、这就是离山今日的实力了!

  当然,只凭两座星峰,直接对上两位归仙必无幸理,此战能胜还是因为离山出击的整体实力胜过卧鼓山宗,这才能把损失控制下来,但也足以让人钦佩了。

  秭归先生拱手:“辛苦了。”

  沈河又实受了,领了这一声“辛苦”,他笑:“的确打得不容易……咱们中土归仙的成色,可比着墨十五之流足实得多!又难怪他们一口一个‘完美世界’的喊着。”

  卧鼓山中两位中土归仙,本领远胜墨十五。若那山中只是两个墨十五,沈河一个人就收拾了。

  秭归先生没有沈河那份洒脱性子,老先生为人更谨慎些:“世界和世界不同,所以中土飞升的仙家比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外域得道之人要更强。一样的道理……门宗和门宗也是不同的。”

  界与界不同,由此仙与仙不同。

  宗与宗不同,一样也会让仙与仙差距遥遥。

  卧鼓山不算差劲,但远比不得天宗。天元道、弥天台两宗的归仙实力远胜。

  沈河抬头看天,这天黑得不像样子,黑得让他觉得脏。

  夜不太平。

  夜下的天斗山不太平……本来是太平的,但是就在刚才,山中忽然沸腾了,山中的小祸斗全都变得狂躁起来,眼珠已经被火烧红了,个个厉声狂吠。

  就算是普通恶犬,几百只一起叫起来也足够惊人,何况它们统统是天生异种、蛮荒怪物。

  怒吠中小祸斗一群一群的集结起来,正就要向山下冲去,似是发现了天生的对头,霍老大夫妇和山中大祸斗同样双目火红、火烫,不过他们不是为山外情形所激,是被家里这群不懂事的小狗崽子急得、气得。

  “哪个再吼,必会惹来痛打!”霍大嫂露出了獠牙。

  小狗崽子们被惯坏了,再就是它们跟同住山里的火鸦学会了“法不责众”的道理,凑到一起不听话没事,还在跳着脚地叫着。

  “真打!个个都打!”霍老大猛扬手,家法石髓铜皮鞭亮了出来,鞭花一挽抽落在地,啪的淬烈响声:“全给老子爬下,屁股朝天!家法来了!”

  天斗山陡然安静下来,小狗崽子们面面相觑,动真格的了?不是说好的,法不责众么。

  第九百七十四章 你我都在军中

  “怎么看?”佛塔之中,水镜问身边同辈高僧,指的是那个忽然出现的蛮子扶屠。

  这就准备突袭离山去了,明明说不了几句话就会出发,水镜还是坐了下来,心染墨色,但多年修佛积习未改,盘坐安稳。

  他坐,其他五位“镜”字高僧也告落座,合镜开口:“真。”

  一目了然的,蛮子是货真价实的一身重墨。不是说被墨色沁染就一定能会成为信徒,离山长老任夺就曾习墨,但心智清明依旧、一副慈悲胸怀未改,护道之心昭于日月。还有申屠灵灵,摇摆不定则已,可他始终不肯伤人。

  不过,任夺也好申屠也罢,他们对墨色的修习终归是浅薄的,至少他们的体肤不曾变色,再看现在这个蛮子,周身浑黑纯透,仿佛砚台成精,如此深入地修行墨色,还能不被浸染?不可能的。

  何况他修得还不是普通墨色,他修得是极品、是至尊真色。

  至于蛮子那番话……若行骗,最要紧的是“查无可查”,背景一定干净,怎会主动去牵扯那个南荒伏图;若要入伙,最要紧地是证明自己的用处和忠诚,怎会表现得这般胆小、且恶毒。至少初次见面的交谈,至少现在来看,合镜想不到破绽所在,他以为这个蛮子是清晰的、是真实的。

  其他僧侣不开口,合镜说出了他们的想法,无需再开口。

  “但,”合镜继续。话锋一转:“即便真,也不能长留。让他找出神剑,就算圆满了。”懦弱而恶毒之人,卑微时不值一提,但他找到墨剑即为立下绝大功勋,必得正神重赏,地位当扶摇而上,到那时你再看他,又会怎样跋扈和残暴。

  “再就是……扶屠此人,远远配不上他身上的真色。”合镜微微笑:“是以他寻得神剑时,便可瞑目了。”

  话中有隐意,未明说。他们相处得太久了,彼此早有默契,无需合镜说出来余者也能明白:找到神剑、抹杀此人,夺其墨元、占此大功。

  另外几位高僧都笑了,愉悦惬意。

  水镜也在笑:“他不是自己人,但是不是自己人仍是后话。”

  无论如何,蛮子扶屠都会死的,因为他不是自己人。

  不过“不是自己人”之前还要先弄清一事:他是不是敌人。

  不是自己人,仍可利用他来寻剑;若他是敌人……就得尽快斩杀了。只凭扶屠现在,纵有重墨在身,纵然他所言全无破绽,纵然众僧都信他说的都是真的,却依旧不能完全信任。

  合镜点点头:“所以要看他亲手杀掉几个离山要紧人物。今日离山,真正的要紧人物只有两个,苏景、沈河。”

  “沈河不在山中。”水镜微笑。

  合镜再次点头:“那就苏景了。”

  “尽量不要制伏苏景,若他砍得是必死之人的首级,你我还是看不出真相的。”水镜最后的吩咐。

  合镜点点头,站起身走出佛塔。

  六位镜字辈高僧,三人与合镜同行,一人留在水镜身边……

  片刻,弥天台中三声洪钟响亮,数百里大寺,塔、阁、殿、堂重重楼阁中,一道道黑光冲天而起,转眼于苍穹高处汇聚浓浓乌云。

  钟声再三响,云驾微微一震,向着离山方向疾驰而去!

  云中藏兵,多少不可知,置身云上露出身形的,就只有四位镜字辈僧侣与六位花字高僧,再加一个面目丑陋的蛮子扶屠。

  扶屠的脸上再现忐忑,频频回头,即便呼吸功夫过后弥天台就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再看不见。

  “水镜尊者还、还没跟上来。”扶屠的声音少有干涩,好像没了主心骨。

  合镜笑而摇头:“水镜师兄身份何等尊崇,区区离山,何须师兄出手。先生放心,足够了,离山山中人,见不到明天日出的。”

  扶屠没见过、也不晓得众僧的本领,点头的动作说不出的僵硬:“离山不好对付,应该倾巢而出,最好是天元道、别宗众多手足齐齐出手,万无一失。”

  蛮人胆小,生怕身边实力不够,恨不得中土人间所有墨色信徒全都去攻打离山才好,自己人越多自己也就越安全。可是若仔细想想,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啊。但合镜不回答,只是笑着:“足够了、足够了。”

  ……

  浪浪仙子正闭着眼睛,端坐云头。她的眼睛是腐烂的,所以闭眼睛的时候就是她最最漂亮的时候。十三四的小姑娘,透透彻彻、清清纯纯,真的很好看。

  一群墨灵仙残魂都被她吞进了肚子。

  小尸仙的肚皮,比着阴阳司的煞火炼狱还要更残酷,她正刑讯逼供。

  忽然,浪浪仙子睁开了眼睛,口中“咯”的一声笑,眉峰扬起来、鼻子皱起来,少女才有的开心样子:“九头蛇,我问出了脚印的事情!”

  墨色脚印暗藏玄虚,绝非普通印记,小尸仙不敢大意,酷刑相加逼供残魂,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是什么?”相柳问。

  小尸仙兴高采烈:“要出大事了!”

  相柳皱眉:“究竟何事?”

  “懒得告诉你!”浪浪仙子笑,她居然真的不说。不对相柳说,但须得告诉别人,浪浪仙子取出以前苏景交给她的离山剑讯,直接打了出去。剑讯不是给苏景的,是给离山掌门的。

  差不多同个时候,同样身在云头的影子和尚面露悲苦之色。不因己,因这人间、因这天地将有大祸……他也问出了墨灵仙留下的脚印究竟意味什么,苏景交给他的离山剑讯打出。通传掌门沈河,另有一道心识行转,凭借鬼袍联系,直接将真相相告苏景……

  不久,正在行途中的沈河连收两道剑讯,分别来自浪浪仙子与影子和尚。

  两剑,说的是同一件事。沈河皱眉、微微一叹。无需身边秭归发问,沈河就直言相告:“墨灵仙留下的脚印弄清楚了,接引法术。”

  只凭“接引法术”这个四个字,秭归先生就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老夫子面色沉冷入水,可沈河真人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沈河接讯时,正随墨云向着离山疾驰的扶屠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唾沫星子喷到了合镜禅师的黑袈裟上;正在离山讲课、说劫的苏景则闷哼半声、突然闭口不再说话。

  并未沉默多久,雨花坪上苏景重新开口,可是话题变了:“极北冰原、西海碑林、南荒天斗,墨灵仙三路偷袭,皆未遂反遭屠灭。”

  此事沈河早已传告天下,众人皆知。而苏景后面说的事情,尚无几人知晓:“三路墨灵仙偷袭途中,不飞不遁。只靠双脚行走,其所过、身后留下黑色脚印,颜色深深、暗藏法韵,颇有可疑之处……现今已查明内中玄虚:接引法术。”

  雨花坪上众修家可不似秭归先生那等见识、心机,闻言大都不解:接引什么?

  “一足印,是以一法术,一法术立一标记,一标记接引墨色巨灵邪神一头。”苏景的语气很平静,而淡淡一句话过后,雨花坪上先是死寂沉默三息,随即……轰然大乱!

  有人惊呼,有人怒叱,更有人急急追问:多少脚印?能否抹除?

  抹除得了……但抹除了也没用,落足即落印,成印即成法,“标记”落下、传通天外,那法术已经成形了、行转了,改无可改。

  多少脚印……成千上万,还没来得及去细数。

  今日一枚足印落于中土,将来便会有一头墨巨灵自天外而降、落入世界。

  箕斗南叶夙红、古藏蒙硕、扛着斧头的樵夫、黄脸女子与她怀中婴孩……这些墨灵仙修为有限、无论斗战实力还是心机智慧都比不得完美中土的仙家,但他们几个都有一项特殊本领:落足印,可接引。

  入道修行要讲究天赋,天赋不同、将来成就不同,比如沈河,天生亲水,修水可得莫大成就,但他要是去修金、修火,成就就有限得很了。仙家法度也是如此,这次墨劫中,中土归仙虽多,可无人能承载“落印接引”之术,倒是那几个修持浅薄的外域仙能够将此术炼化在身。

  墨巨灵将至,改无可改,雨花坪又有人急切发问:“时间呢?多久会到?”

  苏景摇了摇头:“不得而知,那些残魂也说不准这一重。”

  不知具体时候,也许就在明日,也许百年之后,能肯定的仅只是他们会来,且不会让中土生灵等待太久。

  乱,仍旧是乱,离山弟子还好些,石坪上其他修家却没有那份镇静功夫,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苏景在透露出一个几乎让人绝望的消息过后他就不出声了,端坐于正位,安安静静地看着众人着急。好半晌……忽然他笑了。

  绝非轻蔑之笑,也谈不到太多兴奋,笑容里的快乐不算太重,但明显非常。

  有修家见到小师叔展颜,不解,不明白这个时候他怎能笑得出,可至少他能晓得事情还有后文,由此收声、暂停了议论。

  见到苏景发笑的人越来越多,雨花坪上渐渐安静下来,再过不久所有人的目光重新集结于苏景。

  笑容收敛去,苏景再次开口,声音缓缓:“中土乾坤,圆圆往复,今日中土第五圆。太上古时,第一圆中,有腌臜巨灵名唤天理,为墨色妖邪前哨,飞纵宇宙间、为本族寻找可口美味之地……天理落身中土世界。”

  “天理看来,中土为完美世界,但第一圆还不算真正圆满,它们要等这世界结出最甜美果子时再来采摘,故巨灵大军未至,巨灵天理常驻中土。”

  “第五圆,即今圆,世界繁荣、甜果飘香。古时墨巨灵至,浩浩大军,无以计数。本界仙长拔剑迎战,庇佑人间。”

  “南荒天真、东土剑主、摩天圣僧、幽冥祖帝……先贤本领,后辈只能遥望却难及万一。南荒大妖多如牛毛,试问哪家妖王可比得昔日天真大圣,莫说天真,就是他驾前的几位大圣、诸位猛将今日也无人能及;汉家修者数不胜数,谁能与江山剑主比肩?莫说剑主,就是他老人家座下八位剑王、精锐弟子,我辈也难望其项背。”

  “大贤往矣,剑域枯冢、古刹沉海。曾经辉煌之地为何没落,不得而知……却不妨一猜:墨祸!那一战两败俱伤,我界大贤陨落,墨巨灵全军覆灭,中土乾坤却无恙、安好。”

  “机缘巧合,我与墨色一脉打过几次碰头。由此,比着诸位对他们了解多一些,南荒伏图,受墨色浸染的一个普通蛮人。出山后蛊惑妖帝、复活蚀海,险险就惹出汉家与妖域的大战;巨灵司昭,古时巨灵大军入侵天地的一头死卒,得大运道由死转活,元气未复法力有限,却能因势利导,引得阴褫强族与大判一脉恶战共伤,再坐收渔人之利,一品大判、幽冥重器几乎丧命在他手中;巨灵天理,哨探而已,但已暗中把控杀猕世界,寻出破界法门……他败亡不是手段不够、不是智慧不够,只是运气不好。”

  “古时贤能如此了得,尚不能胜出巨灵,至多与他们拼个玉石俱焚;一头古时留来的巨灵、甚至只是个墨沁信徒,都能搅动一方风云惹出人间大祸……苏景不敢妄自菲薄,可是有句不合时宜的话,藏在心中许久了:有朝一日,若墨巨灵大军卷土重来,我不觉得今时中土会有胜算。莫耶便是一例,中土不比莫耶更强大的。”

  中土凡间,与天外墨灵,这根本不是一个级数上的对抗。墨巨灵个个飞巡宇宙间,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都是神。

  真的神。

  中土无胜算。这句话不合时宜,但苏景不说不表示别家修者就不会去想,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说或者不说都发生了。

  苏景停顿、石坪寂静。

  五息过后,苏景在此开口:“若把尸体也算上的话,我见过的墨巨灵着实不少,但除了被困驭界的天理之外,所有墨巨灵、无一例外:都是古时大战留下来的,他们死了,回不去了,留在了中土。天理更不必说,他来得更早。”

  “古时那场大战之后,再不见有新来的墨巨灵了。”苏景翻手、指了指自己:“至少我没见过,一个都不曾得见。即便白天时候墨祸降临、凡间朝堂毁灭修界天宗倾覆,也只见魔灵仙作祟,不见墨巨灵踪迹。”

  “现在真相大白了,墨巨灵自己来不了,要靠墨灵仙做印接引才能来。先遣墨灵仙,再引墨巨灵。但以我所知,以前不是这样的,”苏景的语气未变,平铺直叙,但他的眼睛亮了,任谁都能看得出,他的眼睛明澈如星,双瞳里真的有光芒在闪烁:“天理为前哨,三千世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见中土锦绣,他就落入中土;古时墨色大军扫荡无数世界,见中土果子美味,他们杀来了,那时候他们想来就来,何须接引!”

  “古时,五圆大贤与天外巨灵大战惨烈,大贤为归仙,天真大圣,江山剑主、西海圣僧,皆为中土飞升去、复归中土来的仙家。仙家强大,挡住了巨灵。自恶战后,漫长年头里中土世界再无归仙……何故?不难猜,墨巨灵的手段吧。”

  “中土无仙,则中土羸弱,实力大不如前,再无像样力量抵挡巨灵大军,飞仙去、再难归回,谁得大利?墨巨灵。”没证据,苏景猜的,可是有道理,说得通。

  “以前墨巨灵想来就来,如今却要接引,何故?不难猜,神佛手段。墨巨灵封锁了我界真仙的归回办法,但浩瀚宇宙,何止腌臜巨灵一族,墨族之外,还有道家天尊、有慈悲佛陀、有剑上真仙、有狂横大圣、有桀骜天魔……尚有满天神佛。墨巨灵封得归仙路径,神佛也封得住它们直接进入中土。”没证据,仍是苏景一个人的猜测,但若非天外大能为者施法,巨灵又何须接引。

  “封堵了,但未能封住又有什么用处,或许神佛阻止墨巨灵再来中土的法术本身存有破绽,或许是墨巨灵施展了什么手段将封界之术强开出一个漏洞,今日中土面临的情形是:一支墨巨灵的大军一定会来,挡无可挡。”

  “可若再换个角度来看呢……”苏景话锋一转:“至少,中土这座凡人世界不孤单;至少,有神佛施展了封界法术阻止过墨巨灵;至少,离山、大成学、在座诸位、中土人间所有不愿沉沦墨色的修家,在天外有同袍有战友……天上也在打!也有人在打墨巨灵!”

  说到这里苏景笑了:“这就是我想说的了,只凭中土世界,对上墨巨灵绝无胜算。可中土并非独抗巨灵,你我皆在军中,天上天下、宇宙人间,不同天地却是同一时间,打那巨灵!可能是各打各的……但打得都是墨巨灵。”

  “焉知,墨色巨灵杀到时,满天神佛不会降临人间呢?其实我倒是觉得,即便神佛不归来也没关系的,一场争夺宇宙的浩大战事,你我都在军中。若我之责是死守中土……战死又何妨。”苏景说着,抬头望向天空。

  稍待,苏景发问,向天:“我说的对么?”

  “对或者不对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声音真的从天上传来,带笑、和蔼、慈悲:“无论对不对,今日此间,所有人都会死,什么天外同袍、宇宙战友,对死人都不存丁点意义的。”

  随说话,墨色天云滚荡翻腾,冲入视线,云头十余老僧黑香疤、黑袈裟。老僧群中还有个丑陋蛮人尤其醒目,弥天台墨僧杀到。

  合镜伸手,遥指离山,法谕传下:“尽数杀灭、摧毁那山。”

  谕令下,墨云崩!

  第九百七十五章 宝上加宝

  并无太多言辞,弥天台墨云直接动法攻山。

  乌云崩去,云中并无想象中的大群僧兵,只有箭。三尺三长矢,不见弓更不见挽弓之人,墨云碎去同时三百箭疾飞而起,齐射离山。

  下一刻墨云再告并拢,重新铺满天际,仿佛来时模样、仿佛从不曾崩碎过,可长矢已出!

  离山已无护篆。

  雨花坪上丝毫不乱,大群修家就那么端坐在地,平静望着三百黑色箭矢袭杀过来……不是不想乱,更不是不想躲避、逃散,而是动不得,除了目光之前,全身上下在无一处能动。

  空有千年修行,空有巨力在身,当那墨云一散一聚三百墨矢袭来,雨花坪上无数修家只觉心神猛震,修元就此混乱、再也提不起丝毫力气。

  墨僧袭来,只才一击就慑服了所有人,不等动不能挡也不能逃,这一仗又还怎么打……还有一人能动,雨花坪上遽然一道剑光清澈,瘦小老道拔剑登天!

  今天之前,他还是逗留岐鸣剑碑前、全不引人注目的平凡道人,直到白天时候三千墨道攻山,他仗义拔剑、一剑光耀八方,震撼全场!此刻再拔剑匡护同道。

  岐鸣子出剑,人在半空,但人微不足道,剑才是此刻唯一的意义,拔剑后,岐鸣子就不再是岐鸣子,岐鸣子手中剑才是真正的岐鸣子!

  剑画天溪,清冽透彻,婉转绵长,一剑迎上三百墨色长矢。

  剑矢相见。顷刻里天溪凝滞,清澈不再从容不再、明亮光芒陡然浑浊……溪水从不浑浊,因它是活水,只有泥沼才会浑浊发臭;溪水从不会失去从容,因它来路有源、去路有归,有去处的水怎能不活泼,只有死水才会沉寂窒闷。

  再眨眼,岐鸣子怒叱声起,溪色与墨色同时暴散去,纵然剑势被破,岐鸣子还是凭借深厚修元荡起犀利剑气,绞碎了墨僧打来的三百乌矢,随即枯瘦老道落地。身形踉跄连连后退,十余步后站稳身形。

  一抹苍白自他脸上闪过。

  岐鸣子替离山挡下了一击,胜得勉勉强强。

  不是岐鸣子差,纵因记忆未复战力大损,他仍是归仙,在这中土人间能有几人随手一击让他连退十余步。

  墨僧强。

  不过……好像也不是那么强。三百箭也算惊世骇俗,可比起镜、花两代圣僧的名气来,也实在不算什么了。

  “还不错。只是……”墨云顶上,合镜笑了下,对岐鸣子之扫了一眼,随即望向雨花坪正位苏景:“离山剑宗的人真不行了么,要靠外人来挡灾活命?”

  “离山行不行不好说。反正苏景是真不行了,在沙漠孤城和你家妖僧打过一场,险险被打死,逃得性命但十成本领剩不到一成了。”一个声音自离山山门外传来,声音倦怠,可那一道剑芒却绝不倦怠。

  疤面青衣显身。即使不认识云上的镜、花两代神僧,也能明白对方有备而来,离山中数得上名号的高人无一在宗内。这一仗几乎没得打,何况叶非曾为离山第一代真传,见闻广博眼界开阔,当年做客弥天台时他曾见过那些前辈高僧的画像,他认不全,但总能认出了其中几个。

  他知道来得是谁,他知道这一战几乎全无胜算。他不是非得显身不可的……

  离山叛徒。

  叶非是叛徒,叛徒是离山的,由此:离山叶非。

  只是这个人别扭得很,明明已显身。明明护离山,偏还要再透露一个顶顶要紧的消息给敌人——现在苏景不过是个空架子,十成修为剩不得一成。雨花坪上闻言者众、吃惊者众!今时离山内,大家唯一的主心骨竟然是废的?

  叶非显身只一瞬,人又消失不见……只剩一柄长剑。

  岐鸣子御剑时候,全副精神投入其中,人变得微不足道、剑才是真谛所在;但叶非不同,叶非御剑……哪有“御”,他干干脆脆、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把剑。

  十一世界的恶战之前,叶非费心费力,在身内养下一柄又一柄好剑,而十一世界归来后,五百年光阴弹指去,他把自己养成了一柄剑。这才是从无到有,从修为尽丧又步入人王境界的真正缘由。

  离山前,叶非化剑、叶非出剑,直击天顶墨云。

  就在叶非出手时,岐鸣子再登天,长剑凌空、再画天溪!两下夹攻,直接取墨色天云与云上妖僧。

  剑击长天,正是黎明前夕,中土世界最最黑暗一刻。

  合镜身后,一位垂垂老僧双手合十。花字僧,法号庆花。

  合十刹那,即为云上消失刹那。

  消失刹那,即为云下显身刹那。

  老僧自墨云上闪至墨云下,迎上自地面击天而来的叶非。

  在云上时,庆花弯腰驼背,他太老了,没办法站直身体;双掌合十时,在他身上仅存的一点生气陡然消失,由此活人变成了一块木头,全无灵性、全无生机、不会动不会长不会思考的木头;可是当他显身云下时,霎霎时、混合了乌黑颜色的金色禅光扑卷八方,那是一尊身高千丈、通体乌金、身着墨色宝衣的佛!

  巨佛横空,开目,一字轻吐:“孽。”

  一字一法法无界;一孽一杀杀无赦!白色的巨像突兀显现地面,本是佛门祥兽,却因一双黑色象牙显得妖邪无尽,这象的身形来得太过巨大,以至它只需稍稍仰头,长鼻就稳稳够到了飞临三千丈天的那柄犀利长剑。

  大象,也常被西南孩子们唤作大笨象,平时动作都慢吞吞的,体型那么大,又怎么能不笨?可是这一头一点也不笨,它的长鼻比着人间最巧的双手还要更灵活,不止追上了长剑,且还轻轻一转,缠住了叶非化身的长剑。

  人王化剑,何等锋锐。即便纯粹金精也能一刺洞穿、即便汤汤柔水也会被一劈两段,可如非锋锐长剑,在象鼻缠绕下竟无力逃脱,被缠缚紧紧。

  若是墨十五或者南叶蒙硕之流,迎此一剑怕是当场魂飞身碎,但同样一剑,在庆花的法持下逃无可逃。这就是完美世界与别家天地的差别了,仙家区别。

  长剑被困……又何止被困,白象为圣,自有真法,长剑被象鼻所擒,剑身猛一颤抖,法术破去又变回了叶非。

  长剑变了,佛陀也变了;长剑变回了叶非,佛陀变回了庆花……可此刻庆花再不是那个连腰都直不起来的老人,他打赤膊、他戴红花、他着红裤、他手中高举绑缚了长长红绫的鬼头刀……瘦骨嶙峋的老头子,瘦骨嶙峋却满面欢笑满目残忍的刽子手,专砍人头的刽子手。

  一刀砍下,鲜血喷溅。叶非身首异处!

  叶非头颅摔落时,岐鸣子画起的天溪已然席卷至墨云前三百丈。

  是溪,却更像川,更像海,能够淹死人的山溪不算少见,但能够将大山击碎,能够将大地洞穿的溪水何处可寻?离山前,天上寻!岐鸣子全力绽放。他晓得这一击或许有去无回,既然回不来,就需得燃烧个灿烂,就须得疯狂到无悔,只要这一剑足够辉煌我便无悔,不归又何妨。

  天溪至,墨云开。

  合镜脚下。刚刚放箭过后就告重聚的墨色天云又复崩散,招数没什么新鲜的,仍是墨云碎,长箭出……六千箭。

  上一次三百箭。

  这一次六千箭。

  这才是墨云中藏蕴的真正威力。

  三百箭。已然让岐鸣子应付吃力,六千箭又该怎么说?

  墨云崩去,六千乌黑长矢显现,雨花坪上众多外门修者的心沉了下去……墨色妖僧来时说的那句话没错:有什么关系呢?

  天外神祇在与墨巨灵争夺宇宙?中土世界是为战场之一?中土修家还有同袍有战友?又有什么关系啊!黎明前离山覆灭,此间所有生灵斩尽杀绝,所有人都得死。

  第二次,天空中剑、箭相逢。相触时即为崩碎时,天禧崩碎岐鸣剑断,瘦小枯干的老道闭目等死,天空上的墨僧含笑……合镜含笑,他的眼睛漆黑如夜,却没有夜的宁静,只有无边妖冶。但突兀之间,他的眼睛变了颜色。

  纯透的黑散去,变得五光十色、变得光怪陆离。

  凡人的眼睛是不会变化颜色的,也没有哪个修家或者仙家那么无聊,会专门去研创改变眼睛颜色的法术。没人钻研,自也就没有这种法术。古往今来、天地宇宙,不存“眼色”之法。

  合镜的“眼色”变了,不止他一个,天空上几位镜字、花字老僧和那个蛮子扶屠的眼色都变了,于此一刻,他们每个人都长了一双“花花绿绿”的眼睛。

  节庆时分,焰火飞天,小孩子们仰望天空上的灿烂烟花,“眼色”就会改变,清澈的眸子被烟花映耀得斑斓十色……一样的情形,合镜、墨僧双眸变色,只因在他们眼中正爆起一蓬璀璨烟花。

  烟花来自离山弟子,每一个离山弟子。

  雨花坪上,每一个离山弟子都冲天而起,长老不在、真传不在、内门不在,离山界内几乎能称得上“精锐”的门人都不在,但剑宗之中还有传人:从十九镌天石崖中下来的三千七百外门弟子,从无量湖岛屿中出来的九千四百记名弟子……雨花坪上,还有万余离山弟子。

  上万人,所有人,包括苏景在内,只要身上穿着离山剑袍的人尽数飞天。

  无论他的系袍的丝绦是什么颜色,无论长袍袖口上纹绣的是怎样花纹,只要剑袍在身就是荣耀,就是象征,即为:离山弟子。

  离山剑宗,自有离山弟子守护——苦战玄天时,任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不止任夺一人的,以前数不清有多少离山门徒说过这句话;今天所有离山弟子再说此言。

  飞天起,迎敌去!是迎敌,而非送死!是杀贼、而非殉道!当离山弟子扑入长空,他们掐诀、挥手、自己于眉心,旋即……那是一场何等玄绚烂美景:剑芒、宝华、法光,诸般绚丽色彩自每一个位离山弟子身上暴散开来。

  目光之内,法术光芒自他们身上震荡开来,但离山弟子仍是离山弟子。身形未变、五官依旧;可如果换一种方式去查探、将目光收回改用修家灵识去探看,便会惊诧发觉:哪里还见得到离山弟子,那飞起来的、铺天盖地的一大片,是一件一件的修家法宝,上万法器、宝物汇聚成的宝器之云、宝器之潮!

  ……

  相比于列位星峰上修行的内门与真传,外门和记名弟子的修为、战力不值一提,如果真要翻脸搏命的话。剑尖儿剑穗儿联手,十九座镌天石崖随便那一座,姐妹俩都能从山脚杀上峰顶,用不了半个时辰。

  一重明悟就是一重天地,差距很大的。

  不过离山有宝,诸多宝物各有神奇。离山库、三重天,且不说上、中两重天,就算最不起眼的第三重库,内中宝物也都有非凡之处。奈何宝物虽多,能被弟子取用的却极少。

  法器很好,可弟子实力有限,能驾驭宝物者少之又少。

  所以离山长辈中。有一人在最近几百年中专攻一个题目:怎样才能修为浅薄的弟子,发挥出宝物的十成威力。

  这题目来得千难万难,但到底还是被攻破了,只要入门、哪怕只有一境的修行接触,离山弟子就能“收炼”一件宝物,身宝合一、于恶战中发挥宝物的十成威力。但不是没代价的:有反噬。

  不是对收炼宝物的弟子反噬,而是对宝物自身的反噬。大好宝物,一次即废。无论古时仙剑还是玲珑神塔,施展一次过后便告报废,彻底变成废铜烂铁,再无用处。

  只能支持一战,一战过后离山大库空空,堂堂天宗之首、离山剑宗几乎再无宝物……又何须等到一战过后,从定下此议、分发宝物和传下收炼秘法那一刻起,离山库就已经成了个空壳子。自毁根基之举,可是上至离山掌门,下至刚刚入门还弄不清镌天石崖与缥缈星峰有何区别的小小修僮,全都毁得不亦乐乎,毁得兴高采烈。

  若三万年难遇灵元大潮真的是回光返照,若凶恶劫数降临避无可避,离山又怎能坐视不理,又怎能全无准备。既然准备,自当彻底。离山剑宗屹立于世已近五千年,足够长久了,足够威风了,足够值得了……即便是鱼苗儿看错了,即便劫数子虚乌有,离山家底败光迅速陌路又有何怨,师祖有训:求不得无愧求无悔!

  若劫数未至,中土人间永世太平,离山却掏空底蕴,从当世第一大天宗沉落成九流小宗,那就是沈河昏庸,愧对先祖。愧则已,但无悔——有那么一种可能,中土会毁灭,只是可能,但离山不惜羽翼不问将来,做了自己能做的所有准备,足以无悔。

  掌门沈河不悟逍遥不问仙道,为固守门宗精修清泠剑歌,是离山应劫的准备;长老、真传、内门弟子耗尽灵石与重宝,暂停正法修行专心一意炼法星峰,是离山应劫的准备;外门、记名弟子收炼一宝,仍是离山的准备。

  每一件宝贝都是离山的,每一个弟子也都是离山的宝贝。是以喜欢开玩笑的虞长老把这桩法术唤作:宝上加宝。

  其实只凭离山自己的家底,想要让每一个弟子都能收炼一件威力强大的法器,还远远不够;不过离山有位小师叔,南荒走一趟、西海走一趟、幽冥走一趟,每趟回来都让离山坐地变老财,还有他结过婚的,结婚以后他在中土人间各宗各派都走了一圈。

  只凭小师叔自己,想要所有离山弟子都能收炼好宝物还是勉强,可苏景是谁?他是小祖宗,当今天下修行道上第一买卖铺号齐喜山逍逍遥遥阁六两大东家的小祖宗,离山宝贝不够用了,大东家一听就急了,有逍逍遥遥阁在,什么时候轮到离山宝贝不够用?当即翻开账本、搜罗大库,带上大小账房各楼管事,押送着宝贝去进献离山……

  上万弟子发动上万宝物!

  冲天疾飞,抢身于岐鸣子被墨剑击杀之前,去迎六千墨色长矢!天穹上,那光华绽放再绽放,汇聚再汇聚,凝做旖旎之海,奔腾涌动、迎击墨法杀劫!

  海中有苏景,海中也有三尸,齐齐迎敌。

  轰轰巨响,咆哮气浪暴散于天……

  叶非的人头掉落。

  但并未掉落地面。或者说,人头在掉落途中,还没摔到地面时,他的头不见了:翻滚、摔落中的人头忽然一震,头不见,长剑显现。

  叶非的头变成了一柄剑。

  是两柄剑,无头的尸身也化作长剑一柄,泥鳅似的一缩一纵,逃出白象的长鼻,随即双剑合璧,再起。

  被一斩两断的叶非非但未死,还变得多出一柄剑。

  特意下来迎战叶非的老僧庆花微微吃惊。但也只是吃惊而已,庆花不存丝毫恐惧,笑一声“有你的”,枯瘦的身体急急一转,披红戴花的刽子手忽有变作头戴宝冠的得到大士,地面白象如蜃景般迅速浅淡隐没,换而一棵菩提树自庆花身后长出。

  四千丈天,智慧大士端坐菩提树下,双目慈悲,双手合印,人入静,妙法生转……不料想,合璧一起的双剑突然总有分开、化戾弧、分从总有兜去一个圈子,绕过了庆花。

  斗不斗得过这个庆花和尚?叶非不晓得。若真搏命相斗,到最后两人谁能活着未可知。庆花不是半吊子墨灵仙,他出身中土、他名满天下,若叶非迎战,短时间里飞不出胜负……

  叶非不在乎拼命但不想和庆花拼。他是占族之首,他只拼那个最贵的:弥天台此行首领,妖僧合镜。

  所以他闪开了庆花。

  庆花没想到他不应战,疏神瞬瞬,双剑已经绕过“菩提大士”,再做合璧,剑锋直指天顶敌酋。

  第九百七十六章 尽出手

  绕得开庆花,却绕不开沉镜,硕大肚囊满面横肉的肥胖老僧人在合镜身边,心神却放在了庆花身上,他是庆花的师父,对自家亲传弟子的战局更关注些,见叶非绕开了徒儿,沉镜笑了笑,翻开手掌向着天空举了举。

  好像托天似的,沉镜抬手。

  沉镜一掌向天,天也落下一掌,好像一道手掌形状的云,但不是云,是手掌。掌从天落,笼扣八百里天,连同叶非,连同所有身宝合一的离山弟子,连同连绵离山,尽为这一掌所罩。

  掌就是天,至少巨掌落下时候,这只手替换了天!不是遮住,不是挡下,是真真正正的替换,离山所在、众人所在的这一方世界中,天塌了。

  掌就是天,掌落即为天塌,人在天地间又能怎样逃避……

  就在这一掌落下时候,浪浪仙子扑向地面。

  她本来置身云头,突然纵身跃下,急坠,大头朝下。

  落地时候,小尸仙急急扬臂,一掌按入泥土,之后不动了,像根标枪似的,手掌以上直到手肘都告入土,小尸仙的身体倒转,绷得很直。值得一提的,不知是她的衣裙暗藏“机关”还是她特意加持了法术,人倒立着,衣裙依旧贴身、没有倒扣下来,浪浪仙子还是衣裙整齐的。

  不过衣裙整齐也不妨碍浪浪仙子收下颌瞪天空:“九头淫贼不许偷看!”

  两人吵架百年,就属今天这句最气人,相柳大怒,险险一句“我就看了你怎么着吧”就要回过去,但话到嘴边忍住了,正是因为忍住了所以更气了,气爆了。

  那一边,小尸仙身手倒按地面;这一边。离山前方,大地突兀崩裂,一只手破土而出疾飞向上,比着光电更迅疾,后发却先至、抢在“叶非双剑”之前,抢在沉镜八百里天掌拍下之前迎住了它。

  严格而言,挣裂大地飞起的手掌不能算一只手。至少不是一只完整的手,没有皮肉,没有血脉也没有指甲,只有骨头,惨白森森的一架手骨,自下而上正正迎击沉镜天掌。

  双掌合。好像拍手,啪的一声响。

  拍掌声并不响亮,和普通人拍手的动静也不见什么两样,但无论普通弟子,还是叶非、岐鸣这等人王、归仙耳中,除了这一声合掌脆响就再听不到其他动静。

  人在战场中,六千墨箭正破空、上万离山弟子正引动身内法宝、雨花坪上大群修家惊呼或咒骂……所有声音,仅在天上、地下、佛手、骨掌的碰合中,被淹没一空、被收敛一空!

  佛手巨大,八百里天;骨掌也不小,足足几十丈方圆,扔在人间任何地方都能引来里三层外三层围观,不过比起佛手实在可以忽略不计了。

  大小相差悬殊两只手,相碰、相抵、相持,一息过,再一声“啪”的脆响,骨掌崩碎去,连渣子都不存,直接爆碎成齑粉随风散去。而那天降巨掌仍在!

  骨掌败了……败了么?骨掌碎了,却未败,因那八百里举手未曾了落下,没了“阻碍”也不曾落下,巨掌高悬于天,凝滞着、颤抖着,旋即裂璺层层拔出,开始崩裂。

  若别无选择,非要断臂时,是该选择快刀斩下,还是找一柄生了锈的锯子一点点地锯?

  骨掌选了前者,天降巨手也不想选后者,可他没得选。怎么断碎是力量决定的,他说了不算。

  沉镜的眉间闪过一抹痛楚,天降之掌不是他的手,只是他的法术。不过这法术与他法身本魄相连,那只“手”碎他的手不会碎,可那只手疼他的手就疼,特别的疼。

  浪浪仙子的手也疼,一息落地倒栽葱,一息又猛地弹起重回云头,使劲甩着手……还有,她在掉眼泪。

  “疼哭了啊。”相柳问,小白脸蛇妖没语气的,分不清他是关心还嘲讽。

  特别疼的时候,是哭出眼泪来舒服些,还是咬牙瞪眼不吭气的强憋着更舒服?

  浪浪仙子选前者,老僧沉镜也不想选后者,可他没得选。贵为仙佛,且还是得窥永恒永沁真色的正神,哪能当着一群凡人面前疼哭了啊。

  浪浪仙子与相柳都在云上,他们的云自极北冰原而来,此刻相距离山,只差千里遥远。

  人在千里外,浪浪仙子已然行转玄法,与沉镜子老僧对上一掌、解去了离山的灭顶之灾……

  离山天顶,双掌巨大手掌交击后,凡间众人只觉周身一轻,那巨掌依旧笼罩着天,可掌中法持被破,它不再是天,变回了大大的掌、大大的摆设。

  就在巨掌开始拔裂时候,离山弟子正面迎击数千墨箭;同个时候,叶非双剑自巨掌中的一道裂缝钻入、冲入,继续激射合镜;同个时候,冲锋中的苏景闭上了眼睛,消失于天地间;同个时候,合镜在天空高处、原地转了个圈子,他的眼光分别在北方、西方、南方停留刹那,之后微皱眉,淡淡道:“尽出手。”

  谕令出,身边一众妖僧齐齐动法。

  斗花翻手摘下了自己手腕上的念珠,口中两字轻轻:“罗汉。”

  念珠飞起,斗花身形散去,旋即乾坤骤变!雨花坪消失、无量湖不见、镌天石崖隐没,六百里离山不见踪迹,大地一片昏黄,只剩下一座座巨大丘陵。一百零八念珠,一百零八丘陵。

  丘陵上有金身僧人端坐,老少胖瘦或笑或哀,或袒胸露背或穿戴整齐……罗汉。斗花入身念珠,一百零八丘陵上生化一百零八罗汉。罗汉纵身,唤雷霆、驾圣兽,冲杀!

  苏景自己也曾做过“罗汉”,他是欢喜罗汉,可那只能算是装神弄鬼,此刻斗花所化一百零八罗汉却是以己血肉融合三千世界中无数信徒的虔诚心念、再加持真佛法度而来,是活的、真实存在、身怀大力且拥有智慧。若斗花愿意,每一尊罗汉都能独立行走人间,接受凡间香火。

  实际上斗花在成佛以后,就是这样来继续修炼的,他能化身一百零八罗汉,所以他有一百零八座分身。

  实力以论,罗汉远逊于妖僧斗花,差得远了,可凡事都有比较的,如果墨十五对上斗花的罗汉,一对一稳稳胜出,一对二凶多吉少,一对三逃生无门。

  弥天台镜花两代升佛十七僧侣,升佛前斗花并不出众,但升佛千年后,战力以论他就在十七僧中排到了第四,仅在水镜、合镜、淳镜三大高僧之下。

  不止斗花一人,合镜身边众多妖僧齐齐动法。

  妖僧逐花双手结印,两字轻吐:“泥犁。”说话间手印倒转在自己心口轻轻一扣。逐花消失,而天地之间无色业火轰动,焚烧八方!不伤妖僧不伤罗汉,无色之火只烧杀凡间生灵,一点火星触于衣袍立刻烈焰焚身,救无可救,人间的水、即便是高深修家炼化的灵水真水,也休想扑灭这无色业火。

  逐花化身烈火泥犁,席卷六百里离山。

  释花自袖中取出一卷佛经,翻看,这个时候他竟然在研读经文?一页一页的翻过,口唇嗡动研读仔细。看似缓而又缓,实则奇快无比……就在罗汉出山、泥犁成形时候,释花笑了,他从经书上找了一个字:雷。双指伸出、拈花样的,经卷上笔墨书写的那个字被他捏在了指尖,手腕转回,他把那个“雷”字放入口中,吞下去了。

  下一刻他就变成了雷,寂灭之雷。

  佛陀收化宇宙的风暴于袖中,十个十万里风暴入袖,十个一百年炼化,再出来时就变成了一个空空的雷。

  雷是空空,是以避无可避,雷是空空,是以无从抵挡,可雷也是个十万里风暴的力量凝聚,是以必死无疑,释花吞经,化作寂灭空空之雷,直劈向前。

  荆花出了一盏小小法磬,有磬却无槌,手作槌、食指弯曲一弹,法磬叮的一声悦耳轻鸣……诸多凶法降临,前方战场乱作一团,是以并无太多人留意,法磬一声响,离山中一位外门精修之人翻身倒地就此身亡,小小法磬的颜色却变得更灿烂了一点:那位修家的真魂元魄已被纳入小磬,死得无声无息。

  荆花的笑容有些无奈,可惜了,可惜了,这是打法的限制,他修得斗战之法只是一对一,不能像师兄弟那样一扫一大片,自己的法磬一响,就算墨灵仙也抵挡不住,现在只能用来一个一个的杀些凡人。真正的宰牛刀杀鸡,不对,是屠龙刀打苍蝇……算了吧,不想了,其实也无所谓的,不过是多弹几次法磬,动动手指头而已,也不算费力。

  法磬第一次响起的时候,灵花在放风筝,真的是在放风筝,画着古怪黑色梵文的风筝扶摇直上,高飞高飞再高飞。风筝自古有之,甚至在第一圆就有了,但古往今来,中土五圆世界里,从没人能把风筝放得向灵花这么高,他的风筝飞出了世界、飞出了天外。

  荆花手中第二声法磬响起的时候,灵花这边忽然笑了,收线。跟着,一尊大佛从天而降!

  灵花放上去一枚风筝,钓鱼似的,钓回来一尊大佛。

  第九百七十七章 戴罪之人

  不是那种自己修行成圣、没名没号的佛,被灵花“钓”下来的,是真正的佛祖,佛陀之祖,纵三世佛中的前世佛,燃灯古佛。

  茫茫宇宙,无数世界,信佛者众。有些世界干脆就是单纯的无道无儒无巫,唯佛独尊的释家乾坤,举世皆拜佛、修禅。日日诵经夜夜礼拜,虔诚心念弥漫天地、散出天地;茫茫宇宙,无数神奇,也许一块脏兮兮的石头就蕴藏灵精,为灵物。星石有灵却无智,游荡于宇宙间,就仿佛无智妖木依靠本能吞吐日精月华一般,有灵星石会追逐智慧生灵虔诚心念,吸敛不休,吸敛再吸敛。

  得了虔诚信念的滋养,星石渐渐化形,万万年长久演变,终会化作佛祖形状,因为机缘未到或者根本没有机缘,星石佛陀可能永远不会转活回来,但它已饱蕴灵性、拥有浩瀚法力。

  在人间修行的时候,灵花以为修佛修心修慈悲,虽说我佛也许天龙八部护法,也有韦陀神尊与诸明王专司斗战,但是打打杀杀实在不太适合他自己来做,护法斗战之类事情就交给师叔师兄们好了,他只专心修禅,镜花十七僧中,他是最不能打的一个。

  待到后来皈依永恒、真色,灵花才得正神“点化”,这宇宙间邪魔无数,个个顽固不化意图颠覆永恒,做真色信徒最最要紧的事情莫过两样:虔诚心,好本领。

  得乖,还要能打。

  灵花临时抱佛脚,开始修斗战,说到底他是修持、破道之人,底子摆在那里。一旦全身心投入斗战精研,很快就有所突破:就是因为他以前的心境特别平和,所以他能与宇宙间游荡的“星石佛陀”共鸣,他找到了“钓佛”的办法。

  灵花自己不能打,但他能为自己找来一套强大的“武装”。星石佛陀降世,灵花融身其中,掌其力纵其法,睥睨群仙!

  只是钓佛如同钓鱼,讲运气的。钓上来一条鱼不难,可大鱼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所以灵花的战力在十七僧中摇摆不定,偶尔一两次。他比着大师伯水镜还威风,更多的时候钓来的星石佛陀普普通通,不过再普通的星石佛陀也比着灵花强,强上老大一截。

  今天灵花运气很好,他钓上来一条大鱼……荆花摇身不见,星石燃灯未等坠地猛开双目、一声大笑如雷轰动苍穹。

  燃灯佛急降,但尚未落地。老僧抱镜双手合捧,小心翼翼地仿佛托着一颗绝世明珠,双手虚捧到自己面前,抱镜满面喜色,两字如痴如醉:“极……乐。”话说完,鼓起两腮对着自己的手心一吹。

  空空手掌,被自己一口气吹过,金色的叶子,金红的花,金色的蝴蝶,金色蝉四散纷飞,刹那弥漫天地。无数金色吉祥就在毫无征兆中充斥了所有空间,离山弟子、外宗修家,所有所有人都不自禁露出笑容,紧张不见了、愤怒散去了。这是宇宙中最最美丽甜蜜的梦想乡,成仙、逍遥?万万年的长生之乐,又怎及这瞬瞬里的梦乡甜蜜。

  不想打了,任谁坠入这等美丽梦境,都绝无再战之念。

  离山众人停手,可墨色僧侣施展出的手段无一停歇!

  迟镜觉得自己没必要出手了,不过师兄谕令传下,是不能违背的,所以他的左掌绷直,如刀,左臂转回用手掌在自己的脖颈轻轻一斩,漠然两字:“往生。”

  一语“惊醒”梦中人,离山弟子、外宗修家恍然大悟:如何才能永远逗留在这极乐世界中?往生既可。修不得今生修来世,只要死后再转生,就能永远活在极乐中,不见有谁犹豫,人人剑锋倒转,即将自裁……

  镜花十七僧,合镜为首,率三位师弟、六位子侄共十僧奔袭离山。

  除去首领合镜、正全力追击叶非双剑的庆花和刚刚被破去“掌中天”正回气的沉镜,其余七僧尽数动法,杀灭离山!

  再没了微笑恬逸,再不见猫戏老鼠,七道绝伦法术,七道仙佛杀劫,齐降离山——掌门与门下精锐皆不再宗内的离山。

  斗花化身一百零八真活罗汉;逐花化身泥犁地狱翻卷无色业火;释花吞经成雷,空空寂灭神雷;荆花敲响金色法一声收一魂;灵花放出一枚风筝钓回一尊星石燃灯古佛;抱镜一口气吹出一片极乐世界;迟镜两字“往生”教会凡人永坠极乐的办法……其实又何须七人联手,随便哪一个施展的法度,都足以让这六百里离山永劫不复。

  突然,大雨降临!

  可你抬头看,天上不见一丝云彩,没有云彩又能下雨?是下雨还是泼水没人分得清楚,能确定的仅仅是这雨水清凉。清到神髓间、凉入骨缝间的,清凉。

  雨滂沱。

  就在这场豪雨中,每一个被雨水加身的修家,都于刹那间清醒回来。

  一惊而醒,什么往生、什么极乐,都是杀人的刀!再就是……疼,胸口疼,低头一看,自己的长剑已经浅浅刺入胸口,未及要害但割伤皮肉,鲜血正流淌。

  抱镜迟镜两僧法术被破,同时一愣、脱口道:“不可能。”

  确实不可能,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破去他们的妙法……确实不可能,真正破法的不是人,而是“宝”,离山上重天七件重宝,被青灯藤小贼偷走了五件,剩下两宝中的一件:雨水。

  和叶正则昼叶背则夜的阴阳树、弥补漏海的神奇星石一样有着神奇传说、神奇到根本无从分辨真伪宝物:中土世界第一场雨中的第一滴雨水。

  叶子、星石、鱼拓之类的宝贝都好偷,轻轻松松就能挂铃铛,但这滴雨水实在难拿起,这让小贼一度郁闷了好久。

  神奇雨水,清心正神,破那虚妄美梦。

  雨水神奇,但是施展宝物普降甘霖之人一点也不神奇,他的声音很尖,尖锐到有些嘶哑。他的语气很古怪,古怪得让人分不清他是在悲哀还是愤怒,他的高声叫嚷:“离山长老,尚有一人坐镇宗内!戴罪之身,便以这一场大雨自赎!罪孽洗不去,洗不去啊!”

  驼背、瘦小、两撇狗油胡满目贪婪色的申屠灵灵疾飞冲天,催豪雨!

  普通弟子收炼普通宝物,曾为离山司库长老的申屠灵灵收炼了“第一滴雨水”。以他的修为,与“第一滴雨”神奇相比,差距实在太远了,是以他的反噬要更严重得多,施展过后就会废掉的不止宝物,还有他几千年的修为,即便不死他会变成普通老人。

  这是他最后一次施法了。

  私放囚犯,特别是罪大恶极之辈,是重罪。囚犯未能逃出山就被斩杀,很大程度上算得苏景帮申屠弥补了罪恶,不过有些事情能够弥补,有些事情再无法挽回:死人了——那晚看守白狗涧的弟子全部身亡。

  申屠灵灵再也做不回长老,他永远沦为罪人。但沈河并未立刻治罪,他给了申屠一个机会,并非脱罪的机会,所以谈不上戴罪立功,只是一个能够让他在余生里心底稍稍安宁的机会:收炼那第一滴雨。

  一朝施展,毕生修为散去。他的修为得自离山,用一个最最有利于门宗的方式还给离山,申屠灵灵最后的安慰,罪孽赎不回、但心下稍安。

  世间的第一场雨不止破去“极乐往生”妖法,这雨水纯净、纯透,它是生命的源头之一,它是中土乾坤第一次显现于真实的灵瑞,是以蒙受这甘霖的每一位离山弟子、每一尊收炼于身内的宝物都得到滋润,威力暴涨!

  从合镜传令“尽出手”,一众妖僧施法到申屠灵灵纵雨迎敌,连番法度,也不过三两个呼吸之间,大雨降后,离山弟子正正撞上六千墨箭。

  雨水之效,只在清心正神、激发诸宝威力,可惜雨水抹不去妖僧的其他法度……

  晴夜,暴雨成狂,电闪雷鸣。

  天上无云,可是那一道闪电来到何其犀利,紫弧绽放,狰狞且凶悍,仿佛天魔之鞭要将苍穹抽裂……真的裂开了,浩浩夜空、肉眼可见一道黑紫色的裂缝!

  就在紫色的闪电绽放过后,一道深深裂璺,留在了天幕正中。

  雷霆轰鸣,重重闪电绽放不休,一次比着一次更夺目,一次比着一次更犀利,饱满深邃的天空不知触犯了什么天条,此刻它罪孽深重,正被重重闪电打到皮开肉绽!

  横七竖八的伤痕、裂缝,天裂重重,似要崩塌。

  雷暴来得快,消散的更快,两息中雷霆狰狞,两息后消散无形。就那么一下子,天地安静下来。

  突然,一只手自天穹上的一道裂隙伸出,修长、白皙、漂亮的手,指甲也修剪得平滑圆润,涂抹了凤仙花汁,这应该是中土世界上最最好看的手。

  手不空,握着一只小小的铃鼓。下一刻咯咯的娇笑声传来,手的主人自天幕裂隙中挤进了人间,发髻高高挽起、双耳带了大大的金环坠子、身着露肩抹胸古裙的女子。

  女子不年轻了,眼角上一枚枚的鱼尾纹,四十几岁的样子了。她年轻时当为绝代美人,如今上了年纪,依旧美得让人在她面前不由自主放轻呼吸。

  真可惜,戚东来升魔去了,若他未走、若他人在离山,此刻当回哇哇呀怪叫一声,然后五体投地行隆重大礼,再喊上一声:“孙孙儿拜见铃鼓老太上奶奶,奶奶,您长得真美,好像我娘。”

  第九百七十八章 强援

  三千世界,没有铃鼓老太上奶奶这个人,只有铃鼓天魔。

  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中,位列两百三十一,上位尊,铃鼓天魔!

  铃铃……咚。铃鼓天魔的铃鼓很有趣,好像孩子们玩耍的拨浪鼓,但红绳上缠绕的击鼓槌不是木头或者石头,而是两枚精巧的铃铛,摇动起来异常悦耳。

  天魔的铃鼓摇响了。

  而铃鼓响动瞬瞬,即为怪人显身瞬瞬,雷霆所致满天裂隙、裂隙中重重人影,愁眉苦脸的中年苦力、未老先衰的青年学子、痴痴呆呆却衣着华贵大胖子、满面喜色骑着六条腿黄牛的红袄老太婆、手里抱着个巨大葫芦翻跟头的胖小子、把烟袋锅咬在口中手拿粗针缝补衣衫的白发老汉……一个又一个怪人自裂隙挤进人间,不多不少,整整一百零八个怪人。

  真幸运,戚东来升魔去了,若他未走,若他人在离山,此刻怕是会把头颅磕破了。大力天魔,踌躇天魔,富贵天魔,喜嫁天魔、葫芦天魔、吝啬天魔……一个怪人即为一头天魔,上位尊!

  群魔入世。

  之后便是群魔乱舞,自九霄急冲地面,去战斗花妖僧所化的一百零八罗汉。

  天魔战罗汉!哪有什么法术,哪有什么咒唱,天魔舞,天魔战,天魔的招式去他娘,口咬人手抓脸腿撩阴,天魔杀人不求好看,只求:让他死!

  并非真正天魔。

  天魔立神坛于浩渺宇宙间,万千神佛中有他们的一个字号、一面大旗,若真魔到来,最差劲也能一对一战妖僧,怎么可能一百零八魔合战一百零八法罗汉……中土世界,只有一个真正天魔,忠义魔秦吹。

  但中土还有一座空来山,空来山上有一座天魔大殿,大殿中供奉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其中一千上位魔立有真像!这些真像皆与真正天魔灵犀相牵,饱具灵性,秦吹就借着这些灵犀、灵性,以魔家真念将其中一百零八座点活、入战。

  秦吹的同袍、那些正位魔尊来不了,但他们都听到了秦锥大咒。一线真灵入人间、入己像,再有忠义天魔所驱入战来。

  魔像斗于法罗汉,便是修为尚未尽复的老天魔恶战镜花十七僧中排位第四的妖僧斗花。

  僧魔一战,才开始便告疯狂……

  天漆黑,仍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罗猫醒了。

  罗猫不晓得,一千多年前,有个和他同名同姓的人,在同个地方和他做着同样的差事:春沽城,佑世真君祠管事。这是一份好差事,吃皇粮、铁饭碗且俸禄优厚,佑世真君人在世界中,他的道不用出家,祠中做事的凡人自也无需出家,能吃肉喝酒,能娶妻生子,甚至去青楼都是被允许的,但一定得给钱,不给钱不成,佑世真君眼里可揉不得沙子。

  罗猫还不晓得的,千多年前那位同名同姓的前辈曾遇到过一件怪事:有妖怪跑来真君祠,神不知鬼不觉的给真君大像换了双靴子……但是今天罗猫遇到的怪事,比着古时那位罗猫要更骇人得多:夜色笼罩天地。大殿的长明灯下,罗猫向真君大像默默祷告,无外是求我全家平安,求我母长寿我儿康健一类简单心愿。之后罗猫起身,忽见前方那尊高大英武的真君巨像眨了下眼睛。

  罗猫吓了一跳,赶忙揉揉眼睛定睛再看,大像还是大像,全无变化。罗猫松了口气,当是自己刚睡醒、眼花了吧。可还不等他这一口长气吐尽,突兀嘎啦啦的巨响传来,大像皱眉、瞪目,面满愤怒;大像举手、投足,一飞冲天!

  佑世真君的大像啊,竟冲破大殿,飞身而去,刹那消失于夜空之中!

  罗猫吓呆了,哇呀惨叫一声跌坐在地,身后有盆水,本来是准备洒扫用的,罗猫就摔进了水盆中,坐湿了屁股。

  跌倒的不止罗猫一个,飞走的也不止这一祠的真君大像。

  同个时候里,大洪境内东土各地,每一座真君大殿内的人都在怪叫中跌倒;每一座大殿中的真君大像都破殿而去,隐没夜空……

  离山前,一百零八天魔像来得轰轰烈烈,可那尊比着魔像还要更巨大得多的佛陀却来得悄无声息,像极了一阵清风,无声无痕无形无迹,悄然出现在战场中,甫一现身,便遭业火焚身。

  天魔是假的,佛陀却是真的,大若山岳,髻法宝衣,神态庄严,他到来他端坐他结不动印,他微笑空明——成了自己的佛的佛,还不曾破空去要留在家中料理柴米油盐继续陪老师太烧菜的佛,西海鳌渚。

  泥犁炼狱不见了。不是不见了,准确说是变小了,铺展数百里的烈焰地狱变成了一个大些的篝火堆:业火收拢、汇聚,再不去烧别人,只烧鳌渚一人!

  泥犁炼狱为逐花所化,炼狱就是逐花,逐花就是业火,但并非妖僧非得要烧死鳌渚不可,而是他不得不烧,或者说鳌渚步入战场、法随心咒、一个人“收拢了”、担下了所有烈焰。

  鳌渚说:冲我来。

  鳌渚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鳌渚说:我本海中生,玩火的那个和尚是我的,你们谁也别抢。

  无色业火不得不涌向鳌渚一人,这是海中大佛的法持!便如秦吹以天魔像对上法罗汉一样,鳌渚放对妖僧逐花,以真水元魄修成的佛陀不败身,迎抗纯粹泥犁之焰;以柴米油盐即为宇宙星辰的大须弥心迎战释家无垢无净无相无色的泥犁业火!

  且看是火焰燃烧到底无风自熄,还是我这身具龙血的大佛被烤成香喷喷的熟乌龟?鳌渚也没把握,不过大鳌心中有一念笃定:烤不出香味来,你就死吧……鳌渚独斗逐花!

  鳌渚欲独斗,妖僧又怎会讲规矩,逐花驱火鏖战鳌渚时候,场中正横冲直撞的那道空空神雷陡转方向,狠狠向着鳌渚头顶斩落!敌人强援已至,先合力诛杀入场人王再灭离山方为取胜之策。

  雷空空,雷寂灭,雷为妖僧释花吞经所化,怒雷破空、斩……就在它斩向鳌渚时,神雷前方忽然出现了一枚大洞。

  空气破开、一枚黑漆漆洞子,很有些像仙剑绽破的虚空,可是虚空没有舌头,神雷前方的洞子里有舌头,湿漉漉、黏糊糊、盘成一团尖端分岔的舌头。

  蟾蜍的舌头。

  秦吹来了,鳌渚来了,本与他们一同驻守南荒的老蛤又怎能不来。

  老蛤来了。又怎能平白看着那道诡怪雷霆去打鳌渚疙里疙瘩的头而不去理会?南荒老蛤张大嘴巴,一口吞了那雷!

  雷入腹,老蛤那双一闭千年的眼睛陡然瞪大,溜溜圆。旋即她的身躯暴涨,一飞冲天,跳到天上时候普普通通的蛤蟆身形扩展千里浩大!猛涨之后再骤缩,跳上之后再跳下。肚子里的神雷翻腾,老蛤的皮囊也就变成了个皮球,东飞西滚上下翻腾,外人看不到这头蛰伏无数年头的蛤蟆巨妖与早已证道成佛的释花是如何争斗的,他们只能看到一头蛤蟆时大时小满世界乱冲乱跳……

  南方,天魔秦吹、巨妖老蛤、鳌族真佛赶到离山,助战离山!

  有强援到场,驰援离山。手持金色法磬抽夺人魂的妖僧荆花眼色冷了,身形一飘直追老蛤。花字辈十一僧侣中,荆花的战力居于中下,可他的身法冠绝同伴,只一晃就拦住了拦在了老蛤翻滚的前路上,手中的夺魂法磬扬起,曲指、弹。

  手指触及法磬瞬间,他面前突然多出了一个人,长袍、插肩、窄领、剑袖,身着离山剑袍,双目清澈明亮的青年人,苏景显身阻拦荆花。

  自不量力,荆花冷笑,不远处正统揽全局的合镜忽然变色疾呼:“不可!”

  晚了。苏景出现的恰到好处,正在法磬已被弹动,轻响将出未出时。

  法磬响……可这一次哪有轻鸣,只有一声分金裂石的怪戾锐响,法磬爆碎去!灵宝毁灭、宝主受反噬遭重创,张口鲜血狂喷身体翻滚跌落。

  苏景有许多身份,佑世真君、东天剑尊、离山小师叔、苏记少东家、天斗剑庐主人等等等等,但其中最威风的那个,莫过神君亲封、幽冥阿骨!

  抽夺魂魄,是幽冥王驾、大小阴官的老本行,也是神君的老本行。

  他是十四王。想要夺他的魂?得先问过阎罗神君的。

  神君不在中土,问不到,那就得先问过他身上的王袍。王袍在身时,想要杀掉苏景不难;但要直接抽他的魂魄离身……也不难,能有瞑目王那般修为就能做到。

  以前没那么麻烦,王袍虽然认主,但是苏景的境界浅薄,与袍子的契合很差劲,可他在莫耶雕山数百年,心境一变再变,精进又精进!王袍不问修为只看心境,袍与王,正迅速融合。

  不是苏景多强,是他的袍子惹不起……

  荆花强,可就凭他的修为,凭他的法磬,想要生生抽去神君亲封的阿骨魂魄,还差三十万年精修苦练。法磬崩碎,弥天台此行第一个受重创者,妖僧荆花!

  就在法磬发出刺耳怪响崩碎去的时候,一声朗朗大笑忽然自半空响起,岐鸣子猛一拍额头……想起来了!

  不是全部,但最最关键的一重、他为何会回来又为何会记忆全失的缘由,想起来了!

  而思意明慧,便是道法明慧,便是剑法明慧,刚刚遭墨长矢击碎的长剑,剑柄仍握在手中,岐鸣子挥剑,就用手中的剑柄和剑柄上的三寸败铁,又在夜空中画出一条清凉长溪。

  天溪重现,看上去和他以前施展的剑法没什么两样。

  看上去一样,可听上去不一样,溪水中,有高亢、嘹亮、清冽的长啸传出,岑岑之啸升于溪,映于天又再落于地,之后那条浅浅的天溪中……飞出了一头青青的龙!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才是岐鸣剑的真谛,画一溪,养一龙,我以我剑腾青龙!天溪崩碎去,青龙出水来,张牙舞爪、袭杀那个佛——来自星石化形、又被灵花附身转活、正大杀四方的佛——燃灯、灵花。

  何其突兀,溪中腾龙,龙做劫杀!灵花正准备去接应重伤荆花顺便一掌将苏景拍个稀巴烂,全未料青龙扑到,一下子被冲了个正着,龙尾如鞭抽于佛面、龙爪如刀刮入佛身、龙牙如锥直刺佛心……火星,火星迸溅!

  若按照灵花以往的运气。此刻他应该已经“往生极乐”去了,可是今天他的运气不是一般的好,他钓来一条大鱼,他身在“上上好佛”中,那青龙之爪、之牙只能在“古佛”身上挂出连串火花,却扎之不透!

  先是煌煌大惊,随即霍然狂喜,灵花的表情都写在了“古佛”脸上,大笑中喝断:“孽障!”,古佛盘指结印,向着青龙扣下。

  龙有灵,力未逮但灵动十足,急腾身避让佛印,复而巨大身躯蜿蜒摇摆,改作游斗。看似纠缠不休,实则青龙危在旦夕,岐鸣子修为还未得圆满归复,仓促施展中,他的溪中龙也只存蛮力不谙法术,若力不容人就离败亡不远,就在此刻,天空中风雷滚荡,一尊大神破空显现,双手握拳狠狠砸下……向燃灯!

  来得真是神……东土百姓心中的神灵,真正存在于世间,将“善恶有报、现世报”七个字写进人心的神灵,佑世真君!十七丈高佑世真君落入离山,战古佛!

  一个佑世真君后,是十个佑世真君,十个之后又来百个……东土人间,大小三百真君祠,所有真君祠内供奉的大像悉数落入离山战场,会同剑上青龙,斗那星石佛陀。

  三百真君、三百巨像,他是人间慈悲,更是人间凶残。

  中土世界,每一座真君像都与苏景灵犀相连,平日里苏景只要动动心念,就能听到殿上凡人的祷念……在他去莫耶之前,能做得也只有“听听”而已;但莫耶五百年修行,返璞归真参悟逍遥,再归来时他已超凡入圣。

  那些大像屹立千年,饱受香火润泽、饱受人念滋养,早已养得真灵,今日只消苏景牵起灵犀,便能点活他们,杀入离山!

  大雨滂沱,怀宝弟子斗于墨色长箭、百多天魔力敌众多罗汉、西海佛陀入炼狱、南荒老蛤吞神雷、天溪青龙与三百真君围攻星石燃灯,凡间人世、第一修宗中,正暴发着绝不应发生在人间的恶战,神佛之战、仙魔之战!真真正正的天崩地裂之战。

  另一边,叶非双剑终归没能飞到合镜面前,双剑被妖僧庆花追上了,庆花身后那棵菩提树疯狂摇曳,却怎么也遮掩不住剑上迸起的耀目强光;而叶非不愿与庆花缠斗,只求速速突围去截杀匪首合镜,奈何几次冒险突围都被庆花挡下来。

  冒险突围都冲不过去?那就更冒险些,剑上甚至传出了叶非的怒笑:“秃驴,我就不和你拼!”

  短短片刻,之前被破去天掌的沉镜已然恢复如初,行元流畅,皱眉看着混乱战场,提息、做吼:“寂灭!”

  法随声,他说寂灭便是寂灭。战场之内包括人王、归仙这等本领的人都为他“法音”所摄,体内正疯狂循转的灵元猛打了个突、变得凝滞生涩,本来七分力气就能从容施展的法术,非得十分力气才能施展不可,在争斗中立刻落入下风。大能为者尚且如此,何况普通修者……忽然,一个平和、饱满的声音自西方传来:“菩提。”

  同样是两字,同样是禅音,但声音所过,先前沉镜那“寂灭”法锢就此崩碎,秦吹、鳌渚等人周身一轻,法元行转再度流畅,立时扳回局面,反倒打了对头一个措手不及。

  沉镜一惊,抬头循着声音望去,西方天空一个中年僧人静静伫立,稍胖、痴痴呆呆的目光。

  南方,秦吹、鳌渚、老蛤来了,已入战;北方,浪浪仙子与小相柳来了,已经冲进千里范围,瞬息将至;西方的影子和尚又怎能不来!

  一个一个,他们都是中土的王!当中土有难,他们又怎能不来!

  沉静再提息,瞪目,叱咤:“三宝!”

  菩提破寂灭,顺理成章,但何以破去佛、法、僧三宝?三宝是大信念、大坚持、大修行,是释家的追求之路,是释家的真谛存放之处。

  “三宝”两字声音未落,西方来的影子和尚两字含笑:“狗肉。”

  狗肉破三宝,便如泼皮打秀才。

  不是小沙弥辩题目也不是老和尚打机锋,“寂灭”“菩提”“三宝”“狗肉”你来我往,是为修禅大成者以真法如禅音做无上天音之争。

  沉镜沉面:“我破道我西去,我到过灵山见过佛陀,我知极乐何乐我知往生何生,你这生于怪象的妖孽怎与我争!”

  影子扬眉:“我生于墙缝,修于方坟,行于天下,我之愿众生随意自在所行无碍,你碍得众生自在我便挖你心肝。”

  沉镜面沉如水,破偈弃梵,白话却是直逼要害,其音即其法,其法即起杀,诛心且灭神!

  影子和尚的话是与沉镜同时开口、也同时结束的,两僧收声一刻、同时定身不动。两人相距百里遥远,彼此绞杀却在咫尺之间,外人看不到,两人的身魄已然纠缠在一起,今日只有一人得活。

  就在两个和尚定身同时,突然间有无数白纸自天空洒落,仿如大雪。

  第九百七十九章 得来黄土便安身

  大雨滂沱,法力呼啸,却全不影响这场白纸之雪。纸上有字,每一张纸都写了同样的四句话……下一刻,一阵喊声响亮,隐有悲苦之意:“天鬼鬼、地坟坟,何时茅茅可停泊,求请诸君唤我名,得来黄土便安身!”

  喊喝如铜铃,清脆有余却全然谈不到悦耳,喊出的四句话不伦不类,正是那纷纷扬扬正飘落的纸上文句,不辙不韵连顺口溜都算不得,只能算作“怪话”。

  说是“求请”,可当吼喝入耳,离山阵中所有凡间修家陡然双目赤红,齐齐开口大吼:“茅茅!”

  “茅茅!”

  “茅茅!”

  不是大家捧场,不是众人想喊,恶战激烈生死须臾,哪有心思去让精神旁顾、喊个不认识之人的名字。但那一刻所有中土修家的嘴巴全不由自己做主,在听过清脆声音四句怪话后,场中修士不由自主便喊出三遍她的名字。

  声音整齐、声音响亮,万多修家于真元彭拜中的纵声大吼,气势何其惊人!

  就在这煌煌大吼之中,空中正飘落的千万白纸齐齐燃烧,化飞烟;战场正中地面,突兀拱起一座高大坟茔,之前自北方传来的清脆声音,此刻响起于巨大坟茔中,声音中的悲苦不见了,换做无限欢喜:“天鬼鬼、地坟坟,茅茅今日住离山,谢过恩公唤我名,我为诸君把戏唱……”

  唱声中,巨坟开,棺椁现,十三四岁的单薄少女静静躺在阴沉木棺内,眉目弯弯的笑尸身,不是浪浪仙子是谁。但不同于平时青衣素裙的打扮,棺中尸身着霓裳化眼妆,戏台上才会有的打扮。

  直到今天苏景才晓得,浪浪仙子本名唤作茅茅,果然是个小女孩的名字;也是今天苏景才知道的:平日里游来荡去开开心心的浪浪仙子并非真正尸身,她只是一道真魂煞魄。此刻遭遇大敌,她唤出了自己的法身,身魂合一!

  尸身站了起来,甩袖、扶裙、大家闺秀的样子。身形尚未完全张开的少女,浓妆艳抹地穿上戏服显得有些可笑,可放眼天下,谁敢笑她!

  “不伦不类,什么样子。”有人敢笑,天空中有人冷冰冰开口。

  战场中的温度骤然降低。肉眼可见,大地迅速泛起白白霜花,从眼前直扑视线尽头。

  寒冷突降,只因那头从极北冰原修行的怪物赶到战场!

  身形修长、面目冷峻的白面小子身凌半空,狭长双目在场中一扫,双眼中忽然爆起一蓬玄光,那是兴奋之色。

  旋即小相柳翻身化作九头妖蛇!从普通人身形到三百里巨蛇,何其突兀变化!九头摇摆,巨蛇如电,飞扑妖僧首领合镜。

  同个时候,正矜持行、委婉笑、不紧不慢从棺中迈步而出的小尸仙突然怒叫一声:“是我的,你敢抢!”再没了温文淑雅,一下子变得张牙舞爪猛从棺中跳出,向着合镜急扑过去,和小相柳抢。

  人齐了,真正齐全了!苏景能唤请来的巨妖大孽悉数到场!苏景踏实了。

  墨灵仙突袭极北、西海、南荒失败后,苏景就传讯诸位大能为者,不必再驻守原地了……极北冰原为例,那地方重要么?太重要了,冰原融化大海浮升,中土人间立遭大劫。可击溃过墨灵仙一次突袭过后,守备之力已然为魔徒所知,再留下来……留着给人家各个击破么?若今日来攻离山的墨色僧侣齐赴极北冰原,小相柳与浪浪仙子能不能成功逃命都未可知。

  中土世界实在太大了,分兵守不住的,出其不意打过一场胜仗已是险中求胜,怎还能再坐地死守。

  这不是苏景自作主张,事先和与沈河商量的。人王、归仙、大妖齐聚离山,只等掌门、诸长老与大成学众修家归返离山,便是中土修行世界大势凝结一处之时,便是中土修行世界反攻强敌之时……但反攻之前先得守住、先得剿杀攻山的妖僧。

  人王齐聚,可离山还没赢,弥天台墨僧也未败。

  合镜身边还有两人,镜子辈高僧,抱镜、迟镜,眼见天上九头蛇、地面小尸仙攻来,无需合镜吩咐两僧便纵身而起,冲上迎敌。

  抱镜人在半空周身佛光猛绽,当强烈光芒散去和尚消失不见,化作一头金翅天鹏,展翅千里、遮天蔽日的真正大鹏鸟,迎战相柳;迟镜在落地生根,人没了,地面上突兀出现一座浩大庙宇,小尸仙一头扎进庙中去……

  合镜只一眼就看出,抱镜化天鹏,稳胜小相柳,只是急切间分不出胜负,九头蛇凶狠,须得纠缠一阵子了;地面迟镜化神庙,却非小尸仙的对手,必败无疑,不过一样的道理,浪浪仙子想要击败迟镜摆脱神庙,也得费上一番手脚。

  妖僧首领合镜端立云头,双目微眯。从他们赶到离山、发动猛攻到现在也不过盏茶功夫,中土高手层出不穷,本应摧枯拉朽之战硬是打到难解难分,实在出乎意料。

  不过也仅仅是意外罢了。事先没能想到,但入战后南、西、北三个方向都有强者来增援离山,皆为合镜灵识所查。

  就是因为有所察觉,合镜才传令身边妖僧“尽出手”。

  到得现在所有援兵都告显身,再不会有人来搅局了,是以合镜也踏实了。

  今夜还能摧毁离山么?合镜不是太有把握,他也不打算死拼到底,这笔账目实在太好算了,中土人间能够抵挡真色的力量,几乎都已摆在面前,就差离山沈河与大成学木恩两位人王了;可真色仙家另还有多少?

  弥天台镜花两代高僧十七人,今次入战的也不过十人而已,未露面的七僧中还有个远胜同辈的水镜;这次归返中土,天元道的真色仙家从实力到数量都不弱于弥天台;另还有大小十余真色宗,比不得佛道两天宗,可他们也都有真正的归仙坐镇;何况……还有那位绝顶高僧和他麾下一群墨灵仙!

  两边实力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又何必在今天和离山死拼到底?这样做简直傻死了。来日里,佛道两宗真仙并肩,八方真色手足汇聚,抹去离山不比着打死一只苍蝇更难。

  今夜之战无需两败俱伤,无需摧毁离山,只消斩杀一人就能完满收兵了,合镜伸手拍了拍身边的蛮子扶屠,微笑问道:“怕不怕?”说话时,合镜眼光一转,望向高空。目光投去一瞬,正是苏景跃出空气一瞬,阳火翻卷向着正与相柳缠斗的金翅天鹏偷袭了下狠的,不等天鹏转头来对付他苏景又告消失。

  合镜眼光在转,这次望向了战场边缘,注目一刻,刚从天上消失的苏景在战场边缘显身,扬手中群剑攻袭一头罗汉。偷袭就是偷袭,尽显高人淡泊风度,打过就走绝不留恋,都不去看自己是否偷袭成功。

  独独之我,穿遁虚实,苏景“来来去去”可把他忙坏了,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每次他现身前刹那,合镜的目光总会先望过去。再就是……苏景真的不成了,好歹他也是一代人王,全盛之力就算比不得浪浪仙子,至少也和小相柳不相上下,当能独立对付弥天台中一位高僧的,可现在再看他,倾尽全力也仅能骚扰,全然影响不了大局了。

  至于重创索魂荆花,唤请三百大像,前者是他王袍神奇,后者则是中土人念虔诚,与苏景自己的战力并无太多相关的。

  “不怕。”蛮子扶屠回答了合镜,奈何短短两字也没能藏住声音的颤抖。

  合镜只当听不到他的颤抖声音,微笑着继续道:“厮杀在即,请先生取出应手的法器吧。”

  扶屠吓了一跳,不是说好了,他们负责打、负责绑,自己只管砍头么?

  “情形有些变化,不过请你放心,安全无碍的,有合镜在,必定护得先生周全。”合镜开始提息,面上的表情全无变化,一如他刚到离山时的样子,己方势大时他神情谦和,敌人强援连番入场后他依旧谦和。墨巨灵也好、墨灵仙也罢,甚至普通的墨色信徒,都能修成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好面皮。

  “圣僧小心,那个苏景看着不成,也许故意示弱,引我们出手。”扶屠小心翼翼地点出了一个关键,跟着又咳嗽一声,故作镇静道:“以我之见,今日一战已然探明离山根底,看出了他们的底细,圣僧居功至伟,现在可以暂作收兵了,待到三两天后,唤请八方同道,一举攻灭离山。”

  谁说这个扶屠傻?合镜笑了:“先生放心,随我去吧。”言罢拉起扶屠,迈步跨入战场。

  起步时,苏景刚刚偷袭过菩提树下庆花僧、再次隐没天地间;落足时,苏景正闪出准备去打融身星石古佛的灵花……苏景闪入战场,迎面正逢妖僧合镜与那个怪模怪样的蛮子。

  第九百八十章 剑藏离山

  也是这一刻,战场另端,几次冒险突围的叶非双剑发动新一次突围,叶非简直魔怔了,从动手开始他就在找别扭:双剑被困菩提树下,那就掉转剑锋和那个庆花妖僧好好相斗一场就是了,本来他也得窥剑上玄机、修得人王本领,真要拉开架势恶战庆花,未必不能斩杀了这个妖僧。

  可叶非不肯,他就一门心思突围,他就非得去和妖僧首领合镜去拼命,正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他现在修的是“安”字诀和“意”字诀,那剑上的“破”字诀尚未修到,双剑所擅,随遇而安,因势利导,所谓身随风灵动,心如云起伏,既然陷于敌人的菩提阵法境内,那就从容施展剑诀,做游斗缠杀才对。这般急赤白脸的冲了一次又一次,根本是在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叶非不管那套,双剑被阻挡、转回,当的互击一击,于火行四溅中再度激射而起,突围!庆花心花怒放,稳稳把持住自己的菩提法境,打得有条不紊、打得稳占上风。

  ……

  苏景面前,合镜妖僧微笑空明,丑陋蛮子怯头怯脑。

  苏景此生斗战无数,遭遇惊变却全不慌乱,低低叱喝中剑羽剑狱火叶阳花尽数打出,抬手便打了个满天剑火!诸般法宝、神通出手,苏景不作丝毫流连,对方有备而来不宜硬碰,自己当急退以避其锋。心念急转再施独独之我,这就要逃。

  斗法只在光电之间,苏景心念刚转,还不等他再度消失,妖僧合镜将大袖一转,将苏景刚刚打出的好剑、法术尽数收去。

  而妖僧大袖不停,一转再转,苏景只觉怪力从天而降,猛将四周禁锢。自己立身所在六尺方圆内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天封闭地桎梏,再无撤身之路,无论独独之我还是穿空火遁都没了施展余地。

  逃不掉便不逃了,拼命正是苏景的拿手好戏,身形急转重新面对敌人手中乌光一闪,短剑刺出!

  短剑乌黑,古制十六寸,一尺正。

  小师叔打杀八方,他手上的剑羽、剑狱、北冥、丈一都跟着他一起出名,成了名满天下的神器,镜花两代高僧回归世界,对老家里这些年风头正劲的人物都有仔细调查。尤其苏景,合镜对他再了解不过,可从未听说过他还有一柄黑色短剑护身……妖僧不变势,大袖第三转,怪力如漩抗无可抗,受纳人间一切法术、一切宝物。

  苏景一剑刺到一半就再也把持不住,黑色短剑脱手、也落进了人家的袖子里。

  妖僧大袖准备做第四转,只收法术宝贝怎够,还要生擒苏景……不料想就在僧袍大袖行将第四转时,“嗤”的一声轻响传来,僧袍袖子忽然腐朽、烂掉。

  合镜一惊,他是仙佛,何须穿衣,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僧袍,他身上衣袍皆为法元幻化,那僧袍的袖子更有他的真法加持,水火难侵天雷不伤,怎么可能突然腐烂。

  妖僧心思奇快,才把黑色短剑收入袖中袖子就烂了,必与那柄短剑有关,另只手一挥清风徐徐吹散苏景递过来的狂猛攻势,同时真识送出去探那柄短剑……哪里是什么短剑,根本是一条鳞片乍起身体绷得笔直的小蛇!合镜一眼就认出了这条蛇、也立时想到了他的毒性!

  把小蛇认成了短剑,是妖僧眼拙么?又岂止合镜,就是苏景这次乍见十六老爷的时候,也把它看成了一柄剑……小蛇仍未苏醒,但是据风长老说,大约从八十年前开始,小阴褫就不再盘身而眠了,身体打开、绷得笔直,全身鳞片乍开来。

  这小东西的鳞片不同于普通蛇子,一身黑鳞细密且狭长,且乍鳞时并非“冲天刺”,而是“两边平”,平时鳞片服帖时他是圆圆的肉滚子,如今鳞片乍开它就“扁”了,好像剑。

  苏景、合镜等人眼力怎生精强。若十六只有个剑形状,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认错,关键在于十六从里到外都透出一股纯粹剑势,有形有意、不是剑又是什么。

  这小蛇修行修行,修到最后把自己修行了一柄剑?当然不是,乍鳞绷身是它修行到这个程度非得摆出的身印,至于身内透出的浓浓剑意,只因它吞下去的那盆水来自叶非。

  叶非毕生修剑,以身养剑,就连他养下的那条龙也是剑,是以那盆水是龙元也是剑元,小蛇修不出一道好剑意反倒奇怪了。

  苏景此次返回中土,与掌门和诸星峰长老汇合于大成学,劫祸生乱世降,离山星峰再非太平岗,风长老也不想再把小蛇摆在自己的水灵峰,生怕斗战时候会有个闪失连累了师叔的爱宠,是以苏景将十六收回大圣玦,他伸手去拿蛇的时候,风长老还曾疾声提醒:“师叔小心,此物之毒今非昔比!”

  小阴褫以前就周身是毒,无需见血照样封喉,等闲角色连碰都碰不得。到得今日尚未醒来,但毒性随修为疯长,更是奇毒之物,风长老看不出它现在的修行怎样,不过老头子毕生浸淫医、毒之道,能看得出这东西的毒性不得了,这才出声提醒。

  不过苏景不怕,有大圣玦在,十六就算沉睡不知外物也绝不会毒到他,捻了小蛇在手笑问风长老:“有多毒?”

  当时风长老想了想,没能找出合适修辞,应道:“特别毒。”

  有多毒?毒到轻轻松松就把妖僧的法袖毁去!

  不等合镜把小蛇扔掉,苏景那边的攻势陡然强猛十倍,罡风化雷扑面而来!攻势并非来自苏景,而是来自苏景身后;罡风并非法术,而是神奇重器击出搅动气旋……三条星索如龙,急攻合镜!

  合镜早就听说苏景斗战花样繁多,今次算是领教了,猝然遇袭中他以将饱蕴剧毒的小蛇送入敌人袖中,蛇身剧毒自然发作乱起法度,旋即三尸显身猛下杀手,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甚至让合镜有些分不清了,究竟是此子应变奇快还是他早有预谋……

  至少到现在为止,苏景显现出来的战力正如叶非所言,一成。可三尸个个坐拥苏景十成满力,蓄势之击,三道星索一出天昏地暗,即便合镜也不能不认真,可他才要出手化解攻势,猛然发现那轰轰烈烈的星索之中,还暗暗藏了一道剑袭。

  黯黯无光、全无声息、彻底隐匿于星索攻势下的一剑。

  剑不是向着合镜来得,是向着妖僧身边那个蛮子袭去的,无声、奇快,剑上一点锋锐直指扶屠眉心!

  何其狠毒!合镜带蛮子扶屠来离山是为试探此人,可既然是试探,就说明此人重要,就说明在确定他是否可靠之前都不能放手,万一扶屠说的都是真的呢,那寻找圣剑就要着落在他身上!

  带蛮子来离山,结果还没等试探出真色他就被离山人给斩了?真要那样的话合镜直接自刎算了,这个人丢不得啊!

  悄无声息,歹毒之剑,袭杀南蛮扶屠!但合镜不怒反笑,出手护住扶屠同时,妖僧向着苏景扬眉,笑。

  都是修行臻入化境之辈,生死搏杀一瞬,彼此心意相通,苏景读懂合镜扬眉之意:雕虫小技。

  袭杀手段不凡,可是在合镜面前、在这个镜花十七僧中实力列位次席的妖僧眼中,雕虫小技而已,不值一提,什么苏景,什么人王,什么人王……蝼蚁!一辈子庸庸碌碌、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从未见过真正恐怖、真正真相的蝼蚁!

  忽然……合镜觉得自己在照镜子,因他对面,苏景正做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神情,笑、且扬眉。

  都是修行臻入化境之辈,生死搏杀一瞬,彼此心意相通,合镜读懂苏景扬眉之意:雕虫小技?小你妹!

  便是此刻,那一道剑光仿佛惊鸿,自离山深处绽放开来,扫灭天、扫灭地,扫灭神,扫灭鬼,扫灭中土人间之内一切不应属于中土人间的腌臜东西……一剑惊鸿,自离山深处而来。

  剑虹之后,美艳若天仙的男子,笑容妖冶的男子,头戴妖皇冠、身着鬼王袍、衣袍袖口纹绣着离山剑的浓男子。

  一剑山中来,无可抵挡,所向披靡……而真正的关键只在两重:其一,意想不到!离山有多少高手都是在册的,白纸黑字写得明白,这个惊艳之人、这道惊艳之剑,根本不可能还存在于中土,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合镜他妹。

  其二,恰到好处!抵挡三尸星索,化解偷袭一剑,同时发生的激斗占去了妖僧合镜的十成精神,不是合镜本领不够,只是在这个瞬间了他非出全力不可,可也是这个瞬间,那灿灿剑光自离山深处袭来,不杀蛮子、斩妖僧。

  剑、藏离山,尘霄生。

  剑、出离山,尘霄生。

  就是这一刻,就在这一刻,苏景热泪盈眶、苏景纵声欢呼……大成书院与掌门分别之际,沈河真人曾对苏景微笑:“师叔此去,尽可放手施为,离山之中还有惊喜,离山深处尚藏有一剑。”

  第九百八十一章 放明月出山

  当时苏景喜扬眉:“仔细说!”

  沈河大笑:“届时自知,师叔何必现在发问。”

  言罢,沈河躬身:“恭送师叔。”

  苏景不再追问,同样躬身:“掌门顺风。”

  苏景知道有惊喜的,苏景知道关键时候一定会有一剑出山,可苏景真的没想到,他的漂亮师兄、从来不会说教行事洒脱不理规矩和他最最投脾气的那个漂亮师兄,那个举世皆知他已升仙去的齐凤天子,竟然不曾离去,竟然镇守离山!

  沈河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了离山安危、为了不辜负师长重托宁可死去十次永坠沉沦之人,如果离山没有尘霄生坐镇,他又怎敢尽出精锐去驰援大成学!

  剑起剑落,剑上升仙,血光暴现,粘稠腌臜、红里泛黑的血浆喷涌……自合镜的脖颈喷涌,三丈高!

  颈子上没有了秃头,那颗头颅正向地面掉落,那颗首级上双目圆睁、满满的不肯置信。

  合镜防备了。防备着三尸,防备着苏景故意示弱十成修为只施展一成,防备着会有偷袭手段伤害南蛮屠晚,他觉得自己防备了该防备的一切,可是他又哪里想到,最最应该防备,他根本不知防备!

  妖僧死不瞑目,妖僧到死时还不知自己死在谁的手中。

  尘霄生笑,对苏景:“嘿!”

  苏景笑……他想笑却没笑出来,他想笑结果脱口的是“哇”一声大哭,师兄没走,师兄弃仙,师兄选择留守离山!便如贺余师兄那样,弃仙途而匡扶人间,他也放弃了仙途,他留在了人间留在了离山。

  离山,离山,究竟是什么样的门宗。修行修仙,几千年的努力,无数的凶险历练,最终的目的只在于:成仙、长生、逍遥。

  可是离山剑宗里,贺余不飞仙,尘霄生不飞仙……放着快乐神仙不做,他们宁可身丧道消做死人、宁可见不得光做隐形人;离山,离山,究竟是什么样的门宗!

  苏景心中,此刻只有两字:值得!南荒搏命,破伏图洪吉,值得;西海搏命,斩邪佛驭仙。值得;幽冥搏命,杀巨灵破墨沁,值得;十一世界搏命,坏天理图谋,值得……九死一生,性命丢了一条又一条,但、所有的凶险都是值得的。莫说九死一生,就是现在即魂飞魄散也是值得的,因为自己不孤单,因为从始至终,那些兄长那些前辈都与自己并肩同行,都与自己做着同样的事情!

  这就是离山了,求不得无愧求无悔的离山,求长生但更明白长生不是偷生的离山,愿以仙途换苍生的正道、离山。

  就在合镜首级滚落同时,还有一颗黑香疤、光秃秃的脑袋滚落——菩提树下,妖僧庆花的头。

  不是说好的么,叶非咬牙“我就不和你拼”;不是说好的么,叶非咬牙“占族之首,拼命只拼那个最值钱的匪首合镜”,都是说好的,可叶非双剑在最后一次突围中,突然就掉转了剑锋,斩向庆花。

  庆花的猝不及防;叶非的蓄谋已久。

  剑出离山,道起天元;叶非此生,言出必践的叶非。

  尘霄生斩杀合镜,手中长剑一转,射向正与浪浪仙子激战的古庙迟镜;苏景太激动了,不能自已了,伸出手一把掐住了南荒蛮子扶屠脖子。

  欢呼声来得何其响亮,战场之中所有凡人都在笑,都在跳,都在喜形于色,任谁都明白:大获全胜!今夜来袭离山的妖僧,注定全军覆灭。

  而欢呼响起的同时,怒叱也告响起,怒叱如雷,震惊八方:“妖孽啊……离山死死死!”

  吼声之中,空中大片墨云显现,云头伫立的,弥天台大首领水镜圣僧。水镜身后,镜花十七僧中另外六个未曾露面的墨僧。

  只是此刻圣僧、墨僧全都没了平时的从容!他们早就来了,跟着合镜一行一起来到离山,不过施展了仙佛法持隐匿于半空,本意只是个护法,保证合镜顺顺利利对南荒蛮子屠晚完成试探,所以不显身、不入战,就是为了保证这次试探的准确。毕竟,若这七个妖僧也出手,离山挡无可挡,如果扶屠真是个卧底,眼见离山大势已去,一定会选择最有利完成自己任务的办法:假意归顺魔徒、忍痛斩杀离山。

  至少在试探出扶屠前不显身,之后便可合兵一处直接扫灭离山……

  可尘霄生的突兀出现,彻底打乱了他们的算计,这个人不可能还在离山的,飞仙就是飞仙,时候到了你不想走也不行,怎么可能还在人间?

  你算我也算,你算扶屠心思,我算你算的心思;你凶我也凶,我不如你凶,但我料你先机,你出昏招我出慧剑,我不如你凶?别闹了,我比你凶!打架不光凭胳膊粗细的,要动脑筋的。

  ……

  猝不及防,合镜竟然被砍了头!一切发生得太快,即便水镜也无力挽回。

  这是水镜的疏忽,更是水镜的自责,暴怒成狂啊,黎明之前必灭离山!

  离山战场内,有人惊、有人骇、更多人抬头望天愣愣发呆……这一仗打到现在,妖僧也才倒下了三个,可还不等合镜、庆花的人头真正掉到地上,竟然又跳出来七个妖僧,而那七人中,赫赫然、弥天台立宗活佛水镜在立!

  又何止七个妖僧啊,还有一千三百弥天台今代高僧随行,其中“光”字辈高人,除了主持方丈辰光和另外两三人不在之外,余者悉数到齐。

  再看离山……几大人王、归仙,仍在力拼先来的妖僧,离山弟子发动宝物与六千墨箭斗得昏天黑地,即便刚刚胜出一阵的叶非,也口鼻沁血坐在一旁喘息,他杀了庆花不假,但也生收了庆花的濒死一击,伤得不轻。

  离山还能出战之人,只有尘霄生和一个只剩下一成战力的苏景。就凭他们两人,怎能挡得住七大妖僧和千多弥天高人。绝无胜算了,今夜之战要想翻盘,除非离山九子复生!

  就在这个时候,把蛮子牢牢掐在手中的苏景忽然擦去了眼泪,笑道:“到时候了啊……百年已过、放明月出山!”

  不知不觉,匆匆百年。

  从月亮被收入匣子开始算起,到得现在,整整一百年了。期限已到,宝匣生辉明月扶摇,这一刻里明月出山,离山还月于天、还月于世。

  生死存亡,黎明前夕,放那明月出山去!

  就在苏景的笑声的,明月灿灿。如巨轮、扶摇起。人间有幸,能见到如此巨大、如此漂亮的月……忽的尘霄生也笑了,扬手拔剑,剑锋直指前方妖僧。

  笑声起剑声起,人轻扬剑轻扬,尘霄生一言不发,挟飞剑扑向大群妖僧。

  人多怎地,强大怎地,明知不敌又怎地,他是离山尘霄生,就算满天神佛齐聚于此,只要与离山为难,他照样拔剑,照样斩杀!

  一个人的冲锋,冲向他绝不可能匹敌的墨色天云。

  苏景没动,他手掐南蛮扶屠留在了离山之内。小师叔面上已经没了之前的激动,目光清澈面色清冷,风度卓然语气中正,其声漫漫:“妖僧听好,敢伤我师兄一根头发,本座立刻捏死这个怪物。”

  就剩一成修为的人,上前去打架没什么意思了。但打架不一定就要抡拳挥刀,小师叔另有所长,扶屠在手……还会输么?

  合镜死了,不过大群墨灵仙中少一人;扶屠却是寻找圣剑的唯一可能,水镜怎能不急,不过再怎么着急也不能在脸上写出来的,大和尚怒笑森然,双臂猛撑,身形随之暴涨,脚下千里墨色云驾层层流转,水镜化真形,顶天立地的墨色巨人,那滚滚黑云便是他披身的袈裟……远比普通墨灵仙更魁梧,即便苏景以前见过的墨巨灵也望尘莫及。

  高大巨人面前,六百里离山不过一方小小沙盘,水镜再开口:“区区离山……”

  才刚说出四个字,正南方向突兀响起了连串厉啸……狐狸的厉啸。旋即凛凛妖威充斥天地,红皮狐狸为首,群狐飞扑如电,狠狠扑向墨色群僧、狠狠扑向巨大水镜!

  值得一提的,那头红皮狐狸屁股下面拖着六条尾巴。

  不止一头六尾妖狐,狐群中还有三头狐狸长着六条尾巴,余者、其他狐狸,无一例外,都拖着三尾……

  南荒深处,狐地破关,群狐出山。一路北行,自南荒腹地向着离山赶来,就在明月出山时候,昔年天真大圣的血脉后人,妖狐传承赶到离山!

  一条六尾妖狐,比着鳌渚、相柳这等成色的人王如何?一条三尾狐狸,比着墨十五那样的墨灵仙又逊色在哪里?

  上一次苏景路经狐地,见过内中实力,晓得这些狐狸的实力不见得比着东土天宗差,但上次相见,他们也决绝不如今日凶猛,不知在这千多年的闭关中,得了什么妙法机缘……

  相比西天摩天古刹,相比东土江山剑域,蛰伏于南荒深处的天真遗脉全无威名,但在万万年后、当墨色卷土重来、又次侵袭中土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的便是这些天真后辈,狐地妖仙!

  狗撵狐狸,天性使然,不久前天斗山的小狗崽子们发疯发狂,皆因群狐过境。

  愤怒到发疯,那个尘霄生哪来的,这群狐狸又是哪来的!

  水镜扬手啪地一拍自己的光头,气疯了,气疯了!但不等他拍脑袋的巨大手掌自头顶拿开,离山界前地面上腾起滚滚煞气,花青花的声音冷冷传来:“腌臜归仙扰乱阴阳,天地不容!花青花奉命入阳间,拘魂锁魄、带回阴阳司治罪!”

  声音现、但花青花未现,显现的是一根粗大铜链,七十三节扣巨链,直接向着墨色群僧攻去。

  尘霄生出剑、狐地群妖赶到、幽冥判官来援,墨色群僧纵法迎敌,大战就此暴发。

  离山内外乱做一团,法术轰荡引出诸般巨响,但是再大的动静也掩不住苏景的叫声:“妖僧,看好了,我要活捏蛮子了……”

  第九百八十二章 血性

  水镜不信苏景真会杀掉扶屠:苏景能看出扶屠重要、不过他不可能知晓蛮子为何重要,既然不知为何重要,便不会莽撞斩杀。再就是拿得如此重要的筹码在手,哪会轻易就毁去。只是水镜不曾想到的,苏景的话尚未说完,突兀变作了一声惨叫!

  苏景惨叫,他的手碎了。

  就在占尽上风时,被他捏住、已然吓得面色发灰体若筛糠的蛮子奋力一梗脖颈……真就只是那么一挣,苏景的手爆碎开去。

  忽然得脱桎梏,纯粹本能反应,蛮子半转身狠狠一推苏景。黑色的双手,一撑在苏景肩膀,一撑在苏景上腹……苏景的身体爆碎了,血花四溅。

  苏景惨死。

  全无征兆中,离山剑宗最最重要之人,几乎是不败战神、斗士图腾的苏景,就那么干干脆脆地、在万千同门和同道眼前,碎尸万段。

  是妖僧狡诈、设计坑杀苏景么?不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那个蛮子的胆怯与慌乱不是假装的,在“胡乱”杀掉苏景后他更加惊慌了,竟慌不择路向着离山深处跑去……

  正将星索舞动如龙的三尸悄无声息,就此消失空气中;与他性命相连的影子和尚身形微颤,化去、消散于风,他本就是影子,自虚妄中来、死后归于虚妄;还有战场中一尊尊佑世真君的大像,它们能存在、能转活皆因苏景,此刻苏景已死,它们重归顽石、层层拔裂、轰然坍塌。

  苏景死了。

  死亡来得太突兀,以至在他殒身一刻,纷乱战场陡然安静下来。

  外门修士安静、离山弟子安静、助战的幽冥猛将安静,就连那些自弥天台而来的妖僧、归仙都惊讶发愣……惊讶只在一瞬之间,水镜眼中喜色冲腾,苏景之死牵扯重大,最最直接的,战场之内离山高手一下子损丧好几个,此战可胜!

  妖僧催身法,化影如电去急追扶屠,务必要将此人带走。水镜亲自出手去救人,战场事情另有旁人主持:镜花十七僧中排行第三的淳镜。

  胜利契机那么明显,水镜看得出,淳镜又怎能忽略,饱提息正要叱喝一声“杀”字一鼓作气剿灭离山,不料他口中的“杀”字尚未出口,离山内外就掀起了浩浩大吼:杀!

  离山弟子、外宗修家、申屠灵灵、尘霄生、小相柳、西海老鳌、幽冥大将……战场之中,几乎所有正在对抗墨色的阳间修者,赤红着眼睛、嘶哑着哽嗓,掀起来那山呼海啸般的怒吼:杀!

  苏景死了,会牵扯实力变化;几乎图腾一样的人物死了,会牵扯士气变化。只是中土修家的士气不落反涨、暴涨!

  完全没道理的事情,修行最最根本的目的就是为了长生、为了不死。因为爱惜性命所以珍惜时间、因为珍惜时间所以勤加修炼,这才是真相来的。苏景丧命、至少那些外宗修家会作鸟兽散去……不是没有道理的,苏景的身份很多,西海大士、天斗剑主、佑世真君、冥王阿骨等等等等,可是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如何得来的这些身份——他曾做过什么。

  他曾出生入死、他曾东征西战、他曾面对远远强大过自己的对手而不退半步,因为他背后是就是中土世界,他若退,则劫祸横扫人间!

  一个人死了,众人在错愕、悲伤同时最先会想到什么?想到他生前做了什么。

  既知苏景生前事迹,再见他此刻壮志未酬……中土世界的有趣之处很大程度在于:此间的智慧生灵总有些矛盾,或者说“别扭”。明明都是逐利之辈,却又不是什么都肯卖;明明都在天道下苦苦求存,心底却都还藏着一点血性,不服且不忿。

  这就是关键了,不卖、血性。

  修宗屹立世界,修者来自凡人,所以有什么样的世界就会有什么样的修宗,有什么样的凡人就会有什么样的修者,不是么?反过来看也是一样的:有怎样的门宗,就有怎样的世界。

  摩天古刹不是神仙画的饼,江山剑域不是书生们的臆想,离山剑宗更不是一本故事书,它们都是真真正正的存在,昨天有,今天有,明天还会有,只要中土的第五圆不灭,古刹、剑域、离山就会永远存在,不过换个名字而已。

  拥有离山的乾坤天地,又能差到哪里去。拥有正道的修行世界,又怎么可能没有血性!苏景丧生,换来的是一场滔天愤怒,一场焚世烈火,一场不死不休大不了我陪着你一起下黄泉的疯狂战斗。

  悲恸至深,便是狂笑中的灭亡,暴怒成狂,那一声喊破苍穹的“杀”字只是一场疯狂的序曲,离山……反扑!舍生忘死,暴怒成狂!

  这是所有墨色僧侣不曾想到的,苏景死后他们的战斗非但不曾轻松丝毫,反倒变得艰苦卓绝,修者变成了野兽,悍不畏死、个个阎罗……但更让淳镜惊慌的,是他身边的弟子花:观花。

  莫名其妙的,观花的身体忽然颤抖起来,当然不是恐惧,狂信之人早都忘记恐惧是什么东西了,就在颤抖之中,观花的眼色从痛苦到迷茫,再从迷惘渐渐变得清明,还有他身上的墨色……肉眼可辨,正层层褪去,他正奋力拜摆脱墨沁!

  妖僧也是中土之人。或许被沁染得不够彻底,在观花心底保留了一丝“本能”,当他面对自己异常熟悉的、本族本源才会有的愤怒,当他感受到那战场中敌人传递过来的强大情绪……他在苏醒!

  淳镜大惊,一边催促手下迎敌,一边伸手按住观花:“好孩子,静守本心,不为邪魔所动。”

  “谨遵……师……哪个……才是本……心,谁、谁才是……才是邪魔啊……”观花的面皮抽搐着,苦苦挣扎、用力挣扎!

  突兀一道黑影闪过,手从天降,按住了观花的头顶,随即那只手劲力一吐,观花头颅爆碎横尸当堂!杀人者,弥天台首领水镜。只在短短片刻间,他已抢回了南蛮扶屠,但他肋下添出一道剑上,直伤肺腑,来自尘霄生一剑。

  手搀扶屠,掌毙观花,水镜对淳镜怒道:“啰嗦什么!归返弥天台,收兵!”

  此行已经斩杀中土世界万民敬仰的苏景,且还试出了扶屠的真假,足够值得了,再要继续打必定两败俱伤的局面了,和这群凡人拼成你死我活,真正愚不可及。

  水镜谕令传下,墨僧不作丝毫流连,陷落战场的同伴能就救便救,救不得便弃,为正神殉道本就是无比荣光之事,该笑的。

  大队墨僧即刻西撤,山中人,南荒狐、幽冥官轰涌追杀!

  花青花红了眼睛,他的红袍传承就来自苏景,对这位阿骨王他满怀感激与敬仰,苏景身死一刻就是花青花化身厉鬼一刻,与七十三链一起、会同各路阳间奇秀急追而下……直到追出三千里后,花青花遇到了正从地面钻出来的顾小君,顾小君密语:“苏景没下去啊。”

  阴阳司总衙与外间诸多司衙失去联络,但封天都安然无恙,轮回行转有序,苏景只要在阳间一死,他的游魂立刻就会进入封天都,身份使然,他应该直接“掉进”总衙。

  可顾小君满怀悲愤,与尤大人、小鬼差一起仰着脖子等了半晌……离山弟子有人下来、外宗修家有人下来,但又哪见十四王爷。

  不光没见到十四王,大圣玦牵扯着、与苏景性命相连的那群妖怪也一个没见到。

  花青花望向尘霄生:“苏景未死……怎么回事?”

  与旁人一样双目通红,杀气冲顶的尘霄生对着花青花、顾小君笑了下,他一笑,周身凶煞气意就此化归春风,昂然、美艳,把顾小君的心笑得打了个突,太好看了……这个男人。

  好看男人双手一摊:“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晓得,我就是收到了掌门传讯,说如果墨妖袭山、特别有个怪样蛮子随行的话,师弟可能会死,要我莫惊慌。”

  花青花又望向苏景好友小相柳。小相柳缠斗化身金翅鹏鸟的抱镜,他本不是抱镜的对手,对方要跑他拦不住,跟着大队一起追下来,此刻小相柳是真身,中间一颗头颅撇了撇嘴巴:“我就是收到苏景传讯来离山助守,见他求请还算恳切,我就来了,其他的一概不晓得。”

  顾小君从一旁纳闷道:“那你不晓得苏景未死?得知他未死怎不见你开心?”

  相柳一哂:“他死他的,我活我的,他死活与我何干。”

  顾小君不信。能被红袍选中做候补一品判之人,心思自然不差,稍加琢磨:“你也进了苏景的大圣玦吧?”

  就这一个解释,小相柳拜过大圣玦,但苏景死了他没死,是以他晓得苏景诈死。

  猜中!小相柳进过苏景的大圣玦,不是拜认主人,只因他修行精进不辍,到了那个“位置”,想要见识下、参详下古时大圣的法度,所以进入大圣玦待过几天。不过这种事情好说不好听,小相柳是坚决不会告诉别人的,九头蛇九个脑袋一起摇晃,蔚为壮观。

  第九百八十三章 大战初歇

  花青花再转目,这次望向了红皮狐狸,红皮狐狸直接摇头:“我们来离山是为觐见……”话说一半,狐狸想起来自己犯不着和这群闲杂人等说自家事情,懒得再开口了,直接不理会。

  “不用问了,影子和尚、三尸可也都没死。回山后当能见到他们,尤其三尸与本尊心思相连,见面自知经过。”尘霄生微笑着说了一句,随即额头青筋暴露,又变得杀气腾腾悲愤交加,追杀,追追追!

  又再追了千里,时时刻刻都与尘霄生有剑讯往来的沈河传讯过来:适可而止就好。

  尘霄生不知前因后果,但凭他的心思多少能猜出些倪端,就此止步。

  尘霄生止步,离山一脉止步。

  追兵中一众人王、首脑都知苏景未死,也纷纷止步不再追袭。但有人提出异议:何不趁此良机直接袭杀去弥天台,就此灭掉这座魔窟。尘霄生摇摇头,并未多说什么。

  六条尾巴的红皮狐狸来到尘霄生面前:“最近我族当常驻离山,不过这趟出来得匆忙,正有一项好阵法炼化到关键时候,不得以中断,我等先回狐地完成阵法,长则五日、短则三天再到离山。”

  狐狸们以前不说人话,只靠“传神”沟通,现在变了,人话说得十足地道,字正腔圆的官话。

  狐狸们放着狐地不待,却要入驻离山,十足怪事但更是十足好事,这伙子妖孽的实力实在强大。

  内中缘由红皮狐狸不解释,尘霄生也不多问,只消知道他们都是朋友便足够了,合手做礼微笑送别。

  狐狸们直接回去狐地,花青花和顾小君请七十三链先回封天都,正位、候补两位大判跟着尘霄生等人一起回离山,这事简直有趣得让人心里痒痒,不弄明白了他们不走。

  这个时候,东方破晓。

  黎明已至,今夜何其漫长,但终有结束一刻。

  大战初歇。

  ……

  水镜恨东方,因为东方正日出。于墨色信徒而言,这世上没什么比着太阳更邪恶、更腌臜的东西了。

  而此刻再做回想,初战时候上至水镜下到普通僧众,人人口中、心中都说离山再见不到明日黎明。哪想到黎明时分,竟是自家人马落荒而逃、急急回巢!刚刚那一战,水镜简直不愿回想,心中唯一一点安慰仅在:扶屠还在,扶屠真的斩杀了离山小师叔、这个南荒蛮子是真的。

  灵识向后追查下去,探得离山收兵。水镜徐徐呼出一口浊气,转头望向身边扶屠。心中如何懊恼,面上总是从容平静,水镜微笑着:“恭喜先生,斩杀妖人苏景,立下大功一件。自我真色信徒现身人间,以先生功勋卓绝。”

  这倒也不全是客气话,杀苏景即为灭真君、即为摧毁图腾一桩!

  弥天台占了个“佛”字,天元山占了个“道”字,如今佑世真君也告崩塌……水镜忽然想传音天下,笑问这尘世中人:你们现在还能信什么!

  当然,只是转转念头而已,水镜是仙佛中人,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扶屠的神气很古怪,树皮似的脸上,显现的表情倒是丰富异常:有恐惧,因险险就死了;有仓皇,因自己身边的这些同道……好像也不像他们自己说的那么强大,大摇大摆杀去离山结果被离山追杀了几千里,逃得倒是真挺快;有兴奋,亲手斩杀离山苏景,为师兄报仇且还立下了大功……另还有些纳闷。到现在为止他还没能想通,自己怎么就把苏景给打碎了。

  水镜看得出他的疑惑,笑着解释:“事分两头。我看得出,苏景的元力确是有缺,十成本领只剩一成;另一头……扶屠先生修为了得,只是你不晓得怎么去用,那苏景妖孽欲逞凶,先生惊怒之下本能使然,反倒激发元力,一举破敌。”

  扶屠仔细想了想水镜的话,神情稍稍放松下来:“圣僧说……苏景本就有伤在身,他的伤来自弥天台高声手段,我才能杀他。这功劳是弥天台的,不该记在我头上,反倒是我谢过弥天台的救命大恩。”

  水镜呵呵笑着摆手,口中不说什么,心中琢磨这蛮子倒也不是真那么傻。

  ……

  尘霄生等人自离山中追赶出来时,山中战事并未完全了结,当时还有几处战团:化寂灭神雷的释花被老蛤吞在肚子里跑不了;化古迹大寺的迟镜与小尸仙缠斗,浪浪仙子本领远在妖僧之上,迟镜没机会逃自有苦苦相斗下去;还有化身百零八法罗汉的斗花,这妖僧的对手是老天魔。秦吹忠义,秦吹仁厚,秦吹少与旁人为难……但秦吹更是上位天魔,不斗则已,若与敌斗便是个不死不休!

  释花、迟镜、斗花都没能走成……没走成就走不了了,尘霄生一行回到离山的时候,三个妖僧都已伏诛,一线残魂被秦吹收了去做刑讯。

  浪浪仙子正任劳任怨做搬尸工……她不理别人尸身,只搬妖僧的尸体:被尘霄生一剑斩杀的合镜,被叶非“言出必践”的庆花,妄想抽夺苏景魂魄反被王袍反噬、先是重伤而后死于乱战的荆花,本性复明被水镜亲手击毙的观花和最后未能逃跑的三个僧人。

  是役,被沁弥天台由十七圣僧率领,突袭离山,而离山之中人王齐聚、尘霄生复出、天真大圣后辈出关,一战风起云涌,震烁今古!因恶战四起中离山放明月出山,更因这算得是中土人间对天外墨色仙魔的狠辣重击,有好事者给此一战起了个“名字”:离月伐墨。

  身宝合一之故,离山记名、外门弟子被墨箭击落时所受创伤都被宝物承担,是以伤亡并不大,反观墨沁妖僧,镜花十七神僧陨落其七,另有灵花、逐花深受重伤,真正伤亡惨重……

  浪浪仙子把七个墨色僧侣尸身摆放一排,整整齐齐,断肢裂骨都被她拼凑完整,之后她拍了拍手心,笑道:“赏给你们了,吃了吧。”

  赏给谁了?

  赏给迦楼罗了。

  弥天台高僧乘光大师的十七前世,化身今世十七恶人,被邪佛蛊惑再被苏景重新收服最后又得摩天刹法术“净化”,最终炼成的十七迦楼罗。

  十一世界归来后,苏景把自己的一群尸煞都派去幽冥芙蓉塔去照顾小尸仙,迦楼罗也跟着一起。

  三尸抱着膝盖蹲成了一排,若不是都还扎着裤袋,多半会让人以为他们在茅厕,六只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浪浪仙子和墨僧尸体,开始的时候他们一直低声讨论浪浪仙子在做啥。现在见小尸仙唤出迦楼罗开饭,三尸改作争论怎么它们会怎么吃,红烧清蒸还是油炸了蘸椒盐……

  得见此景,刚回山小相柳眉头大皱:“怎么,让它们吃人吗?”九头蛇会数落别人吃人?他纯粹是浪浪仙子对着干,若现在指挥迦楼罗吃人的是其他人,小相柳才不会问一个字。

  这次浪浪仙子没瞪眼睛,不生气是因为高高在上,满腹经纶的老学究才不会和不识字的顽童吹胡子瞪眼睛:“你若不懂,我来教你……”

  做人,讲究心性二字,十七迦楼罗得摩天刹法度洗炼后,前世的最恶心已经当然无存,说他们慈悲为怀或显夸张,但至少它们是善的。十七迦楼罗仍恶,但恶的只是性情而非本心。

  当本心归于善,于佛家轮回之说中,他们实际就已经和今生的乘光大师重合了,只不过是以另一种生命的方式存在与今日世界。可以说,十七迦楼罗就是十七个乘光老和尚。

  再说死在离山的七位归仙高僧,每一个都曾名满天下,每一个都曾立下普度众生的宏志大愿,他们被墨色沁染后心性遭受腐蚀,这一重无可变改,就以死在水镜手中的观花,即便水镜不亲手击毙他,他也不可能完全复原、不可能重新变回大德高僧,他的下场只有一个:先是发狂,不分敌我大开杀戒,癫狂过后呆傻与自闭随之而来,很快就再一动不动变成一个活死人。

  但不能复原不是说他们没有本性,仍以观花为例,若没有本性又怎会挣扎?本性仍在,只是被蒙蔽,只是再没有重新掌握自己的机会。不过他们死后,掌控身体的墨色魔念很快散去,反倒是他们的本心本念存留尸身的时间更长些。

  所谓本心,只是一道本命灵光而已,七位高僧依旧是死人,再不能稍动,再没了思想,从此冷冷冰冰僵硬异常。

  小尸仙解释到这里,我是我的佛的鳌渚和见识精绝的尘霄生就已经明白了,前者双手合十,后者合手作礼,微笑躬身,对小尸仙、也对七具僧侣尸体。

  明白的人已经明白了,不明白的人继续不明白,三大矮子宗师见状面露惊讶,又复交头接耳:师兄和大鳌鞠躬作甚?

  此事颇有古怪,待我细细想来。

  这还用想?他们也想吃死和尚肉。不是传说以前有个西去灵山取经的高僧,他的肉吃一口就长生不老么。多半这几个和尚也是……大天尊雷动给出答案,另两个矮子恍然大悟,纷纷点头。雷动摸了摸兜,拿出一双筷子,看样子有些跃跃欲试,可又实在提不起胃口。

  雷动的胡说八道没人理会。尘霄生执礼后微笑道:“出自弥天台,归于弥天台,如此甚好。”

  “如此方为得大安宁,仙子慈悲。”鳌渚跟着附和。

  第九百八十四章 苹果舅舅,今生来世

  尘霄生之言就是正道理了,七位墨僧尸身中尚存本命灵光一线,而他们的修为尚未散去,尽在尸身之内;迦楼罗即为乘光大师,本为今代弥天台高僧,尸身中的修元被迦楼罗汲取,算得:归根、传承。

  他们本为一脉相传。

  夺力于尸,本为登天难事,但因尸身中的本性灵光期望如此,且迦楼罗与镜、花僧同根同源,所以事情一下子就变得简单了。

  听过尘霄生之言,小相柳大概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他仍有一问:“尸身之力,墨色元力,当心这些迦楼罗都变成黑楼罗!”

  小尸仙撇嘴巴,嫌弃小相柳不学无术的样子:“一来,由我护法,保得迦楼罗只得大力不受沁染;另一则,即便没我相护他们也不会被沁染,你当摩天刹给迦楼罗的洗炼法持是儿戏么;再就是……迦楼罗似人非人,它们来自以前、重活于以后,是闻所未闻的怪物,墨色根本都‘不认识’他们,如何沁染。”

  小相柳一哂,摆出一副“我就知道你会如此狡辩”的样子,然后不说话了……

  不过让小尸仙稍有意外的是,十七伽罗楼并未一拥而上,在默默对视片刻后,其中十个向后退开,只有七个走上前来。

  不分食,一头迦楼罗“独占”一具墨僧尸。这不是弱肉强食,而是晚辈对前辈的尊重。将来待到“夺力”完成时候,七位迦楼罗仍是迦楼罗,但也是七位曾经普度天下的圣僧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继续行走、继续自己的善。

  迦楼罗望向了小尸仙,后者耸肩膀:“怎么分随你们,我无所谓的……不过也确是不用抢,镜花僧不是有十七个么,以后你们人人有份。”

  七头迦楼罗齐齐对尸身合十施礼,旋即巨大身形一转,化作一道黑气,各自钻入一具墨僧胸口,是“吃”,但并非真正咀嚼、吞下。

  同个时候里,七具尸身全都露出了一个笑容。

  再不是墨灵仙那种假从容、假惬意,尸身笑容安详且平静。

  七头迦楼罗的炼化会是个漫长功夫,浪浪仙子挥手将尸身尽数收入袖中,以后她会做长久守护……苏景一伙人在十一世界救过她一命,她的偿报可远非自己再救苏景一次那么简单。

  尸家重恩,从小师娘的尸煞阿添可见一斑。

  眼看着小尸仙忙活完了,三尸看过了一桩新鲜事心满意足,立刻换了题目,飞纵到尘霄生跟前,这就要来追问他怎能留在了离山。但尘霄生微一摆手,示意三尸稍等片刻,他转头望向了叶非。

  叶非重伤,一直在调息将养,此刻勉强回过了一口气,站起身正要离开。

  “这就走了?”尘霄生问,他和叶非一代人,师兄弟。

  叶非暂停脚步,转回身对尘霄生点点头,不隐瞒:“去幽冥守着那只碗,也许能等到陆角。”

  尘霄生不阻拦,但相劝:“你这样下去不妥,或者先留在离山,待此间事了我随你一起下去。”且不说幽冥现在的情形,单只阳身人入幽冥,就会引来无数恶鬼追杀,若叶非未受伤自是无妨,可他现在的状况,贸然下去,怕是送死的味道更浓些。

  叶非笑了下,摇摇头:“走了。”

  “保重。”尘霄生拱手,离山同门礼。

  这个礼节让叶非愣了下,但他再没什么反应,重新转回身,走了。

  叶非前脚刚走,北方天空中滚滚云驾铺展于空,紫金云气与重重星峰相伴,沈河、诸长老与大成学高人终于回到离山!

  三尸兴高采烈,齐齐欢呼着,跳上小棺材飞迎出去,相隔老远三尸就对云头沈河喊道:“有劳真人,此行辛苦了。”

  措辞、神态再加上三尸说话的语气,俨然一副离山主人的样子。

  沈河笑道:“三位仙尊才是真正辛苦。”说完、稍顿,眼见三尸“还嫌不够”的神气,掌门人赶忙又加了句:“卫护离山、匡护天下、斩妖除魔、击杀强敌,三位仙尊居功至伟,沈河敬佩。”

  三尸大喜,都说沈真人是真正有才学有见识的大家。

  大成学到来,如何安顿,两宗并和一处怎样布防,免不了一场忙碌,不过这些事情自有离山执事与长老操持,无需沈河费心,与秭归先生和大成学中的人王木恩一起,来到尘霄生等人面前,但沈河的第一句话是:“申屠怎样?”

  在引兵出山追杀墨僧时,申屠就告收手了,并未出山。他的情形尘霄生是知道的,闻言缓缓摇头:“他在库中,在等你们。”

  沈河身边众人告罪一声,随即招呼离山诸位长老,暂停手上事情,包括攻打卧鼓山受伤的长老在内,一群人匆匆飞去离山库。

  雷动有些摸不着头脑:“申屠灵灵怎么了?”

  “第一滴雨水”,何等神奇的灵物,远非申屠能够驾驭的,反噬来得比想象中更严重,施法过后经络寸断五内重创……已经没希望了。

  拈花心软,早都忘了申屠曾险些害死苏景的事情:“大家一起去看看他吧。”

  没想到的,尘霄生摇了摇头阻拦住了众人。不是其他什么缘由,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们才是兄弟。

  弥留时分,兄弟相聚,莫去打扰他们。

  离山库,三重天,进入三重天之前只有一件小小的石室。申屠灵灵就在石室中,库灵儿、弟子、甚至双双儿都被他打发了,一个人靠坐在冷冰冰的石头上,面色苍白、呼吸微弱。

  听到脚步声响,申屠灵灵张开眼睛,见是沈河、虞、龚、樊、红等一众长老,他的精神一振。可这精神的振作,仅止在他的目光稍稍明亮了些,仅此而已。

  申屠想说什么,但是嘴巴动了动,没出声,面带愧色……那错误弥补不回的,这世上本就不存功过相抵这种事,错了就是错了,时间不回头,所以错误永远存在、没得改。

  申屠一向嘴巴笨拙的,不会说话。但沈河、红景、虞长老这些口齿伶俐心思机变之人,一下子竟也不知说什么是好……申屠灵灵入门算是晚的,他来离山时,沈河、任夺等人在修行上已经颇有些根底了。

  修行有了底子,智慧也就更加明光,是以沈河记得,申屠刚来的时候,那么点的一个小娃娃,看上去也就一两岁,可他走路利索得很,说话顺溜得很,问过才知道,原来他都五岁了。

  太瘦小了。

  长得一点也不讨喜,稀疏的眉毛,细细的眼睛,嘴角向下撇着,一幅不好相处的样子。可在从沈河手中得了一个苹果之后,小申屠立刻就眉花眼笑,一笑眼睛就不见了,口里说:谢谢舅舅。

  入门第一天,申屠灵灵把师兄喊成了舅舅。

  后来,沈河看着他从小小顽童变成少年才俊,几道真法修行在身进境神速,总能惹来长辈、师兄们的小小惊奇;后来,沈河看着他贪恋宝物以至影响修行,从申屠灵灵变成了时灵时不灵;可即使时灵时不灵,即使沉迷旁道,他的修行进境还是神奇的,或许比不得他那些更神奇的师兄,但足以惹来绝大多数同门兄弟的艳羡,离山弟子第二代,十七俊秀中稳稳有他一个位子,沈河看着他从贪宝青年变成了贪宝长老,主掌离山一方门务;再后来,申屠灵灵误入迷途铸成大错,沈河看着他彷徨,看着他不知该何处去,再看他迷途知返、再看炼化自己决绝承受不了的宝物入身只为赎回本心……

  申屠这个人,沈河从头看到了尾,看了几千年岁月。

  凡间有一句话,父母只能陪前半辈子,妻儿只能陪后半辈子,真正能相伴一辈子的就只有:兄弟。

  沈河、申屠,他们就是兄弟。

  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了。沈河如是,虞长老如是,樊长老如是。

  倒是申屠灵灵,片刻沉默后笑了下,问了个件很远的问题:“下辈子怎么说?”

  今生已经这样子了,再没修改机会,弥留之际何必再去喋喋不休,不如想一想来生。

  沈河笑了,他身边红景也笑了,伸手摸挎囊,红长老居然拿出来个苹果,又红又大,闻一闻就知香甜。

  天下女修无数,红长老绝对算得其中最出色的,排不到第一,但也是站在峰巅鸟瞰的层次,可她也绝对算得最最散漫的,爱吃爱玩爱漂亮,若非如此也轮不到她来做“离山四大高手”,在她的宝囊中,干鲜果品南北蜜饯、胭脂水粉绫罗衣裙可比着修家法器多得多了,随身带着红苹果不稀奇。

  苹果塞进了申屠手中,红景笑:“下辈子若是有个漂亮小姑娘送你苹果吃,你记得喊舅妈!”

  今生为了一只苹果把兄长错认成舅舅,被人笑话了几千年……下辈子会不会再因为一只苹果“财迷心窍喜从心来”错认大辈呢?无妨的,错认了也无妨,红长老在微微笑,沈河等一众师兄都在点头,来生里申屠还会有一个苹果和给他苹果的那些人。

  第九百八十五章 水月偶

  申屠咬了口苹果。

  曾经一飞可上九霄云,万里穿天等闲事的精深大修,濒死之际也和普通的老人没什么区别了,他想吃苹果,可是很费力才之咬下一点点,甚至咀嚼都谈不上,只能含在口中一点点磨着、碾着,少少的香甜味道弥散口中……突然,申屠笑了起来,语气古怪:“舅妈啊?”

  不止语气,还有神情,将死老者竟然露出了“有趣、顽皮、嬉笑”的神气,再重复:“舅妈啊?”

  给他苹果,让他来生喊“舅妈”,红长老真没多想,只因自己是女子,不能当舅舅是以随口说了个舅妈,但现在见了申屠的神情,转回头再仔细想想……“啊呀”一声轻呼自红景口中响起,漂亮女冠的脸红了,好像个苹果。

  虞长老第一个笑出来声音,跟着樊、雷、岑、风、公冶……全都在笑,他们是在起哄么?

  若有外人在此,怎能明白这群人闹得是什么,说得是什么,想的是什么啊。

  中土人间有一种情怀唤作“兄弟”。

  离山贵为天宗,宗内弟子吃风喝烟坐道望天,却从不缺人间情怀。

  就在笑声里、就在笑容中,申屠灵灵咽下了苹果,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今生了了、但来生还有苹果。

  离山第二代弟子精锐,自贺余飞仙后,直到今日终于有了真正意义上的陨落,申屠灵灵身死道消。

  申屠才走片刻,幽冥中的离山判贺余就来到离山,贺余主掌极乐川,他的司衙并未受到任何攻击,与封天都联络顺畅。

  极乐川没事,贺余自然也安全得很,他重返门宗时,昔年六百里灵秀之地变得满目疮痍,比起废墟也没太多区别了。昨夜一场仙魔大战打得何其激烈,离山轰塌大半,早已没了灵秀,只剩无尽苍凉。

  可就算这山真被浩荡大力抹平又怎样?就算离山没了,只要沈河在、尘霄生在、弟子们在,离山剑宗就还在,承天护道,剑指邪魔!

  幽冥并未大规模开战,但风波诡谲,容不得丝毫大意。贺余神色匆匆,来到离山并未和同门多做寒暄,直接找到沈河真人,密谈几句后就高离去。

  两人密谈有关事情,掌门真人不说其他同门也不会主动追问。送别贺余后,沈河重复前山,只见鳌渚、秦吹、小相柳、浪浪仙子等一众大能为者正围坐一个圈子,尘霄生也在座,天地崩玉面前不变色的人王、归仙此刻都是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

  圈子中间端坐三人……三个坐着只比站着矮一点点的人。

  三大矮神尊得意洋洋。

  苏景为何未死、从头到尾究竟是个怎样算计,人人都好奇得心里痒痒。花青花、顾小君没直接回去地府而是随同追兵大队返回离山为的就是这件事,刚刚拉住三尸要把他们把事情说明白。

  三尸卖了一回关子,就兴高采烈的“开书”了。雷动天宗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诸位当知,神君开创轮回,一统幽冥,列土封疆十四王,我家那个不成器的苏景承蒙神君赏识,得阿骨之号,列位第十四大王。”

  大天尊说话之际,三神君拈花在一旁笔走龙蛇,于一幅长绢上作画,他画得奇快,雷动那边一句话说完时候,拈花的画卷竟也画好了,摊开来给众人观瞧:十五个人,一大十四小。大个子人在上,头顶赫赫然写了四个大字:阎罗神君。

  十四个小人儿排一排在神君之下,幽冥十四王驾。只是他画得……不管神君还是冥王,无一例外都是一个圈做头,圈下一个“竖棍”做身,“身上”衩出两臂两腿四根“斜棍”。

  又难怪他画得能这么快。十四冥王中最右者、末一位得拈花特别标注,两字:苏景。

  “诸位请看,这十四位王驾相交莫逆、情同手足,要好得十四个人穿一条裤子都嫌肥,这份交情自亘古而来,直到永恒不灭,那是见面亲不够,别离想不够,一天不见哭七次的大交情!”赤目接口,伸手指向拈花的“神君阎罗全家福”,他指点的是细节:画上,十四个排成一排的冥王小儿都是手拉手的。

  雷动又继续道:“别个不提,今次只说第十一王,我等兄弟的十一兄长,开天辟地、另创乾坤的瞑目大王。瞑目王,常闭目不睁眼,有朝一日他若张开眼睛,那便是死不瞑目、那便是天崩地裂、日熄月沉、时间错乱宇宙毁灭的大事情!”

  大天尊说话的功夫,拈花又在画上添了几笔,给第十一个小人的脸上画上一双“闭合之眼”,其实就是两条细道,弯弯的,好像在笑。另有题字“瞑目”标出此人。

  “十一大王与我们兄弟偶遇十一世界,十一王十四王一见面,真真天雷勾地火、老衲见贫僧、赌鬼见骰子、待字闺中春心荡漾大姑娘得见红花红袄老媒婆……”赤目手舞足蹈,拈花在画上用一条线把第十一个小儿和第十四个小人儿勾连到了一起,这还不够,拈花重新起笔另开画,单独画出了两个手拉手的小人,不用问了,瞑目王和苏景。

  三尸从来都是这副德行,想听他们说点事情,非得等他们卖弄够了、耍闹过瘾了再说。前面好一番胡闹啰嗦,终于说到正文,这次轮到拈花开口了:“麒麟宝库,奇珍重重,其中一间是为:水月偶。正所谓镜中花儿水中月,真作假时假亦真,两只兔子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赤目从自己的小棺材里摸出了一个木雕娃娃,仿如古时山中少民图腾的天神图腾,和那个随同墨僧来袭离山的南蛮扶屠长得一模一样。只是赤目手上的娃娃是赝品,他自己雕的,全无法力,十一王于麒麟库中留给苏景的水月偶却是阎罗神君赐下的奇珍异宝,法力非凡。

  水月偶就是木雕娃娃,看上去丑陋难看,但效用神奇,当有王袍法度加持、冥王之咒传过,木偶可转活、与主人换身、换神通。说穿了,木偶转活成人在前,苏景变成木偶、木偶变成苏景在后,除非神君亲至,否则即便冥王也看不出其中破绽。

  由此苏景改头换面,变成了扶屠去往弥天台报效“正神”去了;水月偶则变成苏景模样,座阵离山召集同门同道开课“劫数”。

  扶屠才是苏景。刚刚在恶战中被他打碎的那个苏景只是木偶……三尸正说到这里,忽然一个声音带笑:“我来说吧,有劳三位仙家。”

  声音熟悉异常,三尸与一众人王转头望去……闹鬼了,苏景正笑呵呵地走过来,苏景。

  主人改头换面。变成木偶;木偶受秘法加持,变成主人模样,可拥主人一成修为,二者之间心神相连,莫说万里相隔,就是两重世界也无法隔挡。苏景有心神十立,扮作扶屠在弥天台相对妖僧同时再指挥这边的“苏景”做课说话,应付起来游刃有余。

  且水月偶还有一桩好本领,这木偶本就是用来做替身、让主人卧底去的。但这世上谁能能比谁傻多少,被卧底的那方势力怎会轻易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丑陋蛮人?是以蛮人为了证明自己,少不得会有“杀掉正主”这等戏码上演,便如之前离山恶战中发生的事情。

  水月偶化形主人之后,常常是要被杀的……杀一次就废掉了,算不得太神奇。二明哥留给苏景的水月偶,可以碎尸万段七次,七死七转活。

  此刻水月偶碎片自合伤势尽愈,刚刚转活过来。远在弥天台的扶屠分神一道,继续指挥着“离山苏景”来和大家叙话。

  而人、偶换身,苏景变作扶屠,体魄迥异于宇宙间任何生灵,体内经络随他心意显露,至少凭着水镜的修为看不出他的本源真修;至于扶屠那一身淳厚的墨色真修就再简单不过了,屠晚之力即为苏景之力。屠晚与阳三郎入主墨剑修持墨色,苏景也就拥有了“永恒之色、永恒之力”。

  但非说不可的,水月偶可与苏景换身没错,却不能真正替死。此刻若是弥天台的扶屠被斩杀,苏景就真正死了,再休想转活。

  “简言之,我在弥天台,离山中诸位所见苏景只是个替身傀儡。全赖十一王留下的宝物神奇,我才有这样的机会。”离山的苏景说话比着三尸简单多了。

  大概了解事情经过,花青花、顾小君心满意足返回幽冥去了,阴间事情诡怪,他们不敢在阳间逗留太久。岐鸣子则追问“离山苏景”:“为何是弥天台,不是天元道?”

  岐鸣子是道人,与天元道不同宗却同源。

  沈河走到近前,开口接过了话题:“墨色妖魔来得突兀,手段狠辣重创中土,非要反击不可的,但两大天宗被沁染,究竟选哪一家来打,于我等而言本来没区别的。”

  在大成学时,苏景就对沈河、秭归讲出自己有“水月偶”和“墨色修”在身,有望潜入佛道两天宗中的一家,此事冒险,但若成功无疑能是件大大好事,苏景自己愿往,沈河与秭归只有诚心致谢。

  苏景先回离山,发动木偶,替身开课掩人耳目,自己则赶去佛道两天宗中之一,本来是准备扔鞋的,苏景的鞋子、就由苏景自己来扔,但他发动“花开见佛”宝物,得知弥天台中尚有同伴未被沁染……天元道情形如何不得而知,弥天台中则定有同道受困,哪又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若知同道受困、尤其还是与苏景有过交情的小和尚果先被困,他要是不去营救,此人便不是苏景了。

  此刻回过头来再看整件事情:昨夜沈河真人与大成学合兵一处,在归返离山时曾传讯天下,十天之内必做反击……那个时候扶屠已经去往弥天台,可以说,就在扶屠“出世”之时,中土正道对墨色邪魔的反击就已经开始!

  便如沈河率兵突袭卧鼓山时所言:何需十日,今夜正好!

  敌凶我也凶,敌算我也算,敌人打了我的措手不及,我总要还敌人一个出其不意……这就是苏景了,也是离山、更是中土正道。以牙还牙,否则死不瞑目。

  第九百八十六章 留世仙,针猴儿

  不久前沈河传讯尘霄生,请追兵适可而止不再继续追杀下去,不外两个缘由:一是事情到了现在的地步,蛮子扶屠算是赢取了墨僧信任,这颗钉子成功夯进弥天台。如此一来,苏景的发挥余地就有了,军情而言,苏景要探此次墨色妖邪落足中土的势力究竟有多大、将来那些墨巨灵又是怎样实力;破敌而言,最简单的有里应外合,稍稍高级些的话,可大利用“寻找墨剑”这由头从容布置陷阱,无论怎么看,也好过追兵盲目冲去弥天台,焉知弥天台中是否还有高深墨修驻防。甚至,就算将弥天台彻底摧毁又怎样,那也不过是个据点而已,又非敌人老巢;另一则,无论如何,只要有希望就要救人的,弥天台中还有果先,或许还有辰光和另外几位高僧犹自对抗墨沁,尚未被真正浸染。

  水月偶与主人换身之事说得清楚了,离山中苏景望向尘霄生,满面喜色。何须师弟发问,尘霄生微笑给出缘由:“你在驭界时我领悟大逍遥,随即迎来天劫……本以为是非走不可的,可是没想到的,我居然有的选。”

  有得选?选什么?

  简单得很,劫数尽末时候,心中突兀领受天地灵犀一道:可走也可不走。

  若走,没得说,直接飞仙去,从此脱离人世间,晋位仙班永享逍遥;若不走……不走会怎样,尘霄生不晓得,至少当时不晓得。

  不等苏景说什么,三尸就瞪大了眼睛:“所以你就没走?!”

  尘霄生的笑容光彩照人,白藕法身之故,他都不能算是这世上最美的男子,应该说他是这世上最美之人。

  唯有艳光才形容的笑中神采,尘霄生笑道:“是啊,所以就没走。古往今来,立地飞仙者众,不差我一个;但已证道却还能留在人间的,就只有我一个,这份光彩为我独尊、独享,哪能走!”

  除了尘霄生外,还有鳌渚没走,不过鳌渚靠的是神奇法器相助。

  真要做个比较的话。鳌渚算是“欺瞒”,借助前辈神龙留下的宝物,骗过了天地规则;尘霄生则是“破”,天地规则为他网开一面,允他光明正大留在世间!两者差异,一贼一王侯,不可同日而语。

  已破道,常驻人间、却又不是归仙,古往今来独独他尘霄生一份!

  漂亮男子意气风发。

  飞仙?飞仙的多了,算不得多么了不起。能飞仙却不走了,三千世界就他一个。

  “的确未飞仙,但天劫之后,有精纯灵气自宇宙中来。进入世间为我洗炼真身……就这么说吧,除了飞走,我已成仙。”尘师兄继续说道:“既然留下来,自是收敛些好,做戏做全套嘛,待到劫数过后,发动影身一道幻做飞仙去,算是瞒人耳目。自己则捏了隐身诀,偷偷摸摸回了离山。”

  天劫是劫数,也是洗炼,渡劫不成则身死道消,成功破劫则一朝成仙,尘霄生在天劫后发动的幻术,实际已经是仙家法术,世上无人能够看破。

  边说边笑,尘霄生骗过天下。

  苏景再追问:“将来若想走还能走么?”

  “留下来后就走不了了,与天地同寿、享人间逍遥,也不错。等忙过了这一阵,娶个老婆、生群孩子,哈哈,个个都算离山弟子。”

  眼见师兄开心得意,苏景心中沉沉。

  想想那个时候,驭界封印躁动不休,凶残杀猕随时可能破禁而出、兴兵中土……当年离山下杀猕第一次冲破封印,可怕战事尘霄生曾亲身经历;远古时千目蝎子与驭人的血腥战场,尘霄生曾专程去做查看;另一支杀猕潜入人间,颠覆无双城搅动多少杀戮,尘霄生心中全都记得。

  那时杀猕将至,若中土能有一位真仙坐镇,大大增添胜算。所以尘霄生留了下来。

  因他而起的、从此中土多出一个词:留世仙。

  再后来,掌门人收了弟子鱼苗,后者有慧眼、预言“三万年灵元大潮是为回光返照”,而尘霄生已成真仙,他的天人感应远胜凡间修者,每做入定参悟时他总觉得心底惶惶,这是灾劫之兆。他信鱼苗之言。

  待到封印揭破时,尘霄生曾去往战场,不过见到驭人实力残损,中土修家必能得胜此战,就没有现身,又悄悄查过苏景的伤势,知道师弟无碍后又返回离山,继续精修剑法神通……驭人之祸不过是断小小插曲而已,尘霄生全力以赴地修炼,为的是后面即将到来的大劫。

  尘霄生留在离山,他是奇兵,此事在昨夜前只有三个人知道,一是掌门沈河,二是幽冥贺余,三是继尘霄生迎接后不久也告破道、飞仙去的另位离山第一代真传林清畔。

  之前瞒着苏景,自非不信任这位小师弟,而是苏景与三尸心意相通,他不说却难保心思动荡被三尸探知……什么事情要是三个浑人知晓了,那就等若天下皆知了。

  离山弟子能够炼就身宝合一之术,也全赖尘霄生破掉炼法的几重关键,这才能成功成术。

  事到如今,尘霄生一剑斩杀妖僧合镜,他已显身就无需再隐瞒什么,前因后果和盘托出。但还有一道关窍未解:为何他能留下来?

  尘霄生之前,离山的、别宗,多少大修飞仙去了;尘霄生之后,离山的、别宗的,也有不少人破道,独他一人能领受天机,去留任选?对此尘霄生也想不通:“开始时候我以为,可能是我修行所致……你也晓得,我在修行上走过不少弯路。我修行的法门迥异其他法术,所以我飞仙的时候就多了一重选择?”

  和普通修家相比,尘霄生仙路多崎岖,一代真传,身魄爆碎,元神重塑再修鬼道,铸就白藕法身重返人间修持,同时又借鉴南荒妖法,将人、鬼、妖三道修持融合一身……尘霄生求仙之苦,远胜普通修家、妖家。

  说到此,稍作停顿,尘霄生又摇头道:“可是后来再仔细琢磨,又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当是另又玄虚,奈何现在还参不透。”

  说过自己的事情,也用不着苏景三尸他们去感慨评论,尘霄生望向岐鸣子,就此转开话题:“斗战墨僧时候,道长一剑、天溪升龙,大神通自有大智慧,恭喜道长。”

  尘霄生的眼力何其毒辣,只凭岐鸣子一式剑法就看出他记忆恢复。若心智混沌,是决绝施展不出那样一剑的。

  “御剑迎墨矢,险险丧命,幸亏离山弟子及时出手,救下我的性命……这一场生死历练,也是对神志的一次大冲撞。由此回忆起一件要紧事,不是恢复了全部记忆,但也算得是个关键……”岐鸣子一句话点过前因,之后不再啰嗦,直奔主题:“记起的事情,从斗战、被俘开始,天外宇宙,我与十七位道友遭遇墨巨灵,恶战之后六伤十一死,伤者遭擒,我是其中之一。”

  “被俘之后,墨巨灵并未以墨色沁我,而是在我身上试炼诸多法术,他们于我身上试炼之术我不是很了解,但大概能晓得破空穿遁之类的法门,具体过程无需多言,三百年后墨巨灵觉得法术成形,一根墨色长针刺入我的天灵顶盖,针入脑同时亦封神魄,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此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候人已到中土。”

  就记起了这点东西?三尸不免再次瞪大眼睛,这点记忆……有用么?老道也敢自称关键?

  这段记忆的用处的确不大,但若配以苏景在离山讲课时说过的“宇宙大战场,中土在其中”的说法,岐鸣子恢复的记忆就差不多能把一件事情解释通顺了:杀猕归仙、天魔秦吹、岐鸣子、南荒野人村落里那个老学究……

  墨巨灵来不了,须得靠墨灵仙先设法术做接引才能真正杀进中土。

  墨巨灵来不了,墨灵仙就能从容往来么?也不能。自从天真、剑主、盲眼僧一代仙圣之后,中土世界就再无真正归仙,至于西海刹天摩邪佛肚子里那个杀猕赤武帝尊,是归仙,可哪里还能算作仙,不过一段残损神魄而已,相比真正仙家根本不值一提。

  瞑目王也算是个例外,他是先落入十一世界,再从两界“通路”返回中土的,并非直接飞回这个世界。

  姑妄一猜:有上仙设禁于中土世界,自天真与墨巨灵大战之后,这完美凡间就变成许出不许进的地方,什么巨灵、归仙、大神二佛三星魔之类仙家统统进不来。

  墨巨灵想来中土,得靠墨灵仙来接引;墨灵仙也进不来,就得想办法寻找中土天气禁法漏洞,想要破解封禁法术,就得寻来仙家试炼法术、就得有“针猴儿”。

  “针猴儿”是中土的说法。其实是件残忍事情,医家创出新的问诊手段,但不敢直接用于人身,先要在和人最近接的猴儿身上施针、灌药再观察效果,以确保此术有效且无害。

  于墨巨灵而言,墨灵仙到底也是自己人,“针猴儿”还是选外人来得更舒心些。

  第九百八十七章 狗撵狐狸,抱头痛哭

  秦吹、岐鸣子等人皆为“针猴儿”,被墨巨灵生擒后试炼法术,做“回归中土”的试验品。

  他们脑中有墨色长针,封印了记忆也封印了神通,落入凡间后就会变成个寿命漫长的傻子……可宇宙间不存真正万无一失的法术,不知何故“针猴儿”在破禁归回中土途中,脑中长针断碎,这让他们有了清醒的神志,但记忆受损一时间找不回来。

  明白得很,墨巨灵的“实验”成功了,“真猴儿”返回中土,不久后大批墨灵仙接踵而至。其间相隔十几甲子,于凡人而言是漫长时间,可是自拥有无尽寿命的仙佛眼中,只能算是短短“几天”功夫吧。

  归仙入世、皆有伤在身、皆记忆混乱的真相大致当是如此了。另外还有几处细节,比如天外封禁多有古怪,即便有了破绽、墨灵仙能回来了可是墨巨灵仍进不来,还得需要“黑脚印”来接引等之类,大家都有想到,不过没必要去做深究。

  倒是另外一件事:天外封闭,三祖根本就不能回来,可他的尸身仍还落入中土……苏景、尘霄生、沈河等人对望一眼,但并没多做讨论,全无线索的事情,现在说得再多也没用处,浪费口舌罢了。

  岐鸣子把话说完,对着身边众人点点头,留下一句“贫道随时听奉沈真人之命”,转身回去剑碑处,端坐、闭目,回气养神。

  追杀、收兵、说过一会子话,不知不觉已到午时,明日正当空、灿烂却不毒辣,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舒服,懒洋洋的舒服。

  同座乾坤,同个太阳,照在人身暖洋洋懒洋洋,照在狗身上也一样暖洋洋懒洋洋。

  不是普通的狗,是小祸斗。

  暖洋洋的小祸斗们全都懒洋洋的,三三两两的,在天斗山四周玩耍。昨夜里妖狐过境,小狗们在窝里造反想要冲出去追狐狸,幸亏大祸斗知道深浅,拦住了小崽子不算,还个个都打了鞭子。

  所以今天山下遛弯的小狗们都一瘸一拐的。屁股还火辣辣的疼呢,尾巴都翘得高高的以免碰到伤口,看上去好像一群小狼崽子。

  正嬉戏、闲逛的时候,突兀浓浓妖气自北方传来!

  简直再熟悉不过,正是昨夜过境的那群狐妖,如今它们又回来了。小祸斗一下子就疯了,眼中烈火燃烧,口鼻黑烟吞吐,彼此汇聚很快相聚一处,吼吼怪叫着向前方冲去。

  狗崽儿们都在山下,可不像家里那么好约束,顷刻聚集成潮,斜刺里冲了下去。

  本打算是打横拦截的。无奈狐狸们跑得飞快,待小狗们赶到时人家大队已经向南深入了。没什么可犹豫的,狗撵狐狸天经地义,狗崽子们奉天承命、向着南方就急追了下去,个个张牙舞爪、个个吞咽吐火,修为怎样姑且不论,祸斗行军的气势着实惊人!

  忽然间,缀在狐狸阵中最后的一头三尾紫狐站住了脚步,转回身迎上身后的狗群。下一刻,紫狐身上妖威绽放,滚滚腥风直冲天棚!

  简直大胆妖孽,居然还敢转身示威,小祸斗皆尽大怒,颈子上的鬃毛乍开来,狂吠之中亮出口中尖牙。不存丝毫犹豫,甚至连话都不搭上半字,就此扑跃而起,于半空之中扭转身形、灵活掉头,落地后撒腿就跑。

  非说不可的,小祸斗们逃走的气势,比它们撵狐狸的气势混不逊色,只不过“气质”上有些差别,追赶时仿佛上将军直捣黄龙,决绝而激烈、不死不归;回山时则添出一份血腥杀气和几重得意快活,好似刚刚大战一场,痛斩敌寇大胜而归。

  三尾紫皮狐狸眨了眨眼睛,回身追上大队,对身边一头黄毛狐狸道:“他们真是焚穷大圣的后人?跟咱家天真爷爷相交莫逆、相传威猛无匹百战不回的那位焚穹大圣?”

  ……

  南荒处狗撵狐狸大胜还师的时候,西方弥天台深处,禅房木门被推开,南荒蛮子扶屠走了出来。

  今早墨僧败兵回归弥天台后,水镜对扶屠道“一夜操劳,先生先请歇息一阵,无需思虑太多,调养精神即好”,说着送他来到禅房。

  禅房所在地方宁静,独跨小院,当是弥天台中有些地位的高僧清修所在,如今被拿来当做招待蛮子的客房。扶屠身体不累,可精神实在疲惫了,这一夜饱受惊吓,实在受够了,当下也不作推辞,怯怯道谢之后钻进房中睡觉去了。

  扶屠进屋,水镜自院树枝上摘下一片树叶,放入手心轻轻一搓、再放手,树叶就变成了另一个水镜,从衣着到身形再到五官和表情全无两样。

  真水镜转身走了,树叶水镜留在院中,等在禅房门口。

  扶屠睡到中午时分,推门而出,眼中犹有惊悸残留,但神情基本还算镇定,恢复了不少。

  推门就看到“水镜”,扶屠愣了愣,旋即面露感动:“大师……一直都在?”

  真水镜早都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但树叶水镜有他法术加持、有他神识相附,说话行动都与真人无异,留在此只为邀买人心来的,树叶水镜应道:“先生心怀慈悲、与世无争,不曾涉身过战事,昨夜一战打得也算惨烈,我怕先生伤神后休息不好,是以守在门口随时奉召,也免去不知轻重的晚辈们会误入此间搅扰到你。”

  说着,树叶水镜笑了起来:“扶屠先生神采昂然,足见休息得不错,倒是和尚自己胡乱担心,多余了……先生你怎了?”

  先生的面皮扭曲了。

  嘴角抽动着、双唇颤抖着,额头有青筋贲起,还有……扶屠的眼圈红了,他在忍哭。

  忍着、忍着,还是没忍住,“哇呀”一声蛮子大哭出声,自从师兄伏图离开后他就再没亲人了。所过之处人人喊打,时时刻刻担心仓皇,一个人坚守着永恒……直到今日,再逢同道手足、再不必担惊受怕、甚至水镜神僧还亲自为他守门。

  从心神上说,树叶水镜与墨僧水镜就是一个人,水镜被蛮子突然大哭吓了一跳,不明白蛮子这是什么毛病,大概听过扶屠抽泣的解释后,树叶水镜摇头而笑,声音轻柔:“先生独守中土,独守永恒,是我们回来的晚了,让你受尽苍凉,相比先生作为,我为你守上两个时辰的门当真算不得什么,反倒是我的荣幸了。”

  蛮子又何止放声大哭,更一大步跨上前,不由分说直接抱住树叶水镜,继续哭。

  无尽委屈和无尽欣慰交融,无尽心酸与无尽快乐共存,那哭声委实感人,然后就在这场痛哭中,树叶水镜碎了。

  有法术加持,有神识牵连,但树叶水镜不算分身,他还是树叶,不过是幻形化影之术,说笑行动全无破绽,但没有丁点法力也受不得丁点碰撞,本来做个“知客”足够用了,可水镜哪晓得蛮子会如此唐突,又搂又抱成何体统啊。

  不过反过来在想想……他是蛮子啊,不知礼节未受教化,感动和激动之下上来就搂抱也再正常不过。

  树叶水镜碎了,蛮子不哭了,看着地上几片树叶碎屑呆呆发愣,肉眼可辨扶屠浑黑脸色开始发白……他是想不明白其中缘故的,扶屠只知道昨夜被擒自己随手一推就打碎了那个苏景,此刻张臂熊抱又抱碎了圣僧?

  正惶恐不知所措,忽听得小院门口处一声咳嗽,真水镜来了。

  水镜尴尬得很,蛮子唐突失礼不必多说,可这一“唐突”把大和尚的戏法也给破了,这也实在没法解释了,一个水镜碎了一个水镜又来了,傻子都能明白怎么回事。

  咳嗽过一声,水镜不提树叶的事,正打算跳开话题,不料想蛮子再次痛哭失声:“大师还在,当真吓煞扶屠了……”

  哭着,看他的样子是又打算迈步上来,可把水镜腻歪坏了,堂堂仙家,真色使者,被个蛮子抓住抱头痛哭又算哪门子事,奈何扶屠天生就是个软弱性子,爱哭没错,更爱的是抱着人哭。

  眼看着蛮子迈开脚步上前了,水镜不自禁后退一步,就在这时大山深处突兀传起一声雷霆轰鸣!

  仿佛洪钟大吕震于耳鼓,那恶声之灌于心,让人不寒而栗。

  蛮子被吓了一跳,顿时不哭了,循着声音抬头望去……

  第九百八十八章 验骨

  西方弥天台中巨响轰动之际,南荒天斗山南,正引得胜之师雄赳赳气昂昂归回家园的小祸斗们忽然站住了脚步,齐齐转回头,向着南方眺望……一望即大怒,十余头狐狸竟然转身杀了回来。

  为首一头青皮六尾妖狐,余者都是三尾,狐狸奔驰如电,沿途妖威鼓荡气势熏天!

  狗撵狐狸才是天经地义,什么时候轮到狐狸追狗,小祸斗们先是勃然大怒,随即注怒气入妖元、化妖云为遁法,个个狂奔开来,向着天斗山拼命跑去……

  无奈未成气候的小狗崽如何跑得过妖修大成的多尾狐,片片刻小狗们就被狐狸追上,可是让小祸斗们着实意外的,狐狸并未发难,只是从他们头顶掠过,继续向着天斗山飞驰。

  狐狸从后面追变成了在前边跑,由此这场追逐又变得天经地义了,小祸斗们精神大振,继续“狗撵狐狸”。

  几息光景,小队妖狐冲到天斗山前,为首六尾青皮一声厉啸,一群三尾四散,有的钻天有的入地,有的冲入山脚丛林有的直接扑向虚无空气,旋即法术绽放、斗战暴发!

  天斗山周围有敌人。

  闭气敛息隐遁身形、再配以高深法符融入环境的墨色僧侣,人数不多,不是来攻打天斗山的,甚至他们都不去冒险潜入山内,只“散落”于四周,静静监视。

  监视的不是霍老大夫妇和那群小祸斗,天斗山的祸斗都不曾拜入大圣玦。墨僧要查探的是黑风煞、天斗妖姬、仙人掌一族和火鸦后裔这些拜入大圣玦的妖奴……只要有一个露面,有一个还活着,就足见得苏景未死。

  苏景身亡是水镜亲眼所见,妖僧相信他已经死了。可相信与谨慎并不冲突的,即便水镜相信了,他还是排遣手下潜伏过来、静守一段时日。

  被排遣过来的妖僧都不简单,虽不是镜花两代,但也都是弥天台今代高僧。被墨色浸染后修为更胜从前,可惜他们运气不好,来到天斗山的时候正赶上全狐过境就在附近。

  正奔驰归巢的妖狐察觉身后有墨色气意显现,立刻分出一队杀了回来。

  燃香工夫不到,水镜派过来的七个墨僧都被斩杀。

  ……

  正花的运气比起那些晚辈就要好得多了,他没遇到六尾狐狸这等逆天妖孽,他要去探的虽也是妖门中的一大势力。不过这门子势力不常动武,只喜欢做买卖——齐喜山,逍逍遥遥阁。

  正花来到齐喜山的时候,山中正一片混乱:黎明前夕,大东家六两梦中暴毙!

  大东家宋六爷身家不凡、身份不凡、背后的大靠山更是不凡,佑世真君驾前第一妖奴这个称呼可不是说笑的,若他撒手人寰,当有千里素裹、万妖痛哭的排场才对。可是坏事千里传,比着风驰电掣还要更快得多,大东家是因为主人身死所以丧命……佑世真君死了啊,大圣玦一脉所有妖家尽丧,曾经倾天压地的大势力就此烟消云散,而大东家又留下了雄厚家业,以前跟着他混饭吃的妖怪此刻又哪还再讲规矩,一边哭天抹泪一边你争我夺,正要将逍逍遥遥阁哄抢一空,山中乱成了一团。

  六两死了?正花笑了笑,挺开心的。不过光听传闻还不够的,总得去看一眼尸首才能真正放心,妖僧为中土归仙,捏起隐身诀,齐喜山内无人能察觉其所在,正花一路上山,径自来到逍逍遥遥阁深处。

  小小一间灵堂,全不趁得大东家的身份,只有最最忠心的三五妖奴和姓宋的本家眷属在位大东家守灵。

  灵牌是新的,很正常;

  棺材不算太新,这倒不奇怪。有钱人总会提前筹备后事,棺材是金髓离丝阴沉木打造,不算法宝但十足珍贵,天下怕是再难寻出第二口如此品质的棺材了;至于尸骨……没有尸,只有骨,大圣亡、妖奴死,魂飞魄散皮枯肉烂,只剩一副森森骸骨,好大的一头松鼠骨架,骨中隐透亮银之色:若修为精深的大妖,骨头会透出金玉颜色;宋大东家修为不灵但他财雄势大,吃过数不清多少奇丹神果,药力浸透入骨,不是元力而是药力颜色,所以银灿灿的。

  都对得上,正花还嫌不够,轻吹一口气荡起怪风一阵,熄灭了灵前烛火。丧眷大惊,灵前火烛熄灭在妖门看来是大不祥,免不了一阵慌乱、急急起身去重续火烛,借着这阵慌乱,正花悄然掰下尸骸的一截小脚趾,纳入口中品尝。

  两千多年修为的松鼠骨头,绝不会错。

  正花一笑,飘身下山,回寺复命去了。

  正花离去之际,六两正在齐喜山根地下八十里处的密室中端坐,化归原形了,左手拿着算盘右手端着账本尾巴卷着毛笔的松鼠儿,此处是密室更是秘库,上面的逍逍遥遥阁全被瓜分一空也无妨,只要这秘库中的上品灵宝没损失,大东家的根基就不会松动。

  苏景麾下妖奴多到他自己都数不清,暴戾者,有正在幽冥翻覆眼“复活”的蚀海大圣;混横者,有入身西海碑林虚空做真龙修持的裘平安;另有乌鸦聒噪、有小蛇顽皮,有小母妩媚诱惑有烈烈儿嗜酒如命……各有各的特色,而身为“大哥”的宋六两,也独占了一样好本领。不是他买卖做得多大算盘打得多精,是谨慎。

  出门打劫都得先想着不能带钱的谨慎。

  也是因为这份谨慎,大掌柜早就再做一份准备:死。

  六两追随苏景的时间是最长的,好妖奴深深了解主人的性子,晓得自家这位小祖宗诡计多端、时而飞扬跋扈时而沉稳狠辣。六两没想到苏景会改头换面去做卧底,但他想到了也许有天小祖宗会诈死诱敌……天下皆知,佑世真君身怀大圣玦,麾下强大妖奴无数,别的不提就那凡间的真君祠堂中,就有宋六两、黑风煞和比翼双鸦的神位塑像。

  大圣玦是生死与共的牵连,可有天小祖宗诈死了,一群妖奴还欢蹦乱跳地出来晃荡又算怎么回子事儿,给主人上眼药么?这等事情好妖奴可不能做,不止自己不能做,还得把兄弟们一起安排好。

  由此,六两早就给自己找好了尸骸;不止自己的,黑风煞、裘平安的尸骸他都准备好了,看似简单事情,实则大费周章,先得寻来合适尸骨,还得靠秘法里炮制、将养,没有千八百年的水磨工夫,如何能“养”出足以乱真的尸骨,如何能瞒过来验尸的高人目光。这尸骨未必就用得上,可六两一直将其当做一件大事来做,秘密进行。

  费了不知多少苦心,总算没有浪费这番功夫,昨夜忽然收到小祖宗传讯:我将诈死,大家藏好。

  当时六两可高兴了。

  即便逍逍遥遥阁财雄势大,也没办法集齐所有妖奴尸骨,松鼠精泥鳅怪黑鹰妖之类尸骨好找,秘法养下就好,可烈烈儿、小阴褫之类,几千几万年才会出世一头的怪物,尸骨又何处去寻,无计可施,只能让他们藏好,落个“死不见尸”就是了。

  不过妖僧验骨,证得大东家确是暴毙,只凭宋六两一具尸体,也足以证明苏景身亡了。

  墨灵仙与中土之争,不在一人一计也不在一将一勇,这是两派大势力的争斗,想要得胜需得所有人出力,大家各有人才,各有智勇,交织一处彼此倾轧,才是角逐过程了。

  没得说,好妖奴又立下大功一件。

  ……

  西方弥天台中,雷霆天音传来地方,正是果先等几位弥天台高僧被困地方。

  蛮子吃惊不轻,水镜却觉如释重负,这巨响来得正好,让和尚免去了蛮子一抱。水镜道:“先生不必惊慌,是那几个晚辈顽抗惹出的动静,困兽犹斗罢了。”

  扶屠面上惊悸不散:“这雷声……未免也响亮了些。”

  水镜哈哈一笑:“先生听错了,那不是雷霆之声,而是吼喝声音,来自一个法号果先的晚辈。”

  有传说,西天极乐灵山之巅,有大雷音寺端坐,是为佛祖所在之地。

  “红尘不到诸缘尽,万劫无亏大法堂”指得即为大雷音寺。

  佛祖道场名唤“雷音”,足见“雷”于佛家地位重要,适才果先一声吼喝,凡俗口舌做真雷天音,正信正觉正念。以声法做元浩之雷来正心中空明,用来抵抗墨色浸染。

  什么雷音寺、什么元浩音,南荒蛮子是一概不懂的,他只有惊讶:“人喊的?和天雷之声没得区别……这个果先和尚修为很高吧?”

  “他的修为本来不值一提,但他的运气实在好啊。”水镜心情不错,弥天台攻袭离山大败而归,十七圣僧伤亡半数,这等大事他不敢隐瞒,回寺之后赶忙向另一位真色神僧传讯,细说经过、呈报缘由。

  呈报战况的时候水镜惴惴不安,但是在收到回讯时水镜一下子放松下来,那位神僧非但不曾责备,反还夸赞了几句,说弥天台墨僧忠心耿耿、为“永恒”不落舍身殉道当为同道敬仰;说斩杀苏景是为大功一件,更要紧的是证得扶屠可靠,让寻找圣剑有了线索。

  本以为失职,不料反被上司夸赞,水镜心情大好,所以话也就多了些,仔细解释前先问道:“扶屠先生可知五方佛么?”

  第九百八十九章 机缘

  扶屠先点头后摇头:“东南西北中五方佛陀……中间的是大日如来神佛,其他几位我就不知晓的了。”

  蛮子无知,还道五方佛是五位独立佛陀,其实所谓五方佛是佛祖以真修五智化身而来。于禅意来看,五方佛皆为大日如来;于法术而言,五方佛、至少东南西北四方佛都不是真正佛祖,他们分别是佛祖的一段智慧,勉强可以看作是分身。

  其中细节水镜就不作介绍了,免得老问题解释完又带出新疑惑,那样的话十年八载也聊不完、还得给扶屠剃度:“五方佛中,北方不空成就佛已被正神斩落。”

  啊!蛮子瞪大眼睛,这一次就是货真价实的吃惊了!

  不过蛮子天生爱吃惊,才只短短接触了不到一天水镜就习惯了,再说这一惊也算理所当然,水镜笑了笑,那一战根本不是他这种级别的墨灵仙能够参与的,是以他了解的也不多,他只说自己知道的事情:“北方佛被斩落,他身中那段智慧灵精却逃逸了,有道是送佛送到西嘛,做事须得彻底,那段智慧灵精也得打碎,此事才算圆满。奈何灵精狡猾,正神遍寻宇宙而未得,不知它逃到哪里去了。”

  蛮子孤陋寡闻,但偶尔也有灵光乍现时候,在此举目望向果先等人被困地方:“那段灵精落入中土了?在……在这弥天台之内?”

  “中啊!”水镜和尚呵呵大笑:“几百年前,我辈领奉正神之命进入中土世界,有宗的归宗,没宗的潜伏,各自安身,我与诸位师弟、子侄重返弥天台,十足意外的,发现小和尚果先正进入‘无智正觉、无心正念’之境。”

  凡间僧侣,纵然道行再深、学识再广,终也会受到眼界限制,可水镜等人不一样,他们曾游览天外,见过西方极乐,所见所知远胜中土高僧。

  水镜所说“无智正觉、无心正念”的境界,绝非弥天台光字辈高僧以为的“彻悟”,而是“菩提”真境。

  彻悟,只是证道,一朝彻悟,立地成佛,参悟大道可破空飞升,去往西方极乐世界,从此追随佛祖脚步,行走于同一条金光大路上;“菩提”真境……菩提,断绝世间烦恼而成就涅盘,这是一场涅槃重生!昨夜影子和尚与淳镜音法相斗,以“菩提”破去妖僧的“寂灭”,真意就在于菩提是为涅槃、是为先失后得、是为死而再生,重点在一个“生”字。以菩提破寂灭,可以看作以生破死。

  彻悟,想通一件事,开解个人的今生前世,得来我的智慧;涅槃,贯通所有事,洞穿天地的玄虚奥妙,生出宇宙智慧。

  两者差异何其巨大,前者可得道,成为佛前一大士;后者可与佛祖并肩,可开一法堂、得八部天龙护法。

  蛮子的神情是糊涂的,什么彻悟、菩提之类说辞,对他来说实在太过深奥;但苏景心里情绪翻腾,既有欢喜无限、更有焦急无数。

  水镜则继续道:“见得小和尚境界异常,我又再细细探他体魄,循转其身脉的禅力,精纯为我毕生仅见……天外修持十万载的大士圣僧,都修不来这等精纯元力,凭他一个才入道千多年的小和尚能修得来?虽然没得确切证据,可事情再明白不过了——北方不空成就佛的那段智慧灵精,就落入这个偷榆钱的小和尚身内!”

  是猜测,但也是唯一解释,否则一个小小果先,就算聪明智慧,也万万不可能跨入菩提真境、万万不可能拥有如此精纯元力。

  蛮子少与人接触,又不懂礼貌,所以说出的话常常不中听:“这个……我总觉得这事有点玄。凡间小和尚得了北方佛的智慧?”

  水镜不和他计较,笑道:“只凭我和几位师兄弟,的确不敢笃定什么,可施萧晓前辈来看过后,也是和我们一样的看法……”

  “施萧晓前辈?”蛮子神情纳闷,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苏景心中暗生警惕。

  水镜和尚稍稍有些走神,正花此刻刚从齐喜山下来,一道心识灵讯传递过来,向自家主持说明宋六两尸骨无差,确已暴亡。

  收过灵讯,水镜对蛮子更加信任了,话接前提:“施前辈非我中土人士,他出身的天地也多有精彩之处,是称‘活色地’,他老人家与我辈一样修佛破道,法号无艳。后得正神点化,拜于永恒之下、侍奉真色,弃无艳之号不用,还以本来姓名施萧晓。施前辈拜奉永恒远在我等之前,他老人家的修为也远胜我辈,真正厚德长者。”

  眼见扶屠面露艳羡之色,水镜笑道:“先生莫急,施前辈也在中土,用不了多久就能与你见面。”

  有关施萧晓其人其事,水镜不再多说,不过提及此人时候和尚语气恭敬,目光敬佩,足见得此人身份崇高。

  料到这里,苏景已然明白了,为何墨僧不将果先直接抹杀,非要将他浸染不可……以施萧晓、水镜等人的猜测,果先证道即为北方不空成就佛涅槃……斩落北方佛已是绝顶成就,若将北方佛浸染,又得是何等功劳、何等荣光。

  荣光之下,更可大大利用,就说中土的僧道两天宗,只因前辈仙长复归,后辈弟子就笃信其言,封山锁宗、最终举宗皆遭浸染化身成魔。那信佛的世界中,“北方佛”下凡显圣,又会是怎样的大劫。

  所以果先不能杀,果先得染,染了他就是染了北方佛。

  苏景人在弥天台中,苏景也在离山深处。

  水月偶与主人换身之后,二者心意想通。有关南蛮经历一切,离山中苏景随时通报同伴。

  九鳞星峰,掌门静室之内,诸多高人在座……也不全是坐,浪浪仙子就躺着,打了胜仗之后她改换裙装,换了一身红衫红裤红靴子,看着就那么喜庆,头枕双手腿搭二郎,舒舒服服地把蛮子卧底弥天台当做故事来听,尤其听到蛮子一次次要去抱着水镜哭,小尸仙咯咯咯地笑。另有两个新娘煞坐在两边,给小尸仙捶腿。

  弥天台所见所闻,苏景一一道来,掌门人沈河稍作思索,说道:“收得同道传讯,昨日京城有妖僧为祸,吞吃涅罗精锐、弹飞大修白翼,再一口吃掉城内所有白姓之人……尤其值得一提,他吞掉京中白姓人时,言出则法随,说一声‘我吃姓白的’,人就飞入他口中,这份法力殊为了得。再就是妖僧五官精巧面目妩媚,不是弥天台的人。”

  虽未亲眼得见,但从法力看,入京妖僧多半就是施萧晓了,不过这等推测意义不大,只在于大家遇到漂亮和尚的时候当做认真提防。

  苏景点点头,转目望向影子和尚:“大师怎么看?”

  不是凭空发问的,自从苏景说过“北方佛、智慧灵精入中土、沙弥果先得其惠”,影子和尚就皱起了眉头,好半晌的沉吟。

  直到苏景发问,影子和尚才抬起头:“他们这个事……扯得有些不着边际。”

  天外宇宙,世界无数,笃信佛祖的天地许多,那段智慧灵精就那么巧,跑来了中土?只是这种事情要看从什么角度去想,墨灵仙知晓北方佛陨落,再见到果先显露异象,整整扣合“成佛”途径,自然也就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而影子和尚觉得对方的猜测不着边际,是因他知晓另一重真相、或者另一种可能:“当年师兄升佛去,复归来,曾做远足、走遍中土人间。”

  影子是摩天古刹盲眼神僧的影子,影子和尚能成精、参禅,全赖盲眼僧点化。

  两个和尚算师徒之属,不过盲眼僧以为,一来他是自己的影子,算不得晚辈;二来影子能有大成就是他本该有的机缘,所以盲眼僧不肯做师父,他把影子当师弟,也让影子唤他师兄。

  “师兄游历过后,曾对我说:中土乾坤锦绣,自然之中孕育真佛陀,正成长,不知将来你我有没有这个福缘,与这位自然之佛聊一聊经传。”影子和尚在驭人世界得小优佛爷掸尘开智,记忆一点点的复苏,前尘往事正渐渐显映脑海,这也是他修为疯长的原因……不能算“疯长”,只能算恢复。

  正恢复中的影子僧。

  “自然中孕育佛陀?”关起门自己人时,三尸不懂就问,问明白了才好开门去装大宗师。

  “姑且当做山胎,是先天灵气与自然造化使然。我佛眼中,万千生灵万千佛,人人皆为佛,只是人人不自觉而已。即便不是生灵,即便只块石头、是一滴水、是一片云又如何,若得机缘照样可成佛。”影子和尚话音刚落,鳌渚大士合十赞叹,三尸在一旁暗暗用心把这句话记牢,难保什么时候还会装扮“三叠大寺五长罗汉”,好佛说多记一句是一句。

  “师兄说过,这天地自然中会孕育出真佛,还是远古时候说的话,距今漫长光阴,或许……那尊自然之佛成形了,但并未自行涅槃,而是借了果先的灵静慧根来证菩提,不提果先如何,只说‘自然佛’借慧根摘菩提以证道的法子,也是说得通的。”

  影子和尚的意思,果先的机缘不是来自天外,而是来自中土。无论天外还是本土,总归都是果先的机缘。

  第九百九十章 骄傲

  景泰十一年五月初六,大洪崩、天下废。

  同一天里,佛道两天宗重开山门,昔日护道仁修遭墨色浸染,立地成魔化作灭世妖孽;紫霄国、涅罗坞两大天宗顷刻覆灭,宗内前辈高人尽数陨落,只有少数精锐晚辈逃脱劫难;修行道上劫数横生,墨色浸染门宗皆有归仙主持,普通修宗完全无反抗之力,一天之内人间修宗被扫灭近半。

  也是同一天里,剑出离山斩杀三千墨道;大成学中正气歌嘹亮,催破墨风三千里;南、西、北三地人王斩杀墨灵仙数十,又复驰援离山恶战弥天台,灵狐出关、尘霄生显身,一战斩灭七妖僧,追杀数千里,大获全胜!

  还是这一天,南荒来的扶屠赢取妖僧信任,进入弥天台内,因牵扯了圣剑的下落,蛮子身份尊崇,被妖僧视为上宾……

  第二天了。

  皇宫覆灭、皇族尽丧的消息渐渐传播,已成扩散之势,这件事没得瞒,没了朝廷也就没了王法、当官的没了约束、当兵的没了军饷,凡间大乱之势隐隐显现。

  修行道上杀伐依旧,数不清多少修士逃亡离山。也有太多修家没这个机会,遭墨色信徒追杀丧命半途、或者直接被杀灭于宗内。

  离山星峰、大成学正字十一阵频频出征,扩散四周接应同道,奈何……一座离山、一座大成学,或能直捣黄龙、或能斩杀敌酋,却没办法把整座天下都护住。

  如果佛道两宗未被浸染、涅罗坞与紫霄国实力尚存,中土断断不会如此被动……明知现在再去想这些不存丝毫意义,沈河真人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并非中土世界不够强大,并非人间不存防备,只是敌人的手段防无可防。

  沈河不自责,但沈河恨。

  正午刚过,出事时不在离山的龚长老归宗了,他还带回来了一个人:大洪朝开国皇帝白翼。

  白翼受妖僧一指,修为打散身遭重创,但好歹保住了性命,白翼人到离山时候气息奄奄、可还活着。离山界内高人立刻施法救助洪太祖,沈河则再动剑讯,传讯天下昭告凡间:大洪开国皇帝与皇族血脉传人尚在人间,受得离山相护,安全无碍。

  这不算吹牛,白翼的儿子,白羽成还在律水峰打鱼龙戏,他是正牌“太子”,除了白羽成之外,离山还有个黑石洞天灵魅儿转生,她投胎于皇家,这一世姓白,神魂本源不论,至少今生她体内流淌的是帝王血。

  只是这个消息实在谈不到什么用处,聊胜于无吧。

  人间乱、修界乱、中土世界乱。

  黑袈裟、黑香疤的妩媚和尚一点也不乱,他的脚步很稳,围着这片三百里岩崖已经绕了三周,正在绕第四周。

  东南灵秀地方,仲夏娇艳时节,山岗中当是郁郁葱葱鸟语花香的好景色,唯独这片石崖,光秃秃的寸草不生,一眼望去无尽苍凉。

  中土地,藏剑冢。

  昔年东土汉家第一宗江山剑域究竟有怎样规模已经无处考据,但它覆灭后留下的“坟冢”只有这三百里岩崖。

  剑冢无剑。

  苏景人在驭界时候,剑冢显现异常。自远古时就插满石崖的长剑尽数沉入地心,自行结阵自我封闭,从那时起剑冢内就再见不到一柄剑,也可以说从那时起,剑冢就变成了真的冢。坟,尸藏泥土中。

  昨天夺字皇宫、吞吃京内所有白姓人后,漂亮妩媚的和尚就来到了剑冢,围住这三百里开始绕圈子。以他的修为,一步千里只能算是正常行走,可是绕这三百里岩崖,差不都一天工夫才走了三周,于他来说实在是慢得很了。

  妩媚和尚不是一个人,在他身后还有百余人,衣着各异、男女都有,甚至还有几个三目、四臂、双头的怪物,但无一例外的,所有人的眼睛都漆黑深邃,黑到纯透、纯透得几近妖冶。

  百余人,不存呼吸声,不存脚步声,恭敬且谨慎地跟随妩媚和尚身后,一起围着剑冢绕圈子。

  忽然,和尚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身后人群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阿果,你在不服气。”

  和尚说话时微笑着,更添妩媚。

  和尚早就不是和尚了,弃了心中的佛,便不再是僧人,所以这宇宙里没有了无艳大师,只剩下一个叫做施萧晓的永恒信徒。但习惯是不会变的,施萧晓喜欢自己做和尚的样子,不改装束。

  身后百多人,皆为墨灵仙家,但非中土出身。他们都和墨十五一样,外域飞仙、领奉正神法谕进入中土世界,已经来了几百年了。

  此间墨灵仙都追随施萧晓不短时间了,他们都知道施前辈喜欢笑,可极少会对自己人笑,除了个别几个极得他宠信之人。

  名唤阿果的女孩子就是施萧晓喜欢的手下,很得宠信。

  被点了名字,阿果赶忙踏上两步,双手抱肩微微欠身,这是她那个世界中的礼节,她的神情是恭敬的,目光却是快乐的……无论样貌如何,大家都是活了漫长年头、经历过无数凶险的仙家,人人心机深沉,猜出同伴的心思并不费力,跟随施萧晓绕圈子的百多人里,又何止她一个“不服”呢,怕是所有人心底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想法。可施萧晓只点她的名字,这就是宠信。

  “不是不服气,是阿果有些想不通……昨天真色正式降临中土,大体上是妥当的,可也有地方战事不顺,大成学未曾覆灭,离山小妖逞凶,西海南荒冰原也都吃了败仗。我辈坐拥仙力却置身事外,不去驰援战场扑灭离山,却在这荒凉地方绕圈子……这是阿果想不通的地方。”

  阿果的话说得不客气,因她晓得施萧晓是要借她之口说出所有人心中疑惑,即使如此不妨说得稍稍露骨些,施前辈不会介意只会赞许。

  果然,妩媚和尚的笑容更盛了些,目露赞许:“你当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吧。”

  阿果点头:“中土地、藏剑冢,古时中土世界最强大的门宗,曾对抗正神,颇有些实力,如今江山剑域已毁,剑冢里仍有玄虚藏纳,或对正神不利、对真色不利。”稍顿,她又做补充:“纵有玄虚,也不过是死去多年的枯冢而已,何须太过计较,直接打碎了它也就是了。”

  施萧晓想了下,再开口时语气变得认真起来:“那你打一下子试试看吧,无需全力出手,只消浅浅一道力气试探就好,再就是打醒精神,要小心……千万千万小心。”

  妩媚和尚郑重叮嘱,阿果心里甜甜的,一笑嫣然:“晓得了。”

  笑容过后,敛心凝神,仙元行转于身、法宝蓄势以待,诸般准备功夫做好,确定自己万无一失之下,阿果扬手将一道墨色神通打入剑冢深处。

  并非真要摧毁剑冢,意在试探,道理上是施萧晓要请阿果来配合,给麾下所有墨灵仙做一堂课,阿果明白这一点,是以攻向剑冢的法术并不犀利……

  小孩子们结队玩耍,他们不懂事,来到一座新驻扎城外的火器营营房外,有个胆大的孩子捡了块石头扔向军营。

  石头打到了营房,营中军人想也不想直接推出洪武大炮,点燃引信一炮轰了回来。

  多荒谬的事情,永远不会真正发生在人间。但很形似的情形……就是此刻剑冢反应。

  浅浅力道、轻轻法术,墨灵仙阿果试探一击,整座剑冢却于刹那爆炸开来,霎时间天摇地动、地心冲起的力量疯狂且犀利,狠狠打向施法之人!

  一块小石头,换回了巨炮一轰。

  小孩子被大炮轰中,尸身遍布三十里;

  墨灵仙阿果被剑冢禁制打中,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她很小心、她有防备,她的墨元游走于身她的法宝满满蓄势,可那又有什么用!于剑冢反噬面前,堂堂真仙和小孩子又有什么区别,躲不开逃不掉挡不住,只有死。

  中劫、身亡,连一颗牙齿都未能留下!

  众多墨灵仙全都大吃一惊,唯独施萧晓面色如常。这后果他早都了解、早都料到了。

  阿果没猜错,施萧晓要借她来给手下仙家上一课;只是阿果没猜全,施萧晓开课,要借用的是她的命。

  反击过后,剑冢重归沉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过自天外侵入中土的墨灵仙又少一人。

  “你们都晓得,我与阿果交好,这孩子漂亮、聪明、手段不差,最可爱的是她虔诚。”施萧晓那张妩媚面容上流露悲戚神色,他推阿果去送死,他很难过:“但她有一点不够好:她骄傲了,骄傲就会坏事。”

  “普通人,骄傲是自己的,性命也是自己的,自己的骄傲害死了自己,说到底也还是她自己的事情,无需别人来管,更不用我做干涉。”施萧晓的声音平静,他的嗓音清澈,说话时有涌泉之韵,很好听:“可是我辈非平凡,你我皆为永恒中人,命因真色而在、因正神而在,来此间要做的事情也是为真色、为正神效命。因骄傲,害了自己的性命无妨;但因骄傲妨碍了正神之命就万死莫赎了。”

  “我宁愿阿果死得全无价值;也不愿她因骄傲坏了正神之差。阿果现在死了,她不是罪人,她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施萧晓伸手指了指半空里飘荡的微红色的烟,那是阿果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痕迹:“我很伤心。我望诸位引以为戒,莫再让我伤心了。骄傲即为罪,无可赦。”

  完全不可理喻的事情,被妩媚妖僧以理所当然的哀伤语气说出来,即便墨灵仙也个个都觉阴冷诡异。

  “若中土真是个平凡世界,正神又何须光派灵仙入界来。大成学、离山、人王、归仙……昨天吃的败仗足够多了,若再心存骄傲、自诩真仙就看轻了这座世界,大家就真不用回去再见正神了。但是离山、大成学、人王、归仙,所有这些中土凶猛人物加在一起,也远远比不得枯冢对正神的妨害……如今这枯冢就快醒来了,这是我以前不知道的。万幸,现在还不晚,诸位与我联手拔除此害,是为当头要务。”

  百余墨灵仙礼节各异、口音各异,但说的话整齐划一:“谨遵前辈谕令。”

  施萧晓笑了笑,合十还礼:“多谢。”再转身、又迈步,重新开始他绕冢而行的第四周。

  第九百九十一章 山平平无奇

  才走了七步,施萧晓忽然停下了脚步,身后众人还道他又有训话,急忙止步面上重现恭敬之色。可施萧晓不看身后部属,他抬起头望向了天空,仿佛在等人飞来。

  并没让他等太久,三息过后,天空中忽然闪出一个人。道人。

  黑拂尘在手,黑长剑在背,颌下三缕长髯的中年道人。醒目的,看上去不到四十的清瘦道长却是满头白发。

  施萧晓身后一众墨灵仙见了道人,急忙躬身恭敬问礼:“拜见元一仙长。”

  即便墨灵仙皆为飞升之辈,个个见多识广,元一道长在他们眼中仍是个传奇人物。

  施萧晓不是僧人,元一也不是道人,墨色中人不信佛不奉道,衣着打扮只是习惯使然。

  和施萧晓、墨十五一样,元一道人不是中土出身,他的世界唤作“元地”。元地不是灵秀世界,莫说和中土这等完美世界相比,就是普通世界,元地也远远比不得。

  灵气稀薄、贫瘠荒凉的地方,元地生灵传承时间不短,至少不比中土第五圆短,但因世界环境所限,元地中人不存“修行”一说,有人信佛有人信道也有人拜五仙,不过只是信仰而已,与修行全无关联。

  没人炼气没人炼剑也没人炼剑。

  元地中人,日出作日落息,生活贫苦而单调,活着就是活着,生老病死一晃几十年,仅此而已,那座世界完全没有修行、飞仙、长生这个概念……直到元一出世。

  元一本名叫什么无人知晓,但他是元地世界第一个飞升仙家,所以他飞升后就唤作了元一。

  元一之前,那世界里根本没有修行这回事,那他又是怎样修炼、得道、飞仙的?说起来很简单:自己摸索。

  说起来简单,可做起来何其艰难。

  三千世界之中,今时修家哪个不是靠着门宗扶持、资源汇集再加上成套的功法修习才得以飞升的;在一个灵气稀薄、没有长辈帮助且全无经典可供参考学习的世界,只凭着自己的探索、甚至可以说是臆想和胡闹,也能飞仙?

  别人不能,元一能。

  元一初飞仙时实力有限,就是比起墨十五那种最最普通的墨灵仙也相差遥远,这不奇怪,同为元神境,小门宗的修家与离山长老有得比么,一样的道理了。

  不过宇宙不同于凡俗世界,浩渺无边但也有的是经传、有的是高人,靠着自己揣摩就能飞仙之人,心智岂能差得了,而飞升之后,他的修行一下子变得“系统”起来,有前辈高人可询问解惑、有经传典籍可查看学习,元一仙突飞猛进。再后来他与施萧晓解释,一见如故。

  那时候僧人还是僧人,道人还是道人,早在拜入“永恒之前”他们就是很好的朋友。结伴遨游宇宙,僧道多逍遥。

  后来两人一起拜入永恒之下,深得正神器重。这次被派来完美世界,诸多归仙、墨灵仙以施萧晓、元一两人马首是瞻。

  施萧晓掌管弥天台与一群墨灵仙;元一掌管中元道与其余墨沁小宗。

  施萧晓身后一众墨灵仙识趣,见元一自天元道赶来,知道两位首领有事情要谈,施礼过后暂时告退,散开四周去做警戒。

  待众人散去,元一直言:“你杀了阿果?”

  僧道两人同为大首领,进入中土后分工有责,各有要紧事情要做,不过两人都掌握了所有手下的魂牌,每有墨色仙家丧命他们都能立刻知晓。

  不久前人在天元山的元一察觉阿果丧命,他知阿果是施萧晓的亲近手下,她若遇害施萧晓怕是遇到了强敌,立刻动身赶来相助,可到了地方一看,施萧晓一行平安无事……元一智慧,不了解实情经过但立刻就猜出一个大概。

  “不是我亲手杀她,但是我骗她下悬崖、推她去送死的。”对元一,施萧晓从不隐瞒什么,大概把事情经过说了下。

  元一微皱眉:“阿果那孩子挺有趣的,这样就杀了,不妥吧。”

  “不妥,大大的不妥,我一直都盼她能有个好结局、能长生且逍遥的。可是不行,她一定得死,我很伤心。”忽然,施萧晓落泪了,泪流满面,说话间他解开僧袍,亮出自己的胸膛给好友。

  左胸、心口上,一根无羽小箭深深扎入,直没箭尾。

  心口处有血迹渗出,犹鲜亮、未凝固,是他刚刚自残,在害死阿果后他将这一箭打入自己心口。

  是哀悼,是自责,或者是什么特殊法术,施萧晓不说元一也不问。但能确定的,这一箭伤心。

  真的伤心,施萧晓的心很疼。

  “若有一天,我是阿果,你是我,”施萧晓重整僧袍,因流泪而略哽咽,声中的泉韵散了:“杀我,无需犹豫。”

  沉默了片刻,元一说道:“阿果和我那边的雪禾交好,以我看来,两人颇有些情意,归去天元后我把雪禾斩了吧,也免得阿果一个人走得孤单,能做的仅只如此了。”

  弥天台,镜花两代升佛十七僧;天元道与之颇为相似,开山第一、第二代道家大修,风、雪两代廿一剑仙飞升天外。雪禾是为其中之一,但在凡间修行时奉道却未受髻,如同沈河那般,身在道统的俗家人。天元道漫长传承中唯一一位俗家飞仙之人,天纵奇才,飞仙时候很年轻。

  不过风雪廿一剑仙不像镜花十七僧那样被墨色一网打尽,有五个人逃脱了,十六剑仙拜奉真色,其中还有两个死于天外纷争,这次追随施、元二人进入中土的天元长辈只有十四道长,雪禾在列。

  阿果死得魂飞魄散,连游魂都不剩更谈不到转世投胎,只因她的死让施萧晓伤心了,元一就要杀一个自己手下精修仙家来做陪葬,如此昏庸首领、昏庸决议,施萧晓却微笑点头,诚恳道:“多谢。”

  元一摆了摆手,不再去说此事,转开了话题:“此行中土,你这边意外不断,如有我能相助地方,你只管开口。”

  南、西、北三路墨灵仙被人王斩杀,弥天台以十七圣僧的实力竟被离山打得大败而归。这些人都归施萧晓统御,战败罪责自也要记在施萧晓名下。

  施萧晓双手一摊:“意外是挺多的,但也不全是坏事。”

  弥天台中意外发现北方佛“转世”是意外,知晓圣剑下落的蛮子投奔弥天台是意外,这两件事办好则是天大的功劳了,可以说,墨色信徒在中土全军覆灭都没关系,甚至后面得脚印结印的那群墨巨灵都被中土修家斩杀了也无妨,只消将“北方佛”浸染了、再将圣剑带回给正神,功过相抵仍有余、仍有大功卓著!

  意外有好有坏,而坏中至坏莫过施萧晓、元一面前这片藏剑冢了。以前不曾察觉的,最近才发现的巨大威胁。

  “多小心。”元一这个人,可以看作是“小地方”出身,不太擅长言辞,三个字就是他的态度和心意了。

  施萧晓笑了下:“不用惦念我这边,你要做的那件事可也不轻松。”

  “不轻松,却不麻烦,应付得来。”元一不再都说什么,纵身云驾返回天元山去了。

  施萧晓的目光重归平静,继续绕剑冢、第四周。

  一绕,又七天。施萧晓走得越来越来慢,最初时他一天能绕剑冢三周,待到最后一天,整整十二个时辰,他才绕了小半圈不到,忽然,他不绕圈子了,脚步一转直接从岩崖边缘走入剑冢深处。

  他的步伐古怪异常,好像患上了老人疾一般,左腿勉强正常,右腿却似不会打弯了、直挺挺且还簌簌颤抖着,一步、一步,走得异常艰难。

  还有他的行进线路,串联起来看的话,好像一直没头苍蝇的乱飞。

  一瘸一拐地行进中,沉默七天的施萧晓开口,连连点名,一口气唤了手下墨灵仙四十三人、修为最精湛的四十三个。

  点名过后便是传令,命其按照自己的脚印踏入剑冢,于某一方向第多少枚脚印处停驻结坐……施萧晓的脚印不是黑色的,颤抖的左足一起一落,就会在岩崖间留下一朵淡金色的梅花印记。

  施萧晓出身的活色地还存在的时候,无人不知无艳大师之名,也无人不知他的另两个“绰号”:梅花僧、竹笛僧。

  无艳爱梅花、也爱弄笛,别家高僧都是在菩提树下参禅得道,他却是在梅花树下吹着竹笛升佛的。

  差不多就在施萧晓踏入剑冢时候,离山深处九鳞星峰密室中,三位矮子灵怪皱起眉头,齐齐摆出古怪神情,眼睛斜忒浪浪仙子。

  本尊死三尸丧,矮子们不能出去玩了,只有老老实实呆在静室中。

  三尸也知晓这次事情重大,难得的安分下来,没想着逃跑也没闹出其他花样,不过人安分了,心思却不安分,总得想办法给自己找点消遣,最近几天里他们发觉小尸仙与小相柳颇为敌对,越看越觉得这里面有事,刚才就趁着相柳不在时候,三尸满面严肃、煞有介事地来和小尸仙“谈谈心”。

  浪浪仙子平时少与人接触,可那是因为她模样骇人威势慑心,旁人见了她都忙不得绕着走,小尸仙自己却是少女的活泼性子,并不难相处。

  可对三尸所问“为何与小相柳如此不对付”,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来回回不外“此人小气,最没风度,惹人讨厌”之类的说辞,气鼓鼓的样子。

  如此聊了一阵子,三尸就换上了现在的古怪模样。

  小尸仙被他们的怪样子逗笑了,可还不等她说什么,三尸就齐刷刷叹了口气,雷动摇头:“你还好意思笑,枉你修为比肩仙佛,枉你寿数同齐宇宙,怎地这么不解人情啊……简直、简直二的妈哭坟,二死了。”

  雷动之后,赤目开口,一样的语气:“简直二的妈开门,二到家了。”

  拈花神君手摸肚皮,痛心得很:“简直二问二的妈我是谁,你不二谁二!”

  佛祖怎地,道尊如何,就是凌霄殿上端坐的玉皇大帝,三尸也不讲情面,该数落就数落。

  浪浪仙子何曾听过这等怪话,被一连串的“二”给说懵了,檀口微张愣愣不知该如何回应。

  也无需她发问,拈花就说道:“小相柳这个人,你在驭界不也有过接触,他是怎样的性子你不了解?虽有些冷冰冰,但绝算不得小气,更不会和女孩子家计较。为何就爱和你拌嘴?”

  “小相柳不是个好东西!”赤目又想起当年小相柳私藏金玉菩提的事情,先骂了一句过过瘾再继续道:“可不管他是不是好东西,这小白脸都是活哑巴,和别人相处时候你什么时候见他有过长篇大论?为何就和你没完没了拌嘴?”

  最要紧的一句话,一般都是留给大天尊来说的,这次也不例外,雷动上身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对小尸仙道:“如此反常,不外一个缘由,小相柳仰慕你啊!仰慕懂不?就是喜欢你。”

  赤目也凑上前多说了句:“小仙子,人间有句话:小白脸子不按好心眼子。说的就是小相柳这种人,他对你一反常态,自是有所企图啊!”

  相柳也会喜欢上谁家姑娘?

  到底是不是真喜欢?

  三尸管他那个,反正有哄就要起、有热闹就要凑、有人拔了橛子他们就一定去牵驴。

  小尸仙更懵了,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雷动咳嗽了一声,这就打算去问小尸仙的生辰八字、准备做一回大冰老爷了,幸亏这时候静室内院中“离山苏景”走了出来,影子和尚与他同行,一下子把三尸的注意引了过去,也算是暂时为浪浪仙子解围了。

  拈花急忙跳上前:“怎么着?要动手么?”

  苏景与影子和尚之后,离山沈河与尘霄生也并肩走出,沈河扬手剑讯打出,诸峰长老、大成学要紧人物与驻扎离山中的人王齐至九鳞峰,除了一群“老熟人”外,还有一头红皮狐狸接讯赶来:南荒妖狐已经完成了法术,两天前来到离山驻扎。

  半个时辰过后,离山深处突兀一声雷鸣爆响,湛清剑气、紫金祥云、仙狐妖风、丧家尸气……滚滚云驾冲天而起。

  九霄云上沈河合掌、躬身,对飞浮天际的大群修家施礼,并无太多措辞,只有短短两字——“保重”。

  两字后,铺满长空的诸方云驾就此崩散,分作七个方向飞散而去。

  云驾散后,离山界内空空如也再无一兵一卒,出兵是为攻伐,今日离山再无人守宗。

  就连从世界各处聚拢来离山的别宗修家,也都升腾云驾、各挑“顺眼”人王以作追随。自古以来“反击”都有着另一重隐意的:复仇。

  凡世间,离山附近州、府、村、镇中百姓很快就看到那重重云驾自天空急掠而过,又有谁能想不到,这是山中仙家的反击,护界之仙对灭世之魔发动的凶猛反击。

  人人都知离山一定会出手,沈河也曾传讯天下十日之内必有反击,可是能够想到离山竟是一动皆动、倾巢而出之人确是不多。

  兵分七路,每一路皆有真仙或人王压阵,离山剑锋并未指向实力最最雄厚的僧、道两门,柿子要先捡软得捏,扫那些被墨色浸染的小门宗。

  至于离山……空空一座山,你愿要就拿去,即便离山就此沉没、永远消失于中土世界又有何妨,只要这世间还有离山弟子,离山剑宗就永远在。

  剑出离山、剑出离山,剑已出山,山就变得平平无奇了。

  凡间百姓膜拜,凡间儿郎欢呼,只盼离山仙家能够斩杀强敌驱逐妖孽,但沈河、秭归、离山阵中所有修家都能明白,打不完。至少在今日的征伐中,绝不可能将墨色清扫一空。

  离山聚集了今日中土人间所有强大力量,可相比入境的墨灵仙和后来被浸染的两大天宗,离山实力不占优。

  还有……就算今天打赢了,那七家有归仙坐镇的墨色小宗都被清剿一空,随之而来的又会是墨色信徒怎样的报复啊:打碎极北冰盖、引荡巨潮湮灭沿海;寻来地渊大脉以做引爆,就像摧毁涅罗坞、紫霄国那样,轻轻松松扫平一方;又或者催法引动罡风吹拂千里将人间繁城夷为平地……会杀千万生灵还是万万生灵?

  但所有离山修家都看得出关键所在:离山不打,大家就相安无事了么。

  极北冰原摆在那里,离山护不住;地渊大脉还有多少,离山不晓得;就连墨灵仙随意屠杀人间,离山也拦不住。再之后呢?他们是来败亡乾坤的,全无商量余地。完完全全的不可控制,墨巨灵摆给这座世界的路只有一条:死路。

  既然如此为何不打。

  中土本为太平世界,锦绣天繁荣地,直到七天之前,妖魔降世……

  小相柳与浪浪仙子又被分在了一路,一个是嗜血残忍的妖兽,一个是腐烂恐怖的尸仙,没人愿意和他俩一路,三尸倒是想和他们凑个热闹,但三个矮子不能露面,尘霄生怕他们胡闹会泄露了形迹,出征时把三尸都收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今日出征,小相柳换了身衣服,循的是祖例,相柳一脉的盛装:黑色大裙,头扎金环,紫蓝色鳞叶宝甲斜跨半身,右臂与右胸袒露,小相柳不算魁梧大汉,但他身体修长且精壮,这样打扮也算是好看。

  不过他是第一次这样在小尸仙面前穿着,凭着浪浪仙子以往的性子,相柳晓得她肯定会做讥笑嘲讽,不承想都飞出去好几百里了,小尸仙一个字都没说,抱膝坐在自己的煞云上,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小相柳。

  一路看下来、看不停,小相柳被她看得心里发毛,皱眉:“看个什么,不认识么。”

  浪浪仙子撇撇嘴角:“小白脸子不安好心眼子。”

  ……

  离山一动,正在剑冢布阵的施萧晓立刻得知,他只是一笑了之:“不必理会了,垂死挣扎而已,用不了多久,我们便还他们一个永恒世界。”

  但过了片刻,他又改了自己的主意,对驾前听命的墨灵仙道:“打不还手未免太让他们失望,传令去弥天台,着水镜派人去办一件事情。”

  剑冢处施萧晓传令,片刻后弥天台水镜接讯,一道法谕传下,师弟淳镜带着正花、清花两名弟子入大殿相见主持。

  “施前辈传令,命弥天台派人去一趟离山。”

  淳镜已知离山出兵,闻言道:“可是要抹除那座山?”

  “不是,”水镜带笑回答:“是把八百里离山搬来弥天台旁,从今以后再无东南离山,只有西方离山。”

  这计议不算歹毒,却足够杀威,把离山搬来做墨家园林,可比着直接毁掉离山更让中土蒙羞。“还有,离山附近,方圆三千里内,所有生灵杀灭,连街坊乡邻都护不住,看离山护世又是个什么样的笑话。”

  说笑着,水镜正待起身,大寺突然传出连串长嗥,仿佛被仙剑斩入胸肺的怪兽之吼:愤怒、疼痛、哀伤与绝望!

  静谧之寺,突然传出这等声音让人何其惊悚,主持水镜一惊而起,闪身跃出大殿,以他的本领和身法,从跃起到出殿能用去多少时间?短到无以计较,只能用“瞬间”“刹那”之类含糊词汇形容,但也就是这短短刹那,他已然分辨出怪叫来自“舍普禅院”。

  舍普禅院,清宁地方,南荒来的蛮子扶屠就被安排在那里,七天前为水镜专门撰写了一份修炼秘法,谈不到多么高深,但贵在“适合”二字,量身而设的秘法,可助蛮子化墨元真修入识海,大大提高他的真识敏锐,能更好的去捕捉“墨剑与剑匣”的冥冥牵连。

  前几天里水镜都在陪在舍普禅院,看护同时随时为蛮子解惑,一切顺利,到今早水镜才离开禅院返回大殿,不承想自己才刚离开不久,舍普禅院就有怪叫。

  墨剑事关重大,水镜怎能不急,可还不等纵身赶去查探,突然嘎啦啦的崩裂声音大作,舍普禅院所在的那座小山彻底崩碎,就在满天飞溅的土石中,一道黑影如天虎神豹,飞扑而出!

  第九百九十二章 让他走,让他打

  黑影如电,吼吼长嗥中,它于弥天台群峰群阁间乱冲乱飞,第一眼看它在东,再眨眼又出现西方,而黑影落足之处山崩地裂、阁倒殿毁!

  黑影身体趴伏、四肢着地,它的身法太快,身形闪烁不休以至看不出具体模样,只能大盖辨认出个轮廓,浓浓腥风被其搅动开来,另有狰狞妖威滚滚冲天……这是浑天妖兽现世才会有的景象,弥天台下难不成还镇压了什么凶猛绝伦的怪物,此刻被它逃脱了出来?

  不应该啊,要是大寺之下真有古时恶兽被镇压,镜花等人又怎会不知情。

  跟在水镜、淳镜身后的墨僧正花怒叱一声:“何方妖孽,安敢放肆!”叱咤后和尚摘下手串就要打出去,不料水、淳两位长辈墨僧同时回头喝他:“不可!”

  淳镜为正花师尊,阻止弟子后淳镜又补充了句:“是他!”

  “他”是谁?

  何方妖孽……南荒来的妖孽。

  得师尊提点,正花动用神目再做仔细观瞧,这次心里有了“人选”再看就勉强认出来了,正乱叫乱撞的正是七天前斩杀离山小师叔的大功臣,蛮子扶屠。

  认出了人,眼前的情形就再也清楚不过了:扶屠疯了。

  扶屠身上牵扯着圣剑的下落,他怎能有事;再说他一直在舍普禅院中修炼秘法,好端端的又怎么可能会疯……怎么不可能,再常见不过的例子,练功走火入魔,把自己练疯了的修家多到数不清。

  再说扶屠,他修炼的是什么秘法?行气于脑、开窍于灵的神识修。那是直接炼脑子的法术,比普通炼气法门更容易疯。

  如果再深想一步,扶屠练功把自己练疯了,他练的秘法又从何而来?

  水镜给他写的。

  嗡一声……水镜认出正发狂之人是屠晚的时候,和尚脑子里真就嗡的一声响,心里连串呼喊“不可能”,他为扶屠撰写的修法虽有些霸道,但也绝不至害蛮子发疯。

  只是水镜自己喊“不可能”又有什么用处,扶屠是能找到圣剑的、功法是和尚写给扶屠的,然后能够寻找圣剑的扶屠练习和尚给的功法,疯了。这是死一百次也不够赎罪的黑锅、天那么大的黑锅,压在后背上,水镜觉得太沉了。

  水镜气急败坏,高声传令:“制服扶屠……万不可伤到他!”众僧齐齐领命,纵身而上去追扶屠,水镜和尚自己则大盘膝、结定坐,双手结印高声颂唱普善宁心大咒,经咒饱蕴灵韵,可逐疯心魔诛邪祟念,相助神志疯癫之人恢复清醒再好不过。

  经咒不是万灵药,或许对其他疯子有大用处,不过对扶屠全无用处;另一边,大群高僧围捕蛮子可就更麻烦了,一来主持有法旨,不许伤害此人,蛮子神志疯癫之下力气暴涨,那情形和他因恐惧本能发挥全力一举击杀离山苏景也没什么两样,大力在身又六亲不认,哪有那么容易降服;更要紧的是……扶屠其他本领不行,唯独一样了得:跑得快!身法真正惊世骇俗,愁煞众僧。

  水镜一遍遍的唱念大咒无效,这个时候剑冢的墨灵仙又有灵讯传来,问和尚领命之后为何也没个回讯。

  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向施前辈回讯应命,扶屠就发疯了么。水镜和尚又惊又急,忙不迭回一道灵讯,不敢提及现在寺中情形,只说寺中墨徒正待出发,忙不迭传令两名花字辈高僧立刻赶赴离山,惶急间还不忘嘱咐他俩务必小心,若山中有埋伏立刻就撤回来。前一战镜花僧损失严重,弥天台如今死不起人了。

  逐花、清花领命去了,两个妖僧出寺赶赴离山之际,施展隐身妙法、将自己与身边的“离山苏景”一起遮形迹闭气息的影子和尚进入弥天台千里范围。

  影子和尚向着西方远眺,再向前行进千里,就是弥天台了。

  “离山苏景”只有一成修为在身,不提也罢,影子和尚坐拥真仙之力,千里路途在他眼中,不见得比着凡人横跨一街更遥远,但他停下了脚步,闭目凝立。

  时间不长,短短三息后和尚开目。

  “相距太远,我探不到,若要查明真相至少要靠近弥天台百里之内。”影子和尚对苏景摇了摇头:“百里,危险得很了,寺中妖僧非同小可,靠的近了未必能瞒过他们的洞察。”

  苏景大包大揽:“大师放心,有我应付。”

  影子和尚点点头,隐身法施展不变,带上“一成苏景”,向着西方继续前行。

  弥天台内,水镜不再念那没用的大咒,纵身飞天开声呼喝:“三位师弟助我,三世佛陀困魔罗!”

  淳镜抱镜立刻纷飞南北,与正中位的水镜呼应成阵,三位神僧咒唱起手印落,掺杂了丝丝乌芒的淡金佛光自三人之间层层交织,顷刻化作罗天巨网、于半空里急急旋转不休。

  但此阵原名是“度魔罗”而非“困魔罗”,大网一旦落下莫说区区一个南荒蛮子,就是大罗金仙也得会被打灭神魂。

  巨网悬空,尚未落下,疯狂扶屠似已察觉此术非同小可,不再乱跑改作蹲身残岩,呲獠牙扬利爪,口中声声厉啸震裂四方!

  蛮子不能杀,所以改“度”为“困”,要留他性命就得有与施阵者同样修为的高僧入金网笼罩之地,以正觉慈悲之念化解网中杀气,这才能只困不杀。

  无需水镜再传令,另一位镜子辈高僧沉镜呼喝铿锵:“诸子侄随本座结法。”

  随他呼喝,沉镜与另外几位花字晚辈俯冲落地,结身围拢百丈圆,将蛮子包围正中,跟着落地诸僧各自取出一本古简真经在手,高高举起。

  被“天网”高高笼罩,蛮子暂时不动了;可是被群僧围困又让他凶性大发,怪叫一声再次扑起,想要突围。

  诸僧阵势已成,又怎会让他轻易脱困,地面沉镜一字低吼:“随!”

  地面几个墨僧身动如风,蛮子向东他们也向东,蛮子向西他们也像西,始终保持百丈结圆不变,任凭屠晚如何猛冲也无法破去此圆。片刻过后凌空水镜一声叱咤:“落!”

  法谕落,天网亦落。

  在天空时,网罗青天、满铺苍穹;落下途中,巨网急急收缩;落到地面时只剩百丈方圆——正正笼罩扶屠头顶的百丈方圆。

  不是扶屠不想逃,只因这佛光法网委实神奇,无论蛮子纵跃飞纵,网都稳稳扣了下来、扣中了他!

  法网正中,扶屠无处可逃;法网边缘,被沉镜等早在地面守候的高僧稳稳拉住,和尚手中古简真经立刻被按在了网沿,真经上有金光暴散开去,化解法网杀气,保得扶屠不死。

  扶屠疯了,哪晓得众僧是为他好,被大网罩住后嗷嗷怒吼,死命挣扎,奈何已被罩住就再无法脱身……

  弥天台大乱初歇、蛮子落网,可是水镜的混乱心思未曾稍稍平息,扶屠是抓住了,能不能清醒回来尚不可知,吩咐师弟与晚辈控好法网,正待闪身入法网去抢扶屠的脉门、探查他的伤势,不料就在这时心中忽有灵兆显现。

  并非真正以灵觉五识查到了什么,所谓灵兆,是修为到了火候自会有天人感应、冥冥中灵犀乍现于心。

  也许是有外敌靠近,也许是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水镜现在还不能确定,灵兆玄虚、只能用作“启示、警醒”,要想真正明察还需靠灵识巡弋,但还不等他做仔细追查,扶屠身上遽然冲腾起滚滚威势!

  不再是之前蛮子发狂的那种南荒妖威,此刻他身上暴散开来的威势高远如天厚重如海当年又犀利如剑!更让水镜和一众妖僧惊骇的,是另一个字:纯!

  真色之纯,永恒之纯!

  威势不伤人,只是一重气意而已,可是这气意绝非南荒扶屠能够拥有的……同个时候,被困法网的蛮子不再嘶吼长嗥,改作桀桀狞笑,猛转头、一双乌黑到妖冶的眸子死死盯住了正“拉网”的正花和尚:“你曾吼我,何方妖孽?!”

  是扶屠在说话,但绝非扶屠平时那种唯唯诺诺的语气,此刻他的声音尖锐、凶悍且说不出的刺耳,仿佛两块锈蚀铜铁在用力摩擦,这又哪里是人嗓咽喉能够发出的声音。

  八个字说完,扶屠身上威势更浓,唯气焰熏天不足以形容,不过这份凶悍气焰却让墨徒觉得无比亲近、无比感动,恨不得痛哭以拜!

  扶屠猛起身,人还在网中,但法网并不妨碍他在“网罗”范围内行走,扶屠狰狞而笑,迈步走向正花。

  正花冷哂,正待拉一拉法网兜蛮子一个跟头,不承想身后忽然传来水镜谕令:“不可造次,让他走……走过来无妨。”

  所谓“走过来”,也是在网内活动,的确无妨,蛮子逃不出法网,可水镜的声音居然是微微颤抖的,短短一句话,任谁都能听出他声音中蕴藏的巨大喜悦!

  蛮子走到正花面前,与之一网相隔,跟着蛮子缓而又缓举起了手,这是要打耳光的样子。

  正花微扬眉。

  南荒扶屠是个什么东西,虽已杀苏景证得自己确为墨徒,虽他身上牵扯着圣剑下落被弥天台以上宾之礼相待,可在镜花诸僧眼中他也不过是个小丑而已,早在扶屠初来时候水镜等人就定下计议,利用此人寻得圣剑后就直接将其斩杀、大家瓜分了他一身淳厚墨元。

  现在蛮子装疯卖傻地走过来要打人,正花目光阴森:“大胆扶屠,尔敢……”

  “让他打,让他打!”

  身后主持的声音传来,欢喜、激动,甚至还透出了几分急切,正呵斥半截的正花高僧一下子泄气了。

  第九百九十三章 我若为妖,宇宙无佛

  啪,脆响,蛮子一点也不客气,耳光落、抽了正花的左颊。

  隔着张一张法网,扶屠就算有天大力气也施展不出,正花打中但全无疼痛感觉,和一片落叶被风卷扬吹到脸颊差不多的感觉。不过耳光就是耳光,这“招式”本就不存什么杀伤力,专门用来打脸的。

  耳光打过,扶屠声音森森:“我乃何方妖孽?我若为妖,则宇宙无佛!”

  网中扶屠一掌挥过,但手并未放下——划半弧、再高扬,耳光从来都是成双的,须得反正抽。

  正花的面色变得阴寒,身形微微动想要向后退去,奈何身后水镜方丈的声音再次传来:“不许躲,不许躲。”

  话说完,水镜又嘿一声笑:“正花吾侄,你这孩子怎地如此愚笨,还看不出来么……还看不出来么!”

  正花闻言一愣,但未及细想,面前、网中的扶屠忽然挪转目光,不再理会正花了,蛮子的漆黑双眸望向水镜:“秃头,你施法用网擒我?!”说着,网中蛮大踏步,从正花身边绕过去径自走向水镜。

  正花心思不差劲,之前一时蒙了眼未能想通事情经过,此刻稍加琢磨便恍然大悟,蓦地脸上喜色冲腾:“原来是……”

  啪!脆响打断欢呼,扶屠的手掌落打在了水镜脸上。

  堂堂圣僧,一代天骄,弥天台开宗活佛,挨了一记耳光非但不见半分气恼,反倒是满面欢喜。

  当然,再怎么欢喜也是在一群晚辈面前被打耳光,目光深处的尴尬是隐瞒不住的。水镜不许正花躲闪,不过他自己在挨过第一下、不等第二下落到脸上时他已经退开半步,躬身:“末学后进、中土水镜率同门晚辈,恭迎圣剑神尊……”

  啪!

  扶屠手掌再落。

  但水镜躬身施礼,他这一掌就打不成耳光了,改成了拍光头。

  苏景这个人,基本上是明事理辨是非的,不过本性里藏了一份躁动、或者唤作“野性”,与生居来的。从十五岁时乘坐黑风煞、遭遇六两抢劫,他敢直接从雄鹰背上向地面跳下之事可见一斑。

  待到屠晚入身、炼化大圣玦,前者剑狂后者妖狂,这些狂性不会影响他的本心,但对他根性中的躁动也算得一种“释放”,心存狂妄之人,一掌滑过“圣僧”光头,感觉说不出的好。骤然,蛮子扶屠放声大笑!

  在场镜花两代高僧到了现在全都明白了,全都大喜异常……水镜传给扶屠的强炼真识的法门有问题?哪里有问题,正正相反,秘法有神效;扶屠练功把自己连疯了?的确暂时失智,可绝不是疯了。

  他失智、狂躁皆因修炼秘法让真识陡然强大起来,捕捉到圣剑灵犀,也是因真识强大得太过凶猛,以至神智混乱,他的情形不为两种解释:一是被圣剑残灵降附体;二是因察觉圣剑的灵犀,引出了他的狂想妄思,让他误以为自己就是圣剑。

  前者为被动,后者为主动,但是无论被动主动,都是扶屠“联络”到了圣剑,这也是他身上透出冲天剑意、厚重墨色气意的原因。

  和尚们欢喜了,可是蛮子扶屠在狂笑过后,突然神情一转改作号啕大哭。大哭时,口中只有两字反复:“苦啊……苦啊……苦,苦啊!”

  声声悲切,声声震撼,而扶屠身上散出的圣剑气意也越来越浓烈,越来越厚重!

  这份气意是绝对做不来假的,中土人间尚无墨巨灵踏足,根本不可能有如此浓烈的真色气意,即便施萧晓和元一也散不出这等淳厚之势。

  同为墨色修持,在场高僧在领略扶屠身上的墨色剑意纯真同时,也明白察觉,自己的真识灵觉都被蛮子散起的墨意搅扰,变得模糊了、扭曲了。

  大喜事!

  “敢问圣剑神尊现在驻道何处,晚辈水镜愿请圣剑归于真色,纵万死而不敢辞!”激动、颤抖之外,水镜的声音有些嘶哑了。很难想象,毕生修禅、追求内心平静圣僧竟能激动如此……水镜已经不在佛光下了,精通诸般释家妙法、衣着打扮仍是和尚,但他已经拜奉真色正神,从空明高僧变成了狂信之人。

  寻回圣剑是绝大功劳,更是让真色扩散八方、让永恒得以永恒的绝大功德,水镜心中喜悦无可言喻。

  扶屠疯疯癫癫,闻听水镜之言他又改哭为笑,和蔼慈祥:“好孩子,好孩子……我在偃钵山天池,天池下,我在水中……”话说到此,扶屠突兀又是一声惨嚎,双手抱头显是痛苦无比,口中之言也没了体统:“我……我为剑中圣,我还能在哪里,我永在正神手中握,剑锋所指真色湮灭……啊……不可能,我怎会碎裂,我为天上天圣上圣……”

  抱头、打滚、说疯话,周围和尚再得不到丝毫线索,水镜一边守着扶屠,一边急急传令:“淳镜师弟即刻去往偃钵山,正花随行为你护法。”

  两僧立刻起身,施展十成修为急急催促云驾,去往扶屠所说地方,待两人走后水镜再传令身边沉镜:“师弟去一趟菩提阁,开启护宗大篆。”

  圣剑有了线索,正是紧要时刻,而扶屠身上真色气意激烈翻腾,影响众僧真识,寺中务必加强防备,非得多出一份小心不可……

  弥天台护山大篆很快开启,不过护山阵法只护门宗范围,于外却是不防备的,对山门外百里处隐身、端坐的影子和尚全无影响。

  时间紧迫,苏景早就言明,扰乱视听、让寺内妖僧查不到影子僧靠近,他是有把握的。但战局混乱形势一时一变,谁也说不好后面会有什么变化,万一施萧晓听闻圣剑消息后摆驾弥天台,苏景不知道靠着墨剑威势能不能唬住他。

  奈何法术事情急不来,影子和尚心中持咒,静静结座。“一成苏景”坐在他对面,不敢催促,只能老老实实的等着……等和尚施展法度,追查小和尚果先所得的佛陀机缘,究竟如墨僧猜测的来自天外北方佛涅槃,还是如影子和尚所想的来自中土自然佛开慧。

  “苏景”足足等候了一个时辰,影子和尚仍在静坐、持咒,这时候北方远处一道黑色云驾急掠而来,奉主持法旨前去偃钵山查探的淳镜、正花两僧返回弥天台。

  偃钵山相距弥天台不过四千余里,路途不远,往来功夫再加上入山顶天池探查,一个时辰足矣了。

  见得同伴归来,水镜和留守大寺的墨僧全都面露期待,赶忙迎上前去,水镜努力压抑着心中焦急,沉声发问:“怎样?”

  淳镜、正花两僧对望一眼,忽然咕咚咚跪倒在主持面前,淳镜老僧全身颤抖着,自囊出取出一物、双手托于掌心高高举起,想要说什么,可他面上已然老泪纵横,哽嗓处也仿佛被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费力、再费力,终归没能说出什么,那一口逆气冲出淳镜咽喉之时,全无意外的是“哇呀”一声响亮大哭。

  一声之后便再也按捺不住,淳镜、正花泪流满面放声大哭。

  另一边,水镜看清楚了淳镜和尚掌心之物,一时之间,那份因无边虔诚而自心肺间冲起的复杂情绪直冲脑海,有兴奋、有愤恨、有激动也有畏惧,饶是他修得法力无边,一时之间也觉天旋地转,立足不稳跌坐在地,旋即与淳镜、正花全无两样的,水镜也告放声大哭。

  不止水镜,自他以下,在场所有墨色信徒齐做悲声……欢喜之哭,因为迎回了圣剑,不负正神信任,终于为了真色、永恒做出自己贡献;也是悲愤之啼,因为墨剑果然残损了,此乃圣物、居然被邪魔损毁,若有的选,水镜宁愿自己身死万次,也不愿真色圣器又丝毫损伤。

  淳镜手中所托正是墨剑,但非全部,只是短短的一截剑尖。

  圣剑七断,扶屠指点,弥天台墨色僧侣得其一。

  只找回了一截,可是足以证明蛮子扶屠与墨剑的联系确有其事,足以证明今天蛮子扶屠这场猴子戏不是猴子戏,是真正圣器有灵,是真正真色神迹。

  弥天台内,无人再对扶屠有丝毫怀疑,更无人不信依靠这个蛮子,能把其余圣器残骸尽数找回……圣器回归有望、甚至已经回归了一部分,狂信者狂喜,本来清宁无边的神圣古刹中痛哭一片。

  就蛮子不哭,他正在发疯癫,抱着脑袋在网里打滚,口中怪话喊得声嘶力竭,身中墨色剑意冲荡八方。

  随着一截剑尖被找回,弥天台变成了疯子窝。

  此时静坐了好半晌的影子和尚终于动了,左手扬起,拇指食指将扣未扣,仿如拈花一般在自己的眉心轻轻一捏。

  有振翅声,影子和尚从自己的眉心拈出了一只蝉儿,寸许长,金蝉。

  今日苏景,早已不再是颈下挂如是、离山横着走的那个无知小修了,他的经历何其丰富,见识何其广博,不过就连神佛都做不到“无不知无不差”,又何况他这个小小的中土人王。见和尚从自己眉心中捏出一只金蝉,苏景好奇得很。

  一阶一阶,一景一景,当他走到越高远时,眼中的景色也就越发奇秀。今时苏景修为非凡,他身边的同伴修为非凡,再看法术神奇……愈发神奇。

  第九百九十四章 金蝉舍利,石头乌龟

  中土是灵性的世界。天道大公平,万灵可竞生,莫看草木不懂疼痛、莫道蝼蚁不知所谓,只要是这天地间的生灵,都有机会修行有机会成就逍遥的。

  也是因为中土灵性十足,凡间百姓常能得见灵怪事情,比如暴雨滂沱天雷成狂待到转天早起村民发现,一条数十丈的巨蛇被雷霆劈裂、焦糊而亡;又比如谁家顽童在门口打死了一只黄鼠狼,待到子夜时千百只黄鼠狼齐聚门前哀哀啼哭……其实修行世界自凡间衍生而来,修、凡两界不可避免的会有“接触”,而凡人眼中所有诡怪事,莫过两个字:修行。

  人有人的修行,妖魔鬼怪也有妖魔鬼怪的修行。

  但愚夫村妇不解修行真谛,那些诡怪事情从他们口中转了几转,就变成了排遣无聊、刺激胆量的鬼故事,神鬼异志、狐仙蛇怪,中土凡间从不缺少这类传言,谁让大家都爱听呢。

  人为万物之灵,自视甚高,难免就看不起别类生灵,同类修行就是山中仙长;旁类修行就是妖、是孽,安安分分地做牛马猪羊不好么,非得做些不敢分的事情。

  凡人遭遇妖鬼,大都将其视为“不干净”,而凡间百姓心中以为最最“干净”的地方,莫过佛殿、道堂、仙圣古祠等等凝聚信仰、饱染虔诚之地。

  其实真正教门大宗都在修行之内,其中发生的古怪事情远超常人想象,或许不如僵尸吸血、狐仙嫁人那么刺激,但以古怪而论,要远远胜出,比如天下公认的佛门正宗,古时高悬于天际的神迹天庙摩天古刹中,就曾有一位高僧,悟禅悟禅,悟到最后就把自己悟成了一只蝉。

  倒不是高僧悟道,禅房门一关再一开,蒲团上没了和尚多了只蝉。而是高僧苦修未得菩提,圆寂后留下了一枚金蝉舍利。

  蝉形的舍利,是舍利,也是蝉。

  真的蝉,金色的蝉,活的。

  摩天刹还在时,这金蝉会自行飞到大殿听经,没事的时候就趴伏在佛像前一动不动……此刻影子和尚从自己眉心捏出的蝉就是这一只。

  持咒,请蝉,整整一个时辰地静坐,但当蝉儿在手,影子和尚一下子就轻松了,对金蝉微笑道:“辛苦师兄了。”

  金蝉凝立于和尚指尖,有模有样地点点头,旋即双翅一振、消失不见了。

  影子和尚伸了个懒腰,不再行法持咒,自袖中抽出一本书,翻开、细细研读起来。

  “一成苏景”从旁边问道:“接下来……”

  “等就是了,我所做,尽量靠得足够近,越近,佛与果先的灵犀牵连就越容易被探知,但寻灵溯源之事我做不来,全靠金蝉师兄相助。”影子和尚看书,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句。

  苏景负责扰乱寺中妖僧视听,影子和尚负责“寻灵溯源”等相关事情,术业有专攻,一成苏景现在做不来什么,只有跟着影子和尚一起等,至于等多久他懒得问和尚,该多久就是多久,不会因他询问一句就缩短时间,且问过了没准还得闹心,与其如此何必问。

  等不久,看书的影子和尚忽然笑了起来,指点着书卷:“这书写的,真的是你?”

  苏景不解其意,很是纳闷,待仔细看看和尚手中书本,苏景也笑了,还道大法师看得是真经禅卷,哪想到他在读“小说”,中土民间畅销不衰、大大有名的一本神鬼异志,《屠晚》。

  ……

  弥天台内,一截圣剑引得大群狂信僧侣激动万分,但也不能哭起来没完,过不多久主持水镜最先平静下来,伸手抹去眼泪,长长提息压下心中激荡,水镜对着网中扶屠虔诚施礼:“圣剑神君眷顾,正神真色永恒,求请神君指点,水镜再做迎接……”

  正胡言乱语中的扶屠陡做大笑,双目直勾勾瞪向水镜,却不理会对方话题,只是高声叫道:“困我于网,秃贼也敢妄论虔诚!本座早就与正神说过,疙瘩头、光秃顶,何须降服、个个该杀!若再不放我,拆尔亘古雷音寺、垒我真色永恒塔!”

  这里是弥天台,不是雷音寺。

  可网里的蛮人是个癫子,无论是不是圣剑残灵附体,他现在都神志混沌,乱说地方不值计较,不过他随口就拿西天极乐佛祖道场说事,也足见他的“境界”了。

  疯子叫嚣,要出网脱困,水镜稍加犹豫,还是对执网同伴点了点头。把疯子哄得高兴些,追问其他墨剑残骸的下落也更容易些,何况法术随时可施展,大不了到控制不住的时候再把他重新网住就是。

  几个墨僧持咒片刻,同时把手印一晃,法网消失不见。也就在大网消失瞬间,扶屠怪叫:“秃头脑中只有头发,没得脑筋,最是好骗。”狞笑中向着水镜急扑而去,嘴巴大张露出两排森森獠牙,直接去咬水镜的咽喉。

  疯子就是疯子,不能常理以论,水镜自是不能让他咬到,退避中连做温言劝慰,当务之急仍是要把圣器“凑齐”,奈何此时的圣剑神君狂性大发,越闹越激烈,一时间问不出什么有用东西了。

  不过蛮子身上透出的那份墨剑气意不曾减弱半分,甚至还变得更强猛,足见扶屠与墨剑之间的“联系”愈发牢固了,这就好这就好,只要耐心些总能问出结果……今天弥天台乱得很。

  扶屠身上透出浓浓墨剑气意,不修墨色之人无从察觉,但墨灵仙对这气意敏感异常,江山剑冢、天元道、诸多小宗……中土各处墨灵仙对此早有察觉。无需提讯追问,自从第一截墨剑被迎回弥天台后,水镜开始随时传讯于世间同伴,通报弥天台内状况。

  得知圣器已被寻回一截,暂住剑冢内的墨灵仙,心中激动比起弥天台群僧也好不逊色,但他们不敢欢呼或者大哭,更不敢将此喜讯呈报施萧晓。施萧晓已经带上四十三位精修墨仙入阵剑冢了,行法前传下严令,无论发生何事,也不得打扰他们的法术。

  破去剑冢玄法,毁去冢内埋藏万剑,是施萧晓的当头要务。

  天元道也是类似的情形,风雪诸道闻讯惊喜,却不敢通报元一仙长,仙长正催动正神传予他的一件神器宝物、以施展一桩浩大法术,决不能被打扰。

  ……

  弥天台内外,相距百里两个苏景,里面那个装疯,至少在影子和尚有所发现之前他都得这样闹下去,挺累人的,扮疯子、尤其是扮个气焰熏天的疯子是件体力活;外面那个无所事事,有点后悔自己怎么向着带一本书下来看,无聊之下凑到影子和尚身边一起看《屠晚》,苏景早看得滚瓜烂熟,可是说起来也奇怪,这本书他总也看不腻,读上一阵很快又入迷了,津津有味的。

  时间忽忽,几个时辰一晃而过,待到日头西沉,影子和尚微扬眉,合拢手中《屠晚》,但不忘还拿了片菩提青叶夹了书签,随即和尚起身,维持着隐身法术不变,拉上身边苏景溜溜一转,两人遁入地下。

  无需发问,苏景自能明白这是“金蝉师兄”传讯过来,它已找到果先与佛陀之间的灵慧牵引!

  苏景忽然大喜!

  欢喜不全因有所发现,更来源于:他们是入地而非飞天!

  找到了那条“线”,线一端系于弥天台果先,另一端就是那尊佛了。

  墨灵仙、影子僧,对果先的机缘来源有两个猜测,前者以为天外佛陀涅槃,后者觉得是本地生衍自然佛陀……既然是入地,那影子和尚的猜测是对的。

  影子僧不语,施展遁地之法,带着苏景深入地下。和尚修佛不修土,但摩天刹的传承非凡,空空之遁,这世界就是空,是以金木水火土皆为空,空空遁,无不可遁。

  如果只比遁火,影子僧的空空遁,无论速度还是隐匿都不如苏景的金乌万巢,不过影子和尚的遁法胜在一个“全”字,苏景心中着实佩服,不是觉得影子僧如何,苏景佩服真正佩服的是摩天刹。

  自己的修为越是深厚,越是能品尝出玄妙法术的真滋味,如今世界里能入得苏景法眼的法术却是不多了。

  背向弥天台、一路斜斜向下深入地心,影子僧的前进很慢,虽是地下但此处相距墨寺太近,稍有大意就可能被妖僧发觉,寺中扶屠任劳任怨,还得继续发疯掩护同伴……

  遁为法,不是挖土打洞,是虚空巡梭穿界入界,苏景跟在影子僧身边行遁,眼中不见土石,只有全无规律迅速变化的诸般颜色,光怪陆离、虚空之色。不过每隔上盏茶功夫,影子和尚就会暂停遁法、离虚空入地心。

  即便影子和尚已有人王之力,也不敢在虚空一次穿遁太久,盏茶光景是为极限了,若再强撑就会迷失虚空,永远别想再回来,古往今来中土高人迷失在虚空中的,不算太多但也不是两手两脚能数得过来的。

  不能说话,旅程无聊,一直跟和尚走了三个时辰,苏景忽觉眼前一暗、身体一沉,和尚再次离开虚空,不过这次影子僧开口了,两字仿如天音:“到了。”

  弥天台以东八百里、地心深七十里地方。

  三个时辰的穿遁,才走出了几百里……就是个蜗牛精施遁也不可能这么慢,这样的慢速已经和“小心谨慎”没有关系了,只有一个解释:佛陀与果先之间的灵慧之线难寻。

  苏景定身,打量四周,百里开外空荡浩大的地渊,头顶高处一幢幢巨大钟乳倒垂,仿若天锥悬顶,乍一看没什么,若端详稍久心里就会微微有些发慌了,那些石锥刺目。

  窟顶钟乳石遍布,窟底也不平坦,大大小小的碎石铺满地面,看得出,顶子上的钟乳石确是会掉落,摔在地面、日积月累碎片无数。

  就在无数碎石中,有一块巴掌大小、有些扁的石头片,若非影子僧请来的金蝉就落身于此石,即便苏景明知此间有佛也会忽略它……至少第一眼不会看中它。

  跟在影子僧身旁的苏景只有一成修为,不过灵识未损,以苏景的敏锐五感扫过石头,全不觉得又何异样。

  无灵力、无气意,无禅香的一块石头,就是将小和尚果先拉入菩提真境的佛陀?

  哪里像佛陀,倒更像个龟壳。

  迈步上前,撤去灵识改回双目查探,还真是像极了龟壳,不止是个壳子,细看壳中石形轮廓,隐隐约约就是个小乌龟缩首缩脚的模样。

  小小的石乌龟,就是苏景与影子僧要找的“佛”了:龟壳上有一副刻绘,天生的纹路,绘着一尊佛陀,双手施禅定印。

  又再仔细端详片刻,苏景忽然笑了起来,对影子僧道:“天地灵瑞。”

  第九百九十五章 佛变

  入道至今,将近三十甲子,苏景“经手”过两件天灵山胎,一是南荒天斗山山胎兄弟;二是十一世界幽冥中,二明哥留给他的麒麟双胎、麒麟库。

  前者巨山结灵胎,成就巨人兄弟;后者也是山胎,本来落座中土、孕育麒麟胎的祟祟山被二明哥搬到了十一世界去做阴间的镇地石,后有大小麒麟转生。

  今日苏景所见“石头乌龟”,是第三件山胎。

  “石头乌龟”成形于地窟,附近并无高山,应该不算山胎?灵瑞之山不一定都会显露狰狞、显形地面,谁说地下没有山。

  有山,只是普通人看不到罢了。

  此刻苏景、影子僧、舍利金蝉就在山中:地窟是为山腹,巨山在外,深埋地下。

  于凡人或普通修家眼中,山胎是可怕怪物,受地火淬炼得罡风洗涤、领受日月精华万万年熏陶浸染,一旦成形、出世,必是不得了的妖孽。不过在仙家眼中,不是所有山胎都不得了的。

  山胎也分三六九等。

  山胎万形,人有人畜有虫有树,林林总总各不相同,那最简单的鉴别办法:以形而分。

  牛羊山胎比着虫草山胎要更高级些,人形山胎比着牛羊山胎更强大,二明哥搬去十一世界的祟祟山麒麟灵玉胎算得上上极品了,比起苏景收于天斗山的那对巨人兄弟又高级了、强大了不知多少。

  而造化神奇,对山胎这等自然奇葩单单以形而论岂非小觑了这座完美乾坤。观其形,可将山胎划分大概,但并不绝对……有例外的,需得以意而论,便如苏景、影子和尚面前这只石头乌龟。

  乌龟,老老实实,本本分分。遇到危险首脚一缩藏于坚甲之下,永远那么慢慢吞吞……君莫笑我慢吞吞,我比谁都活得长。这就是乌龟了。

  活得最长的那个永远是乌龟。

  看似不争,其实只是不与旁人争,其实乌龟比所有人都会争、或者说它们知道自己最应该去争的是什么:自己的活、自己的命。

  抬头看看天道,天让万灵竞生,都要好好活,活得长长久久;低头看看乌龟,乌龟背个壳子,活得特别好,活得比谁都长。

  万灵竞生,竞即为争,乌龟不是不争,它们争斗的方向与众不同,与天同。

  古时有大修,游览山河赏遍自然,见中土大陆四面环海,这位前辈提出惊人之论:厚土为一龟,趴伏汪洋间!

  乍听上去未免无聊,可若是有机会看一看他留下的手札、想一想他的诸般道理、推论,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厚土肯定不是龟,但至少厚土如龟是不会错的。

  翻翻古籍经典,有关山胎记载着实不少,中土锦绣,多有灵瑞山,孕真胎诞灵瑞,人畜都有龙鱼百相,唯独不见乌龟,从古至今从未见过有山胎是乌龟的记载。

  不是真的没有,是太罕见。

  再就是,苏景得到麒麟库后读过二明哥留在库中的玉简,算是个“库志”,其间瞑目王提到过一句,本想找个山胎乌龟去十一世界的,无奈找不到,只好用麒麟胎代替了。

  当时苏景只觉可笑,但后来他在莫耶雕刻灵种龙山,就明白可笑的不是二明哥,而是见识浅薄阿骨王了。

  地窟中山胎,天地灵瑞,不是神兽玄武不是龙子赑屃,返璞归真一小龟,中规中矩一小龟……本来是中规中矩的,不过后来“它”就不规矩了,它经历了一变:佛变。

  龟佛变,龟变佛。

  龟已算得“登峰造极的绝品”,再化佛又该何其了得!

  究竟是造化使然,还是神龟有灵,又或者是上古时佛祖曾驾临中土见这龟儿有慧根就降下灵光一道存贮其心?不得而知了,能确定的仅只是这头灵龟山胎在将要完全成形时候忽然转去修佛了,又是个漫长到无法计较的过程之后,背壳上一副佛像完全成形之时,灵龟就修成了佛。

  影子和尚所说“自然佛”就是它了。

  壳上佛像完整,灵龟已得佛变。

  “不完整啊。”影子和尚俯身,仔细端详着龟壳上的佛像,很快他的眉头皱起了起来,又对苏景道:“很奇怪。”

  一边说着,和尚伸手指向龟壳佛像手印,让苏景来看。

  手指佛陀像,影子和尚此举看似唐突,可是真正虔诚存于内心,即便见到大日如来,直视对望又何妨。

  循着他的指点,苏景仔细观瞧……龟背佛陀跏趺坐姿,手结禅定印。

  禅定印,入定专神之印,双手自然摊开,置于腿,右手背放置左手心,双手拇指指尖相触,释家最最常见的手印之一,莫说苏景这等人王大修,就是小镇上的娃娃也识得此印。

  初看时全不觉异常,凝神仔细观察,很快就看出“毛病”来了,佛像“刻画”地细致非常,纤毫皆告显现,佛陀结印的右手小指很短……当然不是没“画”全,这幅画是长出来的,所以是没长全:佛陀像的右手小指才“长了”大半,尚却最后一截指节未长出。

  这佛像不完整。

  便是说这灵龟尚未完真正完成“佛变”。

  它还不曾真正化佛,苏景明白了影子和尚的疑惑:只差一截小手指就大功告成,“它”却等不急了。

  完全没道理的事情,相距圆满只差一步之遥,待到最后那一截小指长出,即便没有果先“相助”,这尊自然孕育、灵龟化神的真佛也能从容转活;没等小指长好就急匆匆抛起灵犀接驳果先灵净慧根?它还不完整,即便“借慧根”的过程一切顺利,也不一定就能成功化佛。

  大冒险,灵龟不等小指长好就匆匆施为,此举很可能会把它的万万年造化、万万年修行毁于一旦。

  就算最后它能成功化佛,说到底也是“不完整”的,会让它的修为衰弱许多。

  影子和尚的疑惑苏景解不了,但不重要,此行目的不是来看乌龟也不是来看佛像的。苏景伸手入袖,取出了一柄小刀。

  小小刻刀,样式有些古怪,手柄弯曲刀锋短小,是件古物……特别古,古到比着天真、蚀海他们还要更老得多,来自第一圆、十一王二明哥的传承:麒麟库中一石匣,一品龙山种大把,雕山刻灵小刀一柄。

  这就是苏景一定要追查传给果先灵犀的,究竟是天外北方佛还是中土自然佛的原因了,若是前者大家白忙一场再想其他办法救人;若是后者……

  在离山时,影子和尚曾给苏景仔细解释何谓“自然孕育之佛”,以和尚的说法,这尊佛其实就可以看作是秀山灵胎。

  和尚没想到它会是灵龟化佛,只道它是佛陀之胎结孕于奇山,过程猜错了,不过“自然佛”的本质,影子和尚没说错,它就是山胎。

  山胎从何而来?从山而来。

  什么样的山才会凝结山胎?灵秀之山、灵瑞之山,一品山!

  一品山又是怎样长成的?山有种,种生根、根扩脉、脉润山岗秀峰茁长……这样一品山种,苏景有一盒子;这样的一品山,苏景在莫耶种下了四座。

  唯一区别仅在,莫耶的一品山种受无上妙法加持、得法术相辅,开得真形后可迅速成长;这座孕育灵龟佛陀的一品山没那个福气,只能缓慢自长,少了法力干预、全靠自然孕育。

  过程有所区别,可本根全无两样,神奇之山自神奇山种而来;种子长成了大山后又孕育了神奇灵胎。

  苏景雕刻过山种,虽未拜师也不可能拜师,但他实实在在传承了二明哥的活山之法,此法贯通于“山”,既能雕得山中真形,就能开出山胎真灵!

  一刀斩下,灵瑞入生,破混沌开灵动,助它立地成佛!

  听上去玄奇无边,画龙点睛、生衍造化的神仙手段,可实际上并未如此,开灵不是生灵。

  便如开玉,璞石丑陋,行家大师却能见其精彩识其真谛,以刀开于顽石,拙皮破美玉现。可是哪怕玉行内最最传奇的大宗师,也得石中有玉才能将其“开”出来,要是普通的实心石头,大师功力在深也开采不出美玉。

  一样的道理了,这“石头乌龟”早已蕴造化蓄灵瑞,苏景以活山之法落刀,这一刀不会生出造化,只是将它已有的造化、灵韵激发出来……

  面前龟、龟上佛、手中刀,加在一起就是契机了。

  开灵石龟、点活真佛。

  这尊自然之佛与弥天台果先灵犀相连,这一重牵扯是玄奇事情,内中道理晦涩深奥,简而言之:果先与这尊自然佛一而二、二而一,两者已经接连一体密不可分,灵龟化佛时、果先证道时!

  这是苏景救人的契机。

  果先现正被困于浓浓墨色中。无论北方佛涅槃还是自然佛入生,果先所处的菩提真境都是千真万确的,墨僧想要浸染菩提真境中的佛徒绝非易事,否则也不会耽搁了几百年还未将其攻下。

  那份始终对果先等人不停浸染、攻击的墨色法力,来自镜、花妖僧布置的大阵,阵力凶猛墨元洪浩,非如此否则不可能将果先成功浸染。

  既然是阵法,一旦被打破就会有反噬。

  阵法可自行行运,布置完成后无需专人看守,镜、花诸僧行动、斗法皆不受阵法牵制,但如果阵法被果先突破,一众妖僧必受反噬,跑不掉的。

  弥天台外松内紧,扶屠已经进入大寺七天了,至少现在他还没能找到突破那座墨沁阵法的办法,根本都靠近不得……没办法自外破阵,那就请果先成就真佛,小和尚摘得菩提在手时,墨色元力对他的浸染自然失败。

  浸染败则阵法破,阵法破则墨僧伤,这是苏景反击的契机、摧毁这座墨色魔寺的契机。

  第九百九十六章 七天

  前因后果、全盘打算就是如此了,先寻得果先的灵犀来自何处,事随人愿,并非天外北方佛涅槃,灵犀来做地心一品山灵胎、自然孕育之佛。确定了这一重,就有了机会,以活山刀法点活这尊佛,助果先破道升佛去。

  升佛即为果先的脱困;升佛即为中土自然对墨色弥天台的重创和反击。

  苏景擎刀,凝视石龟佛陀像,一动不动,仿佛他也变成了石胎,整整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苏景提息,缓缓闭合双目,之后仍未动……影子和尚知晓他准备做什么,自不会去打扰,招招手将金蝉重新收入眉心,坐到不远处取出《屠晚》,继续读故事。

  三个时辰一晃而过,苏景重新张开双眼,可手中刻刀并未落下,面露无奈:“我不成。”

  这个苏景只有一成修为。

  开灵于胎和开形于山种随是同样法门,但要更难得多,对执刀之人元魄之力要求奇高,尤其这石龟还不是普通山胎,换个角度去看的话,它已是佛、只是没有真正转活而已。

  苏景力有未逮。

  虽只一刀,但落不下去。

  影子和尚并不失望,这样的情形本就在算计之内,也早都商议过对策……如果苏景能独力施展最好,万一他做不来,便须得两人合力。

  菩提叶的书签重新夹好,《屠晚》收入袖中,随即……和尚化了。

  就好像雪人遭遇骄阳那样,迅速融化开去,不同之处仅在于,雪人消融地面上会留下一摊清水;和尚化了地上多出了一片影子,影子和尚本来就是影子。

  地面黑影游移动,轻轻飘至苏景脚下。

  和尚是影子,也是苏景的第十三魂,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变成苏景影子。

  和尚变成了苏景的影子,由此他的法元真力可供苏景随意调用。

  苏景重新闭目……但这次更快,不过盏茶光景他又开目,摇头:“还是不行。”

  和尚的力量可以借给苏景,但这力量的本源仍是和尚。苏景运刀须得入定做空灵念,借来的力量与他本元身魄不符,无法做到心神大统力念归一。

  地面上的影子叹了口气:“那走吧。”

  苏景仍摇头:“我不行,你行,你来。”

  这可不是提前商量好的。二明哥留下的刻刀只有冥王能用,影子和尚根本发挥不了刀中的玄妙法力,这又何谈“你来”。

  刀子认人。

  但人是可以“俯身”的。

  和尚不是人,是影是魂也是鬼,不存肉身,平时他的身体都是法力凝结,只要苏景开心防撤身禁,影子和尚就能带上他的深厚禅力入主苏景身体。

  拿刀的那个还是苏景,或者说还是苏景的身体,但挥刀开灵的却是和尚。

  地上的影子并未进入苏景的身体,而是问道:“我未修过活山之法,也可能成功么?”

  “你若是屠晚或者阳三郎,必无成功之理,但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行走人间的尊者,它是自然孕育的佛,有机会的。”苏景应道。

  和尚再问:“该怎样砍这一刀?”

  “持本心,入空灵,怎么想就怎么砍。”

  和尚想了下,新问题:“若砍坏了会怎样?”

  同样问题影子和尚从未问过苏景,因为一直的打算都是苏景来挥出这开灵一刀,和尚先前不问是信任苏景。可是现在他自己来砍就不能不问明白了。

  苏景笑了:“砍坏了也没事,有朝一日灵龟变佛,摸着脸上的伤疤上门来问罪,咱再赶紧鞠躬赔不是。”

  影子和尚没笑:“真的?”

  苏景略显心虚:“真的,肯定没事。”

  地上的影子里又次传出一叹。他是苏景的第十三魂,苏景想要骗他可没那么容易,这一刀可升佛,也可杀佛。

  只是有的选么?弥天台中果先已经坚持了几百年,再支撑不了多久了。若不加理会,果先必被浸染,他被染就是灵龟佛陀被染,神奇造化顷刻变作绝代妖魔。

  影子层层收缩,尽数进入苏景体内。

  苏景执刀不动,再次闭合双目。

  地下孤山、空旷山腹,宁谧地方宁谧人独立,面对一只小小的石头乌龟。

  ……

  七天已过。

  从离山出兵、开始袭杀墨沁小宗算起,已经过去整整七天,战事进行的并不顺利,说是“小宗”,但每一家都有真仙坐镇,不是墨十五那等外域仙,是生于此、修于此、一度离开如今又重新返回这完美世界中的中土真仙。

  只以实力而论,魔宗、真仙或许比不得离山出来的突袭军马,但其间差距绝不是凡人想象得那样巨大,何况敌人一点也不傻,实力逊色便不作强硬争斗,天那么高地那么广,迂回缠斗、时进时退正好。

  七天时间,中土各地仙战轰烈,墨色小宗被连根拔起两宗,其余几宗普通魔徒陨落无数,真仙犹在实力尚存,离山这边三位长老受创,其中龚正伤势不轻、已无力再披挂上阵;大成学正字十一阵被摧毁四阵,诸位人王多多少少都挂了些彩,所幸伤势大都无碍,照样凶猛。

  恶战正酣。

  中土正道的反击不如想象中顺利,可是墨灵仙的法术施展得异常顺利。

  施萧晓端坐剑冢内,七天时间阵法行运不停,妩媚和尚的神情也在一点点的变化着,从沉肃到平静再到轻松;从漠然到微笑直到此刻……欢畅笑容已经挂在脸上。

  忽然,施萧晓开目,始终紧握的手印一转,撤法起身,阵法收敛了,他已做好了他想做的事情,剑冢破!

  千万年江山剑域的蓄势不休,就在短短七天中被施萧晓破去了。妖僧笑容明媚,合十、躬身,团团一礼对所有同他结阵的墨灵仙:“诸位辛苦了,施萧晓致谢。”

  一群墨灵仙全都喜上眉梢,纷纷还礼,负责外围戒备的墨灵仙中有人上前呈报,弥天台寻找圣剑的事情有重大突破。

  与其他魔徒全无两样的,才闻讯,施萧晓便热泪满眶!

  另有与施萧晓亲近的仙家上前,提议这就赶赴弥天台去;也有人另作他议:中土正道突袭诸多墨宗,剑冢这一路人马正好此刻杀出去,当能重创强敌。

  “很快,很快。”施萧晓抹去泪水,收敛笑容:“很快就能归去,拜奉圣器、斩杀强敌,不过现在不行,还差最后一步,冢内养剑法度被破去不算完的,还需得毁去内中万剑,才算真正圆满。”

  剑冢事情尚未了结,不必行阵了,但还得施法、毁剑。

  说着,施萧晓再结手印,按向了地面。剑冢地心深处,突兀响起了阵阵剑鸣,没了愤怒、没了犀利,只有深深悲哀,万剑哀鸣。时间不长,燃香光景过后灵剑悲鸣散去,施萧晓放声大笑,解开手印一飞从天。

  凌空三千丈,妖僧再结印,浩大神通轰下,三百里岩崖陡然轰碎,化巨坑,深不见底之渊。

  剑冢彻底毁灭,妖邪尽做欢呼,施萧晓却还不罢手,人在高空大袖连毁,附近高山被连根拔起、远处湖泊凌空而起,四面八方山川峰水尽数被他扔入深窟。

  深挖之后,是深埋……

  七天,弥天台中蛮子扶屠已经装疯七天了。

  苏景自己都烦了,疯话总得换着样的说,实在废脑筋,可是没办法,影子和尚与另一个苏景做开灵一刀,相距弥天台不过几百里,直到他们完成那一刀前,扶屠都得搅乱墨僧的视听。

  苏景烦了,但墨僧不烦,疯子又“显灵”了,七天之间再指点了一处地方,淳镜与正花赶去查探,迎回了第二截墨剑。

  这是苏景对他们的必要安抚,墨僧欢喜无限,甚至都盼着蛮子疯别停,一点一点把散落中土各处的墨剑都寻回来前,继续疯、随便疯。

  领奉水镜法旨出寺“公干”的逐花、清花两僧刚刚回来了,空着手走的、满载而归:历时七天,他们把离山完整无损的挖出来、拔出来,运回了弥天台。

  八百里离山,比着弥天台更磅礴,附近无处摆放,暂被妖僧施法收纳于一方钵盂中。

  中土正道的象征,变成了妖僧赏玩的盆景;假以时日,待墨剑收敛齐全、涅槃的北方佛被彻底浸染,水镜会腾出些精神,在附近开拓一片空地扎下离山,让离山变成墨色大寺的后花园,等到正神降世时候,“后花园”可做神祇行宫。

  水镜现在就是这样打算的,他以为:能做正神行宫,离山有幸啊!

  离山被妖魔挖成、搬走的消息,很快传入沈河耳中,掌门人潸然泪下;离山被装入钵盂,变成一方漂亮盆景的过程,蛮子扶屠亲眼目睹,忽然,扶屠厉声狂笑!

  第九百九十七章 剑即离山,何等快活

  离山被妖魔挖起、搬走的消息,很快传入沈河耳中,掌门人潸然泪下;离山被装入钵盂,变成一方漂亮盆景的过程,蛮子扶屠亲眼目睹,忽然,扶屠厉声狂笑!

  扶屠是什么人?

  从前是个蛮子,不久前变成个疯子,这七天里他时哭时笑,时跳时骂,现在又戾笑响亮,墨僧早都见怪不怪了。

  不见怪,但是该哄还得哄,哄得他开心了就能问出第三截墨剑的下落,是以水镜和他一起笑:“圣剑神尊因何发笑?”

  水镜一笑,所有墨色僧侣都跟着一起笑。

  笑容欢愉,可所有墨僧脸上的欢愉加在一起,也比不得扶屠的快活,蛮子笑得虐戾非常也笑得开心非常:“秃头,这次你可真惹祸了。”

  惹祸。

  这个两个字不新鲜,这七天里水镜数不清扶屠说过这两字多少次,来来回回也不外一个意思:和尚们敢把扶屠装进网中,这是对圣剑不敬,会遭天谴。

  可是这一次,一样的“惹祸”,不一样的说法,蛮子的疯话和尚听不懂:“美人配英雄啊,哈哈,英雄配美人!瘸驴配破磨啊,破磨配瘸驴……哈哈、哈、哈哈哈哈!”

  水镜是和尚的扮相,真色的信徒,无论怎么看都和美人、英雄、瘸驴、破磨没有半个大钱的关系。

  若是其他时候有人对水镜说这等怪话,直接一道神通打碎身魂,疯话而已,水镜才没兴趣追究,可现在情势不同,水镜耐心笑着:“仙君神谕,大玄机也是大智慧,还请仙君指点内中深意。”

  “深意?美人只配英雄睡,破磨只配瘸驴来拉……这就是深意了,哈哈……你不配啊,你们都不配!”扶屠笑得开始打跌了,双手捂着肚子。

  自从圣剑俯身,扶屠的疯话就没停歇过,可唯独这几句话,疯得不着边际。

  水镜含笑,正想再凑趣追问,不料扶屠突然收敛了笑容,就那么一瞬间,从疯狂到平静,从呆傻到智慧,从地上打滚的疯癫到稳稳站立的从容,扶屠声音冷得入骨:“你配么?”

  水镜稍觉惊讶,但不觉异常,疯子嘛,都是这个样子,脱口欲问“配什么”,但这次仍是不等他出口,远处就传力了一个少年的声音:“他不配。”

  所谓远处,几十里外。

  在凡人眼中是很远了,与修家而言近在咫尺。

  声音来源:山腰之上、峰巅之下,果先与辰光等不肯受墨色浸染之人所在的那座小小院落。

  水镜返回中土时候,果先已经晋入菩提真境,是以水镜与果先虽有数百年相处,却始终不曾听过小沙弥真正讲话,水镜不识得,那声音来自果先。

  但识不识得是一回事,听不听得出声音来处又是另一回事。

  水镜愣,旋即惊,而第三次,不等他开口说话传令查探,疯子扶屠又开口:“离山为护世之地,岂容妖孽把持。把离山装进钵盂?你不配。”

  苏景说话同时,果先的声音也告响起:“弥天台为慈悲地、神圣地,岂容妖孽把持。占有这佛祖殿堂?你不配。”

  两句话同时响起、同时落下,而话音尽末瞬瞬,即为巨响炸碎于弥天台瞬瞬……巨响贲烈,如天崩地裂!来自钵盂的巨响,装离山的钵盂。

  钵盂为宝,否则何以容纳八百里山;钵盂是水镜的法器,从他还是人间小沙弥的时候就带在身边,千年万年。水镜初拜墨色时,为显本领,主动请命去剿灭一方天地,到那世界钵盂一招,那座天地都被钵盂收了、融了、化了,乌有。

  仙佛之器,贴身重宝,却就此崩碎!

  猝不及防之下灵宝被毁,水镜妖僧心神巨震、哇的一声怪叫,一口鲜血喷出……钵盂本来安安静静地摆放一旁,根本没人碰它一下,又怎么可能破碎?

  怎么不可能,再也简单不过的事情:钵内装离山,离山突兀“造反”、突兀暴涨。

  是离山,撑裂了、炸碎了妖僧的宝物!

  钵盂碎,离山出!

  又何止炸碎了钵盂,那离山八百里广阔,那离山八百里神剑——神奇之山竟化作神奇之剑,八百里剑,呼啸惊鸣,一飞冲天再陡转急下,轰杀妖僧!

  剑出离山。

  剑已出山,征战八方;而那空空之山,此刻也化一剑,离山化剑!

  剑出离山,剑即离山。

  同个时候,万里遥远,离山掌门人沈河热泪滚滚,跌坐于云驾,大哭。

  离山沈河,天崩于面前不变色之人,于此一刻痛哭失声:“申屠!显灵!申屠!吾弟!”

  十四天前,镜、花僧攻袭离山剑宗,申屠灵灵收炼至宝“第一滴雨水”恶战妖僧,妖僧败逃后申屠灵灵受不住宝物反噬,命丧离山库。

  他做过错事情,犯下无可挽回罪孽;他是离山长老,即便迷途知返已晚,他仍是离山长老。

  任夺曾是离山长老,舍身入魔去,不惜声名;贺余曾是离山长老,以我仙途换乾坤气运,不惜性命。

  申屠灵灵也是离山长老……还需要再解释么?离山长老,离山真传,离山弟子就是最好的解释了,申屠为了离山身死道消。

  申屠死后,还曾发生了一件事情:阴阳司专管修家游魂的极乐川主官,贺余进入阳间,与沈河有过简单密谈。

  贺余来找沈河,只为告知一件事:申屠灵灵死后,他的游魂并未进入幽冥。

  申屠只是身死道消,并非魂飞魄散,他的游魂应该进入幽冥,他有转世投胎的机会的。

  申屠灵灵所犯过错无可挽回,错就是错,再没机会纠正了;十四天前他为离山而死,即便那些看守白狗涧、被他间接害死的离山弟子也会原谅他的,所有人都会原谅他,苏景亦然。

  以苏景假公济私、滥用职权的性子,莫说转世投胎再修行了,就算申屠想进芙蓉塔,保留前生记忆开始阴鬼修持也可如愿。

  可是申屠灵灵的游魂未入幽冥。

  所有人都原谅申屠灵灵了……只有一个人例外:申屠灵灵自己。

  不入幽冥,因我有错,无颜面对师叔贺余,无颜面对被害死的离山弟子。

  不入幽冥,因我为离山长老,中土有难,离山有难,我为司宝长老,毕生鉴宝所以识得一件无人认出的宝物,宝物即为:离山!

  九子驻道,成天护世;子孙万千,执剑慈悲;曾夺于天,是以尽量回报、不敢辜负凡间更不敢辜负孩儿们的父母的离山剑宗。

  山无灵,有仙而灵,这山中有了几千年护世的信仰,有了千万精修为飞仙、但更要求仁、更知长生不是偷生的儿郎。这座山,又怎么可能不灵瑞。

  平淡无奇八百里山,如果没有那些弟子,将永远平淡无奇。

  但是有了这些人,这些人坚持着自己的理想……理想是什么?理想就是信仰,山中人的信仰坚定而虔诚,久而久之,这山也就有了灵气、因信仰的滋养有了灵气。

  八百里离山,已经被信仰养成了宝、磨成了剑。

  游魂不入幽冥,只因最后的执念,可让宝山脱变,化作贲烈一剑!申屠灵灵自己选的:我不入幽冥,我以真魂化执念,相融于离山,于此危世中再尽最后力量。

  离山养我教我,最后我归于此山……那是何等快活。

  死得其所,那是何等快活。

  申屠灵灵的自罚,自赎,他把执念融入离山,唤醒了这八百里神剑。他所失,转世重生的机会,神剑发动过后他就魂飞魄散,永远消失于这个世界;他所得……内心的安详、由衷的快乐。

  我是离山弟子,我是离山长老——申屠灵灵临死前,最后对同门兄弟说过的话。这句话没说全,还有半句的:我是你们的兄弟。

  离山发威。

  时灵时不灵的申屠最后的显灵,驭离山、化八百里山为八百里剑,要让墨僧知道:他们不配!不配把这护世之山收为己用。

  为了内心的救赎放弃转生机会的申屠灵灵,沈河的弟弟,红景的哥哥,他们是兄弟,他做了每一个兄弟都会做的事情。

  沈河真人放声大哭,离山一众长老放声大哭,尘霄生双目血红、声音哽咽却坚决,传令各路人马:放弃面前敌人,所有人王所有修家所有正道弟子,掉转云头去西方、攻弥天台!

  不是尘霄生意气用事,是早就商议、定计的。攻杀各方墨色小宗只是佯攻,为的是麻痹敌人,此役真正的目标只有一个:弥天台。

  离山兵马倾巢而出,墨徒一定趁虚而入,来对付离山。

  谁能断定,墨徒会搬走离山,而不是直接派来几个仙家摧毁离山?乍看不可预知,其实不难猜测……墨巨灵还没来,来得是墨灵仙,是狗腿子。

  做狗的,一定巴结主人。打碎离山算什么巴结,把离山“生擒活捉”,献宝似的献给主人,这才是巴结!

  从这场劫难开始,就不曾脱开那五个字:你算、我也算。

  如果这是场赌,那沈河、秭归、尘霄生、苏景全都赌了这一手!

  已经没了退路了。

  没退路的人,莫说赌钱,就是赌命也奉陪。

  早定计:无论一成苏景与影子和尚能否唤醒“自然佛”,只要申屠发难,便全军挥师弥天台。

  反击,从墨色显现于中土的当天就开始了,离山斩杀三千墨道、大成学破墨三千里,沈河率星峰打灭卧鼓宗,苏景化身扶屠卧底弥天台……但是对苏景、沈河来说,真真正正的决战、反击何时开始?

  申屠灵灵发动离山,即为号角铿锵、即为战鼓隆隆。

  离山发难时,决战开始时。

  第九百九十八章 歌中自有人世间

  墨僧做梦也想不到,他们拿回来的战利品,拿回来准备进献主人的离山,竟也是离山剑宗的一柄剑。

  八百里离山,八百里神剑。

  暴起发难!相距最近的逐花妖僧正中其锋。

  连惨叫都未及发出,逐花惨死。而轰动巨响也自山中贲起……临死一刻逐花也发动了最后反击,肉眼可见,八百里山崩碎一角,被凭空抹去百里。

  但受损又何妨,残剑亦可杀人,哪怕离山只剩一块碎石,那也是护世之石、诛妖之石。

  宁可粉碎碎骨,不与妖邪共处一方世界的离山……再呼啸、再出剑,直轰水镜为首众多墨僧。

  镜、花两代墨僧皆为真仙,不是他们应变不快,不是他们来不及救援逐花,未能及时出手救人只因更大的麻烦已降临:山腰之上、峰巅之下,那滚滚缭绕于清静小院的墨色崩碎去,淡金色的佛光正喷薄而起,直射苍穹!

  院落中,果先双足落地,他手中一串榆钱。

  那年,小和尚,见院中的榆树上串串榆钱儿成熟了,不知是嘴馋还是一时兴起,纵身而起去摘榆钱儿,随后定身于半空,“开始”了他的机缘;此刻,果先小和尚终于完成了这个小小动作,榆钱被摘在手中,落足地面。他手中摘下的是榆钱,更是菩提。

  几百里外,深深地窟中,影子和尚已经完成了那一刀。

  空荡荡的地窟山腹中,影子和尚“滩”在地上,重新化作了影子,散却不乱,但一动不动;石头乌龟依旧摆放在那里,不过只要眼睛没问题的人就能看得出,它已不再是石头,变成了真的龟,龟也不动、四肢首尾都缩在壳中,看不它是死是活……再就是,它背上的佛像不见了,干干净净的壳,干干净净的龟。

  洞中还有个苏景,满头白发,苍老异常的苏景。

  开灵一刀,算是苏景与和尚联手斩下的,便如莫耶雕山的情形,一刀过后就是一场生死历练,苏景与影子和尚同受“反噬”。

  可是这一次苏景不肯昏迷,奋力挣扎、奋力张开眼睛,哪怕头痛欲裂哪怕身如凌迟,哪怕紧紧咬牙以至满口鲜血,他还是不肯昏睡过去,费力挣扎着起身,颤抖着深深呼吸,干涩声音留下两字:“多谢。”随即身形一晃疾飞而去,破土破地,不去增援弥天台,不去汇合离山同门,独自一人急急飞驰,向着西北方向……

  弥天台内果先证道,墨徒浸染阵法破,个个反噬加身。

  真元如沸五内如焚,妖僧哪还有精力去救逐花。

  也不是所有墨僧都无力救人,水镜能的。镜花十七僧之首、弥天台开宗首领,他的本领远超同伴,即便反噬在身他也能救下的逐花的,可他没出手。

  不是不想出手,是他早都惹了更大的麻烦而不自知:之前扶屠发疯、指点墨僧寻回的两截墨剑,都被水镜收在了袖中。

  反噬到来同时,袖子里那两截已经断裂、全无灵气的墨剑也告“造反”,就在毫无征兆里,两截墨剑戾气暴散杀劫绽放,自内而外袭杀水镜!还有那个始终疯癫的蛮人屠晚,烈烈咆哮之中、出手!

  剑羽剑狱、阳鸦毕方、金花红叶、火天火地火巨灵,一个人,千道法;一个人,烧起了冲天大火。

  乱了,乱了,完全乱了,妖僧的心乱了,一时之间他们想不通,离山已成盆景,如何又化神剑;果先被困已到奔溃边缘,为何又能成佛、破阵;蛮子扶屠不是自己人么,怎么有会突然造反;还有墨剑……墨剑竟也跟着蛮子一起反了?

  水镜当机立断,神念急转自毁须弥袖,将两截造反墨剑甩出去,同时口中谕令传下……非汉家言语,而是释家梵文,号令身边同伴结阵,共行法,摧毁离山、擒拿扶屠、镇压墨剑!

  镜花十七僧,离山一役死了七个,刚刚又被打死了一个,此刻水镜身边还有八人。

  布置墨沁阵法,十七僧人人出力,如今反噬到了个个有份,不过他们皆为真仙,反噬让他们受创,难过不堪,但仍有强大战力,至少收拾眼前局面足够了。

  至于峰顶下小院中那个新出世的佛陀……何必理会,他成佛,他飞走,无法在这人间逗留。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干脆不去理会果先了。

  水镜主持,九僧结阵,顷刻间滚滚墨色自阵中冲腾开来。

  下一刻,浓重墨色中,突兀传出窒闷龙吟,一条浑黑天龙急冲天际,缠住离山神剑。乌龙张牙舞爪、离山剑气纵横,两下里滚滚相斗。而阵法未停,乌光连连震动,又有两头乌黑巨龙冲出墨色,一条扑向两截正逆起冲阵的墨剑,另一条则直奔苏景而来。

  三条龙过后,诸般怪响又从墨阵中传出,须臾间、妖僧阵中墨色崩碎去,水镜等九名僧侣也告消失不见,只剩……或大或小、奇形怪状三百黑蛟。

  三龙三百蛟,九僧身受反噬下施展的法阵。

  丑陋蛮子笑容狰狞,正要开口喝咒忽然果先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他:“多谢你,弥天台事情,我来做。”

  清理门户。

  别宗都是德高长辈出手惩戒不孝晚辈,弥天台却倒转过来,护世晚辈镇压入魔师长。

  果先声音落,金色的佛光自其所在的小院暴散开来,横扫弥天台!

  金光所过,墨色纷纷退散,弥天台重重山峦还以本来颜色。

  弥天台有十八峰,就在佛光弥漫中,十八巨峰接连爆起嘎嘎巨响,山摇动、山转活,座座巨峰化作巨人。

  宝冠、甲衣、金靴、法鞭,十八山化十八巨灵。

  第一峰第一人,声如天籁,双掌合十:“美音。”

  第二峰第二人,其声缥缈高远,同样合十:“梵音。”

  第三峰第三人,声如烈鼓,沉闷又激昂:“鼓音。”

  第四峰第四人,叹气却满满赞赏之意,合十:“叹妙。”

  第五人:叹美。

  第六人:摩妙。

  第七人:雷音。

  第八人……

  十八人同时合十,同时报名,就算苏景不修佛也能晓得他们的名字,美音、梵音、鼓音……佛祖禅院中,有伽蓝护法十八人,护卫庄严地、驱逐邪祟气,永保寺庙清宁,永保进出香客信徒在山门内的平安。

  弥天台尚有弟子,何须离山弟子出手清理门户;佛家清静地方自有神祇护法,无需仰仗离山之剑。

  点化弥天十八峰,化护法十八伽蓝巨神——果先证道后第一次出手。

  十八伽蓝显灵,果先传谕:“护法。”

  两字呼喝,哪有佛家清静,更不存丝毫慈悲,只有愤怒,甚至让嗓音都有些嘶哑的无尽愤怒。佛无争斗心,但佛有雷霆怒,你死我活时,佛要仇敌死!

  伽蓝纵身、纵鞭、纵法,浩浩之威裹挟浩浩之怒,相斗黑龙、抽杀乌蛟。中土神庙弥天台乱战一团,打得天崩地裂。

  天空中,突然阵阵雷霆轰动……若仔细听,哪里是什么雷霆,分明是轰动乾坤也轰动人心的梵音禅唱,金色的人影自小小院落中一步跨入九霄,再从九霄一步跨入战场,少年僧人少年佛,果先在点活十八伽蓝弘道护法后亲自入战来,有恶蛟扑向他,被他一指点中独角,百丈毒獠就此崩碎去,化腌臜肉糜、散落八方……

  还有,洪钟浩荡、声动天地!弥天台正中央山崩地裂,一口巨钟自山根深处破土而出,直冲云霄。钟奇巨,轻松笼罩百里方圆的洪钟。

  钟色惨绿,壁上满满锈蚀,可当其凌空、一响猛震过后,满壁铜锈簌簌掉落,露出本来颜色,如骄阳璀璨的金色巨钟。

  第一响,铜锈散碎去,还钟本来面目;

  第二响,有高亢龙吟响彻云霄,盘于钟身的七条金龙就此转活过来,腾金云驾佛光,直冲战场剿杀黑龙与乌龙;第三响,巨钟急急摇晃不休,就此化作金甲天将一名,怒目圆睁、降魔杵紧握在手,不是韦陀神君又是谁!既有伽蓝护法,又怎能没有韦陀降魔!

  所有弥天台弟子都知道自家山根下埋藏了一口巨钟,这口钟还是当年水镜亲手埋下的……那时水镜还是人间佛徒,尚未飞升但修为已经大成,游历西海时候无意中发现一口巨钟。

  钟残破,但水镜能探出,钟内藏有浩瀚禅意,是一件大好法器,当为上古大寺所有,不知为何后来埋没于深海。

  探得巨钟神奇,却无力引动内中禅意、更没办法将其重新炼化,是以水镜将此钟自西海深处打捞出来,深埋于弥天台山根地下,希望此钟能永镇弥天台根基,保得这佛门圣地传承永在,香火延续。

  那时水镜,还是心怀慈悲的高僧大德。

  这趟再回来,水镜根本都在懒理会山下巨钟,他已是墨色信徒。而钟为奇器,此刻也得果先点化,化韦陀,逐墨妖!

  果先全力出手,但绝非他一人作战,这传承万年、受善男信女无数香火之的慈悲大寺与他并肩而战。

  苏景暂时收手,这是必要尊敬,但不是说他就不管了,神通蓄势监视战场,尊敬是应该的,不过不能耽误打胜仗,无论如何这座弥天台都要彻底铲除。

  镜花九大墨僧以身入阵,他们已将真修法身化龙化恶蛟,别人再看不见他们的身形,可妖僧就在战场中,焉能看不见那么醒目的一尊少年佛。

  墨僧脑中更乱了,成佛就该飞升才对,为何不飞升、为何他还在人间!

  忽然,淳镜、沉镜等人听到了一声轻轻叹息,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何须举目去探阵中墨僧自知叹气者为何人——弥天台墨色首领,上师水镜。

  叹息之中,水镜心讯传递于众僧心底:“诸位师弟、子侄,化龙吧。”

  九个墨僧的法阵力量承受不住果先与弥天台的全力反击,但还不是穷途末路,因三龙三百蛟的阵法尚存一变,须得施阵者自残修为自损元神的一变,龙变。

  随水镜传令,本已散去的墨色再度降临,重重笼罩于战场,不过墨色来得快去得也快,前后加起来不过三两个呼吸功夫,空气中浓浓墨色又告消失,而战场之中,所有恶蛟尽数化作浑黑天龙。

  三百恶蛟化天龙,战力涨涨涨,暴涨开!

  阵力结形、墨法点灵之龙,不是真的龙,法术来的。这些龙比不得真正神龙,可他们的力量也决不可小觑,至少凭果先和他一力点化的弥天台诸般法身灵尊应付不来。

  果先初成佛,不止力量运用不熟练,更要紧的是他手中菩提不是自己摘下来的,而是“别人”直接塞进他手心的,一主动一被动,两下差异何等巨大。

  身份上说,果先自菩提真境中修出来,绝非普通高僧的彻悟证道能够比拟,菩提境中走出之人,可在灵山开自己法堂,可得天龙八部护法,便如真正的北方佛一般,可与大日如来相提并论的上位神佛;修为上说,果先被动成道,他有大力却还运用不好,他得空明可心中犹有疑惑,若想真如意,仍需破惑解悟。

  现在果先的战力,差不多和小相柳、鳌渚、木恩先生相若,比起浪浪仙子还差了不少。要想让己身神通与身份相配,小和尚还有长长一段路程要走。

  之前相斗三龙三百蛟大占上风,一是果先占得“地利”,弥天台内禅家灵气都愿归他调遣;二则是墨僧身受反噬重创,实力大打折扣,墨色阵法发挥有限,可当妖僧“舍生取义”、以身劫换杀劫,恶蛟尽数化龙后果先顿时抵敌不住了。

  冥冥之中,水镜大笑传出,他的声音虚弱、可笑意张狂无边:“还道菩提真境如何了得,还道北方佛涅槃怎样神奇,不过如此!”

  狂笑尚未落下,天地间忽然哭声大作,女子声音,悲苦十足:“天鬼鬼、地坟坟,何时茅茅可停泊,求请诸君唤我名,得来黄土便安身!”

  已然拔剑在手准备入战的蛮子扶屠目现喜色,想也不想大喊三声:“茅茅、茅茅、茅茅!”一边喊着苏景不禁琢磨,回头要问一问浪浪仙子,如果这边没人喊她名字,她是不是就来不了了?

  哭声变作笑声,还有厚土崩裂山峰轰塌的巨响,地下巨坟拱起、开裂、棺椁显现,小尸仙杀到。

  离山各路兵马都还在远处,浪浪仙子也不例外,但不久前在离山时候她已经唤醒了自己的真身,以后只消一个心念转动,尸身可出现天地间任何地方,而尸身所在,即为浪浪仙子所在。

  棺椁开,尸仙跃出,看也不看直接扬手抓住一条黑龙的脖子,双手一分同时用力,撕碎去。

  就在第一条黑龙丧于小尸仙手中时候,有歌声自天际传来。

  人声,男子的歌唱。

  那是怎样的歌声的啊。

  歌声并不嘹亮,却让人听出隆隆雷霆,如夜中暴雨突降,一道淬厉光弧划破天际后……那时是该期待还是该捂住耳朵?无论怎样,片刻后巨响雷鸣都会绽放,绽放于天也绽放于歌中;歌声并不悠扬,可只要听着稍稍疏神,就会听到牧童的笛声婉转,竹笛好听,只是声音,可牧童的笛子很神奇的,它不只是乐器,它还是法器,因短短横笛的乐声是有颜色的,听着笛儿就能看见片片青绿——鲜亮而悦目的生机颜色,就在牧童的笛中,也在此刻从天而降的歌中;歌声并不厚重,但苏景真就感觉,仿佛起风了,不是什么春风清风熏风,这风来得狂猛而厚重,那是搅动大漠、吹起蒙天黄沙驱赶巨大沙丘的沙漠之飓,只有走过大漠的人才会知道那风的厚重和苍凉,同样的风,就在歌声中……

  歌声并不浩渺,可是淡淡的咸腥味道涌入鼻端了,咸的腥的,却不会让人心头窒闷,正相反,这味道令人心神都为之一荡、心胸都为之开阔,那是大海的味道,闻到了它就见到了海,蔚蓝荡漾、浩渺无边、直连天际之海,歌声里有淡淡咸腥,因为歌声里有海……

  那是怎样的歌声啊,有雨夜雷霆,有牧笛青绿,有苍凉大漠,有浩瀚汪洋……有一座满满腾腾、鲜鲜活活的人世间!

  要怎生修炼才能唱出这样的歌,很难,且还有两个关键前提:爱这人间、还得精通剑法。

  唱歌与用剑何干?唱歌的不是人,是剑,离山之剑。

  离山剑法中无上巅妙之法,清泠剑唱。

  歌中自有人世间的清泠剑唱。

  就在这支人间调中,雪亮长剑破空而入,杀进战场!一剑屠龙,再剑屠龙,剑剑皆屠龙!掌门沈河还在远处,但他的剑已经赶到弥天台。

  歌声清亮,唱响弥天台顶上六百里长天。

  歌声里,弥天台红音顶上,大雄宝殿坍塌了。

  大殿不是被歌声唱塌的,也不是神剑、尸仙或者黑龙所致,宏伟神殿轰塌来自内因:佛龛正中,端坐而慈悲的佛祖大像忽然眨了眨眼睛,然后他扬臂、撑腿、压肩,舒展筋骨,这尊佛祖像太过巨大,安稳端坐时候无妨,一旦站起来动起来,大殿顿时就容不下他了,所以大殿轰塌。

  砖瓦散落,佛祖飞天!飞出来的是如来巨像,落地后却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人仍是佛,宝冠在顶宝衣加身,只是此佛非彼佛,神情颇有相似五官眉眼却大不相同。

  落地佛头不是大日如来,是“我是我的佛”,西海佛主鳌渚!

  鳌渚随离山出兵剿杀墨色小宗,不久前刚得尘霄生号令转向弥天台,他所在位置一样相距弥天台甚远,本不可能那么快赶过来的。但此间是庙,且还是万年慈悲、饱受无尽虔诚思慧的神庙。

  鳌渚是佛,只要有佛陀真灵的人间大像,他都能够借以传身,万万里遥远又如何,有灵瑞佛像之地,就有鳌渚。

  鳌渚到,鳌渚入战,鳌渚屠龙,鳌渚还抬起头看了看天空,他看到了一条青青小溪,天上的小溪。

  溪水清清,欢快流淌……就这样奔流着、奔流着,从东天边到西天边,一条清溪跨过了整片天空,之后小溪中就飞出了一条龙,青龙。

  天溪升龙,岐鸣子的剑术。

  人尚遥远,神剑先至,沈河的剑到了,岐鸣子的剑也来了。

  浪浪仙子,西海鳌渚,前者尸中尊,后者海中佛;清泠剑唱,天溪青龙,前者今世剑术翘楚,后者古时惊世神剑。

  他们来了,足够了,足够了。

  甚至都无需苏景再出手,甚至都无需后面大队人马赶来,弥天台中墨僧若还想见到明天日出,除非天王老子来救!

  天王老子不管墨僧死活,但弥天台中墨僧还有个顶头上司,不久前刚摧毁了剑冢的施萧晓。

  施萧晓也不管那几个墨僧了,他已经得了传报,知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算不如人离山化剑,误信妖人墨剑造反,就连“北方佛”都成功涅槃,墨徒在弥天台中几样图谋都已经破败了,施萧晓给水镜的回讯很简单:谢罪吧。

  之前水镜传令同伴“化龙”时曾有一叹,那声叹息就因他接到了施萧晓的回讯。

  第九百九十九章 双镜凌天

  “八百里离山”发难,蛮子扶屠造反,小和尚果先破墨色证菩提是在黄昏时分,随即恶战暴发,弥天台所在一方天地山崩石裂,佛家大好清宁地绽放凶悍杀机,这座西疆都为之摇撼。

  待到沈河、尘霄生与各路人王、修家赶到弥天台时已然长夜过半,夜空中明月东垂,显现隐没之兆。

  离山阵中有人笑,大方的时候敢把性命送人,小气的时候就是一根针被拿走也要追出万里的尘霄生笑:“半月前,墨僧攻袭离山,说我宗弟子再见不到明日黎明,今夜原话奉还。”

  这句话说得太小气了,可尘霄生说得特别开心。

  弥天台恶战未了,但已经全无悬念了,九僧重伤在身行阵升龙,对付八百里离山、果先、浪浪仙子、鳌渚和沈河岐鸣子双剑都已落尽下风,此刻离山大队人马杀到……看那天空云驾重重,小相柳抱臂冷笑,木恩先生左卷右剑,忠义天魔与妇人老蛤微笑闲聊,红皮狐狸摇晃着六只尾巴好像孔雀开屏,三尸手中星索晃晃翻飞耍得都快他们自己绑起来了……寺中墨僧有向何处寻觅生机!

  再见不到明日黎明了。

  让三尸觉得美中不足的,离山众人并没太多言语讥讽,随沈河一声令下众仙出手,摧枯拉朽一般,将寺中犹自顽抗的墨色巨龙剿灭一空,连半炷香的功夫都不到,大寺彻底归于安宁。

  墨色九僧重新显现身形,其中八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瘫软地面难再稍动,唯独修为最最深厚的水镜,还能勉强站立,粗重呼吸着、面目阴森着,冷冷打量着面前众人。

  战事了结。

  就在这个时候,刚刚“收剑”的离山呼啸飞起,凌于众人头顶,围绕着一众离山弟子盘旋一周,随即再不停留,向着东南方向疾飞而去。

  落叶归根。

  申屠灵灵融入离山的神魄已近散灭,待到这场大战过后他就只差最后一件“心愿”了,送离山归返远处、落叶归根!

  所有事情做完,终可魂飞魄散去。

  离山有戒训,求不得无愧求无悔。

  申屠灵灵求不得无愧,也未能求得无悔,但以前所有事情都不重要了,彻底消失去,终了一刻,求得了一个安宁。

  离山飞去,八百里规模不再,只剩百里方圆一孤峰,大好灵瑞山,几乎彻底毁于恶战,但、得其所哉。护世即为信仰,使命即为归宿,若不存信仰,离山算得什么灵瑞山,毁得其所,八百里山不负九子。

  沈河躬身,所有人躬身,恭送离山、恭送申屠。

  红长老泪珠儿垂落。

  半月前,申屠濒死,问:下辈子怎么说?

  他问起来生时候,就已经打定主意放弃轮回融念于山了。明知自己不存转世机会,他还是问了问下辈子的事情,舍不得不问,可是下辈子啊,太遥远太遥远了。

  再无来生,送别申屠。

  “果先啊,”一旁的水镜开口了,沉沉叹息:“本座……”

  但他只说了五个字,果先就踏上了一步,手捏法印落在了水镜的印堂。

  水镜身躯微微一震,仰天倒下,神魂破散就此身亡。他再说什么果先不要去听。

  他不是真正的水镜禅师,无论他说些什么,都是对那位创建弥天台、慈悲度天下的大德水镜的亵渎。

  亲手送走开宗师祖,果先的眼睛红了,双手合十、跪拜,明知对方已经魂飞魄散、就此了断一切因果再无轮回机会,果先还是低声念了一段往生咒,不是法术、不存玄妙,简简单单的往生咒,最最单纯的哀思寄托。

  蛮子扶屠走上前拍了拍果先肩膀:“其他几个我来吧。”

  果先摇了摇头,不肯假手于苏景,往生咒后再起身、结印,亲手送走了所有镜花高僧,完成所有事情之后,本应空空无牵挂、了了尽尘缘的少年佛陀泪流满面。

  果先之痛,几乎所有人都能感同身受……除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只喜僵尸为伴的浪浪仙子。

  浪浪仙子走上去“收拾”墨僧尸体了,被离山剑打碎的逐花,碎尸断肢在小尸仙手中三两下子就拼凑完整,随即十个墨僧尸身摆放整齐,这就打算让迦楼罗来“开饭”了……蛮子扶屠吓了一跳,这是要逼疯果先么?赶忙上前劝阻。

  苏景是救命恩人,他的面子一定要给的,小尸仙暂停手上动作,但她还是把剩下的迦楼罗放了出来,腐朽眼睛望向了果先:“你怎么说?”

  不知前因后果,但果先已证道,心有非凡智慧,一见迦楼罗就明白了小尸仙的意思,而后果先双手合十,对迦楼罗。

  迦楼罗是乘光大师的前生存在,乘光大师是果先的授业恩师。

  礼过、起身,看一看迦楼罗,再看一看地面十具墨色僧侣,出乎意料的,果先退开一旁未加阻拦。

  十具迦楼罗俯身十具墨僧尸体,去炼化他们的尸身元力,这个过程寂静无声,但是就在这份安宁中,十具高僧尸身面上同时泛起了一个微笑,就如之前离山被“吞噬”的那七位墨僧一样。

  从容、宁静且惬意的笑容,来自本心、本性、本能的快乐,人死了,但力量会传承,而当自己的力量再次苏醒、重现于世界时候,它会承天护道、诛妖降魔!

  本愿如此,本该如此!

  与之前的办法一样,在迦楼罗降附尸身后不久,小尸仙就把他们一并收入袖中,果先先对苏景、沈河等人致谢,之后请沈河等一众要紧人物移步,去往先前他被困的小院。

  院中还有人,未被墨色浸染的高僧:弥天台今代主持辰光,和另外三位“光”字辈高僧。

  几百年受墨色攻伐,他们的身体都虚弱已极,但都还活着,活着就好,这是一份惊喜。

  当年,中土修行道联手攻入十一世界,杀灭四圆凶猕为今日世界铲除一桩大祸后不久,镜花十七僧忽然归返中土,齐现于弥天台。

  十七僧回来的时候,样子和现在不一样的,他们身上的袈裟是红的,他们头顶上的香疤也不是黑色的,口中只提佛法不说真色、永恒和正神。于后辈弟子来说,飞升先祖忽然归来,这是何等惊喜。

  便如后来沈河、苏景等人的猜测,镜花僧入弥天台,先说不得将他们归来的消息透露出去,再命弟子暂时不得多问,须得尽快封山。

  若飞升去的离山先祖回来,无论是哪一位,他说的话就是所有离山弟子的天条,全无保留的信任,离山如此、弥天台如此,天元道如此,所有被墨色浸染的小宗尽皆如此。

  弥天台封山后,镜花僧这才吐露“实情”,中土危殆,事情紧急,即日起十七僧传法于弥天台僧众,来日可消灾除祸。

  十七僧传法,看似深奥佛学,实则暗藏墨沁,初时辰光也未能发觉,但到后来渐渐发觉不对劲了,尤其墨僧布阵准备“助果先证道”,更让辰光觉得可疑。

  只是那个时候阖寺僧众几乎尽遭浸染,只有辰光与寥寥几位高僧尚能坚守本心。

  眼见对方势大无可抗争,辰光准备逃出弥天台再联络同道,奈何他们才有异动就被墨僧发觉。

  辰光逃不出去,只能退而求其次,撤入果先所在小院,几位高僧结法以求保住果先,从此被困,一晃几百年。

  事情经过几句话就说完了,最后辰光微笑摇头:“入此院落本意是为护住果先,盼他能快快破悟飞升去,不承想,反倒是果先保住了我们。”

  凭着辰光等人的本领,要对抗十七僧联手布下的墨色浸染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反倒是果先,不断得到“石头乌龟”的元力相助,人在结定中但自有慧知力绽放,对抗墨色同时,也本能护住了几位本宗前辈。

  话说完,辰光又果先搀扶着,对诸位同道诚恳致谢,特别是那个蛮子扶屠。

  扶屠客气了几句,不外是同气连枝,义不容辞之类的漂亮话,该他做的事情已经做好了,话怎么说真的不那么重要的。很快三尸就插口,雷动问蛮子:“影子和尚呢?他没事吧?”

  苏景摇头道:“他正沉睡,放心,他好得很,照我看他又得机缘了。”

  赤目再问:“你扮蛮子上瘾了?还不换回来原来模样,这副丑样子……我们都遭连累,被人看不起:原来三位非凡仙君的本尊竟是个如此丑货!”

  苏景笑道:“此刻还换不回来,一成苏景现在不在中土,去往莫耶了。”

  拈花不解:“去莫耶做什么?”

  蛮子微微扬眉,卖关子:“总之是好事情,届时自知。那边的事情已经做好,正过阵返回……”

  这样的答案可糊弄不了三大宗师,一前一左一右将蛮子团团稳住,正要再做追问,突然间一道炽白光芒自遥远东方绽放开来!

  光如柱,凝聚不散,从地面直冲苍穹,当白色光芒打入高空,苍穹仿如古潭一般化开层层涟漪,不多时涟漪散尽,夜空重归平静,却就此多出两面巨镜。

  双镜凌天,一在东,一在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