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疲倦全布在脸上。好在观外风雪暂时弱了些,顾望舒草草起了封书信塞进自己青骓马鞍暗兜里,又给日游神像上了三炷新香,跪香祭神的功夫,昨夜那老汉也闻见香味咳嗽着醒了来。

  “呦小仙人,起这么早啊?”老汉看他跪得笔直认真,也好奇的转到身后站着看。恰逢此时香落,顾望舒启目缓身站了起来。

  “大叔,你骑我的马走吧。”

  顾望舒回身释然一笑,拍了拍膝上的尘,道:“早些回家见女儿,您身体不便,路程艰辛,比我更需要马。我放了些盘缠在里面,虽然不多也够您路上买些药酒的,到了以后托人按信上地址把马送回就好,这青骓虽不是什么良马,但跑的也快。”

  老汉哪里受过这般好?先是不敢信的挖挖耳朵,茫然失措磕绊问:“那……那你呢?”

  “我年轻力壮的,身上又没毛病,腿脚快,到下个镇子寻个驿站再借一匹就是。”

  老汉听了当即咣当一声跪在他面前涕泗横流哐哐连磕着响头,一个从未拜神的人,此时顾望舒站在神像前,眉眼明亮胜过身后神佛,在他眼中宛如神明现形,神官赐福一般,连声道谢。

  “真仙人啊,您是真仙人啊!我温老汉一个粗人,嘴里冒不出什么值钱话,除了感谢没别的能说,只能祝您洪福齐天,必成真神!”

  顾望舒笑着扶他起来,只道了句“借您吉言”,独自背起行囊渐身湮没于茫茫风雪之中。

  顾望舒从不关心什么行善积德之事,从始至终降妖除魔之事都是受人所托,被动行事,毕竟自己活着就已经够辛苦了,哪还腾得出心去关心别人。

  却不想竟能以此获得乐趣。

  顾望舒远行第四日,步伐减缓,独自乐乐。

  第五日,大年初五,破五节。

  言为迎财神,破五祭,实为人民燃烟花寻乐之日。清虚观内一片笑语,炮竹声不断,天才亮顾莫便跑来拉艾叶去包饺子。

  艾叶没做过火房活,笨手笨脚,不知是在和面还是在玩面,弄的满身满脸白扑扑一片,连平时正眼都不敢看他的打杂小道士们此时都哈哈捧腹大笑,他倒也不闹气,反而和大家一起其乐融融。

  “要有这种好事,我也包个露馅儿的,那这锅也都是我的了!”顾莫盯着一锅满满的饺子打趣起:“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入夜,天色转暗,皓月当空。艾叶捧着没吃完的饺子跳到屋顶,翘首望月色打着牙发呆,忽然听得下面传来一阵欢呼雀跃之声,还没探清是什么事,就闻一声火炮爆开,眼前那轮散发着皎白清光的月前,升起一朵巨大的彩色烟花。

  烟花直冲夜宵,如同在天际开了花,漫天金星散落,点点荧光点亮着夜空。一波意还未尽,下一波已起。

  随一声声的花火爆裂,天边早已眼花缭乱,绝色迷人眼。各色星光滑落,像是下了一场彩色的火花雪,与人声呼喊混杂一起,美不胜收。

  他曾坐拥昆仑山巅,见过无数场万军行进般铺天盖地,或是歌女轻舞样阴柔婉丽的落雪,却从未有这样一场特别的雪,能像这样一片片落在心头,温酒般暖心。

  原来这就是人间的乐。

  都说做人难,生而为人实是磨炼苦海,一世苦短,生老病死,欢聚别离,五感交集。为谋生而辛苦,为交际而劳心,为世道不公而愤慨。一颗颗人心磨砺得千疮百孔遍体鳞伤,到头来却还只是短短几十年。

  于是经历苦难的凡人,决定为自己寻上信仰解脱,这世上便有了神。

  于是郁郁寡欢的凡人,决定聚在一起狂欢忘忧,这世上便有了节庆。

  世人谁不是苦中作乐?

  试问为人一生,谁无苦难,谁不难熬?

  你可以嘲笑他们蝼蚁一般只活短短几十年,如尘埃入漠,滴水入海,终会毫无痕迹的消失在漫漫长河,可他们一个个却都真真切切,拼尽全力地活过。

  他们的一生太短了,短到内心容不下几个人,便满了,短到等不起几年,便老了。

  艾叶望着这一望无际的星火花海,眼中尽是色彩各异的跳跃波澜。

  一只羽翼红蓝相间的鸟儿长鸣一声,穿过花火丛林而来,却被热闹声掩盖了踪影。

  艾叶向那鸟儿伸出手,容它短暂栖落在肩。

  那一刻,他悄然一笑,似下了决心般,起手扬风,纵身跃起,似一只敏捷的白鸟借着残月展翅高飞,将欢呼与庆语抛之身下,与这月色融为一体。

  -

  顾望舒远行第八日,摇摇晃晃才算接近岷州地界。

  没有马徒步的这些日子虽然耽误了接近一整天的进程,却也多了更多观赏沿路景致的心思,再加上正月里官道没什么人迹,倒也是心旷神怡。如今离最近的镇子越来越近,也便收了游玩的心思,是该去寻马赶路。

  顾望舒站在山头,目光所及山脚下富水镇,偶有炊烟升起团结在半空,一片安宁祥和。年味还当头,即便是隔着老远也能看清新瓦结灯,红笼满互的景色。

  顾望舒踩了踩脚下软泥,近几天接连下的大雪,到了昨日转晴后天气忽然变暖,融雪化得到处松软,踩上去还有些软绵绵的打晃。

  他往前走了几步,还是觉得晃,甚至有些站不稳脚。以为是自己近几日没休息好头晕,摇摇摆摆甩头稳了心力,却不想不仅没有缓解,反而晃得更加厉害起来,直到连眼前树木花草都开始猛烈摇曳。

  猛然清醒!

  不是自己脚下不稳打晃,这是……地动!

  他才刚意识到这点,整座山头便开始剧烈摇动,并伴随着可怕的轰鸣声!周围树木咯咯作响,紧接着折断咔嚓声不绝于耳,如此强烈的地动他从未曾亲受过,站不稳只能惊恐半伏于地,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整个人彻底傻掉!

  距离他身侧只有不到几里地的山头,因雪水浸泡土层发软,在这撼天动地般摇晃下,随“轰隆”一声巨响,整座像是片巨型流沙般山齐刷刷塌了下去!

  顿时尘埃满天,飞石泥土四溅,草木连根拔起,轰鸣不断!

  顾望舒双手死死抠住地面,仿佛此时塌陷下去的山头是他身下的山一般骇人……是啊,但凡他稍微向前再多走几个时辰……

  铺天盖地的巨响无限放大恐怖感,顾望舒双腿发软,根本站不起身来,只能匍匐着,任凭地动摇摆着筛子上稻谷一般无助的他勉强往前爬去。好不容易爬向个能看清前方的地方,眼前的恐怖冲击竟叫他死死捂住嘴,用力到指尖关节发白,喉咙中如何都发不出声来,连遮阳的伞落到一边都意识不到去捡,只有一双眼瞪得眦裂!

  从他那双雾妃色瞳孔中倒影出的景色,刚刚还是一片平凡美好的富水镇,此刻哪还看得到?那些房屋,那些个炊烟,顷刻间被那坍塌的山头埋了个彻底!

  诺大的一个村镇,竟只剩下不到三成的房屋还万幸着勉强露在泥浆表面。

  眨眼间,百户余人平静安稳的生活,摧毁得了个彻底。

  这就是……天灾啊!

  顾望舒软着腿许久才能重新站起身,却看到镇子上刚刚唯一一处张着旗子的客栈,早已埋没于泥土山石之下。

  顾望舒赫然惊悚。

  如果他那日没用将自己代步的马借与老汉,那此刻的他估计正躺在那客栈中补着觉吧……

  悄无声息,还在睡梦之中……

  不敢再想下去!

  或许这是黄裳元吉,因果轮回。

  ***

  天近黄昏,日渐西落,天际泛起秋叶黄,飞鸟藏身于几朵浮云之后,静雅美好。

  艾叶嘴里叼着草秆看着地图,他估摸着以常人行马的速度,顾望舒这时候应该差不多该是过了岷州地界,可他在这片林子中开辟出的官道里走着,不知怎么就嗅到些许他残留下的味道。

  怎么走这么慢。

  艾叶心中起疑,借着这抹气味使劲嗅了嗅,猛然间神色大慌。

  一口呸掉嘴里的草秆,腾身飞起,借树杈为踏板借力,残影似箭的极行几里,稳落在山顶,眼前惨状叫他大吃一惊!

  到处的残垣断壁,尸横遍野,鬼哭狼嚎……

  从废墟下勉强爬出来的灾民,满身泥土,有的目光呆滞,有些号啕大哭,还有些发了疯的用手扒着断木碎石,满手血渍泥沙去刨着被掩盖在下面的亲人……

  无助的孩童立在坍塌房门前,抽抽泣泣。崭新的春联桃符被泥水染了土色,红灯笼被砸扁镶在地上任凭人们踏成泥,活下来的人一个个神智不清,还剩下一口气都人,惨叫声不断……

  闻讯赶来的士兵手忙脚乱挖着人,伤员被一个接一个抬出去,几乎给人留不下悲伤哀叹的时间。灾难来得快,连让人痛苦的机会的不给。

  艾叶呆站在废墟间,泥土腥味混着尸体死亡的气味,惹得他一阵阵干呕。可令他更害怕到头皮发麻的是,顾望舒的气味也停留在了这里。

  他应当就在这里,可是这里混杂的气味太多了,血腥味泥水味,无论哪一个都是不停在扰乱他思绪判断的因素……

  艾叶焦急的放眼望去,目光所致,所有活着的人都忙着救援或是坐地痛哭,却没有他。

  他急得发疯。与那些寻亲求助的灾民无异,快步冲上前去见着人便扯着,大声到几乎是嘶吼着问: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白头发的道士!”

  “白头发的,道士!”

  “你有没有……”

  人们惊恐无助的被这个带着帷帽看不清脸的怪人拉扯,自顾不暇的人本就已是极度悲伤或是震慑,艾叶所能听到的回答就只有,不知道,我不知道……

  直到他拽过一位轮着撬满头大汗的官兵,那位官爷打眼扫了一遍这外地人打扮的艾叶,开口道。

  “你要找的是借宿的外地人吗?那你往村口客栈去吧。富水镇只有那一家客栈,只不过怕是……”

  他没听完话便一路狂奔过去,泥水溅了满身。他能感受到顾望舒的气味愈发浓烈,他应该就在那,应该……

  艾叶忽然伫了脚步。两条胳膊无力滑垂到两侧。

  刚刚那位官爷指的位置,哪还有什么客栈,只有一地烂泥碎木破瓦,泥土盖了三层楼高,一丝活物的气息……都没有。

  唯有个残破的牌匾断在地上,湿泥烂土的遮掩下依稀可辨出个“客”字。