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双唇已几近贴在洛银河指腹上。

  听了询问,他骤然停下动作,翻身坐起,什么话都没说。

  但洛银河分明从他眼神中捕捉到了敬畏之色。

  洛银河起身,也一言不发,就只安静的等待皇上的一句回答。

  半晌。

  “当真?朕……朕这等……当真能见到神明吗?”皇上的声音有些颤抖,掩不住的兴奋,终于开口询问。

  洛银河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皇上到窗边的一方软塌上,道:“草民不敢保证让陛下见到神明,但还是可以斗胆一试。陛下先请在榻上闭目养神。”

  洛银河的声音在他身旁娓然诉说。

  这么多年来,皇上从未觉得如此放松过,他听到的每一句话,虽然出自洛银河之口,却是自己隐匿至深的心声。

  洛银河的声音,从真实到虚幻,仿佛越来越远,不知是梦是真。

  但那声音似乎是一道通路,将他送到了想见之人的面前,比如母妃,又如神明。

  二者的身影合二为一,无论她是人是神,她还是当年的样子,美丽而不可亵渎。

  原来……神是这个样子的。

  在她面前,他不再是大显定都的第一任君主,无论他做过多少有悖人伦的恶事,他只是她的孩子,多年未见,他想把所有的事情都说给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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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李羡尘,这日一刻不得闲。他一早去了刑部,参与内审周凭,奈何一番讯问,周凭只言未讲。

  午饭时,变故传来,周凭在牢内被人投毒,命悬一线。

  李羡尘等人赶到牢内时,只见饭菜散乱,周凭倒在地上,身子旁边满是呕吐之物,神志已经不甚清晰,身上的几处穴位下了银针,极柔韧的针尾随着他的抽搐微微的晃动。

  李羡尘目光转向一旁的衙役。

  衙役会意,忙道:“回将军、大人,午饭时,小人听见人犯这边有异响,便立刻赶来,当时饭食已经打翻了,人犯正在给自己催吐,要小人快些找银针来。情况紧急,小人只得叫人去街对面的药铺里要了一副银针。本想叫当值的郎中同来,无奈那郎中回家午饭了,只留了个看铺子的药童。”

  他说完这话,稍微顿了一顿,又道:“小人差人去通传大人们的同时,也去请了医师和仵作,只是尚未到来。”

  突发的情况,一个牢内衙役能处理应变至此,已经非常难得了。

  李羡尘快步行至周凭身边,掐住他的人中,道:“周府医,谁要杀你?”

  人中被按住,周凭恢复了些许神志,嘴巴张了张,却听不出他说什么,意识只有这一瞬间的恢复,顷刻又晕过去了。

  这事一直将李羡尘拖到傍晚,周凭因对自己施救及时,才得以保住性命,那送饭的衙役,却早已不知所踪。

  李羡尘本想着,若是事情能早些有个眉目,便能同洛银河一同入宫面圣,如今看着西沉的日头,料想洛银河应该已经入了宫门了。

  “事情扑朔迷离,该如何查办才好?请将军示下。”刑部尚书叶子檀官阶低上一格,自然是要向参与内审的李羡尘征询意见。

  李羡尘道:“本官即刻入宫将此事向皇上回禀才是。叶大人查问断案的手段高明,本官无置喙之能。”

  这入宫的理由正当,也……算不得假公济私吧。

  李羡尘被御前太监引着,往清思殿偏殿去。

  经过正殿门前时,他瞥眼瞧见殿门紧闭,连尚膳的太监都在门外垂手而立。

  若是不知内情,还以为皇上是在同哪个受宠的后宫主子烛光夜膳,无人打扰,微醺……

  不对啊!

  “秦公公,陛下是在和洛先生晚膳吗?”

  那御前太监秦更道:“正是,劳烦将军在此休息等待吧。”

  “怎得关着殿门,陛下不用人伺候吗?”李羡尘问道。

  秦更的嘴角显出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皇上只吩咐不要打扰,奴才才请将军在此稍后。洛先生知神谕,深谙圣意……又……生得清俊,不对不对,”说着,他在自己嘴角轻轻扇了两扇,笑道,“陛下的心思,可不是奴才能揣度的。”

  说罢,转身便欲出去。

  谁知李羡尘腾的从椅子上站起来,道:“事发突然,本官需得赶快将事情回禀陛下,片刻都不能等。”

  刚刚明明不是很急的样子啊……

  不等秦更反应过来,李羡尘已经一阵风一般出了偏殿,他回过神来要去追,将军都到了清思斋正殿的门前了。

  秦更只得一边大声喊着:“将军,且慢!”一边追出去。

  李羡尘不管他阻拦,在殿门前朗声道:“陛下,微臣李羡尘要事相奏。”

  秦更不由得缩脖子,这李将军即便是开疆拓土的功臣良将,这般直接行事……皇帝主子若是发了脾气……

  只怕我得落个拦阻不善的罪名,要挨板子,一会儿还是先把自己摘清了!

  “进来吧。”

  秦更赶忙推开殿门,抢先一步跨入殿里,低着头快步上前,道:“陛下,陛下息怒,奴才拦不住李将军……”

  他话到此处,突然觉得这殿内的气氛,并无肃杀之感,再一瞧,皇上和洛银河正在矮桌前盘膝对坐,神色平和。

  御笔下,描摹着一处田园景致:有茅屋,有书生,屋前还栽着树。

  皇上朝秦更摆摆手,懒得计较,转向李羡尘饶有兴致:“李爱卿,洛先生能通过朕笔下的画,看到神谕,当真神奇!他给你看过没有?”

  李羡尘一脸迷茫。

  只得行礼道:“回陛下,微臣不曾,”说着,他颇有深意的看了洛银河一眼,继续道,“洛先生之能,总能带给微臣惊喜。”

  怎么阴阳怪气的……

  洛银河听话听音儿的本领炉火纯青,暗道,这两日自己已经很收敛了,无奈事情找上自己,总不能洗干净脖子,伸头待砍吧。

  只听皇上又问道:“方才洛先生请神明入了朕的梦境,对了,朕还未来得及问,洛先生也看见了其中玄机吗?”

  洛银河摇头:“回陛下,不曾见。”

  刚刚他情急之下,催眠皇上,意外的顺利,无意中从皇上的梦呓中听到了许多会掉脑袋的信息,当然要装作不知;这会儿,这房树人的心理投射侧写,又让刚刚的信息得了个佐证。

  洛银河也不知道他这等作死的窥探做法,最终能让手中多攒点保命符,还是会早早送了命。

  但箭在弦上,总归多活一刻是一刻。

  那边皇上笑意真切,心情极好,转向李羡尘道:“李爱卿着急见朕,到底何事?”

  李羡尘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皇上听了,微微叹气,道:“李爱卿所述之事要点有二,第一,周凭所作所为意在针对爱卿;第二,周凭背后之人势力通天,刑部内牢来去自如。李爱卿是否怀疑梁相?”

  李羡尘想不到皇上问话如此直接,只得道:“无凭无据,微臣不敢擅自揣测。”

  皇上听罢,笑了起来,但这笑容与方才不同,让人看了心里生寒,道:“知道便好,爱卿与梁相水火不容之势渐甚,但在朝上,朕希望两位柱石能够暂时相安无事,莫让朕为难。”

  李羡尘连忙应了。

  这事儿若真是相国梁珏所为,皇上的做法简直就是裁判拉偏手,洛银河在一旁听着,心里默默思量。但也难怪会如此,新帝登基不久,定然不希望朝权动荡,一文一武两位高官相互攀扯。

  这话题对皇上心情影响极大,他再没了画画的兴致,向洛银河道:“时候不早了,洛先生回吧,这画朕这几日画完,再请先生来指点深意。”

  回将军府的路上,李羡尘一路无言。

  他今日古怪得紧,短短相处这两日,洛银河觉得他不像是在情况不明朗的时候,冒风险到御前奏事的人。

  但今日他这一番作为,明显欠考虑,冒冒失失惹了皇上的不痛快。

  寻思之间便已经进了府门,洛银河刚想依礼恭送将军,不想李羡尘瞥了他一眼,道:“先生随我到书房一叙。”

  语气清淡,眼神可是不善,饶是洛银河再会察言观色,也有些丈二和尚,如今又是哪里惹到他了,要闹哪样?

  心里这样想,却也只得跟在李羡尘身后,随他进了书房。

  “咣当”一声,将军把房门掩上了。

  以女囚换了吏部尚书小女儿,确实是他与洛银河的作为。吏部尚书林季,是李羡尘的启蒙老师,他怎能忍心让恩师与爱女天人永隔,便与洛银河做了这狸猫换太子的勾当。

  如今,林季的小女儿就被李羡尘藏匿在城郊的一户农家里,只待风头平息,交还给林季。

  这事,本是一出一石二鸟的好戏……

  二人早知买通的狱卒靠不住,便索性放了风出去,让梁珏以为抓住了把柄。

  而李羡尘便将计就计,与洛银河安排了物证,待到事发,只要稍一盘问,便会有证据指向梁相之子。证明他栽赃嫁祸,攀诬建策上将军。

  这本是要待千钧一发之际,反将梁珏一军的好戏。

  洛银河也分明答应了他,兵行险着之时,信任自己能护他周全。

  谁知,这人当日全然不按计划行事。

  他何时会感悟神谕了?那日又为何擅作主张?

  说到底,他还是不信自己,不仅不信,还深藏不露。

  生了两日闷气,见洛银河气血虚耗的模样,又有些不忍与他置气。

  时至今日洛银河独自面圣,皇上性子乖张,李羡尘见那大门紧闭的清思斋,确实又担心他了。

  只是,他头脑一热闯了大殿,立刻便后悔了,大骂自己多此一举。那人与皇上品评书画,参悟神谕,一副安闲的高人模样,哪里用得着自己担心……

  李羡尘闷不吭声。

  洛银河见他这样子,终于忍不住了,道:“不知将军有何事示下?”

  李羡尘哼了一声,道:“洛先生深藏不露,那日河堤上先是不依计行事,如今连皇上都信服先生之能,只怕将军府庙小,即刻便要留不住先生这尊大佛了。”

  咋又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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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李羡尘:在乎的人跟别人共处一室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路人甲:冲啊,想什么呢?

  路人乙:哪种在乎,哪种共处一室?

  李羡尘回复路人乙:孤男寡男。

  路人丙回复李羡尘:要想生活过得去,头上总得有点绿。

  

  孤男寡男在画画,但床单为什么有点皱?

  

  洛银河: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