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银河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直到眼泪都笑出来了,才收敛笑声,脸上的表情满是调笑之意,道:“梁先生,不会以为挟制江南百姓,就能让我对阁下言听计从吧?”说着他缓缓拿起侍从手中的匕首,手腕一翻,明晃晃的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

  梁珏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为什么自己多年的筹谋,被他只用一年的时间就毁得七七八八。

  他聪明,他能掐会算,除此之外……

  回想自天涛河祭祀时,他跃入人们关注的视野,众目睽睽之下在河边举着胳膊放血,后来通神伤身,每一次劫难受伤……梁珏突然明白了——因为他骨子里不在乎自己。

  他豁得出去。

  他好像可以对周围任何一个人彬彬有礼,温文包容,但唯独对自己……满不在乎,是一种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不在乎。

  甚至是一种自暴自弃。

  梁珏心中一阵败势的无名火起,冷哼一声,道:“来人,请洛先生去清波苑。也许到那里冷静冷静,咱们更容易聊。”

  洛银河起身,向五皇子躬身一礼,道:“殿下保重。”转身便走。

  清波苑,和撷兰苑极为相似。

  之所以取名清波苑,因为它是依江南城内清波河地势而建,河流贯穿而出,最让人闻风丧胆的是依河流地势,建造了一座水牢,常年阴湿。若是受了刑罚,再被投入水牢里,伤口难愈,终会感染患病。

  是以,很多囚徒,得罪官衙,便会被关入水牢,最终病死。

  梁珏并没有一同前去,送洛银河入清波苑的是童沅江和一个江湖人。

  童沅江一路上没什么话,那清波苑的掌令使名叫李幽,如今也被控制了手中权利,常日里有两个江湖人跟着,他见童沅江亲自送人来,很恭敬,行礼道:“童大人。”

  童沅江道:“这位是太常寺卿洛大人,梁……梁公吩咐,请洛大人在此冷静想想。”

  说罢,并不愿在清波苑多逗留,将人留下,便走了。

  李幽很为难,他自然知道洛银河入城是陷自己于万难之境,解救江南一众百姓,这会儿既然没什么具体吩咐,就不想把他弄得太惨,将他带到一间普通囚室,道:“洛大人委屈些吧。”

  结果他身边一个江湖人道:“这里不妥,关到水牢去。”

  李幽道:“素来听闻洛大人身体不好,这个天气关到水牢去,万一梁公计划未成,洛大人便先有个三长两短,下官担待不起。”

  那江湖人却冷哼道:“梁公想让他冷静,你只管照做便是。还有……洛大人毕竟身份贵重,你亲自伺候。”

  水牢,洛银河从来都是从书里,游戏里看到的,见了真的,还是不免心中一寒。

  河水,冰冷刺骨,牢里,阴森晦暗。

  江湖人向李幽道:“来,请洛大人上座。”

  李幽的脸色有点变了,道:“还是吊起来吧。”

  洛银河莫名。

  只见狱卒从水中提出一块木板,那木板四角被打孔吊着,像一只敞得极开的秋千。洛银河被绑了双手,腰间束上一条铁锁链,待他坐在那块木板上,狱卒又将他的双腿和木板固定好。

  而后,他便被坠入了河水里。

  木板随着水波剧烈晃动,洛银河瞬间明白了坐和吊起来的区别——若是将他吊起来,站在木板上,虽然难受,水却只到大腿的位置,可如今,河水直没到他胸口,他只得端端正正的坐着,全无倚靠着力之处,水,形成了天然的坐笼。

  更甚,现在他还没被用刑,想来那些被用了刑的囚犯,坐在这里,意识模糊,身子坐不住,如秋千一般的木板便会翻倒,如果无人来救,非得溺死在河水里。

  那江湖人向他道:“洛大人好生坐着,万一打盹,可是要受罪的,”他又转向一旁清波苑的掌令使李幽道,“看着别死了就行。”

  洛银河闭上眼睛,开始冥想,身子不甚疲惫,但……

  不出半个时辰,他的嘴唇便冻得发紫了,李幽见了,去门口张望,回来道:“洛大人,现在这没人,小的将大人提上来缓缓,却不敢放您下来。”

  洛银河向他点头道:“多谢。”

  李幽将他提上来,坐在岸边,拿自己的披风沾干他头发,又给他披在身上,端着一碗热水来一口一口的喂给他。

  只缓了片刻,忽然听一人在牢门口喝道:“果不其然,我片刻不看着,你便徇私,快将他送回去。”

  正是那江湖人来了。洛银河抬眼打量他,见这人很瘦,可以用瘦骨嶙峋来形容,眼窝深陷,两腮下凹,一副见不到明天太阳的模样。

  李幽道:“曹大侠莫怪,小的也是怕弄出人命。”

  说罢,便只得将洛银河又坠入水里。只是,一有江湖人来守着,洛银河便只能一直浸在河水里。

  洛银河曾一度想套他的话,寻机会让自己好过一些,可转念一想又放弃了,他与李羡尘约好了三日……若是梁珏恨自己的心思半点都得不到释放,只怕要横生变故。

  忍一忍便罢了。

  直到傍晚,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响——梁珏来了。

  他站在水边,李幽赶忙搬来椅子让他坐下,他看着洛银河,脸上显出一丝明显的得意,虽然只一瞬间就隐去了,洛银河还是看到了。

  梁珏向李幽吩咐道:“把洛大人请上来说话。”接着,他又道,“屋里空气不好,去把窗子打开。”

  洛银河被从水中提上来,这次没人帮他裹披风保暖,加之梁珏故意将窗子打开,冷风一嗖,他便不自主的打颤。

  他见洛银河不说话,也不着急,继续不紧不慢的道:“他说啊,五日之后让我送你出城,若不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便是拼得皇子丧命,老夫屠尽江南百姓,也要救你出去。想不到他这么看重你,说来你二人的好事,可还是老夫促成的呢。”

  五日……李羡尘要打时间差来懈怠梁珏吗……

  洛银河是真的冷,只觉得身子冻得没了知觉,勉强扯起嘴角笑笑,至少他觉得自己笑了,道:“可要谢谢梁先生了。”

  梁珏向身边那个姓曹的江湖人道:“曹离,带大伙儿出去,老夫单独和洛先生聊几句。”

  待到牢里只剩下二人,梁珏低声道:“老夫这次过不去了,横竖是死,也从未指望能凭这几十万私兵撼动显朝。”

  洛银河安安静静听他说,心里却在骂,我信你祖坟冒青烟。

  只听梁珏继续道:“老夫本来没想放你和五皇子活着离开,但李羡尘那小子……信上所写的事情,我信他做得出来,所以老夫来和你做笔买卖。”

  他嘴上这样说,其实半真半假,洛银河心知他忌惮自己说的,不回平安信,便有人将他与二皇子的关系公之于众。

  “所以,老夫退一步,不要你二人性命,却要你扶二皇子登基,不管你用什么办法。”

  “所以,梁先生是要在下帮你梁家谋朝篡位了?”

  梁珏却笑了,笑声含着苍凉,道:“谋朝篡位,你可知当年若非是瀚安私下笼络,这天下之主真的不一定是他,老夫当年也曾是坦荡少年,相信了他的一派鬼话。”

  这话洛银河听得似懂非懂,但他也根本不在乎。管他天下是大显还是梁家的,他在乎的只是李羡尘在乎的。

  于是他闭上眼睛,道:“难怪要搞这么许多事,原来是到嘴的鸭子,让别人抢了去。”一阵风吹过,洛银河打了个颤,才又继续道,“其实在下真的不在乎天下之主是谁,但在下若是答应了梁先生的要求,阿尘,只怕会不高兴的。”

  梁珏皱眉:“他当真值得让你为了他豁出命去?”

  洛银河不再说话。拖时间这种活计,是不能一下就把交易锤死的,非得让对方觉得希望尚存才好。

  梁珏叹道:“或许生不如死之时,银河你才会觉得,只有活下去才要紧。明日老夫再来看你。”

  说罢,他起身向门口招呼一声,那叫曹离的江湖人即刻便进来了。

  梁珏吩咐道:“招呼洛大人。”

  曹离是个江湖人,应了这个差事,最初只是看洛银河是个文生模样的公子,吓唬吓唬便罢了,谁知封了他几处让人痛楚难挨的大穴,眼前这人却一副身子不是自己的模样,只有额头上冒着的冷汗诚实的表现出他其实是有知觉的。

  每到这时候,洛银河总是忍不住破罐子破摔,他并不是不疼,只是小时候被那个他曾经喊过“爸爸”的人虐待得多了,心里就会生出抵触来,进而升级为对抗。

  说白了,就是拧。他在反抗,反抗童年。

  而这次不同,当曹离的鞭子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李羡尘从山匪窝里把自己救出来时的心疼模样,他叮嘱自己爱惜身体的恳切,他和自己的三日之约……

  洛银河深埋心底遍体鳞伤的小孩曾无数次试图自救,终于,他遇到了救赎。

  曹离又一鞭抽下,洛银河终于□□了一声,蹙起眉头,道:“歇歇……吧,曹大侠知道在下的身体不济吗?再打……要出人命了。”

  曹离有一瞬间的开心,是忽然驯服了一匹烈马的欣喜,冷笑道:“终于开口了吗?”

  洛银河道:“再不……开口,就没命了,你我无冤无仇的,求大侠手下留情。”

  这不卑不亢的话一出口,曹离突然又觉得没意思了,就好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力道全被泄了,他得找些别的法儿来折腾。

  于是转向一旁的李幽,道:“先请洛大人泡泡澡吧。”

  河水冲刷着洛银河身上的伤口,被澈凉的河水浸着,伤口火辣辣的痛感减轻了,但洛银河觉得自己不对劲,他出奇的冷,大概是发烧了。

  他尝试冥想,试了三次都失败了,他的心静不下来,他突然有点怕,他不想去试“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否能回现实里去,他舍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