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混乱一片,太医侍卫、玄麟骑的统领和章莱跪在地上,皇上沉着脸,坐在书案后。

  燕州刺史霍问心回都城述职途中遇袭,凭着一口气撑到御前,向皇上告罪,言说自己多年留任燕州,只为追查高云城一役的蹊跷。

  皇上不及细问,霍问心便重伤难挨,卒于御前。

  皇上如何能够不气,转念一想,前几日乔安在撷兰苑已经提过,有江湖人参与到朝野暗算中,隧而把督查院左御史季遥招致宫里,好大一通申斥,责令他半月之内查出眉目,不然就提头来见。

  季遥便平白接了这样一个送命的差事。

  洛银河和李羡尘到了宫门处,正好遇到章莱出宫,洛银河见是他,忙上前去拉住他,低声问道:“霍大人还安好吗?”

  有此一问,章莱诧异,但宫门口人来人往,他只得默默摇摇头,将方才御前之事简略的叙述一遍,便匆匆离开了。

  洛银河沉着脸,半晌无言,李羡尘见他身子在微微发颤,低声安慰道:“事已至此,入宫也无用,先回府再说吧。”

  方才李羡尘摸过霍问心的脉,他虽外伤严重,但却内息绵长,御前伤重丧命,定然是自绝经脉,难怪……方才自己要宽慰胜雪几句,被霍问心拦下了。

  生死由心,自己若是豁出性命,自己觉得不亏就行,李羡尘向来是这样看待的。

  只是他不知道,洛银河为何如此郁愤。

  二人回到府里,洛银河依旧默默无言,径直进了书房,才道:“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李羡尘摇头,回手关上书房门,说道:“不行,你这样我不放心,当我不在,我不吵你。”

  对方和他对视片刻,也不坚持,走到书柜前,对着满柜子的书,深深吸了两口气——

  洛银河现在脑子里满是霍问心临行前的笑意,以及那群死士被毁的面目全非的脸,还有……那个看上去还很年轻的死士尸体左边眉骨上一道深深的旧伤疤。

  胸中有一团怒气,无论他怎么疏散都压在胸口,难受极了。

  忍无可忍,一拳打在墙上,李羡尘大惊,冲上去从背后将他抱住,低声道:“到底怎么了,霍大人要死谏,必是自己做好了打算,虽然扼腕,可……你为何这般?”

  洛银河没再挥拳,只是任由李羡尘抱着,良久,他才缓声道:“那群死士……是燕流山的一众山匪,当初他们能从撷兰苑逃脱,恐怕是章莱和霍问心与他们早有计划……”

  左眉上一道疤痕的孩子,不正是当日在匪窝里,刺他一刀后焦虑症发作的小锋吗?他是燕流山大当家的孩子,一心想为父母报仇。洛银河不恨他,反而觉得心里很痛。

  人各有命,为扳倒梁珏一人,需要这样多的人豁出性命。

  值吗?愿意吗?

  仇恨是心口的桎梏,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但是……却让洛银河胸口发闷。

  洛银河终于还是觉得眼圈涩涩的,情绪还来不及细细理清,眼泪滑落,滴在李羡尘手背上。

  李羡尘扳过他肩膀,把他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头,道:“现在没有别人,你不用忍着。”

  这样近的距离,李羡尘衣服上熏过的香气,带着他的体温,暖了洛银河的心,没有大哭,只有落泪无声,把将军肩头的衣裳打湿了一小片。

  待他情绪稍微缓和些,李羡尘才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身体还没大好,大悲伤身,估计你身体彻底养好,还要个把月,这两天的药是不是没有从前苦了……”

  他声音沉静,一直在低声轻缓的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过几天府里的花儿要开了,今天看见添宇在厨房烧了袍角,从书库里寻了两本书我猜你该喜欢……

  洛银河心知他是在给自己分心,明知如此,心思依旧是随着他的话飘远了,渐而,心里就没有刚才那样难受。

  伸手环在他的腰上,闷在他肩头道声:“谢谢。”

  李羡尘忽然就笑了,身子稍微向后倾倒些许,也环上他的腰,微微低头看他,道:“谢什么?”

  洛银河站直身子,伸手抹一把脸,道:“谢谢……遇见你。”

  李羡尘的笑更加深了,深呼一口气,又将他重新拥回怀里,道:“你怎么用得着和我说这些,况且,若真要谢……”他顿一顿,才道,“高云城一役的始末……我该谢你费心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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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朝上,二皇子本该一早启程前往蒂邑族,却没有去,他满面疲惫之色,站在殿上,想也难怪,本来是结亲的喜庆日子,却变成新婚侧妃父亲的祭日。

  也不知滇红闹成了什么样。

  他一番辩白,把脏水泼回霍问心身上,如今死无对证,若想查实霍问心的叙述,还需很多时日。

  皇上并未说话,督查院左都御史季遥道:“事关霍问心大人与高云城一役,微臣有奏。”

  说着,他一边递上折子,一边道:“梁大人私通北戎族,欲与北戎前任族长里应外合,攻破我显朝疆土,霍问心大人在燕州经年查证,一早将重要的证物交付给二殿下,更是在日前留下一封血书,昨日晚间才送到微臣手上……”说着,他呈上折子、证物。

  当年李羡尘率援军赶至,将突然围城的北戎族打得溃不成军,悲怒之余,剿其战力十五万人,将族长斩于刀下,北戎一蹶不振,变为游牧部族,五年多的时间,霍问心一直派人在燕州关外探查,终于几经周折拿到了证据——是几封书信,已经残破不堪,却依稀能够辨别。

  看得出信是写给北戎族前族长的,其中言道:

  北戎族做围城之势,让显朝南将北调,牵制李羡尘父子,蒂邑族一举拿下巴临郡指日可待,显朝定然分身乏术,无暇他顾,渐成南北合围的死局。

  写信那人……自称竹泉居士。

  皇上冷声哼道:“朕听闻梁大人在江南的竹泉幽邸奢华异常,不知哪日有缘得见。”

  二皇子这时也站出来附议道:“儿臣赴燕州时,霍大人便私下告诉儿臣当年过往,但当时霍大人尚未拿到完整的证据,与儿臣私下约定,待到证物完备,定第一时间将证物飞鸽传书交到儿臣手上,霍大人……想必是当时便已经料想到了今日之果,才将两位义女托付给儿臣和李大人……”

  听到这,洛银河终于理清了昨日的憋闷之感缘何而来——霍问心他,是在向梁珏报复。无所不用其极的报复!无论牵扯多少生命……

  梁珏害他的儿子命丧高云城,五年多的时间,他卧薪尝胆,不计后果的算计。

  这些山匪八成是在撷兰苑得知当年围城的真相——害他们大当家丧命的,并非是李羡尘,而是梁珏要借李羡尘之手,去灭掉多次帮助官军传信,可能知道内情的大当家之口。

  终于说服这些所谓同仇敌忾的“义士”和自己一同拼上性命,也要叫梁珏被亲生儿子大义灭亲。

  这算计环环相扣,没有半点人情味。洛银河也不知这样算不算丧心病狂,但他的直觉告诉他,霍问心的计划,可能远不止于此……

  二皇子是当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若有朝一日他知道了……他与滇红二人,一个大义灭亲,另一个嫁予仇人之子。

  说回此刻,梁珏见二皇子附议,并且言之凿凿,神色越发悲切,说不清是难过还是自嘲。冷笑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将自己说得罪孽深重,通敌叛国,谋害先皇,该当千刀万剐。

  没有辩解,他只是静静听着。

  更出乎预料的是,皇上并没有暴怒,下令将梁珏压入天牢彻查,让二皇子尽快出发去行邃益礼,道一声退朝,离了龙椅。许是他早在梁琎一案时,便看透了梁珏,证据确凿这一日,早在皇上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了。

  待到设想成真,反倒一切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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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皇子的骑军队伍、为二皇子送行的百官,与押送梁珏入天牢的官军并行在显朝最宽的长街上,看热闹的百姓不知,那被黑巾遮盖的囚笼里,坐的正是当朝宰相。

  行至城东,二皇子本该与梁珏一东一西,却忽然兜转马头,道:“孤,该去送梁大人一程。”

  皇上不在,自然无人阻拦,二皇子的坐骑与梁珏的囚车一路并行,到了天牢门口。

  狱卒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纷纷慌然叩拜。

  囚车进了天牢内院,黑布被扯下,梁珏端坐在囚笼内,平静的看着囚笼外的皇子。

  二皇子道:“梁大人该是恨透了孤。”

  梁珏忽然笑了,摇着头,道:“老臣愿皇子将来顺遂平安。”

  二皇子定定的看着梁珏,问道:“乔安是梁大人安排的?”

  梁珏不说话,只是笑而不语。

  忽然之间,不知哪里,响起一声尖锐的哨音,极为刺耳。天牢的大院屋顶,跃下无数蒙面人,为首一人一刀劈开牢笼,梁珏悠然起身,走了出来。

  天牢内顿生骚乱,狱卒们上前阻拦,但怎会是这些蒙面人的对手,顷刻死尸遍地。

  李羡尘和洛银河也在送行的百官中,本来等在长街之上,忽然听见天牢内骚乱一片。

  紧接着,便看见梁珏被两名蒙面人护佑着,走到大街上。

  二皇子紧随其后,却被两个蒙面人缠住,只听他大声道:“快拦住,有人劫囚!”

  场面顿时更乱了,在场的武官,以李羡尘和五皇子为首,纷纷加入战阵,怎奈对方有备而来,不仅个个是一流高手,且层出不穷,饶是武官武将都功夫了得,却双拳难敌四手。

  梁珏这会儿,满脸看戏的姿态,站在天牢门前,他目光在混乱中扫视一圈,锁定在洛银河身上,抬手指向他。

  紧接着,他身边一个蒙面人,一声呼喝,眨眼的功夫,人便到了洛银河身前,伸指就向洛银河胸前大穴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